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陈明安做的饭比不得宋慧娟, 可也给一家人填饱了肚子,自己把灶屋好赖收拾了干净,也顾不得跑回屋睡觉, 跟着小明实一起黏着她娘躺在了那张大床上。
“娘,”陈明安隔着呼呼大睡的明实握住了她娘还在往缝好的手套里塞棉花的手, “您把药喝了快睡会儿罢,大哥后天才回来哩。”
宋慧娟朝她安抚的笑笑,放下了手里的棉花, “睡罢, 娘这就收了。”
听她这样说,陈明安还是亲眼看着她娘喝完了碗里那黑糊糊的药汁才放心的睡去。
宋慧娟低头看着身边的两个安然睡着的孩子, 心里无限慈爱,轻轻抚着还平坦的肚子, 她不禁欢喜, 等了盼了几年, 终于还是教她等来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总会无端想起那个孩子, 不知她的日子过得如何, 既盼着她来, 想好好抱抱她,又怕她来, 跟着她过苦日子,再落个魂无所去的地步, 每每想起都是泪流满面, 心里痛的喘不上气儿。
谁料到, 老天或许真是可怜他们,让他们娘俩这辈子还有些缘分, 她唯有拼劲力气再护她一回而已,不教她再落到那般地步。
陈庚望打门外进来,一掀帘子,就看见他们娘仨挤在一起,脚下不禁放缓步子,轻声走了过去,目光只是看着睡在外侧的妇人,面上带笑,可眼角却流出了泪。
缓缓抬起手,拿起桌上的帕子轻轻靠了上去,拭去了停在面上的泪珠,还有那道泪痕。
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他虽然不知她会怎么说,可他知道她是决计不会同意的,任何有关这几个孩子的事儿,不论大大小小,不需她言语一声,他就明白她的选择。
很多时候他都庆幸有这几个孩子绊住了她的心,把她困在了这个院子里,可有时他又忍不住嫉妒,这几个孩子得到了她所有的笑。
但此时,他无法跟她提出对他太过残忍的要求,这个孩子是她盼了许久的,他从来都知道,只是他有意阻拦,虽然晚了几年,可老天还是胜的。
长叹一口气,把她搭在那小儿身上的手塞进被子里,把自己也挤了进去。
妇人觉轻,迷迷糊糊就半睁开了眼,偏过头看他,陈庚望只淡淡说了句,“往里去去。”
正迷糊的妇人还是下意识的就往里挪动,只是人一动,就碰到了躺成一个大字的小儿,一直等着的陈庚望立刻就把人翻了个身,顺势把自己彻底塞进了妇人的被窝里。
等宋慧娟意识清醒,身前身后都被锢得紧紧的,她无奈之下,只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转头睡去。
这时,原本闭着眼的陈庚望才又睁开了眼,只是搭在妇人身上的手揽得更紧了。
过不得半个钟头,那小儿就把人吵醒了。
陈庚望眉头紧蹙,忍了再忍,立时就睁开眼坐了起来,一把逮住作乱的小儿,厉声警告道,“再吵闹就出去耍——”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刚送走陈明安回来的宋慧娟,顾念着她的身子,终是止住了话头,只问她,“还不歇着?”
走到床边的妇人嘴角噙着笑,对那小儿招招手,“躺的久身子就难受,下来坐坐,晒会儿太阳。”
后头的话是对那小儿说的,小儿闻言作势就要冲进她的怀里,把他一把拦下,“自己穿,别折腾你娘抱。”
小明实瘪瘪嘴,但也没说什么,他大姐走之前安排他了,不能累着娘,他都知道。
小明实自己翻出衣裳,慢腾腾穿着,话也止不住,“娘,我当了哥哥,能不能带它下河?”
“娘也不知,得问她自己愿不愿哩?”
“那它一定愿意,我护着它,一点儿也不用怕,就像大哥牵着我一样……”
小儿稚语最是打动人心,对这个还没见过一面的弟弟妹妹,这些哥哥姐姐都是满心的疼爱呵护,不比他们爹娘差。
陈明安一下学知道巴巴跑回来做饭,连小明实也不热乎跑出去玩儿了,只想跟他的弟弟妹妹说说话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陈明守回来了,从陈明安嘴里听说这个消息,亦是满心的小心,连和面儿也不用宋慧娟下手了,他比着陈明安还要紧张。
宋慧娟笑着摇头,还是自己上了手,“这点儿活儿累不着,都是做惯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是这样说,为了安他们的心,只把人派出去,“打桶水去,这娘可干不了了。”
陈明守忙拎着桶就跑了出去,坐在灶下烧锅的陈明安主动走过来,“我跟着您先学。”
“成,”宋慧娟一边揉着面,一边给她的这个贴心的小棉袄说起来。
不论男女,她甚少让他们忙这间灶屋里的活儿,可有些该会的还是得会,自己好歹能下手做点饭,总不至于把自己饿着了。
宋慧娟和了面蒸了两锅馒头菜团子,煮汤两个大的都会,陈明守下了手做了白菜炖粉条,这顿饭做的时候可不短,把小明实饿得直围着灶台打转。
“快去洗洗手,”宋慧娟把饭端到案桌上,招呼还围着人转的小明实。
“诶,”小明实痛快应一声就跑出去老老实实洗了手,也不用宋慧娟再看着了。
这顿饭吃得也不太平,小明实把他的鸡蛋从碗里捞出来,仔仔细细剥开递到宋慧娟的面前,“娘吃。”
宋慧娟给他指了指灶上的碗,“那不是?”
小明实瞧见那碗里的鸡蛋羹,也不䧇璍
再说,啊呜一口就塞满了嘴巴,吃得津津有味的。
饭后也不用宋慧娟刷锅,陈明守就先上了手,连陈明安也没抢过他,“平日我不在家,都得你照看着,现在我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别跟我抢了,好歹我也是你大哥。”
陈明安只好端着盆去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倒是小明实找不到活儿,干站着着急,“大哥,我做啥哩?”
陈明守低头看了看他这个毫无用武之地的兄弟,给他找了个活儿,“给爹娘的盆拿来,等会儿咱们烧点儿热水。”
“成,”小明实立刻就往屋里跑,还不忘问,“暖瓶拿不拿?”
陈明守怕他拿不好,“先不拿,等会儿我去看看。”
被安排了活儿的小明实止不住的欢喜,水一烧好就巴巴要端,陈明守怕他端不住烫着自己,只能寻个借口,“先去看看爹回来了没?要是还没回等会儿再打。”
小明实立刻就跑出了门,陈明守跟在他身后,等了好一会儿,还没看见人影,小明实就等不住了,撒手就往灶屋跑,“不等他了。”
陈明守大概知道什么情况,多是去老宅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索性也进了屋。
被几个孩子一再嘱咐要坐在床上等着他们的宋慧娟,看着几个孩子满院子的忙,心里满是欣慰。
“娘,洗脸,”陈明守把盆端进里屋,小明实拿着布巾递过去。
“知了,”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线团子,还没起身就被人拦住了。
小明实扒住她的腿,不许她下来,“我给娘洗。”
宋慧娟好笑,也配合他,“你咋给娘洗?”
小明实二话不说,把布巾往水里一按,拧去多余的水分,摊开浸湿的布巾就举了过去,“擦擦。”
宋慧娟接过,照着他说的先擦了手,又擦了脸儿,可她没想到小明实刚接过布巾人就跑了出去。
远远的,又听见他喊陈明安,“大姐,香哩?”
小明实不知道这个香到底叫什么,可他知道那个擦脸的,是他们的小舅舅打省城给带过来的可好闻了。
刚喂完猪正涮盆的陈明安一听他问,忙应他,生怕他拿着作乱,“咋了?”
可小明实就是不说,一个劲儿的问,“哪儿?哪儿哩?”
陈明安怕他不敢把他自己放在屋里,怕他找着了给他浪费了,只得随意冲了冲盆就跑进去,“找香作甚?”
见他大姐得不到答案不肯给他,小明实只好说了实话,“给娘擦香。”
陈明安这才把那个浅蓝色的小盒子翻了出来,也不给小明实,自己拿着,两人就进了屋。
宋慧娟瞧见陈明安手里的小盒子,直摆手,“这味儿冲的很,娘闻不了。”
可这姐弟俩都只当宋慧娟怕浪费才不用,非要给宋慧娟试试,还好这时陈庚望掀开帘子进了来,看着闹成一团的屋子就问,“忙完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怕他,举起手里的小盒子给他看,“忙完了,给娘擦擦香。”
宋慧娟忙说,“娘闻不了,冲的很,一闻就忍不住想吐。”
陈庚望看着妇人不住的拍着胸口,把人拦了下来,“少闹人,赶紧收拾了去睡。”
陈明安只好收了小盒子,跟着她大哥和小明实出了屋。
眼看着几个孩子出了门,宋慧娟仍忍不住支着耳朵听他们的动静,果不其然小明实又炸炸呼呼闹起来,还不等她开口,陈庚望刚擦了把脸,撂下布巾转身就走了出去。
宋慧娟没听见他说了啥,可几个孩子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等陈庚望再进来,直接就关了门,宋慧娟从盆里抬起脚,拿着布巾擦了擦,坐在床上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一脚把盆拉过来,随意在半温不热的水里洗了两下,转身就熄了灯。
闲了一整天的宋慧娟只坐在床上缠了几个线团子,连院子也没踏出去一步,这会儿就更不困了,直盯着窗前的帘子发呆。
倒是身后的男人,倒头就躺了下去,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时日长了,宋慧娟听着震耳的呼噜声也能慢慢入睡了,好像是一种习惯了。
第 162 章
这个孩子算是最受呵护的一个了, 不用陈庚望嘱咐,陈明安和陈明实已然有了作人哥哥姐姐的架势,自己能做的事一点儿也不麻烦宋慧娟, 还千百般地顾着宋慧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明安一早就爬起来要做饭,刚出门就看见站在井边打水的她爹, 往灶屋那儿扫一眼就看见她娘已然站在案桌前洗红薯了,她忙挽起袖子走上前,“娘, 您去坐着给我烧锅罢。”
说着话, 就要来夺宋慧娟手里的刀,刀哪是个好争抢的, 宋慧娟微微挪开胳膊,抬了抬下巴示意, “先去洗洗脸刷刷牙, 再帮娘去看看明实醒了没?”
陈明安只好转身去忙, 心里却暗暗想着明儿要起的更早些。
陈明实倒还呼呼睡着,小脸儿圆鼓鼓的, 一吐一吸, 倒像夏天河里的青蛙。
陈明安没喊他, 捯饬好自己,跟她娘一起坐在了灶下烤火, 她的小手给她娘捂着刚使冷水洗了菜冰凉的手,“天儿这么冷, 您也不使热水, 回头手非得冻坏了不成。”
宋慧娟一点儿也不觉着烦, 心里反而暖乎乎的,跟她说着软乎话, “就今儿一回,哪儿能冻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回也不成,”陈明安学着她娘给她捂手的样子,小小的手还握不住大人的手,“今儿就把大哥屋里的暖瓶也给起上热水,您自己一点儿也不上心,等爹回来了我就跟他说,让他好好说说您,哪有您这样的?”
宋慧娟无奈,如今稍做点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跟陈庚望告状,说到底还是陈庚望太过紧张,连带着几个孩子也都神经兮兮的。
那天夜里,宋慧娟坐在灶下烤着火,顺带拿了明实被树枝刮破的衣裳正补着,两个孩子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她一起挤着烤烤火,倒教从外头刚回来的陈庚望撞个正着。
“白天闲不住,夜里还不歇着,”陈庚望一推门就看到妇人正眯着眼映着灶台上的煤油灯接线,当着孩子的面儿就说了她。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们两个如何,都是私下的事,从没当着孩子的面儿闹过气。
可陈庚望既然这样说了,宋慧娟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儿跟他争,只垂着眉眼笑了笑,也就收了手里的针线,轻轻应他一声,“知了,这就收。”
可这事却被两个孩子记在了心里,但凡撞见宋慧娟捯饬什么,总要小大人似的说上两句,不能做,亦或是不许做之类的就挂在了嘴边,时不时就要找陈庚望告她的状。
“知了,知了,”宋慧娟总笑呵呵的应着,可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说两句软和话罢了。
可这天夜里吃过饭,陈庚望被人叫走,宋慧娟安顿好两个孩子,她就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还没做成的棉袄,坐在床上映着橘黄色的煤油灯拿起了针线。
她正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悄悄走过来的陈明安,等她听见声响时人已经站在门边掀开帘子气鼓鼓的盯住了她。
“您一点儿也不听话,这会儿都啥时候了,您还做?”陈明安气得要跳脚,上来就要夺她手里的料子。
宋慧娟还来不及解释,陈
明实光着身子就跑了进来,一看这情况也跟着埋怨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娘坏!”
宋慧娟也顾不得说什么了,忙掀了被子,“跑出来也不穿件衣裳,冻着了还得喝药。”
经她这么一提醒,陈明实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忙爬上床钻了进去。
陈明安倒还没忘记,趁机把针线篮子拿到窗边的小圆木床上,“您还知道说他,您自己忘了?药才停几天,等爹回来——”
话还没说完,院门的大门就被人推了一下,陈明安也不跟这个惯会糊弄她的她娘说了,直奔了出去就找她爹告状,那话就跟往出倒的豆子一般,“您去说说娘,她又点灯做衣裳了,不看着她不成……”
陈庚望边往里走,边听着他这个闺女的唠叨,两人并着走进屋,那妇人已然垂着头收了手,连一旁的陈明实也跟着烧火,“就那儿,她不听话……”
陈庚望看了眼那一言不发的妇人,转而扫了眼被他小儿指着搁在小圆木床上她惯用的针线篮子,径直走了过去,“你可是糊弄人了?”
陈庚望没有诘难,反倒是这样反问,把宋慧娟问出了个大花脸儿,这话是他惯常问站在她旁边的小儿的,连口吻也是一模一样。
宋慧娟被他问得答不上话,两个孩子倒愈发见识的他们这个一家之主的厉害,陈明实直接就拍了胸脯说,“我看着娘。”
陈庚望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把就把人连夹带抱拽了出来,“回去睡,别闹人。”
陈明实也不恼,只朝宋慧娟笑着摆手,“娘,睡觉!”
宋慧娟看得好笑,可站在面前的陈明安还没走,对着她气鼓鼓说道,“以后就让爹看着您!”
难得见这两个孩子被气的跳脚,等人走了,宋慧娟才笑了出来,不巧被打门外进来的陈庚望看个正着。
这时,他的脸色就不如刚才那般了,阴沉沉的,走到小圆木床边,一把抖开那缝了半截的袖子,随即甩到了篮子里,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坐到床沿上解着衣裳沉声说道,“你不顾念自己,也得顾念肚子里的这个。”
宋慧娟在他面前没法像对两个孩子一样糊弄过去,只是默默点了头,等人上了床吹熄了灯。
被她那两个孩子告了状,宋慧娟夜里就不摸针线了,好歹白日里还能上手,一身衣裳做得很快,把早先弹好的棉花往里一塞,最后收个尾定个线,一身新棉袄就成了。
还得上身试试。
宋慧娟瞧见刚打外头回来的陈庚望就说,“箱子上的衣裳去试试。”
陈庚望看了眼头都没抬的妇人,转身掀开帘子进了屋,目光扫到箱子上的衣裳,展开后才发现这原来就是她那天夜里被两个孩子告了状的衣裳。
陈庚望透过半截帘子,目光触及到坐在门边低着头在穿线的妇人,满心的宁静,只觉得这日子真比着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好过多了。
“咋样?”
听到外头妇人问,陈庚望这才回过神来,忙解了衣裳,换上新衣走了出去,“你看。”
闻言,原本还在低头穿线的妇人就抬起了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还不满足,又拉着他前前后后都仔细看了一遍,才说,“你觉着咋样?胳膊这儿紧不紧?”
陈庚望立时抬起了胳膊给她看,“不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就成,”妇人朝他点了头,陈庚望自觉进屋换下衣裳。
一件做成,还有许多件都等着,大的小的,一身新衣裳都少不了,里头的棉花虽不是年年刚下季的,混着往年也能保暖,穿在身上也能过个冬。
衣裳做完,再做一双新鞋,过年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宋慧娟的肚子还瞧不出来,冬天的衣裳本就宽大,再一遮挡就更瞧不出来了,但多少妇人还是知晓了的,毕竟当日陈庚望拉着他们娘俩跑去许大夫家里的事儿是瞒不住的。
一过了三个月,大家伙儿就真放到面上谈论了起来,多是议论陈庚望这岁数还能有个老来子,虽然放在往年五六十岁也不是个多新鲜儿的事,可如今他们这一代哪有四十还生的人?
男人们对这种哪有什么议论,无非是调侃陈庚望能干而已,妇人们的闲话传不到宋慧娟耳朵里,她正被陈庚望拘在家里,连自留地也不许她去了。
还好,因着过年,两个大的放了假,能帮衬着做些事,今年陈庚望要把家里养了一年的小牛犊子拉到县里去卖,陈明守跟着他要一起去,满是好奇的陈明实还没去过一次,可家里她娘还在,两头为难。
宋慧娟哪里要他忙前忙后,往年顾念他还小,怕他跟着去乱跑,可今年不去,明年上了学还指不定能不能去的成,也就不拦着他了。
把人交给了陈明守,还要再三嘱咐,“路上听话,那儿离家里远得很,可不敢跑丢了,娘在家等着哩。”
陈明实点头应了下来,朝她摆摆手,没让他娘送出门就把门拉上了,还不忘也照葫芦画瓢嘱咐两句,“您也不能乱跑,听大姐的话,我给您带糖人。”
送走那爷仨,宋慧娟也闲不住,该炸的菜角油条,还有丸子一样都不能少,馒头花馍馍也得备上,他们母女俩忙得也是晕头转向。
陈明安还记得她爹走前交代的话,“慢慢做儿,别着急。”
是以,陈明安时时看着她娘,不许她忙过了头,把自己累出个好歹。
到了晌午,两人就着刚炸好的油条吃了点儿对付,陈明安不依,“您又这么对付,爹知道了指定得说您!”
这些话现如今陈明安是张口就来,宋慧娟听得直皱眉头,可还是念着他这个一家之主的面子,没有开口反驳。
陈明安拿起篮子的鸡蛋就要敲开,宋慧娟忙摆手,“娘喝不惯,锅里净是油,等晚上忙完了好好炖个肉吃可成?”
陈明安就犹豫了,她也知道她娘不乐意喝,只好把手里的鸡蛋放下,“那等晚上您教我做?”
“成,”宋慧娟点了头,转手敲开了这个鸡蛋,沏了一碗鸡蛋茶给她。
这边母女俩随意对付了一顿饭,那边的爷仨同样如此,带的干粮配着两碗汤填饱肚子,特意跑去北关的大供销社买了新料子给这个还没出生的,又给在家没跟他们出来的陈明安捎带了新花子,陈明实还不忘给他娘带一个糖人。
去时只牵了个小牛犊子,回来却装满了一个竹篓子,陈明实趴在陈庚望背上睡得沉沉的,手里的糖人也还举着,一点劲儿没松。
爷仨赶着亮儿到了家,终于把那糖人送到了宋慧娟面前。
第 163 章
转眼间开了春儿, 宋慧娟的肚子一满六个月就猛的鼓了起来,身上的小袄也掩不住了,穿在身上紧贴的很, 还好天儿渐渐暖和,换了轻薄些的褂子, 忙活起来便不那么难受了。
月份大了,宋慧娟就坐不得太久低凳子了,时间一长腿脚就发麻, 倒教几个孩子也跟着操心, 陈明实晓得留在家里帮着做活儿了,即使出去割草也跑不远, 他娘喊一声人就立刻往回跑。
“娘,咋了?”陈明实立刻推门进来, 身后跟着他养的那条已经长大的小黑狗, 一人一狗跑到他娘身边。
“把衣裳穿上, ”宋慧娟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等会儿想吃啥哩?”
陈明实等他娘给他擦好, 才抱着茶缸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缸子的水, 随意擦了擦嘴巴, “吃馍馍就成,我给您烧锅罢。”
“成, ”宋慧娟撑着椅子背儿站起身,由着小儿牵着她的手, 两人慢慢走进灶屋。
陈庚望这些日子忙的厉害, 每每都是入了夜才推门进院, 他也不用宋慧娟带着两个孩子等他,娘仨吃过饭就坐在院子里说说话儿, 过了谷雨晚间的风就不那么凉了。
“妹妹又动了!”陈明安贴在她娘身上,小手轻轻覆在她娘的肚子上。
“弟弟!”陈明实不乐意,他盼了好久的弟弟,妹妹都是娇滴滴的,一碰就哭,明远家的那个小妹妹就是!
“弟弟不好,”陈明安可不想家里再有一个小捣蛋鬼了,“妹妹多好,香香软软的,还能给她扎小辫子。”
“弟弟!”陈明实带着他的小黑跑过来,小手摸摸他娘的肚子,宣示主权。
“明儿就让二婶把明荣送过来,”陈明安瞪他,狠狠威胁道。
明荣是陈庚良和孟春燕底下最小的那个,三四岁了,会跑会闹,顶上那两个大的也上了学,成天没事就跑过来找陈明实玩儿,可一玩儿输了就得掉眼泪儿,但凡宋慧娟见了,总要说他两句。
陈明实因此很不愿意带着他玩儿,玩起来一点儿也不痛快,连着好几天人没进门,就赶紧扒着门找借口把人赶回去了,还好没教他娘瞧见,不然还得说他。
陈明安一提起粘人又爱哭的陈明荣,陈明实的小脸儿就紧巴巴皱在了一起,不等陈明安趁热打鼓,陈明实很快又反驳道,“就明荣自己爱哭,明丰就不爱哭。”
明丰是后头陈庚望三叔家的小孙子,和陈明荣是同一年生人。
陈明安不愿意跟他废话,直接问他,“妹妹有啥不好的?”
陈明实立刻就把明远家那个小妹妹当做例子说出来,陈明安立刻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一针见血,“那明荣不是也哭?你以前也爱哭,小时候都爱哭,等长大了就好了,是不是,娘?”
陈明安把话交给了她娘,不停地朝她娘眨巴眼。
宋慧娟被他们逗得轻轻笑,好一会儿才说道,“小时候还不会说话,渴了饿了都得哭,不然打哪儿知道饿不饿渴不渴?”
“对,就是这样,”陈明安立刻接上,“玉芳是太小还不说话才哭,明荣早会说话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陈明实也开始来回摇摆了,犹豫不定。
陈明安继续加柴,“妹妹多好,跟着你玩儿的明昌一个妹妹都没有,他想要还没有哩……”
三两句话,陈明实就彻底倒戈了。
等陈庚望回来,就听见那两个孩子围着那妇人讨论起妹妹的名字了。
听见门咯吱一声,那坐在院子里的人就抬了头看过来,陈庚望先开了口,“坐着罢。”
正要撑手起来的宋慧娟还是慢慢站起身,跟在他身后对他说,“饭在锅里,许是凉了再热热罢。”
掀开锅盖的陈庚望探手摸了摸,直接就端了起来,对着跟在他身后挺着高高的肚子的妇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罢。”
“成,”宋慧娟见他也无事,就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安顿。
陈明安倒了热水,拧了布巾给宋慧娟,又给她倒了洗脚水,才带着明实去洗脸,两人玩闹着,话也不停,还没想好妹妹的名字哩。
等陈庚望吃完饭进来,两人还没洗好,陈庚望听得吵闹,人也气闷,脸色就不大好,一句话把人赶出去,“赶紧洗了回去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了看陈庚望的脸色,两人也不再闹,宋慧娟瞥了眼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的男人,趁机朝他们摆摆手,陈明安忙带着明实就跑了出去。
门被带上,宋慧娟却也不知说什么能劝解他,她不知他是因着何事郁闷,可总不会平白无故的因着俩孩子就闹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干坐了一会儿,眼看着被她那小儿随手放在小圆木床上的擦脚布,伸了伸手还是够不到。
这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的陈庚望拿着擦脚布走到了她面前,宋慧娟正要伸手去接,面前的陈庚望就开了口,“拿出来。”
高高挺起的肚子遮挡住了视线,宋慧娟凭借直觉把脚从水盆里移出来,还没看到,面前的男人就低了头握住了她的脚,“又肿了?”
宋慧娟这时能看到她的脚面肿的圆滚滚的,陈庚望的那只大手一按一个坑,卷起裤腿就往上顺,感受到他的手劲儿,裤腿重新被放下来,身旁的男人盯着她格外肿的腿蹙着眉头,“腿上也肿的厉害。”
宋慧娟轻轻摸着活泼的孩子,对上他抬起的眉眼只笑了笑,这种事是没办法的,几个孩子都是如此。
陈庚望自然没指望从这妇人嘴里得来两句话,她的嘴对上他是严实的紧,放下妇人的脚落到鞋面上,端着盆就出了屋。
宋慧娟撑着椅子背站了起来,趿拉着鞋,缓缓挪到了床边,倚着床头慢慢躺下。
陈庚望再进屋,顺手把煤油灯挪到妇人床边,两下解了衣裳上了床,帘子挡住了微弱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男人的手放在了妇人的肚子上。
“快到日子了?”陈庚望感受着这个活跃的孩子,心里格外的紧张。
“快了”宋慧娟想了想,开口试探着问道,“听庚良家里说地里的小麦也见了穗儿,麦子不小?”
“再等个把月,许是能收个好粮,”躺在床上的男人听到她话里提到的孟氏,沉默了会儿,对她嘱咐了一句,“这几日子家里来人别见了。”
宋慧娟虽然大抵猜到孟春燕来时别有用意,但具体情况她没开口,她也不会多嘴问,更何况替陈庚望做主外头的事了?
这个家是哪一个当家做主这样明晃晃摆到面儿上的事孟春燕自然知道,就是问也不问到她身上来,不过是和她抱怨两句张氏。
宋慧娟听他这样郑重,忙睁开了眼支着胳膊问道,“咋了?真有大事了?”
“也没啥大事,”陈庚望看着两眼黝亮的妇人,把人扶着缓缓躺下,滑落下去的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胳膊,才说道,“乡里来了信儿,等这一茬小麦收完,按人头分地。”
“啥?”刚躺下的宋慧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一下就坐起了身,两眼直勾勾盯着也随着她坐起来的男人。
“沉不住气,”陈庚望见她反应这样大,顿时就拉了脸。
宋慧娟这才想起来上辈子似乎也是这个时候分的地,她脑子还乱糟糟的没理清楚,就听身旁的男人继续说道,“正好你也快到日子了,等地分完再出去,也避着些,等消息真下来,一个两个跑出来够折腾的。”
这话宋慧娟明白,等分地的消息一落下来,只怕陈家沟就要折腾一场,哪家不想要那几块肥力好的地,到时一个两个就要来找陈庚望说情了,真要到了那时候连她也要被人拉着说话了,上辈子也是如此。
“知了,”宋慧娟没再往下问,还好她这个孩子能赶在分地前落地儿,以后这个家里也有她的一份儿口粮。
陈庚望看着面色也严肃起来的妇人,反倒没头没尾说了句,“要见也不是不成,就是得少见。”
宋慧娟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他私下里有什么人情要走,便问道,“哪一个?可得把人留下来?”
陈庚望被她一句问的哽住,嘴巴又臭又硬,“哪有什么人?只要你不来吹枕边风就成了。”
说到这个地步,陈庚望也是自找没趣了,连灯也没吹就躺下了,一眼也没瞧那惹他火的妇人。
看着人背着她躺下,宋慧娟这时已然意识到他那话的意思,但她也接不上。
只是她不禁回想起上辈子,那时似乎也有人来找她说情,无非是没走通陈庚望的路子,想着敲敲她这个枕边人的边鼓。
那时她是怎么应对的已经不太能想起来了,不管应没应下,但大抵是不能做成的,有陈庚望把着,没什么人能从他那儿走通的。
即便是她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妇人,这点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是以,眼下才不能理解陈庚望这突然冒出来的话是什么缘故。
宋慧娟没再多想,她只需要记着一条就成了——这些日子少见人,最好不见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 164 章
果真, 陈庚望刚提了没几天,按人头分地的消息满公社都传开了,陈庚望忙的更瞧不见人了, 陈明安上学一走,宋慧娟就关了门, 拘着弋㦊
陈明实在家里认字,等今年过了伏假他也到岁数能去上学了。
但无论宋慧娟怎么小心避着,有些人还是躲不掉的, 家里的大门总不是时时关着的。
这天, 宋慧娟正坐在太阳底下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缝小衣裳,不远处的门就被人拍响了, “家里有人没?”
宋慧娟还没站起身,门外又换了两道轻嫩嫩的声音, 喊道, “大娘!”
“来了, ”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料子,握着陈明实跑着递过来的小手站起了身。
刚取下门闩, 两个小脑袋就探了进来, 对上这个不大熟悉的陈明实, 怯生生喊了声, “三哥。”
宋慧娟忙笑着把门拉开, 让张氏和两个孩子进到院子里来,“红云和明宝来了?”
“嗯, ”红云对宋慧娟还算熟悉, 明宝少一些, 但也认得,只仰了头看向张氏。
“成天嚷嚷着要哥哥, 见了你三哥也不敢去了,”张氏说着话儿就带着两个孩子往里走。
“明实,带着红云跟明宝玩会儿去,”宋慧娟低头看了看她这小儿,朝他示意。
“知了,”陈明实心里不情愿,面上瞧着也不欢喜。
几个小的绕着院子打转,宋慧娟就与张氏走进了堂屋,两人坐下,张氏并没有直接看门见山说明来意,先是问了几个孩子的近况,话头还没止住,便盯着宋慧娟的肚子开口,“没几天该生了罢?”
“没几天了,”宋慧娟面上带着笑,却不入眼底,她大抵能猜到张氏来这儿的缘故,但她不能开口,更不能替陈庚望做主,说到底这是他们娘俩的事儿。
“这个孩子来得巧,正好能赶上分地,多个人就多一份儿地,”张氏终于把话绕到了正题上。
“能不能赶得上都不碍事,”宋慧娟不接她抛过来的话茬,“平平安安的就成。”
虽然她这个大儿媳妇不肯接她的话茬,但张氏自己仍旧说道,若不是她这个大儿好几日寻不见人,她也不至于跑到这儿来,“那可不一样哩,我听你爹说了,这一回分了地可紧要哩,要是分着好土,就算少点,来年的收成也比那河堤下头的能多收几百斤哩,那西地多少沿河的地,分到哪家都发愁。”
宋慧娟不搭话,只坐在椅子上等着她继续说,面儿上一点也不着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氏此刻心里已经烧了火气,她这个大儿媳妇毫不把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进他们陈家十几年,没喊过她几声娘,刚成家就闹着他们一家子分家,几个孙子也被她教的不大与他们老两口亲近。
这会儿又是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外头那些说她是个好媳妇的,只怕都没见过她这幅面孔。
自打进门,前后说了小半个钟头也不见宋慧娟搭腔,张氏本就心烦,她那小孙子就跑过来缠着要回家,她干脆直接说了出来,“我瞧着这一回分地还得老大照看着分,老三家里人口少,还是得分点儿好肥力的。”
一通话说的肯定,没给宋慧娟留余地,但她也还是那些话,“外头的事他爹从不拿回家来说,我一个妇人也没问过,只想着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不是听您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分地这事哩。”
话说到这里,宋慧娟就不再往下说了,她一如既往的客气。
张氏见从她这个大儿媳妇软硬不吃,便转而看着她说道,“这两天老大也不去老宅了,等他回来教他过去一趟,也跟你爹说说话儿。”
这几句话说得宋慧娟没法子应,似乎又是她这个不孝顺的儿媳妇搅着陈庚望不去孝顺他的爹了,顿了顿,宋慧娟才看着外头的太阳缓缓说道,“要不您再等会儿,他爹也是时候回来了。”
虽然她这大儿媳妇难得开口留她,但听在张氏耳朵里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
宋慧娟倒不是这么想,她没法子再跟张氏坐下去,何不如让陈庚望亲自来说。
“您再等会儿,我先去做饭,”宋慧娟借着椅子的力,缓缓站起了身。
“老大回来你说一声就成,张氏却也不留,抱着闹气的小孙子就往出走,“这就回家,奶给你炖鸡蛋成不?”
宋慧娟眼见人轻声细语哄着她怀里的小人儿走了出去,才坐到案桌前翻开布揉面。
站在窗户边上的陈明实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有些东西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
等陈庚望回来,吃饭时宋慧娟还没开口,两个孩子说起话来,陈明实就顺嘴提了起来,“明宝来了。”
这刚落地,宋慧娟就觉察到落到自己面上的视线,但她没有开口,吃饭的时候没必要提那些事,何况还要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所幸陈庚望并没有追问,只是陈明安皱着眉头问她这个弟弟,“明宝自己来了?”
事情显而易见,明宝白天是跟着张氏的,入了夜才跟曹桂琴回后头,他们都心知肚明,要明宝自己一个人来他们这儿有多不现实。
“不是,”陈明实咽了嘴角的面条,才说,“红云也来了,还有奶。”
“奶来有事?”陈明安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宋慧娟的脸色,还继续问。
“我不知道,”陈明实摇了摇头,回过头看宋慧娟,“跟娘说了,娘知道。”
这时,跟着陈明实一起回了头的陈明安才注意到她娘的严肃,老老实实止住了话头,埋头吃饭。
等饭吃完,陈明安留下来刷碗,才找机会问她娘,“奶来干啥?”
低着头扫案桌的宋慧娟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了,倒也没说她,只是叹了口气,“你这张嘴啊!”
“我没跟爹面前说,”陈明安瘪嘴,“她来能有啥事?为难您了?”
“哪会哩,”宋慧娟透过面前的小窗看着正站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的人影儿,“都是大人的事儿,等你爹拿个主意。”
“您又不说,”陈明安不情愿回头看她娘。
“快回去睡会儿,”宋慧娟趁机把人撵回去,“等会儿娘喊你。”
陈明安没问出来,只得进了屋。她还太弱小,没办法护住她娘,更没法子把她娘从这泥潭里救出去,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考上学,给她娘增光添彩,能做她娘挺直腰杆的后盾。
等两个孩子进了屋,宋慧娟才对下了帘子的陈庚望提起来,“说是没事教你回去一趟。”
余下的话不用床边的妇人再说,陈庚望已经能猜出来了,他闭着眼拖着疲惫的身子,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知了,”陈庚望重新睁开眼,看着正弯腰铺开薄被子的妇人,她那肚子直直坠到了床沿上,脊背似乎也被身前沉甸甸的肚子压得直不起来。
两步走近,一伸手就握住了那忙碌的胳膊,“别忙了。”
宋慧娟见他面上满是疲色,便不再说话,两人躺到了床上,由着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腰间。
一觉醒来,该走的都走了,陈明安不用她喊,自己个儿就跑去上学了。
陈庚望忙完手头的事儿抽时间去了趟老宅,他对那妇人说了一句话背后的意思不是不明白,可他还是去了。
天儿虽黑,但头顶的月亮却圆,也照得亮,他没赶回去先吃顿饭填填肚子,径直来了老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张氏已经收了案桌,陈庚望瞧见窗边的影子,低头走了进去,“还有饭没?”
听到他的声音,老两口都抬起了头,老陈头还未开口,张氏就抱怨,“饭也没吃?”
“忙得很,还没回去哩,”陈庚望自然知道他娘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当时拦了下来,“晌午我回去慧娟说您过去了,我一忙完就来了。”
张氏再说不得,只赶紧去堂屋的馍框子里拿出馍馍,这个工夫,老陈头便开了口,“分地的事咋样了?”
“还没定下来,”陈庚望就着水咽下噎嗓子的干杂面馒头。
“还是抽签最稳妥,”老陈头捣了捣灶里积的草木灰,扑簌簌落一层,“这几天闹得厉害,你也别跑回来折腾了。”
“知了,”陈庚望吃的快,但也还时时应着老陈头的话。
张氏寻机开口,“今儿我去东边,瞧着慧娟快生了,你和老二人口多,可老三咋办?”
老陈头看了看低头喝水的大儿,问他,“公社定下按人头分地没?”
“定了,”陈庚望拍拍手,直截了当,“生下来的才算,没落地的一概不算。”
张氏有些着急,“那肥力不一样䧇璍
咋分哩?”
“这还没商量哩,差不多就是抽签了,”陈庚望站起身,“等收了小麦就差不多了。”
“看老天咋分了,”老陈头也站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灶屋。
陈庚望回去一趟,还是没安下张氏的心,好在有老陈头在,乱也乱不到哪儿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晚间陈庚望推开门时,宋慧娟已经安顿好孩子娘仨先睡下了,陈庚望上了床,身旁的妇人似乎才感受到他的动静,迷糊着张开了眼,轻声软气的问他,“吃饭没?”
陈庚望拉好她身上的薄被子盖住漏在外面的胳膊,“吃了,睡罢。”
对刚才在老宅发生的事他一句没提,那些乱糟糟的事何必扰了她,她一心扑在他们这个小院里就成,外头的事自有他在。
第 165 章
没等到分地, 宋慧娟肚子里的孩子就急慌慌的落了地,虽说陈庚望不在家,但也幸好正赶着陈庚望这天在家, 倒没生出多少乱子。
早间,宋慧娟正赶着和面蒸馒头给她这吃了饭还要离家的大儿, 可坐的时间久腰就难免酸痛,她忍了忍,等最后一锅馒头团好, 才从那长凳子上站起来。
灶里塞好了树枝子, 也不用人看着,陈明守便带着他家里的这个小捣蛋鬼跟着他爹背着竹篓子趁着凉快去地里除会儿草。
陈明安倒被留下坐在树荫下乘会儿凉写字, 眼见她娘走到了他们身边,便抬了头冲她一笑。
“歇会儿罢, ”宋慧娟顺手拿起蒲扇给她打起风来, 摸了摸她的肚子, 问道,“还难受不难受了?”
“不难受了, ”陈明安由着她娘摸完, 又继续低头写字, 她肠胃不好,稍一受点凉就容易拉肚子, 尤其是夏天,天一热儿夜里不好好盖被子第二天准难受。
“不难受就好, 等会儿把药吃了, ”宋慧娟收回手, 难免还要唠叨两句,“夜里睡觉还是得盖好被子。”
“喝茶不喝?”宋慧娟哪儿都问问。
“喝!”老远就听见了陈明实蹦蹦跶跶的声音, 一进门就接话。
“你大哥哩?”宋慧娟看见他跑过来,给她这脸上冒了汗的小儿轻轻扇了风。
“在后头哩!”陈明实歪在小圆木床上,四肢随意耷拉着。
陈明安挠了挠他的小肚子,“喝茶自己去倒,别使唤人。”
陈明实被挠了痒痒肉,忍不住笑,好一会儿才爬了起来,撅着小嘴儿,“爹让带茶哩!”
这是控诉他老子的行径,他不照样被人使唤!
“那你自己去倒,娘才坐下歇会儿,”陈明安伸出手还要抓他,倒把他吓得跳下了床,也顾不得倒茶了,满院子乱跑起来,身后的小黑也跟着凑热闹。
宋慧娟听着他们俩追起来,不用多管,刚要起身,她那大儿就进了门,把她拦下,“娘,我去倒。”
看着她大儿进了屋,宋慧娟便坐下看着那两个打闹的孩子,陈明安追不上这个小滑头,威胁了两句,气喘吁吁走到了她娘身边。
这时,陈明守刚把手里端着的茶缸子递了了他娘,宋慧娟接过,只浅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把手里的茶缸子递给眼巴巴望着她的这个闺女。
陈明守笑着打趣道,“看来肚子真不疼了。”
陈明安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才缓过劲儿来,一扭头就哼了一声!
这时,看着他大姐没了劲儿,陈明实才哒哒跑了过来,也要凑着茶缸子喝上一口。
陈明安也不说什么,只把手里的茶缸子递给他。
陈明实接过来一看,立刻就跳了脚,“一口都没给我留!”
几人都被他逗笑了,陈明守哄他,“走,大哥再给你倒。”
如此这般,陈明实才收了脾气,嘟嘟囔囔跟着他大哥进了屋,“不给大姐喝,咱们去自留地……”
宋慧娟听在耳朵里,还是嘱咐一句,“先倒了放着,凉凉再端过去,省得烫手。”
那暖瓶里的茶是刚从锅里起出来的,稍不小心就得烫个大包,去自留地的路弯弯曲曲的不好走,宋慧娟怕他们端不好。
“成,”陈明守转身进了堂屋,倒了两缸子水放在桌上,又带着陈明实进了灶屋,看了看灶里的火儿,两人拿了块馍馍,焦黄的馍边边给陈明实吃,被他啃得嘎巴嘎巴的。
陈明守去给陈庚望送茶,陈明实没去,吃完馍馍才跑了出去,也不跑远,就在路边的那片空地上和几个男娃玩儿,你撞我我撞你,生比气力,摔倒也不闹气,几个人反倒越挫越勇,情谊也越来越好。
陈明安走到门边看了眼,见他无事,陈明安就收回了头,转身进了院子,这时她娘已经不知何时进了堂屋,她也跟了上去,摸了摸茶缸子,递到她娘的手边,“差不多了,您再喝点儿。”
“知了,知了,”宋慧娟接过又喝了两口,没拒绝她,可月份一大,肚子里就存不住水,没一会儿便站起身进了茅房。
陈明安跑进灶屋,自己下手把锅里的馍馍拾出来,只用她娘在一旁看着就成,连晌午的饭她也能做了。
宋慧娟摸了摸这几日有些发硬的肚子,还是撑着劲儿一起跟进了灶屋。
吃过晌午饭,三个孩子也不愿进屋躺着,屋里还是闷热的厉害,躺在外头的小圆木床上,树荫遮去了刺眼的阳光,两条小腿随意耷拉着,哼唱着那些老调,好不惬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庚望吃了饭还能歇上几个小时,外头太阳毒得很,也没法子下地干活儿。
宋慧娟早进了屋,倚靠在小圆木床上缝着给陈明实回头上学用的小书包,肚子里这个的孩子倒不缺啥了,衣裳鞋袜都做了。过年时宋浦为回来得了信儿,一回去就让人给捎回来好些南边的小衣裳,还有好些时兴的料子。
月份大了,坐也坐不久,宋慧娟缝上背带就放进了针线篮子里,起身走动走动。
“睡会儿罢,”已经躺在床上的男人看她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扰着你了?”宋慧娟脚下一顿。
“没,”陈庚望还是坚持,拍了拍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这才抱着肚子缓缓走了过去,男人眼底的青色遮掩不住,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分地的事儿还没下定论,不只是他们这一个家指着他,陈家沟几百口人也都指着他,哪能睡个好觉?
宋慧娟由着他扶住了自己,借着他的力躺到床上,她并不困,只是被身旁打着呼噜的男人搂住了腰,听着他的声音才渐渐生出了一丝困意。
最多一个钟头,宋慧娟就醒了来,身旁的男人早已睁开了眼,手上不住轻抚着她的肚子,时不时撞上里头那个蹬人的。
两人无话,躺了一会儿,宋慧娟起身去了堂屋看了眼时间,便进了灶屋,给她大儿收拾了馒头,还有几个鸡蛋也要他带着。
陈明守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也就两身衣裳,身上一套,再带一套,其余的都是干粮,“鸡蛋您留家里,爹给的有粮票。”
陈明守不愿意要,何况不止是他这两个弟弟妹妹吃,他娘也得给自己补补。
“就这几个鸡蛋,家里不缺,”宋慧娟哪里愿意让他受苦,她情愿自己少吃一个。
陈明守到底还是没扭过他娘,和明安挥了挥手,背着满满当当的包袱离了家,留在原地的宋慧娟看他走得瞧不见人影儿才跟着明安进了院子,小圆木床上的那个还呼呼大睡,啥事也不知,无忧无虑。
到了三点
多,宋慧娟刚缝好书包,她那小儿就睡醒了,拉着她的手不放,迷迷糊糊就喊,“大哥!”
喊了两声没人应他,他的情绪就低落了下来,“大哥走了?”
宋慧娟摸摸他的脑袋,“才走。”
“又不叫我!”陈明实脑子清醒了不少,可还是赖在床上,也不老实,翻来覆去,忍不住了才跑进了茅房。
陈明安大笑,等人回来就跟他说,“下回我叫你。”
“真的?”陈明实不信她了,她骗自己好几回了。
“不信你问娘,刚刚我就叫你了,是你自己叫不醒,”陈明安两手一摊,躺到床上。
宋慧娟看见她小儿投过来的目光,朝他点了点头。
陈明实不知自己怎么这么贪睡,气呼呼的趴倒在他娘身边,俩人有的没的说起来没完。
宋慧娟缓缓起身,提着收好的针线篮子就往屋里走,可人还没走进里屋,她就觉出来了,低头一看,地面上已经湿了一片。
宋慧娟扶着墙,慢慢挪进了里屋,把针线篮子放在箱子上,才开口喊人,“明安!”
可屋外头的两个孩子说起话来一点儿也没分出心来,宋慧娟喊了几声陈明安才隐隐约约听见,可还不确定,“娘叫我了?”
话刚问出来,陈明安心里就一颤。
“娘,”两人来不及确定,光着脚就跑了进去。
这时,宋慧娟已经坐到了床沿上,两手紧紧抓着床沿,额上不停冒着汗,紧闭着双眼,陈明安一进来就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她娘喊了她多久,自己怎么就一点儿都没注意。
“明安,”宋慧娟听见两人的脚步声,睁开眼,看见她闺女惨白的脸色,面上挤出笑儿来,“吓着了?”
“娘没事,”宋慧娟还要伸手安抚她这两个孩子,陈明安已经逼迫着自己镇静下来,可颤抖的嗓音还是暴露的她内心的惊慌,拔腿就要跑出去,“我这就去喊爹。”
宋慧娟摇了摇头,把人拦下,“知道崔婆婆家吗?先帮娘去找崔婆婆。”
可陈明安还是犹豫,这个时候不去找她爹吗?她爹嘱咐过,娘有什么事立刻去喊他。
宋慧娟立刻打消了她的纠结,摸了摸她这小儿的脑袋,“明实帮娘去喊你爹成不?就说娘教他回来有事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陈明实点了头,一点儿也不犹豫,立刻就跑了出去。
“别怕,崔婆婆家知道吗?”宋慧娟还要再问问她,以防她走错了路。
“知道,南河西头,”陈明安哪里不知道,崔婆婆家离老宅就隔了一条路,眼见陈明实已经跑了出去,她这个做姐姐的心里也没那么害怕了,还强装镇定安慰她娘,“娘,您等着我,我这就去请崔婆婆。”
宋慧娟等两个孩子跑了出去,才终于不再强撑,面上的痛苦显露出来,生产的疼痛使她再也无法平静的呼吸。
陈庚望下午去了北地的自留地,离家里隔离五六百米,陈明实虽然不知道刚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可他把话刚转述给他爹,他爹立刻就把他抱了起来,风一样的就往回跑。
第 166 章
他们爷俩一推开院门, 陈明实就被陈庚望放下了,堪堪撂下一句“别进去”,人就快步进到里屋, 掀开帘子,入目的是那妇人瘦弱的脊背坠着大大的肚子, 无力承受一般趴在床边的长桌上,难捱的痛苦使她皱紧了眉头。
“请崔婆婆了没?”陈庚望走到她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
“明安去了, ”宋慧娟无力再强撑, 由着他使自己倚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缓缓睁开眼, “明实哩?”
“在院子里,”陈庚望此时总要安抚着她, 手掌从上到下抚着她的脊背, 希望以此能减少她的痛苦。
“去烧点热水罢, ”但靠在他怀里的妇人还有些理智,热水是少不了的, 等崔婆婆来到再烧就怕晚了。
“成, ”陈庚望帮她倾过了身子, 重新趴在桌面上,钻进了灶屋, 拎起桶就从水缸里舀,那瓢实在碍事, 两桶水直接倒进了锅里, 点了火儿就烧。
“明实, ”陈庚望一声就把老老实实站在堂屋的小捣蛋鬼喊了来,“去看着火儿。”
活被交给了陈明实, 有人看着就成。
陈庚望进了里屋,重新揽住了轻声痛吟的妇人,这时任他往日再有能耐可无可奈何。
宋慧娟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等这一波阵痛过去,才对身边的男人轻声说道,“扶我起来罢,得把衣裳先解了,床还得掀了。”
陈庚望虽然已有了三个孩子,可对妇人生产的事还是一知半解,他照妇人的说法把床铺一掀,从箱子里翻出她早已备好的破布单重新铺开,还未把妇人扶上床,就听到陈明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崔婆婆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闻言,妇人就轻轻拍了他一下,“出去罢,崔婆婆来了就成。”
可等崔婆婆走进屋内,陈庚望还没把人松开,崔婆婆二话不说,先是朝他摆手,等他走出屋,崔婆婆才安排起来,“庚望,水烧开了还端进来,多烧几锅。”
就这么一件事,陈庚望也是知道的,立刻就打水烧水,陈明安带着陈明实一起跟着他们的爹挤在灶屋,堂屋此时也不许他们进去了。
里屋的动静他们看不到,只能是不是听到崔婆婆的声音,还有她娘的声音,那声音和往常很不一样,只有略大一些的陈明安重新回忆起了七年前的那一次,她的心里始终都是害怕的。
陈庚望时不时进去送水,可他也看不见她,只能透过床帐子影影绰绰的看见她的轮廓,她仰起了头,一只手露在外面,常年被袖子盖住的胳膊显得过白,蓝紫色的血管极其醒目。
她应该还在忍耐,仅仅三五步的距离,可那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还是压抑的,大抵是痛不受不来才会喊出声,她心里还顾念着那两个小的。
陈庚望明白,他没忍住,掀开了床帐子,看到了此刻正拼了命的妇人,她满头的汗浸湿了散落一床的头发。
“庚望!”崔婆婆一见有人掀帘子,立刻就喊道,“进了风可是要命的,快出去!”
陈庚望没想到这回事,他徒手擦了她脸上的汗,跟她说,“疼了就喊,我把他们带出去,吓不着。”
崔婆婆没想到都有了三个孩子的陈庚望还能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儿来,这不是外行人乱指导吗?
崔婆婆继续轰他,“庚望,出去打水,别进来添乱了。”
一句话把陈庚望堵死了,身旁的妇人一眼也没看他,他只得小心翼翼掀了床帐子重新出去。
太阳落了山,天刚见了黑,里屋就传出了婴孩啼哭的声音。
紧接着,崔婆婆就喊道,“庚望,进来瞧瞧。”
陈庚望推开门,还没看到里面的妇人,手上就被放了个软绵绵的人儿,还是热乎乎的,两只小手蜷在一起,嘴巴张了两下就合上了,眼角一点泪也没见,仿佛刚才的哭声不是从她嗓子眼儿里传出来的。
“庚望,瞧清楚了,这回是个闺女,”里面还在忙着的崔婆婆也有了空玩笑,“你这命好,两双儿女,齐全的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呆站在门边的陈庚望没接上话,他只顾着看这个闺女了,努力回想着上辈子的人,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生下来的她是个什么样子。
而宋慧娟这时还不能安安生生歇会儿,听到崔婆婆说是个闺女,她眼角的泪就控制不住的留了下来,顺着脸颊藏到了早已湿透的头发里。
她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来了。
等崔婆婆忙完,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陈庚望点了煤油灯,拿出那妇人早已备好的东西递给了崔婆婆,可崔婆婆一样都没收下,一开口就让里面的宋慧娟睁开了眼。
崔婆婆原本不大好意思开口,可说到底还是为她家里的那根独苗,便也腆着老脸儿开了口,“庚望,我,我也是豁出去自己这张老脸了,你大爷走得早,家里也就庚定这么一个儿子,他手里也就明康一个男娃,分地的时候你……”
剩下的话是不言而喻,陈庚望顿了顿,很快说道,“这分地的事儿现在还没定下来,我不能跟您说大话自己个儿就能做主,咋个分法您应该也知道,抽签这是看老天哩,回头分了地庚定要是不愿意随时找我换,我二话不说随他挑。”
崔婆婆知道陈庚望跟她一个老妇人说这些话算是看在她来帮忙的面子上了,可没得到他的准话儿只怕家里的儿媳妇会不愿意,进而面上还是犹豫。
陈庚望自然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手里的篮子还是递了过去,“您收着,回去了这话跟庚定家里说了,回头有啥事您该来找我还来。”
话说到这地步,崔婆婆也知道抽签是看老天,分在哪一块儿是天注定,但有了陈庚望的话她也就算有条退路了。
如此这般陈庚望才送走了崔婆婆,上了门闩,转身就进了里屋,但两个孩子已经把人围住了,只留给他一个床尾。
可那妇人还是看了他,哑着嗓子问他,“应下了?”
话说的不明白,可他知道,“别操心这了,饿不饿?”
他不愿意说,宋慧娟也实在没力气再问了,只点了点头,贴心的小棉袄立刻就说,“鸡蛋羹等会就好,娘渴不渴?想不想喝茶?”
宋慧娟眨眨眼,陈明安立刻就倒了水,陈明实倒是一动不动,盯着他娘身边的妹妹开始发愁。
几个人都跑出来,宋慧娟不免担心起锅里的饭,还是问了一句,“灶里停火了没?”
“就留了一根树枝子,”陈明安端着来回颠倒着降了温的水走过来,却不知道怎么给她娘喝。
宋慧娟这时还动不得,见她端着茶缸子不凑过来,便对她这个今天有点迷糊的大闺女说,“给娘拿个勺子。”
“诶,”陈明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跑去灶屋拿了个勺子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爹就把她的位置占了,朝她伸出手,陈明安不情愿,可他爹说,“你喂不好,回头再折腾你娘。”
陈明安只好把茶缸子交了出去,转而跟陈明实一起观察起他们盼望已久的小妹妹。
宋慧娟被陈庚望喂的也难受,可现下一动身子就疼,她便只能忍着,勉强喝了几口润过嗓子,她就摇了头,“不喝了,喝多了起夜也不成。”
过会儿,鸡蛋羹蒸好,锅里的饭起出来,爷仨也不坐在灶屋吃了,要不是宋慧娟拦着,只怕就要进来吃了。
陈庚望吃得快,一吃完剩下的交给陈明安,自己端着鸡蛋羹就进来了。
他们爷仨吃的是窝窝头,给宋慧娟拿的却是今天她刚蒸好的馒头,软和的很,泡在鸡蛋羹里不用嚼就能咽下去。
宋慧娟被陈庚望喂了大半碗,好歹这会儿给她脖子底下垫了床薄被子,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也能半抱着孩子喂她吃了点奶,一吃饱就不哭不闹了。
刚吃完饭,那边就又烧上水了。
宋慧娟这时已经撑不住了,能撑到这个点儿已经是不容易了,闭眼前,她又嘱咐陈明安,“娘好好的,别怕,洗了脸就赶紧去睡,明儿还上学哩,别忘了,还有明实——”
“我都知了,”陈明安慌乱的心已经安定下来,她对着她娘点点头,反而安抚起她来,“您别操心了,明实等会儿我带他去睡。”
“成,”宋慧娟交代完,再也撑不下去了,闭了眼就睡沉了。
陈庚望看着还围着的两个孩子,挥手把人撵出去,“回去罢,让你娘好好睡一觉。”
这样说,两个孩子才轻手轻脚关了门出去。
两人凑在灶屋烧水,陈明实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妹妹也不好看,就会哭。”
陈明安有经验,老道的对他说,“等她长大就好看了,你小时候跟她一样,娘说人都是越长越好看。”
“真的?”陈明实皱着小眉头,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么丑的小妹妹能长多好看。
“当然是真的了,”陈明安举了好几个例子,但陈明实还是有所怀疑,“不信明儿你问问娘,都是这样的。”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陈庚望看了眼时间,催着人洗漱好就赶了回去。
陈庚望打了水,就地在院子里给自己收拾了一遍,才端着盆进了屋。
浸湿的布巾擦在脸上,宋慧娟被折腾醒了,迷迷糊糊的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回事,无力问他,“咋了?”
“没事,”陈庚望收起布巾,也不再动她,重新拉上床帐子,吹熄了灯,“睡罢。”
终于无人打扰的宋慧娟这会儿才安心睡下,只是刚生下的孩子又哪里会让人睡个好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 167 章
夜里孩子哭闹是常事, 只是这两口子这几年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难免闹挺,浑身疲累的宋慧娟一听见声音就睁开了眼,她还没撑着胳膊坐起来, 不得已睡在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趿拉着鞋走了过来,托住妇人的脊背, 往她身子下垫了床薄被子。
宋慧娟把孩子轻轻抱在怀里,小娃娃一吃到奶立刻就不哭了,宋慧娟回过头看着坐在床沿上的男人闭着眼打盹, 便对他说, “你去西头睡罢,在这儿她一闹就睡不成觉。”
原本闭眼养神的陈庚望听她这样说就睁开了眼, 看着趴在她胸前吃奶的孩子,小小的嘴巴蠕动着, 眼睛还睁不开, 只是依靠着直觉, 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没多大事儿, 喂罢。”
说罢, 人起身走了出去。
宋慧娟看着人影走过窗前进了茅房, 才重新把目光放在她这个最小的孩子身上,她吃得有劲儿, 她这个作娘的心里才好受一点儿。
上辈子她这个孩子受的苦很多,刚成家不满一年她就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再给她遮挡些风雨, 就把她抛下了。
陈庚望又是个冷心薄情的人, 一辈子说不出两句暖心的话,对他们这个最小的孩子没带过几天, 等她一走,就彻底撒手不管了,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也没伸把手去帮帮她,更不许几个孩子去帮她,孤零零的她,一个人就走上了绝路。
她从来没敢往深了想,她一个人啊,该是多么的无助才会走上绝路,她还那么年轻……
望着怀里这个还没受过苦重新来到她身边的孩子,宋慧娟满心泛酸,这辈子尽力护着她,不教她再走老路,平平安安的,离了她也能好好活着就成。
听见推门的动静,宋慧娟才急忙抬手拭去了眼中含着的泪。
“喂好没?”陈庚望掀开床帐子,妇人就刚好侧过了身去,可他还是瞧见了她泛红的双眼,挡着床帐子的胳膊一顿,等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下,好一会儿却还没转过身来。
陈庚望等了会儿,终于不再僵持着,放下床帐子又走了出去。
对着这个孩子,她明显的不同他是能清楚感知到的,无非是她被自己蒙在鼓里多等了几年,可也没有道理掉这么泪。
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可他没办法想下去,如果她真知道那些事,如何还会跟他又过了十几年?
可陈庚望越想越不对劲,从她闹着要离婚找的那些借口就可见端倪了,什么家宅不和,什么婆媳矛盾,如今的境况不是仍然如此?比着上辈子又有什么改变?
那些不过是借口罢了,两人上辈子也是这么过了一辈子,如何这辈子就过不下去了?
陈庚望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只有一个结论,那些事,原来她是知道的。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可她又怎么知道的?
那些事都是她走之后才发生的,或许是奇怪的机缘,到底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他更没法子去问她,这层窗户纸还不能捅破。
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而这件事就是一件。
既然如此,可她还是没走,没离开的原因他自然知道,是他亲自逼着她做的选择,是他把她困在了这里。
他太知道她的软肋了。
可他还是很贪心,陈庚望深知自己的欲望,他不仅需要她的身子,他还想要被她藏起来的心。
因此,很多时候她娘家的那些事生了变动他也是心知肚明的,他顾念着她,多是伸手帮她圆一圆,收收尾,把事情做得让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可她那些娘家事不是能让她就这样和他又过十几年的缘故,除非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乱糟糟的脑子里好容易找出一个线头,陈庚望费劲了力气扯出来,才猛然发现原来他不过是她生下这几个孩子的一个工具。
短短的个把钟头,陈庚望得到了两个令他震惊的真相,枉他自诩大丈夫,被枕边的妇人蒙骗了十几年。
推开了门,陈庚望再次走到那妇人的面前,一把掀开床帐子,盯着她那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面容上,他无奈苦笑出声。
被他惊醒的妇人眨动了两下眼睛,仍旧泛红的迷然的看着他,“咋了?”
“没事,”陈庚望咽下哽在嗓子里的黄连,苦到了心坎儿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着重新闭上眼的妇人,陈庚望撤回了手,由着床帐子轻轻晃动着,透着窗户照到地面上的月光格外清冷,却也比不得此刻陈庚望被冻住的心。
这件事,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这于陈庚望而言,实在是憋屈,可他却无可奈何,没一点法子。
这天夜里,陈庚望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顶着泛黑的眼泡倒把宋慧娟吓了一跳,她不免又劝,“夜里先去西头睡罢,过几天还得赶着收麦,把身子累坏不值当。”
陈庚望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吃过饭带着竹帽子就出了门。
宋慧娟自己慢慢坐了起来,陈明实满心盯着这个妹妹,等了许久也没见她睁眼,人就坐不住了,趴在窗边的小圆木床上和他的小黑玩儿。
不过两个小时陈庚望就回来了,外头的太阳太毒,在地里干活儿也是趁着天儿凉快,进了屋就听那小儿轻声细语的哄着,“妹妹,别哭了,娘马上就回来了。”
闻言,陈庚望立刻就推了门进去,那小儿趴在床沿上,脑袋伸了进去,外头只余下个身子,两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床帐子,那床上就一个哭的满脸通红的孩子,那妇人不知去了何处。
“你娘哩?”陈庚望不自觉就沉了嗓音,他不知她刚生了孩子能拖着身子去哪儿,莫不是连她盼了这么久的孩子也不要了?
“去茅房了,”陈明实不明所以,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黑脸的他爹。
陈庚望也不顾哭得不成样子的孩子,出了门就往东去,一下子撞见正关门的妇人。
宋慧娟慢慢转过身,瞧见他就往旁边让,可面前的男人没往里走,反倒扶住了她的胳膊,宋慧娟这时才趁机看了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但她早已经习惯了,便也借着他的力慢慢挪着步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进了屋,宋慧娟被他扶着坐上了床,忙擦了擦手,就急忙抱起已经哭得没劲儿了的孩子,给她又喂了奶,换了片尿布,才终于躺下。
没一会儿,陈庚望又出了门,等他再回来就抓了条鱼回来,炖汤简单,杀了鱼清理干净,这他能做得来。
于是,这天中午宋慧娟就喝上了陈庚望炖的鱼汤,泡一块馍馍配着吃了大半碗。
不知是陈庚望岁数大了还是什么缘故,宋慧娟总觉得这些日子他跟以往不大一样了,可真要说起来也没什么两样。
夜里,陈庚望倒没真卷着铺盖去西头,还是躺在了那张小圆木床上。
过了几天,陈明守下学回来,这时宋慧娟已经能下床了,有些事也能自己做,身子也好了很多。
陈明守一进门,就喊人,可只听见声音,有人应他,就是不见人。
“大哥!”听见明实的声音,他放下书包,刚喝了口水,门就从里被人打开了,明实朝他招手,“妹妹!”
闻言,陈明守来不及咽下嘴里的水就从门缝里溜了进去,跟着明实钻进床帐子里,里头果真有个不比他胳膊长的小娃娃躺着,长长的睫毛似乎快要盖住了眼睛。
陈明守仔细看着,目光没从上面挪下来就问,“娘哩?”
“去茅房了,”陈明实悄悄摸了摸他妹妹的小手,软软乎乎的,他一点劲儿也不敢使。
“啥时候的事?”陈明守忍着满心的怜爱,放低了声音问。
陈明实哪记得到底是哪一天,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就那天你走的时候。”
“一星期了,”陈明守默默算了出来,从床帐子里钻出来,又问,“爹不在家?”
“去南河打渔了,”陈明实也跟着钻出来,“娘说你回来想炸鱼吃哩。”
两人走出来,陈明守打了水洗洗手,正拿着布巾擦手,就见他娘走了出来,“娘!”
“回来了?”宋慧娟虽然身子比前几天好了很多,可步子仍然迈得不大,动作也比往常慢一些。
陈明守立刻随手搭上布巾,上前扶住了他娘,“明实说您还要炸鱼?也不好好歇。”
“炸鱼又不费时间,裹层面放锅里过个油的事儿,”宋慧娟被他扶进了里屋。
“等会儿我上手罢,”陈明守虽然年岁不大,可会做的饭比陈庚望还多,有些东西讲究个一通百通。
“也成,就是火儿才看着,”宋慧娟能放手让他们做,就是自己不放心还得站在旁边看着。
没两句话的工夫,陈庚望就拎着两条鱼回来了。
等陈明安跑到家,陈明守已经下手炸鱼了,宋慧娟站在灶台前看了会儿,就被撵了回去,陈庚望倒坐在灶下烧起了锅。
陈明实想往里添柴火,被陈庚望拦住了,“再添火就大了。”
炸了鱼的灶屋满是烟气儿,把里面的父子俩熏得满头大汗,至于陈明实,他早跑到树下面乘凉去了。
鱼炸好,陈明守也不嫌麻烦,又添水下锅把鱼烩了一遍,等饭吃到嘴里,已经一点了。
陈明守给他娘盛了大半碗端过去,可宋慧娟一看就摆手,“吃不完哩。”
“您慢慢吃,锅里多的哩,”陈明守给他娘安顿好,才出去吃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午难得能睡个好觉,陈明守一醒过来,就听见他那个小妹妹扯着嗓子正哭的厉害,他走进去,小妹妹刚换好了尿布,人也醒着,直勾勾的看着他。
陈明实托着下巴就叹气,“妹妹闹人罢?”
“咋闹人了?”陈明守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又光又软,像是刚剥了壳的煮鸡蛋,“等长大了就好了。”
同样的话儿,陈明实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个又哭又闹的奶娃娃长大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儿?
第 168 章
等到下午四点多, 天更凉快会儿,陈明守自己个儿又钻进了灶屋,开始着手和了面, 要先蒸两锅馒头,还要再蒸两锅窝窝头, 一半他带走,一半留家里,也省得他娘回头再上手了, 等他把这些忙完, 一看时间,又到了饭点儿。
陈明守一回来, 家里有他照看着,陈庚望就不那么折腾了, 只顾着下地就成, 就是到了夜里又扛着他的铺盖卷重新回到了东屋。
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夜上闹上三四回是常事, 宋慧娟满打满算能睡上三四个小时就已经好很多了,好在这个孩子生在天儿是这样温和的时候, 说热也算不上太热, 比明守和明安那时候过冬好很多, 总不用成天使冷水洗尿布,这样的日子比从前已经好过很多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睡在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披着衣裳离了床,过了会儿, 院子里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大大小小都起来了。
里屋, 宋慧娟给哭闹的孩子换了片尿布,刚把人儿放下, 又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宋慧娟又抱在怀里哄着喂了一遍奶。
这会儿院子里就安静了下来,没一会儿就听见灶屋有了动静,等放下怀里的奶娃娃,宋慧娟就起了身出去,走进灶屋才发现是放了小假的明安正站在灶台前开始煮起了汤。
“咋做这么早哩?”宋慧娟扶着门梆子,缓缓跨过门槛。@无限弋㦊
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陈明安回头冲她娘一笑,就盖上了盖子,“大哥跟爹去下地了,明安也跟着去了,让我留家里做饭。”
不到夏天,天儿但凡热起来,上工的时间就会改,总不是照着死规矩熬人,这些日子不用日日上工,陈庚望就趁着早上太阳还不大下地除除草,亦或是趁着下午天儿凉快了去也成,但家里有了自留地就得自己多上心去侍弄。
陈明安点着灶里的火儿,就不许宋慧娟再往里走,“您进屋去,外头风大的很。”
“不要紧,”宋慧娟顺手把门带上,“今儿赶着你大哥有时间,等他忙完了教他给你好好看看,等下年你也该上中学了。”
“昨儿大哥帮我看过了,”陈明安扶着她娘坐到长凳子上,“大哥还给我带了两本书,等他下回回来我就能做完了,到时再给他看。”
“真好啊!”宋慧娟摸了摸小姑娘的小辫子,不免艳羡,即使他们母女俩都具有这个时代所轻视的一种身份。
“娘,大哥说他想考中师,”陈明安犹豫半天还是没听她大哥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中师?”宋慧娟虽然不知道中师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可她知道要想上中师不用高中毕业,初中毕业就能去考,只要考上了,再等三年毕了业就能给分工作。
这些东西原本她一介妇人也不知道,还是前几年她娘家的叔伯兄弟里有个考上中师的,不是听宋浦华提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些事。
“明守咋说的?”宋慧娟对他们的事,尤其是这样的大事,最是慎重不过。
“大哥没说多少,就是昨儿下学我碰见明浩哥了,他顺嘴提了一句,回来我问他他也不说,”虽然她大哥没跟她多说,可陈明安知道,他是为了给家里减减负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等宋慧娟再问,就听到明实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宋慧娟就敛了话,“成,吃饭罢。”
宋慧娟起身走到了门边,看着她那个高高瘦瘦的儿子扛着两把锄头走进门来,面上满是笑意,对着门外喊,“明实,回来吃饭了,吃完再去玩儿。”
“知了,知了,”陈明实趁机玩完一局,才跟小伙伴挥了手跑回院子里。
“娘,”陈明守打湿了块布巾递给他娘,“擦擦手。”
宋慧娟接过,还是止不住的打量她这个大儿,不知不觉到今年他已经十五了,好像再过五六年就能成家了,再过不多久他就能撑起一个家了。
“娘,咋了?”陈明守一抬头就见他娘痴痴地看着他,喊了两声他娘才回过神来。
“日子真快,你都长这么高了,”宋慧娟把布巾交还给他,不知何时也要抬头去看他了。
“长再高不也是您的儿?”往日在弟弟妹妹面前最是端重的陈明守,此时在他娘面前也还是个孩子。
“去吃饭罢,”宋慧娟笑笑,顺手拍掉他身上沾的草。
等这顿饭吃过,眼看着各自都去忙了,宋慧娟才叫了他进屋,拉着他坐到床边的那张小圆木床上,问起他在学校的事儿,其实从没出过远门的宋慧娟哪里听得懂他说的那些东西,陈明守自然也知道,可他还是尽量回应着他娘的关心,不想让他娘挂念。
直到他娘问出了那句,“啥时候考试哩?”
对他娘的问题,陈明守有心隐瞒,便也半真半假的说道,“老师说等七月才考哩,还有一个多月。”
“还有一个多月,跟高考一样?”
宋慧娟的消息无非是从身边人得来的,整个陈家沟上中学的本就不多,他们这个岁数的男娃又都是个顶个的壮劳力,也就能从那几个在乡里上中学的家里人说上两句话,再加上她不时常出门,知道的就更少之又少了。
“比高考早几天,”陈明守如实说道。
“等你考上了高中,以后跟你小舅舅一样能去省城上大学,娘就熬出来了,”宋慧娟头一次把他们读书识字的事牵强着跟她牵扯上关系,强加上她自己的意思。
“娘,”陈明守再是有心欺瞒,也无法再瞒下去,只是找了个借口,“明安学习比我好,家里供她才有指望,我想着考中师。”
这话说完,宋慧娟心里就有数了,她的心被他的话说的止不住泛酸,可还是问他,“老师咋说的?考不上吗?”
陈明守沉默半晌,到底强逼着自己点了头。
宋慧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等会儿娘跟你去学校,你从小学习就好,咋就退步了?娘去问问老师还有没有啥法子能上高中。”
“娘,”陈明守哪里会忍心看着他娘撑着虚弱的身子跟他跑几里地,他垂下了头。
“你就骗我罢,”宋慧娟抬起了胳膊,到底还是不忍心动他一指头,轻轻落在了他背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不是,”陈明守止不住摇头,“我,我……”
宋慧娟眼中的泪直打转,她的胸腔止不住发抖,可她仍说道,“明安学习好,娘砸锅卖铁也供她,不用你省,你说这话是要把娘的心剜出来不成?是娘没为你想,家里弟弟妹妹多,拖你的后腿了。”
“不是,娘,不是,”陈明守猛地从床上跪到地上,埋在他娘的腿上泣不成声。
“你啊……”宋慧娟擦了面上的泪,握着他的胳膊把人拉起来,还像他小时一般给他擦泪,“家里的日子不是过不去,真是过不下去娘借钱也供你,你怎么就想那么多?”
“我想早点工作,工作了您和爹就能少供一个,”陈明守这时才说出了他藏在心里的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傻孩子,”宋慧娟把她这个比她还高的大儿揽在怀里,“少一个多一个能咋?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想做啥都成,娘只想你们按自己的心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家里头啥事儿都不用你们操心,记住没?”
“记住了,”陈明守点点头,从他娘的怀里坐起来。
“去洗洗脸儿,”宋慧娟给他理了理衣裳,“去罢。”
眼看着他走出了门,宋慧娟才又使着帕子给自己擦了擦,去看看大床上吱吱呀呀睡醒了的孩子。
晌午吃过饭,孩子们挤在树下乘凉儿睡觉,宋慧娟却如何也睡不着,她从箱子底下翻出来了她的那个布巾,从里头拿了十块钱放进了她大儿的包袱里。
这个家到底有多少家底,上辈子她跟陈庚望过了几十年也不知道,她从没问过陈庚望,这辈子自然也是如此,只要能把她这几个孩子养大养好,他手里有多少钱她一句也不过问。
她手里有的都是小钱,多是赶着年关卖了牲畜,陈庚望就给她几张票子,有零有整,赶着谁家办喜事,添上十块八块的,陈庚望也都给她,那几张票子也就操持着家用,一年到头也用不完,亦或是她那三个弟兄,年年贴补给她的,她若是不肯要,他们只说先替他们攒着。
这么多多少少,宋慧娟手里的钱也有千把了。
只是她没想到,她那大儿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也是给她提了个醒,虽说他们家的日子算不上满公社里数一数二的,可在陈家沟也算是能过得去了。
十天八月,宋慧娟总想法子给几个孩子开开荤,家里的鸡蛋没断过,身上的衣裳虽不是年年都能做新衣,可也不是那连衣裳都穿不起的人家。
外头有了动静,宋慧娟便掀开了床帐子,走到门边,等陈明守喝了缸子茶,才把包袱递了过去,临走前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才松开,“回去好好上课,别胡思乱想。”
“知了,”陈明守把他的小包袱背在身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您别出去了,外头风大。”
“成,”宋慧娟站在堂屋门前,看着她的大儿走出院子,渐渐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等她重新进到里屋,躺在小圆木床上的男人已经离了床,穿好衣裳就拿着铲子下了地。
宋慧娟走到床边坐下,正要端起茶缸子,就瞧见底下压了一张票子,她拿在手里,放进底下的抽屉里,才喝了一口温热的水。
这个抽屉里,也有一块布巾,里面放的都是陈庚望给的钱。
第 169 章
待这个孩子生下半月余, 地里的麦子就能收了,陈家沟的老老少少都下了地帮忙收麦子,连上学的娃娃们也都放了麦假, 明安和明守自然也赶了回来。
一早,安顿好孩子, 宋慧娟就爬了起来做饭,陈庚望不许她下地去上工,几个孩子也不许她出门, 她便被留了下来, 照看好这个奶娃娃,给他们爷四个做好饭等着他们回来。
陈庚望和陈明守是干活的主力, 陈明安马上满十三的姑娘了,也跟着孟春燕下了地, 他们家里那个明荣送了过来, 宋慧娟帮忙照看着, 陈明实带着他的小黑跟在后头打杂,时不时递个东西, 又或者跑回家带两缸子茶过去。
五月的土地, 打眼望去尽是一片金灿灿, 地里站满了一茬茬的人,一个个都弯下了腰, 身后的土地时隔半年再次露出原本的面貌来,就是这样一片土地养育了陈家沟的祖祖辈辈。
如今, 陈家沟又要重新划分, 把这一片土地分作大小不一, 给它们署上名。
收完麦子,该交的交, 剩下的陈家沟就按着工分分,宋慧娟自打开了春儿这几个月就没下过工,只有陈庚望一个人的公分支撑着,分下来的粮食自然就少,但还好家里那几亩自留地收成还不错,好歹能填补点儿。
更让人期待的是分地,等地分到自己的手里,能收多少粮食就凭自己了,抽签的事儿早传了个遍,大队定好规则之后,就挑了个日子,开始一组一组分地,陈家沟分五组和六组,陈庚望所在的就是六组,等帮衬着把前五个组分好之后,紧接着就到了六组。
这些日子,没少来人敲门,但碍着宋慧娟还没满月子,来的多是妇人,宋慧娟委婉拒了一次两次,来的人也就少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种事,她一个妇人哪里能当家作主,说到底,就是这么几句话应付着而已。
分地当日,陈庚望刚端起饭碗,就有人来喊了,“庚望,在家没?”
陈庚望忙撂下筷子,打开了门,“秉东,吃了没?进来坐。”
许秉东是北边三组的组长,往日都是一个队里干活的人儿,这些日子分地也都是他们一起互相帮衬着,更是做个见证,省得回头有人再生事。
“吃了,吃了,”许秉东见他手里还拿着馍馍,就摆手,“你先吃,我来是先跟你说一声,大家伙想着先从北地分,等会儿你去通知一下,别折腾半天再跑错地儿了。”
“成,”陈庚望送走人,忙进了屋,三两下就吃了手里的馍馍,撂下筷子就跑进了堂屋,拿起量尺和本子就要往出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打听见有人来,就给他一直搅着碗里的粥,这时粥也凉了很多,把人喊住,手里的碗就递了过去,“粥,喝了再走,晌午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哩,饿着肚子该难受了。”
陈庚望停下步子,腾出手,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碗,可这妇人还是没让身,反倒对着灶屋喊,“明实,把馍筐筐里那半块馍馍拿来。”
陈明实早吃好了,正闲着发呆,一听他娘招呼他,立刻就从馍筐筐里拿了他刚刚掰开的那半块馍馍跑到他娘身边,高高举着,“娘!”
宋慧娟接过,两手轻轻掰开,一块一块就放到了陈庚望面前的碗里,对着他那蹙起的眉头还是不停,直到那半块馍馍全部被放了进去,“把这点吃了再走。”
陈庚望的饭量宋慧娟不是不知道,可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才不许他凑合着吃两口就要走。
家里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以后还都指着他哩,自打明守的心思教她知道了,宋慧娟心里就开始盘算了,他们俩的身子骨可得养好了,多撑几天也能给孩子们再撑撑腰杆。
这事,宋慧娟想得明白。
当着孩子的面儿,陈庚望没驳她的面子,即使蹙着眉还是把这碗粥泡馍馍吃完才走。
送走陈庚望,又送走陈明安,宋慧娟才收拾起灶台,家里的牲畜挨个喂一遍儿,连里屋的那个小娃娃也得要人看着,喂了奶还要洗洗尿布,等她忙完,坐下来已经半晌午了。
家里家外,哪个都忙得分不开身。
果真,不出宋慧娟的猜测,等到了晌午,他们娘仨吃了饭,陈庚望还没回来。
等到陈明安去上了学,陈庚望才赶了回来。
晌午做的汤面条,宋慧娟没给他的那份一起下了,这会儿烧开了水忙给他下,等面的工夫,宋慧娟便问,“北头的分完了?”
坐在灶下边烧火边等饭的陈庚望点了点头,“分好了,北地分了一亩,等会儿去东地。”
宋慧娟知道他的意思,只听他说这么一句她就皱了眉头,看来跟上辈子不大一样,她没多问,继续使着勺子推了推锅里的面条,转身把案桌上放好的一个鸡蛋打了进去,等上三两分钟,鸡蛋成型,面条也煮熟了。
滴了几滴香油,撒上一把荆芥叶,卧上一个鸡蛋,陈庚望端着吃了两大碗。
吃完饭,也来不及歇一会儿,人又出了门往东去。
等到晚上天都黑透了,陈庚望才赶了回来,一进门,宋慧娟就听见了动静,忙走了出来,锅里给他的有饭,灶里一直塞着树枝子,火儿点着,饭就没凉。
陈庚望三两下洗了手,坐在案桌前等着妇人给他端来了饭,才端在手里吃了起来。
屋里的小娃娃又闹起来,这妇人把他扔下,进了屋去哄那小娃娃,等他吃完,随意洗了碗,又把草棚子的牲畜喂了一遍,才关了门踏进屋内。
“吃完了?”那妇人大抵是听见了他的动静,不仅背着他坐,还特意把床帐子扯了下来。
“吃完了,”陈庚望拎起暖瓶倒了盆热水,拿着浸湿的布巾擦拭着黏糊糊的身子,在外头忙了一天,浑身臭烘烘的。
宋慧娟听见他的动静,忍不住提醒,“窗户关严实了,别进了风。”
“知了,”陈庚望转身一探手就把半开着的小窗关了个严实,继续擦拭着自己的身子。
等宋慧娟喂好怀里的小娃娃,把人哄睡下,才重新把床帐子勾了起来。
这时,那年过四十却还依旧硬挺的身子就彻底露在了她面前,坦荡荡,空无一物。
宋慧娟低了头,喝了口茶缸子里放温的水,便上了床。
对面的陈庚望把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难免觉得两人这辈子又是过了十几年的夫妻,可她的脸皮儿还是薄得很。
等他收拾好自己,把盆里的水倒出去,熄了灯,还是躺在了靠窗的小圆木床上,还不够日子,只能他自己忍着。
等到第二日,陈庚望依旧要出去分地,倒是吃了个安生的饭。
这一天忙完,组里的三块地才算是分完,还好没生出什么乱子,分地之前当着大家伙的面儿都是说定的事,个人要是想调换那就找自己私下去调。
晚间,陈庚望赶了回来跟着一家子吃饭,把分好的地说了一遍,北地一亩,东地四亩,西地四亩,但话刚说完,也没落下一会儿的安生。
刚吃了饭,陈庚望正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就有人拍门。
陈庚望开了门,忙把人往院子里请,正在灶屋刷锅的宋慧娟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来人是崔婆婆家的那根独苗。
换地这事,陈庚定自己本就不愿来,可耐不住家里的妇人唠叨,站在院子里说出了自己那实在勉强的理由,“他娘说北地离得远,想跟庚望哥换换。”
这句话刚说完,不等陈庚望开口,他忙又说道,“他娘不止着换西地,能换东地就成。”
北地有水,容易淹,西地也沿河,就东地那边离得远,这话教陈庚定也说的抬不起头来,可孩儿他娘非说人家应下了,就没有不换的道理,硬逼着他来换地。
“成,”陈庚望想了想,问道,“北地有几亩?”
“一亩,”陈庚定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北地就一亩。”
“成,东地你想从哪边划一亩都成,”陈庚望跟他笔划了半天,转而说道,“明儿早上六点,我拿着量尺去东地,咱俩过去把地换了,成不?”
“成,成,”陈庚定一听他答应,别的就什么都不讲了,“那,我先回了,不耽误你忙。”
“成,有时间来家里坐,”陈庚望把人送出门,随手就上了门闩。
转过身就撞上了站在门边的妇人,陈庚望走过去,洗了洗手,才听妇人问他,“换哪儿了?”
“北地,”陈庚望拿起布巾擦了擦手,“明儿我过去,东地让他挑一亩,北地两块儿也正好挨着,也不用来回跑了。”
听他说完,宋慧娟才明白,两家这么一换,就和上辈子的对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上辈子也换过地,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那时,不知她忙着做什么,连这样大的事也不知道,不知是他瞒的好还是她心大?
宋慧娟点点头,这事她就是凑巧赶着听了一耳朵,又多问了一句,她做不得主,她也没那个心当家作主,她转了身就进了屋,后头的陈庚望抬起步子也跟了进去。
等天一亮,宋慧娟刚打茅房出来,就瞧见人拿着量尺出了门,她想了想,还是没记起来,大抵上辈子也是如此罢。
他懒得跟一介妇人说,她也懒得去问,两人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一辈子。
等饭做好,明安背着书包去了学校,陈庚望才拎着量尺回了来,宋慧娟正站在里屋的窗边哄怀里的小娃娃,便跟他说了一句,“锅里有饭。”
还没放多久,饭也不会凉,宋慧娟便没出去帮他热饭。
陈庚望掀开锅盖子,端出了半温不热的饭,嚼在嘴里,还是凉了。
第 170 章
等这个孩子满月时, 谷正芬带着畹兰和小显维来了陈家沟,从前这个三个孩子满月时,也算办过满月酒, 只是那时她娘家少有人来凑这个热闹,往往赶着前后送来点儿孩子用的东西。当下, 这样的喜事来的人家多是妇人,带着几个小不点儿的孩子,这一次谷正芬来就算是代表她的娘家人了。
谷正芬来得早, 这个小院子里还没来陈家这边的姑娘亲戚们, 她抱着软软乎乎的小姑娘逗了会儿,把宋浦生和老宋头要她带的东西都捎了过来, “爹说原本照着明实他们给您带棉花,我想着您这些日子不能多动针线, 就一起给做了小衣裳。”
“针线密实得紧哩, ”宋慧娟此时手里正拿着一身小小的红布衣裳, 底下还有几身红红粉粉的小肚兜。
“鞋!”小畹兰也凑着小脑袋跟着看,指着旁边的软布做成的小鞋, 比她的手还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做了花样子?这鞋可费工夫了, ”宋慧娟拿在手里摸着, “我也就前些日子给做了两双,看的眼疼。”
“我也是这几天闲下来才做的, ”谷正芬从那两双鞋子上移开目光,轻轻摸着怀里的小娃娃。
“家里的地分的咋样了?”宋慧娟把包袱里的小衣裳重新收拾好, 问起家里的大事。
“昨儿才分好, ”说起正事, 谷正芬就抬起了头,“一个人按一亩半分的地, 浦为和浦华是按着三亩分的,该成家的没成家,都是这么分的,算是留一个人头,这边是咋分的哩?”
“也是这么分的,一个大队哪有几个人没成家,”宋慧娟提起来这两个拖着不成家的兄弟就发愁,把啃油条的小畹兰抱上床。
“浦华前些日子给爹来信了,”谷正芬怀里抱着小娃娃,上不了手,便示意自家的小闺女脱下鞋,才继续说道,“说是过些日子他准备带着城里的小姑娘回来哩。”
“啥?”正给小畹兰脱鞋的宋慧娟一听就抬起了头,她似乎没听明白刚刚她这大弟媳妇说的话。
“浦华等过些日子忙完了,要带人回来给爹瞧瞧哩,”谷正芬又说了一遍,她这大姑姐盼消息盼的太久了。
“咋能先把人家带回来,去见人家女娃的爹娘没?”宋慧娟不由得又跟着发愁,她这个小弟弟办事没个思量。
“说是就这几天,等端午过去见见哩,”谷正芬继续说,“要我说其实也没啥见的,这小姑娘就是浦华老师的闺女,早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就是教丈母娘看看,浦华长得又高又好,哪个丈母娘会不愿意哩?”
“就是之前浦华说的王老师吗?”年前宋慧娟听他提起过一句,只觉得是个和气的先生,跟浦华说的其他的城里人不一样。
“对,姓啥浦华信上倒没说,就说是他们老师的小闺女,”谷正芬不大确定,把她从宋浦生那儿听来的消息都说了个遍儿,“姓啥不紧要,只要浦华跟人家和和美美的不就成了?”
“对,你说的是,”宋慧娟这才笑了,“只要两口子和和美美的,比啥都好。”
谷正芬带来的宋浦华的消息让宋慧娟心里松快了好些,却也让她发愁,连老三都要成家了,远在南边的老二还没给准信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说了会儿话,陈家的这些亲戚就陆陆续续到了,陈如英也带着两个孩子来了,抱了抱她小侄女,问道,“大嫂,取名儿了没?”
正提着暖瓶给她倒水的宋慧娟被她问得一怔,热水就溢了出来,洒在手上。
陈如英忙掏出帕子递了过去,看着她大嫂有些通红的手,“要不要紧?”
“没啥事,”宋慧娟连帕子也没用,只随手抖落上面的水,对着她安抚似的笑了笑,“冲冲就行了。”
刚转身就撞上了从外回来的陈庚望,他一眼看到了那只手,眉头紧蹙,看着面前的两人,“咋回事?”
宋慧娟拦下了陈如英,面上还是那样的浅笑,“茶缸子没拿稳,使凉水冲冲就成。”
说罢,人就往井边走去,身后的陈庚望放下锄头,就跟了上去。
走到井边,站在手把边上,夺过妇人手里的瓢,往里添了两瓢水,弯下腰压了几下,水口出就哗哗流出了水来,妇人的手放在下面,流水不停,足足冲了一刻钟。
这一幕落在了坐在堂屋的谷正芬眼里,她还从不知宋浦生嘴里的大男人是这般模样的,旁边这些陈家的亲戚自然也都看在了眼里,双双对视一笑,看向了陈如英怀里的那个奶娃娃。
看来,外头的那些传言并不十分真,若不然这个奶娃娃又是打哪儿来的,没几年就能做爷爷奶奶的人了,谁能料到这个岁数还能得个老来女?
任由这些人胡思乱想,宋慧娟冲了会儿手,就听见屋里的孩子哭闹了起来,随意拿着布巾擦了擦,忙把人抱在怀里进了里屋。
等宋慧娟再抱着孩子出来,陈家的这个小姑奶奶扒着看了两眼吃饱的小娃娃就问,“叫个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抬头看了眼站在外头弯着腰洗手的陈庚望,缓缓说,“明宁,叫明宁……”
“小明宁,小明宁……”
陈庚望听着从那妇人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心里愈发确定,她从始至终都知道。
等这天过了满月,这个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地里的庄稼不等人,两个大的去上了学,家里能下地干活的也就两个大人。
天不亮,陈庚望就起了床,宋慧娟留在家里做好饭,照看好几个孩子,等陈明安去了学校,家里的牲畜喂一遍,宋慧娟就把这个刚满月的孩子背在了背上,陈明实也拿着小铲子跟在后头一起下了地。
刚收了麦的地里,麦茬子还没彻底干枯,虽然紧着下一茬粮食的时间,地也都仔细翻上一遍,不能马虎偷懒,不然秋收时候就收不了几粒粮。
夫妇俩两人一人一个铁锹,顶着太阳也得干,宋慧娟把背上的小明宁松下来交给陈明实带着,两小人儿坐在地头的杨树下乘凉儿,叽叽喳喳的。
土地分到了自己的手里,哪户人家干起活来都浑身是劲儿,家里壮劳力多的,这时做起活来就轻快不少,一人一块地两三天就能犁一遍儿,时间便不那么紧张。
铁锹翻得慢,第二天陈庚望立刻就去乡里买了个犁,家里的大黄牛挂上绳子在前头拉着,他在后头扶着辕,活儿干得就快多了。
宋慧娟制不住这头大黄牛,十来亩地指着陈庚望一个人也不现实,她就带着孩子们去了北地,拿着铁锹一锹一锹的挖,虽然干得慢,可总比不干强。
等陈庚望把西地和北地都犁了一遍儿,宋慧娟才堪堪把北地和东头那一亩半的自留地挖了一遍。土地刚翻完,还不能立刻去种,得把土都晒上几天,好在大夏天的日头足,晒上三五天就能种了。
地里的活儿宋慧娟没上两个大的上手,最多赶着放小假让他们跟着干干,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考试。
三块地,陈庚望折腾着种了两样,玉米和红薯的产量都多,自留地里还是照着往年种了点儿豆子和芝麻。
等这十来亩地忙完,就进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两个孩子也不负宋慧娟的期望,拿回了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可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学费。
宋慧娟听陈庚望读了两个孩子的成绩,牵着她这两个孩子的手,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真好,真好……”
陈庚望余光看到坐在身旁的妇人,没把下面的学费通知读出来,两手一叠,忽视了她那大儿投过来的目光,拿着两张纸就进了里屋。
等到夜里熄了灯,宋慧娟才撑着胳膊问身旁的男人,“北关的高中学费多少?是不是贵的很?”
她猜不出到底多少,可大抵是比浦华那时候贵的,那时候的高中也就是乡里自己办的,去年才取消,今年再上高中就得跑远到县里了。
“瞎操心,”男人睁了眼看着凑近的脸,压着身子的火气斥了她一句,掀了身上的薄被子就出了门。
陈庚望不说,宋慧娟也不知道,问那两个孩子无疑是增加他们的压力,便坐了起来,点着煤油灯把那抽屉里的钱拿了出来。
等陈庚望从茅房回来,一掀帘子就看见那妇人披着衣裳正坐在床边对着灯数钱,他两步走了过去,就听那妇人开口对他说,“年年你给的都在这儿了,还剩下三百七十六,零头我没算上。”
陈庚望被她这幅样子惹火了,一把夺了过来,塞进那抽屉里,拽着那胳膊就上了窗边的小圆木床。
微弱的煤油灯照不到窗前,一抹清冷的月光从小窗投进来,落在男人的背上,不自觉贴近了身下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两人之间,“有时间数钱,还不如帮帮我。”
宋慧娟被男人的手带着往下去,紧闭着的双眼,不停颤抖的睫毛,全都暴露了她的不安。
不知从何时起,面对陈庚望,她似乎又成了没经过事的妇人一般。
但被独自留在那张大床上的奶娃娃似乎特意卡着时间闹了起来,身下的妇人立即推了他,陈庚望看了看这张脸,松了劲儿,由着她起身离去。
外头的风吹进来,陈庚望坐着冷了冷,才重新掀开床帐子钻了进去。
第 171 章
放了伏假, 陈明守除了自己每日的功课,其余的时间都带着陈明实和陈明安一起学习,等伏假过后, 明安就要住校了,连明实也要背着书包去学校了, 而他离家就更远了,一个月能回来一次就不容易了。
有陈明守带着,宋慧娟能腾出手的时间就更多了, 要给明安新套一床被褥带去学校, 连明守那床被褥也得重新翻翻花,还有浦华, 不知道他定下日子没?
她想着等来年得在自留地种点棉花了。
夏日炎炎,几个孩子的胃口不大好, 又贪凉, 宋慧娟想尽了法子给他们做点吃的, 但总也绕不出那老几样。
可宋慧娟不知她那小儿偷偷摸摸跑出去下了两回河,被从地里回来的陈庚望正好撞个正着。
陈庚望打西地回来, 肩上还扛着铲子, “去哪儿了?”
陈明实也知道自己这湿溻溻的模样逃不过他爹的眼, 也不撒谎,干脆撂了, “下河了。”
“回去跪着,也不用吃饭了, ”陈庚望说完, 就朝前走, 陈明实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院门半开着,比陈庚望先一步到家的陈明守听见动静, 偏过头就把跟着陈庚望身后的明实看了个正着,等陈庚望放下铲子进了里屋,他才拉住了他这个弟弟,“刚才娘还找你哩,又跑哪儿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河了,”陈明实情绪不高,说完就进到堂屋跪着去了。
等宋慧娟哄睡小明宁,一掀帘子就见她这小儿老老实实跪在墙边,陈庚望拿着茶缸子坐在一旁,视若无睹。
陈庚望教子,她不多问,只是让孩子就这么湿溻溻的跪着,进了风就得生病,宋慧娟不忍心,拿了块干布巾递给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儿子,点了点他的脑袋,“就知道添乱!”
陈明实就知道他娘会如此,朝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儿,嘻嘻哈哈擦着身子。
一旁的陈庚望自然把这娘俩的动作看得清楚,闷声咳了一下,那小儿立刻跪得板板正正,那站在他身边守着的妇人才拿着布巾起身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小儿从来顽劣,上辈子陈庚望就被他闹得没个清净日子,这辈子就得严加管教,省得他往后不知轻重捅破了大天。
可这严加管教的结果,不提也罢,说起来就是后话了。
伏假不长,也就月余。陈庚望亲自把陈明守送到了学校,刚一到家,那妇人又折腾着他送大闺女。
原本陈明安不愿意她爹跟着,可耐不住宋慧娟唠叨,“那地方远,这被褥你咋带过去,教你爹跟着过去看看,不然娘心里放不下。”
陈明安心里暗道,再远也比不过她大哥离得远,而且她大哥那时上初中她爹可没跟着去,道理是有的,可看着她娘担忧的面容,她又说不出来,只得带着她爹一起去了学校。
陈明安到底是个女娃,陈庚望把人亲自送到了学校,好在那跟他不对付的小儿不用他送,自己背着书包就跑着去了。
一个两个都走了,宋慧娟的心就空了大半,可陈庚望却觉得日子难得清静,等这个日日还往回跑的小儿住了校,想来那时的日子才是真个清净哩。
宋慧娟一直盼着宋浦华的信儿,直到中秋前几天正准备着回去,宋浦生来了陈家沟,她才知道他刚给家里来了信儿:十四下车。
消息来得不算突然,无非是宋慧娟晚回去两天,赶着十四那天能见个面儿,宋慧娟给人家姑娘早就备好了见面礼儿,还新套了一床被褥要宋浦生带回去,“人家姑娘是城里人,好容易来一趟,总不能让她盖那些老棉花套了。”
“这些东西正芬都准备好了,”宋浦生直摆手,“你这儿回头留着他成家用。”
“成,”宋慧娟哪里还有时候计较这些,总归都是给了老三,只要别让人家姑娘在他们这儿受了委屈就成。
宋浦生连饭也没吃,送了信儿,还要按谷正芬列的条子去一趟乡里,家里的东西都得预备着,吃穿用具,一样不落。
毕竟,礼多人不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他忙得脚不沾地,宋慧娟也没多留他,临走前,拿了张票子要塞给他。
“你这是作甚哩?”宋浦生把那票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又塞到他大姐的手里。
宋慧娟还是要塞给他,握住他的手,说道,“拿着,我知道你跟正芬操持着这个家,大大小小,哪儿不是用钱的地儿?”
“这能花多少钱?再说爹给的还没用哩
,”宋浦生哪里会要他大姐的钱,她手里又能有几个钱?这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正是上学的时候,花钱的地方不少。
“那是爹给的,”宋慧娟抱着孩子不方便,可还是不许他不收下。
“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宋浦生气急,他这个作大哥的,给打小相依为命的兄弟置办点东西还收他大姐的钱,不是打他的脸吗?
“你拿着回头给人家姑娘,给我我也不要,”话说完,不等他大姐再折腾,宋浦生骑上洋车子就上了路。
手里的票子没送出去,宋慧娟就放进了箱子里的那块布巾里了。
过了两天,赶着十四,一早宋慧娟抱着怀里的孩子就踏上了往西的小路,陈庚望没跟着去,家里的小儿晌午还得回来吃饭,没人不成。
宋慧娟到时,宋浦华和那姑娘还没到家,宋浦生又借了辆洋车子去接。
老宋头抱着这个小胖丫头,满心的怜爱,连小显维都吃醋了,人扒着他的大腿就缠人,“爷,抱我,抱我……”
谷正芬一听见动静,立刻从灶屋里出来,一巴掌就拍到那小屁股上,“妹妹才多大,你就跟她抢,咋当哥哥的?”
小显维撇了嘴,也不哭,像往常在家跟他爹告状一样,立刻就跟他爷告状,“娘打人!”
老宋头一直秉持着一代人不管两代人的事儿,小显维自然告状失败,可他也不气馁,转头摸着他的小屁股蛋就跑进灶屋找他大姑当靠山,“我不跟你了,跟大姑回家。”
“成,今儿跟大姑走,”宋慧娟好笑,她这个小侄子不是随了谁,这么大点儿就这么机灵。
等人的工夫,也快到饭点了,两人就在灶屋忙活了起来,做了几个凉菜,几个热菜,人家姑娘跟着跑这么大老远的,总得让人家姑娘来了吃顿好饭。
他们这边还没忙完,就听见宋浦生回来了。
人都顾不得在屋里等着,放下手里的菜就赶到了院门边,远远地瞧见那姑娘跟他们家老三并排走了回来,不知说了什么,那姑娘就笑了起来。
不似宋慧娟的小心含蓄,也不似谷正芬的大大咧咧,是在他们这里见不到的,就像太阳一样,温暖却不刺目,可却足够绚烂。
宋浦华把人带到他的家人面前,却不用他开口介绍,身旁的姑娘就主动开了口,“王希媛,比浦华小一届。”
说到这里,王希媛看向身旁的人,他笑着对她点头,她也跟着笑,继续说道,“他老师就是我爸爸。”
大大方方的两句话,宋家的人就知道这姑娘的不同了。
“别光站在门口,”宋慧娟忙开口,把人请进院子里。
呼呼啦啦,一行人进到堂屋里坐下,宋浦华拎起暖瓶就要先给家里人倒水,谷正芬忙拿出刚买的一对儿新茶缸放到他们面前,“先给希——”
“希媛,”王希媛立刻就笑着重复了一遍,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对,希媛,先给希媛倒,”谷正芬便也笑了,这样的姑娘落到他们家真是凤凰落到草窝里了。
“先给伯父倒罢,”王希媛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了坐在主位抱着一个小娃娃的长辈,他的家庭情况她很早就知道了,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闻言,宋浦华就先给家里的人挨个倒了水,等到下一个,希媛就主动把缸子推到了他的面前,两人相视一笑。
旁边坐着的谷正芬不禁暗暗感慨,这才是城里的姑娘。
这时,宋浦华才开口向他身边的人一一介绍他的家人,她还是那样活泼,从不畏惧人前,家里的人都很满意,甚至特意给她准备了见面礼。
这一场会面,宋家的人只有满意,宋慧娟也是满心的欢喜,这样好的姑娘跟着她这个小弟弟,他们这样的婆家,以后少不得会受苦。
宋慧娟趁着收拾碗筷的时间,才跟宋浦华能说两句,“日子定下没?”
“定了,”宋浦华拉着他大姐坐在灶下,“放到腊月里成不?”
“成,咋不成?”宋慧娟想起人家姑娘家里的情况,又不免问,“在城里摆酒罢?”
“城里摆,家里也摆,”宋浦华跟他大姐没有隐瞒的,“老师那边有亲戚得摆酒,咱们这边等过年我们回来再摆一场,成不?”
“成,只要跟人家那边商量好就成,”宋慧娟不住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记得跟爹他们也说,这是大事哩。”
“知了,”宋浦华把头歪在他大姐身上,又问起那几个外甥,“明守在哪儿上的高中?”
“北关……”
见了一面儿,宋慧娟的心就放了下来,剩下的就只等着年关时候两家办事了。
临走时,她把这二年宋浦华给的钱又拿了出来,“这钱你收着,两场事得花不少,不能一直让人家那边贴,缺啥就跟家里说,怎么也得办的热热闹闹的。”
宋浦华哪里肯收,打他一生下来就是他大姐一口米汤,一碗羊奶喂活的,没他大姐,哪有今天的他?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宋浦华在他大姐面前照样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我有钱,二哥许是知道了,才给我打了两千。”
“那也不成,”宋慧娟还是塞给他,“这些钱在外头不知道值不值花哩,手里多点儿钱,外头的路就好走些。”
宋浦华当着他大姐的面儿手下,趁她不注意,又添了一张放进了他这个小外甥女的包裹里。
等宋慧娟回到家,给哭闹不止的孩子换尿布时,一打开,那块布巾就露了出来。
第 172 章
这钱又折到了宋慧娟手里, 一直拖到了腊月二十三两人在家里摆酒。
打宋浦华把腊月摆酒的事一跟老宋头交代出来,等人一走,老宋头就找先生给瞧了好日子, 定的是腊月二十三。
怕时间跟那边冲突,宋浦生又打了电报过去, 等了几天,就给了准话。
时间一定下来,家里这边就开始着手准备, 大大小小都需要操持, 等过了十月地里的庄稼收过,重新种了小麦花生, 宋慧娟才腾出手过去帮忙,也好替换替换谷正芬。
被褥做了六套, 宋浦华的那块地上没起房子, 只在老宅里清出了一间两人暂时住几天, 城里给分了两间房,以后两口子就在那儿生活, 怕是不赶着逢年过节轻易回不来。
宋浦为那边也打了电报, 这样大的事他还是得回来一趟。
盼了大半年, 进了冬日,宋浦华带着他的新娘子才回到这个小山村里。
提前几天, 宋浦为也赶了回来,身后跟着个卷着头发的大姑娘, 那模样活像年轻人买的挂历上印出来的。
这些话都是这一路上遇见的人跟她说的, 头开始宋慧娟还能笑着说他们是讲个玩笑, 莫不是闹错了老二跟老三,可说的人多了, 宋慧娟就有些半信半疑了,她在这儿呆了几天,愣是没见上宋浦为一面,自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工夫,跑在前头的陈明实就哒哒拐进了巷子里,这边陈庚望还推着架子车正慢腾腾往前走,就见人又跑了回来,扯着陈明安就往前探头,“里头有人。”
陈明安瘪嘴,院子里没人还奇怪哩?
陈明实见他大姐这模样,又补充道,“没见过的。”
陈明安不耐烦,跟着他挪着步子进去,还没看见他说的人,正好被从后门进来的宋浦华看见,“明安!明实!”
两人兴奋的朝他跑过去,宋浦华一弯腰就把人抱了起来,“你娘哩?明守没来吗?”
“来了,在后头哩,”陈明实扭着身子往后指给他小舅舅看。
宋浦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他大姐抱着他小外甥女正伸手推门,他两步过去,一把拉开门,一起推着后头的那架子车进了院子。
宋慧娟还没坐下喝口水就问,“浦群家里说老二带了个南方姑娘回来?”
这两天他们家里被他二哥跟那个姑娘闹得热闹极了,他二哥的脸色成天耷拉着,他就也不敢凑上去问了。
宋浦华摇着头,悄悄指了指他二
哥的那间房,“您去问二哥罢。”
宋慧娟见他这模样,抬起脚就要进去,怀里刚睡醒的孩子便被宋浦华趁机接了过来,“我抱着,别让二哥吓着了。”
宋慧娟顺手给他抱着,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声音了。
宋浦为忍着胸中的怒火问,“谁给你买的票?”
“我自己买的,”罗美琼捏了块他们这里的糕点,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成,”宋浦为坐在这儿跟她磨了大半个钟头,见她软硬不吃,干脆也不废话,“把你带过来的东西都收拾了,现在就跟我走。”
“走?”罗美琼拍了拍手,“去哪儿啊?”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宋浦为撂下话,转身就要走。
“哎,”罗美琼立刻站起来,扑过去抓人。
“别拉拉扯扯的,”宋浦为当即就要扯掉胳膊上的人,可一抬头,就看见往这里走过来的他大姐。
宋慧娟把两人拉拉扯扯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未说话,本来牢牢抓着老二的姑娘就松了手,急急忙忙跑到她身边,眨眼间就跨住了她,喊了一声,“大姐。”
宋慧娟还没反应过来,宋浦为就走过来一把把人拉开,“谁是你大姐?”
“你咋说话哩?”宋慧娟拍了下他,再怎么样也得好好说话,跟人家姑娘哪能这个样子?
“对!”罗美琼一点儿也不气馁,立刻重新跨上,“你这个臭脾气,也就我没跟你一般见识了!”
“你!”宋浦为梗住,不顾他大姐的震惊,更顾不得罗美琼的咋呼,拉着人就进了屋,“赶紧收拾东西去,等我说完正事,赶紧买票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转身一拉门就走了。
宋慧娟看得迷糊,还是等两人走到树下,才有机会问他,“那姑娘是咋回事?”
“就是搭伙做生意认识的,”宋浦为想起来这一团乱糟糟的事脑袋就大,垂着脑袋并不想多说。
“那咋还能跟到家里来了?没跟人说好就跑回来对人家姑娘不好,”宋慧娟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多问,只是有些事他这么大的人了心里得有数。
“我知道,”宋浦为知道他大姐什么意思,只点头应她,想起什么来又起身跑进屋,拿着厚厚的一沓坐到他大姐身边。
“啥东西?”宋慧娟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拆开外头的两张报纸,里面赫然是一沓子大团结。
“给我这干啥?”宋慧娟立刻就把拆开的报纸合上,当即就要还给他。
宋浦为推给她,“给你的拿着就成,,老三说就是这两年过年那点钱你也要给他,他那儿我给的有,你自己手里没点儿钱咋过哩?”
“我哪儿用得着,”宋慧娟摆手,还是不肯收,他为了挣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起早贪黑的,日子不比他们好过。
“那就给明守他们上学用,”宋浦为知道她的境况,他打小就知道陈家那一摊子搅不开分不明的糊涂账,但好在分家分的早。
“你大哥手里有,年年卖猪的钱,今年还卖了头小牛犊子,”宋慧娟不愿意要他的钱,摆着手指头跟他说起来,“就是我,手里也不缺钱,年年卖了猪都给我留的有,前儿有人下来收羊,卖了羊刚给我了一百,我哪有花钱的地方?”
宋浦为无论他大姐怎么说,也不肯再收回去,“那是你该拿着的,我给的是我给的,又不一样,钱总不嫌多。”
“拿着这么一沓钱我放哪儿?”宋慧娟把外头这一层报纸重新包好,拉着他的手放到他手心里,“先替我存着,等往后用着了你不开口我也得找你。”
“等下午走还带回去,”宋浦为接过,转身又进了屋。
宋慧娟看着他进了屋,紧接着那屋里又响起了那姑娘的声音,“那等等,我跑这么远总不能让我连杯喜酒都喝不了就回去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着里头的动静,看着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宋慧娟起了身进到了堂屋,宋浦华在门边站着,他这时才刚换了一身新衣裳,板板正正的。
宋慧娟刚过去还没坐下,就见里屋的谷正芬朝她招手,“快进来,快进来。”
“咋了?”宋慧娟来不及抱在老宋头怀里蹦跶的孩子,转身掀了帘子进到屋内。
“瞧瞧!”谷正芬仰着下巴,示意她看坐在床边的新娘子,“都看过了,就等你哩。”
“等我干啥?”宋慧娟一下子就被眼前一身大红色衣裳的姑娘吸引了,不禁赞叹道,“真好看,真好看……”
“希媛说这叫,叫啥西?”谷正芬向她说起新娘子身上的这身衣裳,“跟浦华穿的一样哩。”
“西装,”王希媛立刻补充道,人一动头上簪的粉嘟嘟的花儿也跟着颤动。
“真好看,”宋慧娟被她这双弯弯的月牙眼所感染,掏出那个布盒子,“大姐不知道照你们那边得送啥,你大哥说城里时兴送手表,就托人给你们买了个,回头试试。”
“谢谢大姐!”王希媛立刻掀开看,一对机械表,的确很时兴。
宋浦生给两人准备的是两辆洋车子,至于宋浦为,他现在也有手本儿了,痛痛快快给两人买了台电视机,早托人送到了城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缝纫机原本也是要买的,可宋浦华说希媛不愿意做家务活,要了也没用,老宋头就折成钱给了小两口,任他们自己用。
等人到齐了,卡着晌午的时间点儿,伴着震耳的唢呐声,一对新人从此就成了一家人。
吃过饭,送走客人,宋慧娟拉着谷正芬拿出一个布巾塞给她,“这个年代比着前几年光景好太多了,那时候日子也不好过,给你备的那些东西比不上老三家里的,这点儿钱也不多,你收着。”
谷正芬哪里会要,她这个大姑姐有这样的心她就心领了,“照大姐这么说,你那时候能有两块布做一身衣裳都算好的了,时候不一样了,跟他们年轻人比啥哩?”
“不瞒你,”宋慧娟提起往事摇了摇头,“那时候跟你大哥成家,我记得是扯了六尺布,就是这六尺布还给他做了身衣裳,拎了五斤果子,两斤白糖,就这些都把我新奇的不成样子了,想着跟了他日子就好了。”
说到这里,宋慧娟才发现原来过了那么些年,这点东西她也一直没忘记。
“上回明宁满月,我瞧着大哥可不像往年的模样,挺知道心疼人的,”谷正芬见她情绪有些低落,立刻就劝。
“是,”宋慧娟不再多说,只默默看着外头跟着闹的孩子们笑了笑,夫妻之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头的人再怎么劝,也得他们自己心甘情愿。
如今,她也心甘情愿就这么过一辈子了,和陈庚望。
第 173 章
宋浦华带着新媳妇在家过了个新年, 宋浦为却是把那跟着他跑回来的南方姑娘当天就给送上了火车。
像宋浦为这么大岁数的,满公社也找不出几个来,好端端的就是拖着不成家, 从前是赶着挣钱,如今钱也挣到手里了, 可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
宋慧娟年前没腾出时间问他,等年后初二一到,就拉着人问, “你咋想的, 也跟我交个底儿,连老三都成家了, 你这么大岁数还拖着以后咋过哩?”
“也不是没找,”宋浦为搓了搓手, “就是没碰见合适的。”
“那个罗姑娘咋不合适哩?”宋慧娟原以为他那天是吓唬吓唬人家姑娘, 没想到他当天骑着洋车子就把人送走了。
“她?”宋浦为一提起那个小姑娘直摇头, “她不行。”
看出他大姐的疑惑,宋浦为干脆直说, “她是生意上人老板的妹妹, 今年才二十二, 还小哩,她就是没见过我这样的, 一时胡闹玩儿。”
宋慧娟一听情况,也知道差的太多, 要真是自作主张给他在家里找一个, 保不齐以后两人闹出什么乱子来, 说到底过日子还得两人看对了眼。
“过了年都三十
了,”宋慧娟无奈叹气, “家里头都离你远,自己也得上点心,等过两年浦华也有家有口了,你要是再不成家我真得把你揪回来了。”
“成,”宋浦为就知道他大姐最多也就口头上说说他,她从来没逼过他们。
这一大家子坐的满满当当,这个新年也过得更有滋味了。
过了初五,宋浦为又回了南边,等到十五一过,宋浦华两口子也赶回了省城,那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大院子又恢复成往日的寂静,留下一个老人坐在院子里守着破旧的回忆,门外的孩童一茬接着一茬的吵闹。
自打陈明守去了北关的高中,回来的就不比从前了,那么远的路回来一趟骑洋车子还得骑大半天,更别说是只靠这底下的两条腿了。
离得远,再加上冬天时常下雨下雪的,天儿不好,路上就不好走,以至于陈明守月余还不一定回来一趟,陈明安上了中学,每隔五六天倒也能回来一趟。
平日里,两个大的不在家,宋慧娟还要带着正学走路的小明宁下地做活,有时赶得晚了,没人时时看着的陈明实就撒了欢儿,下了学也不着急回家写作业,沿着回家的小路就跑跑玩玩,能折腾半个多小时。
这天,宋慧娟想着陈明安要回来,早早的忙完地里的活儿就回来着手准备吃食,等把灶屋的活儿忙完,哄好睡醒的小明宁,眼看着日头越来越大,可就是没等来人。
宋慧娟抱着吱吱呀呀正学说话的小明宁,带着她开了门,就见她那两孩子正从路口进来。
“又跑哪儿去了?”陈明安现在越来越有大姐的风范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跟明丰去他家看了一眼他网的鱼,”陈明实知道他大姐最不好骗,干脆也不骗她了,坦白交代。
“下了学也不知道回家吃饭?”陈明安也知道轻易说他两句没什么作业,便转而威胁他,“得等会儿回家把你的作业拿出来,我看看你这几天学的啥?”
“别——”话还没说完,情也没来得及请,下意识的一抬头就对上了他娘,脑袋就彻底耷拉下来了。
“娘,”陈明安不再搭理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她更喜欢软乎乎的小妹妹,“明宁,明宁,教我抱抱。”
宋慧娟把怀里的明宁给她,略等了等跟在后天垂头丧气的小儿,摸着他的脑袋,并没有生气,“想去网鱼了?”
“没,我就是想看看,”陈明实见他娘一点儿也不唠叨,心里反而淡了心思,莫名的就不敢再狡辩了。
“等回头放了伏假,河里的鱼也都长大了,你大哥也该回来了,到时候跟着你爹去,娘一点儿也不拦你,”很多事情宋慧娟并不是一味地阻拦,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想法,因缘际遇也各不相同,她能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了一世。
“真的?”陈明实原本晦暗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娘说的你还不信?”陈明安虽然走在前头,可也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的,他们家对付这个小捣蛋鬼各有法子。
“信,信,”陈明实立刻又高兴了,蹦蹦跳跳去逗他这个小妹妹了。
小明宁不满一岁,就会开口喊人了,陈明实一回来就热乎着要教她先喊二哥。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连一声娘还不会喊,就会巴巴扯着陈明实的袖子喊他二哥了,这可把陈明实高兴的厉害了。
没过月把,对着连两个月没回来的陈明守,也知道会喊大哥了,可对着日日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愣是没开口喊一声爹。
本来宋慧娟也没放在心里,由着陈明实教,只想着他是跟陈庚望斗气了,等得了闲自己教教也成。
可宋慧娟教了十来天,这个小奶娃娃还是没学会。
宋慧娟想了想,白天见不着人,等夜里她要去洗漱,也不抱着她了,起身就把人塞到了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男人怀里,一句话不说掀开帘子就出了门。
被蓦然塞了个孩子的陈庚望一愣,眼看着那妇人走出了屋,跟怀里眨巴着眼睛看他的孩子大眼瞪小眼,才过一岁的孩子哪儿会安生,不一会儿就踩着脚下的大腿蹦跶起来,想走路的欲望可见一斑,但是陈庚望除了腾出手抱着她,别的也是束手无策,那妇人把她看得不是一般的重。
陈庚望抱着人等了十多分钟,那妇人才端着盆进来,他举起怀里的孩子朝她示意。
可这妇人竟然看也不看,把盆放到小圆木床边,转身走到床尾拿了针线篮子,坐到在小圆木床上,弯腰褪了鞋袜,抬起脚放进了水盆里,没一点儿要来抱走这个孩子的意思。
可怀里的孩子一看见她娘不来抱她可就不愿意了,两条胖乎乎的小腿愈发有劲儿了,伸着小胖胳膊就喊,“娘,娘……”
已然是这般,可那妇人却只抬起头,朝他们笑了笑,“明宁乖,跟你爹待会儿,娘做点活儿。”
她这样说,陈庚望便只能继续搂着这个并不比那小儿安生多少的老来女,等得人都趴他怀里睡着了,那妇人才起身把人抱走。
陈庚望没立即拿布巾擦脚,只撑着泛酸的胳膊看着那妇人把人放进了床帐子里,揉了两下,才起身收拾起自己的残局。
可等第二天夜里,刚坐下把脚放进盆里的陈庚望还没展开今天的报纸,怀里就又被塞了个人,陈庚望看着那妇人的身影进到灶屋,也开不了口喊人。
陈庚望只得低头去看坐在他腿上的老来女,两人对视一眼,他这老来女看着他就瘪了嘴,小脑袋一扭,望着那妇人离开的方向就要张开嘴巴闹起来。
关键时刻,陈庚望拿起桌上的拨浪鼓就转了两下,声音把人重新吸引了回来,一双圆滚滚的小眼睛盯着他手里的拨浪鼓,陈庚望痛快塞给了她,“玩罢。”
可人不要,胖乎乎的小手把拨浪鼓推到他面前,也不开口,就是眼巴巴的盯着他。
陈庚望没动,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空出来的手拿起了被他暂时搁置在桌上的报纸。
可他这老来女哪里会愿意被人忽视,蹬着小腿就要站起来,这时陈庚望一只手也搂不住乱动的人了,只得再次放下报纸。
等宋慧娟打灶屋起好水进来,就看见陈庚望两只手插着上蹦下跳的小明宁,一脸的疲惫,比从地里干完活回来瞧着还要更甚。
“明宁,”宋慧娟走过去,解放了陈庚望的胳膊,“娘抱抱。”
相比之下,小明宁自然更亲时时带着她的宋慧娟,喊一声,人就主动张开了小胳膊,软软糯糯的喊一声,“娘!”
宋慧娟笑眯眯把她抱了起来,给她仔仔细细擦了小脸,小手小脚也没放过,人刚一放到床上就呼呼大睡了。
夜里小人儿睡醒了,自己也不吵闹,玩了会儿自己的小脚,才翻了个身,扒着人就要找奶吃。
宋慧娟感受到动静,起身把人揽进了怀里,吃饱喝足人也不困,精力旺盛的很,又开始翻山越岭。
被当作障碍的陈庚望挨了一脚,那么小的人劲儿却不小,陈庚望带了两回就知道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睁开眼,看着还在他身上作乱的小人儿,一把把人拉了下来。
小人儿也不闹,只是歪着小脑袋看他,越靠越近,陈庚望还没反应过来,那小脑袋就砰的一声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这下,人终于不动弹了,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
陈庚望下意识的就要开口训斥,可身旁的妇人已经坐了起来,把人抱进了怀里,轻轻哄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一闹,又折腾了大半个钟头,等人重新安静下来,一直闭着眼的陈庚望才终于睁开眼睛,看着此时都闭上眼睛的娘俩,他伸手摸了摸他这老来女的小脸蛋儿。
原以为,昨夜闹了一场人就不愿意黏糊他了,可一到夜里,还是没躲过去,人照常被塞到了他怀里。
一次两次,陈庚望还没往深了想,可过了十来天了,那妇人手里的活儿好像做不完了似的,他怀里的这个也越来越折腾。
“读!”他这老来女也不稀罕拨浪鼓了,看着他不停地戳着他手边的报纸。
一直侧过头看报纸的陈庚望闻言抬起了头,看着她肉乎乎的小脸蛋端的是一脸认真,他顿了顿,张开了嘴巴。
打外头刚跑进来的陈明实特意来看看他小妹妹,一掀开帘子,看着他那往日最是严肃的老子抱着他小妹妹,两个脑袋紧紧凑在一起,怕不是桌子上放什么好东西瞒着他了。
“明宁?”陈明实疑惑开口。
“二哥,”小明宁低着的小脑袋立刻抬起来,扭过身子就张开了胳膊。
陈明实颠颠儿跑过去要抱她,可他爹愣是不松手,“你抱不好,别摔着她了。”
陈明实噘了噘嘴,暗暗道:我早就能抱了,一点儿也没事。
想是这么想,可还是没说出来。
又过了几天,陈明实猛然发现他小妹妹居然会喊爹了!
第 174 章
小明宁喊的那声爹, 把陈明实吓了一跳,一下了学也不凑在外头玩儿了,只想着赶紧回家带他这个小妹妹。
等陈明安放了小假回来, 看着她这个小弟弟耐心满满的蹲在地上,哄着小明宁朝他走。
从堂屋门口到灶屋边上, 两三米的路,小姑娘慢慢腾腾的挪着小步子蹭了十来分钟。
陈明安悄悄放慢了脚步往院子里走,可小明宁把人暴露了, 拍着小手就喊, “大姐!大姐!”
陈明实扭过头来,看见身后的人, 抱起还晃着小胳膊朝他走的小明宁就跑到他大姐身边,悄悄说, “明宁会喊爹了。”
“娘可是教会了?”陈明安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立刻就挑了眉问他。
“娘没教会啊, ”陈明实摇了摇脑袋,余下的话自不必说了。
“我就说你是瞎折腾, ”陈明安把人抱到自己怀里, 摸了摸她小妹妹的小鼻子, 抱着人就进了灶屋,留下在原地的陈明实嘟嘟囔囔, “又跟我抢!”
往日他下了学回来,也就晌午能跟他小妹妹玩儿了, 一到夜里小明宁就黏乎他那个最是奇怪老子, 好容易放了小假, 他大姐又跟他抢。
可好在,小明宁还不怎么亲近半年才回家一次的陈明守, 可这事对陈明实来说并不能取得什么成就感他更情愿明宁多亲近亲近他们大哥。
等伏假回来,陈明守背着包袱一下了车,就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看见两道背影,身穿蓝色小坎儿的男娃蹲在树下,一手牵着穿了一个红色小肚兜的小娃娃,还特意腾出一只手挖出了树下的你,那小女娃也跟着学,动作幅度极大,却没什么效果,一蹲一起之间,脑袋上扎的两个小揪揪晃晃悠悠,瞧着灵动极了。
可等他走上去把人抱在怀里一看,满脸的土,像只小脏猫儿,“明宁不是?咋成小花猫了?”
陈明实带着他小妹妹在这棵大槐树下等了好几天了,还好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把人等到了。
“大哥,大哥,”陈明实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站起来,扒着他大哥的胳膊嘻嘻哈哈的解释,“我们俩玩土哩。”
还没等陈明守说话,怀里的小姑娘就扭过了身子,伸着胳膊喊,“二哥,二哥……”
陈明实知道她又不认得他们大哥了,于是立刻指着他们大哥给明宁看,“这是大哥,大哥,娘说等大哥回来带咱们去南河网鱼哩!”
小明宁倒没哭,还是蹬着小腿要下来,陈明守就把人放了下来,从包袱里翻出他给带的饼干,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俩人擦了擦手,才一人给了一块,“尝尝咋样?”
小明宁正是戒奶的时间,瞧着什么都新鲜,拿起来就往嘴里塞,陈明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还是怕卡着。
“看看,”陈明守干脆放下包袱,三人坐在大槐树下面,使帕子先给他们的小妹妹擦了擦小脸儿,又给眼巴巴瞧着饼干的明实擦了擦,“先擦擦,咱们回家洗洗再吃成不?”
“娘还在家等着哩,”陈明实站起来,主动抱起他大哥的包袱,“她和大姐肯定也没吃过。”
“都有份儿,”陈明守摸摸他的小脑袋,三人往家里走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进家门,陈明实来不及放下怀里沉甸甸的包袱,立刻就扯着嗓子分享他的喜悦,“娘,大哥回来了!”
留在灶屋看火的陈明安立刻跑出来,看见刚跨过门槛的陈明守正等着他们的小妹妹也跨进来,“大哥!”
陈明守抬起头来,露出温和的笑,朝她招手,“明安,包袱里有个铁盒子,去打开。”
陈明实立刻把包袱放到了堂屋的大方桌上,他大哥说的铁盒子就装了饼干的那个盒子,陈明安掀开,里面的饼干整整齐齐摆了两列,她拿起一块,没有忽视眼巴巴看着她的明实,一分为二,“给你。”
陈明实摆手,他就是嘴馋,可他也知道自己吃过了,就得忍着,没道理让他大姐分给他,“我吃过了。”
“拿着得了,”陈明安塞给他,“跟我也这样?”
“谢谢大姐,”陈明实这时才痛快接过来,也没有自己独吞,跑到门边,掰下一块给他小妹妹鼓劲儿,手里剩下的一块也没直接放嘴里,又掰了一块喂到他大哥嘴边,“大姐给的。”
“娘哩?”陈明守嚼了两下,把人交给明安带着,打了盆水,才问一起坐在小圆木床上的明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去自留地了,”陈明安用胳膊围着小明宁,“娘说摘几个茄子,等会儿煨茄子吃。”
陈明守点点头,拿着浸湿的布巾走到床边,“来,明宁擦擦手。”
陈明守问起这两个弟弟妹妹的学习,他这么久不在家,遇上啥事也没法子帮他们,就等这个时候了。
打东边自留地回来的宋慧娟一推门,那三颗眼睛立即就转了过来,只剩下那个趴在床上来回翻滚的小明宁还不知道。
“娘!”陈明守当即走到他娘身边,接过来他娘胳膊上跨的竹篮子。
“刚回来?”宋慧娟笑着看他,走了半年身条瞧着更瘦了,“等会儿娘给做煨茄子成不?”
“成,”陈明守点头,给他娘重新换了盆干净的水,“我给您烧锅。”
他难得回来,娘俩就趁着干活儿的工夫说两句,家里没什么大事,可外头的东西宋慧娟不知道什么情况,总要多问上两句才能放心。
陈明实盼了一两个月,终于等到他大哥回来了,心里就连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刚吃过饭,陈明实就拉着人问,“啥时候去网鱼?”
“这会儿还不成哩,”陈明守把家里的渔网翻出来,先得仔细检查一遍,“等会儿吃了晚上的饭再去。”
“能不能吃饭前去啊?”陈明实围着他大哥直打转。
“等会儿还得给娘烧锅哩,”陈明守拍了拍他仰着的脑袋,悄声说,“正好吃完饭我带你下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样一说,陈明实也就不催了,高高兴兴跳到小圆木床上乘凉睡觉了。
等晚间吃了饭,陈明守拿起渔网跟灶屋里正烧水的他娘说一声,“娘,我带明实去南河下网了,别给我们留水了,我带他下河洗洗。”
“等会儿,”坐在灶下的宋慧娟一听他们要赶着黑天儿下河,当即就起身进屋喊人,“他俩要下河,我不放心……”
闻言,抱着老来女读报的陈庚望就皱了眉。
宋慧娟走到他身边,伸出胳膊,“明宁,娘带你,让你爹跟着你大哥二哥出去下网,成不?”
小明宁似乎听懂了,一转身就扑在了陈庚望的怀里,“去!去!”
眼看着这个小的也闹着去,陈庚望就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起了身,宋慧娟跟在后头出了屋。
四个孩子,三个都跑了出去,陈明安自然也留不下,都跟着去了南河。
宋慧娟看着人都踏出了这个院子,吵吵闹闹的声音愈来愈远,猛然
觉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个院子太大了,连这间往日坐不下的案桌此刻也空的厉害。
下网是个技术活,掌握不好力度,网就撒不好,也自然网不到鱼。
这样的事对陈庚望是再简单不过,可他只是站在岸边抱着怀里的老来女,并没有上手,“再来。”
闻言,陈明守重新把网拉上来,攥着劲儿听到他爹的声音,一把撒了出去。
这活儿不常上手就手生,陈明守三两次都没撒好,最后一次陈庚望带着他的胳膊又撒了一次,才算了事。
看着怀里打起盹儿的老来女,陈庚望还是许他再试一次,“胳膊放出去,别收着劲儿。”
陈明守又撒了一次,终于成功下了网。
“明安,跟爹回去,”陈明守看着已经抬起脚往岸上走去的身影,催促他大妹妹。
“知了,”陈明安忙跟过去,“别忘了帮我折两个莲花儿!”
“知了,”陈明守看着她跟了上去,才带着明实下了河。
漫天的繁星,微微弱光落在满塘的荷叶上,人影见见沉入其中,再不得见,微微颤动的莲花儿随着水面的波动动而又止。
“大哥,扎个猛子!”
“成!”
“大哥,大哥,我也要扎……”
这兄弟两个在河里耍得好不快活,在家收拾好等着的宋慧娟坐在堂屋里做着针线活,等回了抱着已经睡着的小明宁的陈庚望,还有她的大闺女。
接过睡着的小明宁,宋慧娟当即就把人抱进了屋,安置好她,出了门才发现那俩没跟着回来。
“明守和明实哩?”宋慧娟打了水放到他面前。
陈庚望眼也没抬,只顾着看手里的报纸,“下河了。”
宋慧娟顿了顿,她本意教他跟过去就是想他一个大人看着点儿,没想到他是去教人下网了。
脚边的热水一停,陈庚望就打报纸上移开了目光,看着蹲着已经缓过来给他倒水的妇人,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报纸,对看似已然接受的妇人说,“下了十来年的河,还没点本事了?”
这话说的是陈明守,自打那年跟着陈庚望学会了游泳,不用人看着自己也会扑腾了。
宋慧娟垂着头没应他,把水倒好便起了身。
陈庚望见她仍是坐在那靠窗的小圆木床上,手里的针线活也没再拾起来,只是透过那扇小窗往外望着。
他没劝,只是手里的报纸也没再翻。
过了小半个钟头,才听见院门响了声,她那小儿话还不停,“大哥,明儿收网,你记得叫我,我也去。”
她那大儿的声音明显放轻不少,“成,赶紧睡觉了。”
听到这里,那妇人一直僵着的身子才动了动,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等她再进到屋上了床,陈庚望就知道她身上的那股紧绷着的劲儿已经松了下来。
第 175 章
第二天一早, 天儿亮起来,陈明实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爬了起来,打着哈欠就喊, “大哥!”
没人应他,脑子立刻清醒了, 刚跳下床他大哥就推门进来了,“醒了?”
陈明实顾不得给自己穿衣裳,盯着他大哥就问, “还没收网罢?”
“没哩, 就等着你了,”陈明守笑了一声, “快穿衣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诶,”陈明实抓起床尾的衣裳就往身上套, 边跑边喊, “大哥, 我好了!”
“慢点!”正在灶屋和面的宋慧娟看着人兴奋成那个样子,不由得开口唠叨。
“知了, 您等着晌午炖鱼汤喝罢, ”陈明实扭过头朝他娘笑。
坐在灶下烧锅的陈庚望把这小子的大话听进耳里不置可否, 低头看了看怀里捡着小木棍往灶里塞的老来女,小手往里推着, “烧!烧!”
握着她的小胖手就把木棍放进了灶里,手里的木棍一放下, 小人儿又迈着小胖腿就要往后头走, 陈庚望一只胳膊把人拦住, 另一只手从灶里拔出刚放进去的木棍,重新递给了她。
两人也不嫌烦, 小明宁塞进去,陈庚望趁她不注意又拔出来,前前后后折腾了十来分钟,小明宁愣是没发现,玩得自有乐趣。
那边陈明实兴冲冲跟着他大哥跑到了南河,可渔网一收上来,看着往里的鱼就傻了眼。
三条鱼,两条都是只比他的手大一点儿的鱼苗。
他不是没见过他老子打上来的鱼,怎么也有五六条能吃,只是除了过年,往常就是打了这么多,也得放下去,只留一两条够吃就成。
“大哥,”陈明实有点泄气,他刚刚还在家跟娘说等着喝鱼汤,“就一条!”
“这一条够炖汤喝了,”陈明守并不受影响,安抚着他这极要面子的弟弟,“等天黑了咱再让爹教教,多练几回,跟写字一样的道理,熟能生巧。”
“成,”陈明实还是瘪着嘴弯下腰拽了几棵草,缠在一起作根草绳勾鱼使。
放走两条小鱼苗,陈明守拎着渔网走在前头,陈明实还是耷拉着小脑袋,手里提着的鱼并不能让他高兴起来。
等他们兄弟俩进门,陈明安正抱着他们的小妹妹在家里看水缸里插得那几朵莲花。
“鱼哩?”陈明安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立刻抱起他们的小妹妹跑了上去。
“明实拎着哩,”陈明守往后指了指,继而开口,“我没撒好渔网,就打了一条,等夜里还得让爹再教教,不然怕是打不上鱼了。”
已然被做了心里准备的陈明安这时看到打门后走进来的陈明实,看着他手里的鱼也没兴致了,倒是怀里抱着的小明宁探着小手要摸。
陈明实一见他妹妹伸过来的手就往后缩,“别咬着你了。”
这话不假,是他小时候不听他大哥的劝,非要抓鱼玩儿,结果反倒被鱼咬住了手指头。
“放缸里去,”陈明安抬抬下巴,对着墙边插了莲花的水缸,“教她看看。”
“成,”陈明实把鱼重新放进水里,三颗小脑袋就围在了水缸边上,时不时搅动一下水面,沉在水底受惊的鱼立刻钻到荷叶下隐藏身形。
“鱼!鱼!”看不见鱼的小明宁拍着小手大喊,直到那鱼再次露在眼前。
在灶屋盛汤的宋慧娟早听见他们的动静,碗放到案桌上,走到门边喊一声,“吃饭了。”
等人一个接一个走到门边,接过还伸着小手往水缸那儿指的小明宁,给她擦了擦手,“吃完饭再去看。”
此时,一家人再坐在那张小案桌上就显得拥挤许多,宋慧娟仍是抱着乱伸手的小明宁坐在了灶下,陈明实也端着碗跟过来,“娘,今儿打的这条鱼别杀了,给明宁养着罢。”
“养不了几天就得死,”陈明安一击致命。
“那,那就养几天让她玩玩儿,”陈明实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实情。
“成,”宋慧娟当然知道她这个小儿的心思,“快吃饭,明宁可快吃完了。”
陈明实也不跟他小妹妹比,她那点儿饭放在他碗里也就两口而已,嘴上还应着,“知了,知了。”
晌午这条鱼也没下过,还好好的在水缸里摆尾巴。
一等到下午四五点,瞧着太阳落了山,陈明实立刻就去拉他大哥,“下网,该下网了!”
“等会儿,”陈明安瞪了一眼这个吵闹的弟弟,“大哥还没给我讲完哩。”
“你先去收网,”陈明守抬起头对他这猴急的弟弟笑了笑,“我给明安讲完这道题。”
陈明实也不敢捣乱了,对着他大姐立刻就收起了自己的蛮横,家里最敢收拾他的除了他老子,下一个就是他大姐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坐在树下乘凉的宋慧娟抱着刚睡醒的小明宁,轻轻摇着蒲扇,眼看着越来越闷热的天儿,她拦下了要出门的两兄弟。
“看着要下雨了,”宋慧娟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儿,“回头天好了再去。”
不死心的陈明实顺着他娘的视线抬头,“啥时候能下网哩?”
“夏天的雨来得急,走得快,”陈明守把搭在绳子上的渔网收起来,“等明儿看看,这回我能在家待个把月哩。”
再不肯死心的陈明实也撑不下去了,只好停下了步子。
“明实,看着明宁,”宋慧娟把小明宁放到堂屋,“我跟你大哥把床抬门檐下,省得雨淋了。”
闻言,陈明实老老实实搂着他小妹妹,床刚抬到门檐下,豆大的雨噗哒噗哒就落了下来。
下地去看秧苗的陈庚望还未回来,看着越下越大的雨,陈明守拿起门后的蓑衣披在身上。
宋慧娟给他带上帽子,递给他另一身蓑衣,看着电闪雷鸣的天儿不禁嘱咐道,“路上慢点儿,别往河沟边上走。”
“知了,”陈明守卸下门闩,出了院子。
走至半路,迎面相遇,陈明守展开蓑衣,递了过去,“您披上罢。”
陈庚望先是拿起帽子,往头上一戴,随后接过展开的蓑衣轻轻往背上一甩,被拦腰截断的雨滴顺着蓑衣往外延,进而滴落在地面上。
一前一后,两人踏上回家的路,迎面打来的风雨无法阻挡两双脚步。
在家等着的宋慧娟并不清闲,雷声愈大,她怀里的孩子就愈发不安,两只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裳。
宋慧娟停不下步子,抱着她在仅几步的堂屋来回走动,手上不住的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着她,“明宁,不怕,不怕啊,娘给你唱个调调。”
“月儿明,芽儿弯,我和哥哥地里忙,麦儿黄,知了叫,我和哥哥收麦忙……”
陈庚望推门而入时,并没有引起宋慧娟的注意,她哄了十多分钟,怀里的孩子好容易闭上了眼睛,可就是睡不踏实,看着还在打雷的天儿她心急如焚。
陈庚望走上前,给自己擦去身上的水汽,伸出手刚要探探,抱着孩子不停走动的妇人就摇了头,“摸过了,没发热,就是睡不踏实。”
没有发热,就是没病,只是因着人儿还太小,经不起这雷电的吓。
到了饭点儿,可宋慧娟放不下怀里的小明宁,一松手她就闹,便也只得陈明守下了手。
等饭做好时,天地间重新恢复安静,继续落下的雨砸在屋顶上,可小明宁还是不肯离开她娘的怀抱,黏在里面就是不许她娘走。
陈明守特意给她炖了个鸡蛋羹,还拿了两片带回来的饼干,宋慧娟顾不得自己,先是把她喂饱要紧,“张嘴,尝尝大哥给你炖的鸡蛋羹。”
小明宁犹豫着左看看她手里的小饼干,右看看她面前勺子里的鸡蛋羹,等宋慧娟哄了几句,才张开嘴巴吃了一口。
“明宁真乖,再吃一口,”宋慧娟把人揽在怀里,一口喂过,下一口又不张嘴了。
陈明实啪的蹦过来,盯着他小妹妹问,“明宁是不是不喜欢吃?”
小明宁没有回答,只是还不张嘴。
陈明实立刻把嘴巴凑了上去,“明宁不吃二哥吃了?大哥炖的鸡蛋羹可香了,二哥想吃都没给二哥炖,明宁不想吃就给二哥罢?成不?”
这法子奏效了,小明宁终于张开了嘴巴,连吃了三大口。
等人都吃完了,小明宁的碗里还剩两口,陈庚望见那妇人的饭还原模原样的放在灶台上,起身把人抱了起来。
这时,小明宁盯着他极认真的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哭,也没闹,由着面前的人把她抱走。
那碗被陈庚望也给端到了案桌上,他并不像那妇人百般哄着,只用勺子挖出一勺,递到她嘴边,“吃完饭看鱼去。”
就这么一句话,小明宁就乖乖张开了嘴巴。
这事落到他手里,一句话就给解决了。
吃完饭,陈庚望披上蓑衣,抱着怀里的人就去了井边,两人站在水缸边上看鱼。
宋慧娟没拦,等过了十多分钟吃完饭,她才匆忙走了过去,“进屋罢,下着雨有寒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强力壮的大人虽然不怕,可这一两岁的孩子最是难留,一个不小心都不成。
宋慧娟把人接了回来,抱进屋,塞进薄被子里,摸了摸,小手小脚还热乎着,没进寒气。
有人哄着,有人逗着,这个老来女真是实在的娇宝贝。
第 176 章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陈明守背上包袱,自己就坐上了离家的车。
陈明安带着弟弟妹妹送到村口,留在家里的宋慧娟坐在他那张床上, 手放在他那床被子上轻轻抚着。
人就像门檐下的燕子一样,长大了, 会飞了,就不用老燕子叼着虫儿喂了,扑闪着翅膀就飞走了。
打北地除草的陈庚望把大路上那姊妹几个的身影看得清楚, 白色的汽车跑起来卷起一股烟, 收了铲子,陈庚望沿着小路往南走。
院门大敞着, 这一个月最是吵闹的院子此刻却寂静无声,只有头顶的树上, 有几只知了不停叫唤着。
陈庚望走进堂屋, 肩上扛着的铲子随手放在门后, 掀开帘子,东西两屋都空无一人。
随手拿起他的缸子, 喝了口水, 就听那小子的声音打门外传进来, “明宁,等会儿别忘了, 好好哄哄娘。”
这样艰巨的任务被安排给连话还说不清楚的小明宁,她也乖巧的点头答应着, 说着她刚学会的“知了, 知了。”
三人一同走进堂屋, 三颗脑袋丝毫顾不得正坐在他们面前的一家之主,东屋瞧瞧, 西屋看看,连灶屋也钻了。
“别找了,在那儿!”陈明安眼看着这俩还要去茅房找人,当即把人拉下,指了指最西头的那间屋子。
小明宁想不了太多,迈着小步子就往那边跑,陈明安和陈明实就不能再跟过去了,每每他们有人离家,他娘从没送到村口过,最多也就是送到墙边的拐角,甚至有时连门也没踏出去。
记得他们大哥头一次离家去北关,他娘跟着他们把人送出了门,剩下的就不再跟了。
陈明安不解,送人回到家就问她娘,“大哥一去好几个月,您怎么不跟我们送送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她娘连手里的针线活儿都没放下,就说,“娘不是送过了?”
“只送到门口?”陈明实同样不理解,“为啥不跟着往前多送送,不是能多说两句吗?”
这时,她娘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起了头,朝远方痴痴望着,浑身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缓缓说,“送到哪儿不是送?”
这样的话陈明安明知道不是她娘心里的答案,可她也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她娘的眼眶泛了红,猛的眨了两下,也不看她,偏过头只说,“风咋进来了?”
还不明白的陈明守还要再问,被她眼疾手快给捂上了嘴巴,两人也就此打闹起来。
打那以后,陈明安就知道书上学的言不由衷了,她娘明明是挂念她大哥的,可她却强忍着不舍,眼睁睁看着人一步步离开。
陈明安回到她的屋子里,等着她小妹妹把她娘好好的带出来。
“娘!”小明宁啪嗒啪嗒的迈着小步子,边跑边喊,“娘,哄哄,哄哄!”
坐在床上失神的宋慧娟立刻回过神来,再自然不过抬手擦了下眼角,回过头看她的孩子。
“明宁,”宋慧娟起身,弯下腰把人牵在手里,“咋了?”
“哄哄,”小明宁只能不停重复这两个字,她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红红?”宋慧娟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外走,看见坐在树下的小圆木床上的明实搂着已经长大的小黑,便问他,“红红是个啥?”
陈明实一愣,目光触及到他的小黑,转了转小脑袋,随口就胡说,“明宁是想小黑生个红红哩……”
小明宁歪打正着,陈明实脑子也转得快,两人儿拉着他娘就满世界的扯起来。
“娘,小黑咋不能生小狗崽儿?”
“娘,等会儿去摘黄瓜罢?”
“明宁,你想不想吃?”
……
即使大的离开了她身边,家里这两个小的也够给她打岔了。
日子一天赶着一天,春去冬来,送别还是平淡日子里的一遭事儿,等这一年明安考了学,只怕也要去北关了。
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不仅是过了冬的庄稼,还有重新长起来的草,半个月不下手,地里就站不住脚了。
宋慧娟带着小明宁清理陈庚望拔下的草,一堆一堆的放在地头,等会儿回家就能带回去,切断拌着草料喂喂草棚子底下的牲畜。
没料到她这边还没忙完,就有人跑过来喊她了,“明守他娘!”
宋慧娟刚撂下一摞草,还没来得及往里走就停下了步子,“咋了?嫂子。”
来人是隔着一条小路西边头一户的贾嫂子,人没跑到身边,站在她家地头就喊起来,“明安回来了,家里没钥匙正找你哩。”
宋慧娟先是疑惑,这个点儿明安怎么回来了,照着往常还得两天才放小假哩,但她来不及多问,忙说,“我这就回去,多谢嫂子跑一趟。”
“没事,没事,”那贾嫂子摆摆手,钻进了地里。
宋慧娟往地北头走了走,抱起已经趴在架子车上睡着的小明宁,走到陈庚望身边,“贾嫂子说明安回来了,我先回去看看,铲子压篮子里了,放架子车上了。”
交代清楚,男人把腰带上的钥匙取下来递给她,宋慧娟接过,攥在手里,抱着怀里的小明宁就朝家里走,恨不得脚下生风。
远远的看见坐在门槛上垂着头的明安,身上的单褂子也不见了,里头就穿着宋浦为给她捎回来的浅粉色毛衣,宋慧娟心里顿觉不大好,忙喊了一声,心里的疑惑还没问出口,人一看见她,就搂着她呜呜的哭了起来。
宋慧娟来不及开门,看着扑在怀里痛哭的姑娘心里也难受的紧,怀里睡着的小明宁被她大姐吵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歪着小脑袋就喊,“大姐。
“明,明宁,”陈明安看着伸着小手给她擦泪的小明宁,意识到此刻还没进院子,便抽噎着松开她娘的胳膊。
“进屋跟娘慢慢说,”宋慧娟摸摸她,“啥也别怕。”
“嗯,”陈明安主动拿过她娘手里的钥匙,往里一插,锁被打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母女仨进到里屋,宋慧娟给她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注意到原来那单褂子被她系在了腰上,宋慧娟也没问,可摸了摸她的手却是冰凉凉的,又忙拿了件小袄给她披上,这时才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坐下问她,“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陈明安还是忍不住,抱着她娘又哭了起来,好歹是是把话说了出来,“娘,我要死了……”
“啥?”宋慧娟吓得把人立刻就从身上掰下来,“你说啥哩?”
“我,我要死了,”陈明安的眼泪掉的更快了,话也说不囫囵,结结巴巴的直掉眼泪,两手扒上了系在腰间的衣裳,可泪水模糊了眼睛,手上也使不上劲,“娘!我流血,流好多血……”
宋慧娟这时才明白单褂子被她系在身上的缘故,放下怀里的小明宁,上手解开了她打的结。
果然,身下的裤子被染红了一大片。
“没事,这是长大了,”宋慧娟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怪娘没跟你说,这不要紧,女孩家长大了都有的,别哭了,娘去给你拿东西擦擦。”
她这个好好的小姑娘,也终于长大了。
宋慧娟把她换下来的衣裳拿出去,倒了盆热水,又进了东屋,打箱子里翻出一块新布,从袋子里抓一把棉花,提着针线篮子就进了屋。
“先擦擦,”宋慧娟把热水浸湿的布巾递给她,瞧着她这会儿平静下来,给自己擦去身上的血迹,便坐下来给她缝起月事条来,“娘也是忙忘了,想着今年你才十四了,仔细算算虚岁也十五了,也差不多了。”
这会儿陈明安也没那么害怕了,擦干净身子,垫了块布,就先坐进了被子里,此时更多的是好奇,“这还看岁数吗?”
“娘那时候的姑娘家大多都十六七才来,”宋慧娟缝好布条,开始往里塞棉花,“娘想着你还得再过二年哩,早该跟你说的。”
“每个月都来,时候也不长,三五天都有,”宋慧娟最后缝上线口,这些事情都得给她说仔细了,生怕再吓着她,“头几个月也不一定稳,等以后慢慢就稳了,今儿初五,许是等不到下个月初五还会来,到时候就用月事条垫着。”
“每个月都得流血?都流到啥时候哩?”陈明安还没和身边的同学讨论过,课上也没学过。
“流到啥时候?”宋慧娟顿了顿,尽力回忆起上辈子自己的情况,“大抵得五六十了,这些还不紧要,每个月见了红,那几天别碰冷水,省的进了寒气。”
说着话,把手上现缝好的月事条递给她,教了一遍,等她学会,又摸了摸她的手脚,都凉的冰人,“娘给你倒点红糖沏水喝暖暖身子。”
陈明安感觉很不舒服,摸着腰上骤然多的这个布条,怎么坐都不对劲。
“咋了?”宋慧娟打堂屋进来,把茶缸子放到她手里,“拿着捂捂手。”
“我也说不出来,”陈明安皱着小眉头,“就是难受。”
“就是这样的,”宋慧娟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给她捂着,手上又扯了一块布条,开始缝起来,“腰也酸,提不起劲儿,等这几天过去就好了。”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趴在床上的小明宁自娱自乐了半天,这会儿也拽着她娘的衣摆睡着了。
看了看外头的太阳,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棉花,把小明宁的脑袋放好,提着针线篮子起身,“到晌午了,娘早间和了面,给你做汤面条吃,成不?”
“成,”陈明安也要跟着爬起来。
宋慧娟把人拦下,“先歇歇,替娘看着明宁就成。”
做惯了的活儿,下几口人的面,水烧开,看见人推着架子车进来,正好下面。
临睡前,宋慧娟去瞧了瞧明安,人躺在床上还没睡着,给她掖了掖被子,把刚缝好的两条月事条给她放在床里头,“等会儿去茅房换一个,换下来的放小盆里。”
陈明安点点头,她一时半会儿睡不下,堂屋里明实正追着小明宁跑,小黑也跟着一起闹,她想起也去不了,还好她娘坐在床边陪着她。
“娘,你啥时候来的?”陈明安趴在她娘腿上问。
“娘啊,”宋慧娟缝着布条的手放下来,皱着眉头仔细回想,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是收麦子的时候。”
“那时候你都知道了吗?”陈明安从小就没见过她姥娘,虽然她娘从未提起过,可她隐隐约约知道在她娘和舅舅们很小的时候就走了。
“知道点,”宋慧娟听见她的话笑了,“那时候村里有几个一起上工干活的小姐妹,有人来的早,平时凑在一起多少说过几回,心里多少也知道点,真来的时候也没那么怕,娘也该早点跟你说,把你吓成这样子。”
提起她今天贸贸然跑回来的事,宋慧娟转而问她,“跟学校的老师说了没?”
“没来得及,”陈明安顿时哑了火儿,又忙补充道,“不过,我请玉珍跟帮我请假了。”
“那就成,”宋慧娟重新拾起了针线,“肚子还难不难受了?”
“有点儿,”陈明安摸了摸。
“要不明儿先别去了,等过几天上课再去,”宋慧娟想起那几里地,不忍心她自己跑那么远。
“没事,”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愿耽误学习,今天冒失跑了回来,就耽误了一天的课,要是明天再不去,落下的课业就更多了,“我慢慢走。”
“那赶紧睡,”宋慧娟收起针线,“明儿娘煮粥给你喝,别瞪眼了,赶紧多睡会儿。”
“成,”陈明安拢着被子,两眼跟着她娘转,煤油灯一吹,整个房子就变得黑漆漆的,跟外头分不清楚,似乎融在了一起。
宋慧娟把堂屋两个打闹的孩子带进里屋洗漱,小黑被留在了门后。
“洗洗脸儿,早点睡,”宋慧娟照看着小明宁一个,她那小儿拿着比他脸还大的布巾给自己擦得小脸儿泛了红,她不禁开口说,“轻点儿。”
“不疼,”陈明实撂下毛巾,笑嘻嘻的,等他娘跟他小妹妹擦好,端着盆就倒在了外头自己冲了脚才跑进屋。
里屋,宋慧娟依旧把还不犯困的小明宁放进了陈庚望怀里,自己坐在煤油灯下拿出了针线篮子,还要多缝几条给明安带去学校。
等陈庚望抱着迷迷糊糊睡着的孩子上了床,那妇人只是起身重新裁了块方方正正的布,拿起灯坐在小圆木床上低头忙着,时不时直起腰捶打两下,转过头又拿起了针线。
“赶着明儿再做,”陈庚望背过身去,晃眼的煤油灯被他隔在身后。
那坐在窗边的妇人动了动脖子,继续埋头缝着,“明儿明安还得去学校,不给她做好咋办哩?”
等这妇人站起身收拾了一个包袱时,已是深夜了。
第二天一早,妇人天刚亮就进了灶屋,煮的红豆麦仁粥,炒一碗苦麻菜。
刚喂好小明宁,陈明安就吃好了,这个点儿走她刚好和陈明实顺路,能走小半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把那个小包袱给她,“里头有一罐子红糖,回去用暖瓶打了热水喝,还有个小垫子,睡觉铺到床上,每回换了也别用冷水洗,就是折腾点也得用热水——”
嘱咐的话永远说不完,坐在灶屋喂着怀里老来女的陈庚望看了看,开口把人打断,“再不走就晚了。”
宋慧娟止住了话头,看着姐弟俩出了门,才进了灶屋开始吃饭。
过了两天放小假,陈明安神采奕奕的回来,晚间宋慧娟仔细问了一遍才放了心。
“娘,不用担心了,”陈明安身子舒坦了,精气神也回来了,“我回去之后老师还问我了。”
“老师没说你罢?”宋慧娟盖上锅盖,坐在了案桌前的凳子上。
“没,”陈明安兴致勃勃跟她娘分享她这几天突然增加的知识,“老师也说这是正常的,老师还说省城都有卫生巾了,比咱们用的月事条还好。”
“你说的啥卫生巾,娘不知道,”宋慧娟听不明白,“往里头能塞棉花也是这两年的事儿,娘那时候都是用的锅底灰,只怕现在日子紧巴的用的还是这哩。”
“这?”陈明安看着灶里那堆灰扑扑直往外跑的锅底灰,有些吃惊,可转过头也觉得正常了。
“棉花也是这几年挖了河沟才种的多了,往年哪敢种这么多,地里的粮食还不够吃哩,”宋慧娟跟她这个大闺女说起往年的事,也不免感叹,离那时候也就三五年,日子也就这么熬过来了。
切身发生的事,她爹带着陈家沟多少男人们下河挖沟,干了一两个月,成年淤积在地头的水才被排了出去。
这样大的事陈明安印象还是深刻的,一代人挖沟,千万人受益。
如今,贯穿她们陈家沟的那条河下了雨也不会淤水了,东西南北都有了去处,地里的庄稼收成好了,家家都能填饱肚子,也能种自己想种的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第 177 章
这一年夏天, 陈家迎来了两个好消息。
陈明守考上了省城里的南定交通大学,陈明安也如愿考上了北关高中,一时间, 陈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头几天更是人挤人,打大清早天一亮, 就有人来敲门,尤其是半下午乘凉的工夫,大人带着家里的小娃娃们就来了, 男人们和大学生的父亲站在院子里说话, 妇人们就围着大学生他娘坐在堂屋里讨教如何才能教出一个这样好的孩子,话里话外无一不是对他们夫妇俩的恭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着院子里这些人对着他露出的笑脸儿, 陈明守明白打这一日起,他不再是倚靠着家中做会计的父亲被那些叔伯兄弟哄着讨好的小娃娃了, 他再不是倚靠着天生男娃的身份才能给予他娘在这个小山沟里力量立足, 他已经成长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娘往后的日子不再是只有那个一家之主这一条路,他也可以积攒力量给他娘挣出一条路了。
看着外头这么些人, 陈明实已经从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此刻的漠然视之了。
那日, 他拉着刚从他娘那儿解放出来的他大哥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怎么来这么多人?咋都赖着不走了?”
这么多人的情形他只在哪家办喜事时候见过,可又不大一样, 男男女女都有,一个两个都拉着他大哥东问西问, 没想到今儿连他奶那边的娘家人都来了。
“这就是世道, ”陈明守蹲下身子, 和他这个还不知世事的弟弟说,“你混好了人都追着来, 你要是混得差了就没人愿意搭理了。”
虽然陈家有陈庚望顶着,他们也没被人瞧不起过,可哪家混得差了,背后议论的那些话他们不是没听过。
很多大人总以为小孩子无需顾忌,可他们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无知无觉中,把生活的真相就血淋淋的展现在了这些孩子们面前。
陈明实一点就通,此时他对这些满面笑容的人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了,还不如趴在他脚边他的小黑好。
张氏那边来了娘家人,眼看着日头越来越烈,宋慧娟不好再像往日开口,她瞧着外头还在说话的陈庚望,不用问他她也知,今儿这一顿饭是少不了的。
宋慧娟跟陈庚望这些舅娘们说了几句话,对着话说不完的张氏和她的这些娘家人笑了笑,起身取下馍筐筐,拎着鸡蛋篮子进了灶屋。
这两天人多,家里没杀鸡没打渔,也没上街割肉,就只有这一篮子鸡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宋慧娟起身,进了西头那间屋子,他们兄妹四个给陈明守带着躲了进来,这几天家里闹得乱哄哄的,陈明安即使伏假一点儿也没放松,寻了个清净点儿的屋子照常学习。
“明守,借你二叔家的洋车子去街上买几斤猪肉,再拿两只鸡,”宋慧娟打开布巾,从里头拿了一张票子给他,看着外头的男人,又把要出门的明守拦下,“对了,再打两瓶酒,等会儿教你二婶带着明茂几个来家吃饭。”
“知了,”陈明守摆摆手,出了院子,拐了个弯忙跑去了后头的那座宅子。
“明实,”宋慧娟挽起袖子,“你去西头跟你三叔三婶说一声,红云和明宝不回去了,留这儿吃饭,教他们也来凑凑热闹,正好你这几个舅爷也来了。”
老二那边来了,老三那边就也得喊。
“知了,”陈明实不大愿意亲近那边,可他娘既然发了话,他也不好不去,带着小黑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宋慧娟看了眼趴在小床上呼呼睡着的小明宁,给她扯了扯压在身下的被子,盖住了圆滚滚的小肚子,省的受了凉。
“娘,我跟您去烧锅,”陈明安放下笔,合上书。
“成,”宋慧娟前脚出门,后脚就被她挽上了胳膊,娘俩进屋开始忙活。
还没等陈明守带着东西回来,孟春燕就带着几个孩子来了,宋慧娟这时还不太忙,看他们娘几个出现,忙往堂屋指了指,“先去说会儿话去。”
“成,等会儿我再来给你打打下手,”孟春燕朝她笑笑,看见堂屋里坐的人,脸上的笑意便浅了。
孟春燕带着明荣进了堂屋,芝华倒凑进来和她大姐坐在一起,两个姐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孟春燕也在那儿坐不了太久,见一面打个招呼,不失礼数就成,见她家明茂跟着明守进了院子,她便起身寻个借口,钻进了灶屋,看着案桌上放的这么些东西,她还是先问问再说,“这猪肉咋做哩?”
“做啥都成,”宋慧娟把鸡拎出来,“拌着地里的菜炒炒咋样,等会这两只鸡给炖了,够不够?”
“够了,”孟春燕坐在择着菜,“这几斤猪肉可够炒四五道哩,再说还有两只鸡哩。”
“那成,我先把鸡拿去洗洗,”宋慧娟端着盆去了井边,开始捯饬这两只鸡。
有孟春燕帮着打下手,等宋慧娟把两只鸡清理干净,两道菜都出锅了。
“鸡炖的时候长,”孟春燕拿着锅铲子翻炒着锅里最后一道菜,“要不也炒炒吃,能快点儿。”
“成哩
,”宋慧娟这边腾出手,又调了两碗黄瓜,这时曹桂琴才匆匆来迟。
“大嫂,”曹桂琴进了灶屋打个招呼。
“来了,”宋慧娟抬头冲她笑笑,同样往堂屋指了指,“二姨三姨都在堂屋坐着说话哩,你也去说会儿话。”
“成,”曹桂琴对站在灶台前的那道身影视若无睹。
孟春燕听见人走了,才瞥着眼哼了一声。
他们俩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连两家的孩子也不多来往,宋慧娟倒不插手,有些事心里头知道也就罢了。
这边现做,那边看着时间曹桂琴就把菜端了过去,男人们搬了张桌子坐在院子里,倒了酒,又把明守和明茂喊叫过去,对着陈家这两个大孙子大夸特夸,但他们并不是这张饭桌上真正的中心,只是一个推杯换盏的借口而已。
张氏和那几个妇人就坐在了堂屋,他们这时倒不计较什么了,妇人们和小娃娃坐在一起并没有什么规矩,但今天的小娃娃可不少。
陈家这些个孙子孙女,还有张氏娘家人带过来的,少说一个,多了两个,一张小桌子又能坐下多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明实也不愿意去堂屋里的小桌子,带着明荣一起跑到他们大哥二哥身边凑热闹,男人们只顾得喝酒,饭菜吃不了几筷子。
陈明安也不愿意去堂屋跟那些不认识的毛孩子们挤,孟春燕给拨了些菜,让两个女娃先吃着,总不能只顾着那些外人,把自己人给饿了肚子。
一道炒鸡,三道炒肉,还调了俩凉菜,也是才不多了,最后又打了一锅蛋花汤。
把这些忙完,给两边送过去,堂屋那桌就要留人了,“老大家的,把老二家的叫过来,明安和芝华哩?都过来吃。”
“不来了,”宋慧娟擦了擦手,“灶屋里还剩点儿菜,坐那儿吃几口就成。”
“那哪儿成?”说话的是陈庚望的小姑,“你是明守他娘哩,今儿就是因着明守才来哩,你不上桌咋行?”
宋慧娟只是笑笑,还未开口,曹桂琴就一起跟着劝,“就是哩,我还想着以后得多让明宝跟他大哥学习学习哩,大嫂也教教我法子。”
老的少的这样说,宋慧娟就不得不坐下了,放下袖子坐在了曹桂琴边上,“我字也不认得几个,都是他在学校学的。”
这时候,没什么必要再添柴烧火了,她的儿子受不得这么多人盯着,他不能是别人眼里好攀扯的一块肉。
旁人问什么,宋慧娟都是不咸不谈的两句车轱辘话,她不能给她的儿子添什么乱子。
妇人们饭吃得快,男人们一喝起酒来就没个完,几个孩子都吃饱了,也坐不下,绕着满院子就耍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开始收拾残局,等又过了十几分钟,男人们才陆陆续续放下筷子,却也不是立刻就走,眼看着多少话是说不完的。
到了下午两三点,天儿凉快许多,男人们才终于站起了身,妇人们才抱着睡醒的孙子们跟张氏道别,宋慧娟和两个妯娌也一起把人送出门口,这时还不算完。
人都走完,老陈头把几个孙子叫到了身边,拍了拍他大孙子的肩膀,“明守这回给咱们家长脸了,我瞧着往后比你爹还强哩,真是要飞出咱们这山沟沟了。”
话说到这儿,老陈头朝旁边坐着的张氏伸出了手,众人便见张氏掏出一个布巾递给了老陈头,老陈头朝他大孙子招招手,“这是给你的,往后有了出息也别忘了家里的这几个弟兄们。”
陈明守没有当即收下,虽然他不知道这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可他还是先看向了他爹,眼见他爹点了头,才伸手接了过来。
“大哥,是啥?”陈明荣好奇,扒着小脑袋就凑了过来。
他这话问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哪个不想知道老陈头给什么好东西了,只是碍于大人的面子问不出口罢了。
这时,陈明守依旧看向了陈庚望,但他还没得到信息,老陈头就开了口,“你们太爷爷传给我的,照理等我老了得传给老大,如今看也不用了,传给明守就成。”
这话算是把三家人的心都震了下,宋慧娟进门这十几年也就听说陈家这个老人儿临终前传了个什么宝贝,但她从没见过。
上辈子就更不可能了,想必那时老陈头临终前传给陈庚望了。
第 178 章
老陈头话这样说, 盯着陈明守的几道目光便更显炙热,宋慧娟把身旁这些人一一都看在了眼里,恨不得把那布巾还回去, 把平白惹了眼的孩子护在身后。
陈庚望自然知道那布巾里包裹着的东西,他看着那本是坐在他身旁的妇人不自觉往前倾了身子, 表面粗粝却纤细的手紧紧握住了椅背,他便摊开手道,“既是给了你, 也得教几个兄弟瞧瞧。”
闻言, 陈明守当着众人的面两下就掀开了那一层布巾,露出包裹在里面的宝贝, 几个小的都凑了上去,却没瞧出个名堂来。
“一分?”陈明实盯着看了两眼, 又上手翻过来摸了摸, 不知道这连一分都不是的算个什么宝贝?
老陈头笑了, “这是老钱,不值啥钱, 现在花不了, 留着只当是个念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个孩子都没看明白, 现在听老陈头一说,顿时兴致全无, 连一分钱都不是,花都花不出去, 何况买个糖人了, 不知道要这有什么用?
几个大人却不似这几个孩子不知事, 自然明白虽然嘴上说这老钱不值多少钱,可既然能藏了这么些多年到底不会是一文不值的, 但面上都瞧不出什么异样。
老陈头和张氏起身离去后,陈庚良和陈庚兴也带着家小陆续跟着走了,方才还略显拥挤的堂屋顿时就显出空荡来了。
宋慧娟进了灶屋挽起袖子,手里端着的碗刚放进锅里,里屋睡着的小明宁就醒了,哭闹起来,她便转过身边往里屋走边擦了擦手,抬眼看到草棚子底下的父子俩,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只进屋抱起了睡在那小摇篮里的小人儿放在小圆木床上,给她换了个干净的尿布,看了看盯着她瞪得溜圆的眼睛,只得重新把人抱在怀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陈明守掀了帘子走进来,把手里的布巾递到他娘面前,“您给我收着罢。”
宋慧娟抱着怀里不安生乱蹬腿儿的小闺女,目光从她那追着小黑满院子跑的小儿身上转过头来,看见她大儿伸过来的手笑了笑,并没有伸手接,只是问他,“跟你爹说了?”
“说了,爹让我自己个儿收着,”陈明守顺势坐到床上,把手里的布巾放到他娘身边,从他娘手里接过了朝他伸手的他小妹妹。
宋慧娟拿起包着的布巾下了床,走到床尾,打开她那口樟木箱子,把东西塞在了底下,重新合上之后便没再坐下,摸了摸站在她大儿腿上蹦的小闺女,把人接过来,“娘抱着去晒晒暖儿,这会儿也睡不下了。”
后头这话自然是对陈明守说的,他便跟着起了身,娘仨一起出了屋,不需他娘开口,他便进了灶屋打扫锅里的碗筷,连晚饭也没让他娘下手,带着弟弟妹妹就做好了饭。
夜里等陈庚望进了屋,宋慧娟照旧把还精神的小闺女放在了他怀里,起身打开了那口箱子,摸出了下午刚放进去的布巾,走到陈庚望身边,“明守这东西还是你收着,我拿着心里头总不安生。”
正低头逗怀里的老来女的陈庚望闻言抬起了头,扫了眼被这妇人放到桌上的布巾,又低下头继续扶着小胖胳膊,“放箱子里还有啥不放心的?”
那箱子里她放了多少东西,陈庚望从没问过,他心里清楚,除了那口箱子,她没什么别的地方。
“成天翻着找东找西的,不注意再弄丢了,”剩下的话宋慧娟不用说,陈庚望自然明白,他便由着这妇人伸出胳膊抱起他手上的小人儿,当着妇人的面儿拿出了一个带锁的盒子里。
宋慧娟见他拿出那个小盒子,便抱着怀里的小明宁放下床帐子,娘俩就进了大床,把外头的一切用这一层床帐子挡的严严实实。
而被这层床帐子隔在外头的陈庚望自然没有错过那妇人的刻意,她总是能在他自以为掌控着一切的时候兜头泼下一盆冷水,不经意的提醒着他,他们这对夫妻间的同床异梦。
陈庚望翘起的嘴角缓缓垂下,面容也变成了往日那冷淡的模样,心里的怒火却是波涛汹涌,稍不注意就要淹了岸上的人。
夜里,睡着的宋慧娟再次被身上沉沉的重量压醒了,昏昏沉沉的,不知被他折腾了多久。
陈明守考上了大学的消息不用宋慧娟再特意去大宋庄送,旁边几个大队就已经传开了,宋浦生成天在乡里跑,自然也早就收到了这个好消息,晚间一回到老宅就跟他爹说了,都为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高兴,更为他们心里都牵挂的那个身影高兴。
陈家沟这边忙完,地里的活计也不多,宋慧娟就准备带着几个孩子回一趟大宋庄,情理之中的事,陈庚望做女婿的便也得跟着去。
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也不是走几步路就缠着要人抱的年纪了,陈庚望没拉架子车,父子俩一人背了一个竹篓子,连陈明安也挎了个篮子。
这一趟算是赶着麦收时候去的,前些年宋慧娟还能留在那儿待上几天,这几年却是不能留了,家里大大小小的离不开人,要真是留下也有地方住,宋浦为和宋浦生都不在家,老宅子就老宋头一个人守着,屋子就空了出来。
只是宋慧娟要真留下来,几个孩子难免也会跟着她留下,但陈庚望却不大能留得下来,陈家沟百十口子指着他过活,他是走不开太久的。
进了大宋庄,前头的树林子就坐满了人靠着树荫乘凉,这时家家户户都收过了小麦,玉米种子播下了地,人就能坐下来歇几天。
打远瞧见了人,走近才看清楚,也就都凑了上来,陈庚望和老少爷们总要说上几句,连宋慧娟也要抱着怀里已经睡着的孩子停下脚步,这次话题的中心就都绕到了他们这个大儿子身上。
“听说大的这个考上大学了?”妇人们看了看宋慧娟怀里的小娃娃,更多的目光还是盯上了那个大小伙子,“跟他小舅一样能耐哩。”
“是哩,”宋慧娟看着站在陈庚望身边和人说话的大儿,面上不自觉就泛了笑。
“多大了?”看着比有些大人还高的小伙子,有些妇人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宋慧娟一听这话,心里就紧了一下,“属猴的,十七了。”
“不小了,订了没?”妇人们凑起了热闹。
“还没哩,小着哩,”宋慧娟仍旧笑着,“这几年还得紧着上学,等毕了业再说也不晚。”
“那也是,”几个妇人说了几句,看见打后头院子里走出来的老宋头便也不多说了,“快回家歇歇。”
宋慧娟这才抱着怀里还在酣睡的小闺女往前走,前头把人拉出来的陈明实朝她这边招手,她回头看了看慢慢跟上来的父子俩,便继续走了过去。
老宋头站在门口等他大闺女走近,看了看她怀里的小外孙女,让她先进了屋,“抱屋里睡,别晒着了。”
宋慧娟看着怀里的小闺女笑了笑,拉着人一起进了院子,“成,您早上咋吃的?”
“老大家里昨儿蒸的馍馍,畹兰送来了几个,后头种的茄子,我蒸了半个,”老宋头也不敷衍她,回回来,他这个大闺女都问。
“那就成,”宋慧娟把怀里的小闺女放到床上,给人盖好小被子又出来,“既然养了鸡,鸡蛋也别攒着,一天吃一个,把身子顾好了,老二老三在外头就不操心了。”
老宋头只坐着听她说,听完就点头,不应下来她不放心。
但宋慧娟哪里不知道他面上应得好好的,自己还是不舍得,不然里屋的那个鸡蛋篮子里怎么又攒满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要多说几句,他一个人过日子,总不像以往身边好歹有个人能时时看着,一个人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父女俩说不了几句话,陈庚望父子俩就进了来,没一会儿,陈明实就带着小显维跑了来,他还是认得宋慧娟的,“大姑!”
后头谷正芬就带着小畹兰也来了,虽是妇人,但谷正芬也从宋浦生口中知道了陈明守考上大学的事,这会儿也攒着劲儿问哩。
这个岁数的小子越长越大,对着家里这些大娘婶子总是略显腼腆,对谷正芬也是如此,好在宋慧娟在一旁帮着能说上几句,陈明守便得以逃脱,面对老宋头他倒不拘谨。
过了小半个钟头,宋浦生才骑着洋车子进了院子,他一早去了乡里,一进村儿就听人说他大姐来了,顾不得回西头,转个弯就来了老宅。
一下车,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大外甥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宋浦生止不住的笑,俩人走到堂屋,还是忍不住夸他,“我那天去乡里听人说陈家沟有人考上了大学,我想着肯定得是明守,果不其然,我找人一问,还真是明守哩!”
说完,宋浦生接过谷正芬递过来的茶缸子,猛喝了一口,“真是读书的料子,我问人家了,说你考的那学校也在省城,当天我就给你小舅舅去了电报。”
宋慧娟一听他折腾,忍不住说他,“净给老三添事儿。”
“咋回事添事哩?”宋浦生也坐下来,“那边有他在,多少能照看着明守,他应小舅舅的,明守喊了那么多年不是白喊的,是不是?”
说到这儿,宋浦生一点儿也不像大人了,朝着哈哈笑看他热闹的俩小子就逗,“大舅说的对不对?”
陈明实一点儿不怵,这时候就敢应,“对!”
宋慧娟一巴掌就拍到了他那屁股上,“添乱!”
电报已经打了,宋慧娟再说什么也晚了,谷正芬劝她,“这添啥乱,赶明儿明守要在省城也扎了根,还不叫底下的弟弟妹妹过去了?大姐也替浦华想想,明守要是过去了,浦华指不定多高兴哩。”
一个两个都这样说,宋慧娟便不再揪着不放了,由着宋浦生跟陈庚望说那么她不明白的大事,她便跟谷正芬进了灶屋忙活晌午的饭。
等到晌午吃过饭,宋慧娟照旧收拾东西要回陈家沟,可陈明实却不大乐意,缠着她死活不肯走,“住一天成不?”
“你住这儿了家里的小黑咋办?”宋慧娟不肯把他留下给添麻烦,没人看着他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大哥帮我喂,”陈明实就是因为这儿没人能看住他才起的心思,他姥爷不打他不骂他,对他最是好,他怎么会因为小黑不留下来,再说还有他大哥。
“你留这儿想干啥哩?”宋慧娟手里的尿布放下来,“啥也干不了,还得给你姥爷添乱,他一个人还是给你做饭烧水,还是跟娘回家。”
“那你也留下来,”陈明实小脑筋转的快的很,“你留下来看着我,我不捣蛋,明宁不走,大姐也不走,大哥也不走……”
“那小黑谁给你喂?”绕着绕着人就迷糊了,宋慧娟趁机发问。
陈明实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盯上了院子里说话的人,小手一指,“爹,还有爹,他肯定回家,帮我喂了我回头还给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院子里被提及的人侧过头看了过来。
第 179 章
站在院子的陈庚望没有听清那娘俩的话, 余光注意到那小儿又开始缠人,似乎隐约隐约听着提及了他,便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那妇人。
但宋慧娟哪里会被她这小儿绕进去, 低了头继续收拾东西,“不成, 别想歪点子。”
陈明实好容易想出一个最是齐全的主意,可见他娘拿定了主意,他看着门边逗小明宁走路的他姥爷, 立刻故意垂头丧气的说道, “咱们都走了,就剩姥爷一个人, 没人跟他玩了……”
这话无疑是挖破了宋慧娟心中那堵本就筑的不牢靠的河坝,满心的苦顷刻间都涌了出来, 她何尝不担心自己的爹, 可两边都叫她割舍不下, 多少次,她都无视白了头的把她养大的人, 自私的选择了她这几个孩子。
坐在堂屋哄小显维睡觉的谷正芬把他们娘俩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虽是宋家的大儿媳妇, 可也并不介意小孩子说的话,她也是嫁出门的闺女, 自然知道宋慧娟两边的为难。
虽说两边分了家她不能时时来老宅,宋浦生忙着乡里和队里的事, 时常也抽不出身, 好在有家里这两个孩子黏老宋头, 一天到晚不分时候总会来老宅。
谷正芬以往也曾说过留下住两天的话,但那更多的是一句客套话, 他们都明白嫁出了门的闺女哪会轻易能留在娘家过夜哩。
宋慧娟顿了顿,咽下满腹的心酸,不敢再回头,“姥爷还有正事儿——”
但她狠心的话并没有说完,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的男人走了进来,“留下住几天也成,正好放了伏假,有明守在这儿看着他闹不出啥乱子。”
陈明实一听就高兴了,没想到他爹竟然会替他开口,也顾不得了,继续加劲儿缠他娘,“爹都说了,有大哥看着我指定不捣蛋,成不成?娘~”
宋慧娟听到陈庚望这样说,便也松了口,只是还忍不住要多嘱咐他两句,“就住两天,别跟你姥爷闹,夜里好好睡觉,白天也不许乱跑……”
“知了,知了,”陈明实这会儿就听不进去了,好在他娘临走前他想起了家里的小黑,又忙跑上前要拉他娘的胳膊恳求,可看了眼正跟他大舅说话的他娘,便往前又跑了两步,拉住了他爹,“小黑您帮我喂两天,不然它该饿肚子了。”
这话刚说完,不等他爹拒绝,立刻就补充道,“我回家了包一个月的猪草,成不?”
“成,”陈庚望当时就不大乐意他养狗,多个活物就多张嘴,但那妇人已然应下了,他便也没再阻拦,只是自己领回来的自然得他自己养。
早就定好的规矩,小黑的吃食都是他干活换回来的,不是捡柴火就是割猪草,因此这会儿陈明实心里也有数,等过几天他回去割猪草还回去就成。
陈明实跑回他大哥身边,陪着他们姥爷站在门边看着他娘越走越远,直到一个黑点也瞧不见,他终于撒了欢了。
陈明实留下撒欢,陈明守便留下看着他,有他在多少能帮衬些,陈明安倒没跟着留下,反而跟着宋慧娟回了家,她还得往后学新课哩。
宋慧娟放下睡着的小闺女,坐在井边打了水洗洗尿布,好在小明宁过了两岁用的也不多了,天儿也热,下午洗,不等天黑就被风吹干了。
不等晚上吃饭,宋慧娟就先喂了一遍草棚子底下的牲畜,连小黑也给它盛了一碗。
可谁能想到没过了两天,就出了乱子。
这天晌午,宋慧娟打地里除了草回来,进门一看,没瞧见明安,连小明宁也不在,她倒了缸子茶喝了两口,便也没去寻,许是抱着明宁去谁家了,到了点儿不用喊人就回来了。
宋慧娟进了灶屋开始擀面,没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了,打面前的小窗一看,明安牵着明宁进了院子。
“回来了?”宋慧娟一出声,两人就注意到她了,小明宁立刻就松开她大姐的手,颠颠儿跑到了灶门边上,可就是跨不过脚下的这道门槛。
“你也不急了?”陈明安看着仰着小脑袋向她求助的小明宁就笑了,“瞧见娘也不缠我了,让娘抱你罢。”
小明宁看看她大姐,又看看正坐在案桌前擀面的她娘,小人儿就皱了眉。
宋慧娟看得好笑,却也逗她,伸出沾满了面粉的双手给她看,“娘擀面条哩,亲亲你大姐,教她抱你。”
得了她娘的指点,小明宁立刻转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大姐,朝她张开小胳膊,“大姐,抱。”
陈明安还逗她,“这会儿让我抱了?我可不抱。”
小明宁看着她,收回了自己的小胖胳膊,盯着脚下的门槛看了半天,掉了个头,撅着小屁股,两只小手扶着门框,磨蹭着居然就抬起腿儿跨了过去。
陈明安看着她,一点儿也没上手帮她,见她自己跨了进来忙喊她娘,“娘,明宁自己跨进来了。”
低头正切面条的宋慧娟闻言,抬头一看,她这小闺女这会儿正抬着下巴看她大闺女,那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明宁,再跨一遍给娘看看,”宋慧娟看她一点儿亏都不肯吃,还记上仇了,便开口转移她的注意,“给娘看看。”
记了仇的小明宁这才收起自己的小下巴,乖乖给她娘又跨了一遍门槛。
“真是长大了,”宋慧娟不由得夸她,“等会儿多吃点,没几年就长大了。”
他们娘仨说着话,一锅面条就下好了,陈庚望正赶着点儿。
吃完饭,宋慧娟收拾锅碗,盛出来的小半碗稀面汤倒在了小黑的碗里,陈明安端到院子里喊了两声,没瞧见小黑。
院子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找见,这会儿陈明安才有点急了,“娘,小黑不见了。”
“瞧瞧是不是跑你二婶家去了,”宋慧娟这时还没放在心里,陈家沟也就这么大的地方,能跑哪儿去?
陈明安跑着不仅去了后头,连往常明实带着它跑的小路都找了一遍,可还是没瞧见,她耷拉着脑袋回了家,“娘,我按着明实带它跑的路都找了,还是没找着。”
宋慧娟这会儿正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听见这话心里才重视起来,放下盆走到她身边宽慰她,“能跑多远?你回去睡会儿,等会儿我去找。”
宋慧娟哄睡小明宁,把人放进大床上,刚要起身,里侧的男人睁开了眼问她,“大晌午头的不睡觉去哪儿?”
宋慧娟给他们爷俩拉了拉被子,“小黑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去寻寻。”
“哼!”陈庚望登时就闭上了眼,她对一条狗都这样上心。
宋慧娟自然听见了,他那么大的动静,她哪里还听不见,但这时她也顾不得他了,放下床帐子就出了门。
里屋的陈庚望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等大门被人一关,他就再闭不上眼了。
宋慧娟重新把陈家沟走了一遍,喊了一路都没找见,连北地也去了,一望无际的土地没出躲藏,何况是那么大的一条黑狗哩。
真找不回,只怕她那小儿回来要闹哩。
宋慧娟叹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儿,又打北地绕到对面往北继续去。
陈家沟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宋慧娟绕着陈家沟寻一遍,一个钟头都过去了,躺在大床的陈庚望不仅没睡下,这会儿正皱着眉头哄闹着跟他要娘的老来女。
又过了大半个钟头,陈庚望刚放下闹人老来女,就听见大门被人推开,紧接着那不知轻重的脚步声就越来越近了。
“娘,”陈明实紧着要跟他娘分享好消息,还没掀床帐子就听见里头出了声,“回屋去。”
陈明实立刻就放低了声音,但人却没走,也没再上手要掀床帐子,只是悄悄地说,“娘,您快起来,大舅给大哥买了辆洋车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你娘不在,回屋去。”
陈明实不好再说,但他转头就跑进了他大姐的屋里,“大姐,快出来,大舅舅给大哥买了洋车子,我都会骑了。”
可里屋的陈明安这时听见他的声音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在他的催促下还是打开了门,看着崭新的洋车子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对着他是欲言又止。
陈明实再迷糊这会儿也觉出不对劲儿了,但他第一反应是他娘,拉着他大姐就问,“娘去哪儿了?”
“娘,”陈明安犹豫这么一句,把一旁喝水的陈明守也惊着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缸子也忙问,“娘咋了?”
“不是,”陈明安知道他们误会了,立刻摇头,“不是娘,娘没事。”
“那咋了?”陈明实一听他娘没事,心立刻就放下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陈明安终于说了出来,“是小黑。”
这时陈明实才终于想起来他的小黑,他回来好一会儿了,小黑也没出来跟他闹,照着往常一听见他的声音小黑早跑上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黑咋了?”陈明实的心又被提起来了。
“小黑不见了,”陈明安干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这下陈明实才知道他娘去哪了。
第 180 章
陈明实当时就炸了毛, 什么也顾不得,当即跑了出去。
陈明安见状心里的鼓敲得更乱了,陈明守拍拍她的肩膀, “没事,我也去找, 等会儿爹许是得下地,你在家看着明宁。”
说完,朝她笑了笑, 见她点了头, 陈明守才跟了出去。
陈明实出了门也不知道往哪儿早,像是没头苍蝇似的, 陈明守跟上人跟他说,“你去西地早早, 我去东地, 要是找到了就回家, 没找着就去北地,平常就跟着你跑过这些地儿, 丢不了。”
有了陈明守的话, 陈明实心里才缓下不少, 耐着性子照着他大哥说的地方一一找了起来。
可找过两遍的地方怎么轻易还能找得到,陈明实越找心里越丧气, 终于提着步子去了北地,喊了一路也没听见小黑的声音。
“明实?”宋慧娟听见声音, 远远瞧见站在北地的人, 却还是不大敢确定。
“娘, ”陈明实一听见他娘喊他,立刻就从地里跑了过去。
“咋这时候回来了?”宋慧娟掏出帕子给她小儿擦了擦脸上的汗, 也不瞒他,“娘没给你看好小黑……”
陈明实这会儿也顾不得怪他娘,只盯着她问,“娘找着了没?”
宋慧娟摇头,“学校娘也去看了,等会儿天凉快了娘再去问问,指不定有人瞧见了,先跟娘回家。”
“我想再找找,”陈明实明知道他娘已经找过了,可他还是不肯放弃,“我再找找。”
宋慧娟没法子把他一个人扔下,便拉起了他的小手,“走,娘再跟你寻一趟。”
晚来一步的陈明守没赶上,找了一大圈子没找到,这个点儿庄子里的人都扛着锄头出了门,见人他就问,奈何小黑身上并没有什么惹眼的,又有多少人会注意一条狗?
一家子跑出去三口人找狗,陈庚望坐在堂屋又等了大半个钟头,看着外头不那么刺眼的太阳,提着茶缸子,扛着锄头就下了地。
陈明安也翻不动一页的书了,看着小床上呼呼睡着的小明宁,心里更难受了。
等到陈庚望提着茶缸子回来倒水,那娘仨还没回来,他看了眼坐在门边提不起精神的大闺女,还有那趴在他腿上蹦跶的老来女,终于开了口,“看着明宁。”
仅仅四个字,对那娘仨只字未提,提着茶缸子又出了门。
这次,陈庚望等到晚间太阳快落了山才扛着锄头进了家门,可即使进了家门也不得一丝的清净。
“娘,小黑会不会饿死啊?”
“不会,不是有人说瞧着了吗?明儿娘再去问问,不定是跑错了。”
“小黑夜里冷不冷?冻着了咋办?”
“这时候夜里不冷。”
……
等天黑了,那小儿还缠着她不放,一个劲儿地追着她问,“小黑会不会被人抢跑了?小黑还能回得来不?”
陈庚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抬眼看向了那小儿,“你还想闹到啥时候?一条狗折腾几天?”
这话打断了正在求心理安慰的陈明实,当场就炸了毛,眼睛立刻就红了,从他娘腿上蹦起来就喊,“你不说帮我看着?你咋看的?”
这样质问的话多少年没人敢在陈庚望面前说过了,何况他一个小子,陈庚望当即拍了桌子,一掌就震得草棚子底下的陈明守回了头。
“明实,”宋慧娟见着父子俩闹起来,她忙伸手拦身边的小儿,他怎么斗得过陈庚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明实却不理解他娘的心,立刻转过头满脸失望的问他娘,“你也跟他一样?你们都是坏人!”
说着,转身就要走,情急之下宋慧娟伸手就要去拉,可十来岁的小子劲儿是一点儿也不小,一甩手本就没有站稳的宋慧娟就歪了身子,她下意识往后伸手却没扶住墙,脑袋正好撞上床梆子,眼前登时就泛了黑。
眼前的一幕发生的太快,陈庚望如何也没料到这小子胆子这么大,两步奔到那小圆木床边上,一把就握住了妇人的手,看她眨着眼却睁不开,心里急得紧,顾不上被吓哭的老来女,只是把妇人揽在了怀里,低声问她,“能听见不能?”
怀里的妇人没有回答他,只是他握住的手紧了紧,他了然,便对着西头喊了一声,“明安。”
等他那大闺女进来,他看着她一脸的焦急疑惑一字不说,只是指了指还哭闹的老来女,“把明宁抱走。”
陈明安看着被她爹紧紧揽在怀里的她娘,心里问不出来,可也知道和明实脱不了干系,方才闹得那么大她哪里听不见,于是她抱着明宁就出了屋。
等人走出去,陈庚望才低头看了看妇人的脑袋,又伸出手摸了摸,摸到伤处,怀里的妇人止不住的嘶了一声,陈庚望压不住心里的火儿,对她说,“你先缓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还没起身,就被妇人反手握住了,他又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这时候她心里还顾忌着那小儿,他便先坐了下来,过了一两分钟,妇人才重新睁开了眼。
这时,陈庚望的心还没放下来,他不自觉放缓了声音问,“能瞧见不能?”
“能,”妇人挣扎着抻着胳膊要坐起来,“没事了。”
陈庚望没再由着她,手一伸,就把人揽了起来,三两步走到大床边上,床帐子一挡,人就被他安置到了里头,至于他,仍旧是要闪身出去。
可这妇人总有法子绊着他,一句话的事儿,“你给我瞧瞧头上,我摸着是不是起包了?”
说着话,伸手就把后头的簪子拔了出来,一头过腰的头发散落下来,陈庚望明知她的那点子心思,可还是伸出了手,拨开那一绺头发,看着泛了红的头皮,仍旧压着心底的火儿说,“我去那酒。”
这样说,妇人才松开他的衣摆,陈庚望起身拿了瓶白酒,倒了点儿在手心里,两手搓热了,按在那鼓起来的头上,轻轻用着劲儿揉了多久,妇人的眉头就皱了多久,可嘴上是一句痛也没喊。
陈庚望低头瞧着她咬紧的牙,猛然想起两年前她生那个老来女的时候,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忍着痛,生怕吓着几个小的,即便疼得她满脸的汗,她也强撑着忍过来了。
眼下,又为了那小儿,她一声也不吭,又是自己一个人受着。
陈庚望一句话也没说,等到怀里的妇人趴在他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才把人挪到枕头上,起身掀开了床帐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出门,就看到那小儿已然垂着脑袋跪在了门边,连那两个大的也都跟着他一起跪着,陈庚望淡淡抬脚略过,坐在了椅子上,端起茶缸子喝了口水,顾着里头刚睡下的妇人,没有把茶缸子一把扔到那小儿头上。
“为着一条狗折腾了她一天,一个两个都分不清楚,打小你就混不吝,从前我念着你对她还算孝顺,如今你都敢对她动手了,看来她还是没把你养熟——”
“爹,明实不是故意的,他知道错了,”陈庚望的话听在陈明安心里,她只觉得震惊,可陈明守却早已经认清面前这个人的面目了,但陈明实却还没认清,以为小打小闹总有人护着他,可现在他伤了一直护他的人。
陈庚望没再说话,又喝了一口水,手里的茶缸子重新放到桌上,起身扶起了他这个还算贴心的棉袄,“去看着明宁,叫你娘好好睡一觉。”
说罢,掀开帘子进了屋,对仍旧跪在身后的两个小子没再说一句话,可他们都知道这一回明实是真让陈庚望寒了心,往后他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但也有一个法子,可眼下也只能等明天了。
宋慧娟睡了没多久,一翻身脑袋碰着枕头,人就醒了,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却没找着人,身旁的人却淡淡开了口,“在西屋哩。”
宋慧娟顿了顿,想起明宁被明安抱走,还是放心不下,夜里她总是会闹,她披着衣裳就坐了起来,弯腰穿鞋时对身后的男人说,“你睡罢,我去看看。”
陈庚望没拦她,有些事瞒是瞒不过去的,他拿了主意,她心里得有个数。
宋慧娟下了床,映着月光走到门边,才看清门边跪了俩孩子,她知道原因,可她没法跟自己的孩子生气,她更狠不下心来怪他们。
“回屋睡,”宋慧娟摸了摸俩人的脸儿,这么热的天儿一点儿热乎气都没。
“娘,”陈明守觉轻,听见声音立刻醒了过来。
“回去睡,”宋慧娟又摸了摸他们兄弟俩的手,“冻着了咋办?”
这时,陈明实也醒了,他一看见他娘就忍不住了,抱着他娘就哭了,“娘,我知道错了,娘……”
“没事,啊,”宋慧娟知道他怕是被吓得不轻,还是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娘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跟你大哥回去睡一觉,明儿就好了。”
“娘,”陈明实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还是不肯起来,伸着手却不知道往哪儿摸,抽噎着问,“疼不疼了?”
“不疼了,”宋慧娟掏出帕子给她小儿擦了擦满脸的泪,“娘真好了,跟你大哥回去睡一觉,娘去看看明宁,明儿烙饼吃成不?再摊个鸡蛋?”
“我做,”陈明实几句话被他娘哄好了,跟在他大哥身后一步三回头,望着他娘朝他一直挥着手,才终于回了屋。
宋慧娟眼看着他们兄弟俩那边熄了灯,才进了西屋,摸了摸睡着的俩闺女,给他们掖了掖被子,望着透着一股子寒意的月亮,一点儿睡下的心思也没有。
她虽然不知道陈庚望怎么跟几个孩子说得,可她心里明白,这父子俩打这往后只怕要闹个不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