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新交了一个朋友。”
郁汀是这么对母亲说的。
他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有时候为了研究会深入深山,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但会保证每周都抽出时间和郁汀通话。
周六早晨的七点钟,是郁汀和母亲陈学怡间固定的通话时间。
陈学怡问:“重要的朋友吗?”
上初中后,郁汀不再像小朋友那样巨细无遗地报告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了,这是他第一次特意提起某个朋友。
天气太热,起床后郁汀冲了个澡,现在头发还是湿的,他趴在书桌上,含混地应了一声,又说:“他和我一起去了航空展览。”
母亲笑了:“那很好啊。他和你有一样的爱好吗?”
“没有。”郁汀的半边脸颊压着自己的头发,皮肤和嗓音都变得湿哒哒的,“他没什么兴趣,一张照片都没拍。”
在母亲面前,郁汀有点小孩子脾气,就像小时候遇到任何困难,向妈妈求助永远都能得到答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每次出去好像一直是他在陪我。是不是不太好?”
想要做长久的朋友,应该是要相互付出的,而不是总是按照一个人的兴趣来。这是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的道理。
母亲笑了笑,她的声音很温柔,在郁汀的耳侧响起,她说:“那他一定很喜欢你。”
郁汀一怔,瞳孔骤缩,像是受到了惊吓,直起了身:“为……为什么?”
陈学怡认真地分析:“你是个乖孩子,又不会强迫别人。如果他不想陪你,就不会每次都愿意和你出去。”
她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你可以在相处中寻找朋友的喜好,不用怀疑他的心。”
郁汀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像是被母亲的话抚平了,他闷闷地说:“嗯。”
又隐约听到手机另一端传来的说话声:“陈教授,这个数据……”
郁汀说:“妈妈,我去看书了,再见。”
他先挂断了电话,不想让母亲不舍。
手机震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九月你爸爸休半个月假,到时候回家陪你。”
郁汀从十岁就开始独自生活了。父母的工作注定不能完全在实验室里完成,一定要亲自考察,才能得出真正的研究结果。
他们无疑是爱自己的,郁汀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否则他们也不会选择中断研究剩下自己。作为新手父母,在自己身上花费了很多时间,跌跌撞撞地养大了他。但父母也会因为研究停滞而陷入痛苦,萎靡不振,觉得离梦想和真理越来越远。最终,他们决定继续之前的工作,将郁汀托付给长辈。郁汀在外婆那里待过两年,上初中后,他就独自回家居住后。
外婆很好,但郁汀想要回自己的家。
郁汀从小就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不同的梦想要完成。他在物理和数学上的天赋足够支持他走另一条路,是他不想现在决定,总感觉还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想那么快步入未来。
有点烦。
郁汀咬了下唇,靠在椅子上,脑袋仰着,纤瘦的脖颈绷得很紧,不停回想起妈妈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那他一定很喜欢你。”
朋友之间的喜欢,吗?
想见乌灼了。
郁汀打开手机,给一位朋友发消息:“想出去玩。”
今天出门是在计划之外,郁汀打算现在努力多学一会儿。
一个小时后,郁汀怀疑微信又出了毛病,所以才没听到消息的震动声。
打开来最后一条消息是自己发的。
郁汀:“……”
放下手机,继续学习。
又是一个小时,再次打开手机。
郁汀:“。”
该吃中饭了,郁汀等阿姨做饭,手机摆在桌上,他皱眉看着,无意识地戳了乌灼的头像好几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点幼稚。
*
乌灼难得出了一趟差。
地点很远,不在地球,而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污染物所在的污染源。
污染物来到地球的方式,是通过将自身的锚点抛到地球,在两个世界间建立通道。经过十数年的研究,防治所发现可以利用污染催发锚点,反向开启通道,前往污染源。但成功概率很低,一旦成功,就会派遣适合的超能力者前往污染源,收集情报。
一般来说,超能力越强的人类,能够抵抗污染的时间也越长。
在乌灼之前,测试数据显示人类前往另一个维度的世界,最多只能在污染程度不高的地点待三个小时。污染系数分为七档,一旦超过3,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十分钟就足够让一个普通人类变成污染源的一部分。而即使拥有超能力,配备目前世界最尖端的防护装备,也只能在污染系数五级以下的地方待不少过三十分钟的时间。
当时排在世界第二的超能力者,曾在探索污染源的过程中遭到严重污染。幸好她发现及时,并且是肢体污染,当机立断砍断了自己的一条腿,回到地球才保住了命。
乌灼则可以在污染源中待满二十四小时。这不是极限,而是通道最多只能支撑这么长时间便会坍塌。防治所对此的官方解释是因为乌灼与众不同的超能力,对污染有特殊的抵抗。
现在是乌灼去往污染源的第二十四个小时。
天近黄昏,以锚点为中心,周围十公里都被严格封锁,数十位工作人员等待乌灼的归来。
一阵风掠过,乌灼从半空跳了下来,脚步很轻地落在地面,离众人几米开外。
他穿着防治所的黑色制服,从头到脚裹得很严实,裤腿收紧,束在高帮靴子中。胸口处挂了一枚徽章,泛着银色光泽。这种徽章是超能力的产物,用于抵抗污染,但对3级污染系数以上的环境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乌灼是闭着眼的,单手拎着平日里常背的包,双手都戴了手套,皮质表面布满了干涸的黏液。
一落地,口袋里的手机接连不断地震动了起来。
连上网后,手机疯狂接收之前二十四小时内收到的消息。
乌灼脱掉右边手套,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停顿了三秒钟,才缓慢地睁开了眼。
他将聊天窗口往上拉,十二点之前,郁汀只发了一条消息,说想出去玩,中间在短暂时间内戳了他很多下。而到了下午,不太克制地发了十多条消息,问乌灼在做什么,在哪里,手机是不是丢了,还是不方便。
乌灼看得很慢,他的喉结微微一动,一只手拎着背包,单手打字:“今……”
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想要接过他手中的包,乌灼摇了下头:“不要碰。不要看。”
“接触类精神污染。”乌灼简短地解释。
工作人员骤然收回了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在处理污染物的工作中,乌灼的话有说一不二的效果,是防治所的最高指令。他很少说话,或是过问别人的一举一动,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确凿无疑,因为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接触污染物。
污染物的能力有问题,污染的途径也会改变,很多在死后也会发挥作用,甚至更加不可控。背包只是一个容器,不能阻隔污染。
乌灼对污染物的抗性极高,在他身上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被污染。即使是一个已经死掉的污染物。
就像现在,乌灼能看到自己的手指在融化,变成一滴一滴的肉色黏液,像雨点一般散落在手机屏幕上。他很清楚这是污染,是认知的扭曲,但在失神的一瞬间还是不小心误触了手机。
下一秒,乌灼清醒过来,意识到刚才把没打完的话发送了出去。
乌灼拧了一下眉。
一旁的工作人员惴惴不安,以为这一次遇到很棘手的问题。
黏液覆盖下的屏幕一暗,弹出了语音通话的页面。
乌灼接听了语音。
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想要问点什么,是否需要更多支援,就见乌灼拎着包的那只手往下一压,示意他们安静。
周围只剩下风的声音,以及从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呼吸声。
看到乌灼发来的“今yizn,”这句根本看不懂的话后,郁汀立刻拨通了语音,他甚至没来得及后悔,乌灼已经接通了。
在没有收到乌灼消息的下午,郁汀走神了很多次,他代错了一个简单的物理公式。这很少见,精神的高度集中是一种重要的学习能力,而郁汀一贯很擅长学习。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乌灼是先开口的那个。
“今天有点事,才看到消息。”
隔着手机,乌灼的声音有些许失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短暂的停顿,郁汀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就听乌灼继续说:“对不起。”
乌灼没有道歉的必要,他们没有提前作出约定,朋友之间一天没有回复消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郁汀没有拒绝,似乎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不适当的道歉,他问:“你去做什么了?”
乌灼没有回答。
郁汀尝试性地问:“你……去打架了吗?”
乌灼的沉默几乎代表着默认了这个事实。
郁汀皱起眉,眼前浮现出一些不太好的画面,比如和乌灼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白t恤。
上一次和人打架,划破手臂还那么若无其事,这次失联一天,不会很严重吧。
郁汀抿了抿唇。
背包里装着一个至少评级为sss级别的污染物,它拥有改变污染源环境的能力。只是因为在乌灼手中,才得以控制,没有污染这个世界。
以乌灼对污染物的抗性,在各种属于人的感觉中,只有直接观察世界的眼睛会被感染。
他闭上了眼,杀死了那只污染物。但细小的,挥之不去的碎片和黏液仍附着在身边。
他孤身一人站在黄昏中,影子被拉得很长。
污染加深了,并且扩散了。
即将落山的太阳仿佛一团涌动的胚胎,摇摇欲坠地垂在天际,怪异至极,它不断地往下滴落深红的液体,粘稠到近乎于黑色,每落下一滴,就会浸透一栋楼,一座山,一条河流。
一切都要融化了。
——“乌灼,你受伤了吗?”
乌灼听到郁汀的声音,他的语调很轻,像一阵不热的、很舒服的风,吹散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乌灼看到消失的光芒,即将到来的黑夜。
受伤了吗?
乌灼是不会受伤的。
【“超高速自愈”——不是止痛剂,是一贴不苦的良药,随时随地让人焕发新生。
痊愈过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会以极快的速度修复伤口,近乎等同于不死。
“超高速再生”——你的身体如此关心你,以至于它总是在不停地生长、生长、生长。生长永远不是坏事,不是吗?
根据编号11967的表述和观察可知,破损伤口处表现出非同一般地掠夺性扩张倾向,在编号11967控制下有序再生。编号11967非常在意“人类”身体的完整与正常,拒绝展示无序生长的形态。】
疼痛是必然,治愈是能力。而他现在已经完好无缺。
乌灼垂下眼:“没有。不会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