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春光大盛。
围猎场木质的看台上,几位仙首并排而坐,遥远围场中的光景。
身着玄衣的修士手持灵兽上台,宗主们确认标记无误,预备移交下一位仙首检验,一位青年宗主一叠声地道:“赶紧拿走,赶紧拿走。”
他致意左右:“我师弟一向不爱闻见血腥味。”
那位“一向不爱闻见血腥”的清冷仙尊此时正坐侧座,单手夹着一碗茶,如玉的指节抚弄着茶盖。他头发由一只玉冠束着,垂下两条绦带,穿着件月白色的流纹宽袖袍,姿态清正,纤尘不染。
此时,他正侧头望向围猎场内,薄唇轻抿,仪容泠然不可逼视。
月照君楚寒今,又被六宗戏称为“美仪君”“谪仙君”,与一切肮脏污秽从来无涉,且容貌俊美无俦。
据说见过他长相的修士,无不摇头晃脑咂砸咂舌,感慨天下竟有此等美人,如果有机会跟他双修,死也情愿!
但也只是个念想罢了。
原因无他,唯远山道宗,修的是淡泊清心,无情无欲之道耳。
这副最俊美诱惑的面皮之下,装的是最清高冰冷的心。
不过此时……
什么清高冰冷都是瞎扯淡。
楚寒今此时心不在焉捏紧瓷杯的细口。
想来只觉得很讽刺。
他被昨夜的噩梦搅得心烦意乱,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场糟糕至极的噩梦。
梦里楚寒今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感觉是一位身高腿长、体型健美的青年男子,暗纹金边的玄衣穿戴整齐,唯独下襟孟浪地敞开,此人力道生硬,正将一位白衣清冷、乌发披散的男子摁在榻上……
漆黑昏暗的洞府,床头点着一盏灯,呼吸间尽是奢靡的浮香。
那男子指尖勾过那白皙的下巴,仰起迷离情动一双秋水眼,楚寒今凝神细视,这个被亵玩的男子,竟长着自己的脸。
“……”
思及此,楚寒今蹙眉,几乎要将茶杯捏碎。
而旁边的人还在奉承:“月照君出关后,修为已达六步化极境了罢?恭喜恭喜。”
“整个仙道六宗,没有人灵气的澄澈清正能赶上月照君,何况本人还精益求精,与才貌的匹配还真是相得益彰!”
“远山道,后继有人啊后继有人。”
这句话显然有点不把身为宗主的慕敛春放在眼里。但慕敛春一向是个师弟控,听见这话还点头:“对,对,我师弟确实有那么一点小成哈哈哈哈……”
楚寒今:“……”
这次春宴就是走过场,特意把他喊来,无非是他长着远山道最好看的一张脸。
不过待了这么长时间,多少有些无聊了。
楚寒今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围猎场。
猎场上全是少年修士,英姿飒爽,身姿矫健。
慕敛春突然咦道:“围猎第一已经决出来了,怎么还有人在打?”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知道自己活儿来了。
作为远山道的门脸和武神,他年年负责收拾这些无视规矩的少年弟子。他面不善,沉着脸往年轻弟子当中一站,浑身的寒气能将空气降低几个度。
慕敛春果然道:“师弟,看看发生了什么。”
楚寒今扶着椅把缓缓站起了身。
台下正听在叫骂。
“混账!你赔我的金箭!知道这样一支多少钱吗!你个百大家的穷修士能赔得起?”说话的一身明黄袍,明显是阴阳道的门生,非常盛气凌人。
每次竞争都会有摩擦,楚寒今见怪不惊,只要当和事老就好:“发生了什么?”
有荣枯道弟子说:“回禀月照君。方才监制已对围猎喊了停,胜负决出,可这个人还射金箭要击伤灵兽!是这位道友回射一箭将他金箭击碎,才拦下来。就这么吵起来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对啊对啊,还骂人,明明是自己不守规矩!”
“也太恶心了吧,阴阳道的人。”
“他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要上升整个阴阳道?”
“……”
看来大家都认为这位盛气凌人的弟子错了。
春宴事大,这件事化小即可。楚寒今只需要斥责这位弟子几句就能走完过场。
他捡起地上的金箭,打算想说话,倒是意外地怔了一下。
有点意思。
金箭是用金混着玄铁制成,坚硬度高,韧性也极好,是阴阳道武器当中排名前三的灵物。可地上只有一片木箭残渣。
——这证明,将这支金箭硬生生击为齑粉的,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木箭。
这需要极大的灵气、准头和力度。
……看来挑事的另一人身手不凡。
楚寒今将注意力转向木箭的主人。
不远处的男子垂下手臂,按在箭筒。
“听到禁令,在下便动手将箭迫停,”那人重新握住重弓,微笑道,“出手莽撞,但愿没惊扰各位道友。”
那人背负一把被黑布缠绕的巨剑,左手持深黑色乌弓,右乌发高束,着一件简单朴实的麻布,脊背站得很直,身上透露着一股沉着的气势,身影极其压迫傲慢。
但脸却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脸。
而非常奇怪的是,注意到他时觉得他华光照人,可粗略一眼晃过去,却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还用了轻度幻术。
可以,这次春宴来了些藏龙卧虎的高人,热闹起来了。
楚寒今拿起金箭对事下了判断:“胜负已决,再动武就是违背规矩。金箭不错,下次不要再卖弄。”
刚才不服气的弟子也只好拱手:“弟子知错。”
楚寒今走之前再看了一眼木箭主人:“打扰。”
本来客客气气一句话,没想到对方脚步顿住,遥遥注目楚寒今,目光漆黑深邃。
楚寒今以为他有事:“阁下还有什么指教?”
对方没说话,仍然直勾勾看着他。
楚寒今:“?”
注目的时间太长,连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
“咦?”
“他在看什么?”
“这个目光,是在看月照君吧?虽然他长得很俊美,但这样一动不动,被勾住眼的样子也太难看了吧?!”
“好大的胆子,太无礼了!”
“……”
既然是这样,楚寒今收回视线,转头回到看台。
他倒不觉得多生气。
他容貌漂亮,从小到大梦女和梦男实在太多,普通的追求者倒也罢了,狂热如上一任走火入魔的末法宗主,看见十来岁的水嫩小仙童,练了十几年的心法登时破碎,欺负他年弱灵浅,掳至离宫,远山道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寻回。
六宗有个美谈,要看一位修士是否心性持一,先看他在月照君面前是否失仪。
若是脸红心跳,那就算不得清心悟道。
领奖台上,此次春宴第一的修士已上来了。叫薛无涯,穿着荣枯道宗的玄色袍子,左耳佩了彩羽环铛,少年意气风发。
几位宗主互相夸奖:“行宗主,恭喜爱徒夺得魁首啊!”
“哪里哪里,劣徒愚笨。”
“这还愚笨?那我远山道被你比下去的徒弟,岂不是连笨的资格都没有?”
“哈哈哈,月照君十几岁时不也连续三年夺得榜首吗?慕宗主,你纯义剑练得怎么样了?原本听说此次春宴,要展示你身血养了十年的名剑,现在为何不见踪影?”
“不提也罢,时机不对……”
客套一顿后,六宗仙首取道往内殿走去。
现在围猎流程结束,即将回远山道殿阁,参加为期三天的夜宴。
不过楚寒今就不去了,比起夜宴,他更关心自己近几日的梦魇。
从出关以后,这种噩梦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如今几乎夜夜都入梦来,折磨着他的神智。
中途绝对没出错。他闭关进内房,八十一天后又从内房出来,灵气也达到了预期的水准。
……唯一预料之外就是他开始做春.梦,好几次醒来甚至能察觉到身体熟悉的反应,好像梦里的事情真发生过一般。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楚寒今取出心经重读,吩咐人添了一池泉水,滑下袍子的衣襟,坐进温水里。薄雾袅袅疼起,缭绕着白皙光洁的玉质肌肤,水温过高,将皮肤熏出一层薄薄的粉色。
“月照君,还要再添水吗?”童子问。
“不用了,你先出去,我眯一会儿。”
水里放了灵器,他让出关,可以让身体的灵气运作更快。
楚寒今细长手指扣着下颌,阖上眼皮沉沉欲睡,听到门口“咔嚓”响了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但抬头,门口却空无一人。
楚寒今感知片刻,拿过一件雪白内袍穿戴整齐,乌发梢头垂落几颗水珠,显得眉眼如漆,唇珠粉红。
他声音很冷:“梁上君子,可以出来了。”
下午那负着巨剑的青年男子身影显在门口。
……好生无礼。
下午在围猎场被他盯着看,楚寒今能不为所动,此刻也觉得十足地被冒犯到。
外面看看无所谓,但登堂入室,是不是有点毛病?
没想到春宴办了这么多年,今天会遇到这种无礼的人。
楚寒今垂着眼睫,掌中隐隐旋起灵气:“阁下这是做什么?”
对方声音像被冰泉浸泡过,磁性冰冷:“找人。”
“找谁??”
“找我妻子。”
这个借口,有点意思。
楚寒今唇角微微弯了下,“这是月照离宫,住的只有本君和一位开门童子,难道你找他?”
他细长的手指往打盹儿睡觉的童子一指。
负剑的男子声调稳当:“找你,你是我妻子。”
“…………”
擅闯别人寝宫不仅连句道歉没有,还说这种轻薄话,楚寒今动怒:“你认错了人,也找错地方了!”
楚童端着水进来,猛地一磕头,还没清楚人语无伦次地骂:“什么人偷看仙尊沐浴!?好不要脸!”
“……”
楚寒今想叫他住嘴,而眼前黑影分明还在数丈之外,但咫尺之间,突然挪到了他的跟前。
掌心的灵气突然被扼住手腕,硬生生掐灭。楚寒今看到一双深金色的眼瞳,像在黑暗中浸泡多年的玄铁,质地潮湿阴冷,直勾勾对着他的眼。
对方声音喑哑:“你长得像我的妻子。”
音色低沉奢靡,呼出的气息冰冷,拂过脸侧。
这句话只让楚寒今觉得莫名其:“??????”
有病没病?
谁是你妻子?
楚寒今强忍着一剑将他捅穿的冲动,烦躁不已。
他的追求者,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疯狂。
除了当年把他掳去当童养媳的宗主,还有个自称是楚寒今生父,要带他回魔窟照养的魔头,以及某个陈说与楚寒今有三世情缘,已做过两世夫妻的江湖术士。
诓骗人的法术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而现在,又多了个直接叫妻子的是吧??
“滚开!”
楚寒今怒喝一声,屈膝顶他小腿,手中武器探出袖口直朝着越临的手腕缠去。对方闪身避开,并不出手攻击楚寒今,明显是想以钳制他为主。
楚寒今揪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拧,将人送出几寸之外,抬腿便是一脚踹上去。对方侧身躲过,看他分心的间隙,楚寒今长剑露出了锋芒——
“呲——”剑刃划破皮肤。
楚寒今略感意外。
方才在围猎场上,此人功夫应当很厉害,怎么这么容易受伤?
一转念,楚寒今明白了。
他根本没有躲,甚至没有跟楚寒今的动手的打算。
青年手腕出血,似乎怔住了,脸色变得极为阴沉。
他抬起视线,苍白的脸,直勾勾看着他。
楚寒今垂下眼睫辨认片刻,才确定他的目光是——你竟然会伤我?
像他以前收缴弟子们看的话本,无意瞥见过一页的内容——对爱人用情至深,却被狠狠伤害。
“…………”
青年轻轻咬了咬牙,目光由复杂转为漠然。
他声音切骨,似乎有一种疼痛之意:“也许是我认错人了。”
说完,闪身出了寝殿。
“?”
这句话也跟话本里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