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不歇,隔窗隐隐绰绰。
柳墨家在入夜以后,变得沉闷。
白天时所谓的格调,艺术气息,彰显主人品味的精巧,都被夜色一并埋掉。
只由空旷生出了寂寥,再听不见旁的声音。
她与柳墨住在同层,三楼,只有她们两个人,是极适合夜间来访的距离。
因此,慕与潇有想过,跟韦安如换房间。
很好实行,即便她让韦安如上来住,韦安如就算尴尬,也不会多想,会体谅她是社恐。
但仅仅是想过。
有诱惑力的毒苹果既然生长在树上,你就绕不开它,也躲不开它。
慕与潇的房间外是一片大的公共区域,深色的木架上摆着些书和小物件,书画作品或挂在墙上,或置于地上。
此时只开了盏壁灯,大而倦懒的地毯在中心区域铺开,黑色的皮质沙发看上去很好坐。
慕与潇有种直觉,柳墨在敲门之前,应该在那坐了一会。
她挡在门前,有些不解地看着柳墨。
“我今天把话说得很明确了”这样的拒绝,能不能说呢?
柳墨会不会生气?
柳墨生气她是不在乎,真不在乎了。
她在乎的是,还要一起工作呢,现在不光是她们两个人的事。
“你可以别再试探我了”这样的话,又能不能说呢?
好像不能,因为她首先说服不了自己。
柳墨这样“无理取闹”,还只是为了试探她吗?
于是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让自己脸上的不解纯粹一点,想以此劝退来人。
窗外的几声雷将僵局割开一道口子,春雨往往润物无声,但下得如此酣畅,伴着响雷跟闪电,就很不常见。
也更容易让人想到同样天气下的往事。
柳墨的脸色在听见雷声后不算好,慕与潇问:“你不舒服吗?”
“没有,但有相关的话想跟你说,后面迟早要告诉你,今晚我刚好有兴致。”
慕与潇遇到过这种情况,当事人想多聊,那是求之不得的事。
“好,但如果要谈事情,我们就在外面吧。房间被我弄得有点乱了,不好意思请你进去。”
柳墨没再强求,点了点头,转身往不亮堂的区域走去。
她开了盏落地灯,坐在沙发上。
坐姿跟慕与潇刚刚想象的一模一样。
暖色的灯光晕在她脸上,光下是一张标准又趋于完美的江南面容,温润柔和。
柳眉秀目,流畅出一派知性美。
慕与潇无声凝想,这是现实,还是在梦里呢。
她怎么就能刚刚好,拥有一个夜晚,是能跟柳墨心平气和地开盏夜灯,坐下来说话的。
于是她也坐下,黑色的沙发随之发出声息,柔软又坚定地支撑着她。
慕与潇挥去杂念,显示专业性:“柳老师,有想告诉我的你就说吧,介意我录音吗?我怕有重要信息遗漏。”
她进入工作状态的速度之快,引得柳墨定定地看她,但身子动也没动。
似乎已经没力气跟她虚与委蛇,平静道:“录吧。”
慕与潇点开录音。
干练果决。
柳墨在她“洗耳恭听”的表情里开口:“潇潇,今晚去我房间睡吧。”
慕与潇把录音关了。
手忙脚乱。
“你怎么了?”
她好奇柳墨是不是受了刺激,大晚上的,这是在说什么话。
就算她猜到柳墨可能不止想谈正事,也没料到如此直接。
柳墨未答,只是朝她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慕与潇看了一眼她掌心,上面没东西,没动,“什么?”
“你摸一下。”
慕与潇下意识把手抬起来了,又克制地放下,“柳老师,不好吧。”
“你现在这么保守啊?”
柳墨笑起来。
慕与潇没理会她的话里有话,平和地说:“跟不同的人,保持相应的社交距离,是工作时候该有的能力。”
“我是什么人?”
问完,慕与潇没来得及回,柳墨自己先答了:“哦,我是柳老师。”
慕与潇“嗯”了一下。
你知道就好。
柳墨引导着:“别多想,只是想让你感受一下我手里的温度,会比我形容得更直接。”
慕与潇看她眉眼倦倦,真不像有别的意思。
不再扭扭捏捏,伸出右手,将掌心合上去。
柳墨的手,冰得触目惊心。
彷佛不是在三月末,而是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皑皑,朔风剥离了一层又一层的暖意。
慕与潇本能地想把她攥紧,将自己的体温传导过去。
可是她又在想,时隔多年,她真有力量去温暖柳墨的冰冷吗?
会不会,自己也变成冰的呢。
于是她没有多此一举,她平静且迅速,把手收回来了。
柳墨的眼睛原本就沉,随着她收回手的动作,又黯然下去几分。
“夜里凉,你衣服穿少了。”慕与潇提醒。
柳墨穿了套素青色的春款睡衣,暗紫色的流苏披肩将她的上身包裹,卷发又将披肩轻轻拥住。
离开了屏幕和别的眼睛,她不再是博主,不再是那个风趣温柔的书法家。
她没那么爱笑,没那么精神。
但仍然可望不可及。
慕与潇收回目光,看了眼时间,23:17分。
到她睡觉的时间了,但她今天不困,杀死她睡意的罪魁祸首没一点歉意。
“跟衣服多少没关系,我全身都是这个温度。”
慕与潇担心的同时,脑海里铃声大作,特别害怕她后面跟一句“你可以摸一下”。
好在柳墨心情一般,没说过于无聊的话。
大概是她绷着的状态过于明显,被柳墨给猜出来她的想法了,柳墨突然发笑。
慕与潇不自在,赶紧说:“那就是跟天气有关系。你快跟我说吧,不早了,说完你早点去休息会更好一点。”
“我说。”
“我妈给我的遗物之一,是她用过的一支笔。”
柳墨切入正点:“近来,我总是会梦到她写字的样子,梦里她很不开心,所以我也不开心。”
慕与潇不打算开录音了,就安静地听着。
她不愿意喊柳墨姐姐,原因之一是柳墨跟她的关系,远的一点点血缘都没有。
柳墨现在的妈其实是柳墨的继母,也是慕与潇外婆的养女。
不是亲大姨家的继女,这样的“姐姐”又算什么姐姐呢。
而且慕与潇第一次见柳墨,柳墨已经上初中了,两个女孩子互相不想做对方亲戚。
“我知道,老板给我看过那只笔的照片,我能现场再看看吗?”
“在书房,明天吧。”
慕与潇点头应了,“按常理,是她想你了,你应该也想她了。”
“你很久都没回去了吧?”
柳墨问她:“你觉得,我要回绍城?”
“我不能确定。”
慕与潇指了指四下:“可能不回去也行。这里的一切,代表你的成就,也许是她更在意的。”
“嗯,你说得对。”
柳墨乍然问:“那你呢?你在意什么?”
慕与潇想了一下,敷衍又认真地回答:“在意什么时候完成你这边的工作,假期前要是能结束,我得回趟家。”
她就是不理会柳墨的逗弄
柳墨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难得笑得不加收敛,所以笑容对慕与潇而言,相对有些陌生。
不是一贯的温婉,含蓄,古典,而是淬进了张扬,透着些妩媚的风情。
沙发矮,慕与潇坐姿乖,腿又长,所以她很轻易地抱住膝盖,防御着她不了然却又能隐隐感受到的别样情绪。
她等着柳墨把话说下去,柳墨却收了话。
“考虑得怎么样,你今晚跟我一起睡吗?说不定,能有更多素材可写呢。”
慕与潇摇摇头,“我还没到为了素材这么拼命的时候。”
柳墨又笑,语气不明:“韦安如说得对,你很可爱。”
突然得了句夸,慕与潇有点儿不好意思,哪有莫名其妙夸别人可爱的。
“那就不为了素材,就当为我吧。”
“啊?”
可以这么直接吗?
“你知道,今晚下雨,我赶上下雨天心情就不好,身体更不好。我需要找个人陪我一起,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
慕与潇觉得她在布置陷阱。
“潇潇,你当然可以拒绝,我不强求。但是被你拒绝,我心情会更不好,明天可能就不想讲话了。后面的合作,可能都不那么配合了。”
慕与潇皱眉,柳墨里子还真没变。
想到在理发店,她丧心病狂的面瘫老板,一边昧着良心把她随手选的染膏涂在她头上,一边告诉她:
“柳墨这人对我很重要,你把事情解决,后面她有大用。”
柳墨心情好与不好,在慕与潇心里那是一点都不重要。主要行情不好,有份稳定工作真蛮难。
慕与潇工作勤奋,业绩一直不差。
于是不再犹豫,“好,一起,但是我先说好……”
她还没说完,韦安如的电话打过来。
她当即有些心虚,看柳墨一眼,但顾不上别的,担心韦安如有事。
接听就问:“怎么了?这个点打电话。”
“说不害怕,我还有点怕呢,睡不着啊。那个雨打在窗户外面的树叶上面,打雷刮风,听着吓人,房子大好瘆得慌。要不你下来陪我睡吧,我不好意思上去。”
慕与潇当即就想答应了,但她看到柳墨做了个口型。
“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