三月。

    春生。

    好时间。

    前夜是个雷雨夜,白噪音干净纯澈,还有爱人的怀抱温暖,香膏的气味清甜安神,让我睡得挺舒坦。

    而经雨清洗过后的世界也如此清新美丽,好像为我的身体也注入了满满的活力,是以一大早醒来我就精神烁烁,绕着艾尔海森转圈圈,把他转得嫌我烦,最后将我赶到沙发上。

    我横躺着占据整张沙发,而艾尔海森不知道在干什么,就好像是取代了继承了我的活跃一样,来来回回地在房子里走,我的视线也跟着他转来转去,转了没一会儿,就困得要命。

    临睡前一道极其明亮的紫色雷电划破天际,雷声轰鸣乍响,像是给全世界敲响了某种警钟,也将我从昏沉的睡意中惊醒,捂着受了刺激而跳个不停的胸口,惊疑地望着窗外的沉云。

    半开的窗户上风铃哗啦作响,暴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棂,暴雨愤怒地捶打世界。艾尔海森合上窗,回身坐到沙发上来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颈窝处。

    我收回望着天空的视线,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半是调侃地哄他:“原来你还怕打雷呀?乖哦,不怕不怕。”

    又是一道惊雷,刺耳响亮,毫无征兆,炸得我心一紧,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暗沉天色。

    也许那不能用暗沉来形容了,它如同世界末日,五百年前的画面重现,太阳被吞噬,黑暗笼罩大地。

    我有某种预感。艾尔海森也许也有。

    他扣着我的后脑勺,突然吻了上来,激烈而强硬地掠夺一切。他的手臂压在我的后腰上,拥抱得很紧,让我有种窒息的感觉,很不好受。我有些想要推开他,手指搭上他的肩膀,最终还是没有推开,而是抱住了他。

    如果这是最后一个吻,那么再怎么疯狂也不为过。我们对对方的所有怜惜与愤恨、对命运不公的抗争与顺从,全数交织在口舌中,被吞咽下去,点燃身体里的火焰,燃烧这一生命以作烛火。

    暴雨顺着风的方向击扣着窗户,呼唤着我,冰冷的潮湿气息也从屋外渗透进来,冷眼旁观。这个吻最后变得很温柔,他抚慰过我有些麻木的舌尖和红肿的嘴唇,顺着我的气息,是安抚,也是支持。

    这所有的过程好像他一如既往的态度,不赞同我的做法,但却始终支持,还会为我改掉计划中不合理的漏洞。

    在雨声中,家门忽然被敲响了。

    艾尔海森松开我,摸了摸我的脸,垂下来的蓝绿色眼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亲在了我的眼角。

    我眨了眨眼,有些难过,有些悲伤。他拭去我眼角的湿意,道:“哭什么。都到这一步了,你该想想之后会遇到什么,别目的没达成,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不会的。”我抱了抱他,“我会活着走向我该有的结局。”

    我们放开彼此,走到门口。

    荧孤身一人站在屋檐下,撑着一把伞骨莹润的黑伞,视线越过我看向艾尔海森,倏忽以后,又落在我的身上:“告别的话说完了吗?”

    我想了想,回头又抱了一下我的爱人,说:“我爱你。艾尔海森。”

    他抿着唇低下头,眼里的红色沉甸甸的:“我知道,我也是,一直很爱你,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我笑了起来。有这样一个回答就很好了,我感觉一切都圆满了,信心十足地转头对荧说:“走吧!”

    我走进她的伞下,一起步入雨幕中,雨珠噼里啪啦地打着伞面,伞下的世界被雨声包围。我抬起手和艾尔海森说再见,他看着我,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但想来是一些我爱听的话。

    是不是都不要紧,这一启程,就是再也不见了。就像他相信我能做好我该做的事情,我相信他也会做好我交付给他的事情。

    而离开最后的避风港后,我问荧:“神战开始了?”

    她声音淡淡:“天空岛上的对峙已经展开。”

    “我们需要做什么?”

    “夺回天理维系者封存的我和哥哥的力量。”她冷冷地说,“我会带着你一起去,尽量避开神战,让你活到最后。你记得跟紧我,或者,跟紧哥哥。”

    我点头说好。

    荧的面前忽然出现一道破空的漩涡,如同星空般流转,她拉住我的手,带我一起走进那道传送门中。

    一进入漩涡之中,我便听见了来自遥远天外的声音,好像是星空的呼唤,又像是无数人的低语,切切嘈杂,听不太清,仔细去听时,反觉头脑晕眩。

    荧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指,我才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抽身,努力地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明一些。

    而从漩涡中出来之后,我们便站在了一条无所凭依的空中长廊上。在这里更能看清楚远处的深绿色风暴和紫色雷鸣,某一处天空是昏黄的,巨大的陨星从阴云中挤出,斜向朝向地面。

    我似乎看见冰封万里,雨落即化为冰冷的刀锋,火蛇流淌在坚冰之上,燃烧芳草,而植物疯狂生长。

    但暗红色的锁链无视一切攻击,如同更高维的神明之手,撕裂空间,吞噬神力。

    这就是神战……?

    我感觉好冷。

    荧扔掉伞,拉着我沿着长廊往远离战争的方向飞奔。她的动作太突然,我脚下踉跄了一下,匆匆忙忙跟上她的脚步,在烈风中问:“我们该去哪里?”

    “我能感应的到,”荧大声说,“它就在那些建筑的正中央!”

    我抬起头看向空中廊道的尽头,隐约觉得这条路十分眼熟,好像在这条路的尽头,应该有一扇门。

    我们在暴雨中狂奔,沿着漫长的道路来到断裂处,荧带着我就地一跃,像是安装了弹簧一般飞上天空,落在另一处石块上。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一个大型挂件,被她一路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凭她拉着我走。

    她的速度太快了,我实在跟不上。在跳跃时,有块石头我没有落脚好,脚下滑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摔下去,忽然从远处横劈过来一条暗红色的方块链条,火上浇油一般打碎了那块石头。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蹬着那条方块锁链,借力站起身。荧手里幻化出一柄长剑,对着那条锁链就是一劈,但那条锁链无动于衷,转了个弯就朝她袭去。荧一击不成,并不恋战,用剑挡住方块锁链并躲开,而后一揽我的腰,拔腿就跑。

    我缩着腿倒吸着气想,要不是海参还有别的用途,我说什么都得让他和我一起过来!

    而天理的维系者似乎洞悉了我们的想法,放弃了那边的战斗,转身朝我们飞来。我回头望见她的面容,那张淡漠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犹如俯视蜉蝣尘埃。

    “观测者。”她对我说,“你来了。”

    我惊讶却又不是很意外地发现,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对我在这里的一丝讶异,反而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到来。

    我抬高声音,回答她:“如命运所示,我来了,你自该顺应命运!”

    维系者轻蔑地笑了笑:“命运从来就不是顺应的。”

    金色的冷漠眼眸无情地注视着我们,铺天盖地的黑色方块吞噬空间,我下意识地抬手招来风,可那点力量如蜉蝣撼树,她吞噬了我的力量,转眼之间来到我眼前,毫厘之间,贴着我的手指擦过。

    荧带着我躲开了那道攻击,反手扔出一团暗色的能量,和不知从何处飞出的空一起将那块锁链打飞到一边。

    空站在了我们面前,将我们挡在身后。

    荧停下手,呢喃了一句:“哥哥。”

    天理的维系者轻轻地“哼”了一声,布下天罗地网,如此多的数量,哪怕空的反应速度再快,也绝不可能避开!

    幸好暴雨仍旧在下,冰的力量蔓延到了此地,雨落成刀,冷厉地砸开了那些方块。而长风从远处渡来,将空从原地掀飞出去。

    “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雷电的女王握着刀,踏着雷鸣对维系者道,“天理,你的对手是我们。”

    巴巴托斯召来风,托举了我们一把,暴风构成屏障,阻挡了维系者对我们的进攻。

    他在屏障的另一侧平静微笑,冲我挥了挥手,声音顺着一缕温柔的风传到我的耳侧:“去吧,风笛,风永远陪伴你。”

    我转身展开风之翼,风鼓吹着,送我们飞向远方。我没有回头,但能听见暴雨中的铮鸣,感受到神战时倾泻出的元素力正在涌入我的身体。

    荧瞥了我一眼,重新握住我的手腕,深渊的力量从我们接触的位置扩散开,从她的身体,进入我的身体,平衡元素力过多时带来的疼痛。

    空拉住我的另一只手,这兄妹俩带一个大型挂件——我,辗转的速度都变快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开着风之翼,努力地汲取空气中的元素力和荧身体里的深渊能量,然后被他们带着飞来飞去。

    要是这不是在战场上,我会觉得非常有趣。

    “就在附近了。”最后我们踏上一座高耸的圆顶建筑,地面花纹繁琐复杂,穹顶高而四面通风,它像是某个落魄国家最后的遗址、一所破败的教堂、一座豪华华丽的神殿凉亭。

    在它正中央的位置,悬浮着三样缠绕着黑红色方块锁链的物件,它们静静地待在这里,不知道存放了多久。

    “没有人看守吗?”我皱眉问道,“天空岛……这么空旷?”

    荧和空都摇了摇头。

    我思考着,也许他们去干别的事情了?……不会是回到下面去了吧?

    我紧张了一下,而荧和空已经松开我往左右两边的高台前走去。

    他们仰头看着那两柄被封存的剑,有些感叹似的道:“终于重逢了。”

    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中间那个方块所吸引。和剑缠绕着锁链不同,中间不知道封着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方块,像是一个盒子一样关着某种东西。它呼唤着我,吸引我靠近,就好像里面的东西是我的东西。

    我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放在方块上方,接触的那一瞬,方块突然鼓胀起来,仿佛里面的东西是个活物,拼尽全力想要突破封印。

    方块的囚困抵挡不住它的奋力挣扎,当荧和空握上坚剑柄时,方块猛然炸开、粉碎,同时一道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我的额头撞过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进行格挡,那道光却穿过了我的手,目标十分明确地扎进我的大脑。

    那一瞬间,仿佛有万千世界的记忆在同一时刻涌入我的脑海。我看见无数个我自己,看见无数个艾尔海森,看见无数个空和荧,无数个神明,无数个人。

    所有的东西都是翻了倍的存在,磅礴的记忆是海啸,吞没我的理智、淹没我的存在,将想要浮出海面的我拽进深不可测的海底、亦或者星空中出现了一道诡谲神秘的黑洞,妄图吞噬我的存在。

    直到我无力再抵抗,顺从它们,承受这所有的记忆、所有的苦痛。

    那些记忆具有高度重复性,究其根本来说,只是一个人的回忆罢了。

    它是一个人的记忆、却是无数个选择导致不同结果的记录。

    我看着那个眼熟的少女在死亡之后破开禁锢、站在摘星崖的边缘、伸手触碰星空,看见她跨越无数数据与时空,连接上名为现实的世界,观赏玩家,看见她以疯狂的姿态将所有人拉入虚空,进行破坏与重建。

    她以一己之力测试几千万条世界线,在千万次选择中,迎来新生的毁灭。

    ——她的疯狂与绝望,只为挣脱出那名为“游戏”的世界。

    在虚无泯灭的终点,被给予厚望的旅人承接她的愿望:创造一个新的提瓦特,一个有血有肉的提瓦特,不再是一串数据,而是真正的世界。

    旅人询问:可是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脆弱,它无法生存在星空中,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维度不合而消失。

    那女孩沉默很久,然后笑了:那就为它建造一层保护罩吧。在壳内,持续运转命运的轮回,积攒足够多的生命力量、足够多的信念、足够多的感情和时间,最后让人们在成熟时自发打碎屏障。

    她消散在宇宙中,最后一缕数据被旅人抓住,旅人将这点数据与提瓦特的数据揣在怀里,游历四方,选择了一个妥善的锚点,安置好了世界数据。

    按照女孩的叮嘱和过去的历史,他们编织了一场命运的轮回,将女孩投入轮回中,因为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破除腐朽的旧世界、创造新的世界。他们请来旅途路上的朋友,看顾此方世界、维护命运的轮回。他们将自己投入轮回,就像在那千万次选择中一般,成为她的助力。

    过去的提瓦特曾是一个游戏。如今的提瓦特是真实的、脆弱的世界。

    我明白了一切,当睁开眼后,望着熟悉的神殿与担忧的友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我一直抗争的命运,真的是我自己。原来我一直寻求的未来,就是过去的我定好的目标。

    ——在这个世界,我,即是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