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躺在大床上的陈庚望听得那妇人对那小儿心软, 漆黑寂静的夜里一点儿动静都能传进耳朵里,陈庚望听到妇人放缓的脚步靠近,却又不知在何处停下。
干等了半个钟头, 外头依旧没动静,陈庚望披着衣裳掀开了床帐子, 两步走到门边,便看到披着件单褂子坐在椅子上空洞的妇人,似乎打搅了她, 她慌乱的眨了眨眼, 转过头看他,也随之站起了身。
陈庚望却走到她身边, 拉着她有些凉的手就近坐了下来,他没有坐到他惯常坐的椅子上, 此时离她也更近些。
“睡不着了?”陈庚望没有再看着她, 只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着院子。
可身旁的妇人却没有回答他, 反而偏过头来问他,“我是不是教错了?”
陈庚望看着她望着自己的眼睛, 一片纯净, 却满是迷茫, 仿佛是每晚趴在他腿上问东问西的他们的老来女。
“咋说胡话了?”他难得没有直面回答她,借着她常用的法子应付她。
“我总想着他年岁还小……”剩下的话被宋慧娟湮没在心里, 她没办法说给身边的人,那只会把他们父子俩的情分折腾散了。
她曾经以为明实那不受管束的性子是上辈子自己忙着家里地里的活计没带好他, 这辈子她拘着他身边带了这么几年, 性子到底还是好了点儿, 可底子里好像还是那样。
他敢跟他老子叫板,心里也容易钻牛角尖, 自己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一个个宋慧娟都怕被逼急了陈庚望,再这样过上两三年,只怕父子俩又要大动干戈了。
她的忧虑都挂在了面上,此时陈庚望看着她泄了劲儿的身子强撑在椅背上,他又后悔刚才教她看见那一幕。
算了,有些事还是得瞒着她,她操心太多,熬得人早晚受不住。
“进去躺着,”陈庚望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就要走。
但一步还没跨出去,胳膊上就搭了只手,妇人还是心软的很,“你多教教他,他不是不懂事……”
陈庚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低头看着不知何时愈发清减的妇人,终究还是应下了她。
第二天,陈明实一醒就从床上爬起来进了灶屋,看见他娘坐在案桌上朝他笑,陈明实心里就忍不住后悔,眼眶直泛酸,只喊了声“娘。”
“咋光掉泪儿?”宋慧娟使着手背儿给她这个小儿擦泪,“再哭明宁都得笑话你了。”
“我没哭,”陈明实这才注意到灶台下瞪着眼看他的小明宁,憋着劲儿把眼泪忍了回去,跑到灶下跟明宁凑在一起,“我给娘烧锅。”
“别添柴了,火大了饼焦,”宋慧娟看着俩孩子挨着身子,手上的擀面杖继续滚动。
打茅房出来的陈庚望听到那小子又嬉皮笑脸的闹,不时重复,“我给你拿着,烫手。”
饼烙好了,陈明实刚切了一小块,明宁就要上手,他娘还忙着手,只能他先看着他小妹妹。
“坐那儿好好吃,”宋慧娟见他们俩绕着这间小灶屋闹,也怕他们磕着碰着。
他娘发了话,陈明实就老实了,牵着小明宁坐到灶下,时不时看看她,“慢慢吃。”
又烙了两张饼,宋慧娟才喊人,“明安,明守,吃饭了。”
陈明守紧着在家的这些日子带带陈明安,高中的知识比着初中又提了个难度,等他去了省城,回来的时候就更少了。
兄妹俩跟在陈庚望身后一起进了灶屋,烙好的饼他们先吃着,宋慧娟腾出手再煮个汤,喝上一碗也能解解腻。
“饼,”小明宁吃了两块,还缠着陈庚望要吃。
宋慧娟瞧见了,开口拦她,“不能再吃了,来喝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明宁直摇头,她正是新鲜吃食的时候,头一年断奶,宋慧娟想着她小娃娃肠胃弱,没敢让她吃过硬东西。
烙饼本来也不常吃,一层猪油盖在上头,香喷喷的,大人都要多吃两张,何况她这个刚解禁的小娃娃。
宋慧娟把人从陈庚望怀里牵过来,用勺子盛了块儿红薯,吹凉,喂给她,“吃块红薯,可甜哩。”
小明宁不愿意,扭着头看她爹,朝他伸手,直喊“爹。”
宋慧娟不敢再让她吃,可小明宁怎么也不肯喝汤,闹得宋慧娟一时也吃不了饭。
陈庚望就开了口,“你先吃。”
说完,小明宁就从她娘怀里逃了出来,迈着步子就跑到她爹怀里,指着他手里的饼,“明宁吃。”
闻言,宋慧娟回过头看了眼,陈庚望倒也没给她,只是把人搂着怀里跟她说话。
吃完饭,陈庚望父子俩扛着锄头下了地,宋慧娟这边打扫完灶屋,一出门看见坐在草棚子底下垂头丧气的明实,她擦了擦手,走了过去,“走。”
猛然回过神的陈明实一顿,“去哪儿?”
“去找小黑,”宋慧娟把人牵起来,进到堂屋,看了看绕着桌子腿儿自娱自乐的小明宁,“跟娘出去玩儿?”
一听见玩儿小明宁不住地点头,伸手就搂住了她娘的脖子,“出去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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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慧娟看了眼坐在里头学习的明安,还是跟他们说一声,“娘带着明实明宁出去会儿,到点儿就回来做饭。”
“知了,”陈明安一早瞧着明实在她娘面前又卖乖,心里就不挂着事了。
她一点儿也看不懂她爹她娘,平日里两人之间好像连个笑都没有,可真有事了,她爹头一个先护她娘,也只有她娘能劝住她爹。
今儿瞧着她爹的模样,她心里就有数了,这回明实又逃了一劫。
宋慧娟带着俩孩子出了门,昨儿有人说见了条黑狗往街上走,今儿正好带着他们俩上街找找,家里正好也得买两罐子盐。
自打几年头里改了法子,再买物什就不只单指着乡里独一家的供销社了,打一进街口,路两边摆满的小摊小贩占据了大半路,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直绵延通到北头小沈庄,热闹非常。
宋慧娟娘仨来这儿的目的不是街上这些小摊贩,倒也好寻他们问问,挨着前头一家小卖店宋慧娟便带着俩孩子便走了过去,这是从前在供销社上班的刘玉兰开的,“妹子,拿一罐子盐。”
“大姐来了,”低头正巴拉算盘的刘玉兰一听声音,立刻就抬了头,看着旁边的小子就逗他,“明实也来了,和生在后院里哩,去找他玩儿去。”
和生是刘玉兰的二儿子,年岁比陈明实大一岁,俩人因着双方母亲相识,又因着在一个学校,平时也算玩在了一起。
“婶子,”陈明实的注意力不在这间屋子里,更不在和生身上,他忍不住的往外探头。
“我听说明守考上学了,真是不容易,大姐你算熬出来了,”刘玉兰手上倒着盐,不免艳羡。
宋慧娟笑了笑,拦着小明宁乱伸的小胳膊,“一个接一个,还早着哩。”
“不早了,明安今年考上高中了,比我家那个臭小子强多了,”刘玉兰提起家里那个臭小子就恼,说着朝后头喊了声,“和生,明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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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刘玉兰口中的臭小子是家里的大儿子,名唤友生,兄弟俩差了三岁,刘玉兰原本第二胎盼着生个贴心的闺女,奈何老天没给她生个有闺女的命。
在后院被他娘压着学习的王和生听见明实来了,立刻就跑了来,一下子拍到他肩膀上,“今儿咋来了?走,跟我去看小人书去。”
“有事哩,”陈明实没心情跟他闹,“你自己去看罢。”
“咋了?”王和生讲义气,一见兄弟有了烦心事,自己怎么也得出个力帮帮,“你说出来,说不准我能帮上忙哩?”
陈明实一听,就是这个道理,当即把小黑丢了的事就说了出来。
“这有啥,只要小黑在这条街上,我指定给你找出来,”王和生拍了拍胸脯,转头就跟他娘说,“娘,大娘,我带明实找小黑去,等会儿就回来。”
说完,也不等大人们嘱咐两句,俩人就跑出了门,七拐八钻的,钻进一户人家,王和生立刻就朝里喊,“哥!”
里头正和弟兄几个看电视的王友生,听见他那兄弟的声音忙朝对面的人招手,张大了嘴巴却不出声,摆手示意,“把——人——赶——走。”
打椅子上坐起来一人,轻轻一笑,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一把把人拦住,“和生,你哥今儿没在这儿。”
“你别骗我,早上吃了饭我亲眼看见他进来的,”王和生可不好糊弄,直接就喊了起来,“哥,我可带明实来的,你要是不出来我们可就走了。”
说完,王和生开始扯着嗓子故意拖长了音儿,“一——二——”
“臭小子,”王友生推门出来,一巴掌拍他头上,对着跟过来的明实却是笑意满满,“明实咋来了?有事不是?”
“友生哥,”对这两兄弟,陈明实早见怪不怪了。
“明实养的小黑不见了,有人见就在街上哩,”王和生把事情先说了一遍,他拿捏住了他大哥,他可知道他大哥喜欢明安姐哩,他要是不帮这个忙,他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明实,不出两天明安姐指定就知道了。
“成,明实跟我说说小黑长啥样?”王友生捏了下王和生的耳朵,转过头笑眯眯的问陈明实。
“小黑浑身都是黑毛,就后头脖子上有一绺白毛,这个挺打眼的,”陈明实比划了下高度,大概到他腰上,“差不多这么高。”
“成,”王友生立刻朝屋里喊了声,一下子就跑出了三四个兄弟,跟他们说了一遍大致情况,转身拍了拍陈明实,“进屋里等着,友生哥这就去给你找。”
“我们也去,”王和生可不喜欢自己窝这小窝里,他也得尽尽力帮帮他的好兄弟。
“也成,就跟着我,不许乱跑,”王友生又安排了一句,才带着人跨出了门。
几个人分散跑开,一路上又带出了七八个年岁相当的兄弟,绕着这乱哄哄的大街就开始找。
第 182 章
刘玉兰瞧着俩孩子跑出门, 逗着咿咿呀呀的小明宁满是羡慕,“还是闺女好,俩小子一个比一个折腾人, 我是没这个命了。”
宋慧娟笑了笑,“和生也大了, 真是再要一个也来得及。”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爹死活不松口,”刘玉兰叹了口气, 提起家里那个捂着衣裳不肯上床的男人就生气, “不说他了,提起来就烦, 三个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友生今年咋样哩?”宋慧娟虽然听过她提起友生的成绩不好,也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不清楚了。
“他才不争气哩, ”刘玉兰说起来就恼, “这二年也不知道他是咋混的, 差了二十分,要是差两分, 他爹也能给他想想法子, 差这么多累死人也给他举不上去。”
宋慧娟只得劝她, “这世道不定读书这一条路子,友生心思活泛, 我听明安讲过哩,过几年教他接王兵的班也不愁。”
“他心大的很, 不定愿意接他爹的班哩, ”刘玉兰摇头, “下半年教他先跟着去当两年学徒,还是明守好, 又懂事又听话,也是块读书的料子,连明安今年考得也不差,过几年指定也是个大学生。”
“还不知道啥样哩,”宋慧娟说起陈庚望说的消息,“说是打今年起又变了,北关高中得上四年哩。”
“成天变,”刘玉兰止不住的摇头,还没说几句话,就听见那俩小子跑了回来,“咋样?”
“还是你有法子,”陈明实看着跟着身后的小黑满心欢喜。
“那是!”王和生高高抬着下巴,“等开学了你就把小黑放我家,指定丢不了。”
王友生看见他这个抢功劳的兄弟,一掌拍了上去,“没我能找着吗?”
“娘!”王和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瞧见打屋里出来的他娘就告状,“哥又打我头!”
“打他干啥?”刘玉兰听着俩人又要吵闹,一人给了一下,“一点儿也不知道教人省心,明儿就跟你爹去县里,别成天想着出去瞎跑。”
看清他娘怀里抱着的小人儿,王友生才敛下的脸上的不耐烦,“明宁,教友生哥抱抱。”
小明宁还不怎么记得这个凑上来的人,扭着头就朝里喊,“娘,娘……”
宋慧娟压下钱,背着竹篓子出来,“友生回来了?”
“大娘,”王友生难得腼腆的笑了下。
刘玉兰稀奇她这大儿子的神情,“喊你比喊我都亲,去跟你大娘当儿子得了,明宁就留这儿给我当闺女成不?”
小明宁一听跟不愿意了,伸着胳膊蹬着腿儿就要下来。
刘玉兰大笑,把她放下,“婶子这儿不好吗?可有吃不完的糖哩。”
小明宁看着手里抓着的糖,左看看右看看,一时真是被为难住了。
“娘,友生哥跟和生帮我找着了,”陈明实带着小黑跑到他娘面前,满脸的汗闪在太阳底下。
“给你友生哥道谢没?”宋慧娟看着又走到刘玉兰身边的小明宁,掏出帕子递给她这小儿,“擦擦汗。”
“谢啥?”王友生趁机又掏出一颗糖递到小明宁面前,“明实也喊我一声哥哩,明宁尝尝这个。”
谁料到,小明宁一看见他糖也顾不得要了,迈着小步子又跑到了她娘身边。
“哥不好,连明宁也知道,”王和生立刻就添油加醋,仗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不敢动手,明目张胆的就敢说,“爱打人。”
“你!”王友生哪里容许他这么败坏自己的名声,但一时也不好下手,暗戳戳的威胁,“你可得小心点儿。”
王和生立刻就嚎,“娘,哥又吓唬人!”
“还闹,”刘玉兰头疼,一点儿好脾气都没了,“进屋学习去!”
王和生缩了缩脑袋,还不忘跟他的好兄弟说,“小人书我给你留着,有空了记得来找我。”
“知了,”陈明实也心疼他的好兄弟,“你再摸摸小黑,等会儿我就得回家了。”
“唉,”王和生留恋又不舍,小大人似的唉声叹气,“还是明实好,我从来没见你大哥打过你,连大娘也不打你。”
“还不回去!”刘玉兰一听火更大了,她的脾气教这两个臭小子惹得越来越大了。
“都是孩子,等大了就好了,”宋慧娟抱起小明宁,看了看挂在天上的太阳,“不早了,我先回去做饭,赶明儿有空了再来说话儿。”
“成,”刘玉兰把人往前送了送,“路上可慢点。”
看着人拐过路口,刘玉兰回到铺子里,才看到算盘底下压着的钱,又把那几块糖也给算进去了。
就是这样,钱还是给多了。
宋大姐每次来,但凡带着孩子她都会给几个孩子塞点什么吃的,可她次次都要给钱,有时还会给她带点自己晒得干菜。
次数多了,刘玉兰怎么会不知道自家那个臭小子是什么心思,可他今年才几岁,毛儿都没长齐就敢惦记人家姑娘,何况人家是能飞出这座大山的凤凰,他一个混小子成天不知上进哪能配得上哩?
这边宋慧娟带着俩孩子往回走,路上才问,“在哪儿找着哩?”
“在小沈庄后头,”陈明实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欢喜中,“多亏友生哥了,他想小黑饿了一天指定饿了,找了块儿骨头才找着的。”
“下回去带点儿东西去谢谢你友生哥,”宋慧娟看着追着小黑跑在前头的陈明实。
“送啥哩?”陈明实犯了难,友生哥家里开着小卖店,啥都有。
“网两条鱼,”宋慧娟知道他们那边的河跟南河这边不一样,要是想吃鱼可得掏钱去买,他们就方便得多,在自己的河里网两条就成。
那南河本是公家的,赶着分地一家分了一片,陈家这条河陈庚望带着头从乡里买了几样鱼苗子放进去,这两年的产量比着前几年多了不少,有几户人家见形式不错,就近从他手上讨了几条鱼苗子下进去,打这儿起陈家沟算是不缺鱼吃了。
“成,”陈明实不用渔网,自己下河就能摸上几条上来。
娘仨带着小黑进了门,陈庚望父子俩还没回来,里屋一听见狗叫的陈明安放下笔就出来,“找到了?”
小黑亲昵地绕着她打转,陈明实拉着它不许进屋,开始讲起来龙去脉,摸着它的大脑袋给它顺毛,“小黑没见我在家,跑学校去了,跟着人家的狗跑街上找不着路了,下回我不带它跑远了。”
“下回再出去给它栓家里,”陈明安摸了两下,“正好天儿热,你带着下河洗洗去。”
“成,”陈明实从凳子上跳下来,朝里屋喊,“娘,我带小黑下河洗个澡,等会儿就回。”
宋慧娟放下睡着的小明宁,赶着就走了出来,“没人跟着你可别下河,看着小黑下河溜一圈就成,娘可在家等着你。”
“我跟他去,”陈明安知道她娘不放心,一起站了起来。
“快去快回,”宋慧娟看着他们俩出了门,转身进了灶屋开始着手做饭。
洋柿子炒茄子,下一锅手擀面,撒上一把荆芥叶,再拍两根黄瓜,庄户人家的饭这样平淡,却也能填饱肚子。
她这边正切着黄瓜,大门就被人推开了,抬头一望,下地干活的人回来了,“洗洗手,等会儿就能吃了。”
“调的黄瓜?”陈明守放下装草的竹篓子,探个头进来。
“变蛋吃不吃?”宋慧娟倒了点醋,一双筷子来回翻动着碗里的黄瓜。
“吃,”陈明守舀了点水倒在他爹手上。
闻言,宋慧娟就进了灶屋拿了五个出来,敲了壳,放在手心里使刀一下下划开,黄色的蛋心流在翠绿的黄瓜上,最后放上几片荆芥叶。
这边还没放下碗,陈明守就洗干净了手,掀开锅盖子,使着大勺子开始盛饭,“娘,明安明守哩?”
“下河带小黑洗澡去了,”宋慧娟端起盛好面条的碗放在案桌上,“都盛出来,等会儿就该回来了。”
“娘!”陈明实没进院子就喊,可等进了院子瞧见打正对面出来的他爹,声音立刻就低了。
宋慧娟还没注意到,走出门,看见俩人带着浑身湿哒哒的小黑就说,“去洗洗手吃饭。”
她几步走过去,看了看陈庚望怀里揉着眼睛还犯迷糊的小明宁,摸了摸她的小肚子,“饿不饿?”
“不饿,”小明宁本能的朝她伸手,下一秒却没进到软乎乎的怀里,看着他爹的脸伸着小手就推,“娘!”
“爹抱,”陈庚望还是没松手,抱着人就往前走,“吃变蛋不吃?”
“吃,”小明宁一句话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跟着他爹就坐到了案桌前。
有陈庚望看着,宋慧娟的饭就吃得快多了,吃完饭喂她喝了点面汤,还是早上吃了糖,这会儿面条只吃了两口。
小明宁回来的路上就犯困,睡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吃了饭精神得很,一点儿也不困,可家里大大小小都忙了一上午,哪个不困?
宋慧娟抱着她上了大床,给她脱了外头的单褂子,露出里头穿的小肚兜,把人放在两人中间,搂着人跟她说了几句话,人迷迷糊糊的就犯困。
“娘,”小明宁一点儿也不老实,撅着小屁股就扒拉人,翻翻手看看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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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宋慧娟睁不开眼,还是撑着劲儿应和她两声。
洗了脚进来的陈庚望看见她折腾人,一把把人赶去了里头,小明宁只当是玩儿,趴在他爹身上翻过来倒过去,换个人继续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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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庚望觉沉,一睡着由着她折腾,低头看了看那妇人的脑袋,后头的包不仔细看不大出来了,消了许多。
听着她轻轻的呼声,陈庚望没上手,拉着被子盖在三人身上,按下闹腾的小人儿一起躺下。
第 183 章
这几天忙着给明实找小黑, 宋慧娟一直没找着时间问那辆洋车子,晌午睡醒一出门,看见明实歪歪扭扭站在上头骑才想起这事, 等明守教完明安从屋里出来,她才问, “洋车子谁买的?”
“大舅说是在省城离得远了……”陈明守看了眼他娘,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说道, “我不要, 大舅说买都买了也退不了,我离得远也用不了, 我想着放家里给明安骑,她去北关上学就能方便多了。”
“明安也用不着, ”宋慧娟摇摇头, 看着院子里那辆崭新的洋车子, “她坐车去就成,也不是见天回来, 既然你大舅是给你买的, 你就带省城去, 你自己在那边也不定啥情况哩,有个洋车子总比没有强, 放家里也是生锈。”
他娘拍了板,陈明守就不再说了。
伏假本就不长, 个把月的工夫, 俩孩子都要开学, 宋慧娟忙着给俩人做衣裳纳鞋,俩孩子都是头一回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一个都不放心。
包袱还是那些,打从他们上了中学住了校,俩人的东西就没变过,这一回离得更远了,宋慧娟该添的添,该还的还得换,眼看着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宋慧娟就越睡不下。
这天夜里,宋慧娟人躺到床上,心里却怎么静不下来,她还是披着衣裳下了床,点着灯坐到靠窗的小圆木床上,拿起针线继续做活儿。
躺在大床的陈庚望倒睡下了,过了个把钟头起夜,进了屋看见那妇人还点灯熬油还是没上床,他披着衣裳就坐到了旁边,“还不睡?”
“睡不下,”宋慧娟摇摇头,眼睛还是盯着手上的衣裳,一针一线来回穿梭,过了好一会儿,抬头看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恍然开口,“你快去睡,这点儿做完我就上床。”
陈庚望没起身,倒是两手一背,靠着妇人的腿躺了下去。
宋慧娟见他虽然闭上了眼,心里也知道他人没睡着,便缓缓开了口,“明安开学是不是比明守早几天?”
“早三天,”闭着眼难得休息的陈庚望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心里静了不少。
“送完明安回来赶不赶得上车?”
“赶得上,这些你不要操心,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就成。”
“知了,”听着他似乎不大耐烦了,宋慧娟就不再问了,低头继续忙着。
又过了小半个钟头,身旁的男人等不下去了,开了口,“还没做完?”
“这就好了,”宋慧娟拿起剪刀一一剪了线头,把衣裳叠好放在针线篮子里,起身放到了床尾的那口樟木箱子上。
她放心不下,掀开帘子去西屋看了看,又出了堂屋去西头也看了一遍,才进屋走到小圆木床上,凑近端起灯,喊了声还躺在上头的男人,“回去睡,夜里冷。”
男人坐起身,也不下来,倒问她,“困不困?”
宋慧娟不明所以,一愣神的工夫,手里的灯就被他夺了下来,人就不知怎么被他按到了小圆木床上。
等那双大手按到胸前,宋慧娟才反应过来,小桌上的灯还亮着,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欲望,宋慧娟双手下意识地推了推他,“把灯吹了,费油。”
正要进行下一步的男人被身下的妇人打断,没有一点儿的不耐烦,没有当即去抬头吹灯,嘴角反而微微上扬,渐渐又止不住笑出了声。
身下的妇人肉眼可见的红了脸,也不等他了,自己撑着劲儿把他一推,抬头就给吹灭了灯。
陈庚望没再继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松了劲儿把头靠在她脖颈处由着自己笑了会儿,可宋慧娟却被他弄得难受,他那喘息声直烫人,一点儿也不自在。
“起来罢,”身下的妇人又推他了。
陈庚望这才不笑了,重新把人捏在手上,趁着半弯的月亮被云遮挡着,他低下了头,埋在了妇人的身前。
事后,陈庚望把昏沉沉的妇人抱上了大床,这会儿连眼也睁不开了。
数着日子,宋慧娟看着撕下的日历一页页,晌午就杀了只鸡,吃了这顿晌午饭,明儿一早明安就得先离开家了。
炖的土豆,放了一把豆角,茄子也放了一个,围着锅贴了一圈的玉米面饼,烤的焦黄焦黄的,每人都盛了一大碗。
下午,宋慧娟没去地里做活,又给明安新做了二十个月事条,把包袱里的东西都给她一一交代清楚,心里似乎才没那么着急。
“娘,夜里跟我睡罢,”陈明安看着她娘给她系着包袱,一遍遍嘱咐她,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成,”宋慧娟故作宽慰,回过头朝她笑了笑,“越大越粘人了。”
“我就粘人,”陈明安抱着她小妹妹,“那也没明宁粘人,是不是?”
“不是,明宁不粘人,”小明宁直摇头。
“成,那晚上明宁自己睡,”陈明安继续逗她,“娘跟我睡。”
“爹,”小明宁可没忘,“跟爹睡。”
话是这样说,可夜里刚吃过饭,小明宁就不肯从宋慧娟怀里下来了,一点儿也不要陈庚望给她读报纸了。
宋慧娟没法子,只能抱着人,手上是一点儿也松不下来,等明安倒了水,她才把人放下来,“洗洗脸儿,洗完还跟娘睡。”
小明宁还是粘着她娘,伸着小脸儿给她,手上是一点儿也没松。
陈明安见她被自己唬住了,也不好直接把人抱起来,只能哄她,“明宁快洗,你慢了娘可就跟我走了。”
小明宁立刻蹲下身子,小手拽着布巾就往脸上蹭,好歹是收拾干净了。
陈明安拿起她的小枕头,“跟大姐去睡?”
小明宁摇头,站起来就要追她,“跟娘睡。”
“对,”陈明安怕她摔着,把人抱了起来,“娘也去,你去不去?”
小明宁低头看了看还在洗脸的她娘,见她朝她点头,才说道,“去。”
娘仨商量好了,小明宁挣扎着从她大姐的怀里下来,跑到她爹身边,小手指着对面,“去西屋。”
陈庚望也算听明白了,一伸手把人带到怀里,“别闹人,去好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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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闹人,”小明宁拉着他的袖子,“爹也去。”
“爹不去了,”陈庚望把目光从报纸上转移来,“那床小,明安去就成了。”
小明宁想了想,也不为难她爹了,从她爹怀里爬下来,自己就跑西屋去了。
这边宋慧娟收拾好,挂起床帐子打里头抱起那床小被子,还是跟旁边的男人说一声,“我去西屋,明儿几点走?”
“七点,”盯着报纸的男人头也没抬。
“成,”宋慧娟把灯顺手放到他面前,橙黄的光映着报纸,“早点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知了,”男人手上的报纸翻了个面儿。
宋慧娟进了西屋,俩闺女已经上了床,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俩人一看见她进来,立刻就冲她笑,“娘。”
“还不睡?”宋慧娟铺好床,坐到床边,“娘可熄灯了?”
见俩人朝她点头,宋慧娟吹了一口气儿,原本被隐隐约约照亮的床头登时就变得黑乎乎了,眼睛一时也看不清屋子里的境况,好在娘仨都上了床。
宋慧娟刚躺到床上,里头的小明宁就喊她,“娘,娘……”
宋慧娟又坐起来,“咋了?”
“娘抱抱,”小明宁伸着胳膊找她。
明安干脆把她按住,“我睡外头。”
就这么着,宋慧娟躺倒了中间,一边一个闺女挨着她,一个胳膊也没松下来。
“娘,等闲了你去北关罢,”陈明安从没忘记她这么认真读书的初衷。
“想叫娘去送你?”宋慧娟轻轻拍着怀里的小明宁。
“嗯,”陈明安在漆黑的夜里吐露了一些她心里的话,“等我考上大学你去送我罢。”
“成,”宋慧娟这时脱不开身,可再等几年也许能多走两步哩,她不忍心拒绝她。
“放秋假我回来,”陈明安还没走,就开始算着回家的日子了,“说不定大哥到时候也能回来哩。”
“那娘在家等着,”宋慧娟放下已经睡着的小闺女,把她这个大闺女搂在了怀里,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像刚刚哄她妹妹一样,给她哼着歌再哄她一回。
“月儿明,芽儿弯,我和哥哥地里忙,麦儿黄,知了叫,我和哥哥收麦忙……”
头一次要走那么远,离她娘那么远,陈明安心里难免不舍,埋在她娘的怀里小声地哭了出来,宋慧娟感受着怀里颤抖的小姑娘,心里又酸又苦,眼里的泪止不住往下流,哄她的歌谣也慢了下来,三两句接不上,终于不再是那么平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使着粗糙的手背摸去她小脸儿上的泪,却任由自己脸上沾满了泪,“明安也长大了,该出去了,留在这儿山沟沟里有啥出息哩?出去了多看看,瞧瞧外头的天儿是个啥样,跟咱这儿一样不一样?出了门啥也别怕,娘在家等着你……”
话儿是说不尽的,心中的挂念更不是三两句言语就能表达出来的,儿行千里母担忧,不是句假话。
孩子们长大了,一天比一天大,从那小一点儿会哭会闹的娃娃长到现在,也不跟她闹了,知道帮着家里做事,知道跟她报喜不报忧,可不论他们长到多大的岁数,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终究是要飞出这个山沟沟的,宋慧娟心里明白,只是今天她还是没控制住,在明安面前落了泪。
暗无天际的夜里,弥漫着她说不出道不清的挂念,比这屋子还大还满,宋慧娟轻轻拍着她的大闺女,等到在她的怀里缓缓睡下,她才腾出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
第 184 章
天微亮, 火热的太阳从地面露出了头,不知不觉升到天上,一层光洒到地面上, 一座座房子里逐渐热闹起来,鸡鸣人闹。
宋慧娟和好馅, 包了两板饺子,老话讲,上车饺子下车面。
不用喊, 几个孩子都自觉爬了起来, 今儿陈明实也不闹了,老老实实听他大姐安排他。
“你学习得多上点心, 我和大哥不在家,回头等明宁长大了, 还得你带着她认字哩, ”陈明安摸了摸趴在她脚边的小黑, “出门记得把小黑拴起来,别跟爹犟, 你跟爹闹了气, 娘就不好过。”
陈明实硬着脑袋点了头, “我知了。”
陈明安看他低着头,还是继续跟他说, “家里有啥事别瞒我跟大哥,你不是知道我和大哥的地址吗?要是不知道我再给你写一份留着。”
陈明实摇摇头, “知道, 大哥昨儿给我写了一份, 压在床底下了。”
“那就成,”陈明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咋了?没人管你了还不高兴了?”
放在平常,陈明实可不许她捏自己,非得气得蹦起来跳脚不成,今儿也不闹了,“那你和大哥啥时候回来哩?”
“快得很,”陈明安掰着手指头跟他数,“等放秋假就回来了,大哥离得远不一定回,我指定回,到时候我就检查你的作业,要是写的不好我就跟娘说。”
“又告状!”陈明实原本还低落的心情瞬间被搅没了,站起来就跑,“娘,我饿了。”
“洗手去,”宋慧娟使着勺子背儿搅了搅,看到走到身边的明安,舀了一个递过去,“尝尝熟了没?”
陈明安顺手从筷笼子里拿起一双筷子夹起来,吹了两下放进嘴里,嚼了嚼,对她娘说,“熟了。”
宋慧娟闻言拿起手边的碗,盛了两勺子,伸过去给她看,“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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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陈明安接到手里,朝外喊上一声,“吃饭了。”
宋慧娟等那俩的时候,拿起陈庚望惯用的大碗给他盛了一碗,“半勺子汤?”
从灶下站起身的陈庚望探头看了看,“再添点,饺子多了,这会儿还不觉着饿。”
他是这样说,但宋慧娟知道他的饭量,也没再舀出去,只给他又添了半勺子汤,瞧见凑上来的明实,也得问他,“够不够。”
“不够,”陈明实接到手里也直说,“等我吃完了再盛。”
“这会儿就盛,等会儿就粘锅里了,”宋慧娟又给他添了半勺子,“喝汤不喝?”
“喝,”陈明实看着他娘给他添,看着饺子汤慢慢浮上来忙喊,“够了,够了。”
“我也吃,”趴在陈明守怀里的小明宁看见圆鼓鼓的饺子也馋,伸着小手就要够。
“等会儿娘给你盛,”宋慧娟给明守盛了一碗,把剩下的十来个饺子盛到另一个碗里,才去接小明宁,“教你大哥先吃饭,娘给你盛好了。”
小明宁没看见,坐在她大哥怀里不肯下来,两手抓着饺子就往嘴里塞,宋慧娟只得把那碗端过来,“瞧瞧,娘不是给你盛了?”
这下,几个孩子就看见她那碗里的饺子了,陈明守当即夹起碗里的饺子就往里放,宋慧娟牵着小明宁就要往后走,“明宁能吃几个?锅里还有哩,娘先喂她吃了再盛。”
陈明守还是要给她拨,宋慧娟却不许他再拨了,陈明实当即就跑到了灶边,使着勺子来回搅,一个饺子也没看见,“娘又骗人!”
宋慧娟笑了笑,到底还是端着碗就坐到了灶下,打发跟过来要给她拨饺子的姐弟俩,“娘夜里积了食,吃了饺子肚子就难受,赶紧去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明实不信,伸手就摸了摸她的肚子,“瘪的。”
宋慧娟瞧他还要闹,就瞪了他,“快去吃,等会儿还得送你哥你姐走哩,别闹了,快去吃。”
陈明实是不大受管控的,还是拨了十来个饺子,才肯作罢。
仨孩子给她拨了一大碗,宋慧娟喂完小明宁,自己也实在吃不了,还是夹起来喂给凑在身边的小儿,“娘都说吃不了了,下回别给娘拨,娘吃多少自己心里还没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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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也吃不下了,”陈明实鼓着嘴巴嚼,向他大姐求助,“大姐!”
陈明安见他撅着嘴巴觉得好笑,却帮不了他,“我也吃饱了。”
“还有仨,”陈明实咽下嘴里的饺子,夹起来举到他大姐面前,“你帮我吃一个,不然娘光喂我。”
“成,”陈明安吃了一个,见他又夹起来一个,朝外指给他看,“去找大哥。”
陈明实看到目标,立刻端着碗跑了过去。
宋慧娟来不及打扫灶屋,抱起小明宁,看着正往洋车子上系绳子捆绑包袱的陈庚望,她回头去看了看墙上的表,进到里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大团结,塞给了明安,“去了学校看看缺啥,自己添点儿。”
“爹给的有,”陈明安不要,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娘的日子。
“拿着,你爹给的那是上学用的,”宋慧娟给她塞到衣裳里的小布兜里,“娘给的是让你拿着以防万一的,要是学校要交啥钱了,你手里没有咋办哩?看看外头的小姑娘都穿啥用啥,你也给自己买点。”
“知了,”陈明安站起身背上书包。
宋慧娟看着已经长到她眉眼处的闺女心里为她高兴,上手把辫子从书包带子下面勾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听到外头喊,才噙着笑说,“去罢。”
陈明安点头,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回过头冲她娘一笑,“您在家等着,放秋假我就回来了。”
“知了,”宋慧娟朝她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路上慢点。”
看着她坐在洋车子后头还回头看她,宋慧娟终于忍住了,仍旧笑着,直到她拐了弯,消失在自己眼前。
“娘,”听见明守的声音,宋慧娟脸上的失落才藏起来,“走,趁着日头好,把你的被褥再晒晒。”
才送走一个,紧接着还要再送走一个,宋慧娟心里还撑着一股劲儿,直到了夜里,她便又睡不下了。
忙了一天的陈庚望沾床就着,宋慧娟闭着眼如何也睡不下,虽然该交代了都交代了,可那么远的地方宋慧娟从没去过,她不知道怎么能帮上他。
这时,她又庆幸还好那边有老三在,到底比他大几岁,有什么也能找他小舅舅商量着,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赶火车,就不能天亮再走了。
四点多,天都没亮,宋慧娟就从床上起来了,临走前还是得给他再下一碗饺子,她这边忙着,那爷俩也从床上起来了。
黑漆漆的天儿,连圈里的那几只鸡都还没打鸣,何况人了,整个陈家沟都安静得很,稍有点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让人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宋慧娟还没做好饭,已经收拾好的爷俩就坐到了屋里,等饭端到桌上,看着他爷俩吃起来,宋慧娟便去西头那间屋子看了看,该带的都带了,不缺啥了。
等他们爷俩出来,宋慧娟依旧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往外走,那么黑的天儿,她看不到路口就看不清人了。
这时,宋慧娟脸上的笑就随着瞧不见的人一起消失了,她缓缓回过身关上门,看了看西头的小儿,给他拉上被子,又一步一步走到里屋,看了看那个小的,她才坐在靠窗的小圆木床上,身上一点劲儿都没了,容不得她再多走一步。
这些年,她不知送了多少人,往后还要送多少,她也不知道。
只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她却还没习惯,她的一颗心被割的七零八落,哪儿都挂念着,哪儿也放不下。
她倚着墙,看着天一分比一分亮,村子里重新响起了声音,一分比一分闹,宋慧娟抹了眼里的泪,起身下了床。
日子还得照过。
“明实,看看明宁闹啥哩,”宋慧娟正起锅捡馍馍,腾不出手来。
“诶,”陈明实应了声,立刻跑到里屋,看着正在床上自己穿衣裳的小明宁,他就笑了,一把把人抱起来,“二哥给你穿。”
等宋慧娟刚放下锅盖,就看见明实牵着人进来了,“娘,大哥啥时候走的?咋又没叫我?”
“天没亮就走了,娘看你还睡着就没叫你,”宋慧娟快速翻炒着锅里的鸡蛋,“先去洗脸刷牙,吃了饭你还得上学哩。”
“我也洗,”小明宁跨过门槛也跑,后头的小黑就跟着俩主人一起跑。
宋慧娟不免回过头要嘱咐一句,“慢点。”
送走又升了一年级的明实,宋慧娟打扫完灶屋,喂过一遍草棚子底下的牲畜,把铲子放进篮子里,挎在胳膊上,牵着小明宁往地里走。
地里的草长得快,几天不打理就下不去脚了,小明宁跟着她走两步,瞧见鸟儿就支使小黑去追,玩的好不快活。
追累了,就跑到她娘身边,小手一摊,搂着她娘的脖子就开始闹,“娘,我困了。”
“困了啊?”宋慧娟放下铲子,把背上的小闺女转到身前抱着,“睡一会儿?”
“嗯,娘抱,”小明宁歪着小脑袋躺在她娘怀里。
宋慧娟打篮子里拿出个袋子,寻个阴凉的地儿,展开铺到地面上,坐下哄她。
等人睡着了,放到袋子上,朝小黑招招手,见它跑过来,宋慧娟摸了摸它的脑袋,“看着她,我去除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黑很通人性,当即趴下,守护着它的小主人,两眼警惕的盯着周围。
等宋慧娟忙完,看了看日头,装满一篮子草,才抱着还没睡醒的小明宁往回走,小黑就吐着长长的舌头跟在后头。
第 185 章
陈庚望把人送到后没有坐上当天的火车回程, 那妇人不仅要他安顿好她这个大儿,还要他把她晒好的那些干菜给送到她兄弟那儿。
大中午,父子俩下了火车, 陈庚望找了个地儿吃顿饭垫垫肚子,顺带跟人老板打听好地方, 等那小子吃完,让他先骑着辆洋车子就往学校赶。
东西不多,父子俩一趟就把东西放到了楼上, 屋里还没人, 他自己就能收拾,陈庚望拉了个凳子坐下, 仔细打量着脚下的这座楼房。
一间房摆了四张床,明守选了个靠西的, 紧挨着窗户, 边上种了棵梧桐树, 又大又绿的叶子朝里伸展着,周边有一圈青砖围着, 地面上不同于他们乡下的泥土地, 是硬化了的水泥地, 光滑又平整。
“你好,85级机械系路镜明。”
一句话, 打断了父子俩,陈明守直起身子, 伸出手握了上去, “85级机械系陈明守。”
陈庚望这时收回探出的身子, 转过身看到了戴着黑框眼镜的一个男娃,身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裤, 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鞋。
路镜明看向站在窗边看向他的中年男人,陈明守立刻介绍道,“我爹,送我来的。”
“陈伯父,”路镜明走上前打招呼。
“小路啊,”陈庚望这时也走了一步,“瞧着岁数不大,成人了没?”
路镜明笑笑,取下身上的背包,“今年刚成年,明守是不是比我小?”
陈明守点头,“我属猴。”
“家离得远?”路镜明注意到他床边堆放的包袱。
陈明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脚边的包袱,笑了笑,“对,我家是南丘那边的,带的东西有点多,你是本地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家就在五一路上,”路镜明继续补充,“就隔了两条街,回头星期天有时间回我家吃个饭……”
陈庚望见俩人说着话收拾东西,等了小半个钟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才问,“东西哩?”
“桌上那个,”陈明守这才加快动作,他还得跟他爹去他小舅舅家。
跟路镜明打完招呼,陈明守跟着他爹下了楼,拿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出了校门。
他小舅舅的住址离他们学校不近,刚跟路镜明同学打听了,父子俩骑着洋车子走了半个钟头才到。
远远瞧见一个牌子竖在门前,写着三个大字,嘉善园,门边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爷看守,见两人之间走进来,当即站起身拦人,“找谁哩?”
陈明守忙掏出口袋里的条子,照着念了一遍,“嘉善园三号院二楼宋浦华。”
大爷听罢,原本端着严肃的脸便朝两人笑了笑,“呀,是小宋家的人,等会儿,咱这儿按规定得把信息登记上。”
说着,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开,又递了个钢笔,指着上面的空格,“就写这儿,你是小宋家的啥人?”
“他是我舅舅,”陈明守低着头按着上面的要求一条条写。
“怪不得刚才小宋和小王拎着大兜小兜回去哩,”大爷拿起本子一看,惊呼出声,“交通大学的大学生,真厉害!”
陈明守把笔盖上笔帽,一起递过去,“大爷,三号院咋走哩?”
“朝里直走,看见一个门上写着三的,那就是了,上去二楼东边那家就是,一喊就能找到小宋了,”大爷说的仔细,还特意指给他看。
“麻烦您了,大爷,”陈明守朝人点头就往里走,站在旁边看他交谈的陈庚望才推着洋车子跟了上去。
陈明守一直仰着头看着旁边的楼房,直到看到大爷说的三,才停下步子,“就是这儿了。”
陈庚望看了看周围,推着车子停在一个棚子下头,靠着一个铁杆锁上,拿起车上的包袱往前走。
二楼有三户人家,陈明守停在东边那扇门前,回头看了看他爹,见他点了头,便伸手敲了两下,喊道,“小舅舅。”
这时,在家已经正准备食材的宋浦华听见动静,顾不得擦手就从厨房跑了出来,一推门,看见他这个高高瘦瘦的大外甥正站在门边,脸上也略显拘谨,后头跟着的是他大哥。
“明守,大哥,”宋浦华忙卷起围裙擦了擦手,把他的大外甥拉进来,“快进来。”
“你大舅给我打电报了,我想着咱们那儿的火车最快也得赶着晌午到,”宋浦华接过他大哥手里的包袱,一闻就是那个味道,“大姐晒得干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想着你爱吃,城里不一定有,非得要给你带,”陈庚望随着人进了屋,打量着这个并不大的屋子。
“大姐还记着哩,”宋浦华笑了笑,边倒水边朝里喊了声,“希媛,大哥和明守到了。”
正在厨房炒菜的王希媛放不下手,只得关了火出来,朝陈庚望点头,“大哥。”
随即又看向坐在旁边的陈明守,“你小舅舅跟我说了,这次考的不错,选机械以后出来分的工作也不错。”
这次选报专业的事一方面是看陈明守自己的意愿,另一方面还是打了电报来托宋浦华给他斟酌着看过的,家里人都不懂这么专业,只能麻烦他给点建议。
好在,宋浦华也主张听从他自己的想法,以后要干一辈子的事,自己不喜欢怎么能坚持的下去?
“浦华先跟大哥说说话,锅里的菜还没做完,”王希媛站起身重新进了厨房。
“别折腾那么多,”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水杯,“晌午下了火车才吃过,这会儿还不饿哩。”
“那多少也要吃点,大哥跟明守头一回来,”宋浦华不免要问起家里的情况,“明安上的哪个高中?”
“北关,就是我上的那个,”陈明守两手握住水杯,“就是听老师说打今年起得上四年了。”
“那也不急,”宋浦华算了算,“四年之后明安也才十九,上大学也来得及,明实咋样?”
陈明守不知要怎么说他这个弟弟,陈庚望便叹了口气,“还是不争气,你大姐惯得厉害,我也不指着他出人头地,再过二年要是还不知上进,连初中也考不上。”
“明实一点儿也不笨,”宋浦华知道他这个小外甥,就是太顽了,“大哥多管管,为了他好,大姐也不会不愿意。”
陈庚望不愿多提这个让人头疼的小子,便转着说起了大宋庄那边的事,说到底还是那些话,来前那妇人话里话外就嘱咐了,家里的事没必要要他在外头忙着还跟着操心,也就一个老爹,有她和老大怎么也看顾得住。
陈庚望自然知道,何况那边也没什么事,要真是有了大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瞒着的,多少事老人还指着儿子拿主意哩。
饭后,几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眼看着日头越来越低,陈庚望放下了酒杯,“天不早了,我见你一回,等回去你大姐也放心了。”
宋浦华可不许人走,拉着他就不放,“大哥来都来了,跟我这儿住一晚,明守也别走。”
陈庚望其实只坐在沙发上,也能看得出来他这地方不大,虽然比着那些筒子楼的好不少,可能住的也就两间房,他们父子留下就是要给他添麻烦。
“房间都收拾好了,”宋浦华喝了两杯酒,人就有点犯迷糊,“大哥的电报一送过来,我就把被子都晒好了,还是大姐给做的哩,新的,我都没舍得盖。”
陈庚望仍旧站起了身,“夜里我还得赶火车回去哩,留这儿耽误你们上班。”
“不,”宋浦华不肯松手,反而又拉住了明守,“明守,留下来跟小舅舅睡,你小时候去了不都是跟我睡的?”
陈明守当着他小舅妈的面儿不敢搭话,脸儿都红了。
“你不留下去哪儿住?”宋浦华拉着人硬坐了下来,迷迷糊糊的扯了往事,“你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大姐从来没来过,我都想她了。”
王希媛看着她这个小酒鬼丈夫,直接就笑了出来,也跟着劝,“大哥就留下罢,我跟我爸妈说过了,今天回去住一晚,您就带着明守好好歇歇,等明儿也别急着回去,浦华给大姐他们特意买的礼物还得您带回去。”
最终,陈庚望和陈明守留下了,还收拾了宋浦华这个烂酒鬼。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庚望就醒了,从书房的那张床上坐起来,进了他们这儿的灶屋,看着里头的摆件,犹豫半天,还是没上手。
等宋浦华涨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转头一看,他大外甥已经醒了,正背对着他盯着床边桌子上摊开的书。
“想看?”宋浦华披了衣裳下床。
陈明守听见他的声音,回过了头,“小舅舅这儿的书真多,我从来没见这么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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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就带学校慢慢看,”宋浦华把人带到书房,“这里的书你想看就拿,看完了就来找我换,就是没什么你们专业上的,都是闲书,回头有时间了你去学校的图书馆看看,正好晌午去车站,我带你去新华书店逛逛。”
说着话,从楼下逛了一圈的陈庚望上来,他不免感慨道,“这儿真不错。”
“回头有时间了也带大姐来一回看看,”宋浦华进了厨房,开始给三个准备早饭。
煮了米汤,煎了几个鸡蛋,炒了两盘子菜,跟家里吃的差不多。
“这是给明安带的书,还有明实明宁的玩具,”宋浦华把几个包袱分门别类,“这个是给显维跟畹兰的 ,也是玩具,下头这个给大姐,这个小的给爹。”
家里的人都照顾到了,大大小小收拾了三个包袱,宋浦华干脆找了个条纹袋子,一起放进去,也方便在火车上背着走动。
骑着洋车子,宋浦华跟陈明守把人送到车站,临走前,陈庚望把人叫到面前还是嘱咐了几句,“在外头做人做事要低调小心,有事就去找你小舅舅商量。”
陈明守点点头,他明白这一番话算是他掏了心的。
看着人一步步走向拥挤的站台,直到人被挤得再也看不见,他才回到他小舅舅身边,推着洋车子往前走。
宋浦华明白他的心情还是有点低落,便开了口,“走,咱们去新华书店,正好再带你去百货大楼看看,你小舅妈特意给我批的工资,给你挑几身衣裳。”
第 186 章
迎着身后西落的太阳, 宋慧娟挎着篮子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小明宁跑在前头追着一条大黑狗,“小黑, 小黑……”
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两旁是比人还高的玉米, 一排排一纵纵,哪个娃娃要是不小心跑进去,家里的大人可得闷着头进去找半天。
“慢点儿, ”宋慧娟跟在后头看着前面的小明宁, 看见哪家地里正做活的人,便笑一笑打个招呼。
往前又走百十步, 一个丁字路口出现在面前,多少放了学的孩子打北头跑回来, 身上的小书包叮叮当当, “娘!明宁!”
小明宁听见声音, 立刻抛下小黑,一人一狗同时向北跑去, 宋慧娟站在路口看着明实一探手就把明宁抱了起来, 小黑围着他来回打转。
“娘, ”陈明实抱着他小妹妹走到他娘面前,一路上小跑出的汗坠在面上。
“晌午剩的面条煎煎?”宋慧娟一手掏出帕子, 轻轻拭去了他面上的汗珠。
“成,我去地里摘黄瓜, ”陈明实低头看他怀里的小明宁, “明宁吃不吃?”
“吃洋柿子炒鸡蛋, ”小明宁点点头,蹬着腿儿下来自己走。
趁着天儿还亮, 两人带着小黑去了自留地,宋慧娟进了院子做饭,晌午剩下的面条控干水分,锅里放上一勺油,干炒几分钟,原本长长的面条炒的短而干,金黄的颜色掺杂着几点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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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娘吃,”陈明实带着小明宁在自留地里摘了三根黄瓜,两个洋柿子,两人手里拿的满满当当,也腾不出手吃黄瓜了。
宋慧娟听见声音,回过身看了眼,“洗洗手,面条煎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闻言,小明宁捧着手里的洋柿子就跟着她二哥一齐站到了水井边上,她跑到手柄处,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往下压,陈明实就趁快赶紧洗着手里的黄瓜,“黄瓜吃不吃?”
“吃,”小明宁点点头,手上还不忘用着劲儿。
“洗好没?”宋慧娟这边等着他们摘得洋柿子下锅。
“好了,好了,”小明宁跑着来送洋柿子,高高举到她娘面前。
“去吃面条罢,”宋慧娟接过,放在手心里三两下切成了块儿,扔进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炒好的鸡蛋重新倒进锅里一起翻炒。
小明宁和她二哥坐在案桌上,你一口我一口,没一会儿,小半碗面条就着半根黄瓜就吃完了。
宋慧娟这边刚把炒好的菜盛出来,俩孩子已经站到她身后等着了,“吃饱了?”
“饱了,”小明宁鼓着小肚子给她娘看。
“明实哩?”宋慧娟边刷锅边问,“熬绿豆汤罢?”
“还能吃,”陈明实这半年饭量也见长。
绿豆汤熬得慢,但锅排上的馒头好热,没几分钟宋慧娟就捡了出来,“先吃馍馍,汤还得再熬熬。”
陈明实又吃了一个馍馍才停住,宋慧娟时不时喂小明宁两口,也吃了一个。
等汤煮好,天已经不知不觉出了黑影儿,宋慧娟看了看坐在门槛上写字的兄妹俩,喊了声,“明实,一碗够不够?”
“够,”陈明实还低着头写她大姐临走前给他布置的作业。
宋慧娟盛了两碗端到案桌上,盖上锅盖端起煤油灯走了过去,“点着灯写,回头把眼用坏了。”
“知了,马上就写完了,”陈明实顾不得再说。
宋慧娟把草棚子底下的牲畜再喂一遍,连小黑也给倒了点麦麸子,下午刚到家就给喂了一食槽的干草,剩下刚刚的刷锅水伴着麦麸子还能再喂一遍。
“谁?”小明宁一听见有人敲门,立刻从她二哥身边站起来,小黑这时已经跑了过去,对着门翘起了尾巴。
“开门,”陈庚望又拍了一下。
“爹,”小明宁当即就跑了过去,奈何她人小个子低够不着门,着急的直喊,“娘,爹!”
站在最西头的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木棍走过来,门闩一下,离家三天的男人重新站在了面前,黑乎乎的夜里,那脸色的神情她瞧不清楚,侧身让开,问他,“锅里刚煮了绿豆汤,给你冲个鸡蛋水?”
已经一步跨进门内的陈庚望点点头,没让妇人接过他手里的袋子,一只手就把他这个老来女抱了起来,“想爹了没?”
“想,”小明宁两只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二哥摘了洋柿子,爹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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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陈庚望抱着人走近堂屋。
“我洗,”小明宁立刻跳下来,跑着进了灶屋,“娘,洋柿子哩?”
“框里哩,”宋慧娟打了一个鸡蛋,一手拎着暖瓶倒着热水,一手拿着筷子快速搅着。
小明宁够不着水瓢,拿着洋柿子就找她二哥,“洗洋柿子。”
正好陈明实写完,翻手把本子合上,就跟着小明宁站到了水井边上,“站远点,别溅身上了。”
“知了,”小明宁伸着胳膊,手里的洋柿子放到水井口下,每往下压一下,口里的水就哗啦啦流了出来,三两下就洗干净了。
小明宁拿着刚洗好的洋柿子就跑进了灶屋,“爹,洋柿子。”
刚坐下的陈庚望还没端起碗,接过他老来女递过来的洋柿子先吃了一口,才端着碗喝了一口。
“吃完再喝,”小明宁看着她好容易洗好的洋柿子只被她爹吃了一口就撅起了小嘴巴。
宋慧娟不许她这会儿闹,把人拉过来,“先让你爹喝几口汤,洋柿子等会儿再吃,饿着肚子只吃洋柿子能成吗?”
小明宁看了看她娘,也不说话了,捧着自己的洋柿子哇的咬了一大口。
“闹人,”宋慧娟拍了她的屁股,“再玩一会儿就得睡了,今儿认字了没?”
“没,”小明宁瞬间低了头,每天一个字,这不仅是她的任务,也是他二哥每天的任务,大姐说等她放秋假回来要检查哩。
“去认完等会儿你二哥就得睡了,”宋慧娟看了看挨着她坐下的明实,“赶紧认了。”
“走罢,”陈明实下了凳子,牵着小明宁坐在灶下,拿着烧火棍就在地上写了个字——宁。
“这是你的名字,明宁的宁……”
宋慧娟看着老实坐在灶下的俩孩子,有事做了就不闹人了,她起身去了草棚子底下,还是得紧着喂一遍。
一个字废不了多少时间,十来分钟,陈庚望的饭吃完了,带着俩孩子进了堂屋,宋慧娟刷了碗端着灯进去,看见俩孩子围着陈庚望打开了那个条纹袋子。
小明宁拿着一个橙色物什问,“这是啥?”
陈庚望哪里知道,“你小舅舅给你俩带的玩具,这几个都是。”
新奇的玩具,新奇的称呼,俩孩子拿在手里都移不开了眼,陈庚望把这几个包袱里的东西挨着一个个跟身旁的妇人讲了一遍,剩下的那些这两天还要找个时间送去大宋庄。
宋慧娟收拾好,才带着俩孩子进了屋,这家里就剩娘仨,明实就跟着她一起睡在了大床上,这会儿陈庚望回来,宋慧娟便把靠窗的小圆木床上收拾了出来。
“别玩了,明儿还得上学哩,”宋慧娟把床铺整齐,桌子移开,小被子摊开。
“再玩一会儿,”陈明实一时放不下手里的玩具,低着头和小明宁玩的正起兴。
“几点了?”陈庚望发了话,“还不去睡?”
“知了,”陈明实还算记得他大哥大姐的嘱咐,满是恋恋不舍的放下手里的玩具,带头爬上了床。
至于小明宁也不敢玩儿了,放到凳子上,朝她爹伸手,“睡觉。”
陈庚望原本还端着的脸就松了,把人抱上床,拉下了两边的床帐子。
“被子盖好,明儿下了学再玩儿,”宋慧娟给他掖好被子,才起身走到对面的大床上。
大大小小都忙了一天,陈庚望沾了枕头就睡了,宋慧娟听着里头的声音难得没再睡不下,不知是不是心里安定了些。
第二日早间,送走上学的陈明实,正好赶着陈庚望要上乡里一趟,捎回来的东西就让他绕着路捎带了回去,宋慧娟便没再带着小明宁过去。
盼着数着,学校里好容易放了秋假,陈明安打北关回来了,明守没再回来,当日陈庚望嘱咐他别来回跑折腾,把自己在学校里安顿好才是首要的。
家里十来亩地,也就指着陈庚望和宋慧娟俩大人,陈明安好歹能帮上忙,明实也知道背着筐来回拉玉米,连最小的小明宁也一手拿了一个玉米棒子往架子车上扔。
大热的天儿,宋慧娟给几个孩子都戴上了小草帽,省得晒得人又红又黑,一个杆子上一个玉米,仨人一人一趟,剥下来当即扔进身后的竹篓子里,一来一回能装大半,直接倒在车头的架子车上。
下一趟,背着竹篓子继续往前走,地里的活儿就是如此反复干不完。
陈明实安顿小黑守着小明宁看着他家的架子车,直接拿着铁锹把玉米砍倒,一铲子一棵,等他铲完一排,转过头继续又砍一排,走到地头,拎着小篮子就往里扔玉米。
小明宁见了,也跟着跑过来,只剩小黑一个被留下看着架子车。
大的小的,都干的热火朝天,等架子车满,陈庚望便拉着往家走,后头跟着推车的明实,还有要回家喝水的小明宁。
几口人干了一上午,卸了四五趟车,等日头越来越来大,陈明安带着弟弟妹妹就回了家,她做饭,俩人给她烧锅。
正是农忙的时候,大人是不会回家的,甚至夜里还要睡在里头守着自己的粮食。陈明安做好饭带着人去给地里还在干活的爹娘送饭。
这时,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就显了出来。
要是放到上辈子,家里还有明守帮忙干活,怎么也比现在干得快,说到底壮劳力就是顶用,时下谁家的孩子在家里帮忙,大人多少都能轻减些。即使明守一个人不在家,有浦为和浦华在家,也是能过来帮衬着些的。
但宋慧娟宁愿她自己多做一些,也不想把他们困在这山沟沟里,她心里再是不舍,也得放手。
玉米从地里运回家里还没有了事,下一步要把地里的玉米杆一起运回来,这些都是烧锅最好不过的,运回来的玉米除去交了的,剩下的都要摊开晒上几天,一粒粒的籽再使手剥下来。
这些事,都是他们庄户人家做惯了的活儿,也是为着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做,不得不做惯的。
第 187 章
十来亩地种了七亩的玉米, 连收带晒,还要一粒粒剥下来,没半个月是做不完的, 陈明安也就有半个月的秋假,正好赶着在家里过了中秋才走。
照着老礼儿, 出嫁的闺女要赶在中秋前抽出时间回一趟娘家过节,但碍着今年中秋赶在了秋收时候,地里的活儿都离不开人, 多少庄户人家就暂时搁置了这项老礼儿, 宋慧娟便也没回去,等地里的活儿忙完再回去也来得及。
地里才收过玉米, 紧接着还要灭茬,旋地, 尤其是种的时间要掌握好, 早了晚了小麦的产量都受影响, 这些事算着时间他们俩大人就能忙得过来,怎么也不能耽误了几个孩子去上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刚亮, 陈庚望就赶着家里那头老黄牛下了地, 宋慧娟看顾着孩子做了饭, 把院子里的玉米摊开晾晒,等送走明实, 她便背着还昏昏欲睡的小明宁,手里提着装饭的篮子去了地里。
七八点钟的太阳已经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在地里赶着牛旋地的人即使戴着一顶遮阳的草帽也挡不住头上流下的汗, 陈庚望干脆脱了身上的单褂子, 往铁锹上一挂。
宋慧娟提着篮子过来时,就瞧见了地北头光着身子赶牛的陈庚望, 她背上的小明宁这时已经醒了,两只小手搂着她娘的脖子,也看见了朝他们这边过来的她爹,当即就喊了起来,“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隔了几十米的陈庚望听见声音,看见站在那头的娘俩,便朝他们摆了摆手。
小明宁从她娘背上下来,就朝对面跑过去,宋慧娟便寻了个阴凉处,摊开了袋子,顺手收起挂在铁锹上的单褂子,等那爷俩拴好牛走过来,她便把篮子的饭端了出来。
“衣裳弋㦊
也不穿好,”宋慧娟把手里的汤先递了过去,看着他满身的汗就不免埋怨,“等着了凉又折腾人。”
坐在她旁边的男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似乎根本没听进去,反倒夹起一粒豆子喂进凑在他身边的老来女的嘴里。
宋慧娟埋怨了一句,见他连头也不抬就止住了话头,起身去了地北头。
过了两天,陈庚望依旧我行我素,宋慧娟瞧见了便拉拉身边跟着的小明宁,小明宁立刻仰着头朝她娘眨了眨眼,点点头就跑了过去。
“爹,擦汗,”小明宁高高举着她自己的小帕子。
陈庚望拉紧缰绳,前头的黄牛哼着鼻子蹬了蹬腿儿缓缓停下,小明宁立刻爬上车辕,陈庚望把人抱起来,由着那只小手拿着帕子在他脸上蹭,等她擦好才问,“自己来的?”
“娘也来了,”小明宁转着脑袋满地找人,终于在大南头看见站在西河边上正跟人说话的她娘,“那儿!”
“明宁先去前头等着,”陈庚望把人放下来,继续赶着黄牛往前走。
爷俩走到树下,陈庚望还没把碗从篮子里端出来,原本还在他身边站着的老来女就指着不远处的铁锹,“穿了衣裳再吃。”
陈庚望注意到上头挂着的衣裳,便又站起了身,两步过去,取下单褂子拿在手里要往前走,可小明宁还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嘟嘟囔囔,“穿上,穿上……”
陈庚望还没动作,余光看到打斜后方走过来的妇人,便一伸手终于穿上了握在手里的单褂子。
宋慧娟先他们爷俩一步坐下,在男人的注视下把饭端出来,“再不吃面条就坨了。”
陈庚望接过,收回停留在妇人身上的目光,才使着筷子搅了几下,就着她拨开的蒜吃了起来。
宋慧娟撞见了,三回唠叨一回,陈庚望也不一定会把衣裳穿上,有小明宁在一旁,他好歹还会装装样子,但凡这娘俩一个瞧不见,他就要脱下来。
次数多了,小明宁说也不管用了,陈庚望指着头上刺眼的太阳就跟他这老来女说,“太阳大,明宁坐这儿才嫌热哩,爹一干活就出汗,咋穿得上?”
这话把小明宁问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应对,陈庚望就此从她手里也逃了出来。
大热的天儿,打眼一瞧,多少光着脊背的汉子埋头旋地,哪里就多他陈庚望一个了?
等这几亩地旋完,停了十来天,趁着工夫把玉米剥好晒好,连即将下地的小麦种子也得上手准备了。
晒好的种子一筐筐装起来浸在水里,淘洗干净,去除杂质,再重新摊开撒到院子里晾干,最后就能下地播种了。
天色渐晚,宋慧娟瞧着落在院墙外的太阳,起身进了灶屋做饭,小明宁带着小黑踩在满院子的麦子上,两手撑开袋子,她爹就拿着铲子一铲一铲往里铲,等底儿坐稳了,小明宁就松开手,另捡起一个袋子,重新撑开袋子口,等她爹把刚才那一袋子铲干净,小黑时不时望着院门,等着还没归家的小主人。
陈明实下了学也顾不得跑出去玩了,家里的活儿忙不过来,他得赶紧回来帮忙,进了门,书包往桌子上一放,就帮着他爹收垫在麦子底下的塑料布。
只是收个尾,陈庚望收好就摆了摆手,“去写字罢。”
陈明实每天都要写字,他大姐回来检查了他的作业,算术没啥问题,连小明宁她也检查了,这些日子交的还算有用,总是没让他大姐抓着问题。
宋慧娟这边饭做好了,朝外喊一声,“先别写了,吃完饭慢慢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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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陈明实松开小明宁的手,把她抱上石台子,给她洗了洗手。
等几个人吃好饭,宋慧娟就着手收拾灶屋,等她端着水去喂草棚底下的牲畜时,就瞧见陈庚望正扛着袋子进去,“咋放屋里哩?”
放下袋子的陈庚望出了门便说,“这几天不安生,还是放屋里。”
说罢,一手托着袋子就扛进了里屋,照理说夜里天儿还好,等明儿直接放到架子车上,赶着黄牛就能直接下地播种了,奈何这几天听说有人家的粮食被偷了,陈庚望便没放在院子里,放在了堂屋,明儿直接放上车也不费啥事。
等人都进了屋,陈庚望又在门后多上了一根木棍挡着,他拽着试了试,还算牢靠,这才掀开帘子进了里屋。
“这么严重?”坐在床边给明实补书包带子的宋慧娟见他这样慎重,不免就有些担心。
“也不是啥大偷,新蔡口那边今年收成不好,八成是来偷麦种的,”陈庚望坐下,翻开了桌上的报纸。
“那边前几年不是也修河了吗?”宋慧娟不太知道外头的这些事。
“修是修了,”陈庚望叹了口气,“河里没水人也没法儿,从东边小李庄调了水还是没啥用,两边没商量好,今儿耽误一季的收成。”
对着外头的这些事,宋慧娟从来只是听听,她不说那些话,但也知道那些人今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说不好连年也过不好了。
缝好带子,宋慧娟放在床尾,安顿好俩孩子,吹了灯,宋慧娟才上了床。
半夜,正是人困狗疲的时候,整个陈家沟万籁俱寂,小黑却猛然狂吠了起来,宋慧娟睁开了眼,披上衣裳下了床,朝外喊了两声,小黑仍旧吠个不停。
这时,站在门边原本要开门的宋慧娟看见了滑进门里的刀尖,正左右来回拨动着门闩,她当下就停住了手,宋慧娟心里有点慌,但还是摸着洋火点了灯,进了里屋喊人,“外头是不是进人了?我瞧见刀了。”
宋慧娟没放大声,俩孩子还正睡着,拍了拍里头的男人,见他当即下了床,拿起门后竖着的铁锹朝外喊,“我不管你是干啥的,趁着我没喊人赶紧走,院门口有半袋子豆面,要是家里不好过就背走吧。”
闻言,直对着陈庚望的那把刀尖就收了回去,一直被他拦在身后的宋慧娟这时才知道他在院门后头放了半袋子面,她也不气恼。
看着卸了门闩的陈庚望,宋慧娟心里还是后怕,一下子就拉住了人,“你出去作甚哩?说不定还没走远哩?”
“我去瞧瞧,”陈庚望见她还没放心,拍了拍她的手,“没啥事。”
即使他这样说,刚瞧见刀了的宋慧娟还是不放心,要真是为了这点粮食她也不心疼,就是怕有人混着这时候来要钱害命的,她说着就往里走,“窗户也能看见,先别出去。”
宋慧娟进了西屋,透过窗户看了看,也没瞧见什么人影,这会儿连小黑也不叫了,“许是走了。”
她刚掀了帘子就看见两道门闩已经被陈庚望卸下来了,人赤条条的就敢往出走,宋慧娟忙跟了上去,“走了罢?”
“走了,”陈庚望看着已经打开的院门,还有消失的那半袋子面,“进屋去。”
宋慧娟没走,瞧着他关上了门才回过身,摸了摸跟在她身后的小黑,“今儿多亏你了。”
夫妇俩刚进堂屋,陈庚望一抬手就从挂在房梁上的馍筐筐里拿出来个窝窝头,朝门边的小黑招招手,“吃罢。”
一个窝窝头,算是对它看家护院的奖励。
宋慧娟刚掀了帘子进屋,就瞧见小圆木床上的明实已经坐了起来,兴致勃勃的问她,“娘,来坏人了?”
宋慧娟摇了摇头,这些人算不上什么坏人,是日子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被逼无奈才走的这条路,但凡家里的亲戚们相互帮衬一把,挺过这段日子就不会发生了。
“睡罢,明儿还得上学哩,”宋慧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拍了拍他的脊背,“睡罢。”
陈明实一点儿也不困,他想起了睡前他爹说的那些话,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第 188 章
打床上一醒过来, 就要忙着下地播种了,夜里发生过的事就被人抛之脑后了,这样的事在原来那些吃不饱饭的时候时常发生, 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些,连讨饭的乞丐也少了很多。
吃过饭, 送走上学的陈明实,宋慧娟拉着已经放了麦种的架子车跟在后头,陈庚望赶着老黄牛走在前头, 小明宁追着小黑前跑跑后转转。
到了地里, 陈庚望倒了两碗麦种放进机子里,下面的皮嘴儿一去, 赶着前头的老黄牛往前走,麦种就落到了土里头, 宋慧娟跟在后头平土, 把麦种盖在土地里, 哪儿有撒到外面的,再重新放进沟里。
一上午就能干两三亩, 这活儿比旋地收粮都轻快些, 宋慧娟跟在后头也不用时时弯腰, 连小明宁也知道跟着她平土。
七亩地两天就干完了,剩下那三亩地要种大蒜, 这几年大蒜的价钱高,但陈庚望没打算种太多, 有时候价格这东西说不准, 小赚不赔就成。
陈庚望已经翻好的地, 宋慧娟这边忙着剥蒜种,这时候就没有什么能喘口气的空档, 大大小小都忙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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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亩地得用五六百斤的蒜种,两只手剥得久了,指甲盖都泛着酸,小明宁举着手跟她说,“手疼。”
宋慧娟看了看,倒了热水给她洗了洗,“别干了,去歇歇。”
“爹娘都干哩,”小明宁自己擦了手不愿意坐着玩儿,宋慧娟看着她干一会儿,就给她找点事做,“给娘的茶缸子端来成不?”
“成,那娘得等着我,”小明宁看了看自己的小篮子,又看了看他娘的大篮子。
“知了,”宋慧娟等人进了屋,抓了两把放进她的小篮子里。
“爹喝不喝?”小明宁瞧见一并放在桌上的茶缸子朝外头喊。
“先给娘端过来,”宋慧娟回过头,“娘真渴了。”
“诶,”小明宁两手捧着装满水的茶缸子递给她娘,又歪在她娘怀里凑了过去,“我也喝。”
“苦不苦?”宋慧娟的茶缸子里头放了几片野菊花。
许是喝多了,小明宁摇了摇头,眼下嘴里的水,“不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去给你爹端罢,”宋慧娟等她喝完,把茶缸子重新放到她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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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小明宁颠颠儿的跑过去,又极其谨慎的端着茶缸子走过来。
陈庚望的茶缸子里大多时候什么都不放,但有时会放一两颗冰糖,甜滋滋的,哪个娃娃会不喜欢?
小明宁扒着她的手就凑上闻,陈庚望等她闻完了看她,小明宁就撅了嘴巴,“不甜。”
宋慧娟不许她吃太多甜的,正是长牙的时候,明守明安那时候家里没什么甜头,偶尔吃个稀罕她也不说什么,可这两年家里的白糖没断过,她就怕吃坏了牙,连带着陈庚望她也不许放糖。
要是教她知道了,难免又要唠叨,但陈庚望自有他的法子,这会儿就晃了晃他的茶缸子,问坐在他腿上的小人儿,“不喝一口?”
小明宁干脆利落的摇头,“不喝。”
刚才她没闻见甜味儿,但她不知道陈庚望只放了一块儿,一缸子的茶怎么会有那么浓的味道?
见她不喝,陈庚望就把茶缸子放下了,再多说两句,那妇人就要看过来了。
蒜种剥得慢,两天一袋子,剥了五六天才够,好歹是赶着时候了,种的太晚大蒜就出不了芽,即使出了芽也抗不过寒冬。
只是种上还不成,还得铺上一层薄膜保温,等里头的芽长出来,再拨出一个指头粗细的洞眼,给蒜苗足够的生长空间才成。
转眼进了九月,可地里的活儿还不容忍歇上一歇,小麦种了几天要浇水,连刚种下的大蒜也得先浇一遍水才能盖薄膜。
一整个西地也就一口井,各家轮流使用,北地和东地也是如此,西地好说,地北头临着河,提着桶打了水就能浇,东地那边的河前几年已经挖土埋上了,只能等着井里的水。
那边排上了队,趁机能把西地给浇一遍,连自留地也都捯饬了一遍,等了三天就轮到陈庚望了。
一早吃过饭,陈庚望拉着架子车往前走,时不时和车上坐着的小明宁说着话,后头提着篮子的宋慧娟关了门才跟上去。
虽然有了水井,但也是要依靠人力打水,肩膀上挑着桶下地去浇。
俩人没什么分工,桶里的水浇过了就提着到水井边上,摇着把手下去打水,打上两桶挂在扁担上一步步往前走。
浇水不仅费时间,也是最累胳膊和肩膀的,打的次数多了倒不像小时候会磨出泡,就是压得肩膀难受,连胳膊也泛酸,满身的汗粘着衣裳,让人浑身难受。
到了晌午,宋慧娟带着小明宁先回家做饭,早上和好的面,仍旧是要两条胳膊来回擀,宋慧娟累得使不上劲儿,还是那么点面,比平时多擀了十来分钟。
等人回来吃过饭,宋慧娟搬起晒在太阳底下的两桶水进了屋,她不擦擦身子上不了床,一觉也睡不下。
小明宁见她娘又要擦身子,回过头就缠上了陈庚望,“爹,下河,下河……”
说到底,小明宁也才两岁,宋慧娟不放心她跟着一起去南河,但陈庚望却痛快得很,见她犹豫,也就直摆手,“我看着。”
陈庚望这边带着俩孩子就去了南河,宋慧娟才关了门进屋擦身子,等她收拾好,人还没回来,她也就上不了床,胳臂撑着下巴就犯了迷糊。
陈庚望抱着小明宁,浑身湿哒哒的,陈明实和小黑跟在后头,拎着自己的布鞋,踩着泥就往回走,爷仨一路上说说笑笑。
进了院子,没瞧见宋慧娟,陈庚望透过窗户看见坐在窗边打盹的妇人,便指了指里头,“悄声些,你娘睡了。”
俩孩子就自己捂住了嘴巴,陈庚望取了布巾给小明宁擦了擦头发,陈明实不用人操心,自己就给自己收拾好了。
陈庚望把人抱进屋里,刚放到床上,小明宁就晃着小手要下来,陈庚望坐下来凑近问她,“咋了?”
“跟娘睡,”小明宁指着和她娘一起睡在她二哥,也要跟她娘睡。
“别去闹她,”陈庚望把人拦了下来,“叫你娘好好睡会儿。”
两句话,宋慧娟就醒了。
她还有点迷糊,看着扒着她胳膊的明实才想起来,“洗好了?”
“好了,回来好一会儿了,”陈明实坐起来,“明宁说您胳膊难受,我给您按按。”
“不难受,”宋慧娟拦着他,“赶紧睡觉,等会儿还得上学哩。”
“就一会儿,反正我这会儿也不困,”陈明实使了劲儿按上去,但奈何人小劲儿也不大,宋慧娟干脆趴下来,“站上去踩踩。”
“踩?”陈明实不大确定,小时候他不是没踩过,可现在他都长大了,一抬头看见对面大床上跃跃欲试的小明宁,问,“明宁来给娘踩踩成不?”
小明宁可新奇了,拍着手就要下来,陈庚望再没拦她,把人放下去,小明宁的鞋在院子里晒着,一双小脚就趿拉着她爹的大鞋子往前走。
几步路,拖拖拉拉走的她难受,等人靠近了小圆木床,陈明实一把把人勾上来,两手扶着她,软乎乎的小脚一下一下踩在宋慧娟的背上,她便慢慢闭上了眼。
等小明宁玩儿够了,陈明实把人抱下来一看,他娘已经枕着下巴睡着了。
“睡觉,”小明宁也学她娘趴下身子,下巴枕着胳膊。
人到了疲累的时候,不拘多少时候,安安生生睡上一觉再起来就神清气爽了。
宋慧娟打床上起来,挤在她身边的俩孩子睡得满脑袋的汗,宋慧娟拿着帕子给人擦了擦,一探手够着窗边的蒲扇,歪着身子就给俩人摇了起来。
等挂在堂屋的表响了一声,宋慧娟就叫醒了要去上学的明实,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水浸湿了布巾,擦了擦脸儿,明实接过他娘递过来的小书包,挥挥手就跑走了。
院子里有点动静,陈家沟多少家的孩子都嚷着喊着上了学,大人们也拿着农具下了地,宋慧娟不敢把还不到三岁的小明宁一个人留在家里,抱着还迷糊的人儿下了地。
等到了地里,陈庚望把扁担和木桶卸下来,宋慧娟招呼着他把架子车推到树下,铺了个袋子,才把小明宁放上去,一顶小草帽盖在头上,有小黑守着宋慧娟才提着桶去了井边。
俩人忙活了一整天,东地才浇了一遍,北地那边也少不了。
庄户人家,虽说有农闲,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旦忙起来,没个把月是结束不了的。
夜里,宋慧娟晒得的水不那么暖和,就倒了半壶水掺了进去,小明宁还要跟着那爷俩下河,宋慧娟给拦下了。
虽说秋老虎厉害,可夜里从水里一出来,但凡有点冷风吹在身上就容易着凉。连明实宋慧娟也不想他去,可人哪里听,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没等那爷俩回来,宋慧娟给小明宁洗好就带着她先睡下了。
睡至深夜,小明宁拍着她,“娘,尿尿。”
宋慧娟把人抱起来去了茅房,小明宁已经不尿床了,夜里想起夜也都会喊人,这点儿没少给宋慧娟省心,不然就是尿布每天都得洗上一两条。
起了夜,小明宁这会儿也不困了,翻着床来回折腾,宋慧娟也睡不下了,倒了点水喂给她,又喊了明实起夜。
“热,”小明宁搂着宋慧娟的胳膊直嚷嚷。
宋慧娟便又重新拿起了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给她扇着风,可过了好一会儿,小明宁还是喊热,宋慧娟这才睁了眼摸了摸她的脑袋。
“没起热,”宋慧娟把床帐子全都勾起来,又问她,“还热不热了?”
小明宁这时才指着里头的人说,“爹热。”
第 189 章
宋慧娟忙坐起来, 探了手去,摸了会儿,不是一点儿的热, 也怪不得小明宁能觉出来,手往下一摸, 身子比额上还滚烫。
宋慧娟当即点了灯,“明宁,喊喊你爹, 娘去打水。”
小明宁也不敢再趴在她爹身上, 乖巧的坐在旁边守着她爹,“爹, 爹……”
宋慧娟端了盆凉水来,勾起床帐子, 陈庚望已经醒了, 就是一打眼就知道人晕沉沉的, 不大精神,“发烧了?”
正站在床边往盆里按布巾的宋慧娟点点头, 拧去布巾里的水分, 覆在了他额上, “先去去热。”
陈庚望这会儿人也老实了,往年哪会是这个时候发烧, 他一年到头不生一回病的,就是一旦发了烧就得折腾几天, 这一回说到底还是寒气入了体, 这么热的天儿出点儿汗是再正常不过的, 就是真忍不住了,下河也得看着时候。
宋慧娟这些心里话没再唠叨他, 见他闭着眼也不知道睡没睡,宋慧娟哄了哄小明宁,她一个小人儿也撑不了多久就开始眨巴眼儿。
宋慧娟自己守着,坐在床边也没上床,过十来分钟就换一块布巾,这个点不好去请大夫,好歹先把热退了。
天微亮,宋慧娟打了个哈欠,起身摸了摸被子下的那具身子,还有点儿热,但好歹没刚才烫人了,宋慧娟这就放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再歇上一天半天的,大约就能好了,宋慧娟拧了块儿布巾搭上去,才端着盆出了屋,还得赶紧做饭。
陈明实从床上爬起来,照常去大床上看看小明宁,要是她醒了就给她穿了衣裳带着她下来玩儿,可今儿他一掀开床帐子没先注意到小明宁,反而看到还在睡觉的他爹。
陈明实有些惊讶,毕竟陈庚望哪会比他起的还晚,但他随即注意到了那条布巾,陈明实这才看了眼窝在小被子下的小明宁,见她还呼呼睡着,轻手轻脚放下床帐子就出了屋。
“娘,爹咋了?”陈明实没有先去茅房,直接钻进了灶屋,“是不是发烧了?”
“摸着有点儿热,”正坐在灶下烧锅的宋慧娟见他站在门边,便也劝了他两句,“你这两天可不能下河了,出了汗又下河,不发烧说啥哩?”
“知了,”陈明实得到答案,立刻就跑去了茅房。
宋慧娟这边做好饭,顾着他们娘仨先吃了饭,才腾出手进屋看看,陈庚望还没醒,大抵也是这些日子累的太狠了。
宋慧娟没把人叫醒,把正在院子里给她搬桶的明实喊到身边,“娘去东地浇水,你带着明宁在家里守着你爹,等人醒了锅里留的饭就端过去,可知了?”
陈明实看了看那扇小窗,有点犹豫,他更想跟着他娘下地干活,至于他爹,不是睡一觉就好了吗?
可陈明实看着他娘的难得罕见严肃的神色,又只得点了头,“知了。”
宋慧娟一个人就不用推架子车了,提着扁担,两头挂着两个木桶就往东走。
她在地里干了不到半个钟头,刚掏出帕子擦了汗,一抬眼就瞧见原本还在床上躺着的男人也挑着桶朝她走过来,前头俩孩子正带着小黑跑,见她看到了,就举着手喊,“娘!”
宋慧娟倒了剩下的半桶水,才挑着扁担走过去,她摸了摸俩孩子,才问正摇着手把打水的陈庚望,“还烧不烧了?”
“不烧了,”陈庚望连头也未抬,打了水直接就下了地。
宋慧娟见他脚步还算稳重有力,便也没再说什么,提起他刚打满水的桶就跟了上去。
晌午吃了饭,俩孩子也不闹着要下河了,宋慧娟用晒得暖热的水给俩人擦了擦身子,至于陈庚望,宋慧娟连水都没让他碰,“先忍忍,等这几天过去了再洗。”
看着那妇人端着盆侧对着他,陈庚望便没再坚持,夜里他精神不足,可也知道那一条条布巾都是她熬着眼给换的。
等晌午睡过,还是去地里接着浇水。
一天都没什么事,到了夜里,陈庚望身上黏糊的厉害,他只说,“用热水擦擦不妨事。”
宋慧娟也知道带着汗睡不好,到底还是让他用热水擦了身子,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的,就差把勾起来的床帐子放下来了。
陈明实就打趣,“放了床帐子就是新娘子了。”
逗得小明宁捧着肚子直笑,连宋慧娟也没忍住笑出了声,惹得陈庚望一把就把布巾甩进了盆里,抬了眼就瞪了过去。
陈明实知道玩笑开大了,忙不迭躲在了他娘身后,宋慧娟见了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放下他刚扔过来的布巾淡淡看了眼,招呼着身后的明实,“去把水倒了,赶紧睡觉。”
什么话宋慧娟都没说,这父子俩她总怕又变成上辈子的冤家,可见她这小儿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的躲着陈庚望,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亲生的父子俩,哪里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睡到半夜,宋慧娟听见明实起夜的动静,人就坐了起来,等人进了屋她才又躺下,摸了摸挨着身子的小明宁,可看了看里头的陈庚望。
就是这一探手,宋慧娟又摸到了滚烫的那具身子,她点了灯放到床边,仔仔细细摸了摸,宋慧娟才能确定里头的人又发烧了。
披着衣裳起来,宋慧娟端了盆凉水,又是一通忙活,好歹陈庚望这会儿人已经醒了过来,就是身上没劲儿,“又折腾你了。”
宋慧娟没心情听他说这些,但面儿上还是稳当当的给他换了条布巾搭在额上,“多睡儿,养足了精神才好。”
这么一折腾,宋慧娟又是大半夜没睡,等天亮了,温度也降下来了,宋慧娟揉了揉眼睛,出了屋去做饭。
早间的饭,陈庚望吃的就不多,宋慧娟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羹,可也就吃了一个馒头,连那一大碗的汤也没喝完。
见他这反应,宋慧娟就有些不放心,等明实背着书包出了门,宋慧娟还没出门,她开口劝要推着架子车下地的男人,“没啥精神就再歇歇,地里也没多少了,总得把身子养好了。”
“不碍事,”但那做惯了主的男人怎么会被她三言两句就劝住,只回她一句,“我心里有数。”
宋慧娟一上午都提心吊胆的,可一整个白天瞧着人也没啥事,晌午那么热的天儿摸着都没事,宋慧娟就稍稍放了心。
可一到夜里,人就又起了热,宋慧娟给搭着湿布巾,等天亮人就又好了。
一回两回不算啥大事,这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四天,不论陈庚望再怎么说,宋慧娟也坐不住了,这时连北地也都浇了一遍水,家里没啥活儿了,陈庚望也就不再拦着那妇人了。
宋慧娟给他捂紧了被子,嘱咐小明宁,“娘去前头请大夫,你替娘守着成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明宁也是头一回被委以重任,朝她娘重重点了头,紧紧握着她爹的手,等外头的门被人关上,小明宁才反应过来,可看着对她笑的她爹,小明宁心里就不害怕了。
宋慧娟去了前头,跟小许大夫大概说了说情况,还是把人请到了家里。
人刚到家的这会儿,陈庚望还没睡下,人也比夜里有精神,许秉盛把了把脉,问了陈庚望自己的身体,最终才开了药,“拿着药先吃三天,这几天不能下床再受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回有了大夫的话,陈庚望也不得不遵医嘱。
原本是等着地里的活儿忙完宋慧娟能回一趟大宋庄看看,这会儿也分不开身了,宋慧娟坐在屋檐下熬药,陈庚望在大床上坐着,有小明宁闹着也不算难熬。
“趁热喝了,”宋慧娟把熬好的药递过去,小明宁一闻见这苦得熏人的味道就捏着鼻子往出跑,陈庚望倒是眼也不眨,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这一副药喝了三天,果真见了效。
可宋慧娟提着的心还没放下,一停了药到了夜里,人就又起了热。
这一回就是请小许大夫也不成了,宋慧娟真是着了急,她不知道该找什么人来看了,看着人反反复复止不住烧,宋慧娟也只能先把手里的布巾给搭上去。
等天一亮,宋慧娟就去后头拍了陈庚良家的院门,开门的是孟春燕,可这一回宋慧娟不是来找她说话来的,见面就问她,“老二在家?”
孟春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见往日最是镇静的大嫂这般严肃,她便没顾得上说几句话,回过头就往里喊,“庚良,大嫂来了,有事哩。”
陈庚良打里屋出来,他也难得见他大嫂来找他,便把人往屋里请,“大嫂,咋了?”
宋慧娟没跟着进屋坐,她这时哪儿还能坐得下,三两句跟陈庚良说完,“我想着借洋车子回一趟大宋庄,看看那边有没有啥人能给你大哥瞧瞧。”
陈庚望这几天都是夜里的事,即使请了小许大夫,外头也只当是起了热,再寻常不过的事,连陈庚良也是这样想的,他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他大嫂说的这个样子,但他也怀疑他大嫂的话,当即站起了身,“去前头崔家庄,那边有个老大夫,我这就拉大哥去看。”
饭也顾不得吃,陈庚良就跟他大嫂去了前头,直到进了屋亲眼看到短短几日就消瘦了许多的人坐在床上,陈庚良几尺的汉子也红了眼,忍不住怪罪他,“你也不说?”
陈庚望倒笑了笑,反倒问他,“吃饭没?”
陈庚良摇头,“先去看病,前头崔家庄的老大夫可好了,明茂他大舅前两年发烧就是在那儿治好的。”
“成,”陈庚望搂着怀里的小明宁,“去带跟你二叔吃饭。”
“我不饿,”陈庚良把小明宁抱下来,“大嫂去铺架子车了,这就走。”
“也不差这一会儿,”陈庚望摆手,“吃了饭再去,我也饿了。”
陈庚良到底还是吃了饭,宋慧娟端着鸡蛋羹给他喂了大半碗,汤倒是没喝多少。
陈庚望这边上了车,小明宁也闹着要去,宋慧娟头一回对她严厉,“这时候别闹人,跟你二婶先去后头,晌午你二哥就回来了。”
陈庚望对她还是宽容温和,“去罢,听你娘的话,在家跟你娘等着,太阳落山之前爹就回来了。”
这话无疑是要宋慧娟也留下,可她怎么会愿意?宋慧娟没说话,把人送到后头,跟孟春燕交代了两句,狠下心就往前走,到底跟上了前头的那辆架子车。
埋在被子里的陈庚望清晰听到身旁多了一双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把头挪出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握住了那双搭在车边上的手。
第 190 章
正是热天儿, 满头大汗的陈庚良拉着车坑坑洼洼走了大半个钟头才找到那崔大夫家里。
刚停下架子车,就看见打里头出来了一老一少,那老人身上穿着秋天的厚褂子, 头上戴了顶毛帽子,那年轻人把他扶上了架子车, 捂紧了被子才晃晃悠悠拉着车走了。
宋慧娟把一幕看在眼里,猜想着陈庚望的病许是就是那样。
架子车靠着墙停在外头,陈庚良扶着人进了屋, 宋慧娟拎着个包袱跟了上去。
前头排的有人, 陈庚良拉了张凳子给陈庚望坐,宋慧娟不住地看看前头, 又低下头看看身边的人。
陈庚望拉着妇人温热的手,希望以此能缓解她焦躁的情绪, 可明显是没什么用的, 连陈庚良也坐不下, 他紧紧盯着前头的人,直到里头喊了声, 陈庚良忙转过身把人扶了进去。
坐在黑漆长桌前的是以为年过花甲的老人, 但身子骨看着很硬朗, 虽有了白发,可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先把把脉, ”老大夫戴着个黑框眼镜,长长的眉毛往四周炸开, 但底下的那双眼睛却极是温和。
宋慧娟闻言就弯下了腰, 挽起陈庚望放在桌面上胳膊上的袖子, 露出了里头紧致却已然消瘦的胳膊。
老大夫搭上手摸了会儿,才问起病症来, 宋慧娟刚要开口,那老大夫就摇了头,“自己说,总还记得罢?”
陈庚望放在腿上的右手握住这妇人的手,才如实讲了这半个月反反复复发的烧,连同吃的药也都说了出来。
老大夫听罢,便问,“开的药方子带了没?”
宋慧娟忙从胳膊上挎着的包袱里拿出了张纸递过去,“按着这方子吃了几天也没事了,烧也退了,可一停了药夜里就又发烧了。”
老大夫拿着一张薄薄的纸仔细看了小半晌,取了眼镜,说道,“换个手。”
陈庚望随即便伸出了右手,宋慧娟看着老大夫闭了眼把着脉,心里就有些紧张,不知道老大夫会咋个说。
“这方子没啥问题,按着前几天的病症用的药是对症的,”老大夫松开手,拿起左边的一张纸就写起来,“现在这病看着严重,实际上再吃几服药就能好了,可是有一条,最少是这半个月都不能再下地做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手上的那张纸也写完了,交给身后的一个小女娃,“喊你三叔去抓药,三帖药。”
“诶,”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娃娃拿起纸就跑进了后院。
听了老大夫这样说,三人都松了口气,宋慧娟还是多问几句,“除了这几贴药,还有没有啥要讲究的?”
“就按着平常发烧照看就行,”老大夫站起身,打小孙女手里接过药递过去,“等药吃完了看看啥情况,要是没啥事也就好了。”
这老大夫的话多少让宋慧娟的心真正放了下来,她接过药,放进了包袱里,也掏出了一张大团结,“让您多费心了。”
治病救人不是一场善心的修行,不能让人家做赔本的买卖,只要大夫能把病治好,教一家人放了心,那日子才能稳稳当当的过下去。
回去的路上明显比来时好多了,陈庚良心里也松快了,说起话来就轻松多了,“大哥也是,这么热的天儿还下河,回头教明守明安知道了,不定多忧心哩?”
“这事跟他们说做啥?”躺在架子车上的陈庚望看了他一眼。
陈庚良也不是那不懂事的几岁小孩了,怎么不知道,“大哥别操心这些事,还是赶紧把身子养好要紧。”
这是实话,宋慧娟也深以为意,“这些日子别折腾了,赶紧把身子养好才成,再过半个月明安许是得回来哩。”
怎么说也要赶在陈明安回来之前养好身子,除了这个紧要的,还得嘱咐那俩小的,不要说漏了嘴。
回去的路上没有抄近道,这会儿都快下午了,怎么也要找个摊子吃碗面垫垫肚子才成。
宋慧娟知道陈庚良口味重,指着前头的陕西面馆说,“去吃那个成不?”
“大哥吃不了,”陈庚良摇头。
“就去那儿,”陈庚望发了话,“那么大的面馆还没几种面?”
陈庚良停下车,把人扶下来,陈庚望也不让人扶着,自己就走进了面馆。
陈庚良要了一碗油泼面,宋慧娟点了份儿臊子面,至于陈庚望,宋慧娟跟人店家说了说,给下了份汤面条。
这儿的面食跟往常在家里做的不大一样,宋慧娟做了十几年,就是一辈子也都是那老几样,几个孩子都吃的清淡,她一辈子没做过重口的饭菜。
不仅是宋慧娟一个人这样做,而是他们这一个省,也没什么重口的面食,有些人家至多是往碗里添几根辣椒,孟春燕进了门就做的重口饭,她娘家那边䧇璍
有打西北嫁过来的婶子,那做饭的手艺也就此传了过来,等孟春燕进了门也就带给了陈庚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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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吃过饭,三人就继续赶了路。
一到家,安顿好陈庚望,留着兄弟俩说会儿话,宋慧娟拎着药进了灶屋开始熬药。
这边添上水点着火,宋慧娟就去了后头接小明宁,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声音。
“四哥,等我!”
“快点,快点!”
院门敞开着,俩人这会儿正闹在一起玩儿,小黑瞬间就发现了主人,汪了两声。
小明宁也注意到了,立刻跑向宋慧娟,黏着她不肯下来,她心里还记挂着,“爹哩?好了没?二婶说那大夫可厉害了……”
宋慧娟听她说完,才问,“你二婶哩?”
“娘去自留地了,我在家看着明宁,她才睡醒,”陈明荣一张脸长得和陈庚良最是相像,尤其是一双眼睛,可这性格却更像孟春燕,够活泛。
“那明荣跟大娘去前头成不成?”宋慧娟摸摸他的脑袋,“大娘买了桃酥,明荣也去吃罢。”
“诶,”没有哪个小孩子能逃得过这些好吃的点心,陈明荣也一样,屁颠屁颠就跟了去。
进了院子,宋慧娟把小明宁放下,打包袱里掏出一张黄纸包裹着的点心,上头封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红纸儿,草绳子一拉就开。
“慢慢吃,吃完了还有哩,”宋慧娟给明荣拿了一整块,小明宁先给了半块,她人小手也小,拿不住比她手还大的桃酥。
俩孩子吃着桃酥,沾的满嘴都是,宋慧娟给擦了擦,又倒了点茶喂了,“喝点茶,别噎着了。”
娘几个坐在屋檐下,宋慧娟看着药,俩孩子也乖巧的吃着桃酥,好不惬意。
“娘,明宁还想吃,”小明宁张开小手。
“明荣也要,”陈明荣也跟了上去。
“明荣,”陈庚良打里屋出来,把人呵住,“桃酥吃多了可上火。”
陈明荣看了看他爹,也就把伸出来的手收了回来,宋慧娟见了可不许,把拿出来的桃酥塞到小明荣手里,“再吃一块也不碍事,又不是没有买,孩子吃了才不算白买哩。”
陈明荣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能扛得住诱惑,还是接下了好吃的桃酥。
“你娘哩?”陈庚良问他。
陈明荣歪在他大娘身边,“娘下地了。”
“走,跟爹回家,”陈庚良上去就要拉人。
“我不回去,”陈明荣想留下来玩儿,掰下手里的桃酥递过去,“这半块儿给你吃。”
陈庚良摆手,“爹不要你这半块桃酥,跟爹回家。”
“那,都给你,”陈明荣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桃酥有点心疼。
宋慧娟教这孩子逗笑了,“你先回去忙,教明荣留下来跟明宁玩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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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庚良倒没在坚持,只是嘱咐他,“吃了这块儿可不许再吃了,明宁这么小还没你吃的多,得让着她。”
咬着失而复得的桃酥,陈明荣嘟嘟囔囔,“知了,知了。”
小明宁拿在手里也高兴着,拉着她四哥就进了里屋,瞧见了躺在大床上的她爹就喊,“爹,桃酥。”
刚有点困意的陈庚望瞧见趴在床边的俩孩子,也打起了精神,“明荣也来了?”
“嗯,”陈明荣也把手里的桃酥递过去,“大爷吃。”
陈庚望摇了摇头,“大爷不吃,你们俩吃罢,晌午睡觉没?”
“睡了,”小明宁嘎巴嘎巴咬着酥脆的桃酥,“娘说不教你睡,等喝了药才能睡。”
“成,”陈庚望侧着身子和俩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更多的是听他们俩说。
等宋慧娟进来,便瞧见俩孩子自己玩儿的热闹,倒是床上的陈庚望已经没什么精神了,她把已经放的温热的药递了过去,“能喝了。”
还是一骨子苦味,陈庚望几口喝干净,看得俩孩子直瞪眼,扒着他的胳膊就要看碗,“娘放糖了?”
宋慧娟笑了笑,“药咋能放糖?”
说罢,扶着人躺下,把俩孩子带出了屋,择着篮子里的韭菜,问道,“晚上煎菜馍成不?”
“成,”小明宁也伸手帮忙。
“明荣喜不喜欢吃菜馍?”宋慧娟又问蹲在身边的人。
“喜欢,”陈明荣点头。
“那成,等会儿大娘给打红薯汤喝……”
第 191 章
这一次, 老大夫开的药奏了效,三帖药吃完,陈庚望的病终于止住了, 夜里也不起烧了,宋慧娟提着的心稳稳当当落到了实地上。
等到陈明安回来, 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爹瘦了。”
宋慧娟放下她手里的包袱,抬头看向陈庚望, 还是那么高的个子, 脸上的肉一点儿都没了。
陈庚望自个儿倒没觉出来,宋慧娟给他熬了半个月的药, 也没敢给他什么东西,家里一天三个的鸡蛋没少, 虽不像前些日子瞧着削瘦, 可仔细瞧那脸上还带着病气儿, 比着生这场之前到底还是瘦了。
“天儿热,吃不下东西, ”陈庚望给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 陈明安也没瞧出来什么不妥, 只当是她离家久了,顺口说道, “瞧着比着往年瘦的多了。”
“学校的课忙不忙?”
难得陈庚望问起学校的事儿,陈明安有些奇怪, 但也啰里啰嗦跟他讲了些学校的事儿。
在一旁收拾东西的宋慧娟听得津津有味儿, 她对外头这些从未了解过的世界是很新奇的, 明守报喜不报忧,他上学这几年很少跟她说学校的事儿, 好在明安每次回来都会跟她说说她在学校发生的事儿,这无疑是给宋慧娟打开了一扇了解外头世界的窗户。
陈明安说了许多,牵着小明宁跟着她娘进了灶屋,见那瓷盆里腌着的肉,她就有些馋了,“娘,晌午吃鱼?”
“想着你回来,你爹昨儿天还没黑就下了网,”宋慧娟坐在案桌前,开始着手准备。
提起陈庚望,陈明安往外看了看坐在屋檐下正收拾渔网的人,“我还是觉着爹比去年瘦的多。”
宋慧娟也顺着陈庚望找好的借口往下说,没道理要她在外头上着学还操心家里的事儿,“一到夏天人就吃不下饭,地里又浇水又播种,忙得了,这才没歇几天,歇歇就好了。”
话是这样说,转眼入了冬,地里的活也忙完了,宋慧娟就腾出了手,每天三顿饭她都想着给大大小小都补补身子,每天的鸡蛋不少,就是鱼肉半个月也能吃上一条,河里剜出来的莲藕也炖了汤给爷仨喝。
她这样费尽心思,陈庚望脸上好歹是添了点儿肉,脸色瞧着也好多了,连两个孩子也都长高了,人倒不显胖。
她这几个孩子都是瘦长瘦长的,陈庚望虽说前些年脸儿瞧着方方正正的,可也不是个胖脸儿,至于她就更不是了。
“娘,我的书包哩?”陈明宁满了六岁,按着新规定,过了这个夏天就能上学了,倒不像她前头这几个哥哥姐姐还得再等一年。
“家里头里屋长桌子上放着哩,咋了?”宋慧娟正拿着铲子除草。
“我给秀荣看看我的书包,”小明宁指了指前头的秀荣,目光没从那个大红的书包上移开,她也要把她大哥给她从省城里带回来的书包带出来显摆显摆。
宋慧娟抬头看了看太阳,看着已经跑在她前头除草的明安喊道,“明安也回去罢,把窗台子上的鞋收了,等会儿娘回去再做饭。”
“晌午吃啥?我回去先做,”陈明安站起身,收了两人的铲子和篮子,走到她娘身边把手上的帕子递过去。
“出门前和了面,擀面条罢,”宋慧娟接过,擦了擦额上的汗。
“成,”陈明安看着跑在小路上的明宁,朝她喊道,“慢点儿。”
“知了,知了,”已经跑在前头的陈明宁摆着手就回来拉她,“快点儿!”
陈明安到了家,洗过手,掀开盖在面盆上的布巾,里面放着一团已经和好的面,随手抓起一小把面粉撒在案桌上,拿起那团面,长长的擀面杖就压了上去。
等宋慧娟回来,陈明安已经把切好的面条下到了锅里,她打水洗手的工夫,那父子俩也走到了路口,明实推门进来,放下锄头,顾不得洗手先喝了一大缸子茶。
陈明宁见她二哥喝得水流到了脖子上,便问,“没带茶缸子去?”
“没,”陈明实放下茶缸子擦了擦嘴,“咋都背上书包了?不是还有一星期才开学哩?”
“秀荣说她的书包比我的好,连红玉也这么说,”陈明宁提起来就撅起了嘴巴,“明明我的更好。”
“你的这个是城里时兴的,咱们这儿可没卖的,许是他们没见过,”陈明实安慰她小妹妹,“把书房放回去罢,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明宁,明实,洗手吃饭,”陈明安要开始盛饭了。
闻言,陈明实立刻去洗了手,陈明宁特意背着她的小书包跑出了院门,“爹,吃饭了。”
正站在路边和人说话的陈庚望朝她摆摆手,“这就回了。”
旁边站着的人注意到了小姑娘,笑着问她,“明宁,身上背的啥?”
陈明宁立刻就跑了过去,把她的小书包大大方方的炫耀给他看,“我大哥给我买的书包。”
“真好看,大爷还没见过这样的书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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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儿没有,”陈明宁可算找回了场子,“这是城里才有的……”
没等她继续炫耀,陈明安就来喊了,“明宁,娘叫你哩。”
“爹,”陈明宁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炫耀的太过了,指定让她娘听见了,她不怕她爹,倒怕她娘,和陈明实颠倒了个个。
“回去吃饭,”陈庚望跟人摆了手,就此散开,带着躲藏在他身后的老来女就进了院子。
陈明宁一打灶屋门前过,就不敢自己走了,拉着她爹的手才磨磨蹭蹭进了里头,看着坐在灶下的她娘就安静了。
这个最小的孩子被陈庚望惯得不成样子,虽说没什么大问题,可就这一条爱跟人炫耀攀比就不成,满陈家沟大大小小哪个不看在陈庚望的面子上容忍她,连那些个岁数差不离的孩子也有好些听了家里大人的嘱咐,再不管教迟早要闹出事来。
宋慧娟还是没在饭前说她,等吃过了饭她坐在小圆木床上做着针线活儿,没忽略门口那帘子下头的一双红色布鞋。
陈明宁站在门口来回走动着,忍了好一会儿才敢掀开帘子,她蹑手蹑脚,“娘,后天你真跟大姐去北原吗?”
这个消息是她刚刚从她大姐口中得知的,要是照往常,她早就不愿意了,非要闹着一起去不成,可这会儿她娘还生她的气哩,陈明宁就没那个勇气敢这么做了。
“咋了?”宋慧娟也不回她,点头都没抬。
可这话听在陈明宁那就是确定了,她也不犹豫了,两条胳膊趴在床上仰着脑袋,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撒娇,“那你走了,我跟二哥咋办哩?爹做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明知道她是故意扮成这个样子,可听了还是想笑,但刚才的事情还没给一个教训给她,面上便也继续端着,她还没开口,打外头进来的陈明安就接了,“那也不妨事,娘跟我去的时间也不长,两三天就回来了,等娘回来你和明实还没开学哩。”
“大姐也坏!”陈明宁见她大姐也不帮她,便直起了身子,“你们都坏!”
听她这样说,宋慧娟当即就冷了脸,放下手里的针线便问,“刚才背着书包去做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明宁的气焰顿时烟消云散,一点儿也不剩了。
“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是仗着你爹你大哥他们,没一点儿自己的本事,等往后你爹老了,自己立不住,谁给你撑腰?”
陈明宁老老实实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接了,惹了她娘,全家没一个人敢帮自己,这点儿数她心里还是有的。
“去堂屋跪着去,”宋慧娟摆了手,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把陈庚望对付明实这一套用在了她这最不听话的小闺女身上。
陈明宁乖乖掀了帘子,两腿一弯,就跪到了她二哥的位置上。
“娘,您别跟明宁一般见识,”陈明安等人走了才开口给她求情,“等她大了就好了。”
“你们仨小时候哪个是她这模样的?”宋慧娟也做不下活儿了,干脆收了针线篮子,“你爹把他惯得不成样儿了。”
陈明安听了就想笑,前几年她爹怨她娘惯明实,谁知道这几年就颠倒过来了,可她爹也不否认,一点儿也不觉着有什么,好在当着她娘的面儿还知道收敛着,不然明宁也不是跪一会儿就能了事的了。
“不说她了,”宋慧娟下了床,又清点了一边她开学要带走的包袱,“带着这些也不少啥了,你自己的东西还想带着别忘了,明儿得赶个大早哩。”
“都收拾好了,”陈明安等她娘清点完放了心才拉着人坐下来,“明儿您真跟我去?”
“真的,”见她还不信,宋慧娟就笑了,“咋了?娘还能骗你?”
“不是,”陈明安摇了摇头,“那明实跟明宁咋办?”
“送你姥爷家去,”宋慧娟拍了拍她的手,“等中秋地里的活儿一忙,又不一定能赶着去了,明儿先去看看。”
“成,”陈明安这下就放心了。
第 192 章
宋慧娟要跟陈明安一起去北原的事打陈明安当天一拿到录取通知书, 进了院就门跟陈庚望说了,当时正拿着通知书看的陈庚望听了这话就看向了坐在身旁那同样看过来的妇人,他倒不知道这娘俩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陈明安见她爹只看着她娘却不发话, 便忍不住问他,“上次大哥考上大学就是您去送的大哥, 这回也该让娘去送我了。”
宋慧娟打听她这大闺女提起这事心里的欣喜就转变成了紧张,倒不是指着陈庚望答不答应,而是她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教她一个人去送怕是会找不到路。
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如何看不出身旁这妇人的心思, 放下手里的红纸,点了点头, “明安说得有理。”
就这几个字,足以让已经十九的陈明安变成个小孩子, 搂着她娘又蹦又跳, “娘, 娘……”
内心的激动让陈明安说不出什么话,她如孩童般跟她娘分享这个比她考上大学还令人激动的消息。
宋慧娟同样高兴, 不是为她, 而是为她这个闺女能考出这个山沟沟高兴, 为她光明的未来高兴,更为她改变了上辈子那样跟她一样相夫教子的命运高兴。
一家人都为这个好消息高兴, 可直到今日,陈明宁才知道当日她大姐说的那话不是玩笑话儿, 她娘真要抛下他们走了。
这天夜里, 宋慧娟给俩孩子收拾了去大宋庄的衣物, 才把人叫到身边来,“后头你大姐可要去北原了——”
话还没说完, 陈明宁就可怜巴巴搂住了她的胳膊,“娘也跟着去,大姐说过了。”
宋慧娟摸了摸她的小脸儿,“对,你俩明儿去了姥爷家得留下住几天,正好畹兰和显维也都在家。”
“知了,”陈明实倒没有什么,没人管了,在他姥爷家玩儿起来更痛快。
“那爹哩?”陈明宁还不肯死心,从她生下来还没离开过一天爹娘的身边。
“你爹?”宋慧娟看向了正坐在长桌前的男人,“也去哩。”
陈明宁一听就跳脚,松开她娘的胳膊立刻看着她爹,怒气冲冲的两边来回打量,“你们都去了,就把我和二哥扔家里。”
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报纸,抬了头冲她招手。
陈明宁狐疑的看了看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她娘,没从俩人脸上瞧出什么来,便撅着嘴巴慢腾腾挪着步子过去,“咋了?”
“你也想去?”陈庚望低着头看她。
陈明宁嘴硬,“我才不想去!”
陈庚望不紧不慢拉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粉色的票,“你要是不想去,明儿这张票就给你大舅家的畹兰用……”
“不成,”陈明宁一下子就伸出了手要抢。
陈庚望哪里会这么轻易把票给了她,手轻轻往上一抬,底下站着的小姑娘就够不着了。
陈明宁知道对付她爹的法子,两手按着他的腿就往上爬,“给我,我看看。”
“看看好说,就是不能把票弄坏了,”陈庚望把举起的手慢慢放下来,但合着的手还没摊开。
“我知了,”陈明宁用了吃奶的劲儿在她爹的配合下才把那只大手掰开,拿起一张小小长长的票就给她二哥看,“是真的吗?”
这上头有些字她还不认得,只能寄希望给她二哥。
陈明实倒不是头一次见,把这张火车票放到桌子上仔细看起来,一字一句读了出来,“南丘至北原,硬卧下43.5元,乘指定日指定车4日内到有效。”
“能带我不能?”陈明宁听了半天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没听出来真假。
“上头没写,”陈明实摇了头,他也是头一次见这种火车票,大哥坐的都是硬座,那上面的写法跟这个不一样。
陈明宁这就分辨不出来了,她爹娘的意思截然相反,她看着站在床尾还在收拾东西的她娘,心里下了定论,也不再问她爹了,跳下床就伸出自己的小手指着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她的人,朝她娘控诉,“爹骗人!”
陈庚望笑出了声,见那妇人皱着眉头看她,便站起了身,“爹哪骗你了?那是你们看不懂。”
说着,拿起桌上的火车票就指给了俩人,“这上头不是写了个字。”
他一指,俩个小脑袋立刻就趴了上前,这个字陈明宁认识,“孩,孩子的孩。”
“对了,”陈庚望点点头,其余的话也不需多言了。
陈明宁这就明白了,“写了这个字就能带我了吗?”
陈庚望还未说话,他这老来女就便又问,“那二哥哩?二哥不去吗?”
“去,”陈庚望指了指那个放火车票的抽屉,“都在里头。”
陈明宁立刻又跑过去拉开抽屉,拨开一看,里头还有三张哩,“二哥,咱们一起去哩!”
一直忙着收拾东西的宋慧娟把这爷几个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宋慧娟从不知道他打算要把俩孩子一起带过去,她收拾了半天这会儿才知道。
等入了夜,身边的小明宁睡下,她才问,“啥时候买的票?”
“前儿一起买的,”睡在里侧的陈庚望连眼也没睁开,“把他俩放家里你又不放心,在家里也没啥事。”
说罢,人就拉上了身上的被子。
睡在外侧的宋慧娟也再没问,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又摇起了蒲扇。
陈庚望打那日听明安提起这个话头,心里就拿定了主意,正赶着俩小的也没开学,也不是几年前闹人的时候,带着出一趟远门也不妨事,更重要的是让枕边的这妇人没后顾之忧,能踏踏实实的出去几天。
既然如此,就不用折腾再去一趟大宋庄了,至于中秋,等从北原回来再去也来得及。
秉着赶早不赶晚的想法,到了当天,天刚露出点亮光,宋慧娟就进了灶屋开始做饭,吃了饭还要赶路,这一路可不能饿着肚子。
陈明安带着俩弟弟妹妹收拾好了自己,连小黑也给安顿好了,这几天暂时先放在孟春燕家里,他们家养的也有狗,何况小黑当年也是打他们家抱回来的。
如此一来,就算没了后顾之忧。
宋慧娟这边做好饭,就招呼人进来,“别玩儿了,吃了饭还得赶路哩。”
一提起来要出门,哪个也不玩儿了,坐在案桌前努力吃着饭,连话也不说了。
等吃完饭,仔细收拾好屋子,宋慧娟清点一遍,陈庚望才上了锁,大大小小的包袱都背在身上,也不用特意推架子车了。
火车站离陈家沟有几十里的路,单靠两条腿走是要耽误时间的,出了陈家沟,往东走上一里地,站在旁边的大树底下,等一会儿一辆白色的汽车就来了。
谁家要是想进城办个急事,都是要坐这辆汽车的,又或者骑辆洋车子也成。
汽车坐半个钟头,天已然亮了起来,陈庚望提着包袱先下了车,宋慧娟抱着睡着的明宁紧随其后,俩孩子都跟在她身边,跟着陈庚望七拐八绕的进了一座三层楼,上头竖着个高高大大的牌子,写着几个大字——南丘火车站。
他们坐得这趟火车要等到九点多才开,宋慧娟看了看挂在这间屋子正中间的表,这会儿才七点多,还不到八点。
起的太早,人就容易犯困,连明实也靠着宋慧娟打起了盹,一排高高大大的屋子,里头坐的人倒不多,还是因着他们这里是小地方,平白的哪儿有那么多人家要坐火车跑那么远。
过了半个钟头,人渐渐的多了,陈明宁也睡醒了,窝在她娘怀里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连味道都格外刺鼻,和他们那儿一点都不一样。
“娘,这就火车站?”陈明宁皱着小鼻子,她还接受不了这奇怪的味道。
“应该是了,”宋慧娟也是头一次到这儿,虽说她来过这边,可从来没想着进火车站看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坐上火车了。
“饿不饿?”宋慧娟感受到肩膀一松,原本靠着她打盹儿的明实也睁开了眼。
“不饿,”陈明实摇摇头。
一直等到墙上的表转到九点,才听不知打哪个喇叭里传出了个年轻女同志的声音,“南丘至北原的列车即将到达,请乘坐289次列车的乘客注意,携带好个人物品,请在三号窗口排队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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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声音响过,坐在椅子上的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去,陈庚望二话不说抱起了挨着那妇人正说话的明宁,对那妇人说,“走了。”
宋慧娟忙站起了身,拉着两个大的,便跟了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宋慧娟多少是有些紧张的,面对陌生的地方,拥挤的人群,她有些无所适从,可又不得不跟着人群一起挤,望着前面的那道身影,她定了定心,带着俩孩子一起走了过去。
一条狭窄的通道走了百十米,前面才豁然开朗,露出几条铁轨,长长的绿色火车就停在面前,几道门敞开,每道小门前都站着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本混乱的人此时就有了默契,重新排了队,纷纷掏出手上的车票,一个接一个踏上了台阶。
陈庚望回过头,对身后的妻儿道,“把票拿出来。”
第 193 章
轰隆隆响几声, 滚滚浓烟升起,一条条绿皮火车驶动起来,载着车上的人奔赴到一个个陌生的地方, 陈明宁和陈明实都紧紧盯着面前的一小扇玻璃,看着窗外空旷的土地在眼前疾驰而过, 时不时和身后的人交谈着。
这时,宋慧娟好似忘记了陈家沟的一切,望着远处格外渺小的人, 不断从眼前略过的村落, 人的心胸也似乎如天地间一般开阔,不知不觉便忘却了俗世间的烦恼。
这一趟火车坐了三天才到地方, 赶着一天中的晨曦下了火车,陈庚望怀里抱着还没睡醒的老来女, 宋慧娟带着俩大的一起踏进了这片全新的世界, 与陈家沟截然不同。
一出站, 脚下就是一大片的水泥地,这一大片就叫做广场, 广场上三三两两站满了人, 往前走过一条路, 对面便是一条长长的街道,再往里走还有街道, 里面林立着数不清的店铺饭馆,应有尽有。
家家门前都挂着灯, 橘黄的灯光大大小小, 一盏挨着一盏, 也就照亮了脚下的路,打火车上下来的人走向了其中的一家两家。
陈家这一家人走过这条东西横向的路, 陈庚望才停下脚步,看了看身后的妇人,抬起头打量着这些格外引人的店铺,等脚步声渐近,他侧过头问,“想吃点啥?”
宋慧娟没答,先是看挽着她的俩孩子,“想吃啥?”
陈明安抬头打量了一圈,指着一家红牌子的饭馆,问明实,“吃这个成不?”
陈明实点头,他这会儿并不饿,更多的是被眼前这个繁华的世界看花了眼,他沉迷其中,才刚回过了神。
两个孩子指了,宋慧娟便看向了陈庚望,他抬起脚便往前踏上了台阶,几人穿过门进到屋内,陈庚望寻了个靠窗的桌子,一家人刚坐下来,便有三十多岁的女同志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这是咱们店里的菜单,您看看想吃点啥?”
坐在边上的陈庚望接过来,一眼没看就放到了桌面上,问坐在旁边的人,“瞧瞧。”
宋慧娟直接就看向了俩孩子,把面前的纸推到对面,“你俩看看想吃啥?”
陈明安接过来,俩孩子就一起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陈明安指着一行小字说,“我要这个,一碗红豆粥。”
陈明实也指了一个,“山药粥。”
山药这是他们那边没有的东西。
陈庚望接过来,看了看,指着一道五红粥问身旁的妇人,“来个这个?”
“成,”宋慧娟凑过去看了看,就问俩孩子,“也不吃别的了?光喝粥?”
没等俩孩子说话,陈庚望这边就跟人招了手,那女同志走过来,问道,“吃点啥?”
陈庚望把这几碗粥报了一遍,才问,“吃饼还是吃包子?”
“饼,”陈明安和陈明实同时脱口而出。
“三份饼,”陈庚望把手上的纸递了过去,“再要两个素包子。”
那女同志接过,继续记在了纸上,又问,“别的还要吗?”
“别的先不要了,”陈庚望看了看怀里有醒来迹象的老来女,“等会儿吃完再点。”
“成,一会儿就上,”那女同志转身走向厨房。
这会儿,陈明宁就醒了过来,下意识地伸着手找她娘,宋慧娟忙把人接过来,给她擦了擦脸儿,“醒了没?咱等会儿吃了饭就得去你大姐的学校了。”
“嗯,”陈明宁从她娘怀里坐了起来,自己好好的坐在了凳子上。
陈庚望把那张纸重新拿到手里,问她,“想喝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明宁很认真,挨个看了一遍,才回过头指给她爹看,“要这个。”
陈庚望低头看了眼,报给那女同志,“再要一碗紫薯粥。”
这个,也是他们那儿没有的,从来都是红薯,便是这红薯也分白瓤的和红瓤的,就是这紫薯没见过。
几碗粥一盘子就端了上来,配着饼和包子,一家人都吃的饱饱的,这些粥他们在家时很少做的,最常见的也就是红豆了,至于山药粥五红粥压根就没见过的。
吃完饭,陈庚望寻人问了路,一家人找了辆汽车,才继续往北原航天大学赶。
下了车,一条犹如乡里的国道宽的路把这所大学南北给分隔开来,一家人寻了个树下,等着明安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换条子,这里头的宿舍要拿着条子才许人进,没有条子可不许随意进。
陈庚望来回打量着周边的楼房,最显眼的莫过于中间的那一栋,这楼有六层高,样式瞧着老旧些,但侧墙上爬了一墙的爬山虎,绿油油的,格外惹人注意,多少人路过都抬起头看了一眼,连陈明宁也歪着头问,“这学校的墙上咋也有草哩?”
宋慧娟答不上来,她也不明白学校咋会有一面这样的墙?
爬山虎家里倒有,但很少有人会让它就这么爬了一墙也不打理,陈庚望想了想说,“回头等你大姐在这儿待些日子就知道了。”
说话的工夫,陈明安拿着条子就回来了,宋慧娟提着包袱站起身,“换好了?”
“好了,”陈明安晃了晃手里的条子,“娘跟我上去罢,男同志不许上去哩。”
“我也去,”陈明宁立刻从她爹腿上跳下来。
“那你可得给我帮忙,”陈明安提着包袱往前走。
“知了,”陈明宁从她二哥手里接过一个包袱就抱了起来。
这栋楼上不仅有今年刚招的新生,还有前两年入学的学生一起住着,人家这学校有规定,十点前便不许男同志上去。
好在,这次宋慧娟跟来了。他们娘俩两趟就把东西带完了,陈明宁分的楼层也不高,房间朝南,一年到头都有太阳,一间房六张床。
他们进来时,房间里还没来人,陈明宁挑了张南边靠西的床,两张床之间有一张长桌,平日里也能用,东西陈明宁自己就归置好了,一点儿也不用宋慧娟费心。
但宋慧娟哪里会不费心,总要看看她的床软不软和,能不能过冬,北原比着他们那边是冷不少的,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不知,因此给明安准备的被褥是比着家里要再厚上一层的。
“这就行了,”陈明安收拾好,这间屋子也没来人。
陈明宁倒绕着房间来来回回转了好半天,连楼道也看了个遍,下了楼就跟她爹说,“这就叫楼房?”
陈庚望点点头,按着打听好的路要带着这一家子转一转北原,也算没有白来。
头一趟先是把这个学校南北两边走了一遍,这一个学校就有他们一个陈家沟大了,几亩地大的礼雅大厅,一栋致知楼瞧着比他们乡里都气派,可教他们这乡下来的人开了眼。
宋慧娟跟着了走一遍,才知道原来这些高楼大厦这时候就有了,不是上辈子她隔着电视看见的,此刻就眼生生的在她面前。
“真好,”她不免感慨,她多么庆幸她的孩子能来到这样的地方,有朝一日能学成本领,自立自强,改写了命运。
此刻,相隔几百里地的明守已然学到了真本领,在他的单位用他这几年学到的知识做贡献,也凭借他自己的努力在南定扎了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明宁拉着她娘,跟在她爹后面,“娘,咱等会儿去博物馆瞧瞧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宋慧娟不知道博物馆又是个啥,可她去看看也不妨事,或许这是她这辈子出过最远的一趟门了。
逛了一整天,也只有一天的时间,陈庚望买的夜里的火车,三天后明实和明宁回去就要开学了。
晚上一家人在外头找了个店,这也是他们一家人头一回在外头吃顿正经的饭,早上那顿早饭是他们比着在北关吃的好,更多的是新鲜,他们没喝过这么多花样的粥。
这顿晚饭更是一场离别饭,吃过饭宋慧娟把明安送上了楼,眼看着她拐过了楼梯口,宋慧娟才从门边走出去,瞧见站在树下等着她的那爷仨,宋慧娟不禁抬起头往楼上看去。
而此时刚拐过楼梯口的陈明宁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人,亲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在昏暗的灯光下,陈明宁就明白了为什么她娘从不肯把人送到村口,送的越多越久,心里就越舍不得。
匆匆来,匆匆去。
宋慧娟抱着疲累的小明宁坐在汽车上,瞧着早上还觉得陌生的地方消失在身后,连同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一起留在了这里。
夜色昏暗,树叶斑驳,打在人脸上的光也是如此,宋慧娟偏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不使它落到面上,惊醒了怀里的人。
夜里的火车,人仍旧不少,站台上的风吹在脸上也不嫌冷,身上的单褂子被吹出了风形。
回去的路上比不上来时热闹,那时满心欢喜期盼着见见外头的世面,可这世面搅乱了人心,回家的时间便觉得难熬了。
陈明宁也不扒着窗户瞧了,歪在她娘怀里有劲儿没处使,就缠着人腻腻歪歪,“娘,我回去了也努力学习,以后也跟大姐一样考大学。”
“成,”宋慧娟的心还是定不下来,“娘也盼着你好好学习,以后有了出息也带娘出来看看。”
“诶,”陈明宁揪着自己的小辫子东扯西扯,“娘,回去了……”
第 194 章
这一年, 不仅明安考上了学,连宋浦为也终于有了孩子,去年年底成了家, 折腾这么些年,连宋浦华的孩子都会跑了, 他这个作二伯的人才定下来。
女方是宋浦华结婚那年跟着他跑回来的小姑娘,两人差了那么多,宋慧娟本以为就此作罢, 但没想到俩人还是有缘分的, 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
那边三个弟兄都成了家,宋慧娟操的心也并不随之减少, 家中的老父亲她还惦念着,今年刚参加工作的明守她也放不下, 年关这半个月陈家不知来了多少媒人, 一个个都是来给她大儿说亲事的。
但宋慧娟不知她那大儿的想法, 也不好私自就给他应承下来,看了眼站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的陈庚望, 宋慧娟只推脱道, “等过些日子明守回来再说, 这事也得问问他。”
人走后,宋慧娟擀着面团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直到这时, 宋慧娟才恍然发觉,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今年她已经满了四十, 连陈庚望也过了四十六, 若是按着上辈子,明守这个年岁正是托人说亲的好时候, 等过两年定了亲事就能迎新媳妇进门了。
打草棚子底下推门进来的陈庚望见锅里的水都开了,这妇人竟丝毫没注意到,便皱起了眉头,掀开锅盖便问,“下不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慧娟被他一问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看了看锅,忙把擀好的面来回折叠几下,拿着刀几下就切成了粗细均匀的面条,来不及放在锅排上,拿起来就撒在了锅里,一手使着筷子拨几下,以防面条黏在一起。
坐在灶下的陈庚望见她不再手忙脚乱,才问道,“富征家里来说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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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明守的亲事,”宋慧娟站在灶前,放了菜,重新合上锅盖。
陈庚望拿着烧火棍翻了翻灶里的柴火,下了定论,“这事不急,才工作半年,啥名堂都没折腾出来哩。”
“诶,”宋慧娟点点头,她有些感慨,“看着明宁总觉得日子过得慢,仔细一算明守都该成家了,又不知道怎么过得这么快?”
陈庚望抬头看着站在灶前不知望向何方的妇人,她那面上不知何时也生出了皱纹,她又陪着自己过了二十一年了,还剩下十五年……
到了年关,明守和明安都赶回来过年,才到家一天,宋慧娟还没找个时候问他,陈明宁就一路小跑回来跟她说,“刚才秀莲嫂子问大哥成家有没有啥要求?”
“大哥咋说的?”站在灶前拿着勺子搅汤的陈明安立刻回过头来问。
陈明宁一挺小身板就装模作样学起了她大哥,“我没啥要求,爹娘相中就成。”
“切,”陈明安就知道她大哥,摇了摇头继续搅着锅,“大哥这话说的一点也不真心。”
“咋不真心了?”陈明宁凑上来问,“爹娘看中了不好吗?前头明宽哥刚结的婚,跟刘大娘闹了好几回了。”
陈明安叹了口气,放下勺子跟她小妹妹说,“爹娘相中是一条,可更重要的是大哥得相中人家,人家也愿意跟大哥过一辈子,就像小舅舅跟小舅妈一样,再说了就咱娘这性子跟谁闹气?以后大哥也不一定在家里过日子。”
宋慧娟听她这大闺女分析的头头是道,也直点头,“明安真长大了。”
陈明安撅着嘴巴就说,“娘夸人也不换一句,从小就说这一句话,我早长大了!”
“是,”宋慧娟笑了,“没想到明安都能看明白这些事了,娘也就不担心你自己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了。”
“我不用担心,”陈明安笑笑,“其实成家也没啥好的,像娘跟爹过了一辈子,在家里也操持了一辈子,不是为咱们就是为舅舅他们,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我不想这样活。”
这几句话听在宋慧娟耳朵里,不单单是震惊,更犹如一记响锤,敲裂了她身上那层重重的壳。
而同样在屋外听见的陈庚望面色冷淡,这些话如同一只大手,无情的的掀开了他一直以来困着这妇人囚笼上的一层遮羞布。
陈明宁还听不懂这些话,唯一没有沉浸其中的她首先注意到了站在门边的人,她抬起步子走了出去,“爹。”
这时,宋慧娟侧过头看了看外头说话的父女俩,站起身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的饭,才灭了灶里的火,朝外喊道,“洗洗手,吃饭罢。”
陈明安自然知道她这些话一旦传出去,会在陈家沟掀起多少风浪,她也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但面对她爹娘,她是不惧的。
吃饭时,陈明宁又跟她爹说起了刚才遇见秀莲嫂子的事儿,陈庚望听罢并没什么反应,三两句应付了过去,但宋慧娟却想着真得问问明守了。
夜间吃过饭,在灶屋烧水的宋慧娟叫下来端水的明守,拍了拍身边的凳子,“来坐这儿,跟娘说说话儿。”
陈明守放下手里的木盆,并没坐到他娘身边,只说,“您等我会儿。”
说罢,人就低头出了灶屋。
宋慧娟瞧着人快步走进屋,又回来,一进来坐下就递给她一个纸袋子,“您拿着。”
“啥?”宋慧娟没接下。
“这半年的工资,”陈明守连口儿都没打开,直接放到他娘手里。
“娘手里有钱,你拿着自己花,在外头不比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宋慧娟塞到他口袋里,“瞧着又瘦了,外头的饭吃不惯?”
“吃得惯,”陈明守没再坚持,他知道他娘手里有钱,但这是他自己攒的,是专给他娘用的,即使这会儿他娘不肯要,那他临走前也是得留给她的,“外头也不花啥钱,吃住有单位管。”
“那也得攒点了,要是遇见合适的女娃娃了,得花点钱给人家买点东西哩,”宋慧娟终于说起了正事。
但陈明守一句话就听明白了,他倒不像这个年龄的男娃提起这样的事会害羞,反而笑着说,“明宁说的那是玩笑话儿,我还没想过哩。”
“也得想想了,”宋慧娟摇头,她早先听陈庚望的意思就不大赞同,要是非得搞出点名堂在成家,陈家沟这一个两个正当龄的娃娃们都成不了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不想等啥时候了?”宋慧娟虽说不想催他,可至少这事他心里得有数,“要是跟你二舅舅那样,娘头发都得愁白了。”
“那不至于,”陈明守也知道他娘的忧虑,“再过两年,好歹等工作稳定了,我心里有数。”
“成,”宋慧娟知道他心里的打算就不着急了,“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几句话的事,只要陈明守这边拿定了主意,只要不是像老二那样拖到三十多,再等二年也不算晚,陈家沟这边她就能先应付过去。
了了这一桩心事,宋慧娟便一心开始准备过年了。
翻过年,连明安也二十了,照理说也正是说亲事的年岁,但因着她还在读书也不是时候,便也不会有人来给她说亲事。
几个孩子越来越大,连小明宁也不要宋慧娟看着洗漱了,跟着她大姐自己洗干净就跑进了西屋,打今年上了学,小明宁就自己一个人在西屋睡了。
宋慧娟忙完灶屋里的活儿,也有空闲能坐下歇会儿,手里的针线活儿也不急,陈明守打南定回来给这几个弟弟妹妹都买了身春天的新衣裳,宋慧娟打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就开始弹棉花,选料子。
今年地里的收成好,收的棉花也还过得去,今年除了要单给老二今年添的女娃娃做几身小衣裳,便再给老宋头做一身,老三家里那个会跑会跳的再做一身,至于老大家里那俩就不用她再做了。
宋慧娟缝着手上的小衣裳,尖尖的针一下子戳破了她的指头,宋慧娟猛然想起明安说的那几句话,她这一辈子不是为儿女就是兄弟,似乎从没为过她自己。
宋慧娟低头擦了指头上冒出来的那两滴血,看着手里的针线有些恍惚,她不是不明白明安的话,可她做不到,已经深陷其中的人想要逃离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为了他们她心甘情愿。
她,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走一回她的老路,她知道这条路走得有多么不容易,打掉了牙还要往肚子里咽的滋味不好受。
人都说人活一辈子,难得糊涂。
上辈子多少事陈庚望瞒着自己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完了一辈子,这一世她对这许多事仍是糊里糊涂,她不愿再争论那些可有可无的事儿,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时间都浪费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可她不希望自己的几个孩子也这么过一辈子,糊涂也得要人自己愿意,怎么活要他们自己选,不该是被他人强压着头迫于无奈不得不糊涂的。
宋慧娟不知她这个几孩子以后的路好不好走,可她就知道一条,无论如何也比上辈子那样的境遇好,说到底只要他们兄妹几个能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好的。
这一条是最紧要的,宋慧娟定了心,重新捡起了针线,埋头继续做着活儿。
但坐在长桌前的男人手里的报纸却没翻动一页,明安的那几句话搅动了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的心,他一直以来给自己编造的谎言如今被人轻而易举戳破了。
看着坐在床边坐针线活的妇人,陈庚望原本不安稳的心此时又得以恢复平静,她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百年后,那张墓碑上提的字也是陈宋氏,也只能如此,只会如此。
第 195 章
过完年开了春儿, 身上的棉袄脱下,刚换上单衣褂子下了地,乡里就来了人, 大队里来人喊走了陈庚望。
宋慧娟这时正在自留地里除草,不拘是她一个人, 一开了春儿家家户户就都扛着锄头下了地开始干活,土地分到自己手里,收多少粮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过了会儿, 就来人招呼了, “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乡里来人要给咱们照身份证哩!”
这话一出, 趴在地头玩耍的小娃娃就问,“啥是身份证哩?”
“这, 我又没见过, ”来通知的人也不知道, 还是半路上遇见庚强被打发了过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身份证是个啥。
正好陈庚强这会儿过来了, 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 只好伸出粗大的手胡乱比划着, “就是一张纸,也不对, 像纸,比纸硬点, 上头写着名字, 还有照片哩, 庚望说都赶紧回去洗洗脸,换身整齐的衣裳, 每家可都带着孩子去。”
“春凤家里那个小毛头也去?”有妇人拿着铲子故意问。
春凤家里的小毛头才生下来还不满三月,这妇人一问,整片地里的人就都笑出了声。
“那去了有啥用,过了六岁才能拍,”来通知的人有些不耐烦,转头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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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妇人问,“也不说去哪儿?”
陈庚强不比这年轻人,笑着玩笑道,“咋还不知道?还是咱们的老地方。”
这话说罢,众人又笑作了一团,但也纷纷收拾了篮子,提着就往家赶,至于这所谓的老地方是陈庚望家南边的那片空地上。
宋慧娟提着篮子还没进家门,就看见了南边坐了几个人,都是大队里的熟面孔,陈庚望也在其中,院子里的小黑看见她叫出了声,便有人注意到她,朝她摆摆手,“明守他娘回来了?”
宋慧娟笑了笑点头,还未说话,便见陈庚望起身朝她走过来,宋慧娟见他似乎有话说,便跟着他进了院子。
“咋了?”宋慧娟放下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把草倒进了食槽里。
陈庚望的目光随着她转,打了水倒在盆里,“打了粮做的那身蓝褂子放哪儿了?”
宋慧娟走来洗了洗手,边擦着手边说,“就在箱子里放着哩,没寻见?”
看样子就知道了,宋慧娟放下布巾进了屋,取下箱子上的针线篮子,掀开盖子,从里头取出了她去年中秋腾出手刚做好的那身蓝褂子,“里头再穿件罢。”
“这就成,”陈庚望三两下就换好了衣裳。
宋慧娟来回看了看,还是低头在箱子里找了件坎衫儿递过去,说,“天儿冷,再穿件也不妨事。”
陈庚望见她坚持,倒也没说话,解开刚系好的盘扣,随手就把妇人手里的坎衫套了进去,又重新穿上外头的蓝褂子,才出了屋。
宋慧娟散了头发,拿着木梳子重新挽了个圆髻,拿着块布巾站在院子里打了打身上的土就要出门。
但从茅房出来的男人叫住了她,“咋不换褂子?”
闻言,宋慧娟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并没瞧出什么不妥当,她眨了眨眼,问,“后头脏了?”
陈庚望不答反问,“你那身蓝褂子哩?”
宋慧娟不明白他是啥情况,可见他坚持要自己换衣裳,便不自觉伸出手往身后拍打了两下,脚下迈进了屋内,解下身上的衣裳,翻着来回看了看,也没瞧出有什么脏污的地方。
既然换了,也没有再折腾的道理。
宋慧娟拿起俩人换下的衣裳就往水井边走,“明宁跟明实这会儿去学校叫晚不晚哩?”
“这会儿不急,明宁他俩等放小假闲了去乡里办,”陈庚望拿着棍子拨了拨鞋上沾的泥,“明守更好说了,他那边单位照看着就办了,明安那也省事,人家学校的学生上千口子,一起就办了。”
“也是,要真跑回来办也费事,”宋慧娟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俩人的褂子洗了出来,拧出多余的水分,顺手搭在了晾衣绳子上。
外头的人越聚越多,你一言我一语,树上的鸟儿扑簌簌就抖着翅膀飞走了。
宋慧娟跟在陈庚望身后出了门,远远的站在门边听人家乡里的同志说缘由,其实他们这底下的庄户人家谁也不知道这算咋回事,有的连听也不听,只顾着跟身边的人东拉西扯了。
陈庚望等人家同志说完,招了招手,“静一静,这会儿就排队拍照哩,一家带好一家的娃娃,咱尽快拍完就散了,不耽误晌午回家做饭。”
这话说出口,只安静了几分钟转眼间就骚乱起来,有人说,“你先拍一个给大家看看啥样哩。”
“对,庚望先给咱大家打个样。”
“这好说,”陈庚望说着就坐到了那张凳子上。
扛着照相机的同志等人坐好,手里的机器轻轻一按,说,“成了,就是这个样,男同志这样利利朗朗的,领口整整齐齐的,想笑就笑,别把牙花子露出来就成。”
这句玩笑话说完,大家伙又笑成了一团,有人就指着贯日最爱玩笑的陈庚强说,“下一个,庚强去试试。”
陈庚强也不扭捏,打笑逗乐都是常事,他也就坐到那张凳子上,真就板了脸儿,可下一秒就破了防。
人家同志说,“这头发去打了水梳梳,咋成线团子了?”
“春丽自己的头梳的板正,咋也不知道给庚强梳梳头?”
“诶,”陈庚强故意叹了口气,“我家的男人没话讲的,梳子哪儿用得起,手指头一通就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如何笑不了,杨春丽也习惯他这幅样子了,抱着怀里的小孙子就撇嘴,“那是你,陈家沟这老老少少哪一个是你这混样子?”
众人笑得合不拢嘴,宋慧娟也弯了眉眼,逗着杨春丽怀里的小娃娃,坐在一旁慢慢等着。
虽说有陈庚望和陈庚强打样,可临到头还是有人出了岔子,听人家同志指挥着来回调整了小半天,还有那几岁的娃娃们也要拍,如此一来时间就拖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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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庚望朝宋慧娟摆摆手,宋慧娟正侧着头跟杨春丽说话儿,便没注意到。
下一刻,人就走到了她身边,宋慧娟察觉到身后有人,抬头一看,便跟杨春丽笑笑,起身跟陈庚望走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陈庚望看了看剩下的这些人,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少说还得半个钟头,回家里做几个菜备着。”
这已经是常事了,打陈庚望开始担着陈家沟的这一摊子事,便常有人来,留在家里吃顿饭十回少说也有三回,有时是陈庚望在大队里一起跟人做事的,有时是同村陈家沟这些跟着他做事的,他这边留了人,宋慧娟就得着手准备饭。
“还照着那几样?”宋慧娟接过来,咋个做法还是要问问他。
陈庚望点了头,转身离去。
宋慧娟便拿着钱去了前头肉铺,割几斤猪肉,再提一条鱼,菜从后头的自留地里摘点,酒家里还有,白面馒头也有,便不需要再折腾了。
宋慧娟这边还没做好,就听见人进了院门,宋慧娟放下锅铲,出了灶屋,“先进屋,茶都烧好了。”
“这就是培养出俩大学生哩,”陈庚强给乡里的同志介绍道,“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哩。”
“麻烦大嫂了,”那年轻的同志笑了笑,看着年岁还不到三十。
“这有啥?先进屋,锅里还做着菜,我先去忙,”宋慧娟说罢,等人进了堂屋,便又围着灶台忙活起来。
等人坐定,瞧着说了会儿话,宋慧娟这边就开始端菜,一道接着一道,最后上了个咸汤也便了事。
宋慧娟盛了碗咸汤,就着一块馒头便足以果腹,等那边吃饱喝足,又说上小半个钟头,宋慧娟才开始收拾碗筷。
“大嫂,不急着收拾,您还没照罢?”那年轻的同志没喝多少酒,瞧着还稳当,“给您和大哥照张。”
“也不着急,你们先给村里的照完了再说,”宋慧娟擦了擦手,端着碗往出走。
那年轻的同志站起身,拿起了自己的照相机,“都照完了,就剩您一个人了。”
宋慧娟忙活了一中午,连胳膊上的袖子还没放下来,下意识的摆手,坐在方桌前的陈庚强道,“才吃了饭先歇歇,也叫明守他娘等会儿也收拾收拾,庚望也去洗洗脸。”
“对,”年轻同志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我也有点迷糊了,大嫂也收拾收拾。”
宋慧娟朝他笑笑,端着剩下的碗就进了灶屋,开始收尾。
等她这边忙完,宋慧娟才腾出手进了屋,身上穿着的还是早上刚换的蓝褂子,对着明安给她买的紧张重新梳了一遍头发,上头还是簪着根木簪子。
理了理衣裳,宋慧娟掀开帘子走出屋,那照相机已经重新架在了院子里,“大嫂,先给您照身份证。”
宋慧娟依言坐到那张长凳子上,两手交叠,看着前头的大机器心里陡然生出一丝紧张。
“大嫂,笑笑。”
“诶,”宋慧娟扯出了一抹僵硬的笑。
站在一侧的陈庚望看着面对相机的妇人两手紧紧握住,连身子也僵硬的不似平常。
“大哥,也坐下,”那年轻的同志直起身子,招呼旁边的陈庚望。
宋慧娟还没站起身,看着陈庚望两步走到她身边,就听到那年轻同志说,“大嫂,往边上坐坐,大哥往里。”
陈庚望推推她,宋慧娟才反应过来,两人照着年轻同志的指挥坐好,“往前看,这张不碍事,大哥大嫂都笑笑。”
这对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夫妇,在这一刻相互依靠着,对着面前莫大的机器露出了一抹笑。
第 196 章
过了几天, 赶着学校放小假,陈庚望一早带着放了学回来的陈明实和陈明宁就上了街,顺便把陈家沟这几百口人照好的身份证带回来, 而宋慧娟得忙着家里的活计,便留在家里操持着家务活儿。
灶屋打扫干净, 牲畜喂过,把俩孩子换下来的衣裳洗洗,连床上的被单罩子该洗的也要洗, 该晒的也得趁着好天儿都晒晒。
等人推门进来, 宋慧娟还正坐在水井边搓衣裳,原本趴在井边看她洗衣裳的小黑一听见动静就跑了过去。
宋慧娟抬起头去看, 俩孩子已经跑了进来,身后倒没人跟着, “你爹哩?”
“后头哩, 说等发了身份证就回来, ”陈明实落后明宁一步,转身把门关上。
“娘, 你和爹啥时候照的相?咋不带着我也去?”陈明宁举着手里的那张两人合照的相片就跑到了她娘身边。
“你不是在学校里?这也不是专门去照的, 人家同志留家里吃饭了, 这才给照的,”宋慧娟抬头看了眼明宁手里举着的那张照片, 只一眼便埋下了头手上继续洗着衣裳。
陈明宁拉了个小板凳就坐在她娘身边,指着手里的照片开始挑毛病, “娘笑得不对, 爹连笑都没笑。”
宋慧娟把手里洗好的衣裳放进旁边的木盆里, 看着小姑娘举到面前的照片,也认真的看了看, 不大好意思的笑着说,“头一回拍,还没经验。”
“不对,”陈明宁又发现了,指着右边的陈庚望,“爹好像笑了。”
宋慧娟还没挤出手上最后一件衣裳的水分,又被小明宁举到面前的照片挡住了眼,她便移开眼看了看,“咋不对?正好着哩。”
“不对,就是不对,”陈明宁拿着照片跑进堂屋指给她二哥看,“爹是不是笑的也不对,看着跟平日不一样?”
坐在椅子上的陈明实把照片拿到手里,仔细端详小半晌,终于点点头,“明宁说的没错,就是不大对,爹跟娘笑得都不对。”
“就是!”陈明宁拿过照片,还没跑去再给她娘看一遍,就听见她娘喊,“明实,来把被单拧拧。”
“诶,”陈明实当即站起了身,几步走到他娘身边,接过沉甸甸的被单,拎着一头转着圈儿拧了几下,抬手就搭在了晾衣绳子上。
“二哥真高,我啥时候能长高哩?”陈明宁看着她二哥轻而易举就把被单扔到绳子上,便撅起了嘴巴。
“再等两年,”今年还没满十九的陈明实比陈庚望还高半头,身板倒跟陈明守一样都随了宋慧娟,个头随了陈庚望,高高瘦瘦的,陈明实笑着安慰她。
陈明宁失望垂头,她身边好几个要好的同学都比她高了,“再等两年?”
“对,”陈明实摸了摸她的辫子,“辫子太长压着你了,再等两年到时候长得比娘还高。”
陈明宁一听,稳当当挺直了小身板就站在了她娘身边,“我跟娘还差多少?”
宋慧娟刚弯下腰拿起盆里的衣裳还没展开,陈明宁见她没站直,拉着人就不许她再动,“娘,得站好了,二哥快看看。”
宋慧娟停下手里的活儿配合她站直了腰板,陈明实回过身伸出手比了比,最后在他小妹妹的期待下给出了答案,半弯着的食指和大拇指露出五公分左右给她看,“就差这么多。”
“还有这么多啊?”陈明宁一看就泄了气。
宋慧娟笑道,“好好吃饭,过两年该长高就长高了。”
“成,”陈明宁嘴上应着,可还是满脸的失落。
陈明实给她找事做,“娘的身份证哩?拿给娘看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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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宁立即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塑封过的黑白纸片,拿着就读起来,“姓名宋慧娟,性别女,民族汉,出生1949年2月28日,住址平原省南丘市北关县关庙乡陈家沟127号,底下还有编号哩。”
“爹那张哩?”陈明实搭好被单,转过身擦了手,拿起那张照片看起来。
“在下面哩,”陈明宁随即就把下面的那张拿上来,又要开始读,被陈明实拦下,“娘跟爹穿的一样的衣裳?”
“哪儿?”陈明宁立刻拉着他的手要看。
陈明实放低,指着那张俩人的合照给她看,“这不是?”
“这咋看出来的?”陈明宁摇头,她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何况平时爹娘穿的不都是这样吗?
“你忘了?”陈明实指着脖颈处露出来的盘扣,“娘做这件衣裳的时候不是你给盘的扣子,就这俩扣子,娘还改了两遍哩,你看这不是?”
闻言,已经低了头的陈明宁立刻又扒着他的胳膊仔仔细细看起来,“真是哩,爹一个,娘一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推开院门进来的陈庚望听了半截话,但也不用他开口问,陈明宁就像发现宝藏似的跑到他身边特意指给他看,“你和娘穿的衣裳一样,我给盘的扣子。”
陈庚望倒也有耐心,饶有兴致的听她说完,眼睛看着站在那晾衣绳子后头铺展衣裳的妇人,见她只顾着忙活,这些话却似一句也都没听见,面上本带着的笑便渐渐淡下来。
直到夜里吃过饭,陈庚望才再次问起来,“明宁,身份证哩?”
坐在院子里跟着她娘乘凉的陈明宁跑进来,拉开床边长桌上的抽屉,露出那两张身份证,“在这儿哩。”
说罢,转身就出了屋又去寻她娘。
陈庚望移开上头两张身份证,露出底下的那张照片,对着桌边橘黄的光看了看,他没想到先教这最小的一个看了出来。
这张黑白照片是他们夫妇俩前世今生的头一张,上辈子那是跟着明宁去街上拍了一张,如今也只有这一张是他们俩的。
“娘知了,”宋慧娟倒了缸子茶,掀开帘子进了屋,正对面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报纸,宋慧娟喝了口水,把茶缸子放到桌面上,“我先上去了。”
今儿一整天没闲着,晌午也没来得及躺下歇歇,这会儿忙完累得眼也睁不开了。
而看似坐的板正的陈庚望放下手中的报纸,低头吹了灯也掀开床帐子上了床。
枕边的妇人连鼾声也出来了,但她这鼾声不似男人般的震耳欲聋,有一股她自己的意味,不轻不重,响几声便停了。
陈庚望在这黑漆漆的床帐子里一打眼看不清身旁妇人的眉眼,但看得久了,就能从中分辨出来,她好像还是二十年前一样,没啥大变化。
心也一样。
再过两三月,就是陈明实参加高考的日子了。
可事到临头,陈明实却跑了回来,扔下一句话,“我不考了!”
宋慧娟当天不在家,陈庚望见人跑回来撂下这么一句话,指着那墙也只扔了一句话,“跪着自己想想。”
等宋慧娟半下午回到家,一推门看见坐在堂屋闭眼休息的陈庚望就说,“建南家老大才二十三,这都抱孙子了,老二今年也定下了,说是十一月就成家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洗过手,宋慧娟这才往里走,可没走两步就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明实,宋慧娟这时才注意到男人的脸色。
陈庚望没听见妇人继续唠叨,睁了眼见她盯着墙边跪着的那不争气的,脸也不是脸了,起身就进了屋。
倒留下宋慧娟走了过去,问他,“今儿不是得在学校哩?咋跑回来了?惹先生闹气了?”
“不是,”陈明实摇摇头,到底是什么缘故却不肯继续往下说。
宋慧娟在他这儿问不出来只能掀开帘子进屋去问躺到床上的男人,“咋了?”
“咋了?”陈庚望一听她这无知妇人这会儿还这么冷静,心里压着的火儿就跑了出来,竟是一刻钟也压不住了。
陈庚望一掌拍在了床梆子上,“你不去问问你这好儿子,自己当家作主拍了板儿,何必还进这院门?干脆出去自立门户!”
“真闹事了?”宋慧娟见他被气得说出这样的狠话,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身上的劲儿就骤然松懈,挡着的床帐子手一抖,飘飘忽忽挡住了人。
“他不愿意去考试,”陈庚望见她着了急,伸手勾住了床帐子,扶着人一并坐下来,才缓了缓自己的脾气,把她那小儿的意思说了出来。
宋慧娟不解,“不考试了?他也不说啥原因?”
但也无需陈庚望答她,宋慧娟心里就明白,要是她那小儿好好跟陈庚望说明了来龙去脉,陈庚望也不会说那样的话。
宋慧娟攒了攒劲儿,把手搭上陈庚望的胳膊,扶着床梆子站起了身,“我去问问。”
不论到底去考不考,都得有个缘由。
宋慧娟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唤人,“明实,你也跟娘说说是咋想的?”
陈明实低着头的对着他娘终于抬了起来,连那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对着他娘也才能张开嘴,“我在学校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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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说到底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宋慧娟低了头看他,只是问他,“闹得啥事?”
“我……”陈明实看着他娘的眼睛却说不出来,终于垂下了头,“娘,您别问了,是我对不住您。”
宋慧娟不知到底是为着什么缘故,教他说不出来,可她也不能再为难他,宋慧娟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小儿,心中愁绪万千,也只叹了口气,“唉……”
这天夜里,宋慧娟闭着眼熬了一夜没睡下,枕边的陈庚望没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耳边只有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下的动静。
这对夫妇俩,一个挨一个的,却都没宽下心。
第 197 章
天刚亮时, 宋慧娟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夜未睡,眼中带着红丝, 里侧的陈庚望也才睡下不久,宋慧娟收拾好自己掀开帘子, 见她那小儿还挺着脊背跪在堂屋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起来去洗洗脸,”宋慧娟挽起袖子出了堂屋。
同样一夜未曾睡下的陈明实闻言抬头看了眼他娘离去的身影,手撑着地面缓了缓, 才拖着僵硬的身子跟着他娘出了屋。
宋慧娟从灶屋里的水缸打了水, 看着格外老实的明实她也明白问不出什么,便把水倒进石台子上的木盆里, 进了灶屋添水做饭。
陈明实望着水盆中的倒影,双手捧起一捧水, 淋在了脸上, 放置了一夜的井水不再冰冷刺骨, 但足以清人心智。
坐在灶下烧锅的不是往日的这家中的男主人,陈明实擦了脸便钻进了灶屋, 坐在灶下一根一根的塞着树枝, 余光时时注意着坐在案桌前切菜的他娘。
陈庚望也没睡多久, 宋慧娟这边还没炒好豆角人就穿好衣裳站在窗边的石台子旁洗手了。
一碗鸡蛋炒豆角,三碗面汤, 宋慧娟端到案桌上便对灶下的明实说,“去洗洗手。”
陈明实起身去了屋外, 三两下洗过, 站在门口的宋慧娟侧身等他进来才腾出手去洗漱, 对站在草棚底下看牲畜的陈庚望喊,“吃饭哩。”
听见声音的陈庚望洗了洗手, 低头进了灶屋。
这时的氛围尴尬极了。
宋慧娟洗了手进来一瞧,明实自己端着碗坐在了灶下,陈庚望还是如常一般坐在门边,那碗里的豆角还没人动筷子,她走到墙边,另拿了碗,拨了一半,拿了俩馍馍放进去。
“只吃馍不噎得慌?”宋慧娟把手里的碗放到灶上,“菜不吃也得剩了。”
说罢,她便坐在了陈庚望边上,端起碗先喝了一口面汤,时不时夹了一筷子菜,连杂面馍馍也没吃半个。
陈庚望瞧着她吃的比往日还少,也没开口。
一顿饭吃了十几分钟,没有宋慧娟从中调和,这父子俩是一句话也说不了。
宋慧娟等这爷俩吃完,才开始刷锅。
刷锅水拌着麦麸子喂牲畜是他们庄户人家惯用的法子,陈明实自觉将盆里的水端到草棚子底下,舀出几瓢麦麸子搅拌后倒进了食槽里。
宋慧娟收了尾,见家中没了陈庚望的身影,等着她那小儿洗过盆,她便给他派了个活儿,“去北地里挖挖草。”
娘俩一并出了门,一个奔北,一个奔东,老得已经跑不动的小黑慢慢腾腾的跟在它主人身后。
不到晌午,宋慧娟提着装满野草的篮子往回走,原本关上的门这时大开着,她踏过门槛看到了堂屋里坐着三个生人。
同时,其中有位五十来岁的妇人也注意到了她,站起身来便问,“你是陈明实他娘罢?”
宋慧娟还没明白啥情况,连胳膊上提着的篮子也未放下,下意识地答应,“我是,咋哩?”
那妇人脱口便出,“你们家养的什么孩子?动人打人你们咋教的?只管生不管教……”
宋慧娟听得迷糊,满脑子里都是动手打人,她这会儿才知道明实在学校打了人,她还没回过神,坐在对面的陈庚望就站起了身,他还未言语,中间的一位中年男人就站起了身,“您咋又闹了?先坐下,咱既然来了,人家家里也不是不配合,玉辉在医院花的钱人家明实他爹说了,花多少给咱掏多少,好好说,都是为了玉辉,马上该考试了,也不能浪费俩孩子的时间不是?说到底这事玉辉也不占理。”
这位同志的话说完,那中年妇人才止住了话头,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猛喝了一口茶才安生下来。
“刚才都商量好了,您这会儿带着明实去医院看看玉辉,”那男同志继续说道,“咱们两家都是为了孩子好,发生点矛盾不要紧,可别耽误了孩子的人生大事。”
“是,是,”坐在一旁的陈庚望不住的点头,对着坐在对面的妇人和男人赔礼道歉,“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没管好,就按马先生说的,该咋办咱就咋办。”
“对,”那马先生回过头又问蔡玉辉的父母,“这样可成?”
“成啥?我家玉辉鼻子直流血,”那妇人撇了撇嘴,“这小兔崽子就好好的,要是以后我家玉辉有啥事了他也别想逃了去。”
“这您跟大哥放心,”陈庚望点头,“今儿去了医院咱叫大夫好好给看看,有啥事我也不会逃,这十里八村的一打听就知道我陈庚望了,就是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那你——”
“少说两句!”坐在边上的男人终于开口打断了身旁的妇人,“就按马先生说的,俺也不是不讲理,孩子该回去上学还上。”
“你这怂人!”那妇人掐着腰站起来,“他一句话就给你吓住了?他十里八村的咋了?我拼了老命生下来的儿,叫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打一顿,你腰杆子挺不直,我就叫俺兄弟来……”
“你闹啥哩?”那佝偻着背的男人被逼急了,一掌拍到桌子上,“你要是不认我这个当家的,明儿就回张苞楼去!”
“你还敢跟我呛!”那妇人也不是个好惹的。
眼看着俩人就要在这座院子里闹起来,陈庚望和北关的马先生就把俩人拉开了,马先生摇头,“这会儿还是先去医院看看玉辉,他那边才要紧哩。”
提起俩人盼了二十多年才老来的儿子,双方才熄了火儿。
而这时一直站在灶屋门边的宋慧娟才走了过去,她此时才知道坐在中间的这位马先生大抵就是明实在学校的老师了,宋慧娟只唤了一声“马先生”,便听陈庚望说,“去把那浑小子喊回来。”
宋慧娟虽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她听见马先生说了一句“这事玉辉不占理”,心里大抵有了数,忙出了门去北地寻明实。
紧赶慢赶,宋慧娟打地里瞧见了正蹲着身子低头剜草的人,心里一松,就不由得显到面上,“明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陈明实回过头,看着朝他走过来的人,满脸的疑惑。
“跟娘回家,”宋慧娟来不及多说,提起他身边的篮子拉着人就要往出走。
“咋了?娘,”陈明实随着他娘站起来,却没抬起脚,“到底咋了?”
“马先生来了,”宋慧娟只得跟他说,“你这会儿就回去跟你爹去医院瞧瞧人家,跟人家好好说……”
没听他娘说完,陈明实就知道了,“马先生咋说了?”
“到底咋说的娘也不知道,这会儿人家爹娘都找上门了,别的不说,现在你得先跟着你爹去医院瞧瞧人家,”宋慧娟心里着急,可她还刚伸手,人就从她眼皮子底下跑了,宋慧娟有些闹,“你!”
等宋慧娟提着篮子这边才进家门,就见院子里又闹了起来,她那小儿硬着脖子不肯低头,自己窝在墙边蹲着,他这副模样就惹了人家爹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他这?”那妇人又冒了火儿,开始骂骂咧咧,“小兔崽子,有人生没人管的玩意儿……”
这句话可是戳着陈明实的肺管子了,怎么作弄他不要紧,可他不许有人辱他爹娘,当即人就站了起来,两眼狰狞,满腔的怒火喷涌而出,“你说谁哩?”
站在门边的陈庚望和马先生立刻出手去拦,但怒火上头的陈明实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在家的模样了,宋慧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篮子一下子落了地,骨碌碌滚了老远,她忙喊,“明实!明实!”
宋慧娟跑过去,拉住了他的胳膊,肉眼可见的慌张,“明实,你咋了?”
“娘,”陈明实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什么,拉着他娘的手,嘴角扯了个笑,“我没事,马先生,也麻烦您跑这么远,我……”
宋慧娟似乎知道下一刻她这小儿要说什么,她的眼角浸出了泪,止不住的对他摇头,可陈明实望着他娘的眼睛,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不上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宋慧娟就知道再没有回头路了,她这小儿往日里瞧着最是皮实折腾的一个,可他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又怎么会不了解他的性子,即使今儿这事她到了此时还不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可她也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动手打人。
宋慧娟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孩子,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了。
眼见着这一场闹剧发生,马先生叹了气,拍了拍他这个学习虽算不上尖子的学生,“退学不是气头上说的胡话,老师想你还是得认真想想再决定,至少也得跟你爹娘再商量商量。”
说罢,马先生便走到那一对夫妇面前,“既然事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看了今儿也商量不出啥了,蔡大哥先回去,等我回学校打个报告,咱再看这事咋办罢。”
闹到此时,马先生只得先带着那对方的爹娘离开了陈家的院子,陈庚望把人送出了院门,冷峻着脸几步走到屋内,端起桌上的茶缸子一下就砸向了跪在那妇人身前的人身上,也只怒道一声,“你这浑小子!”
第 198 章
这一掷来得突然, 宋慧娟完全来不及阻挡,陈庚望再也压不住的怒火,那陶瓷做的茶缸子就直接砸到了陈明实的头上。
宋慧娟被眼前飞过的白影儿闪了下, 她还来不及反应,紧接着就听见咣当一声, 那茶缸子就骨碌碌落了地,宋慧娟听得他那一声怒吼,生怕他再扔一个, 下意识地站起身就护了上去。
“你!无知的妇人!”站在方桌边的陈庚望见她以身护这浑小子, 气她如此分辨不清是非,心中更是恼怒万分, 一挥手挡开那碍事的帘子就进了里屋。
宋慧娟听得那脚步声远去进了屋去,才松开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儿, 她满心的酸苦, 此刻却也顾不得怪他, 只想着轻轻拨开他的头发,看着那鼓起来的一块, 心疼的叹道, “起包了, 起来,娘去拿酒给你擦擦。”
陈明实仍旧低着他的头, 胳膊却使了劲儿紧紧抱着他娘,闻着他娘身上那股令他安心的味道, 摇着头不肯起身。
宋慧娟见他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不免好笑, 有心无力的扯了个浅浅的笑,拍了拍他的背, 把人扶起来,“别跟娘闹了,啊!”
这时,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一样,陈明实露出个大大的笑,由着他娘一伸手便站起了身,对他娘说,“那您等会儿可得轻点。”
“知了,”宋慧娟侧过身进屋时,脸上的那抹笑意也随之消失。
掀开帘子,只一双脚露在床帐子外头,宋慧娟并没有刻意放缓声音,几步走到床尾,侧坐在床沿边上,把那双布鞋脱了下来,一手当着床帐子,弋㦊
一手就把这双脚放进了床内。
宋慧娟的人也随着进到里头,看着睁着眼瞪她的男人,宋慧娟一句话也未说,只低垂了眉眼,倾着身子拉开了挨着墙放好的被子,左右铺开盖在了他身上。
放下床帐子,宋慧娟才走到桌前,拿起放在里头的那瓶白酒,往手心里倒了点儿,这才出了屋。
“别乱动,”宋慧娟侧着手把白酒滴在那鼓包的地儿,缓缓用着劲儿便按了上去。
陈明实也老老实实的坐在他娘边上,把脑袋歪在他娘腿上,远远望着门外的小黑,心里也安定了许多,睁开的眼恍惚间就闭上了。
宋慧娟的手指围着鼓包的周边一圈圈打转,等滴落在头皮上的白酒都瞧不见了,手上也不再湿润,宋慧娟才停住了手,拍了拍她这小儿的肩膀,“起来罢。”
“娘,”陈明实睁开了眼,却没把头从他娘腿上移开,缓缓跟他娘说,“您回头跟爹说,别去了,这事我低不了头。”
这样的话说得没头没脑,宋慧娟到此刻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着啥事能动手打人,虽说他的脾性比着明守明安是硬了不少,可这么大的人了,他也不是不懂事,这十几年也不是没跟同学闹过矛盾,可那两人之间相互推搡两下也是男娃之间惯有的,从没闹成今天这模样过。
“你也大了,”宋慧娟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趴在她腿上的这个小儿身上,她明知道他拿了主意不肯说她是问不出来的 ,便也不再问,“自己能拿主意了……”
往日最是硬气,从不肯轻易低头认错,甚至今日被陈庚望砸那一下都没喊一声疼还对他娘笑的陈明实听见他娘这样唏嘘不已的话,却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泪。
那滚烫的泪水越过鼻梁,两行泪融在一起,浸湿了头下枕着的料子。
宋慧娟便由着那泪缓缓流下,手上却不住地拍着他的背,无人注意到她的面上也流了两行泪,一滴一滴都落在了趴在腿上的那张侧脸上。
宋慧娟的心又酸又涩,像是沉在了那南河里一样,她这些个孩子们一长大,便知道跟她报喜不报忧了,不仅是那俩在外头参加工作的大的,连她这小儿不知何时也学会这一套了,也只有最小的那个,每每回来还知道暖暖她的心。
坐在椅子上的宋慧娟眼看着日头偏了南,她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对着她这小儿说,“去打水洗洗脸儿,晌午娘擀汤面条。”
不论事儿再大,该吃的饭还是要吃的。
宋慧娟给自己洗了脸,便坐到案桌前开始揉面,一桶一桶的水填满水缸,红着眼睛的陈明实坐在了灶下,添水烧锅。
宋慧娟做好饭,给明实盛了一碗,便端着那个盛满的大碗进了屋,把碗放到长桌上,宋慧娟勾起床帐子,见躺在床上的男人闭着眼枕着压在头下的双臂,她便说道,“先起来,把饭吃了再睡。”
那躺在床上的陈庚望本就睡不下,听了这妇人的话,当即掀了身上的被子坐起来,趿拉着鞋坐到了长桌前,拾起筷子夹起了一根豆角,宋慧娟这才起身进了灶屋。
收拾好灶屋,宋慧娟打发明实回屋睡上一觉,她也进了里屋,人坐在床边却躺不下,便问,“马先生来说是咋回事了没?”
坐在床边看报的陈庚望回过头看她一眼,又盯着手里的报纸,终于说道,“不论啥缘故,他先动手这一条就过不去,人家爹娘找上来了,就不是他那硬着头的做法。”
听他开口,宋慧娟就知道他还是压着火恼明实的,这时却也开不了口,只听他继续说道,“他自己腰杆子硬气,自己就能撑起来,还要老子给他打圆场?”
宋慧娟仍旧开不了口给明实求情,陈庚望发够了火儿,没料到这妇人是一句都没劝,只坐在一旁看着他发火,自己个儿就熄了火。
这时,宋慧娟才问,“那马先生说是因着啥打起来的没有?”
陈庚望哼了一声,“只说是为着个女娃娃,到底是咋回事人家先生这一回就是来问哩,那边人家说是他先动的手,旁边有看见的同学也作了证,先生问到底是咋回事他硬着头不说,人家先生有啥法?”
宋慧娟怎么也没想到是为着女娃娃跟人打的架,也怪不得他不肯说,只是她不知道真为了人家女娃娃打一架也没啥,只要跟先生好好说了不也就没事了?
夫妇俩都不知道更多的情况,说到底如今也只有这三个娃娃知道,可现在明实硬着头就是不说,人家那边只说是他先动的手,关键就看这女娃娃了。
“那能不能找那女娃娃问问?”宋慧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难不成真要她眼睁睁看着他关键时候因此退学,往后就是真没法子了。
“咋找?”陈庚望放下手里的报纸,坐到了床边,“就是找着人家,你还能别过他?”
陈庚望的话一针见血,即使找到了人家女娃娃,也无法改变明实先动手打人的事实,至于要她那犟脾气的小儿改主意,更是难上加难。
“那,真就这么退学了?”宋慧娟说起来还是心疼,“没俩月就该考试了……”
陈庚望没给身旁的妇人回答,拉上被子合上了眼。
下午陈庚望骑着明安参加工作头一年攒下的钱给他买的洋车子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撂下,宋慧娟心神不宁的提着篮子去了东地。
直到天都黑透了,也没见陈庚望回来,陈明实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宋慧娟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着他,万籁俱寂的夜里,连洋车子碾压在泥土上转动车把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已然年老的小黑听见声音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迈着步子走到门边等着。
果不其然,院门被人打开了,紧接着洋车子就被人抬过门槛推到了堂屋,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针线下了床,瞧见站在石台子边洗手的人便说,“饭都凉了,热热再吃。”
说罢,端着煤油灯进了灶屋,划着洋火点燃手中的树叶,火光渐大,宋慧娟一把将其塞到了灶里,
擦了手进到屋内的陈庚望,见妇人搅动着大锅,三两下,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汤端到他面前,“先喝口汤,馍馍还得再热一会儿。”
陈庚望端到手里,不是太烫,喝到嘴里正好,面汤喝了大半,面前便多了一个碗,妇人递过来俩馍馍,他接过一口咬上,那妇人已然回过了身开始刷锅。
宋慧娟这边收拾好灶台,舀出来的刷锅水依旧是拌着麦麸子喂给了草棚子底下的牲畜,等她回过身,灶屋的灯还亮着,门边的人此时站在不远处弯着腰打水。
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盆,等他打满两桶水提走,才弯腰打水洗盆。
水缸不比淘洗小麦的缸大,也需三桶水才能填满,陈庚望另提着一个木桶返来,宋慧娟摆摆手,“打的够吃就成。”
但陈庚望的步子没停,仍旧走到了她面前,宋慧娟便加紧手里的活儿,最后涮了一遍,才把盆放在了草棚子底下。
打了水的人走在前,宋慧娟跟在后头进了灶屋,端起煤油灯带上了灶屋的门,夫妇俩照着脚下微亮的路走进了里屋。
躺在床上的宋慧娟仍是睡不下,尽管她明知道退学或许已成定局,可她还是为她那小儿的以后发愁,身旁的陈庚望又怎么不知她此时的忧愁,顶着黑漆漆的床帐子,陈庚望提起了他下午出去跑的事,“明儿马先生去联系联系人家女娃,看看到底是个啥情况?退学的事人家马先生还没办,就等那浑小子了。”
他这一番话说罢,宋慧娟原本背过去的身子当即就面对他坐了起来,她这时才知道下午他是去学校寻马先生了,不论明儿人家女娃娃那边咋说,这会儿好歹解了宋慧娟心里一直挂着的石头,她心里私下还是相信她这个小儿的,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轻易动手打人?
而瞧见她这样大反应的陈庚望,心中立时又满又涨,她若非因着那浑小子,岂不知她要与自己相背多少日夜了。
“睡罢,”陈庚望闭了闭眼,心中的郁气才消散不少,而身旁的宋慧娟这才重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
夜渐渐深了,听着身侧传来的阵阵轻呼声,陈庚望枕在头下的胳膊才挪出来,拉了拉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
第二日天亮,宋慧娟昨夜刚安下的心又随着升起来的日头提了起来,但地里的活儿不等人,陈庚望搬了管子放到架子车上,陈明实跟在他爹娘身后推着架子车下了地。
老天不下雨,底下的庄户人就得自己想法子灌溉,小麦长到这时候,是一点儿差错也不能有,忙活了小半年,不是事到临头闹出岔子。
这两年浇水再不用提着水桶一桶一桶的打了,几户交好的人家或是同门院的兄弟们凑了钱一起买了抽水泵,往水井里一放,插上电连着线就能抽出水来。
明安参加工作的那一年春天陈家沟就通了电,她用自己攒下的钱给家里添了辆洋车子,陈明守便趁着陈家沟都通电,也给家里通上了电,只是这电费比油钱贵,平日里家里也没孩子,陈庚望夫妇俩还是靠着那煤油灯过日子的。
但这会儿的电钱是省不了的,有了这个抽水泵,最多两天就能把这十来亩地都浇上一遍。
陈家的这个抽水泵是陈庚望弟兄三个连老陈头一起共用的,但到底谁家掏了多少钱宋慧娟是不知道的,又或者是陈庚望自己掏的钱,到底如何摊的帐她一句也没问,只是平日里在他们那座院子里放着,谁家要用就来拿。
前两天陈庚兴刚用完送回来,转手就教陈庚良拿走了,好在这时浇水也不算太晚,等忙完自家这十来亩地,还有老陈头那五亩地要去浇。
抽水泵放好,从架子车上卸下水管子,一节一节的摆放好,省得压着旁人家的庄稼,十几米充了水的管子沉重非常,三人时不时就要搬着调整位置,以便浇灌到每一寸土地。
晌午也是离不开人的,宋慧娟趁着时候回了家开始做饭,做完再给那爷俩送过去,等人吃完,忙到半下午,这一块地才算浇好。
收了抽水泵和水管子,继续推着架子车去东地,东地不多,只那两亩地,至于北地剩下的那三亩,半天就能浇完。
那父子俩推着车去了东地,宋慧娟便背着竹篓子去割草,草棚子底下的那些牲畜每天都得喂上一遍草料,几头羊先暂且不提,但就那一匹马和两头牛吃的就不少。
割草也是个体力活儿,但凡谁家养了点牛羊的,都是得跑着去割草的,宋慧娟绕着西河割了点草,瞧着日头往西落,渐渐隐藏在郑家庄的村子后头,宋慧娟才收了镰刀,背起竹篓子往回走。
她赶到家时,那爷俩正携手搬着抽水泵往堂屋走,刚割好的草倒进食槽里,宋慧娟洗了洗手又进了灶屋,陈庚望收完水管子又坐到了灶下。
这一天忙着地里的活儿,人一旦忙起来脑子就顾不得想太多,陈庚望上了床就打起了呼噜,宋慧娟这会儿闲下来就睡不下,满脑子还是明实的事儿。
次日,那爷俩便推着架子车去了北地,宋慧娟收拾完家里,才背着竹篓子又去了西河。
这几天浇地的人虽比不上前几天多,可在地里埋头做活的人还是不少,宋慧娟背着一竹篓子的草刚往回走,前头就跑来了个女娃娃,是杨春丽家里那个明坤底下的闺女,“庚望奶奶,有人找明实叔。”
隔得有些远,宋慧娟瞧不清楚,牵着她的小手往前走,“成,奶奶知道了,就在树林子里玩儿,别跑远了。”
“知了,知了,”小姑娘挥挥手,就跑进了南边的杨树林子里。
宋慧娟加快步子往前走,走近了才看见来人正是她一直盼着的马先生,她忙走上前,“马先生来了,快先进家里说话。”
说着,取下门后的小门闩,推开院门,把人迎进堂屋,倒了茶递给先生才问,“是不是明实的事有眉目了?”
马先生接过茶缸子也只放到手中端着,“是,这回来就是学校这边都调查清楚了,明实该回去上学还回去。”
“真,真是麻烦马先生上心,还跑这么远来……”宋慧娟激动地说不成话。
“就是我还得见见明实,”马先生把手里的茶缸子放下,继而说道,“说到底还是得问问他自己的想法。”
“是,是,”宋慧娟站起身,也顾不得问到底是啥情况,一心念着明实还能回去上学,忙跟先生说,“明实跟着他爹下地了,您在家等会儿,我这就去喊他回来。”
“诶,”马先生便坐下等着他的学生。
宋慧娟紧赶慢赶去了北地,一瞧见站在井边的人就招手,“他爹!他爹!明实哩?”
听见声音的陈庚望回过身,皱着眉头等妇人喘着粗气到他面前才问,“咋了?”
宋慧娟拍了拍胸口顺了气儿,便说,“马先生来了,说学校问人家那边的女娃娃了,咱明实能回去上学,就是马先生得见见明实。”
陈庚望等这妇人说罢,眼见那浑小子提着手里的水管子便朝她走来,“娘,咋了?”
“马先生来了,你回去见见,”宋慧娟这时气儿已经匀了许多,开口对他说道。
陈明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紧接着便听他娘又继续说,“马先生说都查清楚了,你还能回去上学,娘的心这就好受多了,回去跟先生好好说啊。”
“知了,”陈明实瞧着他娘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不住地给他理着衣裳,临走前还对他笑了笑,“去罢。”
这一刻,望着他娘的头顶生出的白发,陈明实心里产生了动摇。
宋慧娟瞧着远去的身影,扶着井边的树缓缓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明实这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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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正收水管子的陈庚望对身旁妇人的感慨似乎充耳不闻,宋慧娟感慨一句便起身也上了手开始弯腰收水管子。
两人一前一后,剩下几米的水管子收好,一起把抽水泵搬上了架子车,陈庚望在前头拉着,宋慧娟便跟在后头推着。
两人赶到家时,马先生还没离去,正坐在桌前跟明实说话,见他二人回来,马先生拍了拍他这学生的肩膀,“怎么说你也是老师的学生,老师还是想你慎重,连容容那边跟学校这边都说清楚了,学校那边没什么影响,回去该上学还上学。”
陈明实站起身给这些日子为他操劳的马先生鞠了一躬,“多谢先生,学生明白了。”
“你理解老师的苦心就好,”马先生站起身,对他的爹娘说,“我跟明实谈过了,后天学校开学,明实该去还去。”
“麻烦马先生了,”陈庚望同马先生握了握手,随即便说,“正好晌午了,马先生也比来回跑了,留家里吃顿便饭。”
“也不远,骑着洋车子一会儿就到了,”马先生婉拒。
“明实的事没先生我们还不知道咋办哩,”宋慧娟真心实意的挽留这个为她小儿来回折腾的先生,“您就留下来吃顿饭,只当是宽宽我们的心。”
再三挽留,马先生终于同意坐下了,却也嘱咐陈明实,“别操劳你娘,就像在学校一样下碗面条就成。”
这样为学生着想的先生是少见的,就是他们这大队里的完小都相熟的先生也不一定会坐到这样的地步,何况他们家明实也不是那样好学习的学生,可即使这样,马先生还是不畏辛劳来回跑,这样的好先生宋慧娟哪里不是满怀的真心真意。
陈明实把先生的话给她娘说过,还是被他娘塞了张票子,“去前头割点肉,再拎条鱼。”
宋慧娟这边立即着手开始择菜,黄瓜是少不了的,一道焖茄子,一条清蒸鱼,还有刚摘下的洋柿子炒上一道鸡蛋,还有一道豆角炒䧇璍
肉,最后又下了碗肉丝炝面。
等送走马先生,宋慧娟的心也就真正定了下来,直到此时,她仍旧没开口问她那小儿到底是为着啥缘故就跟人家动了手,她想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这天夜里,宋慧娟终于不再干闭着眼却睡不下了。
第二天一早,宋慧娟早早给爷俩做了饭,等人吃过,宋慧娟就不许明实跟着他们下地了,把人留在家里,“这几天都没去学校,马先生说叫你好好温习温习,回去还得赶上哩。”
“知了,”陈明实点点头,从他的那个军绿色的书包里翻出了书。
隔了一天,陈明实背着他娘给他装好的背包上了汽车,重新踏上他的人生。
剩下的俩月,陈明实没再回来,一直等到六月考完试,他才背着包袱回了陈家沟,但在家没待几天,陈明实便跟他娘说,“娘,我想出去跑跑。”
这时,高考的成绩还没放出来,但陈明实自己心里有数,他这几年没下多少苦功夫,临了这两个月也不一定能有什么作用,干脆直接出去打工得了,也省的在家无所事事。
正喂牲畜的宋慧娟一怔,抬头看他,“想着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往南边跑跑,”这个年岁的年轻人正是激情正青春的时候,心里怎么会思考往后的日子,恨不得满世界的跑。
“去你二舅舅那罢,”宋慧娟使着手中的木棍搅了搅食槽,“南边也就你二舅舅在,跟着他总比你自己一个人强,娘也能放心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收了麦子,地里还没种下一茬庄稼,陈明实便跟他爹也摊了牌,陈庚望听过并没有阻拦,只是问了一句,“去哪儿?”
“广海。”
陈庚望点点头,起身下了地。
广海正是宋浦为打拼这么多年的地方,陈庚望赶着老黄牛往前走,身后的陈明守也拿起了鞭子,指挥着辕上的小黄牛往前赶,父子俩的身影在地里一前一后。
这边消息定了,夜里宋慧娟便说,“明儿去给老二打个电报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躺在里侧的陈庚望没有应声,手上却还缓缓摇着蒲扇,夜间的凉风顺着勾起的床帐子一进一出,屋外的蝉鸣时不时搅扰着人心。
第二天一早,陈明实骑着洋车子去了乡里打电报,陈庚望夫妇俩下了地,留下陈明宁一个人在家学习,她见识到了她二哥这几日的低落,更见识到了那些人的踩低拜高,十二岁的陈明宁终于不再是躲避在她爹娘兄长翅膀下的那个不识人事的小娃娃了。
“有人吗?”
屋外响起了一道年轻的女声,陈明宁放下手里的书,呵住狂吠的小红,问道,“你找谁?”
小红是从前头人家又抱回来的一只小黑狗,是小黑的崽。
“北关高中的陈明实的家是这儿吗?”
“是,”陈明宁忙起身开了门。
门外停着辆洋车子,旁边站着位高高瘦瘦的女同志,瞧着文文静静的,问她,“陈明实在家吗?”
陈明宁摇摇头,把人请进屋,“我二哥去乡里了,等会儿就回来了,您要是有事找他,先进来坐会儿等他罢。”
“你是我二哥的同学吗?”陈明宁倒了缸子茶递过去,眨着眼不停地打量眼前穿着白衬衣,红裙子的女同志。
“是,”那女同志冲她微微一笑,“我是你二哥的同学,我叫连容容。”
陈明宁立刻接道,“那我就叫你容容姐成不?你就叫我明宁。”
“嗯,”连容容点点头,手里捧着茶缸子浅浅喝了一口,“明宁。”
“你找我二哥干嘛?”陈明宁从不知道她二哥能认识长得这么好看的同学,长得简直就跟红玉他们家墙上贴的山口百惠一模一样,漂亮极了!
连容容放下手里的茶缸子,眨着一双大眼睛问,“你二哥怎么没去学校领通知书?”
“通知书?”陈明宁不解,她二哥不是没考上吗?“啥通知书?”
“广夏大学的通知书啊!”连容容惊讶异常,从包里掏出一张大红封,但她看着眼前还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立刻就明了了,“这事你或许不知道,等你二哥回来你问问就知道了。”
“广夏大学?”陈明宁好奇的想要接过,可立刻又停住了手,“等二哥回来让他自己拆开。”
“嗯,”连容容赞同的点点头。
“容容姐,怎么是你来送啊?”陈明宁挨着漂亮的连容容坐下,“你家离得远不远啊?”
“我,我家离得不远,”连容容顿了顿,光滑的脸蛋迅速泛起了胭脂红,“陈明实,也就是你二哥,他,之前帮我打过坏人……”
“啊!”陈明宁放伏假回来好几天,但家里人从没给她提起过这事,“我二哥英雄救美啊!”
小孩子脱口而出的话却教大姑娘红了脸,连容容硬着脖子点了头。
“怪不得哩!”陈明宁眨着眼睛看她。
连容容没有领会,但小姑娘继续说出的话简直让她无处藏身,“之前来我家找我二哥的都是哥哥们,你是头一个姐姐哩!还长得这么漂亮,你跟我讲讲英雄救美的故事呗。”
面对小姑娘这样直白的夸赞,连容容不好意思拒绝她,却也不好讲得太直接,斟酌着说道,“有天,我吃完饭去操场找同学,路上就遇见那个……”
故事刚开头,陈明实就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见门边停的洋车子,连头都未抬便问,“明宁,谁来家了?”
“二哥!”陈明宁立刻站起身跑过去,“容容姐来了。”
“容容姐?”陈明实抬头顺着明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堂屋门边站着明宁口中的容容姐,他停好洋车子,两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我,”连容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被她放在桌面上的那个大红封,但一旁跟着的陈明宁立刻把那大红封递给她二哥,说道,“容容姐来给你送通知书哩。”
“通知书?”陈明实接过,脸上同样不解,他根本没有报名,打哪儿来的通知书?
连容容见他不信,便解释道,“你忘了?考前我问过你想报哪儿?你说的广夏大学,我,我见你一直没去看成绩,就问了马先生,然后,然后我就给你报上了。”
连容容鼓着莫大的勇气说完,头也快要低到地上了。
陈明宁看着气氛不大对,立刻发挥自己的作用,扯扯她二哥的袖子,“二哥,你还没拆开看看哩,我跟容容姐就等着你回来拆开看看哩。”
陈明实这才拆开手中的大红封,陈明宁拽着她二哥的胳膊伸长了脖子,“二哥,你放低点!”
大致扫过的陈明实干脆坐下,把纸直接给他小妹妹,陈明宁接过来,拉着她容容姐仔仔细细的看起来,“容容姐,你考的哪个大学啊?”
“我,”连容容余光注意到与她仅隔一人的那道身影,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容容姐,”陈明宁拉了拉她,又问一遍,“你考的哪个大学?”
这时,连容容注意到他也看向了自己,更张不开口了。
“明宁,”陈明实一声,陈明宁便不再追问了。
“那我去跟爹娘说,爹娘知道了指定高兴,”陈明宁把纸交给她二哥,又对旁边的连容容说道,“容容姐,你等我回来,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哩。”
说着,不等俩人反应,人就跑出了院子。
剩下的俩人面面相觑,陈明实盯着手里的纸,眼睛不偏不倚,“麻烦你了。”
“不,”连容容也盯着放在面前的茶缸子,“不麻烦,没有你我……”
“事儿都过去了,”陈明实把手里的纸装好,“要不是你帮我报名,我都准备出去打工了。”
“打工?”连容容有些吃惊。
“对,我都十九了,总不能在家无所事事罢,”陈明实笑了笑。
其实不等他回答,连容容看着眼前的景象就已然明白了,她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问出的话,怎么会震惊成那个样子?
两人之间再次停住了话,连容容的目光再次回到面前的茶缸子上。
“长得可漂亮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陈明宁的声音从院子外传进来,僵着身子的陈明实听到他小妹妹的话皱了眉头,但旁边坐着的连容容又一次红了脸。
宋慧娟被明宁拉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花儿一般的姑娘,她放下手上挎着的篮子,对这花儿般惹人欢喜的姑娘说,“容容是罢?我听明宁说了,这一回要是没你,明实这几年的书就真是白念了,搁在他这粗心大意的人许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哩。”
“没,”连容容端着又被添了水的茶缸子,她知道蔡玉辉爹娘来陈家闹的事,那天马先生去找她了解情况时都跟她明明白白的说了。
“从北关赶到这儿可是不近,明宁明实先坐这儿跟容容说会儿话,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大娘这就去做饭,”宋慧娟站起身来。
“大娘,别忙了,我就是顺道来送个通知书,出来也没跟家里人说,我还得回家哩,不然晚了家里人该担心了,”此刻面对眼前对她毫无隔阂的长辈,但心中还有愧疚的连容容无论如何也坐不下。
“是,是,姑娘家出门不比他们这些小伙子,你着急回家大娘就不留你了,今儿这事还得多谢你,没你替他报名,他这几年就真是白读了,这儿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没啥新奇的,就是我刚在地里刚摘的黄瓜和洋柿子,你带回家只当是添个解个渴,”宋慧娟看出眼前这姑娘的不自在,便也不好多留,“明实,去送送容容,咱儿的路绕得很,别摸错了。”
“知了,”陈明实起身,连容容接过装好的黄瓜和洋柿子,等着前面的人帮她把洋车子抬出门,两人出了门,缓缓往前走。
“事都过去了,我家里人都不知道,何况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往后你也别记着了,打今儿起就忘了罢,”陈明实把人送到村口,临别之际才开口,“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往前看。”
“嗯,”连容容点了点头,手指上的重量让她还保持着清醒。
陈明实侧过身把洋车子让给她,等她骑上车子,笑着对她说,“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连容容骑着洋车子往前走了两步,又猛然回过头看着他对自己绽开的笑容,“广夏大学,我报的是广夏大学!”
站在原地的陈明实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刚举起的手犹疑着放下,耳边久久回荡着那句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在家的陈明宁拉着她娘给她读上面的字,宋慧娟听得满心欢喜,她跟着几个孩子认了那么些的字,那上面写的许多字不是不识得,而是听人给她读一遍,似乎才能确定这消息是真实的,不是她自己个儿做的梦。
“娘,广夏在哪儿?”陈明宁读了两遍也不愿意读了。
“娘也不知,等你二哥回来问问他,”宋慧娟摇摇头,她这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明安那年上学她跟着去了一趟北原,比着陈家沟这些个至多去过北关的妇人她已经算是有福了,当年回到陈家沟,多少妇人见了她都要问上一句北原是个啥样子?
陈明宁转头就看见她爹赶着牛进了院子,拿着她二哥的通知书就跑了过去,“爹!”
宋慧娟瞧着她兴致勃勃跑去问陈庚望的模样,擀着面条的手上更有劲儿了。
等陈明实回来,陈明宁又扒着他问那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容容姐还没说完哩!”
“说啥?”陈明实端起碗,心里乱糟糟的,还没明白陈明宁的话。
陈明宁歪着头问他,“英雄救美的故事啊!”
“啥时候的故事?”陈明实还不知道陈明宁口中的英雄救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陈明宁咽下嘴里的面条,“就是你和容容姐啊!”
直到这时陈明实才猛然清醒,看着一并坐在屋内他们的爹娘,他立刻皱了眉头,斥道,“净胡说!”
“我才没胡说,是容容姐……”陈明宁话没说完,意识到她二哥的怒气所在,便悻悻闭上了嘴巴,低着头自己往嘴巴里塞了一筷子面条。
至于还坐在灶屋的那夫妇俩,默契的都当作没听见,陈庚望埋头吃着面条,宋慧娟也没有开口问。直到几年后陈明实把人领回家来,夫妇俩才头一次知道事情的全貌。
第 199 章
这一年夏天陈明实没有赶上中秋, 背着行囊坐上绿皮火车离了家,陈明宁也去了乡里上学,原本还算有些热乎气儿的院子彻底陷入了寂静。
等这一天的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时, 躺在床上的夫妇俩就一前一后坐了起来,宋慧娟穿上褂子, 系好盘扣,随手勾起床帐子便下了床,身后昨夜睡前的编好的辫子散开, 稍稍两下梳通, 挽在脑后,别上一根光滑的木簪子。
三两下穿好衣裳的陈庚望打开院门, 拿起门后的竹子杆扫把围着空荡荡的院子扫去一夜间落下的树叶,聚成堆儿, 装在柳条篮子里, 提进了灶屋。
“炒萝卜炖粉条罢?”站在灶台前的宋慧娟搅着手里的面糊糊, 问坐在灶下往灶里添树叶的陈庚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庚望点点头,起身拿起门边篮子里的萝卜坐在灶下使着刀开始削皮儿。
宋慧娟便伸出手掀开锅盖子, 将碗里搅拌均匀的面糊糊倒进去, 使着勺子快速转几圈, 重新合上锅盖,进到堂屋, 掀开一层布,从那篮子里拿一把红薯粉条, 舀出水放在盆里洗净。
等陈庚望把手里的去了皮儿的萝卜放到案桌上, 宋慧娟舀水洗净, 切成长条,等锅里的南瓜面汤煮好盛到碗里, 捡出上头热好的三个馍馍,刷了锅,舀出一盆刷锅水交于陈庚望端到草棚子底下拌着麦麸子喂牲畜,宋慧娟这边就开始倒油炒菜。
萝卜炖粉条是要些时间的,宋慧娟趁着时间扫扫灶台,时不时看看锅里的菜,等粉条煮软了,盛到碗里,便出门喊人。
往常但凡家里还有个孩子在,都是几个孩子跑出去喊人的,如今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便也只有宋慧娟去喊了。
说是喊,但也不要宋慧娟开口,站在路边说话的人一看见出了门往他们这边看的时候就笑着打趣,“明守他娘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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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回去吃饭哩,”宋慧娟笑着说,使着腰上系的围裙擦了擦手,见陈庚望回过头,她便不再多说,“昨儿下地回来瞧着明武带着个小姑娘回来了?”
“回来了,”陈庚全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说是赶着腊月节带着回来瞧瞧,等明年开了春儿就下礼哩。”
旁边的人也不禁羡慕道,“真好,等明年明武成了家,往后你就单等着抱孙子哩!”
“明武属啥哩?”陈庚望问道。
陈庚全想了想,“属鼠哩,今年也二十三了。”
“正是年纪,”陈庚望点点头,“比明安还小两岁哩。”
陈庚全忙问,“明守咋样?今年带不带人回来?”
“谁知道?”陈庚望不耐烦的直摆手,“提起来就叫人睡不下。”
“明守跟家里这些浑小子不一样,说不定在城里都找好了,单等着过年拎回来哩,”陈庚全笑着宽陈庚望的心。
“不提他了,”陈庚望摆摆手,“回去吃饭了。”
说罢,就往回走,宋慧娟等人走到面前也抬起步子往回走,聚在一起的人也就此散开,各回各家。
这顿饭因着提了句明守,陈庚望的脸就一直没放下来,冷冰冰的端了一天,宋慧娟瞧见也只当作没瞧见,只继续低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儿。
原是几年前因着明守才参加工作还没混出个名堂来,陈庚望倒也不着急,但眼看着陈家沟多少个比陈明守还小的子侄都成了家,陈庚望心里便有些急,但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年,直到这二年眼瞅着陈明守多少也混出个人样了,可他就是拖着不提成家的事。如此一来,陈庚望就再耐不住性子坐在椅子上喝凉茶了。
前年过年,陈庚望话里话外提了两句,陈明守也仍旧乖觉,低头听着,可听完只说,“我知了。”
这可把陈庚望气了个仰倒,他有劲儿没处使,一整天都冷着脸,不知情的陈明宁还扒着他问,“爹,你咋了?”
被气昏头的陈庚望一点儿也收敛不住脾气了,对着他这个老来女也没一点儿好脸色,眼一闭就背过身去。
陈明宁见情况不对,眨着眼无声问坐在一旁做活的她娘。
宋慧娟忍着笑对她摇摇头,陈明宁还没明白,糊里糊涂的,问,“娘,你笑啥?”
这话刚说出口,宋慧娟脸上的笑就顿住了,她看了看露出来的躺在的大床上那道背影当即转过头来,宋慧娟有些心虚的扯出个笑,等他回过身去,便对明宁摇了摇头,把她这小闺女撵了出去。
可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得回来?
这话,同在一屋的陈庚望又怎么听不见?
果不其然,进了夜里,憋着火儿的陈庚望就把昏昏欲睡的宋慧娟翻了起来,帐内黑黑,看不清时间,宋慧娟不知被折腾了多久。
直到陈明守回南定,这件事两人都没再提。
过了一年,陈明守回来过年时还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陈庚望老远一看见就往回走,坐在门檐下纳鞋底的宋慧娟当时还没觉出来,等人走到她面前喊了一声“娘”,她抬起头才知道陈庚望方才那般的原因了。
夜里,陈庚望罕见的从抽屉里拿出了包烟,还没划开火柴就被跑进来的陈明宁瞧见了,立刻喊道,“爹咋也抽烟?”
闻言,宋慧娟抬起头看了过去,陈庚望手里的火柴就被陈明宁夺了去,“您出去抽烟罢,不然娘夜里指定睡不下。”
上辈子俩人刚成家那几年,陈庚望时不时还抽上两根,却也不进里屋,宋慧娟勉强还忍了几年,自打他有一回跟那几个叔伯兄弟喝了酒,躺在床上就划着了火柴,人晕晕乎乎的就把火柴落到了被单上。
幸亏明守听见明安的哭声进屋瞧见了,又喊来了宋慧娟及时扑灭,那被单上也只烧了个洞,但宋慧娟打那起无论如何也不许陈庚望在他们娘仨的眼前抽烟了。
陈庚望看着抱着孩子怒气冲冲的妇人,自知理亏,从此那口袋里的烟再没拿出来点着塞进自己嘴里过了。
这辈子陈庚望的口袋里同样没空过,但他自己是没抽过的,宋慧娟一闻见那股子味儿就难受的喘不上气儿来,几个孩子打小就知道他们的娘闻不得这味儿,时日长了,连明守和明实平日里也都不愿意主动碰烟。
此时,对上那妇人看过来的视线,陈庚望便把那包烟和火柴又放进了抽屉里。
宋慧娟大抵能猜到陈庚望点烟的缘故,但她仍旧没开口,明守没领人回来她也不愿意催促,她不愿意让她的孩子们不情不愿的找个不相知相惜的人凑活过一辈子。
可陈庚望是再等不下去了,两眼看着妇人熄了灯他一把就把人带上了床,眼看着这妇人熬不住他,陈庚望翻身而下,揽着怀里不停喘气儿的妇人不悦道,“你是一点儿不急,明增他娘那说的咋不成?”
明增他娘也是他们陈家沟爱给人拉媒牵线的,临到年关来了两趟陈家,都被这妇人抹了过去,陈庚望冷眼看着都没言语一声。
在那些妇人面前,他不愿折损她的面子。
宋慧娟换着气儿没言语,陈庚望直接下了令,“今年他再不我个准话儿,明年过年他别回来了。”
陈庚望发了狠话,宋慧娟没法子装聋作哑了,怎么也得给明守说说。
等寻了空闲,宋慧娟纳着鞋底子与他说,“这几天你明增大娘来了几趟——”
话未说完,陈明守就问,“娘也急了?”
宋慧娟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对他笑,“说实话,娘有点急,眼看着比你大的小的都成了家,咋不急?可娘也不愿意逼你,以后得跟你过一辈子的人,说到底还得你自己愿意。”
陈明守知道他娘的苦心,也终于给他娘一个好消息,“那明年我忙完,争取把人带回来给您瞧瞧。”
宋慧娟听见这句话,眼睛乍亮,“真是?没逗娘开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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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陈明守被他娘的欢喜一并染得眉眼弯,“我看爹昨儿见了我就气,您先跟他说一声就成,就是别的还得等等,我还拿不准。”
“娘知道,”宋慧娟不住的点头,当天就把这个好消息给陈庚望说了。
如今,又是一年,终于到了陈明守说的时候。
等了一年的陈庚望头几个月还算安稳无事,可一进了冬天,陈庚望越来越觉着不靠谱,她那大儿面上最是乖觉,说不准这回又是糊弄他来的,教他白白盼了一年,指不定再过几天又是他自己拎着个包回来了。
转眼进了腊月,那一对对年轻人赶回家来,又有多少人家赶着腊月的好日子办喜事,也就只有他这院子里冷冷清清,哪个问起来都知道他陈庚望的儿子还是个寡条子。
别扭了一天的陈庚望,第二天仍是如此。
他面上不说,跟他过了几十年的宋慧娟哪儿还看不出来?
宋慧娟是相信她大儿的,看着坐在一旁无事烦闷的陈庚望,宋慧娟便找点事儿给他做,“该收拾的还得收拾,趁着天儿好,把屋里的被子都晒晒,指不定哪天落了雪就晚了。”
陈庚望这才站起身来,搓了两根绳子捆在树上。
第 200 章
腊月廿二, 赶着小年,在北原工作的陈明安回来了。
彼时,一家人刚吃过早饭, 早两天刚到家的陈明实端着刷锅水去了草棚子底下,陈庚望坐在井边开始刮鱼, 宋慧娟手里和着面,透过窗户瞧了瞧外头雾蒙蒙的天儿,朝外喊道, “明宁, 把你的鞋收回去,瞧着要下雨哩, 别再淋湿了。”
“知了,”陈明宁正在外边的空地上跟人讨论着杨过和姑姑的复杂爱情, 还没时间分出神来。
“没想到公孙绿萼竟然被她爹给杀了——”
“不是, 她是自己自尽的。”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爹, 要是他不去抢药,公孙绿萼哪会死?”
几个半大的孩子每每看完一集都要讨论好半天, 更不免为其中人物的命运唏嘘感慨。
这时, 便有人喊道, “明宁!”
“嗯?”陈明宁扭过头,看见路口站着一个身着黑色敞领的大衣, 领口微微露出里面的白色毛衣,带有花边袖口的胳膊扶着肩上一条细长的带子, 其下连接着一个黑色皮包, 另一边提着一个大大的行囊。
“大姐!”陈明宁立刻跑了过去, 一旁的几个小姑娘也注意到了这个穿戴都与他们极不相同的人,倒很像他们从桂丹家电视上看的演员, 纷纷喊道,“明安姐,回来啦?”
“嗯,都在这儿玩哩,”陈明安拉着她小妹妹的手往前走,从自己肩上背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一包牛奶糖,递给明宁,“去跟桂丹你们几个分分,你们先玩儿,我回家看看,有时间了跟着明宁去家里坐坐。”
“谢谢明安姐,”几个小姑娘面对眼前电视里头一般的人儿都不自觉的乖巧了许多。
“我等会儿就回去,”陈明宁接过袋子,对她大姐说,忙拆开袋子,每人都给了三四个,“你们先玩儿,我先回家,下午吃了饭我再来。”
陈明宁交代好,人立刻往家里跑。
陈明安已经先她一步跨进院门,院子里收拾的一如既往的干净,一眼就看见了从灶屋里提着水桶出来的明实,笑了笑喊道,“明实!”
陈明实放下桶喊道,“娘,大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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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把宋慧娟和陈庚望都喊了来,宋慧娟放下手里正揉着的面就快步走了出来,陈明实接过他大姐提着的行囊放进西屋,陈明安已经挽住了她娘的胳膊,看见她爹提着鱼便问,“爹杀鱼哩?”
仍稳稳坐在井边的陈庚望点点头,回过身拿着剪刀继续刮鱼鳞,听着身后那娘俩亲亲热热的说。
“穿这么少冷不冷?”宋慧娟不住地打量她这个大闺女,看看她这一年在外头瘦没瘦,“等你爹把鱼刮好了,给你炸鱼吃罢?”
“不冷,我在外头还是最想吃您做的馍馍,”陈明安边说边挽起袖子,“我去跟您做罢。”
“你别下手了,”宋慧娟指指那间西屋,“先去收拾收拾,换身厚实的衣裳,这衣裳瞧着弄脏了不好洗。”
“成,那我换身衣裳再来,”陈明安松开她娘的胳膊,“我的小袄还在箱子里放着罢?”
“都放着哩,前几天天儿好,才晒过,”宋慧娟重新坐到案桌前,继续揉着手里的面团。
这时,跑回来的陈明宁一进门就喊,“爹,街上的关大叔刚送电报来了。”
“谁的?”陈庚望抬起头问道。
“上头写南定的,”陈明宁这才仔细看了看,“是不是大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庚望低头继续刮鱼,只道,“拆了读读。”
“儿初五携女归,年前需往女家,”陈明宁查了查,“就这么多了,大哥是不是不回来了?”
不等陈庚望应声,刚在屋内换好衣裳的陈明安就走了出来,接过陈明宁手里的电报看了看,笑道,“看来大哥是去见丈人了,年后就得带着爹娘的新媳妇回来了。”
这话说出口,宋慧娟脸上的笑意已经掩不住了,连陈庚望冷着的脸就缓和了许多。
“真的?”陈明宁不可置信,她大哥被她爹催了多少日子,又或许是她大哥被她爹逼得不敢回来了?
“真的很!”陈明安重新把电报交到她的手里,“去放堂屋罢,西屋有给你带的衣裳,去试试。”
“诶!”陈明宁欢欢喜喜的跑进了屋。
“娘,大哥说过人家姑娘那边啥情况了没?”陈明安进了灶屋开始捯饬后头的柴火。
“没哩,”宋慧娟两手来回搓动着手中的面剂子,“就年头里说了一句,其他的啥都没说,你爹等了一年,前几天你庚全叔家那个小的等来年都要下礼哩,明守这回就是赶不回来,只要给你爹来了准信儿,那就没啥事了。”
陈明安听罢便摇头,她哪里不知道她爹的心思,她这个平日遇事最是镇定的爹遇到这事一点儿也耐不住性子,“爹还是——”
话未说完,陈明宁就穿着一身崭新的玫红色大衣跑了进来,满心欢喜的展示给她娘看,“娘,大姐给我买的衣裳好看不?”
“好看,”宋慧娟拾好面剂子,一个个放在锅排上,“这天儿穿着冷罢?”
“不冷,不冷,”陈明宁立刻摇头。
“看见那件白毛衣没?把那个穿上应该正好,”陈明安招招手,给明宁扣上上头的三个扣子,摸了摸料子,“等回头开春儿穿也好。”
“那我想穿这个,”陈明宁朝她大姐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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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添好水的宋慧娟听见,放下面剂子,合上锅盖,才说,“你二舅舅给你带回来的啥绒哩?那个暖和。”
“成,”陈明宁只得脱下这件在她娘看来不暖和的衣裳。
陈明安站起身坐在灶下划着火柴,问道,“羽绒服?”
“娘也不记不清了,”宋慧娟摇摇头,“就听你二舅说了一句,也没记清楚,你们几个都有,你的那件放箱子里了,你去试试。”
“这会儿又不急,等会儿再试也来得及,”陈明安拿着一节一节的玉米杆往灶里放。
等馒头蒸出锅,陈庚望的鱼早处理好了,宋慧娟接手,一块一块剁开,裹上一层面粉,锅里倒上半锅油,油烧滚至六七成,裹好面的鱼一块一块放进去,使着筷子拨动几下,等那上头的一层面炸至金黄,就能舀出来了。
陈明安捏了块儿,塞给她娘,自己才吃,“明实,明宁,鱼炸好了!”
这俩人儿一进来,这间小小的灶屋就显得格外拥挤了,稍稍走动都抹不开身,宋慧娟便道,“晌午白菜煨鱼罢?”
“成,”几个孩子都点头。
“明实,去后头扒一个白菜,”宋慧娟一勺一勺把锅里的油都舀出来。
“成,”陈明实低头出了灶屋。
陈明宁又问,“拿不拿粉条?”
“想吃不想?”宋慧娟把油盆放在灶台上,腾出手剥了两颗葱。
“想,”不等她娘再说,陈明宁就跑进屋拽了一把粉条来。
切好的白菜,洗净的粉条和刚炸好的鱼块,一起放在大锅里煮,出锅前再撒上点儿葱,配着刚蒸出锅的馍馍,吃上一碗身子就热乎乎的。
锅里煮着菜,一家人挤在灶屋,陈明安便问一同坐在灶下的她爹,“大哥过了年指定成家,就是咱这房子得盖个新的了。”
说罢,几人都纷纷抬头打量起头顶还是那草泥顶的房子,还是那年分家盖的,如今都二十多年了,每过两三年总得用割下的麦子杆理好捆好,来回折腾几遍,才能放在屋顶上遮风挡雨。
这几年,陈家沟许多人家都盖了青砖瓦房,长大的孩子们都跑出去打工挣钱了,干一年的钱回来就能盖几间新瓦房,看着也气派,比他们这草泥房子看着强上多少倍。
“等他定了,东头那块自留地就给他盖上,”陈庚望心中早有打算。
“盖那儿?”陈明安原意是要拆了这几间草泥房子,时间长了,泥土做的墙总不那么牢靠,“大哥也不定回来住,往后也跟小舅舅一样在城里住哩,盖那儿了不是等着落灰?”
陈庚望抬眼看他这个极有主意的大闺女,并不言语。
陈明安注意到她爹透过来的目光,仍继续说道,“还不如把这草泥房子拆了,好好盖上几间瓦房,家里也就您和娘,平常明宁也回来得不多,等她过几年去了北关上学回来的才少哩。”
“就是,”陈明宁也歪在她爹怀里接道,“桂丹和秀荣他们家都盖了瓦房了。”
“这事也不急,”陈庚望发了话,“等你大哥回来看他跟人家咋商量的,再说也不晚。”
就此,这事便搁置下来了。
夜里,陈明安又缠着跟她娘睡,连陈明宁也跟着凑热闹,这俩小棉袄把他们老子给挤去了靠窗的那张小圆木床上。
“明宁,你不能再缠娘了,”二十多的陈明安伸着俩胳膊就要搂她娘,“我都一年没回来了,你平时不知搂了多少了?”
陈明宁一点儿也不肯放手,紧紧搂着她娘,“谁说的?我回来爹也不许我跟娘睡,说我睡觉闹人,要不是趁着你回来,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在西屋里睡哩。”
“
往后你每星期回来都跟娘睡,”陈明安给她出主意,一点儿也不避着一屋内的他们的老子,“你想想,一星期你就回来一天,也就跟娘睡一天,满打满算就几个小时,娘指定不反对。”
说罢,俩人都直勾勾的盯着被他们紧紧搂着的他们的娘,不给她一点儿不同意的意思。
“成,”宋慧娟看着她这个二十多还跟小孩子一样的大闺女,笑着应道。
“听见没?”陈明安对里头的明宁点头示意,要她立刻松开。
“不行,那还早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