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柏月盈后,柏若风感觉到些许头昏脑涨的不适。

    可能是闷到了。他这般想着,喊人来把窗户打开通风,早早上床休息。

    夜间,柏若风胸中仿佛闷了口气,那气既上不来,也下不去,在他胸腔里横行霸道,在喉道游移跳跃。

    他挣扎着醒来,一起身,眼前浮现出那张邀请帖,无数碎片化的人影夹杂着絮絮叨叨的听不清的声音,像隔了一层厚重的膜,努力地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喊着。

    他被绑缚在蛛网间,无法动弹,无法言喻,听了许久,才听清楚那声音在喊:二哥!

    柏若风猛地睁眼,才意识到这回是真的醒了,额间冰凉,一摸全是冷汗,顺着摸到脖颈,也全是湿淋淋的冷汗。

    怎会如此?他喘着气,明明盖着厚重的被子,可身上却冷极了,平日里没有丝毫力气的双腿有些麻痛,正往上半身蔓延。那痛是从骨髓里传出来般,带着森冷之意。痛到小腿不受控制在颤抖。

    柏若风掐着被子大口喘气,弓腰缓了会,那痛感渐去,他立刻尝试起身,满脑子只想着喊人来,奈何身体发软,头重脚轻,力气全被抽走了,只坐起来就废了老大的劲。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自己在喊唐言,喊了两句,声音低下去,低到自己都听不清了。过了会儿,他意识倏然清醒,发现口里喊得不再是唐言,而是“月盈”。

    好端端的,他喊柏月盈做什么?离得远又不熟悉,难道是这具身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柏若风短暂地能思考了。浓厚的血腥气飘荡在鼻尖,垂眸看到一滴又一滴血液滴到锦被上,血淋淋的红色刺眼极了。

    他抬起拇指轻飘飘一抹唇,指腹间便沾了粘稠的血迹。

    虽不知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但柏若风脑海里的警钟被重重敲响,凭借最后的意识努力去喊唐言的名字,竭尽全力以至于像极了暴怒下的吼声。

    陷入黑暗前看到唐言急忙从门外跑进来,冲到榻前。

    再睁眼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侯府的床帐。周遭亮堂堂的一片,金玉占了满目。

    这是哪?柏若风缓了缓,没来得及思考,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直冲上来,他起身趴在床边,张口先吐出一口黑血。

    铁锈味盈满口腔,连呼吸间都带了腥气。

    “若风!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熟悉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模模糊糊的视野终于得以聚焦,柏若风看到了方宥丞着急的脸庞和正给他擦拭着唇边血的手。柏若风阖了阖眼,再睁开多了丝清明,“腿疼,丞哥,我腿疼……”

    “神医,快给他看看!”方宥丞让出位置,粗暴地扯过来一个人。这次,柏若风才看见边上还有个手里捻着细针的中年男子,唐言和其他端着温水拿着毛巾的下人站在边上。

    柏若风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第二句话,天旋地转间又晕了过去。

    他努力挣扎,只来得及在晕过去前看到方宥丞接住他的手。

    这次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里飞快闪过很多不认识的人的脸,熟悉又陌生。柏若风模模糊糊看到了方宥丞,两人激烈地争吵着,自己摔门而去。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似乎是段轻章,长亭里给他无声送行。

    他还看到了……看到了尸山火海里一个瘦削的背影,穿着小兵的兵服,可体态分明是个女子。

    那女子背着他,右手撑着长枪从万人坑里艰难往外爬,左手托着他没了知觉的腿,一直在喊着他,声声泣血,“二哥,你别睡!别睡,不要睡。求你了!千万别闭眼,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带你回家。”

    女子转过头,那张脏污的面孔一片模糊。他努力去看,努力靠近,却始终看不清模样。

    耳边嗡鸣越发喧闹,直至某个顶点,铺天盖地叮的一声——梦里的一切迅速倒退,化为粉末簌簌散去,他脑海一片空白,神情恍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剩下跳得极快的心脏,砰砰!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大,炸裂了般响彻在耳畔,梦里一片血色。

    越是挣扎着睁开眼,眼皮显得越发沉重。一直浑浑噩噩的脑袋如今若乌云散开,知觉回归,连带着神智逐渐清醒,他听到谈话声,且能辨别出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对这具身体似乎比他还了解。

    “他的腿是去年冬季伤的。半月前回京遇袭,马车侧翻加上淋了雨,起了高烧。回来后虽然退了烧,却一直昏迷不醒。当时请太医前去诊治却查不出缘由,不仅失忆,腿是半点动不了了,除了旧伤,身上没查出其他伤病……”

    在不断尝试下,柏若风终于能睁开眼,视野还模糊着,他已经伸出手去勾背对着他的人的衣襟,紧紧抓着。

    他笃定站在自己前边的人是方宥丞。

    方宥丞话音一顿,回过头,见他醒来,真真是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眉眼间是迸发出来的喜意,“醒了?!”

    “我怎么了?”柏若风一开口,嗓音哑的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可方宥丞好像听懂了,又或者是猜到了,贴心地把他扶起,一杯温水送到唇边。

    “现在感觉怎样?好些了吗?”方宥丞等他喝完两杯温水,才出声问。

    “好多了,不用担心。倒是丞哥,”柏若风拍拍方宥丞手背安抚,这时明明白着脸,却还能笑出声,“黑眼圈好大啊。”

    还能说笑,那就是问题不大。方宥丞松了口气,忍不住回嘴,“黑眼圈总比你这样一声不吭倒下吓人的好!”

    柏若风没回话,好奇地看着坐在床头的有些憔悴的大叔,大叔抖得像鹌鹑一样。高大的身影愣是抖出一种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模样。

    大叔的脖子上有亮光一闪而过,柏若风眯了眯眼,挣扎着坐直身,才看清大叔脖子上架着柄开了刃的长刀,正反着窗外的日光。他顺着长刀往后看去,持刀人竟是唐言。

    柏若风心脏被眼前这幕惊得上下波动,他才醒来,没想到就看到这么刺激的一幕。

    “他是谁?”柏若风扭头看方宥丞。

    方宥丞亲手端来一碗热粥,放置桌边。闻言头也不抬,“是神医,我特地派人去请他来来给你治病。”虽说着‘神医’,语气却没有半分恭敬,平淡得犹如介绍了某个普通人。

    “既然是请,那他脖子上为何架着刀?”

    方宥丞皱了皱眉,这时才看了那僵坐的神医一眼,淡淡道,“若救不了你,那就是欺世盗名之人,我只好请他这辈子都别醒着祸害人了。”

    若不是方宥丞,柏若风都没想到自己的命这么值钱。他看看方宥丞又看看神医,又感动又不敢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因着腿上使不上力,如今他只是撑起身坐着,方宥丞扶他往后挪,靠到床头,紧绷的腰背才得以放松下来。

    “丞哥,我现在没事了。”柏若风连忙道,“唐言,快把刀放下。丞哥不过开个玩笑,别真伤了神医!”

    唐言依言放下刀,立在边上。

    脖子上没了刀,神医松了很大一口气,惶恐地擦擦额上的冷汗。说是‘请’,其实他是在上山采药过程中就被人绑过来的,塞进马车一路奔波,到了金碧辉煌的皇宫都没来得及看几眼,刀就架在了脖子上。

    当时,背对着他的方宥丞给昏睡不醒的人擦完汗,从床边起身,背手而立,看见他脏兮兮的模样眼中显然滑过质疑。打一照面这男人就说了两句威胁含义极重的话:

    “你就是神医?”

    “救他,救不活,你也别活了。”

    龙血凤髓,天潢贵胄,草芥人命,冷酷如斯。

    怪不得师父从前一直带他云游四方,四海为家。这回他不遵师命想要定居,没几天却被逮着了。神医苦哈哈想着,言不由衷,“没事没事,草民没事。”

    他起身,走过来问,“公子现在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之前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时候感觉到不舒服的?可有旧疾?细细说来,草民才好对症下药。”

    神医询问时,柏若风正接过方宥丞递过来的粥。柏若风低头一看,粥面隐约倒影出病人憔悴的模样,看不清晰。然而却能看清满头银针,整一个刺猬似的。

    他后背攀上些凉意,立刻没了食欲,把粥碗放一边,努力转移注意力。

    闻言看了眼外边天色,已经是白日了。他努力回想,“昨夜我和妹妹用了晚饭,菜肴都很清淡,没什么特别的。晚上和她聊了会,就直接睡下了。”

    “睡得迷迷糊糊间就开始胸闷,犯恶心,接着从噩梦里醒来浑身冷汗,双腿痛得厉害,闻到一股很浓厚的血腥味,就失去了意识。”

    神医给他面诊,柏若风观察着神医表情,想以此判断出自己病情好坏,然那沧桑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只见神医继而卷起袖子,示意他把被子掀开。“以前有过这种症状吗?”

    “没有。”柏若风十分配合大夫,乖乖答完,想了想,补充道,“自我有记忆后,这是第一回犯病。”

    先前方宥丞说过一次柏若风的遭遇,此刻神医应了一声,抬手缓慢按压着他的小腿各处,“现在请公子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是轻了重了疼了,或者完全没感觉,都要说出来。”

    “好。”

    检查完后,神医困惑不解,“太医和我说你的腿是废了的。可你明明还是有知觉的啊!”

    柏若风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就听方宥丞单刀直入,“能治吗?”

    神医被他吓怕了,一激灵,“能!而且成功可能性很大。”

    见腿能治,方宥丞对这神医信了几分,语气和缓下来,追问,“那他失忆是怎么回事?”

    时辰已够,神医正立在柏若风身后拔他头上的细针。“目前看来,腿伤兴许是公子之前伤到了头部导致的。这脑袋啊,可重要了,管着人身上各种器官。至于失忆这回事可大可小,公子忘得这般干净还是草民闻所未闻的,”他沉吟着,却给不出个肯定答复,“或许还得再观察观察。”

    柏若风努力描述自己的症状,“每次做噩梦的时候,我好像都能想起来很多东西,可是醒来后再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细节了。”他皱紧眉头,“像是隔着一层膜般。”

    “莫急。”神医走到桌前,唐言连忙铺上纸笔。

    神医提笔,对着纸张苦思冥想许久,头发都要愁白了,“接下来,每两日你需针灸一次。此外,配合我给的药方,一日三次……嗯,这位公子除了双腿和失忆的事情,其实脉象也是极其混乱,身子虚弱,需要好生调养。”

    “你身体不舒服?”方宥丞以为他先前是在硬撑,眉头越锁越紧,“为何不说?我看你整日活蹦乱跳的,实在看不出半点难受,原来是纸老虎。不看大夫难道病它会自己好吗?”

    “哪有活蹦乱跳?”柏若风意识到他误会了,好笑道,“我没觉得身上哪里不适,况且先前的太医都没诊出来。这次实属来得突然来得蹊跷。”

    “啧。”方宥丞想到太医院那群废物,他面色一沉,“那群饭桶。”

    神医写好药方,吹干,搓搓激动的手,看向方宥丞,试图插入二人对话,“那个……能否把太医喊来,我好把事宜交待清楚。”交待完了才好跑路啊。

    他的激动溢于言表,方宥丞哪里看不出来?可他怎能轻易把神医放走,口吻霸道,“这的太医都不中用,你住到侯府去。什么时候把人治好了,什么时候再走也不迟。放心,事办成了,金银珠宝,良田美宅少不了你。”

    这主脾气这般,给多少银子他都不想在人手下做事啊!神医听了,差点没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倒。“不、不行!”

    “嗯?”方宥丞没想到有人敢违逆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来了。

    神医忍辱负重,“我那弟子还小,留他一个在药庐里我不放心。还有家里的东西,我来的匆匆都没有交代好。”

    方宥丞对唐言道,“听到没有?”

    唐言说,“听到了。”

    这对话莫不是同意他走了?神医的脑子除了医术,从未转得这般快。

    却见那一脸憨厚的侍卫道,“不管是神医的弟子还是家当,我这就派人把神医的窝连夜挪到侯府,保证不落下一根草。”

    这主仆的心一个赛一个的脏!神医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