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漫长的黑夜,长得仿佛熬不到尽头。
他像是变成了一架没有灵魂的机器,什么也顾不上去思考,只是机械地抬起手臂做出劈砍的动作。但不停地挥刀也是耗费体力的一件事,身体不知不觉就变得沉重,感觉也麻木起来,连疲劳都感觉不到了。
沐夜那边的三个人情况跟他差不多,他们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将其他的人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蛊雕的尸体从院墙下方一直堆积到了小院的中央,他们四个人停留的地方。他们手里有刀,后面的人不敢离得太近,尸体就慢慢堆积起来。
小院里腥气冲天,鲜血几乎将他们脚下的土地都泡软了,秦时一脚踩下去,甚至会有种被黏住的错觉。
这噩梦一般的夜,将他拉进了地狱里。
药水的功效是有时间限制的,但好在最先赶到小院里来的是蛊雕族群里最为强壮的一批,它们中了药,反应变得迟钝,战斗力也大打折扣,几乎就是躺着等人来杀。等后面药效渐渐减弱,秦时他们也开始感到疲惫的时候,冲上来的蛊雕与先头部队相比,实力已经减弱了不少。
这也是秦时他们能够一直支撑下去的主要原因。
而且秦时他们还有帮手。那些中了药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蛊雕都被人七手八脚地拖去点火,这就杜绝了药效过去之后,它们重新投入战斗的可能性。
夜色里,远远传来了野兽悠长的嚎叫。
嚎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散发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厮杀中的蛊雕像是接收到了什么命令一般,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回跑。
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小院就空了。
月光落在墙头上,散发出水银一般的光泽。
秦时迟钝地低头,脚下的土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向后退了一步,一口气松懈下来,身体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软塌塌地滑到了地上。
在他的上方,夜色明净,圆盘似的明月已经微微倾斜。这样静谧的景色,仿佛一切血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秦时深深的吁了口气,“这就……到卯时了?”
这只是他的自言自语,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念出了声,却听耳边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不,还没到。”
秦时艰难地转头,就见一张沾着血污的脸正好横在他身旁。要不是之前听过他说话,秦时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三人组里的贺大哥。
“刚才的叫声,”贺大哥闭了一下眼睛,轻声说:“是它们的王在下命令。”
最早冲进院子里的先头部队都被药水迷晕了,或许那个时候,小院里的战况就已经被蛊雕王掌握了。但出于对他们这一批“食物”的反抗决心的估计不足,或者干脆就是没放在眼里,蛊雕王并没有下令撤退。
在后面的战斗中,小院里的情况不断恶化,蛊雕的折损越来越大,于是蛊雕王终于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
“我还以为,”秦时喘着粗气说:“死了那么多手下,它们的王会来报仇。”
“不会,”贺知年肯定的说:“我们的反抗在它看来太反常了……它是个疑心很重的家伙。它需要搞清楚一切,然后决定要要不要报仇。”
秦时没有再问。贺大哥他们是怎么知道蛊雕王,怎么知道它们曾经陷入埋伏的,不管他们身份是什么,这些事都不是他一个陌生人该问的。
他太累了,心中充满了后怕,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这是以前在第六组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那时他虽然也接触过蛊雕,但在封妖阵里,蛊雕一族的王是被封印的状态,流落在外面的都是些散兵游勇,并不成规模。
再说还有一个装备的问题——巡视封妖阵的每一个人,可是从头到脚的高科技。
小狐狸?!
小蛊雕?!
狼?!
谁他妈会怕啊?!
“休息一会儿我们就走。”贺大哥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低哑,但秦时听得出这人的理智还在,大脑也还在正常运转,“这里所有的人都走。城里的卫兵肯定会派人来抓我们,在他们开城门之前,我们必须走出足够远。”
秦时沉默地点点头。
他明白贺大哥为什么这么说。妖怪们今天晚上没有吃上饭,或许明天还会来,等城门开了,那些没人性的守卫一定会把他们再抓起来。再说,还有他之前用来麻\醉蛊雕的药水,这样的东西,他们肯定也想要。
“不止如此。”贺大哥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轻声说:“这群妖怪相当记仇,它们今晚在这里吃了亏,明晚一定会卷土重来。土院墙拦不住它们,城墙也拦不住……城里的这些人,一定会把我们推出去平息妖怪们的怒火。”
秦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贺大哥淡定的与他对视,他的眼眸里涌动的波光却比他们头顶的夜色更幽暗。
秦时于是明白了,他并没有猜错,也没有想多。贺大哥想要说的就是他猜想中的那个意思:石雀城要完了。
如果他们不跑,他们会跟石雀城一起死在这里。
秦时脑海里有些混乱,“就,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不是圣母病,也不是对自己的敌人发善心。但抛开城墙上这些没有人性的士兵,城里还有无数的平民百姓。
“他们有武器……”贺大哥坐了起来,嘶的一声,表情扭曲起来,不知牵扯到了哪里的伤处。
秦时也扶着地面爬了起来,“受伤了?重吗?”
他的理智回炉,终于想起贺知年之前就已经受了伤。白天他在那里煽\动群众的时候,贺知年可是一直躺着的。
“旧伤。”贺大哥侧身,避开了秦时的打量,继续前面的话题,“城里有楼兰的王族,他们有钱有人有兵器。再说这城里的人……从老到小,哪一个不是喝着游民的血活下来的?他们并不无辜。”
秦时默然。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潜意识里他还当自己是一名战士,就这么丢下妇孺老幼自己先跑……
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走吗?”贺大哥侧过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波澜不兴,有一种古潭似的幽深。
秦时颇艰难的点头,“走。”
秦时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强的能力,能把所有的人都照顾到。在他们周围,还有这些差点儿当了妖怪口粮的游民,离开这里之后事情还多得很,对他来说,这些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伴,才是眼下他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院子的木门早就烧没了,而且门口还堆了一大堆散发着焦臭味儿的蛊雕尸首。
秦时带头清理出口,三人小组负责把大家都动员起来,说好了大家一起走。就连最孱弱的妇女和孩子也都燃起了再拼一把的勇气。
他们都知道城墙上方的人在看着他们,但这些窝囊废,天亮之前是绝对不敢打开城门的。等他们分出人手来抓他们,谁知道他们都往哪儿跑了?
妖怪随时有可能出现,城里的贵人们应该也不希望卫兵们一窝蜂地都跑出去抓人吧?
只要他们跑出石雀城的范围……
只要他们跑得足够远……
院子里的人其实也都累得够呛,但生死线上走一遭,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最要紧的不是休息,是逃命。
现在不逃,等天亮了,他们肯定会被城里的卫兵抓住,继续关在院子里喂妖怪。反而趁着城里的人没空管他们,赶紧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大家意见一致,也没什么可拖延的,破烂的行李拎上就能走。
有两个老人家想要留下来,说自己年纪大了,跟他们走会成为拖累,还不如留在院子里给大家拖延一点儿逃命的时间。结果他们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拖着往外走了。
还有年轻人在一旁嚷嚷,“你们走不动了,我们轮流背着你们走!人家有刀的都没嫌弃咱们累赘,咱们干嘛要嫌弃自己?!”
沐夜站在门边指挥大家往外跑,听了这话忙说:“正是!咱们人多,就该互相帮衬……都挺过妖怪这一关了,更要活下去才对啊。”
院子里的人被他这番话说得,一个个红了眼圈。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本以为他们只能活到昨天夜里,但是有人挡在他们前面杀妖怪,他们在后面帮帮忙,打打下手,竟然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一场劫难。
能活着,谁乐意去死呢。
秦时也守在门边,他将最后一个人推出院子,正要走,却见那人回过头,冲着城门的方向恨恨地啐了一口。
城墙上方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但并没有人追出来——还不到城门开启的时间,私开城门,罪同谋逆。
没人会为了抓捕几个游民冒这种风险。
何况在他们的认知里,没车没马,又折腾了一整夜,他们能跑多远?
一众游民在这些守城卫兵的眼皮底下就这么走了。
但确如人所料,他们劳累一夜,有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行动快不起来。为了躲避官兵追捕只能绕路走,尽量离开商队行人通行的那条路线。
厚重的夜幕被晨曦撕开第一条裂缝的时候,逃难的队伍终于支撑不住,停下来略作休息。
秦时瘫坐下来,刚来得及抹一把脖子上的汗,就见贺大哥朝他走了过来,远远的招了招手,“秦时。”
这两个字被他喊得字正腔圆,秦时却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他这会儿累得眨眼都嫌费事,根本就不想动一动。
他心里其实也有些奇怪,明明初见时这个姓贺的小头领身上就带伤,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似的,结果折腾了一整夜,他都要瘫了,姓贺的却仍然白着一张脸走来走去。
秦时猜到三人组是想召集几个熟悉地形的人商量一下往哪儿走,但他一个外来户,地形什么的一无所知,参与进去毫无用处啊。
“贺大哥,”秦时实在不想动,“我……”
话没说完,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
男人的手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有茧,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悍厉气息。衣袖上还沾着发黑的血迹。
秦时叹了口气,“你们商量吧,我也不认识路,有我没我都一样。”
他给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就是队伍里有力出力的壮劳力。不论是地形,还是国家和地区的局势都一无所知,他能有什么意见呢?
“那怎么一样。”贺大哥说着,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就算不认识路,你总该听一听下面我们要怎么做。”
“这位大哥……”秦时还想再挣扎一下。
男人回头,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黑白分明,斜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神色,极认真的纠正他的称呼,“贺知年。”
秦时一愣,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做自我介绍。
“我兄弟沐夜,摇光。”贺知年说:“摇光以前是道门中人。我们兄弟三人出门游历,结果遇上麻烦,被困在了石雀城。”
这算是比较详细的自我介绍了。贺知年能跟他说这么细,可见在共患难之后,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秦时心想,难怪摇光的名字这么奇怪呢,天璇、天枢、摇光……确实是道门中对北斗七星的称呼。
等等……
重点不是这个。
这个叫贺知年的家伙挺会打岔啊,秦时原本满脑子都是“我不想听你们开会”,这会儿听他聊着闲话,不知不觉已经被他拽到了商讨行程的小团体里。
得,来都来了,那就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