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话声轻如羽。
而覆在上面的思绪之重,又如山似海。
“跟你没关系”这样的回答,慕与潇自然说不出口。
即便她已经感觉到,柳墨的问题让她们的面对面变得奇怪,跌入一片走不出的雾林中。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借着一个动作,藏起诸多思绪,仅腼腆地笑了一下。
笑容里有意带了点苦涩,以遗憾的口吻:“前段时间刚分。”
柳墨定定看着她,末了弯唇,将双眸柔和下来。
彷佛真是一位与她相交甚好的姐姐,跟她说起真心话。
“感情的事,分分合合都正常,会有更适合你的人出现,别被过去的事影响。”
“我知道。”
“你跟我聊了这么多话,我很高兴,也明白你的意思了。好好休息吧,潇潇。”
“不,不能喊潇潇了,是慕大记者。”
她又开了一句玩笑。
但是没人笑。
因为慕与潇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疲于应付,“好的,柳老师,回去休息吧。”
柳墨走在门口,看眼时间,告诉她:“大概半个小时后,下楼吃晚饭。”
她走后,慕与潇陷入一阵失神,出了一口长气,懒在并不舒服的椅子里。
刚才虽然还是措手不及,但不算临场发挥。
她事先打过草稿,从知道要与柳墨一起工作,她就想好这些说辞了。
她是真心实意说那些话,但愿有效果,只要柳墨能信,不反感她的存在就好。
她一门心思想着工作,早点推进早点收工。
如果不跟柳墨保持和平,这活可难干了,还要连累韦安如,她多自责。
她把电话回拨过去,问她妈有什么事。
那边问清明安排,慕与潇想了下,说没事就回去,但这两天还不能确定。
期间,她一直想着柳墨刚才的恶作剧,要发自拍到家族群。
心底漫出一个不可理喻的念头,如果真的拍了、发了,会怎么样呢?
又能怎么样呢。
她妈妈跟柳墨妈妈,也就是她没血缘关系的大姨不合,陈年旧事和当前断不掉的关系揉杂,成了一滩理不清的污糟账。
而柳墨呢,即使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也不愿意趟这样的浑水。
对所谓的亲戚们都是敬而远之。
对待慕与潇,她从前没多少善意,因为慕与潇的妈妈对她态度也很差。
但是呢,说恶意也算不上。
她顶多是,看不见慕与潇而已,她不在乎这么个人。偶尔不得不看了,也不拿正眼多瞧。
她会在心情一般,又被还在上中学的慕与潇追上去安慰时,凑近,在慕与潇的眼镜框上用指尖点上一点。
冷淡道:“别烦我,离我远一点。”
远一点,再远一点。
慕与潇听她的话。
慕与潇现在也不戴眼镜了。
接完电话,窗外的雨彻底不再淅淅沥沥。
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慕与潇站在开关边,把房间的灯给关了。
在潮水般的黑暗里,闻到了柳墨待了一会而留下的味道。
然后她走到窗边,将窗户开到最大,任凭风将不属于她的多余都吹走。
晚饭时间,慕与潇收到消息就下了楼,在餐厅跟韦安如会合。
柳墨坐在她俩对面,换了身相对居家的衣服。
晚餐简单,偏西式,柳墨斯文地切着牛排,看上去优雅得跟泡茶时一般。
多少有点装,慕与潇带了点私人恩怨地想。
还好柳墨尚有接地气的一面,没有立那种吃饭不说话的人设,没让她们太难受。
作为主人,她问了韦安如对房间满意与否,有没有需要添置的物品。
韦安如说很好,刚刚有睡一觉,床很舒服,窗景也好。
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句,韦安如似乎觉得慕与潇被冷着了,忽然挑明:“柳老师是绍城人对吧,与潇也是呢。”
柳墨听罢,旋即露出惊讶又欣喜的表情:“真的吗,还有这么巧的事?”
戏演得有点过。
慕与潇得体地笑笑:“嗯嗯,是很巧,我的荣幸。”
“难怪我一见慕小姐就感觉特别亲切。”
柳墨话里有话,慕与潇听而不语。
韦安如喜欢这种热闹,开心地说:“亲切好,老乡能不亲切吗?绍城大不大啊,说不定你们住得还不远呢。”
柳墨看了眼慕与潇,见她已然皱了眉头,没再多说,“虽然我是绍城人,但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对家乡不熟悉。”
“哦哦,也很正常。”韦安如没多想。
柳墨看着韦安如,“你是摄影师。”
又看向慕与潇,“记者。”
韦安如不明白她怎么突然确认起分工:“是的。”
“怎么想到干这行?”柳墨闲聊一般。
又来。
这问题慕与潇感觉没回答过几十遍,也有那么七八回。
每回韦安如就一个词。
“阴差阳错。”她回答。
在与柳墨的相谈甚欢下,难得多说几句,“有趣,收入还不错,虽然有时候精神方面苦了点,但起码有意义。”
轮到慕与潇,她在两人的目光夹击下不自在地开口:“我没想到会干这行,就是当时被专业老师选中,让我去,我就去了。”
柳墨柔声:“那说明慕小姐上学时候就很优秀。”
“中等生,不算优秀,只是相对适合,适合未必就优秀。”
慕与潇较真地推掉不适合她的夸奖。
“适合未尝不是一种优秀。”
柳墨含笑道:“慕小姐太谦虚,你来之前,我曾读过你写的几篇往生稿,很喜欢你写过的一段话。”
慕与潇默了须臾,不想接话。
也许柳墨比她更早知道,她们要合作。
韦安如登时好奇了,“哪句啊?”
柳墨蹙眉,稍微回忆了下,拿餐巾将唇边又轻拭了拭。
“尘埃一样渺小的人物,他们究竟不是蜉蝣。一段有缺憾的人生,需要被看见,被记录,被封存在案,久存于世。”
韦安如不知是捧柳墨的场,还是真没细读过同事的文稿,“哇,与潇写这么好,难怪柳老师喜欢,还能背下来呢。”
柳墨目光都放在慕与潇脸上,“因为喜欢,就记住了。”
“谢谢柳老师给予肯定。”
比起韦安如,慕与潇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柳墨抓住她平静里的骄矜,“这是不是慕小姐的得意作品?”
“算不上得意。”
慕与潇不好意思地说:“顶多算灵感一现,当时写完那篇发现字数不够,字一少,就显得敷衍。思考的时候,这段话就从脑海里出来了。”
说完感觉自己也装装的,装是病,能传染。
她又踏实地保证道:“但您放心,每一篇文稿我都会认真对待。”
柳墨不依不饶地总结:“简单来说,就是凑字数凑了个金句出来,是吗?”
慕与潇只好迎上去:“虽然不应该承认,但也可以这么说。”
韦安如被她打败了,笑骂道:“傻啊,那你直接说这是你苦思冥想出来的不就好了。”
“哦。”
慕与潇后知后觉:“我下次记住了。”
柳墨驾着腿靠在椅子里,笑声清脆,“谁说慕小姐不够幽默的。”
韦安如也看得出柳墨心情不错:“没人说过啊,我们与潇很可爱的。”
你啊。
你总是说。
慕与潇抬头,用没能克制住的目光,幽幽看了柳墨一眼。
柳墨点头:“哦,很可爱。”
她复述了一遍,语气不明,目光在慕与潇跟韦安如之间流转一遍。
慕与潇没再管柳墨,低头吃自己的饭。
其实她晓得,柳墨问的意思是,好奇她们年纪轻轻,怎么会做这么一份冷门,甚至“邪门”的工作。
慕与潇入行五年了,她虽然专业学的是新闻,但毕业后的工作内容,实际围绕着的都是“旧闻”。
新闻人在暗地里有自己的分工,那些真正优秀的、敏锐的,以及占了绝大多数比例的同学,是这个世界当下的记录者,他们需要抢在时间前面。
而像慕与潇这样,或许不够优秀,却有着千里挑一的特殊能力,算是过往时空的记录者。
她需要绕到时间后面,看一看,它遗落了人们多少执念。
然后捡起它们,补进时间里。
听起来有点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个需要听过往八卦,负责记录下来的职业。
柳墨这里,刚好有一份需要她来梳理的“故事”。
因为它被埋藏过久,因此不大甘心,开始影响到柳墨的生活了。
慕与潇决心要帮柳墨,承诺会替她保密,这是她的职业道德。
但是当晚,柳墨敲开了她的门,说是要详细聊一聊。
她严谨地指着表说:“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们该休息了,明天等我同事……”
柳墨轻声打断:“我说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