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半响之后, 高睦才想起自己的初衷,她定神说道:“那次在祠堂罚跪晕倒后,我母亲拿了一本《孝经》给我。母亲告诉我, 父为子纲,就算父亲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为人子女者,也必须保持孝顺, 否则将在天地之间无处容身。我对越国公不恭,越国公就算杀了我, 世人也只会骂我这个不孝之人罪有应得。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孝经》,并且, 面对越国公时,处处都按《孝经》行事,以礼法自守。此后,越国公就算想罚我, 也找不到由头。”
舞阳公主初识高睦时,觉得高睦规行矩步,严守礼教,简直到了死板的地步。就说她和高睦之间, 明明已经很相熟了,高睦与她私下相处时, 还是一口一个恭恭敬敬的“公主”。
如今舞阳公主方知, 原来高睦也并非天生的端庄守礼, 而是为了自保。
舞阳公主虽然读书不多, 但是就算只看话本,她也不难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世间通则,她又怎会不理解高睦的谨慎呢?高睦要是没有学会这套守礼的做派,摊上越国公这个能罚大病初愈的幼子久跪的父亲,只怕跪碎膝盖都算轻的吧!
“高睦,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舞阳公主安慰性地拍了拍高睦的肩膀,还信誓旦旦地说道,“你放心,有我在,越国公再也不能罚你了。还有父皇那边,我已经把《女诫》背下来了,父皇也不会再罚你了。”
“公主已经把《女诫》背下来了?”高睦很意外。上午临川王孙文昺打趣舞阳公主,揶揄她过年都背不完《女诫》,高睦在一旁听了,还以为舞阳公主不擅长背书。如今不过半日功夫,舞阳公主一个平素根本不碰书本的人,竟然就把《女诫》记下来了,虽称不上过目成诵,也着实是聪明强记了。
“还有一点生疏,我明天再多读两遍,定能把《女诫》记牢。”舞阳公主肯定地点了点头。
“公主真聪明。”高睦满脸赞叹,毫不吝惜地拿出了心中的夸奖。她一直渴望母亲的认可,幼时读书习武,每每取得成果时,总希望能得到王夫人的夸赞,却从来不曾遂愿。她不知道临川王为何会小觑舞阳公主的记忆力,却不愿让她的锦衣体验这种遗憾。
感受着高睦的赞赏,舞阳公主心头踌躇了片刻,余光扫向高睦膝头的淤青,她又很快眼神一定,仰头提议道:“高睦,你下午不是说要给我讲解《女诫》吗?明天讲吧。”
高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舞阳公主的反常,她回忆了一下方才的交谈,很快想清楚了中间的误会。
“公主,我和公主说起这些旧伤,不是想敦促公主诵记《女诫》。”高睦指着膝上的淤青,认真地说道,“我是想告诉公主,不要为《女诫》苦恼。我知道,公主讨厌《女诫》,就如同我讨厌《孝经》。可是,我若不记住《孝经》,恐怕早就被越国公磋磨死了;公主若不记住《女诫》,在皇上那里也不好交代。我看似谨守《孝经》,其实内心早已不再视越国公为父;公主也一样,摆出遵守《女诫》的样子就够了,无需改变自己心中的想法。”
舞阳公主眼前一亮。
对呀!我只要像高睦一样,表面上牢记女诫,不落人口实,就不会触怒父皇,不会连累母妃和高睦了!就像成婚之事,父皇非要给我选驸马,我找了高睦充当驸马,不也就应付过去了吗!
顺着高睦的思路,舞阳公主走出了思维死角,越想越兴奋。她乐呵呵地一把抱紧了高睦,激动地表示:“高睦,能与你相识,真是太好了!杂剧里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三生有幸!我真是三生有幸,竟能遇到你这样的妙人!”
高睦此时刚刚放下裤腿,将双膝的旧伤重新掩入了裤管之中。她没想到舞阳公主会突然扑过来,措手不及之下,被舞阳公主压歪了身体。
舞阳公主从小就在女德课上打瞌睡,皇帝却只是一笑置之,算起来,今日罚背《女诫》,几乎是舞阳公主第一次面对父皇的惩罚。再加上母妃预先的告诫,孙文昺苦口婆心的提醒,还有父皇放在高睦头上的“唯你是问”……各方压力汇聚在舞阳公主身上,让她以为自己必须开始贤良淑德。她只能安慰自己,比起守着女诫长大的姐姐们,她如今才需要背女诫,还有高睦能带着她出京游玩,她该知足了。可是,只是诵记《女诫》的语句,舞阳公主就感到了痛苦,以至于,素来乐观的她,竟然学会了叹气。
现在好了,高睦的策略,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帮舞阳公主拨开了头顶密密层层的乌云,舞阳公主实在是太开心了!她压歪了高睦也不撒手,与高睦一起倒在了床上,还在高睦颈边蹭了蹭。
对于从小就与他人保持距离的高睦而言,舞阳公主这个动作,实在是过于亲密了,哪怕高睦每日与舞阳公主同床共枕,她的心还是随之一跳。舞阳公主的发丝摩擦在高睦颈边,就像是缠绕在了她的心尖上,让她的心跳都静止了。
“公主可有吩咐?”
帮高睦找回心跳的,是守夜侍女。
两名守夜侍女频频听到房中的人语,为免失职,一直树着耳朵,这次也不例外。一听到舞阳公主的声音,她们就发出了询问。舞阳公主此时正在大笑,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声响,高睦的注意力也全在舞阳公主身上,没能及时回应房外的请示。
直到守夜侍女闯到床边来,高睦才意识到,她和舞阳公主的动静惊动了外人。身着寝衣的高睦,本能地掩饰身体,一瞥到侍女,她就不假思索地抱紧了舞阳公主。
两名守夜侍女都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两人满脸通红,又碍于职守,不便撤退,只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脑门。
“咦?你们怎么进来了?”舞阳公主习惯于奴仆环绕的生活,看到守夜侍女不请自来,以为她们有事禀报。
两个守夜侍女以为打扰了公主和驸马的好事,心虚之下,把舞阳公主的疑问当成了质问,她们强压羞臊,跪地叩首,口称:“奴婢蠢笨,求公主恕罪!”
舞阳公主不明白两人为何会突然请罪,不解道:“你们何处蠢笨?恕什么罪?”
人家夫妻俩正在床榻上……嬉戏,她们却冒冒失失地跑进门听差,撞到了如此……羞人的场面,可不就是蠢笨吗?
两个守夜侍女以为舞阳公主在故意发难,心中后悔不已。幸亏她们都是舞阳公主身边伺候了多年的老人,知道自家公主素来心善,不然吓都要吓死了。
高睦入住舞阳公主府后,为了谨慎起见,哪怕是睡觉之时,也不曾解开束胸。她想起这点后,轻轻推开舞阳公主,不动声色地整理寝衣,坐直了身体。
舞阳公主顺着高睦的推力,也跟着坐了起来。她见两个侍女还跪在地上,催促道:“你们怎么还不说话?要我恕什么罪,说给我听听呀。”
“奴婢……”
高睦刚从舞阳公主身下起来,再看两个张口结舌的侍女,哪里还不明白?她替两人说道:“公主,想必是我们方才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她们,她们以为公主有召,这才进来。如今发现公主并未传召,故而为擅闯之过请罪。”
“是这样吗?”舞阳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虽然没有骄奢淫逸的爱好,生活上却免不了沾染一些贵族习性。就说守夜侍女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伺候舞阳公主起夜,舞阳公主出阁之前,她睡觉之时稍有动静,守夜侍女就会进门查看,根本谈不上擅闯之罪……舞阳公主有些不明白,她这还没开始睡觉呢,又不是被侍女吵醒了,她们请哪门子罪?
两个守夜侍女以为高睦在替她们说话,连不迭点头称是。
“你们今晚值夜,听到我这有动静,进来看看不是应该的吗?有什么好恕罪的。快起来吧。”
“谢公主。”
侍女起身后,舞阳公主又交代道:“我方才与高睦说话,一时太开心了,动静才大了些。你们安心歇着吧,若是有事,我会喊你们的。”
一时太开心了?动静大了些?
两个略通人事的守夜侍女,把舞阳公主的话语误解成了虎狼之词,险些没能绷住脸色。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后,她们以为舞阳公主在提醒她们不要再贸然入内,连不迭应道:“是是是,奴婢们这就告退,今后没有公主的召唤,奴婢们再也不敢擅闯了。”
高睦眼看着舞阳公主加深了侍女的误解,有心帮舞阳公主找补,又怕越描越黑,只好无奈扶额。转念一想,她与舞阳公主名为夫妻,传出暧昧的误解,不算什么大事,也就罢了。此外,借着这个契机,若是能让府中的侍女们都不敢擅自接近舞阳公主的卧床,对高睦这个女扮男装的冒牌驸马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第42章
高睦心思转折时, 两个守夜侍女早已退出了门外。
舞阳公主感觉两个侍女都有点反常,在她们告退后,她越想越纳闷, 忍不住问道:“高睦,你觉不觉得, 丹霞和彤云都有些奇怪?”
高睦看透了两个守夜侍女的心思,当然知道她们为何奇怪, 但是,舞阳公主明显不通男女之事, 高睦无法对她解释这种奇怪。在舞阳公主的注视下,高睦又不好一言不发,于是故意问道:“方才那两位姑娘, 叫丹霞、彤云?”
哎呀!高睦与丹霞她们相处有限,连脸都认不出来,怎会知道她们奇怪不奇怪呢!舞阳公主好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明道:“嗯, 高的是丹霞,矮的是彤云。”
为了转移舞阳公主的注意力,高睦顺着话题问道:“丹霞彤云,是指傍晚时分的云霞吗?”
“对呀。”舞阳公主乐呵呵地应道, “丹霞和彤云是同一天来到我宫中的。我第一次看到她们时,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 那天的晚霞特别好看, 整个西边的云都是红的。父皇让我给她们赐名, 我就想到了‘红云’、‘红霞’……”说到这, 舞阳公主捂嘴笑了半响,才勉强忍住笑意, 补充道:“父皇说不够雅致,给她们改了一个字,这才成了彤云、丹霞。等我长大了才知道,父皇是嫌我取名太俗气了,后来再分来我身边的宫人,都是父皇赐名,再不让我取名了。”
皇帝给舞阳公主提供的教育,只是《女诫》那种规训女子的文字,他却嫌女儿不够风雅?高睦听了,本能地感到了不适。她不能非议皇帝,也不想让舞阳公主扫兴,便只好隐晦地反驳道:“公主当时年纪小,想不到丹霞、彤云这样的词,也是应该的。谈不上俗气。”
“高睦你不用为我说好话,我读书少,取名就是不好听,文昺都比我强多了。”舞阳公主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还举例道,“仓庚的名字就是文昺小时候取的,是不是比我取的名字好听多了?”
“仓庚”是黄莺的别称。高睦不知道舞阳公主嘴中的“仓庚”是谁,不过,结合语意不难猜到,大约是临川王孙文昺身边的宫人。
在高睦看来,舞阳公主区区半日就能背下女诫,足见聪敏强记。她不愿舞阳公主妄自菲薄,摇头道:“《诗经》是蒙学的入门之书,其中就有‘仓庚于飞,熠燿其羽’的诗句。公主幼时若也能以《诗经》开蒙,定然不难想到‘仓庚’这样的名字。”
“真的吗?”舞阳公主双眼放光。
“当然。”高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以公主的聪明,诵记《诗经》不是难事。公主若是不信,我明日将《诗经》拿给公主,公主试试,就知道了。”
高睦初遇舞阳公主时,舞阳公主巧妙地帮高睦吓走了恶匪,仅凭这份急智,就不难看出慧捷。以舞阳公主的资质,高睦坚信,她若能自幼接受与临川王一样的教育,学识必不输临川王。取几个文雅的人名,自然不在话下。
从高睦第一次带舞阳公主出京游玩的那天开始,舞阳公主就信服于高睦的谋略。被高睦这样的人认可为“聪明”,舞阳公主极为开心,她高兴地笑了半响,才摆手推拒道:“可惜我不喜欢读书。今天诵记《女诫》,就已经很头疼了,《诗经》还是算了。”
高睦为舞阳公主写的话本,全都取材于史书,舞阳公主读得津津有味,这怎能说是“不喜欢读书”呢?与其说舞阳公主不喜欢读书,不如说她是不喜欢读女教之书。
别说舞阳公主了,就是高睦自己,若是以《女诫》开蒙,只怕也会厌学……想到此处,高睦越发庆幸母亲将她冒充男儿养大。若不然的话,她也会像舞阳公主一样,想学武,求教无门;想学文,只能学到那些教女子低人一等的女教之书。
仅凭这一点,高睦就感激母亲。她感激母亲冒险帮她女扮男装,给了她男儿身份,给了她自立的能力,哪怕母亲此举是为了摆脱她,她也依然感激。所以,即便母亲已经不认她了,她也无法怨怪母亲。
舞阳公主注意到了高睦的走神,关心道:“高睦你怎么不说话了?不高兴吗?”
“不是,只是说到开蒙之事,让我想起了我母亲。”高睦生怕舞阳公主误会,连忙摇了摇头。
“哎呀!怪我,怪我,不该和你说读书的事!”舞阳公主惩罚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怕高睦想起母亲伤心,又凑到高睦面前,撒娇道:“你别想不开心的事了,想我呀!”
高睦配合地应道:“好,不想不开心的事,只想公主。”
舞阳公主自己喜欢游玩,就觉得出游之事最能让人开心。她想让高睦淡忘伤心之事,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便没话找话地说道:“嗯,那我们想想下回去哪里玩吧?”
高睦忍俊不禁地弯了弯眼,为免舞阳公主为话题伤脑筋,她主动问道:“今日听公主说,公主与临川王极为要好?”
“是呀,我和文昺一起长大的。我虽然是文昺的姑姑,但是文昺比我大一岁,小时候都是文昺带着我一起玩的……”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对临川王孙文昺感兴趣,打开话匣子,说了很多她与孙文昺的童年趣事。
事实上,高睦是对舞阳公主的童年感兴趣。
不仅童年,高睦其实对舞阳公主的一切过往都感兴趣。
在高睦的引导下,舞阳公主从孙文昺说起,讲述了很多旧时趣事。直到舞阳公主打起了哈欠,高睦才意犹未尽地终止了夜谈。
难为舞阳公主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她确定高睦面无忧色后,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睡意将至时,舞阳公主想起自己说掉了一件事情,她又在高睦身边睁开了眼睛:“高睦,你明天给我讲解《女诫》吧?”
“公主不是会背《女诫》了吗?”高睦记得,舞阳公主白天拒绝了她的讲解。而且明了书意是为了帮助记忆,锦衣都已经会背了,怎么突然又想听讲解了?
“我只是记住了字句,但是有些地方还看不懂。我想弄清楚《女诫》上面的每一句话,这样,以后才好像你那样,表面上处处都是依妇礼行事。”
高睦此时方知,原来舞阳公主是靠死记硬背,生生记住了《女诫》中的字句!而且她举一反三,无需高睦提点,就自己想到了——要想执行高睦那套“阳奉阴违”的计划,必须彻底理解《女诫》的内容,才能确保效果。
越是与舞阳公主相处,高睦越是惊讶于舞阳公主的才智。这一刻,高睦甚至有些可惜。可惜这块璞玉,就因为女儿身,所以注定没有用武之地。
高睦强吞下了心中的叹息,轻声回道:“我明晚为公主讲解,可好?”
“明晚?你白日有事吗?”
“公主忘了吗?冬至放假三日,明天我该去上衙了。”
舞阳公主确实忘了。被高睦提醒后,她才想起高睦假期有限,沮丧地应道:“那我又要等你散衙才能看到你了呀。”
舞阳公主身边不缺与她年龄相仿的侍女,但是侍女们因为身份有别的缘故,难以成为舞阳公主的理想玩伴。偌大一个公主府,只有高睦,可以陪她尽情玩乐,也愿意陪她尽情玩乐。没有高睦相伴,她一个人在府里,想想就无聊。
此时房中已经灭灯,帐内伸手不见五指,高睦却仿佛看到了舞阳公主脸上的不舍。
从小到大,高睦从来不是一个爱吃糖的人,听出舞阳公主的不舍之意后,她的脏腑之间却瞬间填满了美妙的甜意。
高睦一个初入官场的新人,不好无缘无故告假;就算能告假,她白日才被皇帝罚跪,第二天就告假,时间点也过于敏感了一些。最终,高睦只能温声提议道:“我可以中午回来,陪公主一起用膳。”
“不用,不用。你中午回来,吃了饭又得回衙门,太累了。”舞阳公主府临近皇宫,与各大中央官署相距不算太远,但是衙门的午休时间有限,舞阳公主不想折腾高睦。
舞阳公主睡觉喜欢温暖,与高睦熟识后,就与高睦睡在了一个被窝。高睦不用费劲,就感受到了舞阳公主摇头的动作。
如果舞阳公主需要,高睦倒是不嫌折腾,不过,她中午一来一回,也只够陪舞阳公主用个膳,确实意义不大。
接收到舞阳公主的抗拒后,高睦不再坚持,只道:“那我散衙后早些回来。”
舞阳公主依然摇头:“也不用。天冷了,骑马本来就冷,你别急呀,慢慢骑,我等你呀。”
等我吗?
高睦突然想起了舞阳公主那句“三生有幸”。
哪里是锦衣三生有幸,分明是她三生有幸。
终于有人等她回家了。
或者说,她终于有家了。
高睦轻轻拥紧了舞阳公主,她娇小的身躯,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心。
第43章
高睦在舞阳公主身上找到归属感时, 舞阳公主却渐渐发现,自己陷入了无家可归的境地。
为防皇帝加码,在高睦的建议下, 舞阳公主背熟《女诫》后,又拖了十来天, 才将此事上报宫中。皇帝对爱女的学习成果十分满意,当即解除了舞阳公主的禁足令, 后来,他见舞阳公主安分守己, 真像是把《女诫》记进了心里,还将舞阳公主大肆赏赐了一番。
经此赏赐,舞阳公主确定了高睦的策略有效, 每每出门都摆足了淑女姿态,四野无人才恢复本色。果然,皇帝虽然笑话舞阳公主贪玩,却再也不曾批评舞阳公主, 甚至还夸赞高睦“教妻有方”。不过,皇帝见舞阳公主还在隔三差五往宫里钻,为了点醒舞阳公主,重申了“非诏不得入宫”的口谕, 将舞阳公主拦在了宫门之外。
按照传统习俗,女子成婚之后, 父母之家就成了外家。舞阳公主通晓《女诫》后, 已经隐约知道了这件事, 但是, 直到被拦在宫门之外时,她才明白其中的残酷。
宫门之内, 那些属于父皇的宫室,那座母妃居住的长乐宫,她的出生之地、成长之地,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没有家了。
此时正逢腊月,年关将至的京城,一日更比一日热闹,舞阳公主却完全失去了吃喝玩乐的兴致。
舞阳公主再次入宫时,已是大年三十。确切地说,是皇帝召集皇室宗亲,举办了一场家宴,公主与驸马也位列其中。
皇帝子孙众多,同宗亲属也不少,再加上后宫妃嫔……说是家宴,却足足有数百人。为了防隔内外,女席被安排在了偏殿。
舞阳公主坐在女席上,连皇帝的面都看不到,就连母妃刘贤妃,也与她隔着数十个坐席。
身为皇室公主,舞阳公主并非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宫中家宴,却是第一次单列一席。从前坐在母妃身边,她只觉得这样的宴会十分热闹,如今却感到了深深地孤寂。
这是舞阳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孤寂。
那是一种无家可归、孤独无依的惶恐。
从前,她经常独自溜出宫玩耍,甚至试图偷偷出京,却从来不曾害怕,因为她知道,她随时都可以回家。而今,她就坐在皇宫之中,却成了永远的客人。
直到宴会散场,辞别之时,舞阳公主才有机会走到刘贤妃身边。
“锦衣,怎么脸色这么差?”多日不见,刘贤妃一眼就看出来了,女儿不仅脸色不好,还瘦了。
舞阳公主摇了摇头,不想要母妃担心,她又说道:“我只是舍不得母妃。”
宫宴已经结束,没有皇帝的特旨,舞阳公主与其他赴宴的宗亲一样,都得即刻离宫。刘贤妃当然知道女儿这句“舍不得”从何而来。
今夜是除夕,刘贤妃只有舞阳公主这一个女儿,她却不能与她一起守岁,她又何尝舍得呢?
刘贤妃强压思念,抚了抚舞阳公主的肩膀,安慰道:“锦衣,你好好在宫外过日子,不要多想。只要你和高睦过得好,母妃就放心了。母妃在宫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舞阳公主也知道,她的心事,不是母妃能解决的。她以后都难得再见母妃一次,不想母妃陪着她难过,乖巧地点了点头。
刘贤妃见其他公主都走得差不多了,不得不催促道:“天不早了,锦衣,你该出宫了,不然高睦该久等了。”
舞阳公主也不想让高睦久等,她提前送上了除夕的祝福,就想告别刘贤妃,却有一个御前的小太监恰好来传召舞阳公主。
听说皇帝要见舞阳公主,刘贤妃犹豫了一下,又对舞阳公主交代道:“锦衣,今日过年,是大喜的日子,见了父皇,记得要高兴些。”
后宫中人,最懂何时该笑,何时该哭。到了该笑的日子,就算想哭,也不能扫了皇上的兴。舞阳公主从前无忧无虑,刘贤妃不用教她这些强颜欢笑的道理,也舍不得教她,如今,却不得不教她了。
当着御前太监的面,刘贤妃不好说得太直白,不过,经过刘贤妃的提醒后,舞阳公主也意识到了,她不该在年节哭丧着脸。抵达皇帝面前时,舞阳公主好歹露出了几分笑容。
高睦此时也已经被皇帝召到了御前,她一见到舞阳公主,就看出了舞阳公主的强颜欢笑,却碍于御驾,无法表露关心。
皇帝似乎没有察觉舞阳公主的异常,他将舞阳公主召到了身边,关心了她最近地生活情况,又表功地笑道:“方才宴会上吃好了吗?父皇交代尚食局,女席那边,全是安排的你喜欢的菜品。”
舞阳公主食不知味,根本没有注意菜色,此时听父皇问起,她回忆了片刻,才隐约记起,今日的席面,确实都是她偏爱的菜色。她鼻头一酸,终于忍不住说道:“父皇,儿臣可以不出宫吗?儿臣想和父皇一起过年!”
“怎么会这么说?”皇帝讶异道,“是高睦让你受委屈了吗?高睦要是欺负你了,你告诉父皇,父皇饶不了他。”语至最后,皇帝已经严厉地看向了高睦,仿佛一个盲目护短的父亲。
此情此景,由不得高睦无动于衷。她跪地叩首,口称:“臣不敢。”
“高睦没有欺负儿臣!”舞阳公主也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拦在了高睦身前,阻断了皇帝锐利的视线。
“你与高睦新婚燕尔,竟然不愿意随他去高家过年,不是与高睦不和,还能是如何?”
高睦自己都不愿意回越国公府那个“高家”,舞阳公主又为何要去?这句心里话不能说,舞阳公主只好解释道:“除夕是团圆的日子,儿臣只是想陪侍父皇、母妃。”
“傻孩子,你已经出嫁了,是高家的人了,除夕该去越国公府过年,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皇帝好笑地看了舞阳公主一眼,又对高睦抬了抬手。
舞阳公主想说,她从来不想出嫁,是父皇非要她成婚,她才迫不得已找上了高睦。可是,高睦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她要是真把这句“不想出嫁”说出来,父皇只怕又要问罪高睦了。
最终,舞阳公主只是不甘心地问道:“父皇是天下之主,也没法子吗?”
“锦衣,你忘了你新背的女诫了吗?”皇帝摇头道,“人伦纲常,是天地至理,无人可以违逆。锦衣,你贵为公主,受天下人供养,更应该做天下妇人的表率,知道吗?”
“可是……”舞阳公主不明白,她只是想和父母一起过年,怎么就成了天理不容的事情。
“锦衣,朕知道你一片孝心,明日早些进宫拜年,也是一样的。听话,出宫去吧,不然越国公府该等急了。”皇帝一锤定音,不再给舞阳公主开口的机会。
舞阳公主不得不告退。
既然注定要去越国公府过年,舞阳公主也懒得再折腾,她与高睦出宫之后,直接去了越国公府。
越国公府早已备好了合欢宴,各房人丁也均已到齐。
为了给高睦撑腰,舞阳公主几次来越国公府,都是摆足了公主架子,连个笑脸都没露。今天,她更是完全没有说笑的心情。
高松寿作为越国公府的主人,有心找话题暖场,也不好瞥开舞阳公主。好在他早有准备,提前预备了戏班——戏台上锣鼓热闹,好歹掩盖了宴上的冷清。
高睦知道舞阳公主不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替她点了一出武戏。
紫荆见此情景,凑到舞阳公主耳边,借机劝慰道:“公主,驸马点了公主最喜欢的《英豪传》。奴婢知道,公主初次在宫外过年,心绪不佳。公主不为自己,也为驸马想想,多少用点吃食,不然驸马该担心了。”
时下讲究身份的人家,即便是家宴,也是男女分席,越国公府就是如此。越国公府除夕这个合欢宴,男东女西,相向而坐,中间隔着整个厅堂的宽度。舞阳公主顺着紫荆的话音,举目望去,果然看到了高睦关切的视线。
说好给高睦做妹妹的,除夕这种日子,高睦在越国公府,不知道心中多难受,我怎么还能让她为我操心呢?
舞阳公主自责于自己的自私,朝高睦挤出了一个笑脸,又从善如流地提起了筷子。
高睦心口一纠。她从来没见过舞阳公主如此勉强的笑容。
高松寿则是松了口气。舞阳公主第一次在夫家过年,竟然敢在年夜饭上甩冷脸,也不怕传出去毁名声,不愧是皇上最钟爱的公主。现在好了,舞阳公主好歹露了个笑脸,看来高睦也知道一损俱损的道理,想必不会追究以前那些小事了。
高三爷和高四爷看到了舞阳公主与高睦的互动,则是认准了两人夫妻情深,殷勤地对高睦举起了酒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与高睦叔侄情深……哦,不对,高睦如今与他们名为“兄弟”,该说手足情深才是。
第44章
越国公府作为开国功臣的子孙, 自越国公高松寿以下,成年男丁均是官身,正室夫人也都是诰命。元日朝贺, 百官命妇天不亮就得进宫,高三爷与高四爷虽然有心与高睦套近乎, 也不敢在除夕多饮。
为了留存体力应对次日的朝贺,越国公府还放弃了围炉守夜的习俗, 饮过屠苏酒后,三房和四房就如同往年一样, 打算返回自家府邸了。
高三爷和高四爷辞别高松寿时,高睦也趁机来到了舞阳公主身边,低声提议道:“公主, 我们也回去吧。”
“回我们府上吗?”
高睦肯定地应了一声。对于如今的高睦而言,只有去舞阳公主府,才是“回去”了。也只有舞阳公主,会对她说“我们府上”。
“我们不在越国公府过夜吗?”舞阳公主有些犹疑。听父皇之前的意思, 她必须与高睦一起在越国公府过年,如今来都来了,年夜没过完,就急着离开, 父皇知道了,又会怪罪高睦吧?
“不用留宿。”高睦大约猜到了舞阳公主的顾虑, 解释道, “明晨元旦朝贺, 五鼓之前, 我就得进宫,公主也需要去东宫朝贺太子妃。按品大妆, 颇费功夫,还是回公主府更方便。三哥与四哥也是因此,所以都回府了。”
周围有人,有些话,高睦不好说得太直白。皇帝金口玉言,将高睦抬到了高松寿的兄弟辈上,那么,她礼节上只需要与高三爷、高四爷看齐,就不算失礼了。既然“三哥”“四哥”都能连夜回家,她这个“五爷”,自然也不用留宿。
而且,高睦有必须离开的理由……舞阳公主不能与父母一起过年,本来就闷闷不乐,留在越国公府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夜,只能让她更憋闷。
舞阳公主本来就不想来越国公府,既然高睦说得在理,她当然是愿意离开的。
高松寿处死朱姨娘后,为了向高睦示好,特意摆了一桌酒赔罪,却没能成功。他以为高睦仗着驸马身份翅膀硬了,不敢再指望沾舞阳公主的光,只求相安无事。听说高睦与舞阳公主要走,他也没有过多挽留,恭敬地将舞阳公主送出了大门,权当是送菩萨了。
舞阳公主虽然不管事,手下却不缺靠谱的管事。主人半夜回府,府中的奴仆却有条不紊,将舞阳公主的车驾喜喜庆庆地接进了门。
舞阳公主不想让高睦担心,应景地笑了两声,还对高睦征询道:“我们是去歇息?还是继续守岁呢?”
“公主,我们放花爆吧。”早在高睦进门时,她就已经派人去搬烟花了,此刻刚好来了。
“好。”舞阳公主过年最喜欢的就是放花爆,此刻见高睦有兴致,拿不出反对的道理。
“你们都退下吧,花爆放着就好。”高睦从搬烟花的小太监手上接过了点火用的线香,就想遣退他们。
紫荆见高睦打算自己放烟花,连忙劝阻道:“驸马,他们都是专门伺候花爆的,还是让他们来点火吧,当心伤着。”
“无妨,我不会伤着。”
花爆炮竹又不识尊卑,万一炸伤驸马了,如何得了?紫荆顾虑高睦的颜面,不好说出心中的反驳。
没等紫荆再次开口,高睦已经果断地遣退了送花爆的小太监,还以体恤奴仆的名义安排了一桌膳食,把紫荆以下的侍女全打发走了。
院中只剩高睦与舞阳公主后,高睦点燃线香,递到了舞阳公主面前:“公主,去放花爆吧。”
“让我来点火吗?”
“公主不想试试吗?别怕,线香这么长,花爆的引线也不短,公主点燃引线后就回来,不会有危险的。”
“我不怕!”舞阳公主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接过了线香。
要不是父皇一直不许,她小时候就想自己放花爆了!她会怕?笑话!
“砰——”
随着烟花的绽放,舞阳公主惆怅的心绪似乎也随之升到了天空,暂时被抛在了九霄云外。她忍不住感慨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放花爆呢,真好玩。”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什么?”舞阳公主不解。
“公主上回说过,想自己点花爆,皇上却一直不肯。我知道公主是第一次自己放花爆。”
“高睦,你支开紫荆她们,是为了能让我自己放花爆吗?”
“我是想告诉公主,在宫外生活,能做很多从前做不了的事情。”高睦凝望着舞阳公主的脸庞,第一次露骨地表达关切。
宫外比宫内自由,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舞阳公主不明白,高睦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废话。
高睦眼看着舞阳公主面露迷惑,犹豫了一下,直白地解释道:“我知道,宫中是公主的家,公主想回家过年。我想和公主说的是,比起回宫,在宫外生活,公主可以想骑马就骑马,想出游就出游,想自己放花爆就放花爆。所以,希望公主不要太难过……”
舞阳公主心神大恸。她扔掉手中的线香,一把抱紧了高睦,痛哭道:“高睦,我没有家了!”
自幼离群索居的高睦,本来就不擅长安慰。面对嚎啕大哭的舞阳公主,她立时慌了手脚,笨拙地认错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怪我嘴笨!公主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快别哭了。或者公主罚我吧,只要公主不哭,怎么罚我都行……”
舞阳公主听着高睦的迁就,越发找到了情感寄托。她的眼泪越哭越多,却摇头否道:“你没有说错话。幸好还有你,能陪我一起过年。”
如果没有高睦,舞阳公主现在想哭都不知道找谁哭。她真的很庆幸自己身边还有高睦。
幸好还有我吗?
舞阳公主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高睦的三魂七魄都感到了触动。她动情地回拥舞阳公主的身躯,轻柔又坚定地应道:“公主放心,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陪伴你。”
舞阳公主正处在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正是在高睦身上感受到了安全感,她才会在高睦面前放肆痛哭。高睦的表态,正中舞阳公主的下怀,她想都没想,就连哭带笑地应了声好。
自幼就渴求亲情而不得的高睦,太理解无家可归的无助了。她不再急于擦干舞阳公主的眼泪,而是一寸寸地收紧了双手,将身前这个姑娘抱了个满怀,好用行动告诉她:她会一直陪伴她。
哭也好,笑也好,她都陪她一起。
舞阳公主本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高睦身上找到安慰后,她很快哭尽了愁肠。
擦干眼泪后,舞阳公主才真正拥有了过年的兴致。她重新点燃了一根线香,还命人搬来了府中所有的烟花。
皇帝知道舞阳公主喜欢烟花,又觉得今年是舞阳公主婚后的第一个新年,所以特意将贡品中的精品烟花赐给了舞阳公主。
这些贡品烟花在舞阳公主的操弄下争相绽放,仿佛照亮了整个公主府的天空。舞阳公主与高睦在烟火的光芒下笑成一团,也将她对宫廷的依恋彻底抛到了烟花照不到的黑暗中。
趁着高睦的新正假期,舞阳公主还与高睦去京外转了一圈,实现了她留宿京外的愿望。
到得开春时节,皇帝见舞阳公主习惯了出嫁女的身份,又重新对她开放了宫门——时常派人来召舞阳公主入宫。如此一来,舞阳公主隔三差五就能见到父皇母妃,彻底消化了离家别居的落差感,恢复了从前的无忧无虑。
不对,确切地说,舞阳公主比从前更快乐了。
高睦说得没错,生活在宫外,可以做很多从前在宫中做不到的事情。她想骑马,高睦陪她出城;她想习武,高睦陪她对练;她想登山,高睦陪她徒步;她想放花爆,高睦陪她点火……高睦从来不会说,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无论她想玩什么,高睦都会陪她一起。
从前只能一个人偷偷“胡闹”,如今却有人陪她一起尽情游戏,让人如何不快乐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高睦的假期太少了。舞阳公主感觉自己每天都在盼望高睦休沐。
幸亏还有高睦写给舞阳公主的话本,陪她打发无聊的后院时光,不然舞阳公主更觉得度日如年了。
落在紫荆等人眼中,舞阳公主不是在数着时辰盼望驸马,就是捧着驸马的手迹傻乐,一看到驸马回府就双眼放光,偶尔出行还非要与驸马出双入对,竟是个情比金坚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就连府外也听说了舞阳公主夫妇恩爱。如此一来,皇帝当初“驸马升行”这个挑战伦常的作法,也从仗势欺人的强势,变成了妙点鸳鸯谱的圣明。
皇帝见舞阳公主成婚之后学会了遵从《女诫》,本来就十分满意,闻知此事,更是龙心大悦。
既然小夫妻给皇帝长脸,皇帝也不小气,抛出了心中早已计划好的嫁妆——
趁着清明将近,皇帝再次摆出了追念威忠武公王昂的姿态,命高睦奉祀王昂,承继威国公府的爵位。
第45章
按照时下的宗法观念, 外孙没有资格祭祀外祖父,更没有资格继承外祖父的爵位。而且高睦如今名分上只是王夫人的小叔子,连王昂外孙都称不上, 奉祀威国公府,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
不过, 明眼人都知道,与其说皇帝是把威国公这个世袭的国公爵位送给了高睦, 不如说是送给了舞阳公主将来的子孙。皇帝是杀伐决断的开国雄主,只是偏疼幼女一些, 文官们犯不着提着脑袋给皇帝添堵,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反而是一些勋贵人家,眼热高睦的好运, 在朝堂上提出了反对。他们原本不看好舞阳公主的婚姻,暗暗讥笑高睦捡了芝麻丢西瓜,错失了世子之位,谁能想到, 高睦摇身一变,直接要当威国公了。如此一来,高家岂不拥有了两个世袭国公爵?要知道,满朝上下, 也不过十个世袭公府!早知道皇上对幼女这么大方,他们家也有适龄的儿孙, 也可以求娶舞阳公主呀!
丹阳侯郑普, 反对得尤其激烈。
当年皇帝大封功臣时, 郑普在侯爵中排名第一, 他一直认为自己距离国公只有半步之遥,朝廷不再新封国公也就罢了, 既然封,凭什么便宜高睦那个文弱小子!高家那个小子,是个读书的秀才,只怕连刀都不会拿,更别说战功了!要说娶公主,他家的三儿媳也是公主呢,怎么没见他家三小子当国公!皇上这也忒偏心了!
如果是建国初年,皇帝面对众多公侯的反对,必将退避三舍;如今嘛,他只是淡定地瞥了领头的郑普一眼,甩出一句:“良甫老弟,若将来你家绝嗣,朕也抬举你的外孙继承丹阳侯爵位。”
皇帝以表字称呼郑普,口气甚至有一些亲切,郑普却吓出了满身白毛汗。他口称不敢与王昂比肩,唯唯告退,再不敢对皇帝说出半个“不”字。
郑普偃旗息鼓后,其他勋贵也不敢再挑战皇帝的权威,朝中的争议就此平息,一个国公头衔算是板上钉钉地落到了高睦头上。不过,皇帝为了表现纳谏的气度,最终将高睦改封了纪国公。
高睦女扮男装,跻身官场,又机缘巧合成了舞阳公主的驸马,此生注定不会有子嗣,她是真的不需要爵位传家,顶着个国公头衔,只是白白地招来多余的嫉恨。尤其“威国公”这个爵号,原本是外祖父的,母亲本来就厌烦她,她若是窃据威国公之名,母亲听了,岂不是更糟心?无奈皇帝的好意,不容高睦推拒。
因为这层顾虑,听说改封“纪国公”时,高睦倒是松了口气。
正值清明,新出炉的纪国公高睦,既然名义上是因王昂而得爵,免不得需要祭祀王昂。
舞阳公主觉得连累高睦丢失世子之位,有些过意不去,看到高睦当上国公,她原本还挺高兴。等到发现高睦的清明假期全要拿去祭祀时,她又很快高兴不起来了。
春暖花开,本是最适合出游的日子,舞阳公主好不容易盼到高睦连休,早已与高睦约好,清明假期去远郊踏青。谁承想,眼巴巴盼望着的踏青计划,竟然泡汤了。舞阳公主实在是失望,清明节后见到皇帝时,都忍不住噘嘴。
皇帝看到舞阳公主嘴上能挂油瓶,倒是喜欢她不贪名利的天真,为了成全舞阳公主,他还大手一挥,给高睦赐了三天假。
舞阳公主大喜过望,将皇帝好一番夸赞,当天她就拽着高睦奔出了京城。
春回大地,每一寸田野都充斥着勃勃生机。舞阳公主骑上爱驹后,时而追一追休憩的野鸟,时而采一朵不知名的野花,轻而易举地就感受到了万物复苏的快乐。
碍于深冬严寒,舞阳公主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跑马了。她兴之所至,突然想在马背上放风筝。
春天正是适合放风筝的时候,高睦是专程陪舞阳公主出门游玩的,风筝这种几乎是踏青必备物品的东西,自然是早有准备。
不过,手拿去放风筝了,如何控马?
高睦顾虑风险,又不愿让舞阳公主扫兴,斟酌片刻后,提议道:“放风筝时不便控马,公主,让我来为公主牵马,可好?”
牵马执蹬,可是奴仆的活计,少主人的身份,怎能做这种卑贱的差事?高睦的护卫长许伯,欲言又止地看了高睦一眼。
许伯倒是想替自家少主人代劳,无奈他与公主男女有别,此行又没有带侍女,许伯想来想去,还真只有高睦能为舞阳公主牵马。
舞阳公主骑术不错,却也知道单手控马有些冒险。她欣然接受了高睦的好意,拍了拍马鞍笑道:“那你过来帮我骑马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用两只手放风筝了。”
过去?锦衣的意思是,要我和她同乘一马?高睦迟疑了片刻,才明白舞阳公主的意思。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心存顾忌,催促道:“周围都没人,高睦你过来嘛。你放心,我这匹马脚力很好,两人共骑无妨的。牵马走起来太慢了,风筝放不起来呀。”
高睦是确定四野无人后,才让舞阳公主下车骑马的,她当然知道周围没人,用不着“相敬如宾”。她也知道舞阳公主的坐骑是匹好马……只是她从来不曾与人同骑,所以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见舞阳公主招手,高睦哪里肯让舞阳公主败兴?她很快坐到了舞阳公主身后。
借着牵拉马缰的动作,高睦理所当然地把舞阳公主圈到了怀中,如此一来,她再也不用担心舞阳公主摔下马背了,倒是正好。
许伯军汉出身,从军之前也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子,他不理解士绅之家那套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道,也不觉得夫妻之间在外人面前的些许亲密就是淫邪。不过,在公府服务多年,他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进退之道。早在舞阳公主邀请高睦共马时,许伯就已经带着护卫识趣地散到了四周。如今见高睦与舞阳公主准备好了,他又指派了一个稳当的属下,及时奉上了风筝。
驱马将行时,高睦才突然想到,舞阳公主这个共马的方案,其实不是她唯一的选择。要是担心牵马慢走放不高风筝,她完全可以牵着马奔跑,这样也能既确保舞阳公主的安全,又让风筝飞起来。或者,为何一定要在马上放风筝呢?先把风筝放上天,再递给锦衣,也是一样的吧?
“高睦,开始呀!”
看着跃跃欲试的舞阳公主,高睦好笑地甩掉了自己迟钝的思绪。她不再多想,一夹马腹,马蹄飞扬。
事实证明,高睦的提议不算多余。饶是两只手操作,舞阳公主也花费了许久,才将风筝顺利送上天空。要是真让舞阳公主一个人骑马放风筝,还真怕她的心力都系在风筝上,忘了身在马背。
风筝在空中飞稳当后,高睦放慢马速,与舞阳公主聊起了她从前放风筝的情形,才明白:原来,皇帝认为女子奔跑不雅,宫中放风筝,都是由小太监代劳,把风筝送上半空、无须再助跑时,再交到各位妃主手中。算起来,这相当于舞阳公主第一次独自放风筝,难怪半天都不得要领。
时下的放风筝,也叫“放晦气”,需要剪断风筝线,让“晦气”随风筝飞走,借以祈福。
高睦将预备的小剪刀递到了舞阳公主面前,舞阳公主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拽着风筝线,有些怀念地笑道:“从前在宫里放风筝,我总舍不得剪线,心里想着,我要是能和风筝一起飞这么高就好了,就能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
“公主舍不得,那就不剪。只要公主不忌讳,我帮公主收回来。”高睦饱读圣贤之书,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说话间,她伸出手来,打算收走舞阳公主的剪刀,还打算接过风筝线。
在高睦看来,一个风筝的去留,根本不涉及运势。倒是风筝线已经被风吹紧了,收风筝时,若不小心,还真会遇到晦气——高睦怕风筝线割伤舞阳公主的手掌,所以想要代劳。
“咔嚓——”
在高睦碰到剪刀前,舞阳公主手腕一转,已经毫不犹豫地将风筝线剪断了。她目送风筝随风远去,笑道:“我现在舍得了!”
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动作抬头,也看向了那只即将一去不返的风筝。她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何舍得了?”
高睦与舞阳公主出游时,遇见过几处寺庙。她记得,无论是道观,还是佛寺,舞阳公主全都意兴索然,从来没有上香的打算。既然锦衣不信神佛,对“放晦气”一说,想必也不会十分在意,那么,既然舍不得风筝,为何要放走呢?
“因为有你呀!你上次带我去的东山,比风筝飞得高多了!”舞阳公主理所当然地看向了高睦,飞扬的眉眼之间,全是灿烂的笑容。
近在咫尺,舞阳公主灿烂的笑容毫无间隔地撞入高睦眼帘,又像是撞到了高睦心坎上。
高睦突然想起了舞阳公主的本名。
孙绚。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人如其名,是比春光还要绚烂的美丽。
第46章
“高睦, 你发什么呆?”
舞阳公主见高睦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疑惑地推了推她的肩膀。
高睦的家教不允许她对女子的容貌评头论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 就着之前的话题,岔话道:“公主喜欢高山?排云山离此不远, 堪称应天府境内第一高山。公主若是喜欢,我们转道去排云山, 还来得及。”
“只要能出京,哪里我都喜欢。”舞阳公主摇头道, “我们这次不是说好了去松平码头吗?我还是想去码头看大船。”
松平码头与江南富庶之地水泽交汇,是本朝最繁盛的码头之一,舞阳公主一直想去凑热闹, 又苦于高睦的假期有限。难得这次高睦有三天赐假,舞阳公主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奔赴松平。
作为京师附近的大码头,松平免不得官船来往。高睦考虑到, 去了松平码头,说不准有人认识舞阳公主,为了保险起见,舞阳公主届时又需要戴上幂篱, 游玩起来,只怕不能尽兴。不过, 既然舞阳公主坚持想去松平, 高睦当然是依她的。
高睦陪舞阳公主边玩边走, 抵达松平时, 已是次日下午。
松平码头上人来车往,百货骈阗, 天南地北的江客各有乡音,哪怕都说官话,口音也大不相同。这些五花八门的语调与琳琅满目的商货一起,交织成了一种新奇的热闹,让舞阳公主仿佛置身异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市井乐趣。她乐不思蜀,连晚饭都舍不得去吃,还是高睦强调了假期还长,又搬出了松平特色美食,才把舞阳公主拉进饭庄。
临水而建的饭庄,窗外就是舳舻千里的风光,舞阳公主还注意到,在停泊的大船之间,还有小船在来往穿梭,似乎是在兜售饭食。舞阳公主被水上集市勾出了兴致,又想到,坐在船上游玩,就无需再戴幂篱,便忍不住说道:“高睦,我也想坐船。”
高睦误解了舞阳公主的意思,有些为难地应道:“官船上需要查验路引。我们若登船,传回京城,皇上恐怕会怪我们离京太远。公主要是想坐船回京,我让人赁一艘小船,行吗?”
“还可以坐船回京吗?!”舞阳公主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偶尔坐船,也只是在宫苑中游湖,听高睦说到租船,她才突然意识到,可以乘船远行。
高睦以为舞阳公主不了解水路,解释道:“松平与京城之间,前些年新修了运河,水路已通。只是,这个时节,从京城到松平,逆水又逆风,乘船太慢了,所以我带公主走了陆路。”
“好呀!好呀!那我们就坐船回京吧!”舞阳公主分不清什么顺水逆水,但是她听出来了,真的可以乘船远航!也对!那些大船可以把远方的货物驮来松平,她怎么就不能坐船回京城呢!京城还不远呢!
高睦看着舞阳公主兴奋的模样,意识到自己误解了舞阳公主之前的意思,她不得不说明道:“公主,小船不如大船平稳,行船途中也许会格外颠簸……”
皇帝认为舞阳公主活泼好动,乘船容易遇险,所以,哪怕是宫中小湖里的游船,也不许舞阳公主擅自乘坐。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和父皇一样,不放心她坐船,她不等高睦说完,就拽着高睦的袖子,撒娇道:“没事,小船就小船,高睦,我们就坐船回京嘛。好不好?”
“好。”高睦毫无抵抗之力,很快就点头应了。反正小船随时可以靠岸,锦衣要真是晕船,弃舟登岸就是了。
高睦一行十数人,又有马匹、马车随行,想要改走水路,需要提前安排。用完晚膳,高睦就叫来了许伯,将租船之事交代了下去。
少主人不是畏水,从来不肯坐船吗?去年从修山书院回京,明明走水路更方便,少主人也宁愿骑马呢……许伯想劝高睦不要勉强自己,抬头看到高睦坚定的表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领命而去。
次日一早,许伯就找到了合适的船只。
舞阳公主乘船体验了水上集市,感觉窄小的船身构成了一个别有风味的水上世界。从船家口中得知他们以船为家,舞阳公主顿生效仿之心,提出了想在船上过夜。
江面湿寒,再加上小船不够隔潮,实在不宜留宿。高睦建议舞阳公主,若实在想在船上过夜,不如等盛夏时节再来试试。舞阳公主却觉得,高睦夏天根本没有长假,她不想错过这次的机会,好求歹求,总算让高睦松了口。
高睦拿舞阳公主没办法,只好在成衣铺买了许多冬衣被褥,想着将船舱铺暖和点,以免舞阳公主染上风寒。
转念一想,高睦又觉得,舞阳公主只是一时的新鲜感,等到坐船坐倦了,也许就放弃了夜宿船舱的打算。于是,她趁着舞阳公主游兴正浓,索性拔锚起航,带她去寻访湖景。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舞阳公主第一次在野外行船,又正逢阳春三月,只觉一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她读书不多,本不是风雅之人,也不难感受其中的诗情画意。
晚餐的主菜是船老大现捞的河鱼,舞阳公主见捞鱼有趣,借来了船老大的渔网,也想自己捞几条活鱼。结果,连片鱼鳞都没捞着,还打湿了鞋袜。
高睦担心舞阳公主落水,从舞阳公主站上甲板开始,她就不错眼地盯着舞阳公主,舞阳公主捞鱼时,她更是寸步不离,还帮着舞阳公主一起拉渔网。舞阳公主都被渔网打湿了,可想而知,高睦也不能幸免。而且,为了保护舞阳公主,高睦将渔网拉到了自己这边,衣襟都湿透了。
舞阳公主从来没见高睦如此狼狈,乐得哈哈大笑。想着衣衫已经湿了,她干脆放下渔网,找高睦打起了水仗。
此时温暖的春晖尚在天边,被河水淋湿了也不至于过于寒凉,高睦不肯让舞阳公主扫兴,还真陪她有来有往地打起了水仗。而且,为了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结束战斗,好早点带舞阳公主去换衣服,高睦打起水仗来,还格外投入。就连许伯到来,高睦都没有察觉。
许伯原本与船老大一起坐在船尾,听到甲板上的嬉戏,才前来查看情况。
甲板上的情形,让许伯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给高睦做了十几年的护卫,算是看着高睦长大的人,在他的印象里,高睦少年老成,自幼就不苟言笑。他真的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高睦放声大笑。
就算他老眼昏花,少主人的笑声却做不得假!
甲板上那个快活的少年,真的是少主人!
震撼的许伯,顺着高睦的笑眼,再看到舞阳公主时,心情已完全不同。他原本为高睦暗暗委屈,认为舞阳公主太过折腾人,害得高睦连假期都不得休憩,如今却觉得,公主府那些马屁精说得没错,高睦与舞阳公主,果然十分登对。
船老大听到甲板传来的嬉笑,也觉得雇主夫妇是对璧人。他在船上讨生活,见过的夫妻不在少数,却很少遇到如此恩爱的。而且这对雇主有这么多精干的护卫随行,一看就是贵人,从前也有贵人包他的船出游,他却还是第一次遇到贵人带着妻房同游。不过,听说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上了船也将船舱挡得严严实实,连个声音都不外露,今日这个小夫人,笑声这么大,还来找我借渔网,有这样的贵夫人吗?别是外室吧……
船老大能被许伯从众多船家中挑出来,看中的就是他的老实本分。他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偷偷瞥了周围的护卫一眼,生怕别人发现他的念头,连忙收起了心中的胡思乱想。
舞阳公主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高睦的“外室”,她与高睦打完水仗,此时已尽兴而归,回到了船舱内,打算换衣裳了。
没有侍女随行,高睦自觉承担起了照顾舞阳公主起居的责任,为舞阳公主找出了一套干爽的新衣。
出门在外,衣裳都在行李里,找起来费了些功夫,等高睦捧着衣服回到舞阳公主身边时,舞阳公主已经脱掉了湿衣服,正在擦拭身上的水痕。
高睦第一次看到舞阳公主裸露肌肤,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女子的裸体,感觉万分尴尬。要不是舞阳公主背对着高睦,高睦几乎不敢再迈步。饶是只看到了舞阳公主的裸背,高睦也是踌躇了半响,才继续抬腿。
将衣物放在舞阳公主手边后,高睦头也不抬地就想撤退。舞阳公主完全无法感受到高睦的尴尬,她见到高睦,高兴地把手巾塞到了高睦手里,笑道:“高睦,你来得正好,帮我擦后背。手巾太短了,我擦不到。”
高睦:……
同为女子,高睦觉得自己不该太扭怩;为了舞阳公主的健康,也不宜浪费时间扭怩。她顺从地接过了手巾,擦掉了舞阳公主后背残留的水痕,却无法摆脱心头的不适,以至于手指都有些僵硬。
第47章
好在舞阳公主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穿衣服了, 她没有留在原地等着高睦伺候,而是自己穿起了肚兜。
高睦见了,偷偷松了口气。
没等一口气松完, 舞阳公主又已经喊道:“高睦,帮我系肚兜。”
高睦认命地拿起了肚兜的系带, 打结之时,她一直保持着距离, 避免误触舞阳公主的肌肤。
“高睦,你是不是不会系衣带呀?”舞阳公主把高睦的小心当成了生疏。作为金枝玉叶, 舞阳公主沐浴穿衣一直有专人伺候,后来,还是她溜出宫玩耍, 想要换成低调的庶人服饰,才学会了自己穿衣。她记得自己第一次亲自系衣带时就笨手笨脚的,还以为高睦与她一样。
“我会。”为了尽快掩饰尴尬,高睦本着送佛送到西的精神, 在系好肚兜后,又为舞阳公主披上了亵衣。
舞阳公主被人伺候惯了,无需高睦提醒,就配合地抬起了双臂。
高睦本来只打算把亵衣披在舞阳公主肩上, 见舞阳公主手都抬起来了,她只好帮她穿起了衣袖。感受着舞阳公主配合的动作, 高睦忍不住提议道:“锦衣, 下次出游, 带上侍女吧。挑一个口风紧的侍女随行, 想来无妨。”
“高睦,你是不是嫌我太麻烦了?我是见你正好在我身后, 才要你帮我系肚兜的……”
舞阳公主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高睦担心船舱的隔音效果,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又解释道:“我不是嫌你麻烦,只是觉得,在外过夜,没有侍女伺候,委屈锦衣了。“
若只在京城内外一日游,没有侍女随行也就罢了,在外过夜的旅途,高睦是真的觉得,舞阳公主需要侍女。别的不说,就说更衣这件事,舞阳公主明显不习惯自己打理,连衣囊都需要高睦帮着整理。高睦虽然愿意照顾舞阳公主,到底不如侍女专业,而且,她与舞阳公主名为夫妻,做丈夫的伺候妻子起居,传出去不好听,也容易引人注目。
“我不委屈,不需要侍女,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舞阳公主为了证明自己,说话间拂开了高睦的双手,自行系紧了亵衣。又扁嘴强调道:“高睦,紫荆、丹霞她们都太唠叨了,要是跟着出来,肯定处处劝我守规矩,那我就玩不好了。我不想要她们来。你看,我自己穿衣裳,比你穿得还快呢。”
高睦听到自己被贴上了穿衣太慢的标签,简直哭笑不得。她想到舞阳公主的近身侍女都是宫里出来的,平素就开口体统、闭口规矩,带出来确实会打扰舞阳公主的游兴。既然舞阳公主执意自力更生,高睦也不再坚持,点头应道:“好吧,不想带侍女就不带。”
“太好了!”舞阳公主听到高睦松口,高兴得想往高睦身上扑。
高睦身上还穿着湿衣服,要是被舞阳公主扑中,舞阳公主的亵衣就白换了。高睦哪里肯依?她想都没想,就伸手隔开了舞阳公主。
抬手阻隔时,高睦的视线不可避免地下移,余光划过了舞阳公主光洁的双腿,又狼狈仰头。她想到,要不是自己及时阻挡了锦衣,就会被锦衣以如此……如此不雅的姿态抱紧,一时间竟被堵红了脸。
好在此时已是黄昏,没有点灯的船舱内,光线不够明晰,否则,要是被舞阳公主看清了脸色,高睦还不知何等窘迫。
舞阳公主没有注意到高睦的脸红,倒是注意到了她的湿衣服。高睦一身玄色衣袍,沾水之后也不显眼,就算在光亮处也很难瞧出来,舞阳公主还是碰到了高睦的湿袖子,才知道她还没换衣服。她惊讶地催促道:“高睦,你怎么还穿着湿衣!快更衣呀!”
“不急。”船舱简陋,连个屏风都没有,高睦想等舞阳公主离开后再脱衣服。
“怎么不急!会着凉的!我的衣裳我自己会穿,你别管我了,快把湿衣裳脱了!”
“好,我这就更衣,锦衣你也快把衣裳穿好,当心风寒!”
舞阳公主都快动手帮高睦宽衣解带了,高睦没有办法,只好当着舞阳公主的面,脱起了衣服。幸好舞阳公主忙着自己穿衣去了,没有一直盯着高睦。
高睦安慰自己,如果没有女扮男装,她也会和舞阳公主一样,习惯侍女的服侍,同为女子,被人看到身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应该学会锦衣的坦荡,不然,倒像是刻意疏远锦衣。
如此想着,高睦总算强迫自己放下了尴尬之心。
高睦从小就独自起居,在修山书院学习时,为了缩小风险,每每沐浴更衣,更是能快则快。所以,高睦自己穿衣的速度,其实是极快的。她调整好心态后,脱衣,擦水,穿衣,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很快把自己重新收拾齐整了。
“高睦,你收拾得好快呀,难怪你觉得我需要侍女伺候!”舞阳公主穿完衣服后,本想帮高睦擦背,发现高睦已经穿戴得差不多了,大大地惊叹了一把。
“锦衣饿不饿?”高睦虽说已经调整心态了,到底不想在宽衣解带这种私密的事情上多聊,她把话题掰到了饮食上,打算把换下来的衣服收好,就带着舞阳公主去吃晚饭。
舞阳公主为了证明自己不需要侍女伺候,觉得自己应该向高睦学习,她见高睦收拾衣服,不等高睦动手,就把自己换下的旧衣服捡了起来。
高睦记得舞阳公主那句“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难猜到舞阳公主的小心思。在高睦的计划里,锦衣喜欢出京,她就会尽量多陪她出京。今后免不得还会在外过夜,既然锦衣坚持不想要侍女随行,那么,学会照顾自己的起居,也不算坏事。至少,锦衣要是能自己管理衣囊,她就不用帮她找衣服了。别的衣服也就罢了,天知道,她第一次帮锦衣拿肚兜时,纠结了半响才伸手。
如此想着,高睦任凭舞阳公主帮忙,还将舞阳公主的衣囊指给了她。
舞阳公主是个万事不操心的性子,出门在外,高睦替她安排起居,她安之若素;亲自收拾行李,她也不嫌屈尊,还兴致勃勃地辨认了自己的衣囊。生活的琐事,也似乎成了趣事。
前来送饭的护卫,隐约听见舱内笑语,竟然不敢打扰。想着鲜鱼需要趁热吃,他才鼓起勇气,扬声通报。
打完水仗后,虽然换上了干衣服,不至于觉得寒冷,身上却残留了些许潮意。高睦看到舞阳公主捧着鱼汤暖手,觉得舞阳公主需要沐浴驱寒,再次提出了上岸投宿的建议。
舞阳公主不为所动,坚称自己不冷,还催着高睦快吃饭,好早点去甲板上看夕阳。要不是甲板上风大,她恨不得在甲板上用饭。
高睦见舞阳公主铁了心在船上过夜,只好劝她多喝了两碗鱼汤,驱驱脏腑的寒气。在前往甲板之前,又给她加了件厚斗篷。
同样的夕阳,洒照在葱葱春山和泱泱春水之间,是与京城暮色迥异的妩媚。
舞阳公主酒足饭饱,置身于妩媚的暮色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耳畔是自由的鸟鸣,身下是江舟摇曳,她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帘。
高睦发现舞阳公主睡着了,好笑地摇了摇头。急着来看夕阳,这么快就睡着了,幸好添了斗篷。
高睦自己是个睡眠浅的人,便不想打搅旁人的好觉。想着舞阳公主穿得够暖和,她只是给舞阳公主加了一床盖被,就轻手轻脚地坐到了上风口,充当人肉屏风。
本以为舞阳公主只是打盹,没想到夜深了还没醒。随着夜色的加重,水面上寒气上浮,分明是春夜,竟透着一些冬意。高睦想喊舞阳公主回船舱安睡,嘴唇才张,又想到,舞阳公主体态娇小,说不定可以抱回船舱。这样,就不用叫醒锦衣了。
从甲板到前舱,只有高睦和舞阳公主“夫妻”两人。护卫以及船家,都在后半条船上,无事不会上前打扰。高睦回望船尾,确定近处无人后,正打算试着抱起舞阳公主,刚掀开被子,舞阳公主就自己醒了。
“高睦——”
一觉醒来,眼前站着个人影,舞阳公主却不慌乱,她用久睡初醒的糯软嗓音唤了高睦一声,见高睦抓着盖被,以为高睦冷,大方地把盖被分给了高睦,还为她腾出了半个座椅。
高睦心头一跳,竟然忘了推拒,糊里糊涂地就被舞阳公主拉到了座位上,裹进了同一个被子里。
“好圆的月亮啊!”
等高睦回过神来后,再想喊舞阳公主去睡觉,舞阳公主已经彻底醒了,还注意到了天边的月亮。
高睦见舞阳公主短时间内没有再睡觉的意思,打算坐回自己的座椅上。舞阳公主感受到高睦起身的动作,也觉得座椅太挤,她没有阻止高睦换位置,却将自己的座椅移到了高睦旁边,与高睦并肩而坐,还执着地非要分高睦半床被子。
高睦不冷,一直渴求家庭温暖而不得的她,却舍不得拒绝这份温暖。
此时船只停泊在一个不知名的大湖边。一轮圆月孤悬在湖心,粼粼的湖光与月光连成一体,天地之间一片清寂,仿佛只剩下一叶孤舟。
孤舟江月,本是无数诗篇中的寂寥景象,舞阳公主却抱住了高睦的胳膊,感怀道:“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此生能在江上过夜,能看到这样美妙的夜景呢!”
高睦自从幼年险些溺水而亡后,一度十分恐水,后来王夫人强逼着她学会了泅水,她对河湖水域依然残留了抵触。但是,今夜的高睦却觉得,舞阳公主说得没错,此刻的湖光月色,是她平生仅遇的美妙。
第48章
阳春三月, 南风和畅,从松平通往京城的水路顺风顺水,无需半日就可直抵京城脚下。
不过, 京师水关严密,为了低调起见, 高睦与舞阳公主还是从陆路回城为好。正好高睦名下有一个临水的京郊别庄,在临水别庄弃舟登岸, 还能修整一二,再从容回京。
计划赶不上变化。途径上元县境内时, 岸边挖春笋的儿童勾走了舞阳公主的注意力,舞阳公主摩拳擦掌,也想亲自挖几颗春笋送给母妃。
舞阳公主的母妃刘贤妃, 喜欢吃竹笋。
岸边的春笋,都快长成竹子了,瞧着就不好吃的样子。高睦觉得,刘贤妃大约不会喜欢。
刘贤妃喜不喜欢老掉牙的春笋两说, 舞阳公主觉得挖春笋好玩,倒是显而易见的。
反正时间充裕,就算挖上半天竹笋,也不耽误返京, 高睦陪舞阳公主提前上了岸,只留下两个护卫跟船, 将船上的行李送去临水别庄。
万万想不到, 这个行程的小变动, 竟然引出了一桩乌糟事。
挖春笋这个活计, 看似轻巧,其实是个体力活, 若是换做深居简出的娇小姐,别说挖春笋了,仅仅爬上竹山,只怕就会气喘吁吁。舞阳公主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静女,如今又在坚持练武,她倒不至于喘息,但是,几根春笋挖下来,也免不得冒出了一头薄汗。
忙得热火朝天的舞阳公主,顾不上细节,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等听到高睦的笑声,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也是脏的——竟将自己抹成了花脸。
高睦笑完之后,没有袖手旁观,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条干净的汗巾,递到了舞阳公主面前。
舞阳公主望着高睦脸上残留的笑意,顿生淘气,她没有理会高睦的汗巾,而是伸手探向了高睦的脸颊,试图将高睦也抹成花脸。
高睦看出了舞阳公主的意图,本能地躲了一下。后来,想起竹山坎坷,又有竹节碍脚,为免舞阳公主失足,她不敢再十分躲避,到底让舞阳公主得手了。
一时间,两人小灰人笑成了一团,直到高睦感觉到注视,仰头看向了山道。
山道上的确有人。一行七八人都作家丁打扮,拥簇着一乘山轿,山轿上坐着一个华冠丽服的少年男子,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舞阳公主。
高睦带舞阳公主出京游玩了多次,虽然每次都只在人烟稀少之地才让舞阳公主走出车厢,偶尔也还是遇见过路人的。路上的平民百姓,见了高睦一行的富户打扮,远远地就会低头避让;偶有乡绅撞见了舞阳公主的玉颜,哪怕误以为是姬妾丫鬟之流,也不至于往人家女眷的脸上多瞧。华服少年那种肆无忌惮的打量,高睦还是第一次遇见……
不对,这种放肆的目光,高睦其实见过。
本朝严禁官员狎妓,讽刺的是,为朝廷选拔预备官员的贡院,与京城最大的一片烟花之地,隔河相望。高睦第一次前往贡院时,就注意到了对岸青楼中花枝招展的妓女,以及落在妓女身上的放肆目光。
华服少年肆无忌惮的打量,与青楼嫖客的放肆目光,如出一辙。
意识到这点后,高睦立即横跨一步,挡在了舞阳公主面前。
华服少年高坐在山轿上,又身在山道高处,居高临下,高睦的体格,不足以彻底掩蔽舞阳公主的身影。为了逼退华服少年的目光,高睦怒目而视,直视华服少年的双眼。
华服少年明显没将高睦放在眼里,他无视了高睦的怒意,仍在打量舞阳公主。
“高睦,那些是什么人?看着好讨厌呀。”舞阳公主察觉高睦的变化后,也注意到了山轿上的华服少年。她没有看懂华服少年眼中的恶意,却直觉讨厌他的视线,说话间,还不甘示弱地瞪了华服少年一眼。
“真有意思!”华服少年被舞阳公主瞪了一眼后,不仅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他这辈子,年纪不大,见过的女子却不少。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见了外男,纷纷急于躲避,哪怕是个妓家,也要象征性地装个羞怯,像这样张牙舞爪的女子,真是闻所未闻。
这么有意思的小丫头,怎么能错过呢?
跟在山轿近侧的,是华服少年的心腹小厮,他无需主人开口,就心领神会地拍胸脯说道:“少爷放心,奴才一定将那丫头买来!”
“嗯。”华服少年满意地应了一声,闲闲地收回了视线。山轿随之启程,继续往山下行去。
“主人可有吩咐?”高睦的护卫分散在竹山中休息,却一直关注着此间的动静,早在华服少年发笑时,离高睦最近的两个护卫就已经赶了过来,此时刚好到了高睦近处。他们搞不清状况,却看出了高睦的严肃,纷纷警惕地按住了袖中的匕首,还顺着高睦的视线,望向了华服少年的背影。
高睦因为距离的缘故,没能听清华服少年的主仆对答,她见华服少年一行人不再停留,总不能因为人家多看了锦衣几眼,就将其暴揍一顿。想着锦衣出汗之后仪容不够齐整,不宜让护卫留在近处,她很快摆手道:“无妨,你们暂且退下。”
“喏。”两个护卫根本没敢往舞阳公主身上瞧,不过,就算高睦不提,他们也知道,人家小夫妻玩乐,他们不该在近处打扰。既然暂无危险,自然是该退下的。
告退之时,放下了戒备之心的两个护卫,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高睦的花脸,年轻的那个护卫一时没忍住,当着高睦的面,都险些失笑了。
能陪高睦出行的护卫,都是守护了高睦多年的心腹家将。向来庄重的少主人,竟然被抹成了泥脸,别说年轻的护卫忍俊不禁,就连年长的那位,转身之后,也偷偷笑了。
高睦注意到护卫的偷笑,才想起自己的花脸。本是丢人的事情,她却完全生不起气来,还好脾气地拿起汗巾,先给舞阳公主这个“罪魁祸首”擦掉了脸上的灰痕。
帮人擦脸这个举动,实在是过于亲密。哪怕是夫妻,青天白日之下,行此举动,也会引人非议。高睦原本是想让舞阳公主自己擦拭的,如今她身上只剩一条干净的汗巾了,要是再弄脏了,那大家都不用擦了,罢了,还是她帮锦衣擦干净好了。
舞阳公主倒是不嫌亲密,她还配合地闭眼仰脸,方便高睦帮她擦拭。嘴上问道:“高睦,方才那些人,为何盯着我们?”
高睦凝望舞阳公主单纯的面庞,再想起那道恶意的打量,不禁握紧了手中的汗巾,又很快平淡地应道:“宵小之辈,锦衣不必记挂。”
“好。”舞阳公主也觉得那群人不像好人,尤其坐山轿的那个。她只是随口问问,本来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舞阳公主挖完春笋,双手原本灰土不少,与高睦一番嬉闹,全抹到了高睦脸上。反正舞阳公主还要继续挖春笋,既然双手还算干净,暂时也就不用擦了。
高睦没有多余的汗巾了,给舞阳公主擦完脸后,她将汗巾翻了个面,凑合着也给自己擦了擦脸。
在舞阳公主的印象里,高睦是一个纤尘不染的人。哪怕她与高睦嬉戏之时,曾数次将高睦弄得灰头土脸,她还是觉得高睦是个纤尘不染的干净人。这样的干净人,竟然不嫌她用过的汗巾脏,舞阳公主见了,觉得高睦越来越拿她当自己人了,愉快得笑弯了一双杏眼。
“锦衣笑什么?”高睦擦完脸后,看到舞阳公主盯着自己笑,还以为自己哪里没有擦干净。
“那些人又来了。”舞阳公主正想答话,突然注意到了高睦背后的来人,不满地撇了撇嘴。
那些人?
舞阳公主初入竹林时,本想跟着挖春笋的儿童学习一二,他们却远远地就躲开了。除了那些躲得飞快的儿童,高睦与舞阳公主登上竹山后,唯一打过照面的,就只有华服少年那行人。
高睦转头望去,果然又看到了那个高坐在山轿上的华服少年。
华服少年的山轿停驻在与高睦平行的山道上,看起来完全没有继续下山的意思,更分出了三个家丁,正向高睦走来。
三个家丁中,中间那一个,个头最矮,却明显是领头之人。他边走边笑道:“小兄弟,你家这丫头,我家少爷看上了,劳你割爱。”
粗略听来,领头这个家丁,说话似乎还算客气。但是,别说舞阳公主不是任人买卖的婢妾,就算是婢妾,一不问人是否肯卖,二不与人商量价格,上来就让人“割爱”,哪里有这样做买卖的道理?
高睦还留意到,他们三人的走位,隐隐有将她和舞阳公主包抄的意思。而且,这三个家丁,全都膀大腰圆……
舞阳公主也隐约察觉了对方的来者不善,她戳了戳高睦的后背,偷偷提醒道:“高睦,他们好像真是坏人。”
高睦反手握住舞阳公主的手腕,安慰地握了握,嘴上喊道:“站住!”
三人不仅没有站住,反而越走越快。领头的家丁还摇了摇手中的钱袋,势在必得地笑道:“小兄弟别急着回绝嘛,价钱好商量。”
看到这副强买强卖的架势,高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分明是遇到了强抢民女的戏码!
第49章
当今世道, 对女子极为苛酷。一个女子遭到男子觊觎,无论是何原由,人们都会首先指责女子, 指责她不守妇道,抛头露面, 被人瞧见面貌,才会招引祸端。
高睦此前之所以放任华服少年离开, 也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愿主动挑起事端。
如今既然事端找上门来了, 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来人。”
三个家丁已经走到了高睦近处,看到高睦叫人,领头家丁觉得高睦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无需再遮掩嘴脸,嘲笑道:“小子,你那两个小厮,不是爷爷们的对手。今日这个丫头, 你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劝你别找死,快些滚开……”
舞阳公主随高睦出游时,因为露面出行, 让人觉得不像大家闺秀,再加上她不喜欢装饰, 经常素头素面, 被人误会成丫鬟, 也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这层缘故, 舞阳公主听到领头家丁口口声声要买她这个“丫头”,也不觉得冒犯, 此时听领头家丁对高睦出言不逊,她倒是忍不住怒道:“住嘴!你才该死!”
“动手。”领头家丁觉得舞阳公主是自家少爷看中的女人,倒是不敢对她回嘴,他想在高睦的“小厮”赶来之前抢走舞阳公主,当即招呼同伴,直接扑了过来。
他们三人十分默契,无需商议,就直接分成了两组,一人直扑舞阳公主,想要绑了人就撤回少爷身边;两人冲向高睦,试图暴打高睦,给少爷添个乐子。
在三个家丁看来,高睦一个弱小子,舞阳公主一个弱女子,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们一只手,要不是在竹山上,怕两人借着竹林的掩护逃跑,他们根本用不着三个人出马。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差事,没想到,几乎是三个家丁才抬腿,膝盖就齐齐一软。
没等三人搞清楚情况,他们身后又传来了惊呼声。他们讶然回望,竟是自家少爷遇到了袭击!
袭击华服少年的,是高睦的护卫。
高睦从小在死亡线上挣扎,养成了事事谨慎的性格,哪怕睡觉都不敢太沉。从第一眼看到华服少年,辨出他眼中的觊觎开始,高睦就心存戒备,后来,哪怕眼看着华服少年一行转身下山了,高睦也不敢完全放下防备。所以,她屏退护卫时,只说了“暂且退下”,还暗暗打出了一个军中手势,命护卫关注华服少年的动向。
敌在明,我在暗。高睦的护卫以有备攻无备,护主的护主,擒贼的擒贼,迅速控制了局面。
直到被高睦的护卫捆住手脚,三个家丁才搞清楚,之前击中他们膝弯的暗器,竟然是弹弓。
华服少年不久之后也被擒获了。他见高睦的护卫用弹弓这种小儿的玩意儿充当远程武器,越发认定了高睦只是普通的富户,傲慢地对高睦说道:“我是丹阳侯的孙儿,你这个贱民,要是不想死,就赶紧给本少爷松绑,再给本少爷磕十个响头……”
“砰!”
一根春笋砸在了华服少年头顶,打断了他的傲慢。
出手的是舞阳公主。
趁着之前的混战,舞阳公主捡起了一根春笋当武器,验证了自己的身手。她在高睦的配合下,打趴了两个家丁,觉得高睦教给自己的功夫好用,心里正高兴呢,就听到了华服少年侮辱高睦。正好春笋还在手里,她想都没想,就一棍子敲了出去。
华服少年是丹阳侯之孙,郑宗懋。他没想到自己自报家门后还能挨打,当场就被打懵了。
舞阳公主想到,之前骂高睦找死的家伙,也是郑宗懋派去的,她多打他几棍,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而且郑宗懋张嘴就是十个响头,她也想打他至少十棍。
高睦见舞阳公主还要动手,连忙抢走了她的春笋。
“高……”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顾虑丹阳侯,她想告诉高睦,丹阳侯的孙儿不算什么,父皇要是知道他欺负她,一定会砍了他的头。
高睦不等舞阳公主喊出她的名字,就捂住了舞阳公主的嘴唇。她将舞阳公主带到了一边,仔细交代道:“锦衣,丹阳侯的孙儿,也许知道我的名字。当着他的面,你不要喊‘高睦’,否则,要是让他猜到了我们的身份,对我们不利。”
她们的身份,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被人猜到了就会不利呢?舞阳公主面露不解,高睦见了,正想进一步解释,舞阳公主就已经自己恍悟道:“我知道了!丹阳侯的孙子要是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父皇就会知道,我在京外游玩,连幂篱都不戴,到时候父皇就不会让我出京玩了!是不是?”
在这个苛求女子贞洁的世道里,一个女子的名声,几乎就是生命。以舞阳公主的身份,也许不至于被名声逼死,但是,郑宗懋试图掳掠舞阳公主之事一旦泄露出去,舞阳公主可能这辈子都跨不出府门了。
高睦不忍心对舞阳公主点穿这个残酷的世界,只是点头应道:“是的。所以,我们不能让丹阳侯的孙子察觉身份,今天的事,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锦衣,记住了吗?”
“记住了。”舞阳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父皇要是知道她违背女诫,不仅不会让她出京,还会害高睦受罚,那当然是不行的。
舞阳公主想起高睦之前的阻止,又疑惑道:“他骂你骂得那么难听,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打他?”
高睦一怔。眼前这个傻姑娘,被人侮辱了也不生气,却在为她出头吗?
隔了半响,高睦才平复心绪,回答道:“丹阳侯祖籍就在上元县。方才他那边有两个家丁逃下山了,恐怕会去搬救兵,我们既然不能暴露身份,强龙不压地头蛇,说不定得利用丹阳侯这个孙子,才能离开此地。而且,这种小人,不值得你脏手。”说话之间,高睦已经用衣襟擦掉了舞阳公主手上的灰痕。
郑宗懋那两个成功逃脱的家丁,之前埋伏在高睦与舞阳公主身后,原本是用来堵住她们退路的,后来发现自家少爷被擒,两个家丁连忙逃下山报信了,等高睦发现时,再想派人拦截,已然晚了。
舞阳公主想起之前逃走的两个家丁,觉得高睦顾虑得在理,这才答应暂时不打郑宗懋。不过,她哼哼唧唧地表示:“我不嫌脏手。他说要你磕十个响头,放了他之前,至少得打他十棍。”
“好,你想打几棍就几棍。”
从郑宗懋下手掳掠锦衣开始,高睦心中就怒火暴涌,她根本就没打算放过郑宗懋。先打几棍,就当是收利息了。
“丹阳侯,我是丹阳侯的孙子。你们知道丹阳侯吗?皇上的开国功臣,开国第一侯爵那个丹阳侯。”郑宗懋看到高睦和舞阳公主回来,生怕再挨打,倒是不敢嚣张了。不过,他担心面前这两个贱民没有听清楚自己的家世,或者过于孤陋寡闻,所以又强调了一遍。
高睦嫌郑宗懋聒噪,直接让人堵住了他的嘴,又将郑宗懋的家丁都绑在了树上,随后再不耽搁,立即踏上了下山的路程。
郑宗懋见高睦完全不将他的身份放在眼里,以为遇到了山匪之类的法外之徒,浑身瑟瑟发抖。高睦的护卫押他下山时,他得知自己暂无性命之忧,简直如蒙大赦,走起路来要多配合有多配合。
高睦一行的马匹都在山下的树林中,郑宗懋见要上马,也不敢反抗,却磨磨蹭蹭地想要拖延时间。高睦直接让人把他打晕了,扔上了马背。
高睦的护卫不是退伍老兵就是军中遗孤,他们平素操练也是参照军营,不太理解高睦这种土匪作风,就连许伯也提出了质疑。不过,一走出山林,他们就全明白了。
山外已经赶来了几十号人手,他们拿着铁锄、镰刀之类的农具,瞧着似乎是附近的乡民,却吵嚷着要去救“十三少爷”,领头之人还是丹阳侯府的家丁打扮。
远处还有乡民在陆续赶来,一眼瞧去,竟似惊动了整个村落。
原来,这片竹山不远处就是丹阳侯府的一个大田庄,郑宗懋的家丁弄丢了少爷,不敢回府搬救兵,就近动员了田庄。丹阳侯府向来霸道,庄客们怕受牵连,不敢不来救援,这才迅速积攒了一群人手。
高睦的护卫若是摆出军阵,想从一群乌合之众之间杀出一条血路,自然是不难的。但是,都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乡民,让人如何下得去手?就算真能下手,事情也必将闹大,那还不如宣布身份,再光明正大地离去。
好在有郑宗懋在手。高睦以郑宗懋为人质,逼迫他们让路,才兵不血刃地走出这片是非之地。
打晕郑宗懋之后,高睦担心郑家的援兵认识她和舞阳公主,不仅让舞阳公主戴上了幂篱,高睦自己也戴了一顶。
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后,高睦与舞阳公主双双摘下幂篱,才命护卫拍醒郑宗懋。
第50章
郑宗懋双手反剪, 难以保持平衡,下山之时一路跌跌撞撞,华服被竹枝刮花了, 早已不复光鲜;后来又像沙袋一样被横在马上,颠簸了一路, 又多出了几处撞伤,连发冠都不知掉在了哪里。
舞阳公主见郑宗懋蓬头垢面, 觉得他已经受到了教训,也懒得再打他了。
高睦便对护卫挥了挥手, 打算直接放了郑宗懋。
郑宗懋恢复清醒后,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野外,头上的金冠都没保住, 还以为高睦一行真是悍匪。
护卫拿着匕首向郑宗懋走近,打算割开郑宗懋身上的绳索,郑宗懋却以为是来杀他的。他只当自己必死无疑,绝望之下, 对舞阳公主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爷爷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咒你世世代代当营妓……”
在郑宗懋看来,要不是舞阳公主招摇过市,勾引了他的兴趣, 他根本不会陷入死地。而且他这辈子从来没被女人打过,心中视之为奇耻大辱, 本来就记恨舞阳公主。以为生命到了最后时刻, 他恐惧加愤恨, 融合成了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詈骂, 全都倾注在了舞阳公主身上。
高睦脸色大变。她翻身下马,一脚踹翻了郑宗懋, 抬拳就打。
高睦的成长经历注定了她不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否则,越国公府里那些明枪暗箭的日子,她不被人害死,也该把自己气死了。许伯从来没见过高睦如此愤怒,都快被高睦吓呆了,反应过来后,他担心高睦真把丹阳侯府的少爷打死,连忙想要阻止,却没能成功。还是舞阳公主出马,才将高睦拉开。
“好了好了,高睦,别生气了。你不是说不值得脏手吗?他之前骂你你都没生气呢。”舞阳公主不懂周公之礼,也没听过“婊子”、“营妓”这些词语,还是看到了高睦的反应,才明白郑宗懋在辱骂她。她贵为皇帝最宠爱的幼女,这辈子连重话都没听过两句,被人辱骂了,当然是生气的。不过,看到高睦比她还生气,她又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高睦看着舞阳公主单纯的面庞,越发觉得郑宗懋可恨,要不是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她真的恨不得当场砍了郑宗懋。
可是,为了维护锦衣的清誉,她不仅不能杀郑宗懋,还必须得把郑宗懋放回去,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想到这一点,高睦全身都有些发抖。
“手痛吗?”舞阳公主见高睦发抖,又发现高睦拳头有些发红,以为高睦手痛,连忙捧起高睦的拳头,吹了吹气,想帮她吹走疼痛。
“不痛。”高睦回握舞阳公主的双手,借以平复心绪,心中却已经决定,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郑宗懋绳之以法。
郑宗懋下三滥的辱骂张嘴就来,他的家丁也前堵后截十分娴熟,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强抢民女”……高睦相信,只要她肯用心,将来定能找到郑宗懋的罪证。
想通这一点后,高睦才再次释放郑宗懋。
为了掩人耳目,高睦一行离开竹山时,选择了背离京城的方向;释放郑宗懋后,高睦又布置了两路疑兵,才与舞阳公主绕路抵达临水别庄。
由于绕路耽误了时间,抵达临水别庄后,无暇再慢慢休息,高睦与舞阳公主只是简单梳洗了一番,就再次踏上了归程,这才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入京。
好在舞阳公主精力充沛,她觉得高睦布置疑兵、绕路、换装一系列安排十分新奇,不仅不嫌疲累,还觉得好玩。
高睦见舞阳公主的情绪没被郑宗懋影响,也安心了不少。
舞阳公主府迎回了几日不见的主人,请安磕头、掸尘摆饭,又是一场欢欢喜喜的热闹。直到躺上睡床,高睦才有空思索:调查郑宗懋的罪证,应从何处着手。
舞阳公主凑到高睦身边,打断了高睦的思路。
高睦与舞阳公主同床共枕将近半年,早已知道,舞阳公主睡觉喜欢被人抱着。她以为今夜也是如此,原本准备回拥,却听舞阳公主问道:“高睦,‘千人骑、万人压’是什么意思呀?”
高睦:……
高睦突然明白,为什么舞阳公主对郑宗懋那么宽容了。连如此直白的混账话都没听懂,锦衣大约根本不知道郑家那个恶少打算……强占她吧。
舞阳公主许久没有听见高睦的回答,猜测高睦睡着了,悄声确认道:“高睦?你睡着了吗?”
高睦觉得装睡是个好办法,便打算保持沉默。转念一想,舞阳公主是个好奇的性格,她要是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别人,旁人一听,就知道舞阳公主不懂夫妻之事,届时,只怕会惹来大麻烦。
考虑到这一层后,高睦只好开口应道:“这是骂人的话。公主,此话粗俗,以后千万不能对旁人提起。”
“高睦你没睡着呀。”舞阳公主惊喜地支起了胳膊,“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不然你也不会气得打他了。我就是没想明白,他这是骂我什么?是说要派很多人打我吗?”
高睦:……
高睦不愿意对舞阳公主撒谎,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答舞阳公主这个尴尬的问题,最终含糊应道:“算是吧。”
“算是?‘算是’是什么意思?那到底是不是嘛?”舞阳公主对高睦的回答不太满意,追问道,“那‘婊子’和‘营妓’又是什么意思呢?”
高睦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舞阳公主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真的应该装睡的。可是,如果不说清楚利害,又如何让锦衣守口如瓶?
熄了灯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舞阳公主却从高睦频繁的沉默中看穿了她的纠结。她眼珠一转,嘀咕道:“算了,我下次去问母妃好了。”
“公主,你要是拿这些话去问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就会知道我们不是夫妻了。”高睦深感无奈,明知舞阳公主是在以退为进,也只能就犯。
郑十三骂人的话,关她和高睦什么事?怎么就会暴露她们不是夫妻呢?舞阳公主更好奇了。她趁热打铁,抱着高睦的胳膊,撒娇道:“那你告诉我呀。高睦,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别人骂我我都听不懂,多丢人呀。”
高睦一直以男人的面目长大,她不知道姐妹之间是否真是无话不谈,但是舞阳公主话中那份不分彼此的亲密,她无法拒绝。她斟酌词句后,以问为答地说道:“公主知道‘妓.女’吗?”
“知道。就是青楼里的姑娘。”
青楼里的姑娘不一定都是妓.女,高睦没有去过青楼,搞不清其中的区别,便觉得舞阳公主的认知大差不差,应道:“嗯,‘婊子’也是指妓.女。而‘营妓’,是军营里的妓.女。”
“哦——”舞阳公主恍然大悟。她第一次听说“妓.女”这个词时,曾经问过母妃,吓得母妃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告诉她,这是个腌臜的词语,让她再不许提起。连说起来都嫌肮脏的词语,郑宗懋却拿来骂她,难怪高睦之前那么生气。不过……舞阳公主不解道:“那郑家那个孙子,为何骂我‘婊子’?我长得像妓.女吗?”
“锦衣你怎么会这么想!”高睦大惊失色,连忙摇头道,“世上的无德之人,谩骂女子之时,往往称之为‘妓.女’。郑家那个小人,骂你‘婊子’,就像是他骂我‘贱民’,都是他出言恶毒的罪过,绝不是你有何不妥!你千万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高睦不知不觉已经从被子里坐起来了,舞阳公主感受到高睦的急切,也跟着坐直了身体。她在黑暗中找到高睦的腰背,安慰地抱了抱,笑道:“高睦,你放心,我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那就好。”高睦听见舞阳公主音色如常,一颗情急之心,才重新落回胸腔。
舞阳公主拽着高睦重新躺回了被窝里。暖意回升时,高睦的心境也重新平复了下来,她打算再交代舞阳公主几句,却听舞阳公主说道:“高睦,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什么事?”高睦生怕今日之事给舞阳公主带来心结,立马重新打起了精神。
“我十四哥在世时,就喜欢去青楼留宿。后来父皇知道了此事,极其生气,打死了十四哥跟前的好几个太监。我一直不明白,父皇当年为何那么生气。父皇自己还给十四哥赐了很多侍妾呢,多几个青楼女子,有何不妥吗?”
十四皇子流连青楼之事事发后,不仅陪他出宫的太监都被打死了,宫里伺候十四皇子的人,也几乎都受到了牵连。此事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舞阳公主当时年纪还小,也听到了只言片语。也正是那时,舞阳公主听到了“妓.女”这个词,否则的话,谁敢把淫.秽之事说给未出阁的公主?嫌宫里死的人不够多吗?
坊间对十四皇子偷入青楼之事也有所传闻,不过,高睦当年根本不在京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逸闻。
娼妓迎来送往,被世人视为不节之人,时下的诗礼之家,大多严禁子弟寻花问柳。高睦师从名儒,很清楚这个社会现实,她很快回道:“青楼女子与良家女子不同,寻常百姓之家,娶青楼女子进门,也会被视为污辱门楣。况且,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你十四哥与青楼女子来往,传出去影响不好,皇上当然是会生气的。公主也是,‘青楼女子’、‘妓.女’这些不雅之语,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否则若是传入皇上耳中,皇上也会生气的。”
“我知道,母妃以前告诫过我。这些话,我和母妃都没说过了,只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