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一相貌平平无奇的男子守在块褐色垫子前,褐布上放着一个三层的木质餐盒。方宥丞背着人走过去,那男子朝两人拱手行了个礼,悄无声息离开。

    方宥丞把人放在野餐布上,随后自己落座旁侧,才回答他刚才问容貌的问题,“没有。”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壶酒,两只小杯,给二人杯子斟满,“你长得很俊。京城内若要按容貌评选各世家公子,若风准是个探花郎。”

    “噢?那另外两人是谁?”柏若风来了兴致,见他端酒,便凑过去食盒边往里看了看,跟着端出两碟精致糕点。

    糕点精致,一碟应景地做成樱花的模样,是为樱花酥。一碟金黄的糯米糍粑,边上堆着黄豆粉。柏若风盯着糕点被馋的忍不住,捻起一块樱花酥急急咬上一口,掉了满身的酥皮。

    旁边传来一声笑声,轻的就像气流划过。柏若风郁闷擦了擦嘴,寻着笑声看去,只听方宥丞道,“一个是你大哥。”

    柏若风闻言,心下立刻好奇起传闻中的镇北世子。不过既然是大哥,这排名他姑且认了。

    “另一个,”方宥丞抬起酒杯朝他示意,一饮而尽,“丞相之子段轻章。”

    “大哥就算了,”柏若风三两口吃完一块樱花酥,拍掉手上的点心渣,曲肘压在膝盖上,微微前倾,不满道,“那段轻章真比我还帅?”

    方宥丞看他满是好胜欲的模样,反问,“这不都得怪你自己?”

    “怪我?”

    “公子榜是闺阁里传出来的,自然是以她们选婿的眼光来看。她们都说,你虽长得好,然行事过于风流放肆,不比段家公子沉稳。”方宥丞拍拍他鼓起的腮,“瞧,为了这么个私下里流传的话生闷气,现在也看不到一丝的沉稳。”

    说罢,竟然还从他嘴角捻起一小块没擦干净的点心屑,愈发好笑看着柏若风。

    “敢埋汰我,这酒你别想喝了!”恼羞成怒的人报复性抢过方宥丞手里的白玉酒壶。

    方宥丞只摇摇头,“没良心,我背着你走了多远。这会儿连自己带的酒都不给喝。”

    柏若风沉思,柏若风恍然大悟,他伸手拍了拍方宥丞肩膀,怜悯着,“丞哥啊丞哥,亏你还笑我在第三,可前三也没你位置啊!”

    他乐不开支,“没想到吧!你连我也比不得!行事定然比我不羁。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嫂子?”

    柏若风合掌狠狠嘲笑,“你看着不年轻了,看中哪位姑娘,还是快些找媒婆上门吧。免得以后人老珠黄了没人要。”

    天底下敢这么笑他的人实在只有柏若风一个。可这世间本就只有一个柏若风。至于公子榜?他不在榜中实属正常。方宥丞想,那些人还没那个胆子编排他。

    见柏若风自以为逮着他一个弱点开心得不行的模样,方宥丞只勾着唇不语,任由对方揣测去。

    两人谈天说笑,把酒言欢,场面说得上融洽。

    周围凝滞的空气慢慢活络起来,认出两人身份的众人看似寻常,然而眼角可都悄悄注意着这边,却无一人敢上前去。

    段轻章下马车时,抬眼便看到许久不见之人。温雅俊秀的面上欢喜的笑容尚未展开,便被柏若风身边之刃那冷冽的眼神镇住。他理了理衣襟,阔步向二人走去。

    “可还记得买陶泥像时你欠我一桩事。”方宥丞面色渐渐沉下去。

    柏若风有些贪杯,自顾自给自己倒酒。没想到酒壶被人夺了去,他愣了下,想起是有这么回事,“是,你想如何?”

    方宥丞见段轻章已经往他们方向走来,眯起眼审视着对方,“我要你答应我,离段轻章远些,尤其是他那妹妹。”

    “他们怎么了吗?”

    “哼!”方宥丞重重哼了一声,表现出自己十足的不喜来。他放下空杯,起身抚平前襟上的折痕,“虽不想承认,不过他是你好友。你们相聚,我就不掺和了。下次见。”

    这话实在矛盾,又说不喜他与段轻章接近,却又肯给二人让出交往空间,还说什么不好掺和。柏若风没回过神,不知为何方宥丞忽然就要走。但他看出方宥丞似乎不喜段轻章,便没挽留,只点了下头,“好。丞哥我们下次再约。”

    方宥丞转身欲走,才跨出一步,想起什么,转身道,“你原本一块儿长大的小厮没了。府中的新人既然用不顺手,我这刚好有个手脚麻利的能方便伺候你,有事的时候也能充当打手。”

    他眼光往旁边不知何时出现面容平淡无奇的男人看了眼。

    男人会意,上前一步正儿八经朝柏若风恭顺行礼,“见过公子,小人名叫唐言。”

    柏若风看看唐言,又看看方宥丞,斟酌道,“丞哥,你是如何知道我对新来的小厮用不顺手?”

    说这话时,他观察着二人面色,只见唐言面色不改仿若个聋子木头,而被人发现自己在暗中观察的方宥丞面色一僵,死鸭子嘴硬,硬是把心虚的话反问出了一股铁板钉钉的强势:“怎么?我关心病患有错了?!”

    就在这几句间,已经走近的段轻章恰好听见方宥丞最后一句话。见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他讶异惶恐,稳稳朝如今一身常服显然微服出巡的方宥丞行了一礼,“方公子……”

    压根不敢看柏若风神色的方宥丞迅速打断,“等会你送他回府。”

    段轻章噎下本来准备好的话,点头,默默又行了一礼,目送对方离去。

    反而是旁边的柏若风好整以暇挥挥手,“谢谢丞哥送的人,丞哥好走不送,欢迎下次再来找我玩~”

    “哦对了!下次记得走门。”

    方宥丞原本健步如飞的脚步因他这话中调侃之意硬生生被绊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几人面前。

    唐言存在感很低,低眉垂首立在柏若风身后守着。

    柏若风仰着头看面前来人,正想开口让面前高瘦的男人弯下腰,对方已经特意避开方宥丞刚才坐过的位置,体贴地跪坐在他身侧,与之视线平齐。

    段轻章视线在眼前人双腿上游过,轻声问,“早听闻你在北疆的英勇事迹时,心中就有不好预感,果然不妙啊。”他蹙眉,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样,担忧道,“只知你回京养伤,不知道竟这般严重,现在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怎么,你担心我?也没什么,只除了不能动麻烦了些。”柏若风往后撑着手笑眯眯道,心中却颇有些不忿:虽然他承认眼前人长得温润如玉佳公子,但是要说比他帅,那他是万万不会认的,难道现在都流行小白脸了么?那些人真没眼光!

    段轻章似乎意识到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微妙地端详了柏若风一会儿,问,“柏兄?”

    “干嘛?”柏若风没好气应了声。

    段轻章轻笑一声,“怎么无端生疏这么多?难道是在怪我在你刚回京时没上门拜访吗?”

    这话听起来着实亲近,柏若风愣了下。

    “我曾去府上拜访,只是当时你没醒,”段轻章解释,“我把礼物交给令妹后就回来了。说起来,看过你的重伤后,我便派人快马加急去请神医出山,可惜神医出诊去了,至今未归。”

    听起来来往颇多,这人与原身不像是普通的朋友?柏若风有一搭没一搭薅着草尖,心想,再这样聊下去,他没记忆的事情迟早要暴露。

    既然如此,他干脆直言,“你是叫……段轻章?真抱歉啊,我伤了脑袋,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和你以前关系是不是还挺好的?”

    “失忆?”段轻章眉头紧锁,追问,“以前,是指多久?”

    “所有。”柏若风不耐,“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段轻章遗憾喃喃,带着歉意笑了笑,“柏兄见笑。我方才着实有些惊讶。在上书房时,其实我们算不得熟悉。当时你总说我像个小白脸,看不惯我,不愿和我玩。”

    柏若风心想,巧了,我刚一见你就觉得你个小白脸不讨喜,像白糯米皮下憋着黑芝麻馅似的。

    当然,他面上不会直说,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手里拖过那碟子糯米糍粑,边吃边问,“然后呢?丞哥说你是我好友。”

    “然后……因为某些事,我们才慢慢熟悉起来。”

    “什么事?”柏若风好奇。

    “大抵是共事一主吧。”段轻章微笑着。他面色白净,安安静静坐那里时一身书生气,叫柏若风联想到无害的兔子。可这兔子嘴硬得很,柏若风几次试图探听真实原因都被躲了过去。

    “哼。”柏若风放下瓷碟,直起身,靠着树干抱臂而坐,更不爽了,“我就讨厌你们这些卖关子的人。”

    “柏兄莫急。”段轻章见他一如往常的直率,贴心地主动提议,“既然柏兄都不记得了,那我给柏兄说说目前京城的形势吧。”

    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他初来乍到,的确应该注意着点。万一冲撞了哪个贵人就不好了。

    可段轻章话音一转,似是调侃,口吻却无比认真,“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毕竟你如今继承了镇北候爵位,又被封为破虏将军,没有想不开的敢惹你。何况就算在以前无爵无名时,柏兄在长安城内横着走,都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虽听出其中意思,柏若风还是觉得这话别扭,抬起酒杯掩唇道,“我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横着走?”

    本意只是插科打诨,谁想段轻章直言,“陛下对侯爷的喜爱京城谁人不知?”这句话顿时让柏若风呛出来,咳了半天没止。暗恨这人怎么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反而这般认真。

    段轻章给他拍了拍背,似是不解,无辜道,“这是怎么了?酒不合意?”

    “没有没有。你话可别乱说,叫人听见要杀头的。对了……你可知我以前除了丞哥,还有哪些好友?”

    段轻章面色有些古怪,很快又面色如常笑了笑,抬起一根食指,反手指了指自己。

    这说一半藏一半的损友还不如不要。柏若风欲言又止。

    许是看出柏若风的嫌弃,见好就收的段轻章笑眯眯道,“先帝忌惮镇北候已久,柏兄以质子之身入京,以前从不轻易与京中贵人来往。”

    “原来如此。”柏若风懂了,薄唇一勾,笑得肆意,“我当是个富贵闲散人。”

    段轻章眸色微沉,意味深长,“若当真能做个富贵闲散人就好了,试问谁不想呢?”

    “既是不轻易与贵人有所来往。段公子贵为丞相之子,你我又是如何结识?”

    “我嘛——”段轻章眉眼弯弯,他抬起食指,抵在唇间,突兀地显出些许端庄外的轻佻来,“有没有个可能,其实我并非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