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外,这座大城前一刻才因为疏散居民避难而混乱,后一刻又因为风暴消散而定格。



    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上,瘦小的老者眼中映出了与百里之外那戴着麒麟面具的黑衣人眼中所见一样的画面——



    岩石裸露,地面凹凸不平,堆积着水洼、燃烧着簇簇火焰的破碎城池。



    还有与木质高塔同高的石台,跟手执拂尘站在上面的道人。



    木质高塔上有风吹过,吹动檐角风铃,连那苍茫的铃声都不曾落入老人耳中。



    他的双耳中所听到的只有远在百里之外的水落声、火焰燃烧声,还有高台之间来回的风声。



    塔内,厉王端坐阵中,周围没有其他人。



    如果有人能将百里之外那座城底下的阵法画出来,与此刻厉王置身的这座小阵做对比,就会发现后者正克前者。



    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吹动阵中牵系的红绳,地板上临时刻出来的凹槽正汨汨地涌动着水流。



    置身在阵中的厉王手腕上也系着一条红绳,红绳的末端落入水中,另一端仿佛随着水流隐没在了不知何处。



    他抬头看去,眼中映出老人的身影。



    在他们离开蜀中、即将抵达边关的时候,身在队伍中的陈松意突然生出了命运的触机。



    当时她就坐在他对面,他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双眼不似平常。



    那双眼睛仿佛变成了镜子,里面倒映出了无尽的黄沙。



    萧应离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看到的又是哪一段时空,哪一截命运。



    而置身肆虐黄沙中看着城墙坍塌,砖木横飞,人畜都被卷上天空的陈松意,在看到这些画面的瞬间就知道他们不能按原本的路线行进了。



    所幸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她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师父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遭受劫难的不止是这一座城,还有陷落在其中的游天,他会死。



    于是,行进的队伍就被林玄叫停了,他向厉王主张改换目的地:



    “殿下,边关有变,我们此行最大的敌人已经现身。为避免边陲百姓遭难,需得尽快改向过去。”



    厉王没有多问,毫不犹豫便听从了他的意见:“听先生的。”



    包括风雷寨的众人在内,这支全是精锐的队伍立刻改道提速,向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方向行进。



    而这支队伍中最急切的就是陈松意了。



    不管是道人的正式现身,还是游天将要面临的死劫,都驱使着她,让她想要尽快抵达那座城池。



    如果此刻厉王身边只有她一个,她还会在是前往那里还是留在他身边保护他之间陷入两难。



    可是现在师父在这里,她的父亲也在这里,这世间她最信任的两人都在,对厉王的安危她也就没有了那么多顾虑。



    眼下,整个队伍中只有她一人的速度能赶在小师叔遭遇道人,死在他手上之前赶到那里,她想要脱离队伍先过去。



    在她提出这一点之后,林玄也支持了弟子的这个决定。



    老人点头道:“不错,他还没有见过我,现在在他眼中,那个有资格跟他对弈的麒麟是你。”



    若是她去,正好坐实道人的这番猜测,让他这个做师父的继续隐在暗中,为之后的对决争取到更大的优势。



    陈松意在武学修为跟对边关的熟悉程度上,完全不需要旁人担心。



    她先一步抵达那座城,对上道人时唯一的短板就是她的道术。



    她如今所掌握的道术,大多正是都来源于他,对那卷羊皮上记载的道术,她无论掌握多少,掌握多深,都越不过道人这个源头去。



    因此,在她动身前去毒城之前,老人以他们眼眶中相同的两双眼为凭依,施展了一个术。



    他眼看她眼,他心通她心。



    道术一生效,不管他们之间相隔多远,陈松意所看到的东西都会落入师父眼中,而师父也可以通过凭依之术,让她施展自己所掌握的道术。



    同样的术,道人就曾以血脉为凭依,在刘氏身上施展过。



    而他们师徒的联系比血脉更紧密,凭依也更高级。



    老人注视着她,道:“不用担心,有这双眼睛在,他看不穿站在他面前跟他比拼道术的不是你,而是为师。而且他自负算无遗策,认定只有与他走上同一条路的人才能破他的命局。你身上有正有大齐国运,正坐实了刘洵的猜想,他绝对不会对你产生怀疑。



    “你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道途修为只有通过时间才能积累。没有高深的修为,任你天赋再高,能只看一眼就能学成无数道术,修为不足,施展不出也是无用。”



    就像她体内的真气,哪怕她曾经到过更高的境界,掌握更有杀伤力的招数,但由于身体的素质和体内真气的量,不能发出这样的杀招,掌握了也是没有用的。



    因此,林玄在她身上用了第二种术。



    他用一根红绳将她跟厉王联系到了一起,身为萧氏王朝最正统的嫡系血脉,又是镇守大齐边关、威慑草原的王者,厉王身负大齐国运。



    萧氏王朝属水德,陈松意恰巧最擅长调动的力量又是水行。



    而边关还是大齐的版图,只要在王朝境内就可以借用国运,到时他在城中布下阵法,以厉王这样的王朝继承者为阵眼,就能让她借用这无穷无尽的力量。



    此刻,厉王手腕上仿佛落入虚空的红绳另一头就系在陈松意的手上。



    他坐在阵中,虽担忧她独自前去应敌,却端坐在阵中没有移动分毫。



    因为在他入阵之前,先生就说过:“只要殿下在这里,她就是安全的。只要大齐的国运护着她,那么对方就伤不了她。”



    伤不了她,道人就发现不了面前这个对手不是他意想中的麒麟,也就不会底牌尽出。



    他了解刘洵,他跟“麒麟”之间的对决要等待的是一个时机。



    这场以王朝兴衰为赌注的棋应当凌驾于众生之上,而不是在一座荒废的无人城池里匆匆展开。



    果然,当松意现身救下游天,又与道人交手一番后,一切的发展都如他的预计。



    此刻,随着道人的话音落下,站在边陲大城中的高塔上的林玄双目也仿佛越过这上百里的距离,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檐角风铃再次响动,清脆铃声中,瘦小的老人一开口,残城中与道人对峙的黑衣人喉咙里就有了同频的振动,发出了声音——



    “三日后,雪峰融化,一月之后,雪彻底融尽,届时你我当有一战。”



    此言一出,天地间仿佛就生出了契约。



    不管是林玄也好,道人也好,还是此刻正替代师父跟道人对话的陈松意,心中都生出了这种感应。



    这一战不光是天阁几代恩怨之争,更是中原王朝气运之争。



    究竟是大齐王朝能够重夺气运,延续四百年的辉煌,还是被铁蹄入侵,气数就此终结,端看这一战的结果。



    而林玄这般单刀直入地定下了决斗的时间,一改先前隐藏在幕后、只派出棋子来扰乱自己布局的风格,也令道人感到心情愉悦。



    “这一战既决胜负,也定生死,既然你定下了时间,那就由我来定下地点。”



    道人站在这风吹过的高处,朝着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冰山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风沙,落在了在阳光照射下第一片松动的雪花,然后收回目光:“三百里。”



    被他注视的人见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三百里之外那片山谷,便是你我一决高下之地。届时究竟是天命臣服于我,还是你能将天阁的耻辱终结在这一代,就看这一局。”



    说完之后,道人长笑一声,似是无比期待。



    接着他便如鸿鹄一般飞身而去,城中一瞬风沙起,转眼就隐没了他的身影。



    很快,不管是身在木质高台上的两人也好,还是身在百里外的大城中的瘦小老人也好,眼中都不再有他的行迹。



    在这一刻交缠的命运仿佛又再散开,末端散入风中,指向无数的命运变化。



    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切断了联系在自己跟弟子身上的道术,眼前浮现出的是在另一条时空线上自己落败的那一战。



    同样的地点,却是提前了十几年的一战,这一刻大齐跟草原王庭的气运都开始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开始催动,准备着一场激烈的碰撞。



    这一战的结果究竟如何,就算是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命运的走向。



    然而——老人睁开了眼睛,只要既定的命运改变了,那么他就有机会赢下这一局。



    ……



    满城风沙在道人离开之后,重新归于沉寂。



    在无论如何去看、如何调动天地灵气去感应也没有再有他的存在之后,陈松意终于泄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



    在这个尚不可敌的仇人面前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劲一散,她身上的气势跟先前也有了差别,不再那样诡秘莫测。



    她转过身,在还躺在地上的游天面前蹲了下来,伸手要去探他的脉搏。



    然而就在她的手刚伸过去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的游天就突然探手,五指像钳子一样钳制住了她。



    接着,看似昏迷的人睁开了眼睛,在被血模糊的视野中盯着这个神秘出现救了自己一命的人,警惕地问道:“你不是我师兄,你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冒充他师兄?



    被他抓住手腕的人似乎没预料到他还醒着,而且还有力量来抓自己。



    游天没有放松警惕,他体内积蓄的力量虽不足一成,但情况不对的话,他还是能发出一击的。



    就在他找回了些许底气的对峙中,对方的声音从那张面具底下发出来,不复先前的嘶哑苍老,变得耳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