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欺骗乌灼是一件困难至极且难以成功的事。
乌灼过于敏锐,人的行为在他眼中一览无余,短暂的观察后,他能说出所有人试图隐藏的东西。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样的能力肯定很可怕,郁汀在他身边待的时间最长,也有几次被说中后的尴尬。但从没有制止,不允许乌灼观察自己。
郁汀不觉得乌灼会观察每一个人,也不觉得乌灼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改掉敏锐到近乎本能的习惯。如果他这么说了,那只是希望乌灼欺骗自己,在他面前伪装自我。
他不想那样。
但乌灼拥有的不是读心术,他是能看得出,却不能准确得知这是怎么一种情绪的表达。
就像现在。
没有不想,其实很想。但又觉得这样很奇怪,没有理清缘由,所以在逃避。
乌灼从他表现的结果倒推,理解为了不想。
郁汀低声说:“没有不想。”
乌灼认真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郁汀怔了怔。
从昨天到今天,郁汀思考了很久,想了无数个可能,最理智的一个应该是尝试戒断。
或许他应该试着戒断这种超过正常尺度的依赖,郁汀想,他不能把过于浓烈的感情投放在乌灼身上,并让对方满足自己的每一个要求,每一次选择他都会选乌灼,但不是每一次选择乌灼都应该在。
不公平也不可能。但郁汀只是那么想了,他不能做出决定。
他抬起头,看向乌灼。
乌灼很专注,别无他物一般地凝视着自己。
被乌灼按着的那一小片皮肤发烫,心脏跳的太快,近乎于麻木,郁汀的手指不自觉的微微蜷缩。
甚至还未下定决心戒断,就已经失败了。
他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乌灼。
乌灼什么错都没有。他不能和乌灼成为朋友后,又单方面决定要保持感情的界限。
何况……已经迟了。
郁汀莫名其妙地想,他的眼里倒映着乌灼,乌灼填满了他的空缺。
郁汀猛地用力,想要挣脱开乌灼的手,却发现是徒劳无功。
乌灼抓的很牢。
郁汀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你没有做错。”
他顿了下:“是我心情不好。”
乌灼好像很想追根究底:“为什么……”
郁汀咬着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好烦,不许说话了。”
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会觉得乌灼的话很多,说的每一句都让他的情绪更加失控。
乌灼闭嘴了,松开了郁汀的手。
可能是看出了郁汀隐藏的、不想被发现的情绪,不想让郁汀更不高兴吧。
郁汀转过身,往房间里走。
天气还热了,在太阳下晒了那么一小会儿,他身上已经有了汗意。
乌灼换好了鞋,郁汀去而复返,看到这个人依旧站在原处。
他汗津津的手抓住了乌灼的手腕,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不热吗?进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楼上,推开卧室的门。
乌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碗,用袋子包装得严严实实,放到了桌上。
郁汀有些疑惑地拆开,发现是里面装着的是一碗凉糕,光滑的表面覆盖了一层融化的红糖,闻起来很甜。
塑料碗上有几个红色小字——陈婆凉糕。
郁汀愣了一下:“……你怎么买到的?”
这家凉糕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摆的摊子,十多年来价格一直未变,物美价廉,最近在网上很火。郁汀也刷到过,顺便和乌灼提起过从前的回忆,他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吃过这家凉糕,当时觉得很甜很好吃。
只是陈婆所在的城市是几百公里外的霞城,坐高铁都要好几个小时。郁汀没再去过霞城。
说完也就算了,没想到乌灼还记得。
乌灼看了他一眼:“正好过去。”
去买凉糕很容易,寻找合理的理由比较难。
郁汀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就在乌灼以为自己想错了,他和人相处的经历不多,偶尔不能分辨细微感情的时候,就听郁汀说:“你等一下。”
穿着拖鞋跑动是一连串啪嗒啪嗒的响声。
很快,郁汀重新回到房间。
他跑得太急,有点喘,手里拿了一个勺子,递给乌灼:“一起吃吧。”
最后两个人一起吃掉了这份凉糕,郁汀说“很甜,很好吃”,乌灼觉得也不错。
*
冰箱里放着郁汀喜欢的冰棒的那个抽屉快空了,夏天即将过去,暑假将要结束,高三会很忙,四中离学校只有四站路,不是很远,再忙也可以去找乌灼。
游戏打完的那天,郁汀放下手柄,刚打完最后紧张的boss战,他整个人筋疲力尽,不知不觉靠到了乌灼的肩膀上,看着屏幕上的结局动画,不断闪现着艾伦和亨利度过的故事,两个高中生毫不犹豫地为了对方能活下来而付出一切,最后也有了美好的结局。动画走到尾声,郁汀看着一行祝福的话语,就像游戏外的自己和乌灼也经历了一场冒险。
屏幕渐暗,声音渐低,郁汀听到乌灼问:“明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要去游乐园玩吗?”
这是乌灼第一次主动提起想去的地方。
郁汀未经思考,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也很晒,而且今天的一大半时间都要在室外,郁汀挑了顶帽子,临走前多拿了一顶。
两人在游乐园前见面,郁汀看到乌灼的背影,穿过拥挤的人群,抵达乌灼的身后,跃跃欲试,想要将手里的帽子扣到对方的脑袋上。
然后,在距离乌灼三步远的地方,乌灼转过了头。
郁汀:“……”
乌灼看到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郁汀有点郁闷:“你背后长了眼睛吗?”
乌灼笑了笑:“我能分辨出你的气息,你的脚步声。”
郁汀感觉自己露在外面的耳朵尖被太阳晒得很热,他很想相信,又觉得太不科学,最后没在这件事上纠结,而是拽了下乌灼的袖子。
“低头。”
这次成功了,另一顶帽子扣到了乌灼的脑袋上。
郁汀退后一步,打量了好几眼,试着将帽子的位置调整得更加合适。
乌灼没动,任由他的动作。
郁汀在心里啧了一声,想乌灼戴帽子遮住半张脸的样子也不差,还是这么帅,又看到几缕碎发从压着的帽檐下露了出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的头发,明天这样能进学校吗?”
据郁汀所知,四中的成绩是不怎么样,坏学生很多,但到底还是正经高中,这么嚣张的一头白毛,肯定不在教导处的容忍范围内。
乌灼难得有片刻的迟疑,他说:“今天回去染。”
排队进入游乐园后,郁汀被乌央乌央的人山人海吓到了。
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抱着及时行乐的心思,游乐园里遍布大朋友和小朋友。
郁汀提前查了游乐园里的项目,将手机递给乌灼,问:“你有哪些想玩的?”
看情况,今天排队的时间估计会很长,要提前做好计划。
乌灼接过手机,看了一遍,对郁汀说:“你喜欢什么?”
郁汀:“?”
到底是谁提议来游乐园的?
没有办法,郁汀按照乌灼的喜好,准备先去鬼屋。
进去之前,乌灼一言不发地握住了郁汀的手。
郁汀有点别扭,偏头看向乌灼。
乌灼没松开:“我看别人都握着手。”
郁汀放眼望去,牵着手、甚至拥抱的大部分都是一对又一对的小情侣,当然,偶尔也有几个抱作一团的怂蛋,以及急于摆脱朋友却不能的冤大头。
牵个手而已,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郁汀坦然地和乌灼握着手。
怎么说,鬼屋的体验可以说好,也可以说是不好。
郁汀之前和几个朋友玩过这种项目,有一个特别胆小,但凡风吹草动就会鬼哭狼嚎,郁汀玩一趟下来,耳朵差点没被嚎聋了。
和乌灼一起就不一样了。
乌灼从头到尾都很镇定,一路上没有停顿地通关,工作人员没能造成任何阻碍。
郁汀只记得拉着他跑过狭窄通道时,乌灼的手臂真的很结实。
天好热,随便吃了点东西后,又坐了个过山车。下来后郁汀深深的后悔,不应该在吃完饭后玩的,差点晕了。
下午三点,郁汀问乌灼要不要去排最后一个项目,游乐园里最出名的摩天轮。
此时离闭园还早,乌灼问:“不玩了吗?”
郁汀看了眼不远处的长队:“你不是要染头发么?早点回去。”
乌灼“嗯”了一声,忽然问:“我去买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口味?”
郁汀说要巧克力的,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乌灼从人群中消失。
游乐园的人太多,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小朋友,大的才七八岁,小的三四岁,哭得很厉害,郁汀把位置让给对方,自己另找了个人少的、清净点的地方。
等了半天,郁汀忍不住戳乌灼:[排队的人很多吗?]
[还行。]
早知道坐完摩天轮再去吃了,一起排队没这么无聊。已经排了一整天,第一次觉得厌烦的郁汀如是思考。
过了一会儿,乌灼发来消息:[买到了。]
郁汀像是想起了什么,开了位置共享:[刚才那里人太多了,我换了个地方。]
乌灼加入了共享。
于是,郁汀就清楚地看到乌灼的位置在几千公里外。
什么意思?这也太离谱了。
幸好下一秒,乌灼的位置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就在不远处。
“郁汀。”
郁汀回过头,看到身形高大的白发少年朝着自己走来,一枚钉子随着他的脚步落在地面。
哪来的钉子?
郁汀没来得及细想,乌灼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由三个球堆成小熊形状的冰淇淋递给自己,他问:“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杯壁有点冰,但在这样的夏天刚刚好,郁汀说:“好啊。”
乌灼又说:“闭上眼。”
郁汀察觉到怪异,因为乌灼的神情和要求,但这次游乐园本来就是陪乌灼来的,他没问缘由,很相信对方。所以闭上了眼,任由乌灼领着自己去不知名字的目的地。
乌灼的食指勾着郁汀的小拇指,用这样的方式领路。
走了几分钟后,周围的人少了很多,喧闹声逐渐远去,似乎只有郁汀和乌灼了。
“前面有个台阶。”
乌灼的提醒来得太迟,郁汀的脚已经迈出去了,踩空的失重感突如其来,但郁汀没有跌倒,乌灼扶住了他的腰。
出于本能,郁汀睁开了眼,想要观察周围的环境,但乌灼的速度更快,提前用手掌遮住了郁汀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扫在乌灼的掌心,颤动了很多下。
郁汀像是被吓到了,含混地问:“什么秘密,还不让人看。”
乌灼的声音很低:“快到了。”
又走了一会儿,乌灼停下脚步,移开了手,摘下了郁汀的帽子,他说:“到了。”
郁汀眨了几下眼,直视着太阳的眼睛有些模糊,氤氲着些许水汽,看起来湿漉漉的。
大朵大朵盛放着的蔷薇攀在栅栏上,开着粉白的花,苍绿的叶片舒展着,层层堆叠着。日光落在郁汀脸上,他的睫毛半垂着,在下眼睑上落了一片很淡的阴影,皮肤的色泽与蔷薇的粉白别无二致。
他是正在盛放的十七岁。
整个花园与世隔绝,安静而美丽。
郁汀回过神,抓不住重点,不着边际地想,游乐园的地图里有这个地方吗?
能回答的人只有乌灼。
他仰起头,看向乌灼,对方站在不远的几步开外。
乌灼的神情看起来和往常不太一样,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不再冷淡,而是被某种强烈的感情填满了,像是烧了起来,比这夏日的太阳更灼热。
连郁汀都能读懂这个人的情绪了,他慢吞吞、犹豫不决地问:“你……怎么了?”
微风吹散了他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一瞬的安静。
乌灼转过身,向身后的桌子走去。
郁汀也看到了摆在桌上的鲜切玫瑰。玫瑰是淡粉的,比蔷薇的颜色浓郁一些,层层叠叠地堆着,包装得很用心,但不算复杂,也不熟练,包装纸上还有一些未理平的褶皱。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郁汀过度紧张,过度在意。
乌灼是什么时候去摘的玫瑰?郁汀不知道,但皮肤上留有植物汁液干涸后的痕迹,在食指与拇指间却看得很清楚。
郁汀的大脑一片空白,不能做出反应,只能闻到芬芳的香气越来越近。
他们毫无阻隔地对视着,粉玫瑰的颜色很梦幻,乌灼说:“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