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满座衣冠朽7
寒风悄悄吹来,拂动浅蓝色的轻纱帘幔,连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在诉说着急迫的味道。
不等郁止说什么,谢辞便十分体贴地再次爬上了房梁,又做了次梁上君子。
郁止忍住了笑,调整好表情,开门迎上。
楚珩踏风雪而来,黑色斗篷上落了一层银装,将深渊幽墨染成了云中月牙。
他看着郁止,良久,才哑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了。”
郁止淡淡睨他一眼,也不行礼,更未因他的身份而有所恭敬,“我不见你,你会罢休?”
挡了几回,这人还不是会仗着身份直接逼迫郁府下人,不敢阻拦。
“既然来了,进来吧。”说罢,他转身进屋。
楚珩心中一喜,快步跟上。
然而刚刚进屋,他的脸色便又微微一变。
郁止手中正拿着一杯刚才用过的茶杯,将剩余茶水倒入一旁的盆景中。
“你屋里,还有客人?”楚珩视线不着痕迹打量屋内,像是要从中找出哪些蛛丝马迹。
然而他注定失望,这屋里的东西,自郁止来后,他基本没动过,原主和楚珩相识太早,早到原主成长的很长一段时间是与他一起度过,这屋里的许多东西,与楚珩有关,所是变化太大,必会让楚珩心中警惕。
郁止动作自然地将那杯子放在一边,重新拿了干净杯子倒了一杯茶,放在楚珩附近,“小弟方才来过。”
楚珩暂且信了,没再多问。
“怎么是云山雨雾,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喝的是青锋银芒。”浅尝一口清茶,楚珩问道。
郁止给自己填茶的动作一顿,并未看楚珩,清润的声音裹着淡淡雪意,“是你喜欢。”
你喜欢,他才常喝。
你喜欢,他才常备。
苍白的指尖握着杯壁,明明茶水并不烫口,却仿佛能将那素白手指融化。
楚珩冒雪而来,脸颊被冻红,他上前抱住郁止的腰,郁止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怀桑,我们不要吵架,你也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你冷落我这么久,我很难受。”
他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就一�,然而才短短几天,他便受不了,心上人就在眼前,他却见不到也碰不到。
“你想怎么罚我可以,不要不见我……”
楚珩是真的有�怕了,这几天的被拒,比先前几月不见还让他受不了,总给他一种自己要被抛弃的错觉。
不……或许不只是错觉,若是他处理不好这件事,恐怕真的会与郁怀桑出现难以解决的问题。
郁止静静等他说完,控制自己的视线余光不往谢辞所在的房梁瞥去。
他缓缓推开楚珩,神情因为楚珩的话而有所变化,至少比刚才见的第一眼温和一些。
“楚珩,你说我为何要生气?”
楚珩也不敢再自作聪明,诚恳道:“你气我不信你,你气我不将其他人乃至自己的子嗣放在心上,你气我试探你。”
郁止心说这人原来还能好好说话,要是原剧情中不要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说不定也能和原主有�不同的剧情。
可惜,他不是原主。
“既然知道,那你改了吗?”
楚珩顿时哑口无言。
他改,他改什么?他有什么要改的?
在楚珩心里,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唯一错的就是郁止太聪明,让他根本没办法隐瞒。
“我,我可以改,只要你看着我,我一定改。”他也不笨,连忙说道。
郁止轻笑一声,笑过后,神色又淡了下来,“有我你才改,若是没我呢?若是我不在了呢?”
“你怎么可能不在!”楚珩不接受这�假设。
郁止双目认真地看着他,“楚珩,皇位是你自己要的,皇帝是你自己要做的,既然做了,就把它做好。”
不,是因为你,我才会要的!
为了配得上你,为了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为了给你一条青云路,我才要的!
楚珩眼中神情急切,就要开口,郁止却先一步阻止道:“切莫说些什么为了我这种话,自你要皇位以来,我从未得到过什么。”反而失去了很多。
“不是吗?”
楚珩脑海里突然出现郁家主和丹阳,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喉头滚动,一�音节没发出。
郁家主一事,他不敢说,就如郁止了解他,他也了解郁止,若是换了郁止来选,必不会是自己那�选择。
郁止态度温和地推开他,二人距离拉远。
便是窗外寒风落雪,不及楚珩此时的心寂冷寒凉。
“你受我影响太重,我想,我们需要单独的时间思考。”
楚珩的心已经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有一丝本能让他启唇问出:“思考什么?”
郁止的声音如清泉在山间安然流淌,不带半分情绪,没有爱,没有恨,有的不过是天地初开时的澄澈纯净,大道无情。
“思考你有什么,你要什么,你改怎么做,以及……你我的未来。”
“在我守孝期间,我们不要再见面,不久后,我会离开京城,孝期过,回朝后再见。”
楚珩走了。
屋里的某位梁上君子也悄然下来。
谢辞静看着郁止,神色中似乎带着某些复杂。
他从未见过楚珩这么卑微的模样。
从前楚珩是楚王,现在他还是皇帝,无论何时,他的身份比郁止高出许多。
虽说如今打着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名头,可随着制度变革,世家地位确实在下降,即便郁家底蕴盛怒,尚且无法保证永世昌盛繁荣,何况其他人。
这样的情况下,郁止面对楚珩的态度是不卑不亢,不恭维不讨好,反而言语间以劝诫指导居多。
如此作为,着实说明眼前的男人对楚珩的为臣为恋人的真心。
可他大概忘了,楚珩除了是他的恋人,还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此时此刻,谢辞竟对郁止担心起来。
他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人最后却下场凄惨,楚珩或许可以做�合格的皇帝,却绝对不是�合格的恋人。
“郁侍郎就不怕,我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谢辞悠悠开口,想要知道郁止的态度,他躲起来是不得已,听到八卦也是巧合,若是郁止想着杀他灭口的打算,那自己还是把那�担心丢进狗肚子里的好。
应付完楚珩,还为接下来要做的事做足了准备,郁止心情不错,面对爱人,心情更好。
“我信谢指挥。”
谢辞唇角动了动,似乎是想弯一弯,露出�浅笑,然而终究失败了。
“放心,今夜就当我没来过。”这算是承诺和保证。
“郁侍郎对陛下可真用心良苦,今日所见,甚感敬佩。”
郁止唇角抽了抽,他大概知道谢辞误会什么了。
谢辞以为他今日所言是为了让楚珩做�优秀的皇帝,不惜以二人的“感情”为代价要挟。
着实称得上一句忠君之心,用心良苦。
然而真相却是他要用皇位困住楚珩,并夺走他最在意的东西。
“分内之事罢了。”郁止大言不惭道。
为完成原主的愿望,他说这话也没错。
谢辞还当这人是只有一腔赤胆忠心的忠臣,还为了让他避免落得不好的下场冥思苦想。
临走前,还不忘道:“郁侍郎,有些话不便多言,但望你明白,那位已经不是从前的楚王殿下,而是一言可定人生死的圣上,你也是他掌中之一。”
郁止心情略复杂。
几日后,一辆低调的马车出了京城,楚珩站在宫墙之上,远远望着那辆马车消失不见。
小林子小心翼翼道:“陛下,郁侍郎只是外出游历一段时日,不久后便会回来,天寒地冻,您还是回宫吧,若是病了,岂不是辜负了郁侍郎的心意?”
楚珩面色苍白憔悴,可见这段时间他并未休息好。
“小林子,你说,他真的会回来吗?”
小林子心惊肉跳,“自然会,您和郁侍郎家人在京城,他怎会不回来。”
楚珩轻笑一声,双眼染上一层猩红。
“可朕觉得,他不会。”
不是不回京城,而是不会回到他身边。
没有任何原因,就是直觉而已。
可偏偏,最没有理由的直觉才是最真实的想法。
“回宫。”
年关已过,重开朝堂。
谢辞得知郁止离开京城的消息,心知他是在按那日的约定行事,他观察了楚珩一段时日,发现对方并未做什么事,例如用郁家人来威胁郁止这种行为。
完后又觉得自己对那二人关注太多,他是锦衣司的人,该做的只有为皇帝办事,不该对皇帝和臣子的感情太过关注,便又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思。
“头儿,渝州那边有消息了!”一�手下快步跑来,面上带着喜色。
无他,上任这么久,谢辞发布的任务终于有了进展,他们不该高兴吗?
谢辞一把夺过信,待他看完信中内容,双眼发亮,竟是比以往哪一次案子有了进展要兴奋。
“启程去渝州!”
谢辞从前被楚珩重用,并甘愿做他一把刀时,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惩治远在渝州许家。
那是害了他全家之人的家族。
楚珩答应了,条件是谢辞必须自己找到证据,有多少证据,就下多重的惩处。
谢辞要一击即中,那些可大可小的错处他不放在眼里,派人一直盯着他们,等到有大错时,便是他出手之日。
如今,那一日终于到来。
一行人低调来到渝州,这里重峦叠嶂,群峰惊险,待入了城,几人便乔装改扮成外地商人,倒卖蚕丝。
渝州城热闹非凡,比起过年时也丝毫不逊色。
谢辞一行人来到一处茶摊,状似不经意道,“大哥,这渝州真热闹啊,外面妇人小娘子成群结队,看来那小子没骗我们,来这儿真的能赚钱!”
“啧啧,这些小娘子可真漂亮,说不定咱们也能娶�标志媳妇!”
送茶和小菜上来的小二笑着招呼道:“可不是吗,我们渝州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最是容易出美人的地方,皇帝老儿纳妃子,可要咱们这儿的!”
谢辞挑眉,示意手下们一眼,当即有人和小二攀谈起来。
“这皇帝也要娶媳妇儿?”
“可不是,那些,看到没有,是要去给皇帝做妃子的。”
“这么多?这皇帝应付得过来吗?”
“哈哈,说皇帝后宫三千,这忙不过来也不妨碍他把人收进宫啊。”
……
几人的话题弯来绕去,竟是开起了黄腔,谢辞一�人静静喝茶,不知为何,素来不在意这些的他竟第一次想到,这茶没有之前在郁止屋里的好喝。
待手下在小二那里套好了消息,几人默契地没在外讨论,而是单纯吃吃喝喝。
结账后,其中一人说:“大哥,我们已经找到暂住的地方,在闻柳巷,里面有间小院子,便宜又安静。”
谢辞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外地来的丝贩,没多少钱,怎么会租院子?”
那手下也机灵地回复道:“大哥,我们家里几�兄弟没媳妇,打算在渝州物色几�漂亮媳妇娶回家,所以打算多留一段时间,租�院子方便。”
谢辞满意�头,“行,去吧。”
同一套说辞,他们跟租房的牙行也说了一回,算是掩人耳目。
牙行办事利落,很快办好了租房手续,两�手下去外面采买生活用品,其余几人在院子里跟谢辞商议正事。
他们此行前来,是为了调查渝州官员和当地豪强勾结,假传圣旨说新帝欲选秀,借此敛财的案子。
那豪强,自然便是渝州最大的许家。
“大哥,我们的人已经混进许家几�月,能够接触到一些主院的事,不过不多,他暗中查探到不少消息,但是证据不好拿,会惊动别人。”
谢辞�头,“我知道了,找机会跟他取得联系。”
“这儿的知州最宠爱的小妾便是许家族女,他们必定有所勾结,只是不知此事究竟是谁主要牵的头。”
此事可判定许家究竟是主犯还是从犯,谢辞要一击必中,不愿意让他们有任何可以推脱的机会。
还需从长计议。
正商议间,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几人以为是那两�采买东西的人回来了,前去开门。
谢辞急忙制止:“等等!”
他们初来乍到,虽说一直低调,却也不能排除被人盯上的可能性,“小心为上。”
手下了然,变声后,对着门口喊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道女声,“几位官人,是我啊!红娘!”
果然不是他们的人!
谢辞皱眉盯着门口,心道他们刚来,谁认识什么红娘?眼神一扫,那手下便又道:“红娘是谁,我们不认识,你找错人了!”
门外的女子皱眉疑惑道:“没走错啊,不就是这儿吗?今儿刚租出去的。”
她又敲了敲门,“几位官人,奴家在外不好说,咱们进去聊怎么样?”
手下这会磕磕巴巴问谢辞:“头儿……咱们这不会是遇上上门的那什么了吧?”
谢辞不解:“什么?”
“就是……就是那什么啊!听说有的那种……”他红着脸冲着其他几�人问,“你们到底谁�了?快�站出来接人!”
其他人连连摇头,“你别乱说,我没有!”
“我也没有!”
“怎么可能!”
终于明白过来的谢辞:“……”
他额角抽了抽,抬脚踹了那手下一下,没好气道:“滚去开门!”
门外红娘已经等的有�不耐烦了,大门终于打开,一�俊俏年轻小郎看了她一眼,犹豫道:“您……您请进!”
说罢,匆忙跑回去,躲进其他几人身后。
红娘在看到开门人时便双眼一亮,等她看清几人的面貌后,双眼更亮了,此时竟是一双眼睛落在谢辞身上移不开。
刚刚因为被拦在门外的不悦已经散去,满心是收到好货的激动!
“你有事?”谢辞皱眉看她。
红娘一拍大腿,“有事,有事!是官人你们有事啊!”
谢辞莫名其妙,“什么?”
红娘以为他们忘了,笑着道:“哎哟,不是几位官人在牙行说想讨媳妇儿吗?这不,收到消息,牙行便立刻把消息告诉了奴家,奴家这就上门来了啊!”
难怪那牙行传话的人跑得这么快,原来是上等容色,尤其是打头的这位小伙儿,她要是再年轻十年,自己就上了!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家里还有�侄女,肥水不流外人田。
谢辞:“……”
他缓缓扭头,视线落在某�方向。
其他人浑身一抖,纷纷避让,将身后的某人露了出来。
谢辞:这就是你的好办法?
那人……那人欲哭无泪,他怎么知道这牙行的人这么认真啊!他们又没下任务给订金,竟然这么热心地帮他们请了媒人。
红娘什么红娘,分明是媒婆!
红娘丝毫没察觉到院子里气氛不对,开始笑容热情地跟谢辞介绍起来。
“这位官人,你年岁几何?家中可有多少资产?还有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温柔可人的行吗?”
谢辞捂着胀疼的额头,很想把人丢出去。
不行,他们是商人,不能动粗。
他冥思苦想,试图找到一�最合适的理由,彻底毫无后患地解决眼前的麻烦。
脑海中闪过郁止,他眸光微动,“我生性龙阳,不欲娶妻,此次主要是为我那些弟弟们娶妻,家里就靠他们传宗接代了,婶子还是去问他们吧。”
手下们:“……”
他们齐齐在心里对谢辞竖起大拇指,够狠!
闻言,红娘表情愣了一瞬,随后继续笑道:“这也无碍!官人喜欢怎样的男子,威武强壮的?文质彬彬的?还是腼腆可爱的?奴家知道的也能给你介绍嘛!”
谢辞:“……”
他这才想起来,民间向来是不禁止男子结契的。
他脑子里下意识认为郁止和楚珩的关系会被许多人反对,不得善终,是因为他们二人身份特殊,确切的说,是因为楚珩身份特殊。
可若是不是楚珩,郁止未必不能得一心人,幸福美满。
将这莫名其妙的思绪丢出去,谢辞沉思一瞬,又才继续道:“有劳婶子,实不相瞒,我已心有所属,这才连番拒绝你的好意。”
红娘扼腕叹息,好好的郎君,怎么又心有所属了呢!
失去了一�好资源的红娘苦了脸,“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怎么喜好龙阳还心有所属,这不是浪费人感情吗!”
外地来的?谢辞敏锐问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外地来的?”
“还能有谁,就住你们隔壁的一�书生,他每日要教附近孩子识字,这会儿也快回来了吧。”
红娘随意扭头,“喏,回来了。”
谢辞警惕看去,忽然顿住。
初春已至,渝州未雪,唯有细雨如针,飘飘洒洒。
来人一身月白色衣衫,容色如画,眉眼似山川河流,巍然温柔,卷着一腔春意缱绻,背后青山落雨,静静融于万丈山水间。
第132章 满座衣冠朽8
雨雾天青,山色朦胧。
郁止自画境中走出,抬眼便瞧见大开的正门中的人,脚步微顿,挑眉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愣,神情自然,态度自若,仿佛真是一场再巧合不过的巧合。
郁止收了头顶的油纸伞,对着门内的谢辞点头笑笑,随即转身便往隔壁去。
谢辞随手丢了一块角银给红娘,“我于亲事无意,倒是我家中这几个兄弟不好打光棍,劳烦红娘问问他们。”
手下们:“……”
这是报复吗报复吗报复吗?
无论是不是报复,谢辞都快步出门,拐弯便消失不见。
红娘一看便知他是去了隔壁,心中得意,“什么心有所属,不还是因为没遇上入眼的人?果然如今见了那书生,竟是不管不顾追上门,啧啧!不过也难怪,那书生的神仙模样,又有谁能真的抵挡住呢?”
红娘看见两个长得最好的竟然有内部消化的趋势,心情颇好,喜笑颜开地对上其他几人,将银子收进怀中,“各位官人,可有心仪的娘子类型?只要是我红娘知道的,保证给你们找到!”
她笑盈盈看着几人,仿佛在看大肥羊,几人纷纷后退,恨不得把这红娘丢出去。
然而,不行。
他们强笑道:“好……好啊。”
赶人不行,只能胡扯了,总不能真让人找到什么姑娘来吧?
无论几个手下在心里骂顶头上司怎么不做人,谢辞都没在意,他在郁止身后,紧跟着对方进了门。
大门关上,郁止这才回身,好奇地问了问谢辞,“谢指挥怎么在这儿?竟这么巧?”
简单一句话,却将谢辞原本准备说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他原本想问和郁止同样的话,然而此时想来,自己大约是不能问的。
毕竟人家先来,自己在后,万没有对方跟着他来的可能。
谢辞喉头动了动,“出京办差。”
郁止不等他询问,便道:“我出了京城,四处游历,来到渝州也是巧合,这里山清水秀,百姓纯朴,便留下来多住一段时日,不想却遇见了谢指挥。”
他守孝期间,身上并无官职,不该过问公事,他便也没问谢辞此来所谓何事。
“今日相遇可谓有缘,不如晚上留下来吃顿便饭?”
谢辞想了想,便答应下来,他心中的犹疑仍未退去,见见郁止,说不定能得知更多线索消息。
渝州之行于他而言很重要,他不希望横生波折。
郁止望着他的身影,心中微叹。
他来渝州自然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谢辞心思细腻,但在关乎自己的事上,总会有人不那么理智。
原剧情中,谢辞为了以主犯之名牵连许家,在证据不够严谨的情况下,也坚持以此处置。
事实上……许家确实不冤枉,道证据这东西,向来都是在谁手中都有不同的说法。
此时的谢辞荣宠在身,无人敢明着与他作对,甚至有人为了讨好他,上赶着帮他把“证据”补全,无论屈打成招还是其他办法。
如今的谢辞自然不需要在意,可等日后需要他倒台之时,这些便都是他的把柄罪证。
原剧情中的他,亦是因此而被斩落马下。
他平生公事公办,从未徇私,也是无私可徇,唯有此事出了纰漏,最后以因私废公、徇私枉法、欺上瞒下等罪名被处置,许家因此还得了个被陷害的罪名。
此事发生在女主初入朝时期,楚珩因为没了绳子,整个人就是一条疯狗,谁不顺眼就咬谁,有人在他耳边挑拨谢辞从前和郁止作对,楚珩怒从心中起,便任由他被敌对势力诬陷,全然忘了从前谢辞和郁止不合,更多还是因为他。
郁止此番前来,自然是为了让谢辞不要落到原剧情中的下场。
郁止回到屋里,给自己换了身衣服,亲自去外面酒楼订了一桌席面,没办法,他是会厨艺没错,可原主不会,作为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他也不应该会,便只能以席面来招待谢辞和他几个手下。
手下们也是白天没注意,如今才发现住在隔壁的是谁。
他们也怀疑过郁止的来意,然而对方是先来的,他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都说不出郁止是跟着他们这话,只能和谢辞一样,被忽悠觉得是巧合。
饭后几人离开去办正事,只留下一个谢辞在郁止的小院里。
一来二人确实有段时间未见,算是叙旧,二来谢辞不愿郁止知道他在做什么,免得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今日听那红娘说,郁郎君在这儿还做起了教书先生?”郁止身上没有官职,加上出门在外,为了不暴露身份,谢辞便用了其他称呼。
郁止笑了笑,伸手给二人倒了两杯热茶,“不过是觉得闲着,便给自己找些事做罢了。”
谢辞沉默片刻,语气有些幽深,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我以为郁郎君这样出生之人,不该看得上那些平民幼子才对。”
世家与寒门,其中的差距比平民与帝王的差距还大。
自古开国之君多是平民出身,他们花费数十年便能鱼跃龙门,可要从寒门变成世家,少说也要花费上百年,运气好,才有可能勉强摸上点门槛。
世家世家,一个累世传家,便在于此。
所以他们有资格有底气看不起任何人。
郁止此人,本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世家子,许多言行举止,却与其他他所见过的世家之人有许多不同。
郁止闻言,看了他一眼,淡笑道:“不过世间一俗人罢了,身份如何,不都是如此?”
谢辞闻言,竟也不觉得意外,大概只有拥有这样的想法和态度,郁止才能对身为皇帝的楚珩以平等的态度处之。
谢辞与郁止不同,郁止是不低看高看其他人,态度平等淡然,而谢辞则是眼里看不进任何人,包括楚珩。
他举起茶杯对郁止示意,牛嚼牡丹般吞下,真情实意说了句,“那位配不上你。”
明明不该多嘴,明明知道忌讳,他却还是轻易说出口,只因他真的这么想。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疏不间亲,如今那二人之间有矛盾,郁止才会听他这么一句,可若日后二人和好,第一个被收拾的只怕就是他。
郁止有些意外,是真的意外,谢辞竟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这句话。
这不是他的风格才对。
略一思索,郁止边眉目一柔,淡淡嗯了一声,似回应,又像什么也没说。
见他没生气,谢辞便悄悄松了口气,他微微一愣,竟不知自己为何作这反应。
勉强将它视为对自己安危的担心,谢辞开始绞尽脑汁转移话题。
抬头望天,入眼一幕星月,他轻叹道:“今夜的月色真美。”
郁止:“……”
他顾不上喝茶,扭头看了谢辞一眼,见他只顾着抬头望天,心中好笑又遗憾,也对,这个世界的爱人又怎会知道这句话的其他意思。
他笑着摇头,“谢指挥,你绞尽脑汁想话题的模样很有趣,改日我为你画上一画,好歹胜过你身边没有镜子的遗憾。”
谢辞:“……”
他默默扭头看向郁止,没说话,可浑身跑发出来的无语气息却令人觉得好笑。
郁止却没笑了,反而神色正经了些,小声问道:“谢指挥来渝州,是为调查何事?若是可以,在下也可出一番力。”
谢辞微微皱眉,复又松开,“不必了,此事我们足矣,不劳烦郁郎君,若是牵连到你,只怕更不好。”
郁止故作遗憾地摇头,“好吧,那你记得,若有危险,可以找我帮忙。”
谢辞当然不会,但为了敷衍郁止,他随意点头。
天色已晚,郁止没再留谢辞,他知道这人晚上恐怕不会闲着,留他在这儿也只会耽误他的正事。
谢辞回去后,与那位潜入许家的卧底见了一面。
当夜,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道郁止却趁着许家没有谢辞的人,偷偷潜入其中,转了一圈,打探好其中布局,又悄悄离去,没留下半点痕迹。
很快,谢辞发现一个致命缺点,他来得太早了。
如今距离选秀还有一段时间,那些打着敛财主意的人才刚刚开始实施计划,钱财都还没到手,罪名还没落实,证据也没形成,他想要找都找不到。
为此,谢辞感到头秃,为什么来时没考虑到这一点?
“头儿,要不你先回去,我们留在这儿看着?”
谢辞摇头,京城渝州路途遥远,来回就要花掉这多出来的时间,还不如不走。
没了任务紧迫,谢辞便也闲了下来,
那日红娘被几个手下天仙般高的条件给吓跑,此后再没有上过门,谢辞为了打探消息,便时常出入夫人娘子爱去的银楼和成衣店布庄等等地方。
每日对着那些夫人娘子喜欢的衣服首饰,听着她们交锋交流,谢辞便隐隐觉得头疼。
将他的行为看在眼里的郁止偷笑了几回。
为了让他放松些,郁止适时邀请道:“再过些时日,便要到花朝节,届时想必会很热闹,出去转转,说不得会有意外收获。”
谢辞并不意外,郁止本就聪明,能够从他最近的行迹中推测出一二实属正常,提出的建议也有道理。
谢辞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对于郁止邀请他花朝节游玩一事,完全没有想歪。
他的手下最近都派出去在各个大户人家打探消息,经常不在家,谢辞便也没告诉其他人。
花朝节当日,谢辞与郁止一同出门,二人走在街上,便觉得自己要被挤开。
“卖花灯!好看又便宜的花灯!”
“猜谜语!谁连续猜中二十个,将会得到免费的豪华花灯!”
“卖花卖花,新鲜刚摘的桃花!”
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年轻男女头上皆簪着一支鲜艳漂亮的花枝,灯影重重,妖艳妩媚。
简易出行的郁止二人反倒被称得显眼。
为了不太过特立独行,郁止随意买了两支花,一支给了谢辞。
后者不愿意戴,郁止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支花塞进谢辞怀里,默默看着他。
谢辞:“……”
“谢郎,行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若是你连一支花都忍不了,又何谈其他。”郁止看着他道。
谢辞不明白,不就是不想簪花,怎么就成了忍不了了?
然而郁止都随了大流,他若不从,反而像被逼良为娼的良家妇女,矫情。
思及此,他便也没再说什么,随手簪上,表情不变。
看着他冷着一张脸,头顶一支鲜艳的粉红花枝,郁止默默勾了勾唇。
“丽娘,今年必要开恩科,我在努力温书,一定会中举人,届时便有资格上你家提亲了。”
灯火阑珊处,一男一女悄声低语,男子满心信心,女子却低头垂泪。
“温郎,不要再强求了,我家中……家中已经决定送我进宫,即便你中了举,父亲母亲他们……他们不会把我嫁给你的!”
“什么!为何会如此?!”男子大惊失色,抱住女子紧张安慰道,“丽娘你放心,我去找伯父伯母,求他们再给我一个机会!”
女子哭着摇头,“没用的,你一个举人,甚至还无法做官,而进宫却有可能一步登天,未来无限。”
谁都会算这笔账,那对父母如何会答应。
女子哽咽道:“我父亲为此还向那知府孝敬了不少银子,必定不会答应你,他是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
这对鸳鸯正在互诉衷肠,而一旁拐角处的谢辞双眼却一亮,眼中迸发出的光,竟比头上的花枝更美。
郁止拉着他离开,“先走。”
谢辞还没回过神,自己便被郁止拉入人群中,手腕上传来的温度让他一愣后回神。
想想郁止的身份,以及和楚珩的关系,他顿觉得不自在。
几次想要挣开手,却又不知为何没有继续动作。
许是人潮太拥挤,又或许,是被那人握住手腕的感觉很舒服,也很奇妙。
谢辞抬头看去,便见郁止背影修长,逆着重重灯影,璀璨光芒,整个人飘渺如仙。
他一时看入了迷。
事情得到进展,谢辞便发动手下人,去四处搜集证据,他们的时间不多,若是等那些人收完了银子,分完赃,再发布消息说突然得知选秀取消,或者假说无人入选,亦或是随意将那些女子送去小选做宫女,证据销毁,便再难找了。
当晚,谢辞一行人全部出动,在各家搜集证据。
其中谢辞找的便是许家。
然而当他去时,发现许家并没有能够证实他们也是主谋之一的证据,只有他们与知府往来书信,其中可说明他们确实知晓假意选秀,借此敛财一事,且许家还带头作为“被选之人”,向知府孝敬了不少银两。
他们是知府的托儿。
但没有证据说明他们也是主谋,并且分赃。
谢辞越找越皱眉,然而直到差点被巡视守夜的人发现,他都没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
无奈之下,只能愤愤离开。
看着他消失在夜里,暗处的郁止才走出来。
他看了看手中许家的账本,将它揣进怀里,也悄悄离开。
他没有把账本拿给谢辞,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块钢,还不到使用的时候。
谢辞很不高兴,他的心情所有人肉眼都看得出来,手下们不敢上前打扰,知道原因的郁止却不好视而不见。
“事情不顺利?”
谢辞想了想,点了点头,“顺利。”
除了许家那便,其他都很顺利,当夜,他们把证据偷出来后,就做了一份假的送回去,勉强应该能拖延一点时间。
若非许家那边不合他心意,他应该已经带人离开了。
想了想,心中还是不甘心,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他真要放过许家不成?
他不甘心。
他可以确定,许家必定是参与的其中之一,因为账目对不上,按他们已经拿到的账本看,确实还有一个人没找出来。
不过是许家东西藏得太深而已,谢辞这样想,也不知是谁在幕后主使。
“幕后主使”郁止绝口不提那账本一事,只道:“做任何事,都要想好有可能的后果,如果你觉得不会后悔,那就去做。”
放过许家,谢辞必定后悔。
郁止话虽如此,心中却已经确定了谢辞的打算。
谢辞静静看了他半晌,“多谢。”
他说不出其他话,但想到这人对他的帮助,以及这段时间二人关系缓和转变,他这声多谢喊得真心实意。
几日后,处理好一切的谢辞再次找上郁止,“我们要走了。”
郁止:“一路顺风?”
谢辞犹豫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要不要……换个地方暂居?”
郁止眼中略有疑惑。
谢辞垂眸,低声道:“事情暴露后,那些人必定会调查,我们一行人太过可疑,等发现我们,离怀疑你也不远了。”
郁止:“……”
讲真,凭他身上那册账本,怀疑上他还真半点不冤枉,但这原因……确实让人无语。
无奈之下,郁止只好答应和谢辞一起离开。
待他们走后,纵使有再多怀疑,那些人也找不到人。
人太多,目标反而太大,谢辞的手下分开走,郁止和谢辞一起,这是谢辞的意思。
“郁郎君受我连累,我自然有保护你的职责。”
看着谢辞严肃正经的表情,郁止心里有一丢丢的惭愧,他身上还揣着人家翻箱倒柜掘地三尺都没找到的账本呢。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淡定道:“无事,你我本同僚。”
你我本爱侣,这账本在谁哪里也没什么区别对吧?
郁止厚着脸皮想。
两人运气不好,刚走到城门口,城门便开始戒严。
事情暴露了。
第133章 满座衣冠朽9
“过来!”城门守卫拿着画像一个个查看,面前站着一男一女,女子身材高挑,却面带面纱,难遮病容。
“哪里人?进城出城做什么?”守卫问道。
素衣男子面带愁容,苦笑道:“回官爷,我与内子都是浴江县的,因内子身染恶疾,才匆匆赶来城中治病,大夫说此病需要静养,这才带内子回家。”
“家父乃浴江的林瀚,刚在县里开了家酒楼,各位爷若是有空,不妨来浴江游玩几日,林家必扫榻相迎。”说着,那人还将一个荷包递到城门守卫手里,后者不着痕迹收下。
“知道了,林老爷心善,有时间我们必会光顾你们几回。”守卫笑容愉快道。
“只是不知夫人这恶疾是……”
头戴面纱的女子微微蹙眉,男子低声安抚道:“不怕,官爷们不过是尽职尽责,想来不会笑话你难看……我说错了,娘子怎会难看,无论你是何模样,都是我最爱之人。”
女子仍是横了他一眼,似生气,又似撒娇,男子温声道歉,手上却为她摘下面纱,露出面纱下的真容。
只一眼,城门守卫就后腿两步,皱着眉连连摆手,“放人放人!”
心中啐道:得了麻风病就别出来害人了不行吗?!
女子似怕似气,重新戴上面纱,在男子拉扯下,才不高兴地离开,显然是对那守卫的嫌弃态度很不满。
然而守卫已经不想跟他们多牵扯,满心都是待会儿自己也要看看有没有传染上。
待二人走远,看不见人影,队伍后面有个人才低声低估道:“浴江啥时候来了个开酒楼的林老爷?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耳朵尖的守卫瞬间看向他,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提着那人的衣领,厉声询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那人被吓得胆战心惊,哪里敢隐瞒,磕磕绊绊道:“我、我我就是浴江的,浴江没有开酒楼的林老爷啊……”
眼见对方脸色越来越不好,他连忙着补道:“也、也有可能因为我三天没回家,可能是写三天里新开的吧……”
那人没再搭理他,将他随手丢下,转身飞快找到队伍,“快追!嫌犯跑了!”
此时,已经走远的谢辞正要换下伪装,身上这身长裙行动起来并不方便,他们要逃跑,可不能因为这点事而耽误行程。
郁止倒是没制止他的行为,但同样给了他另一套伪装的衣服,从前是夫妻,此时便是书生和书童。
“你刚才为什么说那些虚假的信息?”谢辞不解看着郁止。
什么开酒楼的林家,有名有姓的,是生怕别人找不上吗?
郁止耐心解释,“我说得越详细,他们就会越相信有那么一家人,就算他们知道那个地方,还了解那地方,乍然听我这么说,也只会怀疑是自己没见过那家人,而不是那家人不存在。”
谢辞一针见血指出问题:“但他们很快会反应过来。”
“对。”郁止接过谢辞脱掉的那身衣裙,自然而然地将另一套衣服给他,自己也换了外衣和装束,眨眼间,二人便从如画夫妻变成了不起眼的普通人。
“我们的目的只是出城,只要出了城,后续一切都容易许多,既然如此,那这身份暴露,让那些被误抓的人洗脱嫌疑也是一件好事。”郁止解释道。
谢辞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半晌,“你倒是好心。”
郁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没再耽误时间,他们没走官道,反而走的山间小路。
他们不怕猛兽,若是见了,便干脆击杀。
山路崎岖,不好走,唯一的好处便是比官道短,当然,二人选山路不过是为了躲追击的官差。
“走到荣安城,那些人想必就追不过来了。”郁止用竹筒在河边接了一杯水,递给谢辞。
后者接过的动作微微一顿,“郁郎君不必如此照顾我。”
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自然的?明明之前还看不顺眼来着。
不对,到底谁看谁不顺眼?
他讨厌郁止吗?
好像没有。
郁止讨厌他吗?
握着手里的竹筒,他很难说讨厌二字。
郁止装水的动作微顿,随后笑道:“同行一路,理应相互扶持。”
到底是没之前那般明显。
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失了距离,是他之过。
心中想着今后要更隐晦一点,不要太明显,要是连谢辞都能怀疑,那楚珩的怀疑会更容易,不妥。
然而他刚这么想,不久,已经露宿几日的谢辞在淋了一场雨,又没得到及时防治的他成功发起了热。
郁止摸了摸他额头,又为他把脉,心中松了口气,还好,没烧得太厉害。
谢辞迷迷糊糊睁眼,看见面前有些模糊的人影,努力睁大眼睛,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然而都是徒劳。
郁止伸手覆在他眼上,安抚道:“你在发烧,好好休息。”
谢辞硬撑着要起来,“我……没事,还是赶路要紧……”
等他们到了安全地方,才能更好地休息。
郁止将他重新按下去,“别逞强,要是烧得更厉害,你在增加我的负担。”
谢辞脑子反应慢了半拍,等人重新躺下,才反应过来刚才郁止说的话。
他心中微堵,咬咬唇,“你……”
然而没话能反驳。
郁止说的没错,他现在就是负担拖累。
这么一想,刚刚的憋闷又泄了气。
郁止用捡来的柴火生火,将有些潮湿的山洞带来了热气。
他们现在是在一个山洞里,山洞不大,应该是山里猎户为了持续守猎物开出来暂住的。
郁止将二人的衣服摆出来烘烤一番,跟谢辞说了一声,便出去在附近转了转。
谢辞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郁止拿着他找到的草药回来,便看见某人已经没了意识。
他刻意放轻了捣药声,将草药碾碎,又用石锅煮了煮,等谢辞醒来时,药汤正好。
闻着那个味,谢辞就扭过头装睡,他不要喝。
郁止一怔,忽然想笑,“谢指挥,这荒山野岭,我也找不到蜜饯甜点给你甜嘴,这份苦,你便受了吧。”
谢辞;“……”
他沉默地撑着坐起身,接过装着药的竹筒,将那几乎要苦得人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的东西喝了下去。
下次……下次他一定准备好常用药丸。
休息了一会儿,谢辞的精神似乎好了不少,阴寒入体,他忍不住又往火堆靠了靠。
郁止将已经烘干的衣服递给他,“把身上的换了。”
谢辞没拒绝。
他看了郁止半晌,最终沉默地收回视线,没有问出他怎么会这么多的问题,大概像他们那样精心培养的世家公子,都如此全能吧。
之后他才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这场雨和谢辞的病,二人又耽误了一天时间,等到了邻城,已经慢了谢辞的手下好几日。
他们都快以为头儿是不小心被抓住了,见到谢辞时,才终于放下心,喜笑颜开地迎上去。
“老大!”
“头儿!”
谢辞横眉扫了他们一眼,后者纷纷低调小声,一行人来到客栈租的房间,这才放松下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郁止在一旁看着,见谢辞只是耐心听着,偶尔训斥两句,显然也是在意这些人的。
也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相处日久,到底放在了心上几分。
在那群人交流完后,谢辞才终于有空把他们打发出去,单独和郁止说话。
“让郁郎君看笑话了。”
郁止摇头轻笑,“他们担心你,这很好。”
谢辞给郁止倒茶的动作微顿,却是垂目未再多言。
“不知郎君接下来作何打算?可要与我们一同回京?”谢辞抬眸看他。
热茶入腹,因为一场雨有些发凉的身体逐渐回暖,唇色因为茶水而沾上了些许水光,潋滟光华。
唇角微抿,语气平静:“不必了。”
见谢辞投来诧异的目光,郁止微微一笑,“现在并非我回京之时。”
谢辞也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与楚珩的约定。
他垂眸敛目,掩下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
“也好,他日待郁郎君回京,我再邀请你上天香楼,以报此次相助之情。”
郁止没拒绝。
他送走了谢辞,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叹。
哪有什么为了于楚珩的约定,不过是他为了外出而掩人耳目罢了。
谢辞之事告一段落,接下来,才是他自己的时间。
“头儿,你怎么又走神了?”
谢辞冷眼看去,想知道谁这么没眼力劲儿,下回出门不带他了。
说话那人被别人推了一胳膊,还满脸不解。
谢辞没管手下如何打闹,他还在想那个被他留在荣安的郁止。
还以为能与他一同回京的……
想想对方这样做,都是为了那个皇宫中的人,谢辞莫名替郁止感到不平和可惜。
若非是楚珩,若非与楚珩的关系,那人本该更耀眼才对。
若是有朝一日,他与楚珩的关系被广而告之,又还如何是好?
作为皇帝,无人敢指责楚珩,届时,所有针对都会对着郁止。
想到那个画面,谢辞便心中不喜。
不该如此。
又过了几月,郁止赶在郁夫人生辰前回了京。
他刚回到家中,便有下人激动地跑去通知郁夫人郁二郎,以及已经出嫁的郁听澜。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郁止还未行礼,便被郁夫人扶起来。
“回来就好!”
“兄长!”少年飞快跑到郁止面前,扑进他怀中抱住。
郁止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背,“长高了不少。”
正在发育期,此时的郁二郎,要比郁止离开前高上许多。
郁二郎不高兴道:“兄长怎么说走就走,你走了这么久,我当然会长大。”
听着他这小抱怨,郁止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无奈一笑,带着他们进了后院。
晚上,郁听澜也回来,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显然郁止的回来令他们很开心。
郁家主离世,家中本该又郁止做主,然而他一走大半年,从郁家主去世后,他留在家中的时间少之又少,家中便暂时由郁夫人和郁二郎做主。
饭后,郁夫人找到郁止,将这段时间府中的事对他说了说,完了又笑道:“你不在,二郎倒是一日比一日沉稳,他帮了我许多忙,好在你回来了,以后不走了吧?”
郁止想了想,看着郁夫人,神色认真道:“母亲,既然二郎做得很好,那便一直由您帮着二郎教他吧。”
郁夫人一惊,“那你呢?”
空气沉默良久,直到一阵秋夜凉风将窗户吹开,凉意灌入,仿佛吹进了郁夫人心尖。
她面色发白,咬唇沉默看着自己儿子。
郁止思虑片刻,才走到郁夫人面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一撩袍摆,缓缓跪下。
郁夫人又要站起来,却被郁止按住。
“母亲,父亲生前,孩儿曾与他说过,会与那位了断关系,然而此事说来简单,实际并不容易,恐要牵连家中,那便是孩儿的罪过。”
郁夫人重重一拍桌子!恨声道:“怕什么,大不了我郁家退出朝堂,离开京城,数百年传承,岂能因那人是皇帝便将你一人置于危险之中?!”
郁止勾唇,心中一暖,原主立下保护家人愿望,总算没有被辜负。
只可惜,他不能代替原主,长久留在他们身边。
“作为您的儿子,孩儿自然想与母亲共进退,可作为郁家主,孩儿总要为家族考虑。”
郁夫人沉默了。
“咱们……咱们不做这个家主了,将家主之位交给其他人,他们想必会非常乐意。”郁夫人红了眼睛。
郁止抬头看她,郁夫人被他看得偏过头去,显然她也知道自己的提议如何不妥。
郁止并未生气,反而温声道:“母亲,与楚珩之事,是孩儿一人之过,其后果,自然也要孩儿一人承担,无论是您,还是弟妹,族人,都不该承受这无妄之灾。”
郁夫人说不出话,只心疼地看着他,轻微哽咽道:“你都决定好了?”
郁止点头。
郁夫人长叹一声,终是无奈闭眼。
“那好吧。”
“孩儿不孝。”郁止俯身叩首。
郁夫人也不知说什么,沉默良久,伸出手想要抚摸儿子脸颊,却又颤巍巍收回手。
“要好好的。”
楚珩消息最灵通,可以说,他是最早知道郁止回京的那一个,然而他并没有着急去见他。
哪怕已经心痒难耐,哪怕已经在梦中千回百转,他都没去,他在等,等郁止主动来找他。
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他不能主动打破约定,否则更给了郁止发作的理由。
有小太监匆匆赶来,“陛下,后宫那位说腹中疼痛难忍,希望陛下能探望一二。”
传话的人战战兢兢,谁不知道皇帝不喜欢宫里那位,哪怕给了名分,哪怕有了皇嗣,他也没给对方任何脸面,一应待遇都是为了她腹中孩子。
楚珩希望那是个儿子,今后他即便不立后,也无人能以后继无人威逼。
“腹痛就请太医,见朕做什么?朕又不会医术。”
那传话的太监不敢再多嘴,迅速起身告退,回去复命。
从入宫后,丹阳请过楚珩许多次,然而楚珩一次都没应,哪怕她如今还挺着大肚子,心里也无法安心。
就算生了孩子,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当初就不该听母亲的。
然而长公主的处境也不太好,当初她为了发泄,隐晦透露了楚珩和郁止的关系,谢辞虽然隐瞒下来,但楚珩在锦衣司又不止他一人。
得知此事,楚珩行事更不加掩饰,明晃晃地针对长公主,在他的引导下,长公主成了京城勋贵人家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存在,她已经麻烦缠身,无人敢施以援手。
郁止并未进宫,这段日子他都待在郁家,谁请都没出去。
期间,谢辞也曾来过,郁止为了不明显,也没答应他的邀请。
谢辞微愣。
手下连忙道:“头儿,你也不看看,那郁止还在守孝,哪能出来大吃大喝,别人的邀请他也拒绝了啊。”
谢辞心想也是,心想那等日后再说。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只要在京城,那人对他的态度就冷淡许多。
想了想,他觉得大概是京城人多眼杂,只怕是为了避嫌。
“头儿怎么这么想不开,非要和人家世家子做朋友?连京城那些最不讲究的武将人家都远远逼着他,他还主动凑到人家文人面前,这不是上赶着讨嫌吗?”
“胡说什么!”另一人轻斥道,“郁止不是那样的人。”
“好吧好吧,就算他不是,可我们老大可怕是事实吧?但他好像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啊。”
谢辞:“……”
他霍然转身,冷眼看了身后窃窃私语的二人一眼,沉声道:“回去训练加倍,干不完不许吃饭。”
二人:“……”
头儿,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谢辞没去管他们,他握着刀沉默地回衙门,心里都在琢磨着刚才那两人的话。
他真的很可怕吗?
又一个冬日,郁止守孝结束,重回朝堂。
在金銮大殿上,楚珩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握紧龙椅扶手,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再颤抖。
“众卿平身。”沉稳的语气似乎心中也很平静,无人知道他在走神。
这一走神,就走神了整个早朝。
结束后,郁止不出意外地被留下。
其他人只以为楚珩想和郁止叙叙旧,唯有谢辞,心知这二人是来结束约定。
他不免想,郁止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决定?
还是会原谅楚珩吧?毕竟他可是皇帝,不能拒绝,不能作对。
可一想到这个可能,谢辞心中竟有些不爽,为郁止。
正如他之前所说,楚珩配不上他。
然而它们才是当事人,只要心甘情愿,又有什么配不配得上。
自己真是瞎操心。
“臣郁止,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他便被人扶起,根本没让他弯腰屈膝。
楚珩看着眼前人,只觉得他一点没变,与他走时一般无二。
“我很想你……”他好几次,都想派人把郁止带回宫,然而最终都忍住了。
他怕再惹郁止不喜。
相较于他的压抑难耐,郁止态度自然又淡定。
“陛下,这几个月,我去过许多地方。替你看了看你手下的江山。”
楚珩不在乎,但他从郁止的语气中听出,郁止很在乎。
“你看到了什么?”他嘴上这么问,眼睛却没从郁止脸上移开,贪婪的视线紧紧落在郁止身上,后者面对这样紧迫的目光,却依然风度翩翩,不卑不亢。
“很多。”
“窈窕山水,人间百态。”
“走了一圈,臣才发现,自己似乎做错了。”
“你哪里错了,你没错。”楚珩霸道又固执地说。
郁止笑着摇头,“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借口。”
“我让天下之主深陷儿女私情,让你失了帝王之心,让你丢了帝王的无私无情,让你……走错了路。”
“都是郁怀桑的错。”
郁止缓声长叹道。
他所说之话,亦是原主未尽之言。
在他心中,是因为他没能克制本心,与楚珩迈过了安全线,也是因为他的粗心和一些容易令楚珩误会的言行,才会促使他越陷越深。
在与楚珩的这些年,他有许多次机会选择正确的路,谁都不会受伤,可他每个岔路口都错了。
自刎而死,除了惩罚报复楚珩,给家人赔罪,以死亡保护剩下的家人这些原因,未必没有想着错误因他开始,也该因他结束。
郁怀桑晚了,郁止还有机会。
他掀起衣摆,跪道:“陛下乃天子,坐拥天下,不该为一人左右。”
“……你别说了。”
郁止:“您属于整个天下,不该属于臣。”
“朕命令你别说了!”
“陛下!陛下!”惊慌的传话声打破了紧绷的气氛。
“后宫……后宫中那位发动了!”
第134章 满座衣冠朽10
宫人来报得及时,楚珩几乎是毫不犹豫,夺门而出,可见他有多不愿听郁止的话。
郁止望着他的背影,表情变淡,倒是并未说什么,只是起身跟上。
“陛下,郁侍郎也跟着来了。”小林子小声提醒。
楚珩脚步一顿,随后像是没听到一番,继续向前走,片刻后又停了下来,“那个女人住哪儿?”
小林子:“……”
既然皇帝没有说什么,那便说明是允许郁止跟来的,因而也无人阻止他。
郁止跟在楚珩身后,一路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在一处偏僻的宫院外停下。
进去后,便看见宫中不少宫女太监忙忙碌碌,紧张不已。
虽说楚珩明摆着不喜欢丹阳,但这可是宫里第一个子嗣,无论如何,总是重要的,他们可不敢怠慢。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接生婆慌张的声音,“不、不好了!小主胎位不正,腹中孩子太大,只怕要难产!”
宫人原封不动地传了这话,楚珩问太医,“可有什么办法?”
若是换了现代,还有人问保大保小,但太医没必要问,皇家子嗣,自然是保大。
他紧张地抹了吧额头的汗,声音似乎还带着颤抖,“陛下放心,微臣尽力保皇嗣平安。”
楚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静静坐在院子里,也没看同在院子里的郁止一眼,仿佛没有这个人。
宫人搬来椅子时,也给郁止搬了一把,他们以为郁止是被楚珩带来的,自然是一起。
郁止也坐下来等候,他也想看看,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来一道啼哭声,声音洪亮高昂,中气十足,可见那孩子身体多好。
“恭喜皇上!美人生了位健康的公主!”
而相对的,刚刚生产的丹阳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丹阳血崩了。
她生产时撕裂严重,整个人便失血过多,疼痛难忍,现在又血崩,虽然没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久。
楚珩随手一挥,“尽力即可。”
竟是没以丹阳血崩之事怪罪于他人。
没人觉得皇帝仁慈,他们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皇帝厌恶丹阳,因而也不将她的命放在眼里。
丹阳迷迷糊糊地虚了眼,隐约看见来往宫人面上没有紧张担忧之色。
她忍不住想起了宫外的公主母亲,心中不知是该爱还是恨,爱她对自己的疼爱,恨她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死前竟无一人担忧。
她有点想看看那个女儿,然而孩子被宫人抱去洗净,应当是要给皇帝看的。
弥留之际,丹阳竟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解脱之感。
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实在太累了,母亲只跟她说进宫有荣华富贵,却忘了告诉她,宫里还会吃人。
想想那荣华富贵,其实她做郡主时,也不差多少,为何就非要强求呢?
至死她也没明白,但她早就后悔了。
这位宫里唯一的公主被嬷嬷抱给楚珩看。
奇怪的是,这孩子除了出生时哭了一会儿后,这会儿竟是安静得很,并未哭闹。
因为在丹阳肚子里时养得太好,生下来并非皱皱巴巴的,而是白胖白胖,十分讨喜,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模样。
但楚珩只看了一眼,便嫌弃地移开视线,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做小动作,现在只是个女儿,他想要个儿子来堵住朝臣们的嘴的想法泡汤了。
正当他要将人打发走时,郁止却上前,似乎是想看看那孩子。
郁止看着那孩子,眸光微动,倒是了然这个世界的补全是在何处了。
“这孩子命苦。”他轻叹道。
附近的宫人们心想,可不是吗,刚生下来生母就血崩,只怕活不久,身后和她自己都不被皇帝重视,如今因为宫中只她一个皇嗣才地位非比寻常,等日后皇子公主多了,谁又会记得一个生母早逝,还不受宠的公主呢。
无人知道,郁止此言并非此意。
楚珩倒是有些意外郁止非但不讨厌丹阳生的孩子,还对她心有怜惜,连带着他对这孩子态度也好了一些。
“既如此,便取名福慧好了。”
宫人们惊喜不已,纷纷下跪谢恩,他们也没想到郁止的一句话竟有这么大的作用。
“谢陛下赐名!”
刚出生便赐了名字,哪怕这公主出生有些不祥,却再无人敢指摘。
福慧,兜兜转转还是这个名字。
郁止也不知该说是天命如此还是巧合作祟。
一个公主,似乎打断了郁止方才对楚珩的话,但楚珩明白,郁止说出口的话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无论他怎么自欺欺人,怎么避而不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郁止要离开他。
他有些迁怒地想,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有了儿子,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其他人说,他心悦丹阳,如今她生子难产,他痛心不已,发誓今后绝不立后纳妃,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虽然是鬼扯的话,但只要是他说的,谁又敢不信。
可惜,那是个公主,他想的一切都无法实施。
郁止在见过了孩子后,见楚珩仍没有要与他继续说话的意思,便知他是铁了心,如此,他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告辞。
出了皇宫,他看到了派去给长公主府传话的人,心中不由想到,长公主求了这么久,若是她能坚持下来,说不定,还真能获得荣华富贵?
得知宫里的公主是什么情况后,郁止所想的计划也有了改动。
“郁侍郎,不知下职后可有空?”谢辞再次拦在郁止面前询问,表情已经有些不太好。
天知道他约郁止已经约了多久,然而这人却一直拒绝,已经拒绝到他没了脾气。
“我定了天香楼,全素宴,放心,碍不着你守孝。”
楚珩免的是郁止在家的时间,算夺情,并非不让他不守孝,因而郁止身上应该还有一年的孝期。
“谢指挥盛情相邀,在下也不便推辞。”郁止无奈应下。
他拒绝谢辞,哪里是因为孝期不便宴饮,而是楚珩这段时间盯他盯得紧,若是与谢辞来往过甚,即便楚珩原本没那个心,此事也会怀疑。
现在接受,也是因为他拒绝多次,再推拒也会显得他心虚,不如大方接受。
二人上了天香楼,谢辞订的靠窗的房间,他打开窗户透气,视线不经意落在楼下街上几个行人身上,不由挑眉,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郁侍郎,今日这顿是多谢你当时出手相助。”
说话略公式化,不如之前自然,郁止一想,便知道他发现了端倪,笑容也客套起来,“你我皆是同僚,为陛下办事,随手而已,不必言谢。”
两个从前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坐在一起吃饭,总要有个理由,但即便如此,也不值得他们和颜悦色,相谈甚欢。
因而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两人都没说话,从客套中开始,在沉默里结束。
当晚,谢辞便再一次做了郁家的梁上君子。
郁止仿佛与他默契非常,开着窗户故意让他进来。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郁止床头悬着一颗夜明珠,夜明珠散发的光芒轻柔温和,不似烛火明显,却又比月光明亮。
“谢指挥又不请自来,可是将我郁家当成了无人之地?”郁止笑问。
谢辞只可惜窗户,“半夜三更,门户打开,我以为这是郁侍郎刻意为之,便是为了等我来夜访,难道不是?”
郁止无言,没再回话。
有些话可不能轻易出口。
“我观今日谢指挥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谢辞见他绕开话题,便也不再揪着不放,“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见你与陛下近日似乎气氛不对……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找我。”
谢辞也不知是何心情说的这番话。
他看出来郁止和楚珩之间出了问题,只怕与当初的约定有关,是郁止想要结束吗?
可看来楚珩似乎不同意。
郁止看了他片刻,清澈的视线却仿佛镜子,将人的三魂七魄、真面假面都照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似乎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某些心思。
当谢辞微微皱眉,郁止才莞尔一笑道:“多谢关心,不过我自己能处理得来。”
他可不想将谢辞牵扯进来。
可似乎,谢辞并不这么想。
他心下微叹,除了些许无奈,还有些许如蜜的甜意,在心头滋长蔓延,将疲惫扫尽。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谢辞也不会上赶着,离去时,他犹豫一瞬,“郁止,你帮过我,如果你有请求,我不会拒绝。”
郁止默然无声,他没有什么请求,若非要说有,那必定是谢辞自己平安无虞。
要加快了。
接下来一个月,郁止深夜走访了几个人,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在那之后,郁止对楚珩的态度越发疏远起来。
而这种疏远,恰恰是楚珩最不能接受的。
他可以容忍郁止与他只看不睡,可以容忍郁止与他保持距离,却无法接受郁止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郁止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这是他不允许,也不能接受的。
他想过许多办法,也包括用郁家其他人威胁,然而郁止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将郁家人保护得滴水不漏,让他暗中没有可乘之机。
面对这种情况,楚珩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他坐在御书房,想着手下人传来的那些消息,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小林子,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
小林子没敢答话。
知道什么?当然是知道楚珩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心狠手辣。
这些,才是楚珩的真面目。
此时此刻,楚珩甚至怀疑起了郁止要和他了断的真正原因。
究竟是他口口声声的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国家大义,还是……他看清了他,不愿意接受一个这样丑陋难看的爱人?
楚珩无意识地咬着手指,力道之狠,很快就留了渗血的牙印,偏偏他似乎什么也没察觉一番。
小林子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喊了一声,“陛下?”
楚珩回神,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他若无其事地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星星点点的血痕,从抽屉里摸出一罐药瓶,倒出些药膏涂抹在上面。
小林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
正这么想着,耳边便传来楚珩悠悠叹息的声音。
“若是怀桑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
小林子苦了脸,完了,这根本没好,反而情况更糟糕了。
他心中哀嚎,祈求郁侍郎能够可怜他们这些奴才,千万要对陛下和颜悦色才是,否则倒霉的也是他们啊。
年节宫宴,宫中热闹非凡。
朝臣们也兴致勃勃,纷纷带了家人儿女前来,试图在人前露脸,求个好姻缘和前程。
朝臣中的未婚男女都在寻找目标,自己也成了他人的目标。
郁止自然也在其中。
当然,最大的香饽饽还是当今圣上,楚珩。
楚珩手上带着白羔手套,在这冬日也不算显眼,但这行为与平时的他有所出入,令郁止挑了挑眉,并未多想。
在齐齐参拜后,楚珩招呼众人入座,自己坐在位置上独饮,目光时不时看向郁止,后者却兀自岿然不动,仿佛没察觉到一般。
与他人拖家带口不同,郁止身边并无他人,看着场中跳舞的美人也平静非常。
郁止不爱美人,楚珩知道,因而他并不担心。
去年今日,郁止不在身边不说,他还被恶心了一回,似乎今日是个好日子,适合缠绵敦伦。
心中这样想,落在郁止桌上酒里的视线便格外温柔。
他以为,郁止忍心与他分开,必定是太久没有身体交流的缘故。
只要今夜他使点手段,把郁止留下来,纵使有再打的矛盾,也会迎刃而解。
看着郁止缓缓喝酒,楚珩也心情很好地喝了一杯。
乐声悠扬欢快,重臣也纷纷喜笑颜开,并适时退出自家能歌善舞的女儿,去场中献舞,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楚珩一个眼神都没给。
他看了看郁止,吩咐了身边人一句。
不多时,小林子便笑着走到郁止身边,“郁侍郎,这是陛下的赏赐。”
说着,身后的小太监便送上一盘酒酿圆子到郁止面前。
郁止起身对着楚珩的方向行了一礼,“谢陛下。”
重新坐下时,他不好明着扫楚珩的面子,吃了一口。
宫中御膳味道自然不错,虽然有些冷了,但依然能品尝到其中的鲜美。
配合桌上的酒一起吃,味道更好。
然而郁止从坐下后,便闻出这酒有什么问题,又怎会真喝,方才不过是以衣袖遮挡,用了障眼法。
他本想早些离席,让楚珩没有时间找他,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他找借口离席,便有一宫女自身后从袖中摸出一道银光!
郁止见到酒面倒影,目光一凛!
“有刺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场中舞女们和在场许多宫女太监纷纷掏出武器,对着在场所有人杀去,众人纷纷奔走逃窜,在自己的命面前,什么都排在了后面,哪怕是亲人子女,都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在场众人丑态百出。
“啊!”尖叫声,惊慌声不断,郁止将手中酒杯往身后一抛,准确砸中那人的手腕,对方手中的匕首瞬间掉落在地。
见状,一边护驾一边关注着郁止方向的谢辞松了口气。
“陛下小心!”谢辞一边与其他刺客纠缠,一边嘱咐道。
情况突然,便是楚珩心心念念着上床那事儿,此时也没了心情。
他担心郁止,便朝着他又去,谢辞为了保护他也得跟上,然而他身边还有好几个刺客,要是他跟上,是不是把刺客也带了过去。
这么一想,动作便有一瞬间的犹豫。
偏偏就这一瞬间的慢半拍,让刺客找到机会,几人拦住他,有人准备放暗器。
一直关注着他的郁止来不及思考,摸下腰间的玉佩,朝着那要放暗器人的手去。
啪!
撞伤那人的手腕后,玉佩功成身退,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谢辞没再走神,几下解决了这几人,便朝着楚珩的方向前进。
楚珩站在距离郁止不远处,清晰地将刚才郁止的动作尽收眼底,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止故作不知,在谢辞来后,吩咐道;“谢指挥,保护陛下安全。”
谢辞郑重点头,无论郁止和楚珩关系如何,现在楚珩是皇帝,他的安全关系到国家安定,自然重要。
郁止也没再多看他一眼,随手捡起一把剑,便朝着其他刺客而去。
短短片刻功夫,刺客已经杀了好些人,然而大多都是官员家眷,真正的官员却没伤到几个,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郁止暂且没去管,他加入其他侍卫,开始剿灭这些刺客。
刺客最佳的行刺时间便是刚出现时,无人防备,自然现在显然已经错事先机,且他们的人越来越少,而赶来护驾的人越来越多。
不消多时,所有刺客都被拿下。
御林军统领跪在楚珩面前,“启禀陛下,刺客尽数被捉拿归案,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楚珩冷笑一声,“你确实来迟了。”
统领心中一个咯噔,以为会被责罚,谁知片刻后,只听楚珩沉声道;“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给朕查,若是查不出这些人的来历,修怪朕数罪并罚!”
“是!”
谢辞眉心微蹙,对于楚珩没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有些不解。
御林军是前面皇帝留下来的东西,连人都没怎么换,楚珩想来对他们不太放心,有事都交给他办,今天却行事反常,仿佛预示着什么。
但楚珩表情很平静,看不出端倪。
他淡定地安排人收拾现场,派人送在场人离去,连带着那些尸体,属于谁家的就送还谁家。
惊险过后,众人后知后觉缓过劲来,有人劫后余生,有人悲痛不已,有人惴惴不安。
郁止在其中,淡定得格外明显。
他丢下流着血的长剑,摸出手帕擦着手。
看似平静,实则在想方才的经过。
他不确定楚珩有没有看出端倪,但他也该做好准备。
楚珩走到他面前,不顾满地鲜血,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将郁止脏了那张取出,把自己的放进他手中。
“脏了,用这个。”
郁止:“谢陛下。”
楚珩视线低垂,落在郁止腰间,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语气似有些遗憾,“今日你该戴那枚双鱼佩的。”
郁止擦手的动作一顿。
谢辞也稍稍抬眼。
随后,不知想到什么,楚珩又抿唇微笑道;“不戴也好。”
“今日太晚,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免得让人担心。”楚珩说道,“谢卿也是,平日里你们够忙了,今日之事便交由御林军处理,杀鸡焉用牛刀。”
郁止并未犹豫,干脆告退。
谢辞倒是想留下,然而也知道不可能。
待出了皇宫,谢辞叫住他,“郁侍郎,今日借你一枚玉佩,改日还你。”
郁止心中轻叹,心说你还想什么玉佩。
都要大祸临头了。
可笑的是,即将大祸临头的某人根本不知祸从何处起。
面对这样的谢辞,郁止也深感无奈。
见他久久不语,谢辞犹豫问;“可是那枚玉佩很珍贵?”
郁止随意道:“不过几百两的小玩意儿,并不重要,也非珍奇。”
谢辞:“……”
几百两……小玩意儿?
他全副身家都还不到那玩意儿的一半。
心中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说欠人情了。
郁止还急着回去部署,与谢辞分别。
宫中,楚珩站在窗边,寒风瑟瑟,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摸着腰间的血红玉佩。
他分明在笑,笑容却透着阴沉,仿佛夹着地狱阴风,寒意彻骨。
“小林子,朕似乎,找到真正的原因了呢。”
第135章 满座衣冠朽11
楚珩做事喜欢较真,尤其是对郁止。
即便是发现有些事或许是他意料之外,且在往他最不想的方向发展,但他仍然想要找到切实证据。
发现他的人有可能移情别恋,他第一反应也是把人杀死,然而之后呢?
谢辞若是死了,他还怎么知道郁止是否移情别恋?
他心中执拗,比起无法接受郁止移情别恋上谢辞,他更无法接受郁止会移情别恋这件事。
谢辞算什么,有一个他能杀一个。
可是没了谢辞,还可能有其他人。
他怎么能……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别人?!
楚珩握紧双拳,尖锐的牙齿死咬唇瓣,唇上已经流出艳红鲜血,活像刚刚吃了人,还没擦干净嘴的妖孽!
他脑中拼命回想那一幕,想要给郁止找各种理由开脱,或许他只是太过心急,或许他是因为谢辞在保护他,才会出手救人,或许是……他知道那玉佩并不是他们那一对,才会牺牲地毫不犹豫。
思及此,他不由再次感叹,“若是他戴的是双鱼佩该多好啊。”
他就不必这么纠结,直接便能看出端倪。
楚珩双眸沉了沉。
“小林子。”
“奴才在。”
“将这玉佩备着,朕要一直佩戴。”
绯色双鱼栩栩如生。
接下来一连几天,楚珩果真戴着这枚与龙袍不符的玉佩,郁止知道,是给他看的。
他暂时不知楚珩对谢辞是什么态度,现在看着像是不在意,然而他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那玉佩就像是鱼饵,勾引着他,试图看他上钩。
郁止既已经在楚珩面前表明态度,自然不会因为现在而附和楚珩,自打嘴巴。
这样的他,面对那枚玉佩,应该作何反应?
啪!
杯子重重落在桌上,楚珩几乎要气笑了,他沉着脸看着郁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
“你要朕把玉佩还给你?”
他愤然起身,走到郁止面前,“郁怀桑,送出去的东西,也是能向别人要回来的吗?”
郁止后退半步,与他保持距离,“既如此,那已经了断的感情,陛下又何必时时提醒,刻刻在意?”
“若陛下只当它是寻常物件,臣自当不会在意,更遑论讨要。”郁止义正辞严道。
“你!”楚珩气结。
他本以为这玉佩会让这人念及二人的感情,亦或是因此心虚,可郁止都没有,他坦坦荡荡,表示他们已经了断关系,不该再执着于一枚玉佩。
楚珩双目赤红,似乎藏着深渊幽火。
他咬牙道:“郁怀桑,你以天下大义与我断绝,可没说过,你不再爱我!”
郁止动作微顿,垂眸敛目,“或许吧。”
淡淡一句带过,像是解释了,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既然陛下不愿割爱,臣告退。”
他轻易离开,反而让楚珩心中起疑,觉得郁止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他若非旧情难忘,便是借此以假乱真,洗脱谢辞的嫌疑。
然而不日后,得知郁止那边的消息,楚珩差点没怒急攻心。
郁止拿他手里的那块玉佩没办法,便将自己手里的那块给卖了。
卖了……
卖了……
楚珩握紧拳头,厉声呵斥道:“派人给朕买回来!”
“没用的废物,这点小事还要朕吩咐才办吗?!”
他的人匆忙赶去,然而很不巧,他们去时,那枚玉佩已经不在,不知被谁买了去。
一枚玉佩不算什么,郁止心中明白,他想在楚珩面前树立一个抛弃儿女私情,只为家国大义的形象,仅仅一枚玉佩远远不够。
原本还担心的谢辞,因为手里一个案子,暂时离开了京城,这倒是让他放心不少。
楚珩也是不巧,当他想要想要借谢辞来试探郁止时,却找不到人了。
为此,他在宫中又是发了好大一通火。
宫里日子不好过,虽然主子少,却不是个好伺候的,楚珩便不说了,就是那位刚出生的公主,也不好伺候,总有宫女嬷嬷不敢对上小公主的眼睛,觉得其中仿佛一片深潭。
刺客一事被查了出来,乃是敌国安排的人。
这事不奇怪,楚国和卫国不合多年,新帝继位不久,他们自然要派人试探一番。
原本只是常规操作,多了一个人的加入,便让这场刺杀变得不常规了起来。
这个人便是长公主。
唯一的女儿难产而亡,自己又麻烦不断,长公主彻底忘了自己曾经的目的。
她曾经要荣华富贵,要她子孙后代繁荣昌盛,只要把女儿嫁给皇帝,生下的孩子便是龙子凤孙,再没出息,也能有个王位坐坐。
然而这一切,都在女儿死后化为泡影。
她像是醒过神来一般,不再追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想报复楚珩,反正她已经这么差了,丈夫一家不喜,女儿也没了,自己的日子过得行尸走肉,倒是有个外孙女,但那又如何,若是皇子她尚且有几分心,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毫无盼头,再惨还能惨到哪儿去?
为此,她不惜利用现有的一切,助偷偷来京城的敌国人进宫,暗中行了不少方便,让那些刺客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新上任的大楚皇帝有多无能,让他们找到机会,差点一击必杀。
楚珩看着被查出来的东西,神色淡淡,“既然长公主这么喜欢卫国,那朕成全她,来人,给朕派人看着公主府,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朕放出去!”
此事,尚且无人得知这句话有何意。
楚珩很快便以卫国无耻,主动挑衅为由,向对方发起战争。
比起楚国富饶强大,卫国的大小不足楚国的一半,且各方面发展都不如一只脚迈入盛世门槛的楚国,否则又何必用行刺这等低劣手段,早就派兵攻打了。
战争带来流血和死亡,但楚珩不在乎,他就想打得对方下跪求饶。
郁止得知此事,不由微微皱眉,他不喜欢楚珩的行为,但对此也没什么可说的,时代不同,环境不同,一味地讲究和平平等并不现实。
“有生之年,朕能让怀桑看见,将卫国纳入大楚版图,视线多年前的宏愿,怀桑,你高兴吗?”
郁止:“臣之荣幸。”
楚珩站起身,来到郁止面前,视线轻落,眸光微冷,“你想让朕做个好皇帝,朕可以答应你。”
“可若是让朕知道……你离开朕,并非因此,而是有其他原因……”楚珩语气悠悠,勾起一抹冷厉的笑容,“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他还没打消疑虑。
这段时间对谢辞的放纵和忽视,差点要让人以为他早就忘了之前的事,然而此时楚珩明明白白地说,他没忘,不仅没忘,还一点也没打消怀疑。
早就怀疑楚珩是在降低他戒心的郁止倒是不意外。
反而意外于这么久以来,楚珩都没对谢辞出手。
让他差点以为自己准备要用不上了。
今日听楚珩这话,才明白,大概还是用得上。
他面不改色道:“陛下多虑了,臣无心儿女私情。”
楚珩淡淡道:“这样最好。”
嘴上这么说,楚珩心里却半点没信。
这段时间,他已经派人盯着郁止和谢辞许久,并且已经将二人过去往来经历调查了个一清二楚。
许多事,乍一看没什么猫腻,但细想,全都有猫腻。
楚珩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派楚珩送郁止回乡,若是没有那一出,二人或许永远都不会有关系缓和的那一天,更不会有现在。
可到底有没有关系,已经进行到哪一步……楚珩勾唇一笑。
养了这么久的猪,也是时候宰了。
谢辞本人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去外地调查,一去就是两月,丝毫不知最近发生的事,就连楚国卫国开战,都是他回来后才知道的。
回京后,他忙着把手里案子处理完,今日才终于有点时间,他再次半夜爬了郁止的窗。
意外的是,郁止也没睡,他正坐在书桌前,似乎在看着什么东西出神。
谢辞进来后,郁止也回过神,不着痕迹将书桌上一本书抽出,盖在面前。
“谢指挥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谢辞还真有事。
只见他在怀里摸了摸,终于摸出一个东西,递到郁止面前。
看清他手里是什么,郁止神色微愣。
谢辞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上回欠了郁侍郎一块玉佩,我囊中羞涩,买不起贵重玉佩,本是想去金玉店里碰碰运气,恰巧看见了这枚玉佩,我曾与那店家有恩,他便将此赠予我,虽没花钱,但我觉得甚是有缘,郁侍郎想来不会嫌弃?”
他掌中躺着的,赫然是那枚被郁止卖出去的双鱼佩。
郁止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感叹缘分之奇。
他本以为这东西会被楚珩的人买走,然而兜兜转转,它竟到了谢辞手里,如今又回到他手中。
这对双鱼佩乃原主亲手所做,世上仅有两枚,谢辞不知其来历,只当这是名家所做,不止一对,更不知他手中这枚,就是郁止从前佩戴的那枚。
郁止从他手里接过,拿着玉佩把玩半晌。
这枚玉佩命途多舛,从原主到他手里,又从他到谢辞手里,跟着谢辞在外面风吹日晒雨打,如今又回到他手里。
郁止抚摸着玉佩,沉默半晌。
谢辞以为他不喜,犹豫道:“若是郁侍郎不喜,不如交还于我,改日我再寻一枚与你损失的那枚玉佩相似的来。”
“并未。”郁止语气温和,看向他,看着毫无所知的谢辞,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将玉佩重新放入谢辞手中,“它与你有缘,我不便夺走。”
“当日救你,也是一时情急,玉佩是我自己毁的,怪不到你头上,上回那么说,不过是逗逗你。”
谢辞愣住,皱眉看着郁止,不知他是何意,还有他说的那些话,换了称呼,不知道为何,就是感觉怪怪的。
“你不想要?”
郁止摇头笑笑,“它与你有缘。”
他既已经卖出,那再收下,若是被楚珩知道,恐要被误会。
东西既然到了谢辞手里,还半分钱都没花,可见是真的和他有缘。
谢辞皱着眉把玉佩收回去,看起来心情不是很高兴。
正要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却又在转身之际,被郁止握住手腕。
谢辞一愣,转身看他。
郁止唇边仍是一抹微笑,却不带半点喜意。
“谢指挥……天气仍凉,别忘了添衣。”
直到离开郁家,谢辞都满心莫名。
如今冬日已过,春日渐暖,何须添衣?
他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说这话的为何是郁止。
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才终于沉沉睡去,玉佩贴在胸口,暖意传至心底。
翌日,正值朝会,他如往常一般上朝,本以为今日又是个平静的朝会,然而并非如此。
“启禀陛下,臣要弹劾锦衣司指挥谢辞,以权谋私,欺上瞒下,诬陷良民,害死许家数十口性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辞迅速扭头,视线落在站出来的那人身上,那人乃一名御史,平日里行事低调,从不冒头,站着御史的位置,从来不行使御史的职责,活像个透明人。
然而今日,他却站出来状告炙手可热、不近人情的谢辞,可谓一鸣惊人。
朝堂上群臣哗然,有人为那御史的胆大包天暗暗赞叹,有人为他暗自摇头可惜,有人不以为意,觉得就是个想要借着弹劾别人而扬名的人。
要说朝堂上最意外的是谁,非楚珩莫属。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后看好戏一般,饶有兴致地看向下方,御史的正直坦荡,谢辞的故作镇定,还有郁止的……暗含怒气?
嗯?怎么是这个反应?
楚珩心中有些许疑惑,随后便是了然。
郁止以为是他在针对谢辞,所以在生气?
楚珩笑不出来了。
他很不高兴。
若是他真这么做了,那即便是被埋怨生气,他也无话可说,可现在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凭什么要背这个黑锅?
小林子往后站了站,将袖中把谢辞贬官的圣旨往里藏了藏,似乎这样,就能证明楚珩真的确实无辜。
楚珩被人抢先一步便也罢了,左右让谢辞犯事倒霉的目的达到,可现在他替别人背锅,他就不乐意了。
脸色很不好,语气自然也不好,“谢卿,你有何话说?”
谢辞出列跪道:“臣并未冤枉人,还望陛下彻查此事。”
他当然没冤枉,不过是伪造了证据而已。
何况,他的仇已报,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楚珩眼中他是故作镇定,实际上他是真的镇定。
既然他这么说,楚珩也就不客气了,皮笑肉不笑道:“谢卿乃朕之重臣心腹,朕自当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但,在此之前,还是得按程序走。”说罢,他喊来侍卫,“把谢辞押入天牢,此案交由刑部查处。”
“陛下英明!”群臣纷纷道。
眼睁睁看着谢辞被押下去,他们都没回过神来。
今天早朝怎么回事?
突然谢辞就被弹劾了,突然弹劾一事还不知真假,谢辞就被关进天牢了,皇帝还一副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包庇的模样。
这还是心腹大臣吗?
谢辞失宠了。
所有人心中留下了这个概念。
所以说,谢辞这把刀这么快就被舍弃了?京中终于不用人心惶惶?怎么这么像做梦呢?
下朝后,郁止没去值班,反而去见楚珩,却被太监拦了下来。
“郁侍郎,陛下说身体不适,不愿见人。”
郁止姿态做足,“那你告诉陛下,臣在这里等他,何时休息好,何时再见也不迟。”
殿内,听着那扬声刻意说给他听的话,楚珩大怒,顺手砸了手边所有东西。
“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威胁朕?!凭什么为了别人威胁朕?!”楚珩胸口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嘴上说着凭什么,可他的表现,却完完全全诠释了到底“凭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桌面,声音阴沉,“去,让他进来!”
他冷笑一声,“他不是以为是朕在针对谢辞吗?那坐实了又如何?朕倒要看看,他能耐我何!”
郁止成功见到了楚珩,然而见面后,他却并未言语。
二人俱不开口,似乎在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论比耐心,无人能比得过度过漫长岁月的郁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楚珩忍耐不住,憋着气道:“不是要见朕?你想说什么?说啊!”
郁止看着他半晌,终是视线低垂,摇头轻叹,“我以为你只是口头说说,实际并不任性,可现在……”
楚珩发现自己的忍耐还是不够,刚刚赌气说要坐实,此时见郁止真这么误会,他还是无法接受,咬牙道:“不是我!”
郁止看了他一眼,视线意思很明显,他不信。
他长叹一声,“是我的错。”
“与你幼年相识,本该行引导之责,却因一己之私对你太过纵容,以至于你如今任性妄为,罔顾朝堂安定,失了仁心。”
“你没错,错的是我。”
郁止目光清澈,神色淡定,只那语气里有一道一闪而过的失望和痛心格外明显,也格外能刺痛人心。
他太能知道如何伤人。
默然半晌,楚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郁怀桑,就是朕做的,就是朕看他不顺眼,是朕心思歹毒,你对他痴心一片,你们情比金坚,那你去天牢陪他啊!你信不信,朕今晚就能让他悄无声息地去死,你觉得朕陷害无辜,那你就去陪他啊,朕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在,朕就不杀他,就算要杀,也送你们一起死,你敢去吗?”
天牢阴暗潮湿,不过谢辞所在的牢房还算干净。
碍于他之前的名声,在没有明确动向前,无人敢磋磨他。
谢辞坐在简陋的床上,抱臂静思。
忽然,外面的牢门打开,伴随着有人苦苦哀求的声音。
“大人,大人!陛下他说的就是气话,这您还不知道吗?您就行行好,认个错,什么都好了,陛下一定会收回成命!”
谢辞抬眼看去,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人身姿笔挺,气质如松,便是行走在阴暗天牢中,也仿佛一轮温柔明月,散发着浅浅荧光,温暖又明亮。
“你……”
谢辞发现自己突然卡壳了,他怔怔看着眼前人,动了动唇,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牢门关上,视线又暗了一截,唯有高高的天窗还投射进阳光,轻轻打在郁止身上,让他周身光芒愈发明亮。
二人隔着一扇牢门,郁止微微勾唇,似笑似叹似无奈,“陪谢指挥同甘共苦。”
第136章 满座衣冠朽12
郁止住在了谢辞旁边。
他没犯事,是主动住进来,加上身份特殊,无人敢针对他,甚至还得捧着他。
仅仅隔着一层木墙,两个牢房几乎天差地别。
谢辞所在的就是普通牢房,虽算不上脏乱,可也格外简洁,仅有一张铺着竹席的简陋床铺。
隔壁郁止所住的却应有尽有,好好的牢房,被装扮成了普通房间的模样,虽比不上郁止在郁家的房间精美,但在这天牢里,却算得上华丽级别,甚至连陶冶情操的琴棋书画都有。
郁止不知楚珩这样做有何用意,或许是想要个台阶,或许……是为了分化他与谢辞,挑起他们之间的不甘不平之心。
毕竟在他心里,他与谢辞还有可能有猫腻。
只可惜,他要失算了。
“为何你会进来?”谢辞目光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身上将疑惑看个明白。
“是你与……吵架了吗?”
这人,至今仍不知自己已经在楚珩的情敌名单上,也没将郁止往其他身份上放。
许是这个世界以来,郁止在他心里,情爱二字连着楚珩,因而他从未往其他方向想过。
郁止倒也不在意,并未刻意引导。
现在……
他垂了垂眼眸,神色复杂,笑容微苦,“吵架……”
“你想多了。”
谢辞皱眉,是吗?他怎么不觉得?
“什么才算吵架?”郁止问道,不等谢辞反应,他便轻笑一声,自问自答道:“旗鼓相当,地位对等,这样的条件下,才能称之为吵架。”
这回谢辞听明白了。
“可你们从前也并非……”
话说到一半,谢辞便住了嘴,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似乎怎么说都不对。
郁止笑容微淡,声音低沉,一双眼眸在这不甚明亮的牢房里更显黯淡无光。
他抬头望天,视线在天窗上停留片刻,清雅又略带一丝疲惫的声音静静传来,“所以错了。”
“许久以前便错了。”
谢辞不由回想当时郁止与楚珩约定一年时,那时,想必郁止已经想拨乱反正,只可惜看现在似乎失败了。
想了想,谢辞不由宽慰道:“别伤心,现在你都在天牢了,说不定他有可能真将你给忘了,你也算变相达到目的了吧?”
郁止:“……”
他忍不住动了动唇,却又没说出任何一句话,端起手边放了有一段时间,不太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心想谢辞说话是怎么个习惯。
谢辞刚才被绕糊涂,现在郁止的片刻沉默倒让他反应过来。
“那那位到底为什么会与你争执?”谢辞问得干脆随意,心里却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难不成和他有关?毕竟时间这么巧,且郁止哪儿也没去,反而进了这天牢,还和他在一起。
这并非胡乱猜测,而是依靠敏锐的直觉。
郁止看了他一会儿,沉默的有点久。
而这沉默,也算是变相给出了答案。
谢辞没再追问,不知为何,他并不惶恐,甚至还有一点怪异的感觉,目前还不明白那是什么的他暂且将之归为作为引起大人物议论的荣幸,有点微妙。
郁止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不由微缓,施施然起身,来到隔着两人的木墙边,隔着木墙,二人离得极尽。
他好似随口一问般,“想知道我因何而与他争论吗?”
谢辞不解他此时行为,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与他有关?
即便是真与他有关,可他现在也身陷囹圄,且又并非是他主动让郁止做什么,想要找他负责,似乎错了吧?
郁止见他表情微变,心中好笑,面上不显,撩起衣摆,姿态随意地席地而坐,一派悠然闲适之姿。
“他以为我移情别恋。”
谢辞心中一顿,忽然暗道不妙,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郁止便扔下第二个炸弹。
“对象还是你。”
郁止笑容浅浅,语气悠悠,眼眸里透露着恰到好处的看戏表情。
谢辞:“……”
华丽尊贵的御案上,修长的手掌轻抚着一方白玉镇纸。
上面雕刻的兰花纹路精致美丽,指腹轻触,触手生温。
这是由上好的暖玉制作雕刻而成,原本他去年也准备了一块,是送给郁止的,可惜去年那时不巧,发生了重大且令他震怒的事,那一对镇纸被他摔碎。
现在这块,是多余的料子制作而成,因它再做不成一对,楚珩便也没送出去。
“他们当真这么说?”
楚珩视线微垂,落在桌面,表情平静,仿佛今日他并未与郁止争吵那一回,也没有因此而口不择言,以至于现在后悔都说不出轻易妥协的话。
传话之人死死低垂下头,“属下不敢期满。”
楚珩心情很好地轻笑着说了句:“谅你也不敢。”
那人默然无话。
楚珩没再追问,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没了其他人,小林子才走上前,小心翼翼对楚珩道:“陛下,您看,郁侍郎没有骗您,他与谢指挥当真没有任何儿女私情,您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若是郁侍郎知道了,岂不是会心疼?”
“你这老货,就知道替他说话,他分明只知道气我!”楚珩笑骂道。
话虽如此说,楚珩美妙的心情可见他也是小林子那样想。
“行了,吩咐下去,暂时不必对谢辞动手。”作为一个作用于他和郁止中间的工具人,谢辞还有用,就暂时留着吧。
“是,陛下,那郁侍郎那边……”小林子犹豫道。
楚珩望向窗外,寒风萧瑟,落雪纷纷,万籁俱寂无声。
“哼,他误会了朕,不来对朕解释求原谅,还要朕先找他低头,凭什么?”
傲娇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
闻言,小林子当即心中明白,也不再劝阻,只要准备下去吩咐。
临走前,忽而又听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吩咐下去,不得怠慢了他。”
你爹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小林子心说人家主动去天牢,又不是真坐牢,已经过得神仙日子了,还要怎么不怠慢。
面上却笑盈盈地应了,“是!”
在楚珩的有意压制下,针对谢辞的调查进度慢了下来,他依然被关在牢里,锦衣司暂由他的下属统领,然而因为他不在,锦衣司的气氛也有些低迷,办案速度也慢了许多。
郁家得知郁止在大牢的事,还派人来看了看,询问一二,得知郁止无事,才又回家告诉其他人,让他们暂时没有动作。
谢辞在牢里待得没了脾气,他本以为事情很快就能查清楚,然而过了这些天,外面还没传来动静,他便只要么那弹劾他的人手里没有证据,要么因为有人暗中按下了此事,刻意不处理。
那御史既然能跳出来弹劾,手里自然不会半点东西都没有,那便只能是后者,而能做到后者,除了楚珩,还能有谁。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牢房里,正在悠闲看书写画的郁止,满心不解地问:“郁侍郎,在这里这么久,你就不想出去吗?”
手下一笔钩成,郁止停下动作,并未抬眼看他,反而道:“私以为,在这里与在外面,相差实在不大。”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坐不住的?
听明白他言外之意的谢辞心中一堵。
他看了看郁止房间的摆设布置,又看了看自己房间空荡荡的可以跑老鼠,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不明白了,郁止到底为什么进来?
就算楚珩因为误会他们的关系而与他争吵,郁止又有什么理由会进牢房陪他?
他想不通。
郁止继续提笔写字,然而片刻后,他端详片刻,终究是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
见谢辞看来,他勾唇解释道:“没写好。”
谢辞视线落在那因为纸张燃烧而火苗正旺的炭盆,淡淡吐出两个字,“浪费。”
这种纸张在外面卖得机贵,百姓买不起,只有达官显贵或者富商豪绅才用得起。
如郁止这般,将一张没写多少的纸随手丢进火中,换作其他人面前,倒也称得上是一句奢侈浪费。
郁止扭头看盘腿坐在地上,靠着木墙,神色平静的谢辞,想了想,提笔作画。
片刻后,一张纸被贴在了墙上的木桩上。
谢辞听见动静,扭头一看,便见迎面一张纸,纸上还白纸黑墨,画了一个简易图案。
一只奇怪的狗子,曲腿憨憨坐在地上,长舌头吐吐嘴外,还流着口水。
狗子面前放着一只碗,碗里放着一只金元宝,然而这只狗子头顶还冒着云朵,里面写着几个字:行行好吧,快饿死了!
谢辞:“……”
他实在不能理解谢辞画这个做什么,奇奇怪怪的画,看着有些有趣,可在此事似乎又别有用意。
“这什么意思?”
郁止收起笔墨,起身走到墙边,将那已经被谢辞老货的纸揭了下来,唇角微勾,微微一抿后轻笑道:“没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谢指挥与小谢还挺像的。”
谢辞:“……小谢?”
郁止点头,指了指手上的画纸道:“我给他取的名字,觉得如何?”
谢辞:“……不怎么样。”
他转过身去,躺下闭目养神,不再搭理这个无聊的人。
郁止笑了笑,便也将那张小谢丢进火盆,这回谢辞倒是没再说浪费二字。
牢里饭菜并不好吃,素菜,半点油星也没有,和其他犯人相比,也只有没有馊没有石子的优点。
郁止的虽也是素菜,味道却比谢辞的好上许多,不能吃荤,也不过是因为他仍在孝期。
谢辞一边感叹对郁止的皇恩浩荡,一边干巴巴地扒饭。
牢里实在无趣,除了睡觉,几乎没有其他消耗时间的办法。
谢辞躺下后,不知何时,他感到身边传来些许暖意,驱散了牢里的阴冷寒凉,冬日里,这点温暖实在让人心生贪恋,不愿割舍离去。
郁止将炭盆端至墙边,以火钳搅动炭火,使其燃烧地更旺,温暖也蔓延更远。
他搬来坐垫,背靠着墙,手持诗集静静翻看。
不知从何处来的叹息声悠悠响起。
“你不必如此。”
郁止转身便见谢辞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视线落在那盆在着地方弥足珍贵的炭火上。
郁止明了,淡淡勾唇,“举手之劳而已。”
心中不由感叹,这个世界,爱人太过独立,似乎并不需要他什么帮助,心中略有遗憾。
谢辞不知郁止心中所想,他只以为郁止这样做,不过是因为自己受他牵连,心中愧疚,这才举止间多照顾一二。
事实上,这并非仅仅是谢辞的想法,同样也是楚珩的想法。
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急着把人放出来。
他还在等,等郁止给他一个台阶,等谢辞因为心生埋怨,而彻底了断见不得人的心思如果他有的话。
炭火烧红,暖意融融,冬日的寒凉仍在,却威力不足。
郁止放下书,静坐片刻,沉默良久,才轻叹一声道:“抱歉。”
“什么?”谢辞不解看向他。
郁止抬眼看去,四目相对,他眼中的愧疚恰到好处,不刻意,不虚假,也不过度,“是因为我,你才会被牵扯进来,这声道歉,理所应当。”
谢辞被他眼中的歉疚烫到,低头垂眸,淡声应道:“哦。”
郁止挑眉,似有些好奇,“你不生气吗?”
“早便知道的事,现在好奇,似乎晚了点。”
郁止好笑道:“你这是在怨我应该早些时候致歉?”
顿了顿,谢辞沉思片刻,“倒也不是。”
“都在这牢里,早晚又有什么区别。”谢辞是真的淡定,不在意,在他心里,他没有遗憾,也没有念想,便是这回死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此事本就是我的疏忽,他们借此攻击我也没错。”
他确实造假了,虽然许家也确实不干净,但到底给人留下了借口,别人能逮住这个机会对他下手是他们有本事。
他没看郁止,因而没看见此时郁止的表情有些怪异和复杂。
不过一瞬,很快便又恢复原样。
“郁侍郎,若我真有事,那也不怪你,是我自己做事不小心,给人留了把柄,你不必心怀愧疚。”谢辞正经道。
他这话说的实在天真,若是他没有被楚珩怀疑这一出,哪怕他真犯了多大的错,也不会被轻易处置,楚珩甚至还会维护。
相反,既然他被楚珩猜忌,即便他没犯错,楚珩也会给他找出“错误”,将他打压彻底。
闻言,郁止不由打心底里怀疑谢辞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这样的性子,也难怪原剧情中死得那么干脆,想来也是如现在一般,心无遗憾,便不再争取,不再辩解。
“你会出去的。”
郁止缓声开口,语气肯定,仿佛一切成竹在胸。
哪怕谢辞看来,与那双纯净的目光对视,郁止也微微一笑,浅浅勾唇,伸出手,穿过木桩只见的缝隙,握住那只仍泛着凉意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你会出去的。”
谢辞被他握住手时,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眼睛眨了眨,片刻后,他才迅速抽回手,压了压方才紊乱了一瞬的心跳和思绪,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郁止收回收,手掌轻握,指腹摩挲,似乎还在不着痕迹回味方才的触感。
“谢指挥年岁几何?”
谢辞看了他一眼,神色怔然又莫名,“二十。”
郁止随意点头,“还很年轻。”
“未来还有数十年,你将有数十年时间,不等等,又如何知道,自己未来还会见到怎样的事物……又遇见谁呢?”
谢辞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生辰之日,郁止仍在牢里度过,期间楚珩倒是派来了几回人,其中不乏示弱认错之意,希望他能离开。
然而郁止都拒绝了。
他来天牢,理由是谢辞,如今谢辞的案子没有进展,他自然有理由继续留下来。
楚珩也因为他始终误解是自己在陷害针对谢辞,心里还没彻底消气,听说郁止几次拒绝后,他心中愤怒又委屈,若是换了平时,他愿意低头道歉,然而如今再低头,是不是承认自己针对了谢辞?
他不想背锅,坚持不肯折腰。
“陛下,这是您愤怒奴才提前备好的礼物。”
小林子让人呈上来一个木盒。
楚珩看了一眼,便气不打一出来,“他都不相信朕,还想要朕的礼物?收回去!”
小林子不敢触怒他,忙将东西放回去。
没一会儿,每日禀报郁止和谢辞在牢里的言行的人又来了,然而不同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此时的楚珩头疼不已。
当那人又要念时,楚珩连忙打断,“等等等等……你先告诉朕,今日郁侍郎有没有给谢辞念书?”
那人犹豫一下,点头道:“有。”
“多不多?”
“……”
楚珩了然,“行了,你不用说了。”他挥挥手打发了那人,“今天不想听,以后他要是还念长篇大论,就不用来汇报了。”
那人连忙道:“是!”
说实在的,他也不想听,更不想听了还要给另一个人复述,没睡着都是他的本事。
天知道牢里的郁侍郎发了什么疯,这些日子大约是无聊透顶,开始在牢里念经,对着谢辞念,弄得他们也不得不复述,楚珩也听得头疼。
他们的痛苦谢辞不懂,念经不挺好的吗?再精神的时候,都能让人迅速入睡。
不日,被攻打的卫国终于坚持不住,举旗投降,请求议和。
两国交战,议和除了割地赔款,和亲也是其中方式之一。
楚珩心情愉快地笑了起来,“和亲好啊,朕最喜欢和亲了,可是……朕膝下只有个不足一岁的公主,卫国也没有适龄公主,唔……那朕就委屈一点,在宗室中选人好了。”
“没有公主,可还有长公主啊。”
小林子浑身一抖,笑容僵硬道:“陛下……长公主年岁……且已婚嫁,哪能……”
“朕都没嫌弃便宜姑父老,他竟然还敢嫌弃朕的姑姑老?!”
“婚嫁又怎么了?不能和离吗?”
小林子:“……”
牢里,谢辞看着一排排送进来的丰盛饭菜,还有那碗有象征意义的长寿面,心头微动。
“今日,是你生辰?”
郁止随意点头。
他想到今日收到的消息,想到某些事,心情不是很愉悦。
见谢辞坐在对面,虽说没被苛待,到到底不方便,饭菜也不好,以至于此时他看起来已有些憔悴。
“谢指挥,赏脸共用如何?”
郁止不吃荤,桌上的几样荤菜都是谢辞的,烈酒入喉,郁止轻咳几声。
视线不经意落在对面吃得正香的谢辞身上,带上几丝没有抑制的缱绻。
酒过三巡,面上薄红,郁止忽而凑近谢辞,轻声道:“谢指挥。”
谢辞莫名抬头,撞进一双如水温柔的眸中,只见那人勾唇轻笑,最是风情。
“陛下之前误会我移情别恋于你,我只觉可笑。”
谢辞眉心狠狠一跳,心绪紊乱。
郁止垂眸敛目,浅笑温柔。
“如今想来,倒也不算错。”
第137章 满座衣冠朽13
昏黄的烛火晕染出一片暖意暧昧的光影,扑鼻而来的饭菜香味令人食欲大振。
“嗝!”
谢辞捂着胸口,一个嗝打出,仿佛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被他吃过的饭菜,心说难道这顿是他的断头饭?
“郁止,我跟你应该没有生死大仇吧?”
时至今日,他也懒得装模作样称呼对方为郁侍郎。
郁止:“……”
太了解一个人,很轻易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表情破绽分毫不露,“何出此言?”
谢辞理所应当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看我不顺眼到了想要借刀杀人的地步,还给我扣上一口勾引你的锅。”
郁止眉心狠狠跳了跳,他抿唇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扯动唇角,“呵呵,玩笑而已,今日我生辰,这便当作你送我的见面礼如何?”
谢辞:“……这算什么见面礼。”
轻笑一声,郁止眉眼一弯,笑看着他,“若是你有别的选择,那也可以。”
谢辞思索片刻,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眼熟的玉佩,血红的玉佩,在烛火映照下,格外莹润光泽,宛若琉璃。
“身无长物,只有这个大概还能用一用。”
他本来都打算把这玉佩还给那店家,可是没找到机会,便进了天牢,别人不敢搜他的身,这东西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郁止视线落在那块镂空双鱼玉佩上,心中都不由感叹与它的缘分。
片刻后,他好笑抬眸,泛着些许水光醉意的双目落在谢辞眼中,声音悠悠,如初春新笋,如雨后山林。
“谢指挥,用原本便是我的旧物充作礼物相送,这可不厚道。”
谢辞:“……?”
他看了看这玉佩,又看了看郁止,半晌才好似明白过来一般,一边将玉佩收回,一边嘀咕道:“原来这是你……和那位的定情信物。”
郁止;“……”
他暗自抽了抽额角,语气不明地说了句,“算不上定情信物。”
“如今它既在你手里,那便是你的。”
谢辞反问:“既然如此,那我把它再送给你,有何不可?”
无奈一笑,郁止倒是无话可说,“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伸出手,似妥协又似宠溺,“给我吧。”
谢辞看了看那只修长白皙,莹白如玉的手,眸光微动,却是将玉佩收了回去,“既然你不喜,那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毕竟你说得对,我与它许是真的有缘。”
郁止轻叹一声,“我并未不喜。”
“它自我手里离开,便不再具有从前的意义,如今到了你手中,便与从前再无瓜葛,它是你的。”
晚间休息,谢辞闭目后久久未眠,他自怀中摸出那块玉佩,透着月光,他仿佛能看见血玉中的光泽纹路。
视线在精美却又不具匠气,反而灵气十足的雕工上,很轻易便能看出其主人雕刻时花了多少心意。
这是他的。
消息传入楚珩耳中,又是闹了好大一通,仅仅刚听到郁止说什么移情别恋时,楚珩便差点一个没忍住,要去牢里把谢辞给杀了。
当终于被劝住后,楚珩咬着牙听了下去,当听到谢辞的反应后,他稍稍冷静了一点,终于不是用暴躁的心血管,而是用脑子思考问题。
为什么郁止明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被监视中,却还要向谢辞说什么移情别恋这种话?
他到底是跟谢辞说的,还是专门给他说的?
如果是前者,那他在被谢辞拒绝后,为何不继续纠缠追求?反而是轻飘飘放过,似乎一切都只是为了说那一句话。
只是为了让消息传入他耳中。
楚珩怒极反笑,“好!好得很!”
“连他都知道对朕耍心机了!”
想利用谢辞来引他吃醋?报复他?
楚珩心里虽气,但思索片刻过后,到底还是高兴更多。
好歹那人不再无动于衷,好歹他还知道将这份心机用在自己身上。
虽然还是不喜欢谢辞,恨不能干脆解决了对方,然而他更多还是想留着他,看看郁止还会怎么做。
在他的监视下,二人自然不会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也是有这份笃定,才能让楚珩安心。
“陛下,可要将郁侍郎请出来?”这个请,自然带上了强行的含义。
楚珩犹豫片刻,最终到底还是说了“不”。
“给朕密切监视,有任何情况,立马通知朕。”
他倒要看看,郁止能做到什么地步。
不知为何,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传话的人很为难,他们先前的传话才说到一半,后面玉佩相关都还没说,可显然皇上已经没了兴致,贸然提起,恐怕也只会被引出火气。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装作没事,听命退下。
楚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静静摸着腰间玉佩,压下心中的烦躁情绪,强迫自己看奏折。
然而没能坚持多久,他便转头问小林子,“你说,他是故意气我,还是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喜欢上了别人?”
小林子心中暗自吐槽说您当初不还给那二人扣帽子吗?
现在怎么反而不信了。
小林子讪讪笑道:“郁侍郎与陛下多年情谊,又岂是他人能比得上的。”
楚珩一想,勾唇莞尔,“你说的对。”
灯下黑,若是郁止藏着掖着,把谢辞保护的密不透风,明面上与他没有半点往来,楚珩会更怀疑他们是不是真有私情。
可当郁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确表示对谢辞心动情动,楚珩反而会觉得虚假,认为郁止是故意的,目的不过是报复他。
因着这些想法,郁止并没有第一时间被提出去。
谢辞也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似乎是为了证实楚珩心中所想,郁止待谢辞的态度比以往更亲近,言行举止间,也多有关怀。
在他的照顾下,谢辞这个牢坐得除了出不去,其他与平时在家没什么区别。
甚至说,比平时更舒适,毕竟一个没有丝毫底蕴,依靠俸禄过日子的小小指挥,怎么能与家财万贯,底蕴丰厚的郁家相比。
谢辞假意推辞一番,见没人来阻止,便也知道这是被默许的,便宜不占王八蛋,他便也心安理得地受了。
只是时常夜间摸出玉佩,将它看了又看,不知在想什么。
终是有一日,他忍不住问道:“你何时出去?”
郁止似有些意外,面露受伤道:“谢指挥,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才让你如此盼着我早日离开,好不打扰你一个在牢里清净?”
谢辞面无表情,双手环抱看着他,“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
他在这儿待得够久,若是真有证明他弄虚作假的证据,又或者皇帝要置他于死地,那也不必浪费这么久,他知道,自己大约是不会折在这上面。
既然如此,再拖下去便有些不耐烦了。
当然,这并非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他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看郁止,眸光闪了闪。
沉思片刻,郁止最终无奈一笑,“放心,会出去的。”
语气笃定,令人信服。
又是一阵沉默,谢辞忽然出声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上回你说一开始就错了,那现在,你已经成功拨乱反正了吗?”
郁止心头一跳,似有所感一般,抬眼看向对面之人。
自上回一同吃饭后,谢辞便穿过那扇门,与他住在一起。
虽是一个高床,一个地铺,四舍五入,却也勉强算得上半个同床。
此时二人的距离虽与隔着一扇门时相差无几,然而没了那层阻隔,终究还是有区别,很大的区别。
郁止微微垂眸,“嗯,问这事做什么?”
谢辞却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哦,倒也没什么。”
在郁止以为这个话题结束,他正要起身熄了屋里几盏灯,以便有个安静昏暗的环境入眠时,却见谢辞从地上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神色坦然,似认真,却认真到让人觉得玩笑。
“不过是想知道你如今是否无妻无情人,是否可以喜欢,说起来,确实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郁止眉心狠狠一跳,他迅速低头,与正看着他的谢辞四目相对,二人谁也没有率先转移视线。
谢辞双手环抱,姿态淡定随意,仿佛自己方才说的不过是吃了吗,吃的什么,要睡了这一类无意义的套话。
而并非随意一句便能丧命的催命符咒。
“你……”郁止喉中堵塞,一时失了言语。
谢辞却依旧淡定自若道:“这会儿是他们换班和吃饭的时间,没人盯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傻也不瞎,自然知道他们一直在被监视。
每天唯有到了夜晚入眠休息,以及轮值时间没有那双眼睛。
郁止以为谢辞心性简单,只按自己的准则做事,不愿多思多想,如今看来,只是不愿,而非不会。
谢辞凑近他,二人只见不过一线之距,这个距离,哪怕是用气声,也能清楚明白他的意思。
“郁侍郎,你好像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郁止稳定思绪,入眼便是某人后颈,雪白细腻,方才还沐浴过,似乎还能瞧见那莹莹水光,片刻后,他才将视线落在谢辞身后的地面上。
“谢指挥想听什么答案?”
谢辞勾唇一笑,“你这么说,也就是说你手里有两个答案,只看我要哪个?”
郁止笑容颇为无奈,轻叹道:“左右也瞒不过你。”
“是你对我太没防备,从之前到现在,一直如此。”说着,谢辞似乎心情很好。
郁止不知该说什么,无法反驳的事实,令人无言以对。
“我要我想要的那个。”谢辞语气坚定道。
静默良久,郁止:“那不是个好选择。”
谢辞:“为什么?”
郁止深深叹息,“你又何必故作不知。”
谢辞摇头,“我没有故作不知,是真的不知,对你而言,对他人而言,什么才算是好选择?”
“我只觉得,自己开心,顺心顺意,便是最好的,哪怕结局不如人意,也比从未感受过争取过强。”
谢辞后退一步,二人面对面,眼对眼,“郁止,我只想知道,之前你说移情别恋,可有几分为真?”
不真,不假。
何谓移情别恋,有移有别,此为不真。
至于情恋,从始至终,由来到去,一直都只有他一人而已,此为不假。
几枚暗器一甩,牢房里烛火皆熄,角落里,光影朦胧间,广袖遮掩下,偏是那一抹寂静之吻,在这黑暗中添了几分无人得知的甜意。
“谁?!是谁偷袭?!”正在打盹的牢头被动静惊醒,一睁眼,入眼便是一片黑暗,令他顿时警惕起来,
“怎么灯都灭了?来人,快点灯添油!”
他以为是油都烧完了,手下听闻,连忙提着油赶来,“头儿,油还多着呢,也不知道怎么灯芯断了。”
那人一边挑起灯芯一边说。
灯芯挑起,点燃,视线里终于明亮起来。
一路点灯至贵宾牢房,正要进去,便见一人自暗处走出,温和的声音带着似乎珍藏许久,至今终于拿出来见人的愉悦,“我要休息,不必点了。”
那人连忙点头应道:“是,是……郁侍郎您好好休息!”
离去时,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方才那位侍郎大人哪里有些奇怪。
好像嘴有些红肿,这也没到夏日,怎么就有蚊虫了呢?
“被咬了”的郁止正躺在床上,用被子遮住二人身形,这才用手搂住谢辞的腰。
暗处似有些许动静,应当是换班的回来了。
为了不暴露,二人并未出声,而是静静依靠着对方。
气温渐升,即便不靠在一起,也不会觉得多冷,然而他们却都默契地没分开。
郁止原本该为这改变而思索接下来的计划是否偏移,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什么也没想,只愿享受这片刻安宁。
就放纵这一回。
此后,二人仍掐着时间说说亲近话,在别人看不见时,偶有亲密,却并不过分。
然而即便如此,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熟稔和亲近,依然令楚珩坐不住。
他也分不清郁止究竟是在装还是真的,但他可以强行将郁止带出来,与此同时,他同样能一举杀了谢辞。
只需要他一声令下……一声令下!
楚珩狠狠闭眼,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去,把郁侍郎给朕请出来!若他敢违抗,对谢辞杀无赦!”
“是!”
郁止缓缓勾画完成最后一笔,看着这幅画,他不由弯了弯唇角。
“画了什么?”谢辞好奇询问。
郁止却不愿让他见到,晾干墨后,便将它装裱后卷了起来。
“一幅画而已。”他含糊其辞,并不介绍。
谢辞并非好奇心旺盛之人,但与郁止有关,他便有心了解,见对方不说,便也不追根究底。
郁止怕他不高兴,便道:“待到日后,这幅画送你。”
这下,反倒是谢辞不好意思,“你生辰时我也没送你什么礼。”
反而是这人送给自己。
“无事,日后有的是机会。”郁止虽笑着,眼中笑意却并不纯粹,还有一分忧心,两分怅然,以及许许多多,密密匝匝的不舍。
谢辞正要问日后何时才来,他们何时才出去,便听见外面牢房打开,有人脚步匆匆进来。为首的赫然是楚珩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小林子。
对着郁止,小林子也只能心中无奈苦笑,“郁侍郎,陛下请您离开天牢,前去一见。”
说罢,他便又小声提醒道:“陛下可是动了真怒,还望郁侍郎莫要为难奴才,否则……”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谢辞身上,其意思不言而喻。
谢辞皱眉,正想说什么,却被郁止不着痕迹抓住手腕,随后,怀里一重,方才还被郁止阻拦,不愿给他看一眼的画卷便落在了他怀里。
谢辞不解抬头,对上郁止一双含笑的双目,“刚才还说待到日后,想来便是此时了。”
“这幅画无论纸张还是画轴,都由秘法制成,刀割不破,水火不侵。”
谢辞似乎感觉到什么,握着画的手不由一紧,“你要走了?”
郁止避而不谈,只肯定道:“会回来的。”
小林子只把自己当成瞎子聋子,也不想知道这二人关系为何这么亲近,似乎有种独特的氛围在二人之间,谁也破坏不了。
他的任务只是带走郁止,其余的都不归他管。
“郁侍郎,您该走了。”
郁止握住谢辞的手,轻轻拍了拍,随后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谢辞这才将目光转移至手里的画上。
他解开绸带,将画卷在桌上一点点展开,终于,这副画的全貌映入眼帘。
明艳火红的喜堂,一对皆着男装喜服的新人正执手而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画风细腻而雅致,若非要说哪里有遗憾,便是这对新人皆无五官,不知姓名。
安神香自黄铜金漆香炉中袅袅升起,青烟弥漫,静了人的神志,也迷了人的视线。
楚珩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恍若梦中。
“是怀桑啊,你来了,朕……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就先歇会儿。”
“来人,上茶。”
身姿窈窕的宫娥,袅袅婷婷走进来,将盘中酒壶酒杯摆放在郁止面前,不敢多看人一眼,便悄然退下。
楚珩来到郁止面前,相对跪坐,他给两个酒杯都斟满,“来,我们许久未见,也是该叙回旧了。”
郁止淡淡“哦”了一声,平淡道:“用加了料的酒叙旧?”
楚珩笑不出来了,酒杯重重落在桌上,他咬着牙艰难道:“……你知道!”
难怪上回明明见他喝了,却也没任何反应。
“略知一二。”
楚珩死死盯着他半晌,良久,方才惨笑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你总是那么聪明,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更好地刺激我,报复我……”
“勾引谢辞,引我误会,都是你故意的!”
“你就是想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怎么从我身边离开!让我品尝失去你的滋味!”
郁止沉默,沉默有时也代表默认。
心中猜测成真,楚珩却没有半点成就感,他满心都是被背叛被伤害的愤怒和委屈。
他双目赤红,浑身颤抖,死死盯着郁止!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凭什么这么做?!”
“郁怀桑,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他挥袖一甩,将矮桌掀翻,噼里啪啦一阵过后,地上酒水瓷片撒了一地。
“不应该吗?”
郁止稍稍后退起身,未让酒水溅到半分,他负手而立,冷淡的眉眼落在楚珩身上,似带着千斤重。
“楚珩,看着你这双亲自给我父亲下毒的手,告诉我,我不应该吗?”
第138章 满座衣冠朽14
殿内鸦雀无声,不知何时,这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声声句句,皆如重锤一般砸在心上,将那沉迷已久的幻梦惊醒。
香炉的安神香静静袅袅,唯有那随着空气漂浮而起的青烟方能彰显此刻并非凝固。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缕轻风,将桌上摊开的书拂开一篇,如一道剑影寒光,划破沉寂的天空。
他知道!
他知道了!
楚珩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往后退,他浑身颤抖,紧绷着的肌肉令他的身体和表情都几近僵硬!
脚下轻晃,楚珩颤抖着唇,几欲张合,然而终究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郁止却并不因他此番情态而心软,他上前一步,踏过那片酒水碎瓷,来到楚珩面前,带着一股令人畏惧,却又不敢的气势。
“回答我。”
楚珩眸光震颤,心中滋味百转千回,紧张不已,然而他却并未又半分悔意。
对于从前诸事,他并不后悔,在他看来,他做的一切都没错,他的选择没错。
自己的爱人和爱人父亲之间,他自然更偏心前者,只要能让对方好好的,他做什么都行。
哪怕是将这件事明明白白摊开在郁家主面前,相信对方会和他同样的选择,既然如此,他有什么错?
非但没错,反而还帮了他一把,让爱人父亲为了儿子牺牲,还不必面对自杀时的恐惧和怯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
唯一的漏洞,便是事情没那么隐蔽,亦或是郁止太聪明,知道了一切,这让他原本的苦苦隐瞒一切泡汤。
当然,心里虽这么想,说出口的却又是另外一番话。
“怀桑……这件事不能怪我,当初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可知……若是我不这么做,那死的人将会是你!”
郁止苦笑一声,深深叹道:“我倒宁愿是我……”
原主宁愿是他,若从一开始,死的就是他,或许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也不会有楚珩的一步错步步错,虽然他死了,可他在意的人都还好好的。
然而一切都没能如他所愿。
闻言,楚珩心中那本就不多的愧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先前被压制,此刻因为郁止的话,都成倍翻涌而来的委屈愤怒。
“郁怀桑!”他咬着牙恨道,表情似痛似恨,似悲似恼,颤抖着双唇,良久才咬牙一字一句吐出,“你真就这么狠心?”
“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什么都不能做?”
“你爱你的家人,宁愿为他们赔上性命,可我呢?!你考虑过我吗?!”
“他们生你养你,我这个半路出现的人,没资格和他们争,和他们比,是不是?你心里可是这样想的?”
楚珩眸中闪动着泪光,赤红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郁止,似要在他脸上看到歉疚,看到心疼。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郁止的表情没有变过,一如他的想法。
楚珩心中狠狠一沉!
“我不需要。”
郁止淡淡道:“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我的家人,我从未将他们当成你的责任,即使当初,你也应该将一切告知于我,让我自己做选择,而非替我做了你以为是对的决定。”
“可我……可我爱你啊!”楚珩一眨眼,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中滑出,在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你了解我,我了解你,你让我将选择权交给你,何尝不是让我将凶器交给你,亲手将你推去死亡深渊,这样,你问心无愧,你永生不悔,心满意足地去死……”
“……可我呢?”
“郁止,说得那么好听,你不也是个自私自利,不为别人考虑的人?”
楚珩眼中浮现恨意。
他恨这个男人。
从前,他被他的光风霁月所吸引。
如今,他却又因此而深恨。
他想要的太阳,只属于他一个人,而非光芒普照,照顾着每一个人。
“你说得对。”
郁止不做辩解,只深深看着楚珩,一如既往的眼眸中毫无波澜,语气淡淡道:“所以,我们一开始便错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可以做陌生人,可以是普通朋友,不该相爱,便不相害。”
楚珩趔趄倒退几步,整个人仿佛受到重击,脸色惨白,面无人色,颤抖的双唇泛着死气的白,他不敢置信,手撑着桌子,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倒地。
“……害?”
“你说我害你?”
郁止并未回避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反而镇定回望,平静道:“你不利我,我不利你,如何不算害?”
“你误我亲人生死,我误你千秋大业,你只求私欲,我贪念圆满,我们从未相同过,你不应爱我,我亦不该回应你。”
“所以,楚珩,既然你已知晓,那我们便摊开说明。”
“从今往后,请你莫要再爱我,郁怀桑受不起。”
请你莫要再爱我……
原来连他这份爱,都是错的。
你心中珍而重之,对方却只觉得疲惫不堪,感情本该令人愉悦欢喜,可他的感情,带给郁怀桑的只有负担,原来或许有喜欢,然而在经历种种过后,余下的,只有避之不及的倦怠疲惫。
哪怕楚珩再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亲耳听到的一切。
于他而言,即便郁止恨他,都比方才那番话更好。
有爱才有恨,而疲惫的背后,有的只有满满的嫌弃,若是有选择,想必郁止一定恨不得从未遇见过他。
这是对他曾经所做一切的否定。
他为他摈弃良心,背离恩义,到头来,原来只换来一句“请你莫要再爱我”?
哈!哈哈哈哈……
楚珩深深看着眼前的男人,心已经麻木不知痛,他永远知道,究竟怎样才能伤他最深。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不要看见那双无心无情的眼睛。
“郁止,你不想杀我吗?”
他轻笑一声,“如你所说,我杀了你父亲,你不想杀我报仇吗?”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随身匕首,强行将刀柄放在郁止手中,带着他的手便要往自己的方向捅。
“来,你杀我啊!”
“我就站在你面前,只要一刀,你就能为你父亲报仇,你就能摆脱我,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纠缠你,也不会有人阻拦你。”
“你可以娶妻生子,继承香火,你可以忠君爱国,得清白名声,名垂青史,再不会与佞幸二字沾边。”
“只要捅下这一刀,你来啊!”
行动间,他竟是半点也不顾自己会不会伤到,几次被匕首划伤也不管不顾,非要抓着郁止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捅。
郁止手上一个用力,将匕首丢去老远,金属在地上撞击摔打的声音格外刺耳。
“够了!”郁止沉声呵斥。
他双眼微含着怒气,似对眼前的一切格外不满。
“楚珩,适可而止。”
视线落在远处的匕首上,雪白的刃上还流着丝丝鲜血,在微弱阳光的刺激下,竟显得分外明亮。
楚珩不怒反笑,大笑几声过后,他笃定地看着郁止,“你还是不忍心下手,怀桑,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
“你虽然嘴硬,却也知道我的苦衷和身不由己。”
“怀桑,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也请你不要再说方才那番话可好?你贬低嫌弃我的感情,我也会很伤心。”楚珩面上露出几分委屈之色,伸手便要不顾手伤,握住郁止的手,以慰心灵。
然而郁止躲过了。
楚珩看着那只手,良久,复而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嘴硬心软。”
“你不愿伤我,哪怕想用移情别恋来惩罚我,你都没能真正做什么。”
“我从未将谢辞放在眼里,没有谢辞,还有沈辞,陆辞,他不过是你用来报复我的工具,你故意在我面前露出马脚,故意勾起我的恨意,却又不愿意我伤及无辜,才在危急时刻非要救他。”
“我听你的,我不伤他,此事过后,我便让他官复原职,只要你肯回来,只要你肯同我和好,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好吗?”
声音小心翼翼,几近哀求。
若是有人瞧见,必然会咋舌不已,身为天子,楚珩竟也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然而即便这样的低声下气,也是他人不屑一顾的。
郁止将他伸过来的手拂开,毫不留情道:“你错了,我不杀你,并非心软。”
不过是因为楚珩身份特殊,多有不便,且正如楚珩所说,郁家主的死,罪魁祸首并非楚珩,而是先帝。
至于原剧情中的郁听澜的悲剧,如今也尚未酿成,这些,都不足以让楚珩去死。
“我不杀你,却也不再爱你。”
“你说得对,谢辞是故布疑阵,但谁又能确定,未来没有其他人能真正取代原来的你,走近我心中?”
“楚珩,你未免太自大了,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
楚珩望着他宁愿拂开,也不愿意让自己再碰触的手,心中无限悲凉,如寒风过境,狂风席卷而来,吹来重重白雪,将天地覆盖,让他的心照不到半点阳光,雪越积越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像一条被迫离开水,搁浅在地面上的鱼,水流无情离去,将他抛弃在岸上,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大口大口喘着气,试图从不适合他的空气中汲取氧气,令他枯竭的心再获生机。
“郁怀桑……你当真……这么狠心?”
楚珩死死抓着桌面,干涩的双眼除了红,再看不见原来的水光,好似凤凰泣血后痛苦的悲鸣。
郁止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楚珩哈哈大笑,“好!很好!”
“既然如此,那朕再为了你那所谓的道德良心而委屈自己,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意?”
郁止稍稍皱眉,“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楚珩克制住身体,他缓缓直起身,整个人仿佛瞬间注入了力量,让枯竭的身体再度充满生机,然而与以往不同,所说从前维持它的生命灵气,如今支撑它的,便是深渊之魔。
黑暗,肆意,剥去衣冠楚楚的人皮,内里只有任性妄为恶魔。
“我想想,我可以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想了想,你随后眸中一亮,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杀了谢辞怎么样?”
“反正你不是真心喜欢他,他却是真的惹怒了我,我杀一个他出气,你应当不会生气吧?”
“之后呢,我再让你妹妹和离好不好?她是你妹妹,是你在意且保护的人,怎么能嫁给别人,做别人家的人呢?有你这样为她好的哥哥,她应当永远留在郁家,回报你的感情和付出才对,你说呢?”
“还有你弟弟,虽说比不得你聪明,可他到底是郁家人,你今后无子嗣,他背负传宗接代的责任,我赐给他无数妻妾,命令他早日成亲,并且一年至少生一个,你觉得如何?”
“至于你母亲……”他轻笑出声,走到郁止面前,悠悠道,“既然她对你父亲情深一片……又怎么忍心让你父亲一个人在地下?我赐她毒酒一杯,白绫一条,让她早日下去见你父亲,也好让你父亲黄泉路上不寂寞,你觉得如何?”
郁止微微皱眉,抬眸静静与他对视,良久,久到楚珩脸上佯装出来的笑容都支撑不下去,显露出他真实的心情和表情。
“得不到,便毁掉,不愧是你,陛下。”
“你要如何做,我阻止不了,但我要做什么,你也无法阻止。”
楚珩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他听出来了,郁止这是在说,若是他敢这么做,他就能破釜沉舟。
他心中骤然浮现无限无力,他重重闭上眼,他很想大吼,很想发泄,很想问问郁止,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回到从前!
同时他也明白,郁止不会告诉他,或许,也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世上没有忘情水,更没有后悔药。
他悲愤地想,就算他放过郁家人,可谢辞呢,一个小小的谢辞,总不值得郁止破釜沉舟吧?
既然如此,那他拿对方来开刀发泄又如何?郁止不能拿他怎么样。
思及此,楚珩才稍稍放心一些。
然而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郁止镇定自若的面孔。
他为什么永远这么镇定?
哦对,他是百年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如今更是当家人,手中握着连皇室朝廷都要忌惮的力量,有郁家在,郁止永远都有底气。
一道亮光自心头划过,楚珩顿时心中一顿,心头一跳。
不,并非没有办法能够让郁止重新回到他身边,还是有的,虽然不那么好看,可只要结果就好了。
他只要结果。
哪怕是囚禁,强取豪夺,毁了郁家,将郁止变成圈养他身边的金丝雀,只要能达到目的。
他沉了沉眼眸,故作不耐地转过头,“我不想见到你。”
“怀桑,你正在气头上,我不想让你我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冲动的决定。”
“几日后,和亲队伍要去卫国,你担任主使,暂时离开京城,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
郁止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眼中并没有丝毫意外,有的不过是一道轻笑。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陛下,我很理智,并不冲动。”
“所以,方才我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他双目定定看着楚珩,眼里的平静和认真令楚珩恨不得冲上前摔碎,说出的话更是仿佛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了千百年,不带半分感情,没有悲伤,没有怨恨。
“我不爱你了。”
直到郁止离开后许久,楚珩才醒神暴怒,捡起手边的一切,将它们狠狠砸在地上、墙上……
一个又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小林子在外面探头探脑,还没进来,就见一支笔朝着自己飞来,伴随着楚珩沙哑的一声怒吼悲鸣,“滚!”
和亲一事板上钉钉,无论那位长公主如何不愿意,她还是被下了软骨散,被人扶上了和亲车队。
郁止被认命为和亲大使,领着队伍前去卫国,临走前,他安排好了一切。
离开京城那一日,他并未回头。
有人在城楼久久遥望,而他心中所念却不在此,既然如此,那他也没有回头的必要,只是心中叹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再相见。
看着送亲队伍离开,许久,直到看不见他们半点身影,楚珩都没能等来一个回头。
他凄然而笑,伸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走,回宫。”
心中怒火滔天的楚珩急需发泄,他针对郁家的计划还没有完善,不宜在此时展开,数来数去,也只有天牢里那个让他久久不顺眼的谢辞可以随他处置。
虽说郁止并未喜欢真心谢辞,可在楚珩心中,有被郁止拿来充作借口,占了移情别恋的对象这一点,谢辞就该死。
他是皇帝,有任性的资格。
于是在他的一声令下后,许久没有进展的案情终于有了进一步发展。
有人查出谢辞作假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许家那份账册是假的。
楚珩正要亲自提审谢辞,好对着他发泄一番心中的情绪,谁知刑部突然来报。
真的账册找到了。
看着那本突然冒出来,并且呈现在众多官员面前的真账册,楚珩都顾不上生气,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事,一桢桢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哈、哈哈哈……
谢辞如往常一般盘膝坐在床上,他手边抚摸着那卷因为怕弄脏,许久没再打开的画卷,脑子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忽而听见开门声。
一道熟悉的玄衣出现在牢房外。
“谢辞?”
谢辞抬头看着楚珩,却意外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隐隐的幸灾乐祸和怜悯。
“谢卿,真是委屈你了。”
“都怪怀桑,他与朕赌气,才任性地将你牵扯进来。”
“虽然他让人诬告你,害你受了这么久的牢狱之灾,还欺骗你的感情,但他也不想这样,你看,怕朕滥杀无辜,他甚至亲自来陪你,如今我们误会解开,他便又让人将证据交出来,还你清白。”
“他已经知道错了,朕也罚了他,今日朕代他向你赔罪,你可莫要生他的气才是。”
楚珩笑容得体,吩咐牢头,“来人,将牢房打开。”
“朕的谢卿公正廉明,未曾冤假错案,先前不过是误会。”
牢头快步跑来打开牢房,楚珩亲自走进去,将一言不发的谢辞扶起来,面上带着骄矜稳重,活像宽宏大量的原配面对工具人小妾。
“谢卿,这是真正的许家账册,给你看一眼真假,稍后便要收回刑部归档,你且看看,可是真的?”
谢辞沉默地接过,将它仔细翻阅一番,似要将每个字都认真辨别。
良久,终是不知滋味地一锤定音。
“是真的。”
第139章 满座衣冠朽15
沉暗阴翳,潮湿阴寒,天窗的阳光虚虚打下,映着谢辞半明半暗的面容。
凉风袭来,侵心透骨,抚摸着账册的指尖更是如在冰窟。
楚珩好好欣赏着谢辞此刻的表情,哪怕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可他敏锐地知道,眼前人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很喜欢这样欣赏别人狼狈的模样,尤其对象是谢辞。
即便他的怀桑并非真的移情别恋上谢辞,但他可不觉得,谢辞对郁止半点心动也没有。
就凭他敢起这种心思,他就该死千万次。
可现在,楚珩却觉得自己可以放他一马,可以供他今后多次看戏。
让他尽情欣赏谢辞的狼狈,是谢辞的荣幸,也是他在这段时间给自己无聊时找的乐子。
思及此,他又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人,“谢卿,可有不妥?”
谢辞合上账册,眼眸微垂,“并无。”
“既然如此,那朕便让人将它归档入库,而谢卿你,也可以出来了。”
“关了谢卿这么久,实乃办案人员失职,朕已经惩处过他们,另外,朕赐了你一座宅子,待谢卿出狱,便可直接入住,谢卿蒙冤,朕深感惭愧。”
楚珩说了些场面话,谢辞还不得不接着,“依法查处,臣伪造账册在前,不敢喊冤,谢陛下宽恕。”
“谢卿不过是便宜行事,朕理解,往事莫提,也怪怀桑,他与我赌气闹事,实在不该将谢卿牵扯进来,待他回来,朕一定带他亲自上门致歉。”
谢辞敏锐察觉到了楚珩话里透露出的内容。
郁止不在?他去哪儿了?
他想知道,然而面对眼前的楚珩,他却半个字也不能问。
证据一出,谢辞冤枉,楚珩亲自来天牢放人。
消息传出去,又是好一段君臣佳话,却无人得知,这对君臣之间想的都是另一个人,为的也是另一个人。
离开天牢时,谢辞带走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包括那卷画。
来接他的手下迎了上来,关心询问:“头儿?”
“老大,你在里面那么久,没事吧?”
“老大手里拿的什么?”
谢辞安抚道:“我没事,回去吧。”
见他确实没事的样子,手下人也放下心来,纷纷跟在他身后。
有一人眼尖,视线在谢辞的画卷上看了几眼,震惊感慨,“老大何时这么有钱了?竟然用千年难遇的遇仙木做画轴?!”
谢辞脚步一顿,回头询问:“什么?”
那人惊讶道:“老大不知道吗?你手里画轴用的是据说早已经失传的遇仙木,传说数千年前,天地有灵,一老叟坠河,祈求神仙搭救,天降仙木,浮于水,老叟抓紧上岸,为报恩,将枯木埋于地,整日跪拜,数年后,枯地逢春,嫩芽新生,是为遇仙木。”
“传说此木遇水不朽,火烧不坏,虽重却不沉于水,坚硬牢固,可当利器。”
说话那人的出身也不平凡,所在家族虽比不上大世家,传承却也不少,因而知道的也就多些。
“不过传说也就是传说,真假谁也不知,毕竟也没人亲眼见过,倒是真有那等能力的一种木头,只是很难得,早已灭绝,有的也只是从前留下的。”
谢辞挑眉问:“那你怎知它便是?”他看着画轴。
“从前有幸见过。”
谢辞没再询问,也没解释这卷画并非他的。
身后几个手下的挤眉弄眼他也当没看见,径直离开。
他搬进了楚珩新赐的住宅,然而他真正住在那儿的时间并不多,反而更多时候都在衙门。
账册归档后,他又找机会调出来看了几次,然而无论多少次看,他都明确知道,这账册是真的。
从前遍寻不见的东西,如今却轻而易举出现,容不得谢辞不多想。
回想当初调查时和郁止的相处,一些不起眼的事都被放大。
谢辞不由闭了闭眼,或许楚珩说的是真的,这些都是郁止做的障眼法。
从头至尾,截留账册的是他,诬陷自己入狱的是他,如今,将账册拿出,还他清白的还是他。
至于原因……
当真如楚珩所说,只是他们之间吵架闹矛盾,所以才将他牵扯进来吗?
若当真如此,那在牢里的那段时间算什么?
谢辞不想去想,感情告诉他并非如此,他能感受到郁止的回应,能分辨得出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
可事实又告诉他,他的想法猜测是错的,他找不到其他答案。
所以,郁止,你到底……
谢辞将画卷收起,想将它压箱底,然而到底没舍得,最终将它搁在枕边,安枕入眠。
于卫国议和一事已谈妥,然而边境大军仍没有回京的趋势,有人疑惑,有人不安,有人已经猜到了什么。
楚珩在金銮殿上,稳如泰山,对于朝臣们请求收回大军的要求视而不见。
几次下来后,便是从前不相信的,现在也猜到了。
楚珩就没想议和,一切不过是个幌子。
然而比其他人想的多一点的是谢辞,既然楚珩不想议和,那所谓的送亲……
他心头一跳!
下朝后,谢辞不知不觉来到郁家。
“请问阁下是……?”门房疑惑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若非对方穿着官服,恐怕他会以为是闲逛的普通人,将人赶走。
谢辞犹豫片刻,方才沉声道:“我是你家郎君的朋友。”
房门眼中将信将疑,“原来如此,怠慢了阁下,不过大人,我家郎君如今不在府中,大人怕是来错时候了。”
“无事……”谢辞正要离开,忽而耳边传来一道惊讶之声。
“谢指挥?”
谢辞转身看去,便见一少年走过来,“谢指挥今日怎么有空来访?”
门房见真是认识的,暗暗松了口气,对待谢辞的态度和笑容也认真许多。
谢辞看着郁二郎,片刻才道:“无事,就是随意来看看。”
郁二郎心说这是什么理由,也不知道找个走心的。
兄长怎会……
不过兄长临走前,确实吩咐他照顾对方,就算不是正经嫂子,那也应当是被兄长放在心上的人。
比起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眼前人似乎好多了。
“谢指挥若是不嫌弃,不妨过府一叙?”
谢辞本能拒绝,心想事情若是传入楚珩耳中,恐怕又要多生事端,他自己一个人不怕,可郁家家大业大,经不起折腾。
“身上还有要事,不便打扰。”他拒绝道。
郁二郎也没过多挽留,目送他离开。
看着人走后,郁二郎才摇摇头回府,兄长这眼光,总算比上个好。
他哪里不知道谢辞来郁家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是没有明说而已。
明知郁家或许有危险,却还是上门关心,这比那个非但不在意他们,随时能够牺牲,并且害死他父亲的人好多了。
“二哥!”郁听澜回来,紧张道,“我听说这回和亲是个幌子,那兄长呢?他不会出事吧?”
郁二郎安慰她道:“放心,你还不信他吗?一切都会没事的。”
郁听澜勉强安下心来。
被许多人惦记着的郁止正远在边境。
再往前走不久,便是异国他乡,是卫国领地。
“大人,长公主醒了,闹着一定要见您。”耳边传来士兵为难的声音。
郁止头也不抬,“路途遥远,前方道路艰难,本官还要派人勘察地形,告诉长公主,与其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不如节省体力。”
用药次数太多,长公主体内已经产生了免疫,又不能加大剂量,如今她醒来的时间越长,并且比一开始更有力气。
她挣扎着要下车,碍于她的身份,队伍的人又不能真拿她如何。被她以自己性命威胁着,竟也下了车,走到了这儿来。
刚来这儿后,长公主便听到郁止这句无情的话。
她气骂道:“郁止,你个犯上作乱的混账!”
“你以为楚珩那个混蛋甘心雌伏于你就是对你真心吗?!”
所有人:“……”
他们听到了什么?不不……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有。
只恨自己耳朵和腿脚太灵敏的他们想要逃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战战兢兢待在原地,只当自己耳朵聋了。
想到,作为当事人之一,郁止的态度反而比他们还自然。
“长公主若是只想胡言乱语,那请恕臣没那么时间陪您耗。”
他拍拍衣服起身,似乎要进入队伍,带领所有人继续前进。
见状,长公主紧张道:“等等!别去!别再走了!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她语气惊恐,浑身颤抖,冲上前就要试图扯住郁止。
她满脸惊惧且认真的表情,当真唬住了一些人,在其他人失神时,他成功来到了郁止身边,“别再走了!快回去,我们快回去!”
郁止皱着眉,不太相信的模样,“长公主殿下,您肩负着和亲的重大使命,在和亲成功之前,臣必定会护您周全,切莫要胡思乱想,危言耸听。”
闻言,队伍里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松了口气,看来郁侍郎是真的不知道。
想起陛下的命令,他们可是知道,队伍里真正需要保护的人究竟是谁。
沉了沉眼眸,一人上前,“长公主殿下,轻上马车。”
“不要,我不要回去!要去你们去!”长公主强烈拒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主子有什么主意,想把本宫送去卫国受尽磋磨?哈哈!别想了,就算不死在路上,等去了卫国,本宫也要闹得你们不得安宁!”
长公主可不觉得楚珩有什么好心,她是被楚珩拿来物尽其用的弃子,随时可以舍弃,只有郁止,楚珩不会舍弃郁止,只有跟着他,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郁止并非不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然而他又不是喜欢大发善心的人,他对长公主没什么好感,不会刻意害她,却也不会拼命救她。
队伍行进至卫国境内,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情况颇为诡异。
按理来说,卫国主动求和,和亲使团到来,他们必定会为了和平尽力护他们安全,他们不该紧张。
但他们偏偏紧张了,郁止将其看在眼里。
走过了卫国边境,正要与卫国迎接使团的人员接应时,意外发生了。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一群黑衣人,凶恶至极,对使团人员出手,招招致命,顷刻间,和亲使团便乱作一团。
郁止抽出长剑便要对敌,却有一群士兵围上来,“大人,我们先送您安全离开!”
郁止皱眉,随口丢下一句,“保护长公主!”
这些人对视一眼,纷纷默不作声护着郁止。
马车里的长公主早听到声音,换上准备好的普通衣衫跑了出来,试图浑水摸鱼,趁乱离开。
然而她一个女子实在过于醒目,哪怕尽力掩人耳目,却还是能让人轻易看清。
“杀了那个女人!”黑衣人一拥而上。
其他人正要护着郁止离开,至于长公主,什么长公主,长公主已经死在了卫国劫杀里,殉国而亡。
然而当他们回头一看,顿时一愣。
郁止呢?
之间方才郁止所在之处,已经空无一人。
不等他们多想,黑衣人更猛烈的攻势便又上来,“杀!”
御书房内,安神香静静燃烧,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安神定心。
楚珩一手支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正翻看着手下调查上来的有关于郁家的资料,他正试图从中挑选出有关于郁家最好做文章的一些事。
家族太大,总有漏洞,哪怕郁家家风严谨,也免不了这现象。
而楚珩要做的,便是抓住这些漏洞,尽量将它们放大,他要让郁家不得翻身,没有退路。
唯有如此,他才能将郁止困在身边。让他永远也不能离开。
“陛下!前线紧急消息,还请陛下前去!”
楚珩双眼微亮。
前线能传来什么紧急消息,无非是他安排的那些。
“走!”
然而事情却出乎楚珩意料。
不,应该说一切都挺好,是他计划中的样子,除了一件事……
“你、说、什、么!”
楚珩从龙椅上站起来,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身上还受着伤的那人面前,“……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脸色惨白,额头直冒汗,他身上确实有伤,他想着自己没能完成楚珩的命令,心知这回定是性命难保,却还是尽职尽责道:“陛下,是属下无能,和亲使团中途遇袭,长公主被乱贼所杀,郁侍郎为保护长公主,坠崖身亡!”
他话音未落,便感到胸口一痛,楚珩抬脚便狠狠踢了他胸口一下,他沉着声音,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那人身子歪倒在地,却坚持爬起来,咽下嘴里的鲜血,争取不吐出来。
然而他这样子,却是已经无力再说一会。
楚珩抬脚便要再踹,连忙被一旁怕出事的小林子拉住,“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楚珩的脸色苍白如纸,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却又什么都听见了。
比如刚才那人所说的郁止动向。
他眼前一黑,脑袋一晕,整个人就要倒在地上。
群臣见状忧心不已,纷纷关心道:“陛下保重龙体!”
楚珩一把推开搀扶着他的小林子。来到传信的那人面前,“你再说一遍!”
那人忍着疼痛的胸口,将事情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
在说及郁止为了保护长公主而掉下山崖时,他明显感觉到楚珩身上越来越危险的气息,好在他说明他们没见到尸首,说明郁止还有可能活着!
得知这一消息,楚珩当即坐不住了,什么打压郁家,什么要看谢辞笑话,什么都不如眼前之事重要。
他当即不顾此时还有不少文武百官在场,他当即起身道:“来人!朕要出宫!”
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陛下!”
“陛下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啊!”
官员们纷纷跪地阻拦,除了同样走神,并且心思不在这儿的谢辞。
楚珩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回了后宫。
众人知道这位皇帝有多么任性,至今不肯成亲选秀便能看出一二,纷纷皱着眉商议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郁怀桑而已,死便死了,万岁为何如此作态?难道真的……”
“呸!小心着嘴!”
“别吵了,快商量一下怎么把陛下劝住!”
谢辞看了那群正在争吵的官员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这儿。
正如他人所说,楚珩是个任性的人,他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拦。
然而这回却出了意外。
当他回到宫中,想要换上常服,准备出宫寻人时,迎面却撞上了不知等在了多久的一位老皇叔。
楚珩皱眉,“老皇叔也是来劝朕的?”
他声音僵硬,若非还有要找郁止的念头撑着,这会儿恐怕已经倒下,看着眼前人,整个人也浑身紧绷,宛如严肃备战状态。
老皇叔摇头,“老臣不敢。”
“不敢就让开!”楚珩冷声道。
他双目赤红,充斥着凶光和厉色!
“陛下稍等片刻,老臣今日前来,乃是为了一件事。”
楚珩停下脚步,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死死握紧!
“有什么事不能改日再谈!”他没好气道。
老皇叔也不说,只从袖中抽出一卷玄色绢绸。
“先帝遗旨在此,楚珩接旨。”
楚珩缓缓扭头,望着老皇叔手中确实如先帝在时规格一致的圣旨,心中一片茫然。
他脑子里不知想到了多少事,然而最后的最后,却只剩下荒唐二字。
为什么会有遗旨?先帝何时留下的?为何瞒着他?为何今日才拿出?
沉重的心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本该因为听说郁止下落不明消息而麻木僵冷的心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良久,烈日当头,他终是缓缓屈膝跪地……
第140章 满座衣冠朽16
先帝遗旨在此,便是楚珩也只能跪下听令,然而当他听完圣旨的内容,当即激动地站起来,怒斥道:“假的!父皇怎会下这种命令!朕是他唯一属意的继承人,他不可能废了朕!”
老皇叔沉声道:“先帝并非是要废了陛下。”
确实,圣旨没说非要废了楚珩,不过是说楚珩若想为了郁止而任性妄为,不顾江山社稷,不顾自身安危,便要他退位让贤,由几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继位。
这是在让楚珩选择。
若他执意选择郁止,选择任性,那这个皇位也不会属于他。
可若是他好好的,那他的位置也无人能动摇。
楚珩原本怀疑的心开始动摇,先帝确实喜欢让人做选择题,比如当初挑拨郁止和他,能够留下这样一道圣旨也并非不可能。
可有了他便要认吗?
就算是真的圣旨,那也不过是已逝之人所留,如何能够左右当世之人。
他说它是真,那它便是真,他说它是假,那它便是假。
思及此,楚珩沉了沉眼眸,“老皇叔,朕感念你是皇室长辈,因此可以不追究你假传圣旨一事,父皇临走匆忙,朕日夜守在他身侧,若他有留下什么遗旨,朕怎会不知?看在皇室颜面的份儿上,朕可以不追究,低调处理,但你手中这份假圣旨,必须销毁!”
老皇叔深深看了楚珩一眼,良久才感叹道:“老臣还以为当初先帝所言言过其实,如今看来……却是老臣这一把老骨头看走了眼。”
“你当真是为了那人,什么都能做出来。”
老皇叔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失望,显然所言皆发自内心。
楚珩心中怀疑稍减,正要顺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时,却又听老皇叔道:“陛下,先帝遗旨并非只有老臣这一份,还有另外两位,便是老臣手里这份是假的,其他人手中,难道也是假的吗?”
楚珩脑子一懵,“谁?!还有谁?”
老皇叔默然不语,到底是谁,他也不知,只知道有这圣旨存在,在今日之前,他也不知这圣旨记究竟写了什么,今日倒是得知,令他有些意外。
不过,说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便也将疑惑放下。
“陛下,先帝慈父之心,切莫要辜负了,这圣旨您若是不信,只怕另外两位也会站出来。”
让楚珩掂量掂量。
楚珩握紧拳头,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老皇叔,怀桑失踪了!很有可能性命垂危!”
老皇叔半点不留情,厉声呵斥道:“一个郁怀桑罢了,他能与大楚皇室比?还是能与江山安宁比?你若是不放心,派人去寻便是,自己出宫……是觉得自己真龙护体,不怕被暗算吗?!”
楚珩死死咬唇,唇上迅速泛出血色,艳红无比,而在它的衬托下,楚珩的脸色和唇色都苍白无力。
“先帝也并非不通情达理,陛下若是执意要去,那便先卸下皇位,亦无人阻拦!”老皇叔年老如此,剩下的日子不多,也不怕楚珩记恨,竟是半点不让步。
楚珩气得浑身颤抖,他知道,今日他若真的执意要去找郁止,结果不会是他想要的。
皇位和郁止,他只能选择一个。
若是后者,他不一定能够找到人不说,手中的权势也失去,很有可能即将一无所有。
若是前者,尚且还有一切可能。
不……他心头一凛!
父皇既然能够想到留下这番圣旨来逼他,又怎会不对郁止留下后手?
他本以为这次郁止的事只是人为中的意外,可若是这本就是先帝留给他的呢?
先让放过郁止,放过郁家,让楚珩心中慢慢卸下防备,再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一步步环环相扣,楚珩心里已经信了八成。
如果真是如此,那郁止应当凶多吉少。
楚珩心中一个咯噔,僵持许久后,终究是楚珩缓缓重新下跪,咬牙沉声道:“楚珩,接旨!”
面上屈服,然而心里他却恨上了先帝。
他的怀桑……他的怀桑……
父皇,你可真恨啊……
让他在皇位之间二选一,若是郁止还好好的,他可以放下皇位,只要能让郁止好好的。
可是现在……
楚珩重重闭上眼!
不,在没看到尸体前,他绝不相信郁止死了,他一定没死,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来救他!
怀着这样痴狂的执念,楚珩撑着没倒下。
他一边派人去边境寻人,一边以亲姑姑被卫国残忍杀害为为由,继续向卫国开战。
郁止出事,他原本针对郁家的手段便不能再实施,满腔悲愤无法发泄,便只能冲着其他对象来,卫国便是那个倒霉蛋。
愤怒的他根本不想去想开战会死多少,他只想借卫国发泄他心中的不满和愤怒!
就这样,直到卫国被打服,甘愿送上,做楚国的附属国,楚珩派出去找郁止的人都没传来什么好消息。
楚珩心情也从一开始怀着强烈期待,到后来的忐忑不安,再到现在的茫然麻木。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极有可能的事实。
郁止不在了。
他死死咬着手背,整个人麻木茫然,不知所措。
没了郁止,人生仿佛失去了目标,什么天下太平,什么江山社稷,他通通不放在心上。
可他不能走。
“怀桑不在,我只有它……我只有它了……”
楚珩茫然地低喃着,每每想郁怀桑一回,心痛便更增加一分,他像个丢失了大人的孩子,只有紧紧抱着怀里的玩具,因为只有它,是此刻的他唯一拥有的。
没了郁怀桑,他只能更加抓紧皇位,这是一个循环。
虽说他花费数月,也没找到郁止,对方很有可能凶多吉少,可一日没见到尸首,他便怀着一日的期待。
只是若真没事,那他为何不前来找他。
“要么是知道父皇要杀他,怕在此出现还会引来更多的危机,要么……”
楚珩咬唇,不是很乐意承认那个可能。
他不想见他。
是了,唯有这个可能。
怀桑……怀桑……
楚珩闭目咬唇,久久不语。
心中一直觉得他没死的楚珩,每每到了此时此刻,心中便会纠结,偶尔还希望宁愿他已经死了。
若是死了,那便不存在郁止不想见他这个可能!
很多时候,他都会把谢辞叫来,说上几句话。
没有郁止,谢辞便是除了小林子外知道的最多的人。
同时也是楚珩抓壮丁的对象。
“谢卿,他可有回来找你?”他一如既往问出这个问题。
谢辞也同样一如既往回道:“并无。”
楚珩爽了,哪怕知道郁止对谢辞并无真心,他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要反感,让他一直没有处置谢辞,反而依旧用他,也是全看着这点坐拥。
“那你觉得,他还活着吗?”楚珩忽然问。
这是令他纠结了很久很久的问题,然而这问题,谢辞又如何能答得出来。
“回陛下,臣不知。”
事实上,这个问题也困扰谢辞许久。
郁止,还活着吗?
如果还活着,那他为何不现身?
如果不在了,又为何没人找到他尸体和半点痕迹?
谢辞回想起郁止,便会发现他对郁止的记忆越发清晰,无论是回乡同行,还是渝州相处,亦或是天牢那些日子,都仿佛刻在他脑子里,忘不掉,反而越来越清晰。
清晰地包括每个悄悄亲吻的感觉,并且暗自思念回味。
时至今日,他忍不住怀疑楚珩当初所言真假。
他相信,当初害他入狱是郁止所为,但他也相信,郁止对他绝非仅有欺骗利用,否则在天牢里,那人没必要接受他,甚至背着楚珩派来监视的人与他亲近。
与楚珩的疑心病不同,谢辞心里认定了什么,便会坚持自己的想法,想明白郁止的心意,便不会再动摇。
往事莫提,如今更重要的,自然是郁止的生死,在此面前,其他都要让步。
“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回到衙门,谢辞询问手下人。
“回老大,没有。”这话说得他们都心虚了。
依靠他们的力量,竟然也什么都没找到,实在惭愧。
谢辞一直让人去郁止失踪的地方寻找查探,结果一无所获,京城里,郁家被楚珩密切关注着,想来也没消息,否则楚珩不会这么淡定。
无论愿不愿意承认,似乎他真的出了意外,是唯一的解释。
谢辞闭了闭眼,将纷乱的心思压下,“继续派人寻找。”
“是。”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郁止的消息没有,反倒是京城变化颇大。
由于楚珩多年来不愿意立后纳妃,所有朝臣经历了从一开始的威逼利诱,到后来的苦心劝导,再到最后的破罐破摔的过程。
他们原本都已经打算在宗室里挑选子嗣过继,然而不久后,不知不觉间,他们却改变了主意。
福慧公主出现在众人眼中。
她只是个公主,生母早逝,身份不高,甚至被生父厌弃,无论如何都是个不受宠小可怜的标配。
然而作为楚珩的唯一子嗣,她到底没那么透明,如今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并且表现出了令人的处事治国才能。
小小年纪她便进退有度,仪态得体,颇有天家贵胄之风,读书学习也有自己的见解,若说楚珩当初也是因为能力出众才能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那如今的福慧公主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虽然年纪还太小,但只要真正接触到她的人,便能感受到其他人所言非虚。
福慧公主确实非同一般。
她成功地让那些原本支持楚珩过继宗室子嗣的朝臣们,大半都站在了她这边,尽量让朝堂没出什么问题。
楚珩不管这些,他对下一任皇帝谁做没有半点兴趣,对朝臣们的小心思,以及那个据说天资过人的女儿也没什么想法,无论如何,现在做皇帝的是他,至于他之后谁来,那得等他老了,死了,他们自己争去。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终有一日,他竟被啄了眼。
“你要辞官?”
“为什么?”
楚珩心中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人。
十年过去,谢辞的容貌并未有多少改变,不过是从稚嫩变成熟,在朝堂在官场,他的年纪仍然很年轻,远远算不上该辞官的行列。
“回陛下,臣之心愿多年前便已了,仍逗留官场多年,不过是私心作祟,深感惭愧,如今朝堂安稳,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亦不需要臣,臣无处施为,继续留下,不过是碍眼无用罢了。”
谢辞执意离开,楚珩又不是真心想挽留,演戏几次后,这辞官的请求便被楚珩大手一挥,同意了。
谢辞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轻装简行,只带了两套衣服,一些银子,以及玉佩和画,任谁也看不出他打算离开京城出远门。
他骗了楚珩,现在辞官并非是因为没有他用武之地,而是……近日宫中便会发生大事,他要做的已经完成,剩下的日子,他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去找找某人的踪迹。
无论是生是死,都该有些痕迹和结果。
还有,他还有疑问想要那人解答。
亦只有他等解答。
码头渡口,谢辞四处看了看,走到一艘船旁边,询问撑船的老叟,“船家,沅州去吗?”
“小郎,今日雾重,不出船。”
谢辞皱了皱眉,抬眼看去江面,想问问大船走不走。
然而刚一抬头,整个人便顿住。
但见江上浓雾中,一只船影徐徐而来,船位立有一道人影,月白衣衫飘飘欲仙,如蓝烟轻缈,头戴一顶白色帷帽,遮住他是何容颜,手中握有一横笛,执于口前,笛声悠远,似在为这场久别重逢而奏出悠扬喜乐。
虽为露面,虽为出声,可莫名的,谢辞就是一眼便认出对方是谁。
他步履匆匆,朝他而去,甚至忘了脚下,差点一脚踩空到水里。
一只手稳稳扶住他,谢辞一抬头,便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面前,浅笑而立,面似从前,举止自然,没有丝毫生疏,似乎这些年的分别从未存在。
“小心,许久未见,怎么连走路都忘了。”
谢辞不善言辞,也没去争辩他们的许久未见究竟是因为什么,郁止又是为何迟迟不肯出现。
看着眼前人,他沉默半晌,似是失了言语。
郁止有些担心,难道是气傻了?
正犹豫是否在此解释,便听谢辞终于开口。
他问了一个,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然而此时却发现,他并不如自己心里那般不在意的问题,以至于在见到郁止的第一眼,他想的便只有这一件事。
“郁止,你到底爱谁?”
往事如烟,如烟消散,亦如烟迷蒙。
便是谢辞自己心里都怀疑,短短两年相识,数月相处,数日相恋,能比得上与他人十数年的感情吗?
闻言,郁止心上微疼,指尖轻颤,他伸出手,握住谢辞的双手,声音温柔如风,“是你。”
轻轻将人揽在怀里,微微叹笑道:“只有你。”
他摘下帷帽,江风吹来,衣袂飘飘,他俯身小心翼翼在谢辞唇上落下一吻。
“一直是你。”
谢辞闭目,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嗯,我信了。”
“我们走吧。”郁止带他上船。
“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
“你不回去看看?”
“一直都看着。”
郁止握住他的手,“若非你主动辞官,今日过后,我也是要接你的。”
谢辞抬头看他,“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与你同样的事罢了。”
谢辞默了,同样的事,逼宫谋逆。
宫中,听完人传来的消息,楚珩猛地站起身,“来人!备马,朕要出宫!”
他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双目赤红,宛如修罗!
他的人传来消息,渡口有一男子来接谢辞上船,无论是身形还是穿着,都与郁止很像。
这些年来,楚珩心中仍对郁止抱有一分希望,可如今当希望变成现实,他心中激动有之,惊喜有之,可更多的,还是忐忑和惊怒!
为什么郁止消失这些年,为什么他现在要回来?为什么他见的是谢辞不是他,带走的也是谢辞不是他?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和愤怒!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
或许从头到尾,谢辞都不是工具,也不是借口,而是他真的……真的令郁止移情别恋!
当初陷害谢辞入狱,又放他出来,才是真正的障眼法,可笑他竟自作聪明,对真相不屑一顾,把真正的障眼法当成真相,沾沾自喜这么多年。
郁止……郁止……
你好……你好得很!
楚珩心中被怒火和痛恨充斥,脑子里几乎装不下其他,他冲进殿内便要拿悬挂在床头的天子剑。
大踏步出来,便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向自己,挡住自己的去路。
“你们做什么?小林子呢?给朕备马!”
小林子不在,无人听命行动。
此时,楚珩终于感觉到不对,耳边传来士兵整齐划一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直到这座宫殿外,由此可见,外面已经被团团围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群人。
“你们……这是要逼宫?”
为首的少女上前几步,“父皇多虑了,只是女儿怜惜父皇为君辛苦,又思及父皇劳苦多年,希望能为君分忧罢了。”
而她说这些话时,身后的那些大臣都没反驳。
楚珩这个皇帝在国事上或许做得还不错,但他性格任性,喜怒无常,对待朝臣也从不心慈手软,不拿他们当人看,早就有许多人不喜。
在郁止等人多方助力下,他们策划了今日,要逼楚珩退位,推一个还未及笄的少女上位,心中想着什么心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或许是今天刺激太大,楚珩脑子竟然清醒了不少,他问少女,“谢辞知道吗?他在帮你?”
少女沉默,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楚珩又问:“让朕猜猜,还有郁止,这些年,他一直在跟你联系对不对?!”
少女继续沉默。
“哈!哈哈哈哈……”楚珩大笑,笑哭在地上,再无力支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是傻瓜,是个大傻瓜!
郁止就算再怎么宽宏大量,又怎么会放过伤害他在意人的人?!
自己杀了他父亲,还密谋毁了郁家,郁止不是不知道,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亲手安排了自己的结局。
将“郁止”从他身边夺走,将他困在龙椅上十年,待到这个女儿能够独当一面,便迫不及待推他下台,取而代之。
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郁怀桑,他成了皇位的傀儡!
现在,他连皇位也即将失去!
郁止……郁止!
你当真就这么恨我吗?!
可你明明……也曾那么爱我……
你也曾爱我,你是爱我的!
少女看着自己两辈子的父皇,眼中略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怜悯。
若是没有前世记忆,她大概会觉得楚珩的遭遇可怜,可正因为有记忆,她才知道为何会如此。
“父皇,退位吧。”
……
楚珩终究答应了,但他有一个要求,他要见郁止,有话要亲口问他。
少女没答应,她那个同样重生的前世舅舅已经走了,又怎会回来见楚珩。
她心里佩服郁止,同样重生,前世那般凄惨,今生却并未被仇恨俘虏。
郁止不杀楚珩,让朝廷陷入动乱,而是在尽全力平衡好各方势力的前提下,给予楚珩心灵重创,再夺走他拥有的一切。
今后他依然衣食无忧,但终其一生,都将被困在这所宫殿里。
晚年时,楚珩寻来一道人,询问有何办法能再见到一人。
此道士有点道行,却偏爱邪门歪道,“相隔千万里,这可不好见。”
“不过,人活着不好见,死后却能一瞬千里,很轻易相见。”
“朕不知他是生是死。”
“这好办,待贫道招魂,若招来,自是已死。”
一番做法之后,道士果然招来一魂魄,然狂风大作,魂魄生而为王,惊得道士连连逃窜。
楚珩却看着那有形无神之魂,又哭又笑,“你不是他……”
若生,便不成魂,若死,便不失神,所以怀桑,你到底是生是死?
再无人能答。
“病人醒了!”惊喜的声音传入刚刚回神的郁止耳中,不等他有何反应,便是一阵疲惫袭来,沉重的身体令他没有精力维持清醒,便又沉沉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郁止边看见自己周围围了不少医护人员。
“郁先生,很抱歉,您的病情不适合做手术,脑瘤已经压迫您的神经,目前的医疗水平无法治愈您。”医生神情抱歉地看着他。
郁止从他手中接过病历。
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得知活不了多久的消息,这种感觉可真是……有点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