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沉闷的鼓声从城墙上方传来,守门的卫士再一次检查了木门外上锁的情况,然后随着鼓声集结。
院子里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士兵们点名应唱的声音。
清点人数之后,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城门。厚重的城门被士兵们推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然后就是城门砰然合拢的声音,它像一记重拳,沉沉地砸在了小院里所有人的心上。
院子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管战前动员有多么成功,当死亡的阴影步步靠近的时候,普通人还是会感觉到恐慌与畏惧。
城门落锁,而在城墙上方,高高挑起的飞檐之下,却亮起了数支火把。
火光朦胧,落在城外的院子里,大约也只够大家看出影影绰绰的轮廓的程度。但长夜里有了亮光,灵魂就仿佛得到了安抚。
秦时听到有人低低的抽噎,心里的怒火简直要掀翻了天灵盖:这些天杀的士兵宁可点着火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是怎么被妖怪吃掉,也不肯给他们留下一支火把!
黑暗中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秦时以为是沐夜,一回头却发现是沐夜的小头领,那个眼神总是冷森森的青年。他愣了一下,试着平复自己心里的怒气。
他听到过沐夜喊他“贺大哥”,便也顺着他们的叫法称呼他,“贺大哥有什么要说?”
小头领收回手,指了指院子的两扇木门,“有火石和火绒,等下我们把这个烧了。”
秦时心里那点儿怒火一下被冲散了,他有些解气的点头,“对!正好给咱们照个亮。”
唯一的问题就是木门不经烧,还是要等关键的时候再点火。
两人对视一眼,秦时立刻明白小头领也是这个意思。恍惚间,心里竟然生出一种他在跟自己的战友们参加演习的错觉——彼此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那是在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中磨练出来的默契。
这种熟悉的感觉突然间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冒了出来。明明是违和的,可这一瞬间,秦时还是眼角发酸,紧绷的心弦都仿佛软了一下。
这个时候,场院里的座位已经重新排过了。
没有战斗能力的老弱被安排在了最里侧,在城墙和院墙之间有一个夹角,这里是距离妖怪们出现的方向最远的位置。
在他们的前面是尚有一搏之力的成年人,男女都有,女人的位置稍微靠后一些。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点儿什么:石块、木棍、瓷碗打碎之后特意挑出来的带着尖角的瓷片。
这些人的前面是秦时和那个三人小团体了。
秦时觉得这三个人态度挺好,挺配合。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少,所有出头喊话、忽悠人的工作都让他来做。
在生死之间,大多数人都会感觉心慌意乱,这个时候有人强势地站出来,以头领的姿态发布命令,大家都会下意识地听从。
这也是秦时他们出任务,尤其是在疏散百姓的时候经常需要用到的小技巧。他现在也确实在用这样的暗示来确立自己的权威——他是想活的,因此绝对不允许有人在后面给自己拖后腿。这些人不管能不能帮忙,首先的要求就是听话。
秦时的刀已经磨好了,被他随随便便地拎在手里。雪亮的刀刃即使是在暗夜里,也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孩子们帮忙收集起来的碎石头也装在草筐里,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他腿边。
城墙上方也有人在看他们,秦时能感觉到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打量。
秦时在心里骂娘,恨不得自己有什么神通,好从天上降下一道神雷来劈死这些没有人性的王八蛋。
月亮升了起来。
大漠上的圆月无遮无拦地挂在明澈的夜空之中,月光如水,温柔地倾泻下来。
夜晚将深色的帷幕掀开,露出这世界最奇异的面貌:明明已到深夜,然而月光明丽,将这世界映照得纤毫毕现,也让这寂静的小院在等死的人眼里,焕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明亮来。
秦时觉得他像是走上了一个神奇的舞台,灯光打下来,照在他的脸上,而观众却潜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的打量他。
大约是月色明丽得近乎诡异,让秦时陡然间生出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穿越之前他是第六组的特战队员,主要的工作就是打妖怪。穿越之后,老天搜刮走了他所拥有的福利,只留下了他的本职工作。
他仍然是个打妖怪的——还是一个没有工资福利、自费打妖怪的。
人生真是充满了黑色幽默。
秦时上学的时候也是看过几本穿越小说的,所有那些小说的主角,穿越之后都会经历不一样的人生。
唯有他……真是穿了个寂寞。
“来了!”团子在通感里发出警告。
“来了。”这是小头领贺大哥冷淡又平静的声音。
秦时托了团子的福,从血脉觉醒开始,五感就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在确定了妖兽赶来的方向之后,他迅速打开自己的水壶,将壶里的药液尽量均匀地沿着院墙泼洒了一圈,最后剩下一点儿也都洒在了靠近老人孩子那一侧的院墙上。
药水微涩微甜的气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开来。
沐夜好奇地耸了耸鼻子,“什么东西?”
他对秦时调配的这个药水简直好奇到了极点。
秦时却顾不上回答他了。他的五感都被调动了起来,捕捉夜风里传来的最细微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像江南最温柔的细雨在阳春三月的微风里飘落下来。
药水的味道里开始混入一种奇怪的腥气。
秦时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虽然是专职打妖怪的,但老天在上,就这么举着冷兵器正面去应对妖兽们的尖牙利爪,对他来说也是出娘胎头一遭。
大约他的神情僵硬得太明显,旁边的贺大哥侧过头看了他两眼,然后抬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淡淡说了句,“尽力就好。”
秦时回头看他,觉得月光下的小头领看上去也有些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气势却忽然变了,仿佛月光将他周身的轮廓描了个边,弱化了所有柔软的部分,只将一个带着杀气的锋利的轮廓呈现出来。
初见时秦时在他身上察觉到的仿佛同类一般的感应,也在这一刻变得鲜明起来。
但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的小头领,是很能带给同伴一种力量感的。
秦时做了一个深呼吸,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视野内仿佛静止一般的画面被破坏,一道阴影窜上了墙头。
猫儿大小的身影,头上顶着一对稚嫩的角,前爪紧紧扒着院墙,警觉地朝着院子里张望。秦时有一种隔空与它对视的错觉。
小东西作势要跃起,却在将要跃起的瞬间晃了晃脑袋,像是突然间醉了一般,吧唧从墙头上掉了下来。
秦时,“……”
秦时心中涌起狂喜,忍不住嚎了一句,“他妈的……成了!”
旁边的三人组也看到了这一幕,皆露出诧异的神色。
但不等他们多问,更多的蛊雕出现在墙头上。它们有些像第一只似的,直接跌下墙头,有些则踩着同伴的身体飞扑过来,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院子的空地上。
秦时冲了上去,一刀将扑在最前方的蛊雕劈成两半。鲜血飞溅出来,秦时心里的紧张与慌乱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热血激荡,秦时几乎一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字:杀!
这是纯粹的杀戮,不讲技巧,也没有战术可言,秦时甚至不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为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涌动着的棕黄色的皮毛,潮水一般,仿佛没有尽头。
秦时觉得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剁肉机,只需要重复抬手、下劈这样的动作。
野兽凶残的叫声几乎要穿透了他的耳膜,令他脑仁剧痛,但这样的疼痛却勾起了他灵魂中隐藏最深的戾气。
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曾经怨恨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如今……他依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却连怨恨的目标都失去了。
鲜血在月光里飞溅开来,染红了秦时的面颊。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眼瞳周围也泛起了一圈冷冽肃杀的银光。
冷幽幽的,像被冰冻起来的月光。
不过这个细节,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院子里有兵器的人就只有他们四个,而此刻,他们四个都被妖兽包围起来了,除了埋头下刀,谁也顾不上别人了。
蛊雕们前仆后继地窜上土墙,虽然在受到药水的冲击之后会呈现出一种醉酒的状态,攻击力大大减弱,但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候一刀砍下去,刀身劈开蛊雕小小的身体,会直接砍到它后面的同类,即便如此,蛊雕仍然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涌进来。
所有的流程事先都已经商量过,院门也被安排好的人点着了。火光一窜起来,原本还缩在后面瑟瑟发抖的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拿着菜刀的汉子也克服了心头的恐惧,冲上去按住一个蛊雕就是重重一剁。
“他娘的!”他被溅了一脸血,两只眼睛里却冒出了凶气,回身冲着瑟缩的人群嚎了一嗓子,“还傻愣着干什么吗?!杀它奶奶的啊!”
之前给秦时讲故事的汉子最先反应过来,他把儿子推到后面,自己冲出来开始收拢被秦时他们砍翻的蛊雕,一只一只丢进火堆里。据说妖兽的生命力都旺盛得很,万一这样的伤不足以要命,等下它们又活过来可怎么办?
有了一个行动的,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加入了打扫战场的队伍。
蛊雕毛皮多油,一烧起来哔啵作响,将小院照得亮堂堂。
火光安抚了普通人对于黑夜的恐惧。杀戮的场面,则激发了这些平时胆怯懦弱的普通人心里拼死一搏的勇气,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行动了起来。
刚刚攀上院墙的蛊雕会受到药水的影响,有些手脚不灵便。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摸到了这个诀窍,他们有的负责按住这些使不上力气的蛊雕,有的负责拿大石头砸脑袋,有的负责将半死不活的蛊雕扔进火堆里去。
原本作为妖兽的饭堂而存在的小院,一时间竟然热火朝天起来。
城墙上方的人都看傻了。
这,这竟然还真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