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说。”



    或许是车老大夫这个年纪让他想到了师兄林玄,游天对他的态度不由就友善了几分。



    车老大夫打蛇随棍上,笑眯眯地道:“先前我有个病人的儿子姓张,为了给他母亲治病,他跑了惠民堂十几次,只为等我回来。然而他母亲的病我看过,并没有医治之法,只能告诉那张家子早早带他母亲回去准备后事。可是他背着他母亲跪到了驿站门口,冒险一求,求到了游大人出手,老朽想问的是,游大人究竟是怎么治好了那张李氏的。”



    车老大夫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整个花厅里的人都能听到他问游天的问题,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了几分。



    原本坐在主位跟三家药堂的掌柜商讨细节的张少将军都停下了话语,看着车老大夫和游天。



    车老大夫是城中最德高望重、医术最精湛的大夫,一生醉心医术,遇到像游天这样的杏林高手治好了他不能医治的病人,他会这样直接上前发问倒也不出乎他们的意料。



    只不过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么问也太过急切了些——当着这么多人,游天怎么可能会回答?



    就算是医术高明的医者之间要交流,那也是私底下进行的事。



    而且,他们对少将军提出的联合义诊还是比较上心的,要是这位游太医因为车老大夫这一问而恶了他们,影响了义诊可怎么办?



    然而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游天在听完车老大夫的话之后,想了想便道:“原来之前给她开方的就是您老?我看了药方,也有一两处想向之前经手的大夫讨教讨教的。”



    游天说着明显来了兴致,也放下了品尝菜肴的心思,直接就在席间跟车老大夫探讨起了对张大娘的治疗。



    他将自己如何辨证下药、行针激发气血,再加以补足,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都跟车老大夫分说清楚。



    车老大夫一边听一边捋着胡须点头,在他说完之后又再提出了几个问题。



    游天都一一回了,然后又反过来向他提问,一老一少竟然就这么旁若无人的交流起了医术。



    在场的其他大夫从一开始的意外茫然,到后来越听越入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嘴里的话也停了,都跟着二人的辩证思路,凝眉沉思了起来。



    这位年轻的游太医跟车老大夫,二者在他们面前交流何止是简单交流,简直称得上是毫不藏私。



    游天原本在给张大娘医治之后,对张老三说自己能保下他娘三两年无碍,眼下跟车老大夫交流之后,觉得有把握将这个年限提升到五年。



    少年人的眉目舒展开来,虽然结果只是将她的生命多延续两年时间,但这也是医术交流、相互印证补足所带来的进步。



    之后如果再有同样的病人到他手里,他的治疗就能进一步优化。



    “那个……我也有个病人在我手上一直不好,去了游大人那里,病症就大有好转。”一个有些结巴的声音在游天跟车老大夫结束交流之后,也在桌上响了起来。



    见自己开口把游天的目光吸引过来,诸位大夫中年纪最轻的梁大夫连忙先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说起了自己所说的是哪个病患。



    医者对自己接诊过的患者多少都有印象,何况是接的都是疑难重症的游天。



    梁大夫一说,他便想了起来,对梁大夫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想起了是哪一个,然后同样说起了治疗方案。



    对待梁大夫的问题,他的态度跟对车老大夫一样,照旧没有藏私的把记下的脉案、所用的经方跟针灸全都当着众人的面告知了梁大夫。



    梁大夫的脸因为激动而红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的跟游天相互讨论印证,又问了好几个没有明白的问题,游天竟然也一一跟他说了。



    等到他的话音落下,立刻便有第三名大夫接了上来。



    他问的同样是在他们经手之后没有好转,可是到了游天手里却大有好转的病例。



    今日来到这里的九个大夫,手中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病人。



    若非自己治不好的病患到了比自己更年轻的同行手里却治好了,他们心中也不会对游天有那么多的嘀咕跟防备。



    可是现在经车老大夫一起头,让他们看到了游天从对待医术的交流到性格都跟他们一开始所想的有很大的出入。



    这样的医术大家,没有丝毫敝帚自珍的想法,对待医术的交流态度之开放,是他们完全没有见过的。



    一时间,将军府的宴席仿佛变成了杏林高手的讨论会。



    张少将军夫妇看着这热闹讨论一改先前席上的气氛,就连原本在跟张少将军商讨义诊细节的三位掌柜也忍不住下了场,此刻置身场外的就只有他们夫妇二人。



    不,应该说只有少夫人一个。



    因为在讨论完那几个病例之后,佟大夫已经忍不住问起了少将军身上的毒是怎么解的,张少将军这个亲历者听着游天如何为自己解毒,可以说也参与在其中了。



    “原本还担心游大人跟几家药堂的大夫相处会有些不融洽,可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少夫人在张少将军身旁低声说。



    要让出身不同家族,承袭不同流派的医者能这样开诚布公、毫不藏私地交流,就算是她一个外行人也知道这是多么难的事。



    也就只有当一个像游天这样医术高明、积累惊人的大家,先抛出了这种在各家看来都应当是不传之秘的医术珍藏时,才能让剩下的众人都被感染,都在此时展开心胸,开放交流。



    张少将军微微点头,目光又看向坐在游天旁边的车老大夫,都说人老成精,要说在座的这些大夫里看人眼光最独到的还是他啊。



    是他起了这个头,清楚游天必定会回答他的问题,才破了冰,有了后面这一幕。



    一旦热烈交流起来,完全在自己的领域上打开话匣子,剩下的大夫也只会完全忘了先前心中对游天的芥蒂。



    如果一个人十分优秀,那会招来旁人的嫉妒。



    可如果这个人展现出的优秀是他们难以望其项背、难以追逐的,与此同时,他所展现出来的品性又是他们更难以企及的话,这种嫉妒就会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敬佩跟仰望。



    不得不说,眼下一众大夫看着这个年轻人的感觉就是如此。



    三家药堂的掌柜已经彻底心悦诚服,钱掌柜感叹道:“今日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只是游大人,你难道是不管走到哪里,都对问上门的人如此不藏私的吗?”



    他这句话除了感慨,其实也是试探。



    如果游天确实对谁都不藏私,那在他还停留在城中的时候,他们打着交流的旗号去登门请教也不会惹他生气,那他就要好好安排,赶紧写信让临近两城的族人也过来了。



    另外两家的佟掌柜跟卢掌柜同样反应过来,紧盯着游天等他的回答。



    这一日交流跟日日交流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经过方才的交流印证,他们已经知道了游天所会的东西别说是几日,怕是几年他们都挖不尽学不尽。



    虽然时间难求,但他们人多啊,每个药堂的背后都是一个杏林世家,培养大夫不知几何,而且眼下要办的义诊不就是一个最好的由头吗?



    他们召来的大夫再多,少将军也不会嫌多的,能跟在游大人身边打打下手,学学东西,那不是比什么都强?



    游天像是没有察觉话中的试探,或者说并不在意,只是说道:“没什么不可外传的,我师门立宗的宗旨就是收集天下技艺,推陈出新,让它们流传下去。我所学之道虽然比不上我师兄,但我行走天下,想要收集没有见过的药草,收集没有见过奇症怪疾,也是想要将之著书流传。”



    这是游天的心里话,他要是报完仇还活着,往后余生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



    可在座医者听到他这平淡的话语之后,都是心中一震,尤其是一直在旁捋着长须赞赏地看游天的车老大夫,更是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



    这个年轻人何止是对他们不藏私,他对天下人都不藏私,他著书不是为了一家流传,而是想要让天下都受惠,天下人人都可读,只要是医者都可学。



    光是这一点,这位年轻的游大人就跟他们已经不再一个层次上了,他们只能被称为医者,而他是——医家。



    一片震撼的寂静中,车老大夫开口问道:“不知游大人的师门是……”



    回答他们的不是游天,而是张少将军,他身旁的少夫人刚刚起身出去了,他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笑着道:“游大人的师门在仙山之上,我等没有听过,但游大人的师兄诸位却一定不陌生,正是陛下奉若国师的麒麟先生。游大人还有个师侄,乃是麒麟先生的弟子,诸位想来更不陌生,正是我大齐第一女侯——永安侯。”



    此言一出,先前还把游天当成是中原的杏林世家培养出来的秘密武器,以举族之力供养出的绝世天才的众人顿时明白,为何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跟他们全不一样了。



    出身那样的师门,有那样的师兄跟师侄,他们从来就是站在放眼苍生的高度上,又怎么会和只看得到家族的他们一样呢?



    张少将军看向游天:“先前不知游大人有收集天下病症,著书传世的志向,现在知晓,我也愿尽绵薄之力。在我家的地界上,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游大人只管说。”



    游天正在等这句话,当即便提出了要求:“边关的气候环境生成的病症与中原大有不同,若是可以,我希望这次义诊少将军能向这周边的城镇村庄尽可能派出人手去宣传,搜寻一些特殊的病症,让我收入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