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还未到辰时,知未学堂门口就已经挤满了人,挤在最前面的男男女女几乎人手牵着一个孩子,两手各牵一个的也不在少数。
后头还站着好些闲聊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学堂里头瞧,时不时还要紧张地问一句:
“出来了没有?”
“是不是颜夫子?”
热闹的和菜市场似的。
路景和姜氏带着路元站在一边,试了好几回都没挤进去,只能无奈放弃。
姜氏抬起衣袖擦了擦脑门上挤出来的汗,担忧道:“咋这么多人,咱们要是抢不到前头,会不会颜夫子收够了人就不要咱家元元了?”
路景安慰她:“娘别担心,颜夫子家的书童说只要有天赋的知未都收,不会漏的。”
其实关胜后头还有一句,“不过一切还是要看我家夫子的心情,捉摸不透的。”
听见这句,姜氏暂时松了口气,“但愿我家元元是个有天赋的,要是能入了颜夫子的法眼,那也算路家祖坟冒了一回青烟。”
路景笑了一声,“要是没收咱就叫爹把祖坟给挪挪。”
姜氏吓得拍了他一掌,压低了声音道:“胡说什么,小心叫颜夫子听了去。”
旁边路过的读书人脚步一顿,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只是对方戴着帷帽,看不清表情。
路景冲他笑了一下,大方坦然的不得了。
书生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那声音非常好听,只是很快就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中,好似错觉一般。
路景突然就对这人起了点好奇心。
因此对方离开后他还认真地研究了一下人家的背影。
唔特别高,目测大概接近一米九了,一身简单的浅青色襕衫,腰间一根玉白的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型,细看之下会发现那根腰带里其实是藏着金线的。
看着低调,实则处处高贵雅致。
正走神间,学堂的大门开了。
关胜笑意盈盈地走出来,也不见他如何高声,可一开口就把所有的声音压住了,连最外围的路景都听得字字分明。
“劳烦诸位按照我报到的顺序排好队,我家夫子已在学堂等候诸位学子。”
话音刚落,就听见众人齐刷刷地一声叹息。
“咋就进去了?”
“我们都想见颜夫子,能否请颜夫子出来同我们说句话?”
路景斜前方站着一个年轻的哥儿,此刻他正捂着脸小声抽泣,“明日我就要嫁去远地了,我只想在出嫁前见一回颜夫子,这样也不成吗?”
路景:“……”
那边关胜已经开始报名了。
“路元。”
听见自己的名字,路元眼睛噌的一亮,小手举得高高的,要不是怕颜夫子嫌他不够沉稳,怕是早就跳起来了。
关胜朝路景这边看了一眼,点点头,然后简单勾划了一下,继续道:“路光宗。”
路景下意识跟着关胜朝另一边看过去。
路大和李氏都来了,两人昂首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连路光宗身上的衣裳都换成了颜夫子偏爱的竹青色,只可惜档次不在一个层面上。
路景收回视线,带着路元到前面去排队。
两家在队列中迎面碰上了。
李氏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紧接着就换成了平日的嚣张和跋扈。
她扯着路光宗一脚就定在了路景前面。
路景也没和她计较。
“也不晓得这位置咋排的,什么人都能排到前头来。”
路景还没说什么,左右两边的大人已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李氏。
李氏立刻吓得不敢作声了。
路景笑出了声,半点面子都不给。
这么一出下来,路大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干脆背过身去假装路景他们不存在。
许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慢慢地大家也压着嗓子聊开了。
李氏前面的妇人直接绕过她,对着路景道:“景哥儿,你家元元识字了不?”
李氏:“……”
路景笑着摇头,“没有。”
李氏硬是把路景挡在后头,迎着妇人道:“我家光宗《千字文》早背会了。”
妇人手一伸,直接把她扒拉开,故意道:“我听说颜夫子不太喜欢家里头教过的孩子,说是被家里教歪了不好纠正呢。”
李氏:“……”
路大一瞪眼,怒气冲冲道:“你这妇人说什么胡话,从来只听说夫子喜好基础扎实的学生,还从未听说过嫌弃的,休要胡说八道!”
妇人叉着腰怼回去,“又不是我说的,你嚷嚷什么?”
刚巧关胜点完名走回来,“发生何事?”
李氏立刻扯着他的衣袖急火火地把刚才妇人的话说了,“小书童你快说,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关胜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我们夫子收学生最看重天赋和秉性,只要你们教习的内容不影响这二者,那应当是无碍的。”
李氏顿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瞪了妇人一眼。
“小书童,这人妖言惑众,把她和她家孩子逐出去。”
妇人脸色瞬间变了。
关胜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刚才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一会儿若是文试这头不过,可以去武试那头瞧瞧,我家夫子特地为喜好武学的孩子设立的。”
李氏一听武试就不感兴趣了,“不去,我家光宗就是当文官的料,我可不想他将来跑去外头打仗,三年五年都见不到皇帝一面,时日久了,皇帝哪里还记得他呀。”
关胜嘴角勾出了一个讥讽的弧度。
若是别的孩子,这会儿他肯定直接宣布落选,然后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但看在路景的面子上,他只是转身回了学堂。
但路光宗显然已经被淘汰了,甚至比第一个孩子还要快些。
颜夫子的效率非常高,眨眼间就轮到了路光宗。
路光宗看了眼路元,得意道:“元元,一会儿我会和颜夫子说,叫他不要为难你。”
李氏拍了他一巴掌,轻声斥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蛋。”
等他们进去后,路元抿着嘴唇倔强道:“我才不需要呢。”
路景捏捏他的脸,“对,咱们不需要,就算颜夫子不要你,哥哥也会送你去别的夫子那儿的,实在不成的话……”他做出勉强的模样,“哥哥勉勉强强也是可以教一下的。”
路元被他逗笑了,“颜夫子不成的话,就让哥哥教。”
“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话间刚才那位妇人牵着孩子出来了,只见她一脸的喜色,眉眼都快飞到后脑勺去了。
这一看就是入选了。
“恭喜啊。”
妇人喜滋滋道:“同喜,你们也别慌,颜夫子哎呦轻声慢语的好说话的紧,我家前头那个孩子落选了,他还好生安慰了人家一顿,而且啊……”
妇人凑过来,红着脸道:“模样真就和神仙似的,我这心口到现在还叭叭叭跳个不停咧。”
路景笑着点头,“知道了,多谢。”
妇人带着孩子高高兴兴地去了一边,一路收获了不知多少歆羡的眼神。
就在这时,学堂的门突然又开了,所有人刷的转头。
只见路光宗大哭着坐在地上,竹青色的衣裳滚的都是泥,嘴巴里还大喊着“我不走”三个字。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包括守在门口的路大和李氏。
姜氏攥紧路景的手臂,紧张道:“这是怎么了?”
“兴许是落选了?”
“啊?”姜氏惊讶极了。
短暂的傻愣之后,路大和李氏迅速冲进去,两人都没管地上的路光宗,而是齐齐冲到秦川面前,颤抖道:“颜夫子,我家光宗入选了没有?”
秦川没说话,只轻轻摇了几下手中的青竹扇。
关胜挡过去,客气道:“路家爹,路光宗这孩子我们知未学堂不收,您二位请回吧。”
路大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涨的通红,“凭啥,今儿来的这些个孩子,我敢说我家光宗是最有天分的一个,你们凭啥不收!”
路光宗见没人搭理他,只能自己坐了起来,小声喊了声娘。
但李氏根本没听见。
她紧跟在路大后头一叠声道:“就是,我们光宗就是做官的料,你们……你们有眼无珠!”
秦川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
关胜招了招手,立时便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跑出来,顷刻之间,路大一家三人就被“请”出了学堂。
甚至大家都没看清他们的动作。
“路元,请进来。”
路元乖巧点了下头,然后小步小步地迈进了学堂的大门。
路大和李氏还被家丁控制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等着吧,一会儿还得哭着出来。”李氏恨恨道。
可惜她期盼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一刻钟后门开了,路元一蹦一跳地扑进了路景怀里,清脆道:“哥哥,我入选啦,不用你教我啦。”
路景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正巧对上一双沉静的桃花眸。
“怎么可能?!”李氏震惊道:“路元为啥入选,他凭啥,凭啥我家光宗落选!”
没人搭理她。
关胜走过来,笑眯眯道:“景哥儿,你和路元稍待。”
路景点头:“多谢提醒。”
入选的孩子暂时还不能走。
听说路元入选,刚才的妇人立刻跑回来,用一种很刻意的腔调道:“我就说家里要教坏吧,就是可怜了孩子。”
李氏:“……”
路大:“……”
*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上百个孩子的选拔就全部结束了。
这效率高的有些吓人。
在家丁们的努力下,学堂外头很快只剩了入选的十个孩子。
学堂大门缓缓开启,十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依次缓步进入,不到一刻钟又出来。
姜氏到现在都还晕着,“事儿都了了吗?”
路元用力点头,“了了,娘,夫子让我们回去用些饭食,未时正式入学堂听课。”
“今日?”
“是呀。”
一早上下来,路景对那位颜夫子最深刻的印象便是:
一个极重效率的卷王。
这人肯定没有拖延症。
姜氏拽了下路景,“笑什么呢,快回去出摊了。”
“哦。”
没成想一转身就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齐刷刷跪了下来,路景吓得一个后仰,眼看着要摔倒,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背。
“多谢多谢。”路景惊魂未定地往后瞧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又被对方盛极的容颜惊到,险些再次歪倒。
秦川:“……”
路景脸都丢尽了,恨不得原地消失。
“可否先起来?”
男人声音清冽的宛如山间缓缓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点冷调,好像有人往清泉里揉化了一捧细雪。
路景噌地跃起,“得罪了。”
秦川没说什么,转身对着跪了一地的人,淡声道:“为何又来?”
他语气明明很是温和,但那种上位者不自觉带出的姿态还是叫周围人屏住了呼吸。
“夫子,我家孩子其实很机灵,就是不用功,这回我已经打过骂过了,他保证绝不再如此,请夫子再给一次机会吧。”
说着,那人就深深地伏了下去。
其他人齐声道:“请夫子再给一次机会。”
路景看明白了,这些人应该都是知未学堂淘汰出去的。
“既然是我知未学堂出去的便该知道,我说过的话从来不会收回。”
“夫子!”
“求夫子!”
有人突然伏地大哭了起来,被他这么一带,所有人都哭了,好不伤心。
路景忍不住开口:“颜夫子,我可以说句话吗?”
秦川目色平静,“嗯?”
“他们的孩子也都是夫子亲自挑选出来的吧?”
“嗯。”
“既然如此,那便说明他们在学东西上是有天分的……”
哭声陡然收了。
“不如让他们学点别的。”
跪着的人们齐刷刷投来茫然的视线。
秦川似有所感,“比如?”
“你们看啊,朝堂上除了有翰林,有内阁,是不是还有六部呢?”
“比如户部,需要会算账的人,再比如工部,需要会测算会规划的人,那是不是可以直接把人送去学这些呢?”
他故意说的很混乱,像一个道听途说的门外汉。
但秦川已经听懂了,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索。
“你继续说。”
路景一脸“局促”道:“我就只晓得这些了,别的我也说不出来了。”
他提供个方向,剩下的卷王自己去想吧。
关肃拧着眉道:“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需要很多夫子?”
路景挠挠头,“好像是,不过他们教出的优秀学子转头便能自己做夫子,教更多的学生,还有,要是这些人能把自己毕生所学整理成书册就更方便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越说越小声。
“夫子,我都是乱说的,你别见怪。”
秦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也是从那本书上学来的?”
路景愣住,“啊?”
“你学会钵钵鸡的那本书。”
路景:“……”
他怎么知道?
对了,肯定是关胜说的。
但这人反应未免也太快了吧,疑心也是够重的。
“自然不是,那本书是讲吃食的,怎么会提到这些呢,都是我闲来无事的瞎想罢了。”
秦川看了眼关肃。
关肃立刻点头,然后对跪一地的人说,“大家稍待,一会儿夫子会再行考核,但你们记住,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众人感恩戴德,“是,多谢夫子。”
不知道谁带的头,他们居然齐声喊道:“多谢景哥儿。”
路景:“……”
关胜恰好也领着新晋的一帮学生回来了,他冲秦川摇了摇头,“武试,全军覆没。”
秦川嗯了一声,并不觉得惊讶。
路景小声道:“你们怎么不去城郊的丐帮瞧瞧?”
关胜:“丐帮?”
“加入丐帮的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挺可怜的,要是能入选也是好事。”
关胜看向秦川,“夫子?”
“去吧。”
“是。”
关胜领着几个家丁走了。
秦川转身往回走。
路景正要回家,关肃突然一步跨到他面前,客气道:“景哥儿,我们夫子有请。”
路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