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高睦听说舞阳公主把她和刘贤妃比肩, 顿感欢心。
没等高睦的欢悦完全绽放,又听舞阳公主问道:“青楼女子和良家女子为何不同?因为她们会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觉,所以脏吗?”
不通周公之礼的舞阳公主, 突然如此语出惊人,高睦听了, 意外之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可是, 舞阳公主“只和你说”的信任,让高睦不愿辜负。她压下咳嗽后, 勉力应道:“公主说得是。世人都认为青楼女子污秽,所以她们和你十四哥的侍妾不同。”
“可是十四哥有那么多侍妾,还有王妃。十四哥也和很多女人一起睡觉了, 父皇怎么不觉得十四哥污秽呢?”
舞阳公主声音不大,甚至透着许多迷惑,高睦却觉振聋发聩。同样是与许多人睡觉,人们提到妓.女都嫌脏嘴, 姬妾成群的嫖客,怎么就无人鄙夷呢?没有人敢把十四皇子绑进青楼。去青楼寻欢作乐的嫖客,一定是自愿的;在青楼里出卖皮肉的女子,却大多都身不由己。那么, 为什么招人唾弃的只有妓.女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嫖客是男人。
答案又很不简单。同样的事情, 为什么男人做了, 就是买笑追欢的风流;女人做了, 就是人尽可夫的无耻呢?
高睦忽然想起了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母亲说, 只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个人。
高睦原本觉得, 母亲这句话,有些失于偏激,这一刻,她却似乎全明白了。
母亲还说,天下间无论多光鲜的女子,都只是笼中鸟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就说锦衣,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她算得上世间最光鲜的女子吧。可是,锦衣只是想在野外自由自在地骑骑马,只是想尽情踏青,只是想看看码头的热闹,只是想乘船,只是想挖竹笋……天下间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锦衣贵为公主,却无法独自做到。
在她这个假驸马的配合下,锦衣看似拥有了寻常女子难以享有的自由,看似可以走出后院那个牢笼,可是,还是有一个无形的笼子,笼罩在锦衣头顶。
正因为这个无形的笼子,高睦今日才不得不暂时放过郑宗懋。
若锦衣是男子,就凭郑家那个“十三少爷”冒犯皇子的罪名,哪怕当场打死了他,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又何须带着锦衣藏头露尾,生怕被人察觉身份?
舞阳公主毕竟是才背完《女诫》的人,她隐约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离经叛道。许久没听见高睦吱声,舞阳公主想起高睦也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以为高睦不悦,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高睦的胳膊,轻声问道:“高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说这些糊涂话呀?”
“嗯?”高睦刚刚回神,没听清舞阳公主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应了她一声。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默认了,立马说道:“高睦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糊涂话了。”
“没有!我没有生气,公主说的也不是糊涂话。公主说得对,京中的青楼女子,大多都是被父兄牵连,才会被罚为官妓,只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我不该说她们污秽,要说污秽,也该是那些强迫她们卖笑的人污秽。”高睦不愿舞阳公主自我否定,连忙摇了摇头。语至最后,她还忍不住抱紧了舞阳公主的肩膀,笃定道:“公主很好,哪里都很好。”
高睦记得,去年回京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舞阳公主。从看到舞阳公主的第一眼开始,高睦就知道,她是世间罕见的鲜活姑娘。在认清世间无所不在的牢笼后,再看舞阳公主,高睦真心觉得,她身上那份想常人所不能想、做常人所不能做的鲜活,弥足珍贵。
珍贵到,她生怕这份鲜活迷失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中。
她真心觉得,身旁这个姑娘,哪里都好。
身为皇帝爱女,舞阳公主听过的好话,足够填满整个乾清宫。即便如此,高睦直白的夸奖,还是让她感到了由衷的欣喜。她笑嘻嘻地抱紧了高睦,也认真地说了一句:“高睦你也哪里都好。”
如果自己真的哪里都好,母亲怎么会对她毫无留恋呢?高睦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与舞阳公主一起生活后,她确实觉得,哪里都好。
有舞阳公主在,她每日观政之余,忙着陪舞阳公主吃饭,陪舞阳公主习武,为舞阳公主写话本,就连休沐之日也往往填满了各种游玩计划,日子仿佛永远不会空虚。有时什么都不做,甚至独处,她的内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不过,郑宗懋事件后,短期之内,高睦不宜带舞阳公主出京游玩了。
在郑宗懋事件的风头过去后,高睦也没有急着出京,而是往上元县派出了人手,查探丹阳侯郑家的消息。
事实证明,高睦推测得不错,郑宗懋的确不是第一次强抢民女。高睦派去秘密探查的人手发现,郑宗懋似乎十分享受强取豪夺的过程,常年以打人取乐,手下断送过不少人命。平民百姓不敢与侯府相争,往往忍气吞声,有些无耻之辈还主动献出了家中的女儿,偶有苦主想去县衙提告,不是死于非命了,就是主动撤案了。
哪里有这么多恰到好处的死于非命?高睦越查越惊心。
从郑宗懋的行事风格来看,高睦甚至怀疑,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富户,那天遇到郑宗懋时,不仅锦衣会被抢走,郑府家丁嘴中的“找死”也不会是一句空话。
能养出郑宗懋这样为非作歹的子孙,丹阳侯府的家风可想而知。偌大一个丹阳侯府,恶名在外的主子,不止郑宗懋一人。高睦甚至怀疑,从丹阳侯郑普往下,整个丹阳侯府都烂透了。
郑家老宅附近的十里八乡,但凡是块好地,几乎都成了丹阳侯府的田庄——原本的田主,不是丢了性命,就是沦为了郑家的庄客。
名下多出了这么多人口土地,郑普这个丹阳侯府的大家长,会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吗?不知道郑普相不相信这个鬼话,反正高睦是不信的。
当今皇帝一向严刑治国,对勋贵却格外优容。高睦早就听说了,勋贵人家中不乏横行不法之辈,但是她真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要知道,上元县可是京师应天府的附郭县,与皇城不过是咫尺之隔。天子脚下的情形,尚且如此触目惊心,那些远在京外的公侯子弟,又该何等的飞扬跋扈?
高睦出仕为官,虽是为了摆脱越国公府,却也存了颗为民请命之心。丹阳侯府的恶行,高睦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她无法再置之不理。她不再针对郑宗懋一人,而是围绕整个丹阳侯府的罪行,多方收集线索,最后,直接上书控告丹阳侯府“多行不法”。
上疏次日,高睦就被皇帝召到了乾清宫。
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后,高睦多次来过乾清宫,却都是在偏殿以“女婿”的身份与皇帝相处。而这一次,是以臣子的身份,跪在了乾清宫正殿。
“这是你写的?”皇帝在高睦行礼之后,没有让她平身,而是将一本奏疏扔在了高睦身前。
“是。”高睦心中一沉。她之所以公开上疏,就是怕皇上包庇郑家。如今看来,还是徒劳?
“好你个高睦,朕还以为你是个忠厚人,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记仇。怎么,郑普不愿你当国公,你就想让他丢爵破家?”
高睦的确记仇。就连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她为什么不能记仇呢?正因为记仇,所以她一入修山书院,就研究起了本朝律法,想要在越国公高松寿以及朱姨娘等人身上讨回公道;当发现律法也无法帮她报仇时,她又抓住机会,在皇帝面前捅出了朱姨娘京城买凶之事,总算让朱姨娘偿命了。
不过,高睦视国公之位为累赘,自然不会在意谁反对她当国公。皇帝不提,她都忘了,皇帝命她承继威国公府时,丹阳侯郑普曾领头反对。皇帝的“报仇”之说,更是无从谈起。
高睦听出皇帝怀疑自己的动机,反而觉得事情还有转机,她很快叩首道:“皇上明鉴,臣不敢诋毁丹阳侯府。郑家子弟恶贯满盈,以致南乡百姓闻‘郑’色变。臣深沐皇恩,不敢不上达天听,奏疏所言,句句属实。臣愿奉还纪国公爵位,以证丹心。”
“哦?为了证明你不是找郑普寻仇,你愿意放弃纪国公爵位?”
“是,臣于国无功,德不配位,本就不配称国公。”
皇帝册封高睦的诰书,写着“授尔纪国公之爵,永为子孙世禄”。距离册封之日,不过月余功夫,要是高睦这个纪国公的位置还没坐热乎,皇帝就把这份“子孙世禄”收回来了,圣旨岂不成了儿戏?皇帝怀疑高睦看准了他的顾虑,才在这故作大方。他冷笑道:“也好,朕本就看在锦衣的份上,才抬举你世袭显爵,你既然不识抬举,那就罢了。丁处忠,去,派人去舞阳公主府,把纪国公的丹书铁券给朕收回来。”
他倒要看看,高睦是真的宁愿舍弃国公诰券也要为国除害,还是在这沽名钓誉!
第52章
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叫“丁处忠”, 仅看这一点,也不难知道,皇帝对忠心的重视。
此情此景, 高睦深知,就算她舍不得国公之位, 也必须舍弃,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她立马应道:“回皇上, 臣的丹书铁券不在舞阳公主府,在威国公府, 家庙供桌之上。”
“哦?”皇帝眉梢微动。
丹书铁券不仅是世袭爵位的凭证,还可以用来免除谋逆之外的死罪,是许多公侯人家求而不得的传家重宝。皇帝不愿对舞阳公主小气, 想到越国公府有丹书铁券,给高睦这个原越国公世子赐国公爵时,才给高睦也补了一块。高睦倒好,别的公侯恨不得贴身保管的丹书铁券, 高睦远远地搁到了威国公府,还真是视名爵为身外之物?还有,他分明已经把王昂的威国公府赐给高睦当纪国公府了,高睦却只以“威国公府”相称, 这是已经做好丢爵的准备了?
皇上心思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 对丁处忠挥手道:“那就派人去威国公府, 取回纪国公铁券。”
直到丁处忠领命而去, 高睦都没有半分变色, 反而以“君子爱人以德”为理由,重提郑氏子孙的罪行, 劝皇帝依律惩戒。
皇帝见此,疑心稍减,嘴上却问道:“其他驸马家,都有世爵世官,你自己舍得爵位,却不为将来的子孙着想,也不怕锦衣埋怨你?”
高睦根本就不会有子孙,就算有子孙,人生在世,若一心尸位素餐,与禄蠹何异?至于锦衣,高睦就更不担心了。她笃定道:“以名爵传家不如以才德传家。公主深明事理,淡泊名利,必不会为此埋怨微臣。”
锦衣深明事理?皇帝想起幼女的淘气,有些好笑,不过高睦这句“淡泊名利”,倒是说着了。皇帝赞道:“你倒是了解锦衣。”
高睦听皇帝态度缓和,还以为打消了皇帝的猜疑,却听皇帝说道:“辽东兵将骄横,常有不法之举,朕一直想派人去安抚地方,却苦于不能得人。难为你忠肝义胆,又是朕的女婿,朕打算派你去辽东当知县,为朕镇守一方,如何?”
高睦一怔。她的观政期即将结束,是该授官了,要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去天高皇帝远的辽东当知县,对她这个女扮男装的身份而言,其实不算坏事。可是,锦衣怎么办?辽东远在塞北,可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愿去辽东?”
一般只有三甲进士中的无权无势之人,才会被派去辽东这种偏远的边地当知县。高睦二甲及第,又拥有勋贵出生和驸马身份,任职边县,几乎算是流放。想起这一点后,高睦意识到,皇帝要么是对她极为不满,要么就是有心试探她的“忠肝义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容人挑肥拣瘦,无奈高睦已经暴露了迟疑,再想应命已经晚了,她只好说道:“臣没有不愿意,只是担心公主远离乡土,思念父兄。”
“若为锦衣顾虑,大可不必。朕年事已高,膝下离不开锦衣,你只身去辽东赴任即可。”
听说舞阳公主不必陪自己远赴辽东,高睦说不清是放心还是揪心,人却已经毫不耽搁地叩首至地,应命道:“臣但凭皇上差遣。”
“甚好。去了辽东,善抚军民,不要辜负祖宗英名。”
“谨遵圣训。”高睦道。
适逢小太监回来复命,已经取来了纪国公铁券。皇帝扫了这份丹书铁券一眼,命人送去焚毁,又对高睦说道:“辽东的军粮五日之后起运,你随船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这样吧,你拿着朕的手诏,今日就去吏部注官,五日收整行装,想来也足够了。”
御前总管丁处忠,手捧皇帝手诏,走到了高睦面前。
高睦谢恩之后,双手接过了手诏。她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却忍不住再次说道:“臣奏疏中所言的郑氏罪行,皆是臣访查所得,只是丹阳侯府势大,苦主皆不敢提告侯府,臣才冒昧上疏,直达天听,望皇上救百姓于水火。”
“朕查明真相后,自会处断,你只管去注官。”
“是,臣告退。”
高睦见皇帝摧毁了纪国公世券,又一心催促她注官,仿佛恨不得今天就把她踢到辽东,便觉得辽东之任成了定局。
她隐隐有些后悔,却不是后悔控告丹阳侯府。
在苦主都不敢提告的情况下,高睦哪怕只是想要揭露郑宗懋一人的罪行,也只有上疏这一个途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丹阳侯府恶贯满盈,若无人站出来揭露罪恶,只会让丹阳侯府越加嚣张,只会让更多百姓遭受欺压……所以,即便皇帝怀疑高睦报复丹阳侯郑普,高睦也不后悔上疏。
那心头隐约的悔意,又是什么呢?
直到行至吏部门前,高睦依然没想通。
高睦定了定神,打算走入吏部,却被一个御前太监拦住了腿脚,口称皇上传召。
我刚从乾清宫出来,皇上又叫我进宫干什么?
眼前的这位御前太监,也是乾清宫有头脸的太监之一,高睦认识他的脸,料想他不敢假传圣旨,这才将信将疑地随他回宫。
回到乾清宫后,高睦直接被引入了偏殿。
皇帝看到高睦后,不等高睦行礼,就把高睦招到了身前赐座,还笑道:“傻小子,你舍不得锦衣陪你去辽东吃苦,舍得与锦衣千里分隔?”
伴君如伴虎,即便皇帝重新摆出了翁婿亲善的姿态,高睦也不敢大意。她用官腔应对道:“臣世受皇恩,理应为国尽忠,不敢顾私情而忘大义。”
“好!从前见你,一颗心都在锦衣身上,朕还担心你儿女情长,难堪大任,此番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大丈夫立世,合该忠君济民,九死不悔!你为求公义,能舍爵舍家,正是伟丈夫本色!”
“皇上过誉了,臣不敢当。”高睦口上谦逊,心里却在怀疑,皇帝之前的举动,都是试探。
“私室相处,还是称‘父皇’为好。”皇帝笑容和蔼,“今天试探之事,你不要多心。朝野皆知,郑普与你有隙,那么多公侯人家横行不法,你偏偏状告郑家,就算朕不疑你打击异己,外人也会疑你。如今既知你忠坚无畏,将来朕处置丹阳侯府,也无需为你顾虑风评。”
皇帝看似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试探,实际上还在问高睦:那么多公侯人家横行不法,为什么你偏偏状告丹阳侯郑普家?
好在高睦为了摘出舞阳公主,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前些时日在刑部观政,查阅往年刑案,看到了郑氏家奴殴杀人命之案,觉得存有疑点,才对丹阳侯府查探了一番。是臣糊涂,忘了丹阳侯郑普对臣封爵之事执有异议,自处嫌疑之地。”
“当年朕大封功臣时,诸将为了争功,险些动了干戈。郑普阻你袭爵,你能置之脑后,可见你为人宽宏,这不算错处。不过,为人需宽,执法需严。朕观你罗列郑氏罪行,条理分明,于刑名之上颇有天分,有意命你为应天府推官,为朕整顿京畿。”皇帝说话之间,命丁处忠拿走了高睦手中的手诏,又当着高睦的面,把手诏烧成了灰烬。
推官掌理一府刑名。丹阳侯郑家所在的上元县属于应天府辖县,高睦要是出任应天府推官,就算皇帝不处理郑家,高睦也能自己对郑家问罪。如此看来,皇上已经不猜疑我了?
再加上,皇帝把那份命高睦去辽东就职的手诏都烧了,显然不会再把高睦派去辽东。高睦见了,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却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新任命。
皇帝与高睦就着刑名的话题闲聊了几句,高睦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借机提出了告退。
“这就要走?”皇帝手边就是高睦的纪国公铁券,他轻叩铁券,揶揄道,“朕赏给你的丹书铁券,还真不要了?”
高睦一落座,就看到了皇帝手边的纪国公铁券,知道皇帝并没有将它焚毁。但是,她与皇帝坐话半响,皇帝都没有赐还铁券的意思,如今又这样发问,是什么意思?
高睦猜不透皇帝的心思,谨慎地应对道:“臣奉公守法,无需铁券护身。”
从高睦之前走出乾清宫开始,皇帝就派人盯着高睦,知道高睦老老实实地捧着注官辽东的手诏去了吏部门前。如今又见高睦毫无讨回纪国公世券的意思,皇帝才算是彻底相信:高睦的舍爵之意,全然出自真心。
皇帝对高睦这种轻私利、重公义的表现极为满意,亲自把丹书铁券递到了高睦手里,嘴上还亲热地说道:“好好拿着,你不要爵位,朕的外孙还要爵位呢。朕还指望,这个国公世爵,你和锦衣能子子孙孙,传于无穷呢。”
高睦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可是,她做不到。
最终,高睦选择了跪地叩首,口称:“谢父皇隆恩。”
第53章
出宫之后, 高睦先去了威国公府,将丹书铁券重新放到了外祖父王昂的神主之前。
威国公府中,只留了几个负责扫洒的老仆, 家庙所在的这个院落,更是尤其寂静。
安置好丹书铁券后, 高睦置身于无人窥视的家庙中,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
今日面圣一波三折, 着实让人有些心累。
高睦观政一年,发现很多六部堂官提及皇帝时都是十足的小心翼翼, 她从前不懂,今日却似乎有些明白他们这份谨慎了。
今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当推官,少不得还要面对皇帝的权术, 一想到这一点,高睦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回头想想,出任应天府推官,还不如去辽东当知县。毕竟, 京师豪贵众多,就算她一心为民请命,也免不得受人掣肘;去边县当个父母官,好歹能为百姓做点实事。况且, 仅从个人利益考虑,外放为官, 天高皇帝远, 她女扮男装的秘密才更加保险。那么, 之前听说改任应天府推官时, 她怎么就松了口气呢?
回到舞阳公主府后,高睦才想清楚答案。
确切地说, 一看到舞阳公主的身影,高睦就看清了心中的理由。
她松了口气,不是因为喜欢出任应天府推官,而是因为不用远赴辽东。
因为,远赴辽东,意味着与锦衣分隔千里。
是不舍啊。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家人,她舍不得与她分别。
从皇帝的行事风格来看,高睦猜测,她今日去吏部的路上但凡有一丝迟疑,恐怕就真的要去辽东了。
一想到自己险些与锦衣千里相隔、不知何时才能重逢,高睦就满心惶恐。她疾行数步,奔到了舞阳公主身侧。
舞阳公主周围的侍女,注意到高睦的疾行,都有些诧异驸马的反常。
要不是侍女林立,高睦真想抱一抱锦衣,好让自己彻底安心。
舞阳公主注意到了高睦的注视,有些担忧地问道:“高睦,你盯着我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高睦摇了摇头,勉强移开了视线。
“真的无事吗?你今天看起来,与平素不太一样。”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顾虑侍女在场,她屏退侍从后,又再次确认了一遍。
思念、不舍,这些强烈的情感表达,在王夫人眼中,都是软弱。高睦受王夫人影响,耻于示人软弱,她又不愿让舞阳公主误解她在隐瞒,遂道:“我上疏控告了丹阳侯郑家的罪行,皇上应该很快会惩处郑家了。”
高睦查出郑家的罪行后就对舞阳公主提及过,舞阳公主对此十分义愤,听说郑家会得到惩处,她立马眼前一亮:“真的吗?”
高睦肯定地点了点头。皇帝既然打算把她放到应天府推官的位置,又对她说了“执法需严”这样的话,高睦料想,皇帝定会对丹阳侯府有所处置。
“那太好了!”舞阳公主拍了拍手掌,又追悔道,“上次那个坏家伙,早知道他那么坏,就应该多打他几棍的。”
舞阳公主自从听说郑宗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累累罪行后,就一直后悔放过了他。要不是高睦对她分析了利害,她恨不得回到与郑宗懋相遇的那天,当场打死郑宗懋,好让他早点偿命。
好在皇帝没有让舞阳公主失望。不出高睦所料,皇帝果真处置了郑家。
皇帝对勋贵一向宽容,高睦本以为皇帝只会处置几个郑家小辈,敲打敲打丹阳侯郑普,没想到,郑普竟被夺爵软禁,身负人命债的郑家子孙,也全都被判了绞立决。
朝中许多人都以为皇帝爱屋及乌,偏心小女婿,才对丹阳侯郑家痛下狠手。一时间,勋戚大臣与高睦相遇时,纷纷客气了许多。
高睦在这份客气里,迎来了告身,正式成为了应天府推官。
常言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自古以来,平民百姓皆是畏官如畏虎,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愿对簿公堂。应天府作为京师所在,辖地内权贵云集,哪怕看似寒酸的路人,也说不定与哪家豪门沾亲带故。有鉴于此,就连历届应天府尹,也往往谨小慎微,生怕得罪哪家贵人,应天府境内无权无势的小民,更是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更别提与人争讼了。
在这种人人畏惧公门、不敢争讼的氛围里,即便应天府是人口最多的州府,推官衙门的诉讼量,也十分有限。高睦走马上任半个月,竟然连一张诉状都没收到。
如果高睦没有亲眼见识郑宗懋“强抢民女”的嚣张,她大约会天真地认为,京师首善之地,就是如此岁月静好。
在其位,谋其政。既然知道许多罪恶都被抹杀在了黑暗之中,高睦便不愿躺在看似清平的无讼世界里装聋作哑。她翻出了府衙里中途撤诉的旧案,顺藤摸瓜。
递到了应天府的案子,还能中途撤诉,背后既少不了对苦主的威逼利诱,也需要应天府睁只眼、闭只眼。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家,背景注定不简单。
高睦顺着这些不了了之的旧案,挖出的每一个幕后黑手,都是京城里数得着的权豪之家。由于时间相去太远,这些旧案的证据大多已经湮灭了,甚至许多苦主都已经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枯骨,高睦就算是青天在世,也很难重新定案。
不过,高睦重问旧案的举动,震慑了推官厅的皂吏。他们知道高睦不好糊弄,不敢再耍弄从前那些息讼的手段,好歹让高睦接到了状纸。
在复核应天府辖下诸县初审的案件时,高睦也格外仔细。尤其强买民田、殴伤人命之类的案件,背后往往有豪强的身影,高睦刨根究底,逼着各县深挖案情,不容任何人用奴仆顶罪。
一头是得罪不起的权贵,一头是高睦这个来头不小的驸马上官,应天府辖下的各县县官两头为难,索性把棘手的案子全都推到了府衙。
高睦来者不拒,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皇亲国戚,通通发下牌票,拘来问案。
这些高门大户,哪里肯听凭传唤?他们大门一关,把高睦派去的捕快挡在了门外。
捕快们本来就不敢去显贵人家索拿罪犯,他们乐得吃闭门羹,纷纷哭丧着脸,口称“无能”,空手回到了高睦面前。
在一群垂头丧气的捕快中,有一队鼻青脸肿的捕快,看起来尤其可怜。他们这一队人手,本是去拘拿鄂国公之弟鲁超的,正逢鲁超宴客,看到应天府的牌票,自觉丢了面子,竟将捕快们痛打了一顿。
高睦正需要杀鸡儆猴的机会,她让自己的护卫换上了捕快的装束,亲自带人砸开了鲁超的大门。
鲁超被人砸开大门后,勃然大怒,他点齐家丁,想对官差大打出手,认出为首的高睦,以及高睦身上的六品官服,他才知道高睦成了应天府推官。
丹阳侯郑家才垮台,鲁超哪里敢与高睦斗殴?他撇开家丁,从后门逃到了鄂国公府。
高睦早在鲁超家的后门处布置了人手,得知鲁超出逃,她不紧不慢地跟到了鄂国公府,哪怕鄂国公说情,仍将鲁超擒回了应天府大牢。
京城高官无数,应天府推官区区六品,在当朝显贵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芝麻官。许多高门大户,像鲁超一样,平素根本不会注意应天府属官的变动。高睦从越国公府擒走鲁超后,别说官宦之家了,就连许多平民百姓,都注意到了高睦这个硬气的推官。
高睦与鄂国公府无冤无仇,却大张旗鼓地从鄂国公府绑走了鲁超,甭管鲁超是何罪行,鄂国公府的面子,算是被踩到了地下。一些与高睦打过交道的官场老手,回忆着高睦的为人,觉得高睦不像莽撞之人。他们摸不清高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打定了铁面无私的主意,总之,先交代家人安分守己,别撞到高睦枪口上,总是没错的。
那些收到了高睦牌票的贵家,已经撞到了高睦枪口上,想静观其变都没有机会了。他们为了保全子孙,也是为了保全家族颜面,各显神通,变着法子找人搭桥牵线,想用人情财货诱使高睦高抬贵手。
无论是何人出面宴请,高睦一概婉拒,就连越国公高松寿以家宴相召,她也声称公务繁忙,无暇过府。
软刀子行不通,习惯了为非作歹的高门显贵,就该掏出硬刀子了。奈何高睦出生勋贵,又是舞阳公主的驸马。他们要是敢拿舞阳公主的安危威胁高睦,皇上第一个扒了他们的皮。拿越国公府开刀?越国公与他们这些勋贵本来是是一伙的,真要是动了越国公府,勋贵集团的内部就得先乱上一场。况且,听说高松寿对高睦这个儿子极为无情,高睦如今已经自立门户了,说不定巴不得越国公府倒霉呢。
有些阴暗之辈,甚至怀疑,高睦就是与高松寿不和,才会特意与他们这些勋贵为难。要不然,大家都是名将后代,祖上都为国家立下了赫赫功勋,侵吞几亩良田,霸占几个民女,伤杀几个贱民……算什么大事?
第54章
不管外人是什么想法, 高睦拿人的牌票照发不误。
那些得到了牌票的权豪之家,既然知道高睦在鄂国公府都敢强行拿人,只好先交出家中的涉案人员。要不然的话, 真等高睦打上门来,不仅保不住涉案的家人, 全家都跟着丢人现眼。
应天府杖罪以上的案件,均需刑部复核。先老老实实地把人交出去, 再去收买人证也好,打通关节也好, 总能再有回旋的余地。最不济,还能找皇上求情呢,何必与高睦那个愣头青死磕?
高睦在查访丹阳侯郑家的的罪行时, 已经见识了他们杀人灭口、摧毁证据的手段,为免夜长梦多,这些豪门出身的疑犯一到案,她就连夜提审, 竟是一连几夜都没顾上回府。
忙碌的光阴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又到了白昼尽头。高睦手头的案卷尚未理完,想着天色已晚,索性与前几日一样, 又打算在官廨过夜。
高睦在应天府的官廨里已经暂住数日了,为了打理官廨的杂务, 早已调来了几个小厮。见高睦没有回舞阳公主府用饭的意思, 自有小厮去安排饭食。
意外的是, 与饭食一起来到高睦面前的, 还有舞阳公主府的总管太监鲍义。
“公主担心驸马公事繁忙,劳累了身子, 特命厨下备了些饭菜,让奴才来瞧瞧驸马。”鲍义说话之间,呈上了食盒。
食盒中的菜品,每一道都是高睦喜爱的菜色。
高睦望着菜品上依稀的热气,想起舞阳公主盼望她散衙的样子,才惊觉自己的失误。从前在越国公府,母亲根本不在意她的去留,哪怕她消失在人世间,母亲恐怕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她竟然忘了,如今已与从前不同——有人盼望她回家了!
她明明曾经答应锦衣,散衙后会“早些回来”,怎么能忘了呢?
要不是对面有人,高睦真想懊悔地敲一敲自己的额头。她很快对鲍义说道:“劳公主记挂了。替我回禀公主,明日我一定回府。”
鲍义闻听此言,连不迭殷勤应诺。一到驸马散衙的时辰,公主就眼巴巴地瞧着大门,驸马要是再不回府,大门都快被公主瞧烂了。他今日前来送菜,也是想提醒驸马回府,只是他一个做奴才的,不好妨碍主人的公事。眼看天都黑了,驸马桌上还堆着公文,显然十分繁忙,他还没想好说辞呢,驸马就自己承诺了回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次日一散衙,高睦就早早地返回了舞阳公主府。只不过,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箱公文。
舞阳公主与高睦数日不见,重逢十分兴奋,饭桌上都没忍住叽叽喳喳。
最近几日,舞阳公主一直呆在公主府里,能与高睦说起的话题,不过是一些生活琐事,高睦却一点都不觉得厌烦。高睦甚至觉得,就算听锦衣闲谈一辈子,也不会厌烦。
可惜,还有公文等着高睦。用完晚饭后,高睦又陪舞阳公主闲话了小半个时辰,才提出了要去书房办公。
“当推官也这么忙呀?”舞阳公主从小就看到父皇宵衣旰食地批阅奏疏,不难理解高睦的忙碌,只是言语间还是有些不舍。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高睦了,本来还想要高睦陪她去练武呢。
“正式为官,是不比从前观政时清闲。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一定再陪公主好好出京玩玩。”高睦新官上任,还没有建立起可靠的幕僚团队,跑腿的事尚可交给护卫经办,文事却往往需要亲力亲为。所以,格外忙碌。再加上,她正在查办豪族的案子,短期之内,必定是不会空闲了。
“好呀,等你忙完了,再陪我慢慢玩。”舞阳公主体贴地笑了,又催促道,“你不是要去看公文吗?快去吧。早点看完了,早点回来歇息呀。”
查办鲁超之案时,高睦发现,文吏写给刑部的呈文避重就轻,意图帮鲁超减轻罪名。高睦为此敲打了推官厅的全体文吏,却担心他们再玩猫腻,所以,凡是案件相关的文牍,都要亲自过目一遍。如此一来,案牍之劳,不可避免。也正因如此,所以高睦近几日总是忙到深夜,都没顾上回公主府。
今日回府耗费了一些时间,高睦今晚注定会睡得更晚。她不想打扰舞阳公主的睡眠,计划宿在书房,又不愿舞阳公主担心,遂道:“公主只管歇息,不必等我。”
“好。”舞阳公主点头答应了高睦,到得平素就寝的时辰时,却迟迟不肯上床。
紫荆忍不住劝道:“奴婢派人去前院打听了,外书房才添了灯,驸马一时片刻只怕不会回房,公主先安置吧。”
“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二更天了。”
“二更天了还添灯?这么忙啊……”舞阳公主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人已经站起了身来。
紫荆以为舞阳公主打算睡觉了,正准备上前服侍,却见舞阳公主走向了门口,连忙问道:“公主去哪?”
“我去看看高睦。”
这么晚了,公主想去前院找驸马?!
紫荆一惊。就寝之际还去前院找驸马,知道的,说是公主关心驸马的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贪欢吧。
“驸马公事繁忙,公主还是别去打扰为好。”紫荆有心顾全舞阳公主的名声,又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只得临时拉了个幌子。
“我就去看看,不会吵到她。”
紫荆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更多借口阻止舞阳公主,只得备好灯笼,跟上了舞阳公主的步子。
“高睦——”
舞阳公主府的外书房,被高睦纳为了私人领地,平素都不让仆役打扫。今夜为了节约时间,高睦才点了一个书童,来替她剪灯研墨。舞阳公主走近时,高睦以为是书童在走动,直到听见舞阳公主的喊声,她才讶然抬头:“公主怎么来了?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没睡?”
“桌上这些都是你今天带回来的吗?”舞阳公主没有回答高睦,而是打量着书桌上成堆的公文,咋舌道,“你还要忙多久呀?要把这些都看完了才能回去睡觉吗?”
高睦自幼苦学,挑灯夜读是常有的事情,在她的记忆里,哪怕幼年尚未搬出母亲院中时,母亲也只会交代一句“不要熬夜”,便会自顾就寝。高睦本以为,她与舞阳公主说了“不必等我”就够了,如今听出舞阳公主话里话外等她一起睡觉的意思,她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同。
从来没有人在深夜中等高睦“回去”,高睦既感动,又自责。她搁下毛笔,绕过书桌,走到了舞阳公主跟前,歉意道:“是我不好,没有把话说清楚。我公文太多,恐怕三更才能就寝,为免打扰公主,今晚打算宿在书房。公主先睡吧,我送公主。”
“不用你送。”舞阳公主没有移步,而是问道,“我要是不喊你回来,你住在应天府衙,是不是就不用忙到三更了呀?”
“公主怎么会这么想呢?从应天府衙到公主府,一来一回,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并不耽误什么。是我自己,近日公事太多了,住在哪里都需忙到半夜。”
“可是,你陪我吃饭聊天,又耽误了许久。你要是住在应天府衙,少说也能多睡一个时辰呢。”舞阳公主觉得,高睦每日卯时就得上班,三更才睡,太辛苦了。
平心而论,留宿应天府衙,的确可以为高睦省出更多的休息时间,但是高睦一点都不觉得,回舞阳公主府,是耽误时辰。因为,被人惦念的滋味,是她用再多时间,都换不回的珍宝。高睦前几天已经错了,不允许自己一错再错。从看到鲍义呈上的食盒开始,高睦就决定了,从今往后,只要没有意外,她一定每天都要回到舞阳公主身边。
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顾虑,高睦一脸轻巧地笑道:“我就算留宿应天府衙,也得花时间吃饭,哪里能多睡一个时辰?况且,府衙的饭菜,不够可口,我喜欢回府用膳。”
“那我让鲍义每天都给你送,或者让厨子跟着你去应天……”
为了打断舞阳公主的安排,高睦收敛了笑容,状似沮丧地问道:“公主不想要我回来吗?”
“没有没有没有。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可想你了,要不是紫荆他们拦着,我昨天都想自己去应天府衙找你了。我一个人在府里,可无聊了,你回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舞阳公主连连摇头,为了证明自己,她还连胳膊带身体,把高睦抱了个满怀。
高兴都来不及吗?
舞阳公主的拥抱很轻,高睦却觉得心房随之一缩。她也觉得,与舞阳公主一起,心中是说不尽的高兴,却不是因为一个人“无聊”。
近几日,高睦在应天府衙里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无聊,她却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刻想起身前这个姑娘。
她想对锦衣说,她也很想她。却说不出口。
高睦双手被抱,就算想回抱舞阳公主,也没有机会。但她还是忍不住抬起双手,握紧了舞阳公主的肘臂。仿佛如此,才能聊表她的心意。
第55章
早在舞阳公主说出“我可想你”时, 紫荆就已经压低了脑门,此时更是识趣地退出了书房,心中却难掩惊讶。她本以为, 驸马素来端方,必会拒绝公主的拥抱, 没想到,竟然抬手回应了公主……难怪驸马在内院时, 丹霞、彤云她们,不得召唤, 都不敢轻易入房了。
舞阳公主注意到紫荆的离开,又在高睦耳边咕哝道:“你不在的时候,紫荆见我无聊, 都要哄着我绣花了。”
自古以来,丝麻之事就被视为女功,也被视为妇女的四德之一。公主府不缺绣品,何需舞阳公主亲自刺绣?高睦知道, 紫荆想要舞阳公主绣花是假,想要她修养妇德才是真。身边相伴多年的侍女尚且有意无意地用女德拘束锦衣,锦衣又怎会不“无聊”呢?难怪锦衣出游之时,不肯带上侍女。
高睦心疼舞阳公主的处境, 许诺道:“等过几日清闲了,我一定多陪公主出去玩玩。”
“好呀。”
“公主回去歇息吧。”高睦再次摆出了引路的姿态。
“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忙你的, 早忙完了早睡。”舞阳公主拒绝了高睦的相送, 自行返回了后院。
直到躺上卧床, 舞阳公主才想起自己去探访高睦的初衷。她分明想对高睦说, 如果事忙,不必赶回来陪她, 怎么就被高睦哄回来睡觉了呢?不过,有高睦一起,吃饭都更有滋味一些。既然高睦愿意回来,大不了她交代厨下,高睦一回来就开饭,为高睦多省一些时间就是了。
只希望高睦能早日忙完……怀揣着这样的希望,舞阳公主渐渐沉入了梦乡。
等到高睦忙完手中的急务时,已是夏末时分。
高睦记得,她曾答应舞阳公主,盛夏时节,再带她去船上过夜。她不愿对舞阳公主食言,趁着残夏尚未转凉,一有空闲,就将游船之事列上了行程。
莲花渐谢,正是江南采莲的时节。舞阳公主第一次见到尚未采摘的新鲜莲蓬,对采莲之事顿生兴趣,想去藕花深处采莲为乐。
欲在荷叶间穿行,需得换乘窄小的莲舟。高睦与舞阳公主此刻身在江上,途经了无数荷塘,每一片荷塘里都不乏采莲之人,只要花些银钱,不难从采莲人手中借来莲舟。但是,舞阳公主不通水性,这些仅可容一人乘坐的莲舟,高睦怎敢让舞阳公主这个旱鸭子独自使用?斟酌一番后,高睦派出了护卫,让他们去邻近的村落寻找足以容两人乘坐的小舟。
好在江南水乡不缺船只,护卫很快借来了合适的小舟,可供高睦与舞阳公主同乘采莲。
舞阳公主看到护卫带着小舟回来了,十分高兴,扭头就想拽着高睦换船,却发现高睦竟然睡着了。
这才多久啊,高睦就睡着了?舞阳公主觉得有些好笑。她走到高睦身边,想要将高睦拍醒,手都伸到高睦脸边了,却注意到了高睦脸上的倦色。
舞阳公主知道,如果没有高睦陪同,护卫绝对不会把小舟交给她。而且,她早就与高睦说好了,要一起去采莲。就算她能从护卫手中要来小舟,没有高睦同行,她一个人去荷塘里玩耍,只是想想,就觉得少了很多乐趣……可是,看着高睦眼周的黑青,她实在不忍心拍醒高睦。
最终,舞阳公主不仅收回了手,还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船舱,下达了返航的命令。
高睦醒来时,已经是午后时分。关了窗的船舱一片昏暗,让她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直到感受到船身随波荡漾的节奏,她才想起来:为了陪锦衣出游,她早早派人准备了一艘结实的江船。
是在船上……不是在等莲舟吗?我怎么睡着了!不是答应了陪锦衣去采莲吗?怎么天都黑了!
高睦神智回归,猛然坐直了身体。
“高睦你醒了呀?”舞阳公主在船舱里无所事事,本来趴在高睦身边数她的睫毛,后来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高睦一醒,舞阳公主听到动静,也揉着睡眼坐了起来。
“是我不好,竟然睡着了,耽误了采莲的时辰……”高睦一张嘴就是浓重的歉意。
舞阳公主打断道:“采莲何时都能去,你累了,就该让你好好休息。是我不好才对,明知道你忙了数月,还要你陪我出来玩,应该让你在府里歇息的。”
“我不累。想必莲舟已经借来了吧?走,锦衣,我们去采莲。”高睦听出舞阳公主的歉意,更觉得不安了,她立马摇了摇头,还整了整衣冠,打算走出船舱。虽然天色看起来晚了些,先去荷塘外围尽尽兴,也是好的。她已经很久都没能陪锦衣出京游玩了,总不能让锦衣白白浪费一天。
“今天不采莲了。”舞阳公主拉住了高睦的脚步,“我让船返航了。我们回府里休息,下回再去采莲。”
返航了?回府里休息?
高睦推开船窗才发现,天色其实并未太晚,从日头来判断,时间最多在未申之间,只是船舱太深,又关闭了门窗,才显得格外昏暗。夏天太阳落山得晚,此时去探访莲池深处,时间也还算富余……可是,前方已经能望见京城的水门了。周围的水域上,全是往来京城的船只,一片荷叶都看不到了,上哪去采莲?
高睦回望舞阳公主,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舞阳公主倒是笑嘻嘻地把一盘点心塞到了高睦手里:“你午饭都没吃,饿不饿?快进京了,你先吃点心吧,等回府了,我让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高睦望着手中的点心,垂眸道:“锦衣,我真的不累。不是说好了,今日睡在船上吗?现在就回京,此次出游,岂不是一无所得?”
“一无所得就一无所得嘛,日子还那么长,下次再出来就是了。而且今天出来骑了马,还坐船看了很多风景,也不算一无所得呀。”
“府衙事忙,我不知何时才能再陪你出来。夏天快过去了,等下次再出京,也许莲蓬都没了。我们还是让船掉头……”
“不掉头,就回京。”为了打消高睦的执着,舞阳公主抱着高睦的胳膊,撒娇道,“你不累我累,我想回府休息了。反正每年夏天都会有莲蓬,大不了明年你再陪我来呀。好啦好啦,就这样说定了,回府休息,好不好?”
高睦陪舞阳公主玩耍多次了,对舞阳公主的精力十分清楚。舞阳公主分明是疯玩数日也不觉疲乏的人,今日不过坐船骑马,何至于喊累?
高睦情不自禁,搂紧了舞阳公主的身躯。
自从出任推官后,高睦一直无暇,已经三个月没有陪舞阳公主出门游玩了。这三个月,舞阳公主闷在公主府里,素来不喜欢游逛园林的她,都快把自己的后花园踏烂了。高睦深知,舞阳公主对此次出游,已经期待了很久。可是,就是这样的舞阳公主,为了她高睦,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期待多时的旅程。
这样的人,高睦如何能不动容呢?
在舞阳公主的印象里,高睦很少对人如此亲密。她不知道高睦为何突然如此,有些发懵地问道:“高睦,你怎么了?”
高睦摇了摇头,却有些舍不得松开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伸手试了试高睦的额温。她都有些怀疑,高睦是不是累病了。不然怎么会突然抱着她不撒手,还不说话呢?都不像平时的高睦了。
高睦感受到了舞阳公主的疑惑,终于开口解释道:“锦衣,我没事。我只是,很感谢你关心我。”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你对我那么好,我关心你,不是应该的吗。”舞阳公主哑然失笑。笑完之后,舞阳公主又认真地说道:“不过,高睦,你如果真的想感谢我,就对自己好一点。你累了,就先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急着陪我出来玩。只要有你在,我还有很多机会出京玩呀,我不急的。”
高睦想说,陪锦衣出游,她心甘情愿,永远都不会觉得累。不过,她不愿反驳舞阳公主的好意,选择了点头,顺从地应了声:“好。”
为了让高睦得到充分的休养,回到舞阳公主府后,除了吃饭睡觉,舞阳公主再不肯让高睦花费一点心力。高睦提出了陪舞阳公主练武,她也推到了“改日”。
高睦从小自律,没有昼寝的习惯。为了能让高睦多补补觉,舞阳公主拽着高睦不让起床,还真让高睦多睡了半天。
出任推官后,高睦没有多余的时间,已经很久没有给舞阳公主写话本了。趁着今日还有空,她想多摘几个故事出来,拿给舞阳公主慢慢阅读,免得她无聊之下,真被紫荆等人骗去修习女红了。
舞阳公主听说高睦要去书房,以为她又要办公,咋舌道:“高睦,你又要去看公文吗?”
高睦摇头道:“闲坐无事,我去为公主再写点话本。”
“不是看公文就好。”舞阳公主松了口气,“你要是连休沐都不能清闲,我真得找父皇帮你换个差事了。”
第56章
在皇帝的十几个女儿中, 除了舞阳公主以外,最受宠的是皇八女隆庆公主。前几年,隆庆公主为子求官, 遭到了皇帝的严厉训斥,甚至还被罚没了一处庄田。仅看这一点, 高睦就不难知道,皇帝严禁女子干政, 哪怕是爱女也不例外。
高睦生怕舞阳公主犯忌讳,一听舞阳公主要帮她换差事, 连忙摆手道:“我手上的急务已经办完了,今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忙了,公主不必担心。况且, 我若在任上力不从心,也会自己向皇上请辞,公主千万不要为我这等小事烦扰皇上。”
“你的康健,才不是小事呢。”
我的康健, 不是小事吗?舞阳公主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震荡高睦的心扉。
高睦心潮未平时,舞阳公主已经自顾笑道:“你不累就好,我不去找父皇就是了。”
“嗯,我不累。”高睦回神应诺了一声, 却突然很想抱一抱舞阳公主。或者,握一握她的手背也好。
仿佛如此, 才能真真切切地抓住舞阳公主理所当然的在意。
可是, 高睦此刻与舞阳公主隔桌而坐, 无论是拥抱还是握手, 都太突兀了。她强行按捺冲动,起身道:“那我去外书房了。”
“别去了。”舞阳公主探身拉住了高睦的手掌。
“公主不喜欢我写的话本了吗?”
“没有啊, 我很喜欢!”舞阳公主解释道,“就是写话本太费神了。你累了那么多天,多休息休息嘛。”
舞阳公主说话时,双手仍然抓着高睦的手掌,还无意识地捏着高睦的掌骨玩耍了起来。
高睦本来就想要亲近舞阳公主,在此情形下,更觉心头发痒,终于忍不住翻转手腕,握紧了舞阳公主的指尖。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嫌她手贱,安分地任凭高睦抓握,脸上却是狡黠的笑容。
高睦没有松手。她用舞阳公主的体温填满了掌心,心中是充盈的满足,嘴上不忘说道:“我为公主写的故事,都是从史书中摘录的。就算不写话本,我也正打算研读诸史。一举两得,不费神。”
舞阳公主虽然读书不精,却也是写过字的人。别的不说,就说那些蝇头小楷,写起来最费眼睛了,哪里不费神?从前高睦是闲散的观政进士,多得是写话本的功夫,如今眼看着高睦已经很忙了,舞阳公主哪里还肯劳烦?她拒绝道:“你看到好玩的故事,给我讲讲就行,别写话本了。”
高睦愿意天天为舞阳公主讲故事,但是她无法时刻陪在舞阳公主身边。就说明天,她一早就得去应天府衙点卯,若不给锦衣写出新话本,锦衣该如何打发漫漫长日呢?高睦心里这么顾虑,嘴上也问了出来。
没有高睦陪玩的三个月,舞阳公主无聊得都快长霉了,她确实不知道,等高睦再次上班,她该如何打发时间。别说明天了,就是今天,她在府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要不是体贴高睦的辛苦,她早就拉着高睦去练武了。不过,既然高睦睡够了,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这也是她不想让高睦去写话本的原因之一。
听高睦问及明日的计划,舞阳公主灵机一动,拍掌道:“高睦,你带着我一起看史书吧!你不是说你那些话本都是从史书里摘的吗?我以后自己看史书,你就不用帮我写话本了呀!”
史册浩瀚,记载着古往今来的无数事件,哪怕纯粹当成故事书来读,也足够丰富。舞阳公主要是真的养成了读史的爱好,那高睦真是再也不用担心她无聊了。不过,高睦记得,舞阳公主对读书之事,一向如避蛇蝎。她不敢相信地确认道:“公主想和我一起去看史书?”
舞阳公主小时候曾经偷偷翻过皇帝床边的前朝国史,一想起上面那些之乎者也,她就有些犯怵。转念一想,跟着高睦一起去外书房,就算史书看不进去,也可以和高睦聊天。而且,高睦为她写的话本都挺有趣的,既然那些话本读着有趣,跟着高睦看史书,应该也会有趣……吧?舞阳公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果断地点了点头:“嗯,我和你一起去!”
高睦通读诸史,是按照时间顺序,从古至今,依次读来。考虑到古史的文辞更加晦涩,对舞阳公主这样的新手来说不够友好,她从书架上翻出了前朝吴国的正史。
高睦找书时,舞阳公主闲来无事,打量起了高睦的外书房。说起来,舞阳公主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间外书房了,却是第一次仔细打量高睦的书房。
高睦的书房,就和高睦这个人一样,看起来处处都规规矩矩的,连多余的摆件都没几个,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倒是高睦的书案上,有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勾起了舞阳公主的好奇。她打开木盒,发现里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翠鸟泥哨,忍不住笑道:“高睦,你很喜欢泥哨吗?”
盒中这个翠鸟泥哨,是高睦第一次陪舞阳公主逛庙会时,舞阳公主买给高睦的。它也是舞阳公主送给高睦的第一个礼物。与其说,高睦喜欢泥哨,倒不如说,高睦是珍惜这个送她礼物的人。
从舞阳公主的话中不难听出,她已经不记得这个翠鸟泥哨了,但是高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含糊应了声:“嗯”。
“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们去逛庙会,就买了一个翠鸟泥哨,是不是这个?我还以为你是一时新奇呢,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泥哨。我小时候有一个凤鸟泥哨,是父皇让御窑给我烧的,比你这个翠鸟更好看,还能吹小曲。等下回入宫,我让母妃给我找找,要是找到了,我送给你呀。”
高睦见舞阳公主差不多想起了翠鸟泥哨的来历,更觉得脸热了。她勉强道了声谢,连忙翻开了手中的书册,转移话题道:“公主,我们看书吧。”
在舞阳公主身上,高睦从来不缺耐心。她带着舞阳公主逐字品读,让舞阳公主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感觉很快就看完了一篇列传。
史书语言精炼,短短一篇列传,就是数人的人生。舞阳公主深感有趣,觉得自己猜得不错,跟着高睦看史书,果然好看。她兴致大增,才想起询问书名,听说是前朝的《吴史》,还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书衣。
亲眼确认封面上的“吴史”二字后,舞阳公主不禁疑惑道:“真奇怪,我以前偷偷翻过父皇床边的《吴史》,根本看不懂。今天读起来,怎么不拗口了?”
舞阳公主缺少文言基础,乍然翻开史书,的确很难入门。至于舞阳公主为什么会缺少文言基础?宫中提供给公主的书本,全都指向了女德,根本没有给公主博览群书的机会。
以皇帝对女子干政的忌讳,高睦甚至怀疑,皇帝根本不愿意女儿看史书。否则,锦衣翻阅皇上的《吴史》,为何要“偷偷”呢?
高睦不宜质疑宫中的教育,只好应道:“史书难读,我第一次读史时,也读不懂。公主聪慧,一点就通。”
“才没有,我读书最笨了,都是你教得好!”舞阳公主笑嘻嘻地揽住了高睦的胳膊,回忆道,“高睦你不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去学堂,女师一说话我就闹瞌睡。要不是想要自个看话本,只怕一个字都不认识。”
高睦与舞阳公主已经“成婚”快一年了,朝夕相处,就算只看舞阳公主的日常表现,她也不难看出舞阳公主对女学的抗拒。可是,一听女学就闹瞌睡的锦衣,为了她高睦,毫不犹豫地背完了整本《女诫》,高睦怎么会不知道呢?
为了一起看书,高睦与舞阳公主并肩坐在罗汉床上,本来就离得极近。舞阳公主揽住高睦的胳膊后,几乎算是趴在了高睦胸口上。高睦心头柔软,觉得舞阳公主仿佛趴在了她的心尖。她本能地想要亲近舞阳公主,不知不觉抬起双手,将舞阳公主拥在了怀里。
舞阳公主天生擅长撒娇,高睦的拥抱,让她感觉靠起来更顺手了,她舒适地蹭了蹭高睦的胳膊,还由衷地叹了一句:“高睦,有你真好。”
高睦与舞阳公主相识以来,听过舞阳公主无数个“真好”,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舞阳公主的“好”字,这一次闻听舞阳公主的轻叹,她却错乱了心跳。
“公主,还看《吴史》吗?”高睦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会突然乱跳,她无所适从,担心被舞阳公主发现异常,下意识地扶起了舞阳公主的脑袋,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自从与高睦共度新年后,舞阳公主已经完完全全把高睦当家人了。虽然她从来没听到高睦的亲口认可,但是从高睦日渐亲密的言行里,舞阳公主万分笃定,高睦肯定也拿她当家人。只不过,高睦性格内敛,很多话不好意思直说罢了。
正如此刻,高睦无视了舞阳公主的“有你真好”,还推开了舞阳公主,舞阳公主也只当高睦不好意思。她好笑地捂了捂嘴,顺从地应道:“看呀!”
“那我们接着看列传?”
“好。”
第57章
重新打开《吴史》后, 高睦的心跳渐归平静,她才想起来,她忘了否定舞阳公主的妄自菲薄。
高睦不愿舞阳公主轻看自己, 偏头认真地说道:“公主,我并非是为了奉承公主, 才夸公主聪慧。公主不到半日,就能在不通书意的情况下, 背完整本女诫,换做是我, 若不是从小苦学,也很难如此强记。如果公主这样的人都叫‘读书最笨’,那我只能算是蠢材了。”
“你才不是蠢材呢。”舞阳公主想都没想, 就反驳了一句。抬头看到高睦的认真,她又正经地应道:“嗯,我知道你不是奉承我。”语罢,她又抱着高睦, 自顾笑了半响。
舞阳公主从来不认为自己蠢笨,只不过,她从小不爱读书,以为自己在读书相关的事情上没有天赋罢了。她在高睦的帮助下, 顺利读完了一篇列传,已经彻底勾起了兴致, 得到高睦的认可后, 她开心之余, 越发有了自信, 觉得假以时日,说不定自己真能独自看史书。
正所谓, 读书百遍,其意自现。文言文这种东西,读得多了,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舞阳公主每天晚上都和高睦读一篇《吴史》,把史书当话本来读,不过数日,就掌握了句读。等到高睦再次休沐时,舞阳公主除了个别陌生的词句需要请教高睦,已经基本上可以独立阅读了。
高睦本来已经习惯了与舞阳公主并肩读史,发现舞阳公主不需要她了,她还有一些失落。
不过,高睦很快就发现了,她不用失落。
舞阳公主学会读史书之后,与高睦之间越发多了话题,每当高睦散衙,就迫不及待地找高睦说话。从前舞阳公主讨厌读书,连带着书房也不爱去,如今却成了高睦外书房的常客,哪怕高睦在外书房处理公务,舞阳公主也总爱跟去。高睦办公,她就自个看书,有时还亲自帮高睦研墨剪灯。如此一来,高睦只要不去衙门,与舞阳公主几乎成了形影不离。
舞阳公主府中不乏宫中出来的旧人,他们都知道舞阳公主从前最讨厌读书,如今见自家公主天天跟着驸马进书房,不知惊呆了多少眼珠。
紫荆觉得,外书房属于外院,公主天天往外院的地界跑,有失体统。为此,她特意给舞阳公主收拾出了一间内书房。
内书房与舞阳公主的寝房相通,用起来的确方便。不过,她要是自个在内书房看书,遇到有趣之处,连个讨论的人都没有,那有什么意思?只要高睦在家,舞阳公主还是习惯性地跟着高睦往外书房钻。后来,还是高睦看到天气转凉了,不愿舞阳公主在寒风中奔波,主动提出了借用她的内书房。
舞阳公主噘嘴否定了高睦的“借”字,大方地表示,她的东西就是高睦的东西,不许高睦再和她客气。
高睦一直在外书房处理文墨,倒不是和舞阳公主客气。她从小以男子的身份长大,习惯了内外有别的生活,就连母亲院内的书房,她也只在幼年时去过。要不是看到了舞阳公主房中新布置的内书房,高睦根本想不起来,内院也可以另设一个书房。
再加上,高睦之前公务繁忙,若是在内寝点灯熬油,难免打扰舞阳公主休息。如今高睦这个应天府推官,已经打出了铁面无私的名声,辖区内虽称不上权豪敛迹,纨绔犯事的案子明显减少了,此外,她还招到了一位精通刑名的幕僚,一进一出,工作量减轻了不少,已经基本无需晚间加班了。如此一来,在内书房看书,倒是正好了。
舞阳公主也觉得正好。
天冷之时,舞阳公主喜欢窝在床上看书,她本来已经在考虑,要带点衣服去外书房。现在好了,内书房就在她的寝殿里,不用再搬衣物,就能躺在床上看书了。正好高睦也不忙了,她还可以拉着高睦一起躺!
舞阳公主虽然已经能看懂文言文了,还是觉得,和高睦一起看书更有趣。同样一本《吴史》,高睦就着人名、地名,还能说出更多小故事。舞阳公主枕在高睦身上,耳边是高睦信手拈来的典故,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就这样和高睦挤在一起看书,比出京跑马还要有趣。
天性活泼好动的舞阳公主,从前不理解太子,不明白她的皇长兄,为何能在书房消磨一整天,长年累月也不厌烦。而今,舞阳公主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话虽如此,能出京跑马时,舞阳公主也不含糊。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好时节,舞阳公主第一次射活靶子,连硕大的野猪都射不中,也不影响她乐此不疲。整个秋天,只要高睦有空,她就拉着高睦出京狩猎,总算在入冬之前亲手斩获了一只猎物。
在追寻猎物的过程中,高睦与舞阳公主,还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了大片大片的野生桃林。虽然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但只看桃林的规模,也不难想见桃花漫天的盛景。舞阳公主最喜欢吃桃花糕,当即表示,等到春暖花开,一定要来摘桃花。
要是换一个风雅之人,听说舞阳公主一心要做桃花糕,只怕会嫌她辣手摧花,大煞风景。高睦却笑着表示,届时,她愿意帮舞阳公主摇树枝。
“掉下来的花瓣不行,要现摘的桃花,做糕点才好吃。”舞阳公主一听高睦说“摇树枝”,就知道高睦没有爬树摘花的经验。她兴奋地提议到,可以教高睦爬树,还指了一棵桃树,讲起了爬树要点,恨不得当场给高睦演示一番。
山沟之中,水汽充盈,在树干上凝结成了一层薄霜。高睦怕舞阳公主滑手,又不愿让她失望,当即应承道,等春天桃花开了,她一定跟着舞阳公主好好学习爬树技巧。
近处的两个护卫,听到高睦答应爬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们跟了少主人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少主人爬树。不过,少主人自从当上驸马后,陪着舞阳公主,做了很多从前不曾做过的事情。多一个爬树,也好像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舞阳公主小时候就喜欢爬到树上看风景,她曾经邀请寿张郡主阿柔、临川王孙文昺姐弟俩上树,结果俩人不仅不肯,还说爬树有失身份,派人把她从树上逮了下来。
难得高睦愿意,舞阳公主恨不能立马进入春天。
计划赶不上变化,比春天先来的,是皇太子病逝的噩耗。
舞阳公主与兄姐的年龄差较大,在她记事之时,她的兄长,除太子之外,几乎都已经列土封王,远赴藩地。因此,太子算是舞阳公主相处最多的兄长,再加上太子为人宽仁友爱,对舞阳公主这个幼妹极为照拂,舞阳公主面对太子的死讯,当场就朦胧了泪眼。
这还是寿张郡主阿柔难产早逝,已经让舞阳公主经历了一场亲人间的永别。要不然,太子正值英年,却突然薨逝,舞阳公主还不知该何等难过。
依照太子丧仪,京城停嫁娶两月,禁止饮酒作乐。舞阳公主这个已婚公主,因是太子的姊妹,更是需要服大功九月。
大功是麻布做成的丧服。这意味着,舞阳公主九个月都不能出府嬉游。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舞阳公主就算与太子兄妹情深,也不至于连续不断地悲痛九个月。幸好舞阳公主已经掌握文言文了,算是打开了典籍的大门,可以拿高睦的藏书打发时间,不然,大半年闷在房子里,与坐牢有何分别?
舞阳公主用书本消磨时间时,公主府外的世界,已是暗潮汹涌。
太子死了,意味着储君之位空了出来。远在藩地的各位皇子,闻丧之后,纷纷上表,请求赴京奔丧。至于他们真的是想为长兄尽哀,还是另有心思,那就见仁见智了。
别人怎么想的不知道,皇帝对儿子们的态度,倒是很快摆了出来。他允许诸王依次入朝,却在太子的卒哭祭后,将临川王孙文昺立为了皇太孙。
储君再立,诸王的夺嫡之心,理应消解。但是皇太孙孙文昺这位新储君,不比他那位众望所归的太子老爹。诸王得知太子死讯,以为自己有了承继大统的机会,如今又要对侄儿俯首称臣,如何能轻易甘心?储宫有主又如何,把孙文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从储位上拖下来就是了。
别说诸王不甘心了,就连朝中的臣子,也不是十分看好孙文昺。尤其公侯勋贵,不乏诸王的姻家,免不得心思活泛。
好巧不巧,就在这个人心浮动的关头,多年前的林辅乾谋反案,有了新的线索。皇帝将此事交给皇城司查办,牵连了数家公侯。
谋反这种重罪,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对勋贵向来宽纵的皇帝,这一次,将涉案的公侯,全都诛灭了满门。
林辅乾是开国宰相,曾经显赫一时,他当道之时,与不少公侯之家都有交情。面对滚滚人头,京中勋贵生怕受到牵连,纷纷谨守门户,一时间,整个应天府的治安又好转了不少。
第58章
应天府的案子少了, 高睦这个推官自然也清闲了不少,休起假来也方便了许多。
舞阳公主一除服,高睦就告了个长假, 陪舞阳公主奔向了京外。
数月不出京城,舞阳公主明显发现, 京郊热闹了不少。这一点,只听官道上人声鼎沸, 便不难发觉。
舞阳公主本想偷偷掀开窗帘,看看官道上的情形, 却突然听到了“青天大老爷”之类的呼喊,竟是高睦被路上的百姓认出来了。
高睦自从出任应天府推官以来,一直秉公执法, 在民间隐约传出了“青天”之名。尤其太子薨逝后,皇帝重提林辅乾谋反案,处置了一波公侯勋贵,其中也不乏为非作歹之徒。老百姓不懂朝廷的动向, 只知道,自从高睦上任后,从前那些逍遥法外的贵人,陆续受到了制裁。他们把功劳都记到了高睦头上, 越发认准了高睦是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
高睦没想到会被百姓认出来,更没想到, 会有百姓对她当街磕头, 称谢不止。反应过来后, 她本想先让护卫扶起第一个磕头的百姓, 路边的百姓听清高睦的名号后,眨眼功夫, 却是跪了更多人。
除了感谢“青天”的应天府民众,官道上恰好还有几个进京告御状的外乡人,他们正愁投告无门,得知路上就有个“青天”,又迫不及待地递上了诉状。
高睦被人群围住了,一时之间难以脱身,再加上状纸都递到眼前了,虽然不是应天府境内的案子,也不好置之不理。为免波及舞阳公主,她只好让许伯护好舞阳公主的马车,先行一步。
朝中正是敏感的时候,高睦虽然感动于百姓的朴诚,却不敢享受这种“深得民心”的场面。她口称“皆是皇上圣明”,制止了为她颂德的百姓,带着呈递状纸的外乡人,迅速返回了京城。
处理完外乡人的诉状后,高睦担心出城之时又被人认出身份,改成了马车出行,还换了一个城门出京。
秋末冬初,白昼本就短暂。等高睦赶到别庄,与舞阳公主汇合时,已是傍晚时分。
一见到舞阳公主,高睦就抱歉道:“公主,我来晚了。怪我疏忽,没想到百姓认识我,耽误今日的游玩了。”
“百姓认识你、感谢你,说明你是好官呀,这算什么疏忽?”舞阳公主笑道,“而且今天我也没耽误游玩呀。你看,那些都是我今天猎的,我的箭法是不是好多了?”
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手指,看到了一堆猎物。去年一整个秋天,舞阳公主都只猎到了一只野鸡,今天的猎物却能凑成一小堆了,确实进步了许多。
凝望着舞阳公主的笑容,高睦没有吝惜夸奖,认认真真地夸赞了舞阳公主的进步,她的心底,却溢起了一丝失落。
锦衣能自得其乐,分明是好事,我怎么能感到失落呢?
高睦觉得自己心中的失落甚是不该,她斟酌片刻后,对舞阳公主提议道:“公主以后想出京玩,不必特意等我休沐。我将许伯留在府里,公主想出京时,交待许伯就行了。”
“没有你同行,我可以自己出京吗?父皇要是知道了,又会罚你吧。”
“皇上要是问起,公主就说,来查验田庄的账目即可。放心,皇上不会罚我的。”高睦笃定地摇了摇头。皇太孙新立,根基不稳,皇上的注意力,全放到朝廷里了,估计不会关注其他小事。只要舞阳公主不闹出大动静,高睦甚至怀疑,皇帝也许根本不会发现,幼女独自出京。
“是因为皇长兄不在了,国本不稳,父皇没空管我吗?”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会说出“国本”这个字眼,转念一想,锦衣连《吴史》都看完了,她本来就聪明,能看穿国本问题,也不值得惊奇。高睦点头道:“许伯办事稳妥,他手下的护卫也是信得过的人。公主带上他们,只要不被人认出身份,应该是无妨的。这样,公主就可以想哪天出京玩就哪天出京,就不必因我而耽误日子了。”
“我明白了。”
高睦满心以为,舞阳公主得知自己以后随时能出京玩耍,必会十分高兴,没想到,舞阳公主竟然叹了一口气。
锦衣不开心吗?
高睦正想发问,舞阳公主已经开口问道:“高睦,我是不是耽误你办正事了?就像今天,你要不是为了来陪我,就不用再出京了。”
“我今日休沐,本来就没有什么正事。公主没有耽误我。”高睦摆手说道。
“我不是说今天。我听许伯说,你以前成日读书习武,很少出门游戏。这两年,你却陪着我,一逢休沐就出京,在府里我也总是闹腾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呀?”
高睦大惊失色,急忙否定道:“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与舞阳公主共同生活以来,高睦才真正懂得快乐的滋味,谁会不喜欢快乐呢?
“高睦,你不用哄我,有些人就是喜静不喜闹,我明白的。没事呀,以后我自己出京玩就好了。”
“公主。”为了证明自己,高睦有些急切地握住了舞阳公主的手掌,极尽诚恳地说道,“我不是因为不想陪公主,才让公主独自出京玩。我也没有喜静不喜闹。而且,我也不觉得公主闹腾。”
“嗯,我知道你不嫌我闹腾。但是,高睦,你以后别为我委屈你自己呀。以后你休沐,你就留在府里,做你想做的事情,我自己出门玩可以的。我以前也经常一个人出宫玩呀……”
“我没有委屈自己。”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误会,高睦艰难地掏出了她难以启齿的心里话。她垂首说道:“公主说得没错,我以前成日读书习武,很少出门游戏。但是,这不是因为我喜静,而是因为我没有玩伴。小时候在越国公府,同辈之人皆以高广宗为首,我曾经想和他们一起放风筝,却被人推入了水中,险些丧命,也就不敢再和他们玩了。后来去了修山书院,我这样的身份,不便与人过从甚密,所以一直缺少友人,只能自个读书习武,消遣时日。”
“能陪公主同游……高睦……深感荣幸。只是高睦公务缠身,又生性无趣,担心让公主扫兴,所以才告诉公主,可以自行出游了,不必再等高睦休沐。”高睦实在不擅长剖白心迹,语至最后,连自称都从“我”字变成了“高睦”。
舞阳公主没有留意这些细节,早在高睦提及童年时,她就已经关切地抓住了高睦的胳膊,听到高睦自嘲“无趣”,她更是忍不住勾紧了高睦的脖子,在高睦耳畔摇头道:“高睦,你一点都不无趣,也从未让我扫兴。我和你说,其实,今天狩猎时,我一射中猎物,就想喊你来着。扭头看到许伯,我才想起来,你还没有来。虽然今日我射中的猎物比去年多,我还是觉得,去年你带我狩猎时,更好玩。你不在,我才觉得无趣呢。”
锦衣喜欢我陪她一起出游,不觉得我多余吗?
高睦不可置信地确认道:“公主真的不觉得我无趣?”
舞阳公主喜欢玩乐,高睦却从来不是擅长玩乐的人。她其实一直觉得,舞阳公主是受限于“夫妻”关系,情非得已,只能找她陪玩。是以,今日看到舞阳公主没有她的陪伴,也能在京外自得其乐,她立马就觉得自己多余了。毕竟,哪怕在母亲眼里,她都是不该存在的多余之人。
“当然是真的!”舞阳公主从高睦肩头撑起了脑袋,直视着高睦的双眼,连珠炮似地说道,“我喜欢和你一起玩呀!不仅狩猎,还有踏青、划船、练武,甚至看书,我都喜欢和你一起!不然,紫荆给我布置书房了,我为什么还是喜欢去外书房缠着你!我要是觉得你无趣,府里有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就是喜欢闹腾你呢!”
“公主不闹腾。”高睦大喜过望,安心地拥紧了舞阳公主的身躯,将她抱了个满怀。她甚至想对锦衣说,就算她闹腾,她也愿意让她闹腾一辈子。
既然高睦不嫌舞阳公主碍事,舞阳公主也不再和她客气。她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们说好了。既然你不嫌我闹腾,你以后休沐还是得陪我玩,我不喜欢一个人出京。”
“好。”高睦答应得毫不迟疑。要不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责任感压在心底,她甚至愿意辞官,把所有的时间都拿给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还想说,她也不是非得出京玩耍。自从高睦教她读史后,就连她从前最讨厌的书房,也似乎变得有趣了。有高睦相陪,在府里也可以很好玩,比如说,为皇长兄守丧的九个月里,她也没有觉得时间难熬。还有用膳,她早就发现了,没有高睦同桌,她吃饭都没有胃口……
“公主,篝火……”在舞阳公主发声之前,许伯刚好前来传话。看清高睦与舞阳公主亲密相拥的姿态后,许伯老脸一红,嘴上的话头也随之中断了。
“篝火烧好了吗?高睦,你上次不是说带我烧肉吃吗?走呀!”舞阳公主没有注意许伯的尴尬,拽着高睦的胳膊,就风风火火地走向了门外。
许伯目送两人远去,看着舞阳公主兴奋的背影,再想起她之前拉弓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为自家少主人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少主人这份姻缘,如今看来,还真是天作之合呢。
第59章
桃花盛开的季节, 舞阳公主与高睦再次来到了那条满是桃树的山沟中。
去年春天,舞阳公主尚在为太子尽哀,没能来摘桃花, 今年春天,桃花沟没有让舞阳公主失望, 灼灼桃花,遮天蔽日, 实为春日盛景,采下来的桃花, 制成桃花糕,也格外香甜。
“公主晚饭没吃饱吗?”高睦看到舞阳公主抱着一盘桃花糕吃得津津有味,好笑地弯了弯眼。
舞阳公主点头道:“我特意留了肚子, 等着桃花糕呢。”
高睦想起,舞阳公主的晚饭确实比平时吃得少。难怪一回来就催着把桃花送去厨房,原来打着拿桃花糕当晚饭的主意。
高睦的母亲王夫人,略通医药。高睦受王夫人影响, 耳濡目染,也粗知一些药性。想起桃花的药性,她提醒道:“公主可知,桃花性阴, 不宜多食,否则恐会腹痛。”
“我知道。高睦你放心, 我每年都这么吃, 不会腹痛的。不信你问紫荆。”
此时的紫荆, 恰巧侍立在舞阳公主身侧。
高睦根本不用问紫荆, 只看紫荆安静侍立,完全没有阻拦舞阳公主的意思, 高睦就知道,舞阳公主应该说得不错。
“那就好。”既然舞阳公主心中有数,高睦也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也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倒了杯茶水,放到了舞阳公主手边。
舞阳公主看到高睦抬手,还以为高睦也要品尝桃花糕了。发现高睦没有吃糕点的意思,她热情地将一块桃花糕递到了高睦嘴边,推荐道:“高睦你也吃呀。今天摘的桃花,就得今天吃才好吃。可好吃了,你试试。”
高睦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投喂,她不知道是该伸手接过嘴边的糕点,还是应该直接张嘴。微微踌躇之后,她选择了后者,直接就着舞阳公主的手,咬了一口桃花糕。
桃花糕一入口,高睦就后悔了。
桃花的芬芳弥漫口腔,仿佛带高睦回到了那片遮天蔽日的灼灼花海中。可是,比桃花更灼热的,是舞阳公主的视线。
高睦有些难以承受舞阳公主的注视,半垂了眼皮,才将口中的花香吞入肚腹。
舞阳公主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近在咫尺的专注视线,给高睦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她一见高睦吞咽,就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高睦借着点头的动作,微微拉开了她和舞阳公主之间的距离,又抬手拿走了舞阳公主手中缺了一角的糕点。事实上,她方才根本没有吃出味道,只记得满嘴花香。
“是吧!”舞阳公主很高兴。她就知道,她最喜欢的桃花糕,高睦也一定会喜欢!
从高睦嘴边收回视线时,舞阳公主注意到,高睦嘴角,残留了一点桃花糕的碎屑。她顺手帮高睦擦了擦嘴角,拨掉了高睦唇瓣上的碎屑,这才坐直身体,继续吃起了自己的桃花糕。
早在舞阳公主投喂高睦时,紫荆就已经讶异地动了动眉头。想着天色已黑,又是内室之中,人家夫妻俩举止亲密一些,也不算失礼,她才默默压低了眼帘。
尽管压低了眼帘,紫荆毕竟不是瞎子。舞阳公主帮高睦擦嘴的动作,落入紫荆的眼中,紫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场就红了脸。要不是职责所系,她都想直接逃出去了。
虽说是内室,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主怎么能对驸马……动手呢,这未免也太……轻浮了些。
紫荆强忍了羞意,对舞阳公主行了个礼,随后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房内的所有侍女。
这些未经人事的侍女们,跟随紫荆退出房门后,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若是对灯细看,还能发现,好几个侍女脸上,都还残留着红晕。
身在局外的侍女尚且如此,置身其中的高睦,又是什么感受呢?
高睦人都傻了。
舞阳公主的指腹摩擦高睦唇角时,高睦脑海中就像划过了一道闪电,将她所有的思维都炸成了空白。
“高睦你怎么不吃了?不是说好吃吗?”
“吃。”
舞阳公主的催问,让高睦勉强找回了神思。她这才举起手中的糕点,再次咬了一口。
难得看到高睦眼神呆滞,舞阳公主“噗嗤”一声,直接笑出了声音。
高睦不解地看向了舞阳公主,在看清舞阳公主的笑脸后,又有些不敢再看。想着舞阳公主正在吃糕点,她担心舞阳公主呛着,这才重新打量了她一遍。
还好,没有呛着。
高睦打量舞阳公主时,舞阳公主已经问道:“高睦,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吃饱了,吃不下桃花糕了呀?”
高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理智告诉她,锦衣只是帮她擦了擦嘴,她不应该大惊小怪,可是她的心还是很乱。
为了打消舞阳公主的疑虑,高睦顺着舞阳公主的话头,应道:“才用完晚饭,确实不饿,所以吃得慢一些。”
“吃不下就别吃了,反正春天还长,下次再吃呀。”
“好。”高睦觉得自己需要空间整理心绪,她点头答应了一声,将手中剩余的桃花糕吃完后,起身道,“公主慢慢吃,我去前院拿本书。”
“嗯,你去吧。”
高睦出门时,紫荆已经遣散了多余的侍女,房外只留下了几个值夜的丫鬟。其中两个小丫鬟,正借着檐下的灯火翻花绳。她俩没想到高睦会突然出门,听到姐姐们口称“驸马”,吓了一跳,额头都撞到了一起。
反应过来后,两个小家伙顾不上揉额头,偷偷将花绳藏在了袖中,也跟着期期艾艾地喊了声“驸马”。
“嗯,你们进去侍候公主。”高睦只当没有看到两个小丫鬟的慌乱,平静地对领头的彤云吩咐了一声,心弦却为之一松。
彤云领着侍女们进门后,高睦回忆着两个小丫鬟翻花绳的情景,思索着摸了摸唇角。
那是舞阳公主之前触碰过的位置。
高睦释怀一笑,觉得自己大约还是习惯了“男女大防”,不适应女子之间的亲密,才会大惊小怪。瞧方才那两个小丫头,翻花绳时,脸都凑到一起了,也很自然呀。
人都已经出来了,还搬出了拿书的借口,高睦不方便立即返回。她去外书房取了本文集,才重新回到舞阳公主身前。
舞阳公主还在吃桃花糕,不过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看来应该是差不多吃够了。
高睦想到,自己大惊小怪,连锦衣特意递来的桃花糕都没有吃出味道来,有些过意不去。她净手之后,重新拿起了一块桃花糕。还好,以她的口味来判断,今日的桃花糕,确实可称“好吃”,如此一来,她之前也就不算欺骗锦衣了。
舞阳公主只当高睦出门走动了一趟,重新有了胃口。她留意到高睦拿来的书册,纳闷道:“高睦,你专程去了趟外书房,只拿了这一本书吗?”
高睦总不能说,她是因为心乱,需要出门透气,才拿取书当幌子。只好应道:“春夜爽朗,宜读诗文。”
舞阳公主现在已经不止能读史书了,但是不管看什么书,她主要是为了看故事。诗文这种东西,不在她的阅读范围内,她的内书房里还真没有。不过,早知道高睦只拿一本书,她就派一个识字的……不对,高睦的书房一般不让别人进。
“高睦,咱们把你外书房的书都搬进内书房吧!这样你就不用去外院找书了,用起来方便!”舞阳公主灵机一动,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要是像今天这样休沐的日子也就罢了,平时高睦上衙,每天都只有晚上才能休息,还去外院找书,也太耽误功夫了。真笨呀,早该喊高睦把书搬进来的,反正我现在也不怕看书了!
“我有时公事太多,睡得较晚,为免吵到公主,还是不搬为好。外书房也不远,我也不是每日都要拿书,无妨的,公主不必挂怀。”高睦摇了摇头,拒绝了舞阳公主的提议。虽然她最近已经很少忙到半夜了,但是保不齐有个万一。
“没事呀,我不怕吵。我睡觉很沉的,高睦你知道的呀?”
彤云见舞阳公主不吃桃花糕了,捧了手巾上来,正准备服侍舞阳公主擦手。听到舞阳公主语出惊人,她全身发僵,险些忘了动作。
舞阳公主没有察觉彤云的异常,还在自顾说道:“而且内书房在那头,就算你晚睡,也不会吵着我的。”
高睦将彤云的尴尬收入眼中,知道舞阳公主的话又引起了一场暧昧的误会。
成为舞阳公主的驸马后,这种越描越黑的误会,高睦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按理来说,她早该习惯了。可是这一次,高睦却感到了窘促。
隔了半响,直到舞阳公主已经擦净了双手,将眼波再度投到了高睦身上,高睦才想起来应声。
舞阳公主的内院里,伺候的人太多了,高睦女扮男装,总有一些不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她需要保留外书房那块专属领地。当着侍女的面,高睦不便说出这个理由,也不宜拒绝得太过直白,遂道:“我的书太多了,内书房恐怕放不下。”
“那就把内书房弄大点。没事,寝殿这么多房,能放下的。”舞阳公主慷慨地挥了挥手,仿佛只要高睦需要,她能把整个寝殿都改成书房。
彤云有些想笑。这还是咱们那个最烦“书”字的公主吗?公主这是要把驸马的书都搬进来,还是要把驸马绑在身边呀……
第60章
面对舞阳公主的搬书计划, 高睦已经婉拒两次了。侍女在场,高睦要是继续拒绝,都该引发外人的猜疑了。她只好应道:“不必如此麻烦。这样吧, 我将常用的书搬进内书房,就用够了。”
“也好。”舞阳公主点了点头, 心情却低落了起来。她之前没有注意高睦的婉拒,此刻再回想起来, 高睦分明不想搬进内书房。
舞阳公主越想越不开心,她打发了侍女, 扁嘴问道:“高睦,你是不是不喜欢和我同用书房呀?”
高睦知道,大约是自己之前的拒绝, 造成了舞阳公主的误解,她连忙解释道:“没有。公主忘了吗?去年我们不是经常在书房看书下棋吗?我如果不喜欢和公主同用书房,怎么会和公主在书房度日呢?”
去年舞阳公主为太子守丧,大半年的时间里, 除了入宫,就是足不出户。那段时间,舞阳公主和高睦一起看了很多书,还学会了下围棋。
虽然那些书有时是在床上看的, 不过,舞阳公主想起, 高睦就算是处理公务的时候, 也没有将她从书房赶出去。她转忧为喜, 笑道:“也是, 你说过不嫌我闹腾的。我还以为你和父皇一样,以前父皇就不喜欢我进御书房。”
高睦也跟着舞阳公主笑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道:“我的书房, 永远对公主敞开。”
舞阳公主笑得更开心了。笑完之后,她意识到了不对,又皱眉说道:“你的书房?高睦,你的意思是,你还是要去外书房吗?你既然不是不喜欢和我同用书房,为什么不愿意把你的书搬进来?外书房那么远,不如内书房方便呀。”
到了这个地步,高睦知道,她必须拿出最本质的理由了。她强忍了尴尬,凑到舞阳公主耳边,耳语道:“公主,我是女儿身,有些特殊的日子,需要去外书房这种清净的地方,才好掩饰身份。内院侍女太多,对我而言,极为不方便。所以,我必须保留外书房。”
舞阳公主从小就被侍女环绕,起居也多亏侍女打点,她不太明白,侍女多不是更方便吗?高睦怎么会说“极为不方便”呢?
高睦看出了舞阳公主眼中的疑惑,心一横,索性直接吐出了“月事”二字。
舞阳公主恍然大悟。是了,高睦要是被人撞见了月事,女儿身就暴露了!
高睦不提,舞阳公主还没有多想;高睦一提,舞阳公主立马想到:她与高睦几乎天天睡在一起,却从来不曾发现高睦的月事。月事那么麻烦,她就算有侍女服侍,也觉得折腾,高睦一个人,是怎么遮掩的呢?
舞阳公主心里迷惑,嘴上也就问了出来。
“我的……数月才来一次。”高睦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想打发舞阳公主。
“原来还可以数月来一次啊,我还以为大家都是每个月都来呢。”舞阳公主有点羡慕高睦。她初来月事时,每个月都肚子痛,那时她还问过母妃,可不可以不来月事。现在虽然不痛了,可是每个月都折腾几天,她还是不喜欢。她也想像高睦一样,数月才来一次月事。
“公主,天不早了,我明日要去应天府,我们早点安置吧。”高睦不知道女孩子之间是否会讨论月事这种私密的话题,她反正是一点都不想和舞阳公主讨论。
高睦明显在转移话题,舞阳公主也不傻,当然看出来了。她知道很多女孩子羞于谈及月事,顺从地应了一声,当即喊回了侍女。
梳洗之时,舞阳公主才想到,就算高睦数月才来一次月事,那也是要用月事带的。高睦的月事带是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外书房虽然清净,也是有人的。带血的东西,那么显眼,高睦又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女儿身,那是如何做到避人耳目的呢?
舞阳公主想来想去都觉得,高睦需要帮手。但是,她依稀记得,高睦说过,只有她母亲和郑嬷嬷,知道她的女儿身。
郑嬷嬷年纪那么大了,就靠她一个人,够帮高睦遮掩吗?舞阳公主怀疑自己记错了。她趴到高睦耳边,低声问道:“高睦,逢吉她们知道你是女儿身吗?”
“逢吉”是高睦带进公主府的侍女。
高睦与舞阳公主“成婚”时,带进公主府的那些侍女小厮,包括逢吉在内,都是临时挑选的,高睦当然不会将性命相关的身份秘密告知他们。
此时的高睦,半卧在床上,正在翻阅之前那本文集。舞阳公主忽然钻到高睦耳边,相当于把半个身子趴到了高睦身上,高睦心口一跳。她合上了手中的文集,将这本单薄的书册盖在了胸口,好似如此就能掩盖心头的不适。与此同时,不忘回道:“不知道。逢吉、奉礼他们,还有许伯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高睦带进舞阳公主府的数个仆从,女仆以“逢吉”为首,男仆以“奉礼”为首。而“许伯”,是高睦的护卫长。高睦这个回答,是在告诉舞阳公主,她带进公主府的人,无论奴仆还是护卫,都不知道她的女儿身。
话一说完,高睦就想起来了,她怕舞阳公主不小心泄露她的身份,曾经对她说过这件事情。锦衣忘了吗?
高睦怕舞阳公主错把她的“陪嫁”当心腹,又强调道:“只有郑嬷嬷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公主,我的身份一旦泄露,就是死罪,你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起。”
“嗯,我知道。我谁都不说。”
高睦与舞阳公主相处良久,知道舞阳公主看似大大咧咧,其实不是鲁莽之辈。她嘱咐一句后,就放心了,这才问道:“公主为何问及逢吉?”
“我想着,你来月事时,需要帮手帮你遮掩。要是逢吉知道你的身份,就让逢吉住到外书房那边去好了。”
高睦没想到舞阳公主还在替她担心月事,她也不知道是该尴尬还是该无语,隔了半响,才说道:“公主不必为我操心……此事。一切皆已经安排妥当了。”
高睦在舞阳公主府已经住了两年了,月事虽然极不规律,也是来过几次的。真要是等舞阳公主来替她遮掩,她这女儿身,早就不知道暴露多少次了。而且逢吉身为女仆,一进入公主府,就住在了后院,要是舞阳公主冷不丁把逢吉送去外书房,外人只怕以为,舞阳公主在帮高睦纳妾。总之,高睦就算需要逢吉当帮手,也不能如此操作。
舞阳公主觉得,是她喊高睦当驸马,才给高睦添了风险。此前她没想到月事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高睦的不便,她就想替高睦做点什么。她眼珠一转,再次有了主意:“那我把外书房划为禁地,不许任何人擅入好了!”
“公主——”高睦深感无奈,叹息道,“若是如此下令,外人听了,必会觉得外书房有古怪。届时,外书房只会更显眼。”
舞阳公主想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也想到了,自己张嘴就来的主意,确实不靠谱。但是,听见高睦叹气,她又觉得有点委屈,忍不住噘了噘嘴:“我想帮帮你嘛。”
高睦一见舞阳公主失落,心神就不自在,她想都没想,就拱起了双手,软语告罪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识好歹。”
“那也没有啦。本来就是我思虑不周,你不用如此让着我。”舞阳公主转忧为喜,笑盈盈地打断了高睦的拱手礼,还顺势将高睦的双手握在了手中。
高睦看着她和舞阳公主亲密交握的双手,心中一派温软。她私心里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再度张嘴时,高睦却只是说道:“公主把外书房留给我,就是大大地帮了我。”
“好啦,我知道了。那你的书就留在外书房好了,不搬了。”
“还是要搬的。”
“嗯?”舞阳公主迷惑地抬起了眼皮。高睦不是说她必须保留外书房吗,那还搬什么?
高睦当着侍女的面,已经答应搬书了,要是毫无动静,人家该猜疑她疏远舞阳公主了。而且,高睦其实很喜欢与舞阳公主一起看书……舞阳公主看书时,喜欢枕在高睦身上。读书人常说,书中有万物,高睦却觉得,当她半拥着锦衣时,才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明日散衙,我就去外书房整理一番,将我常用的书都搬进内书房。以后,等我需要去外书房时,我就对公主说,‘公务繁忙’。可好?”
“好!”
舞阳公主听明白了,高睦分明是在说,只要没有特殊需要,她就不去外书房了。这样的话,只要高睦在家里,基本上就能一直和她待在一起了,那当然很好呀!
舞阳公主一双圆润的杏眼,生生笑成了两弯可爱的月牙。但凡不是瞎子,就不难看出舞阳公主的喜意。
高睦也跟着笑了。
她也觉得“好”。
眼前这个人,还有她的笑容,全都很好。
就连此刻的烛光,分明来自普通的灯烛,却也仿佛是世间最美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