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就着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说了会话,柏若风心下轻松下来,虽感觉到对方的迁就,可两人对某些事物看法的确挺投机。
段轻章邀请柏若风一起吃午餐。
凡尘多纷扰,可就这么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附近坐了会,看河面珠光粼粼,看花瓣飘飘摇摇落下,柏若风心情出奇平静下来。
他折了根野草叼着,懒懒散散枕臂躺下,视野便被大片大片蔚蓝占据,花树枝丫割裂了这片蔚蓝,格子似的一块块装着。
“柏兄。刚吃完就躺下对身体不好。”
柏若风从鼻子里哼出个应声,却没打算理会。他侧眼看了正儿八经端坐的青衣人一眼。当然,更显眼的是这人身后那些躲着偷瞧青衣人的姑娘们,一张张羞红的脸可比花还粉。却始终恪守礼节没敢贸然上来攀谈。
美景美食,三两好友,柏若风忽然觉得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左右他以前也是独来独往,只是可惜怕是难以再见父母亲妹。
午后,段轻章如约把人送回镇北侯府。
侯府的人方才知晓如今病弱的主子悄无声息出了门。元伯和小厮把轮椅推到门口,那厢唐言已经稳稳当当把人从马车挪到轮椅上,动作麻利自然。
柏若风和段轻章告别,眼看着马车走远,消失在转角,才示意唐言推他进去。
“元伯,这是我新招的侍从,以后就由他来伺候我。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坐在轮椅上柏若风回头瞧他。
“禀公子,小人名唐言,言语的言。”
“唐、言。”柏若风敲着扶手,若有所思。
等进了屋,柏若风借口休息,把元伯和小厮都遣了出去,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位置,“小唐,坐。我想和你聊聊。”
唐言有些莫名,“小人站着舒服。”
“那行,你站着,我们聊会。”柏若风眼睛弯弯,熟悉他的人一看便知道这人又在想坏点子,“小唐啊,你知道丞哥住哪吗?”
唐言愣住了,他有些为难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知道他住哪?”柏若风开心道,不自觉前倾身子,谋划般小声道,“不如这样,我们去给丞哥一个惊喜如何?”
那是惊吓吧。唐言倒吸口冷气,连忙摇头。到时候柏若风肯定是没事的,而他要被方宥丞砍成十八段,丢给陛下的爱宠吃。
偏偏那新承爵位的小侯爷还在喋喋不休地问来问去,然唐言或点头或摇头的沉默令他很不满意。柏若风一拍桌子,恼道,“唐言,我在问你话。不是和你玩点头摇头的游戏,你变哑巴了吗?”
如果能逃避一切,那做哑巴挺好的,唐言苦着脸点点头。
柏若风:……
到底不是真的故意在为难柏若风,唐言解释,“主子只允许小人每天说三句话。”
“为何?”
唐言挠挠头,不说话了。
“现在他让你跟着我,那你就得听我的。”想不通缘由,柏若风也不想了,直接道,“我这没他那种规矩,不用再按什么‘每日三句’的要求来。”
“公子英明!”唐言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
见事情这么顺利,柏若风笑了笑,打算先铺垫一句,再去要求对方带自己去找丞哥,“那小唐你说,现在你的主子是丞哥还是我?”
唐言理直气壮,“谁给我发银子谁就是我主子。”
“好家伙。”柏若风回过神,咬牙切齿,捶了他一拳,“偌大一个镇北侯府,还能少了你的银钱吗?”
“公子威武!”唐言欢呼,“公子想问什么吗?唐言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不!”他离家出走的智商迅速跑了回来并且开始瑟瑟发抖。
唐言转了转眼珠子,弱弱道,“有些银子吧,那得活着才能挣得到。有些下人吧,也不是不能伺候两个主子。而有些事吧,反正它早晚都会知道的,讲求的就是一个缘字,公子你说是吧?”
这胡扯的,不就是怕方宥丞秋后算账吗?柏若风被他气笑了。他才张口,唐言迅速打岔,“公子,这时候也不早了,我给您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说罢马上出门开溜。
柏若风无奈摇摇头,见房间清净,只剩他一个,便转着轮椅去翻看寝室的东西。
除了床头放置着被翻看旧了的两本兵书,房间内的个人物品并不多。柏若风没能找到像今早那只陶泥小狗一样的东西,只得遗憾作罢。
纸条是给他的,那‘原身’理应知道标志。
指腹按揉着太阳穴,柏若风视线飘飘忽忽落在雕花木门上,他肯定自己的记忆十分完整且清晰,怎么回想都没有半分缺失,所以那只小狗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谜团越来越大,叫他毫无头绪,只得先放在一边。
晚饭时期,柏若风在饭桌上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便宜妹妹。
回想两人明明是兄妹,却只有醒来那会和早膳时见过。柏若风有心和她多聊聊,探听些原身的事。
可柏月盈总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劝他莫要多虑注意身体,一会儿说分离多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柏若风挑了几个话题都被草草敷衍过去,热脸贴冷屁股,不禁失望叹了口气,歇了那点交好的心思。他捏着筷子,对着眼前的菜沉思,面上像在思考夹哪一片,心中暗想这妹妹知道的还不如丞哥多呢。
“二哥,”柏月盈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肉,小心翼翼窥探他脸色,“听闻二哥与陛下少年时情同手足,如今陛下允我们回京养伤,还派太医时时照料。既然二哥现在醒来,是不是该进宫一趟?”
她靠近时,身上的香气跟着飘过来。柏若风有一瞬失神,过了阵才反应过来刚才对方说了什么。
“哦?”柏若风有些受宠若惊,可他对这新帝是敬而远之,哪有主动凑上去的想法?因而对此不以为意,扒了两口饭,敷衍道,“你考虑得倒是周全,不过如今我不良入行,陛下怕会嫌我晦气,等晚些我再入宫谢恩。”
“嗯,二哥记得就好。”柏月盈又给他夹了两筷子菜,如是道。
一段各怀小心思的对话结束,互相敷衍完对方的二人便陷入沉默中。柏若风咬着筷子尖,抬眼看了柏月盈几眼,心想看来原主和他妹妹关系怕是不怎么样,话不投机半句多。
往后两天,他都躲在府中清闲,只太医每天早上会过来问诊,除此之外柏若风所接触的都是府里人。
一日傍晚,唐言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步。夕阳下晚风徐徐,吹拂过枝叶和衣襟。他膝上盖了张薄毯,毯上放着本薄薄的书,正是那日床头看见的兵书,书中每页都写满了笔记。
初始不过随便看看,没想到越看越喜欢,柏若风对那两本书爱不释手。若不是身体有恙,还真想试试这本书上的武功身法。
高昂的尖叫突兀响起,撕裂空气冲入耳中,惊得他浑身一震,仔细去听才发现有人在喊:“来人啊,来人啊,杀人了——”
柏若风闲适的神情敛起,伸手往那方向指了指。唐言自觉拐了个弯,推着他往声音传来处走去。
只见一粗布男子跌坐在地,身边丢了根长杆,显然是负责打捞荷花池的下人。他浑身哆嗦,苍白着脸望向二人,“侯、侯爷!池子里、池子里有人。”
随着二人走近,尿腥味越来越浓。柏若风侧头看去,原是那下人被尸体吓尿了。
轮椅停在距离下人三四米远的地方,唐言过去捡起长杆,往池子里戳了两下,有具肿胀的浮尸被他用长杆勾到岸边。
那尸体穿着熟悉的镇北侯府家丁的衣服,飘近后臭味溢散开来。柏若风没忍住抬袖掩住口鼻。
随着方才下人的叫声,这会儿侯府内其他人都匆匆赶来了。元伯认出池子里的尸体是前几日短暂服侍过柏若风的小厮。
唐言粗粗查看过,回到伸着脖子去看的柏若风身边,禀道,“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是溺水而亡。”
“溺水?”柏若风对此感到几分荒谬,旋即看向元伯,“这荷花池这么脏,不是游泳的地吧?元伯你可知怎么回事?”
“那日侯爷回来说不用他伺候,我就让人以后只负责打扫侯爷房间和书房。”元伯犯难,颤着双手,显然也不知道缘故。他愁道,“这小厮平日里虽爱偷懒睡觉,不过不是想不开跳湖的人。诶呀!怕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至于是什么意外,大家谁都说不清。
眼看侯府本就不多的下人全都聚到一起,恐慌在悄无声息蔓延开来,“不是他杀,莫非是鬼不成?”不知是谁说的话飘出来,人群隐隐约约有些骚动,窃窃私语立刻蔓延开。
柏若风没听清他们都在说什么,但只字片语诸如‘侯爷夫人’‘世子’‘柏家军’,已经足够他猜到谣言内容。
“胡说八道!”柏若风心里涌起一股始料未及的愤怒,在叫嚣着替侯府抱不平,他厉声喝道,“镇北侯府满门忠烈,真要回来岂会害人性命?”
柏若风自醒来还没这般疾言厉色过,真一下子唬住了这群人。
这些人虽沉默下来,然而眉眼仍在传递着信息。柏若风皱眉,心中越发不畅,当即让元伯带人把尸体处理了,旋即打发了下人回去。
唐言在他身后推着轮椅,柏若风沉默了会儿,闷闷不乐地问他怎么看。
唐言直言不讳,“不是鬼,就是人。不是那小厮自己吓自己掉下去,就是被人弄下去的。如今侯府人少,真要有那么个人也闹腾不起来。公子别担心,这几夜我多去巡巡。”
“有劳你了。”柏若风闷闷舒出口气,这火来的突然,抽丝剥茧般去的也快。很快,柏若风隐隐发现些许不对来,他发现自己对一个死人竟能做到如此漠然。
须知在他那个时代,人口骤缩,因而保护生命的法规极其周密。每一条生命的逝去都是件周知的大事。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说其实他本质就是这般寒凉的人?柏若风捏紧摆手,额上渗出些微冷汗来。
“公子?公子?”唐言迭声喊着,把险些魔怔的人唤回魂。“公子,你没事吧?怎么面色这么苍白?”
柏若风抬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方觉身上一片寒冷。他打散思绪,试图以别的话题转移如今的气氛,“丞哥让你来我身边,原是做个贴身侍从,没想到现在还让你兼了侍卫、保镖之类的,身兼多职怕是不容易。”
唐言哪看不出他有心事,眼珠一转,跟着转了话题,乐呵呵道,“害,那有什么。公子多给我几份报酬就成。”
柏若风也跟着笑出来,回头看他,“对了,没问过你以前在丞哥身边是做什么的。”
像回答刚才晚餐吃了些什么一般,唐言十分自然道,“做细作啊。”
细作?柏若风愣住了,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可唐言好像完全不觉得有问题,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
柏若风惊愕,“你你你……你是奸细?”
“有啥好奇怪的?”唐言理直气壮,“我现在不也做着吗?”
柏若风:……
“唉,我是真不容易。一天打两份工,白天照顾公子,晚上还给主子汇报。”唐言自言自语,见柏若风没声且难以言喻地看着他,还问了句,“公子怎么了?”
柏若风哑然,“头回见做细作做的这般……光明正大,失敬失敬。”说罢还朝他拱了拱手,一幅钦佩模样。
唐言普通的面上显出一种憨厚老实的笑来,十分迷惑人。不过柏若风现在是真的不敢把他当普通侍卫看待了。
挠了挠头,唐言不再喊他公子,转而换了军中称谓,一本正经道,“我是真佩服小将军。年纪轻轻杀敌无数,保家卫国。主上命我来看顾小将军,我是求之不得。如今坦白说这些,既想让将军往后给我行个方便。也是想让将军知道,我虽听从于主子,却对将军绝无害心。”
如何承得起这声将军?他连自己是谁都没搞懂。柏若风没有应,白皙修长的食指点在把手上,在厚实的木头上敲出闷声,仿若思考的旋律。
那双艳艳桃花眼中含着笑意,柏若风既没问他以前事情的巨细,也没质疑他话语的真实,姿态好整以暇,口吻堪称笃定,“所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丞哥是每天都在关注我的行踪咯?”
说漏嘴了!唐言脑瓜子一炸,已经幻视到方宥丞唇边不屑的冷笑,恍若看见了自己的十八种死法,连忙双手合十求饶,试图收回自己的话,“公子!我可没这么说!”
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唔,我这人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容易乱说。”
“公子诶!您要怎么样心情才好?”唐言叫苦不迭。
柏若风潇洒打了个响指,“你在丞哥身边这么久,必定知道不少我以前的事,以后我再问你话,你得保证知无不言。”
唐言视线飘忽,声音很虚,“小人努力。”
池塘浮尸的事情显然惊动了府中另一位主人。
唐言推柏若风回屋时,见平素躲着他的柏月盈正在屋内等候着,忧心忡忡,柳眉微蹙,“二哥,听说池子那里……”她欲言又止,眼中满是不安。
“不要紧的,都处理好了。”柏若风宽慰她两句,叮嘱她平日里少一人走动。
“嗯。”柏月盈低声应着,芊芊素手扯着他袖角,垂下的脖颈如柳枝般柔韧,端的是一副让人怜爱的姿态,且把自己地位摆得极低。
她身上有股浅淡的香气,香味很好闻,不知是何原料。那香气悄无声息过来了,把他整个裹挟在中间。柏若风鼻翼动了动,回过神便觉得有些不自在,敛眉犹豫。既想拂开她,又顾虑到会伤了二人感情。
两兄妹聊了会话。眼看天色不早了,他有些困乏,正要让唐言送小姐回房时,柏月盈从袖中抽出张帖子,双手递给他。
这帖子纸张看着便知并非凡品,黄纸黑字,盖了宫中红印。指名道姓地邀请镇北侯府大小姐柏月盈参加太后的瑶池盛会。
本已遗忘的剧情出现在眼前,仿佛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测。柏若风瞳孔微缩,他合上帖子,看向柏月盈,“这帖子……”
“是今日才送来的。”柏月盈眼含恳求看向他,“二哥,能入瑶池会已然是选秀的第二道关卡了。如今新帝登基未曾立妃,后位空悬,妹妹想争取一下,还请二哥帮忙。”
她说着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心情若高挂圆月垂直沉到湖底,这股烦闷来得突然,寂然无声。
可是仔细一想,又似乎合情合理。毕竟柏月盈本该如此,作为女主的她本就是要入宫为后的。
眼看着‘剧情’在自己面前如实进行,柏若风无声吸了口气,俯身双手轻托起柏月盈的手肘,看向她眼睛,无比认真,“为兄岂有不帮之理?”
另一边,方宥丞终于把桌面上的奏折处理完,拿起最后一本‘奏折’打开一看,发现里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他想了想,翻回封面一看,才知晓这是太后瑶池会上要邀请的各家小姐名单。
太监清晨放置桌面,早朝密密麻麻堆积的奏折把它淹没,直到这时才被方宥丞看到。
新帝选秀理应从全国各地选秀女入宫,后宫秀女的选定与前朝派系息息相关,是平衡朝廷内外势力的一种方式。她们入宫与否就是一种利益的置换。
方宥丞对秀女本身并无兴趣,但不能不顾及朝堂。因而他以先帝过世不久不宜大兴选秀为由,这次选秀仅在京中举行。
先由管事太监凭出身等择定人选,派名帖邀请参加瑶池会。再分别经太后、陛下二人择定入宫人选。这选秀的第一关里面,门道可多了。若有人当真不想入宫为妃,在这一关里就能想办法把自己名字划掉。
方宥丞视线扫过柏月盈的名字,摸了摸下巴。
镇北侯府如今就剩两兄妹,京中谁不知柏若风自做太子伴读以来盛宠多年不衰,没必要再送亲妹入宫。何况柏若风不是个为了前程牺牲胞妹的人。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柏月盈自身的想法。
他对这人唯一的认知就是柏若风的小妹。柏若风当年曾和他说过柏月盈此人,给柏若风寄的信十封里有九封嚷嚷要离家出走闯荡江湖。
说到这里时,柏若风有些头疼,可唇角分明含笑,他幸灾乐祸道,“家里总说我和小妹性情极像,凑一块就是一个狼一个狈。我觉得才不像,毕竟我又不会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天天被禁足。”
这样的人,怎会想要入宫为妃?
方宥丞自幼在阴谋诡计中长大,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看人。因着柏月盈是柏若风胞妹,很难不在意这份差异,他唤来一个暗卫,吩咐去北疆查查柏月盈生平。
他倒要看看这妹妹是否真如柏若风口中所说的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