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几次跟游太医来过将军府。



    张辟疆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认出来,是因为陈松意此刻的气质跟原本大相径庭。



    她没有负着那个药箱,而是改为负刀,昨夜的鏖战她明显也是亲历者,那种锋利的杀气还没有从她身上褪去。



    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是游天身边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少年,而是厉王殿下身边的一把尖刀。



    这时,萧应离也开口道:“让我再介绍一次,永安侯,张少将军。”



    顺着他的话,陈松意对张辟疆点了点头:“少将军,又见面了。”



    “永安侯!”



    张辟疆瞳孔一震,在听到她的真实身份时,他对仓促发生的事情严重性有了不同的推断。



    如果只是厉王殿下在这里现身,那么还可以说是单纯追索异教徒,恰逢其会追到了此处。



    可是先前在自己府中出现,而且早早就来到了城中,还隐藏了身份跟在游天身边的是永安侯,那这件事牵扯到的就绝对不可能仅仅是藏在这个山谷中的异教徒。



    陈松意看到了张辟疆眼中的猜测、怀疑跟动摇,明白他应该意识到了什么。



    张少将军并不愚钝,相反他很敏锐,很多事情他之所以不第一时间去想,只是因为本能逃避背后隐藏的真相。



    不过最适合告诉他一切的是殿下,并不需要她参与其中,所以陈松意只是带走了张辟疆带来的人手继续去清理山洞就退下了,给了二人厉王独处的空间。



    尽管后面来的这些边军都为山谷中发生的一切而震撼,为他们需要做的事情感到迷茫,但这里并没有用得上他们驰援,他们来到的时候就已经是收拾局面的尾声了。



    不管是在山谷之中,还是在那隐藏在山壁后的空间里爆发的战斗,都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让他们很难想到里面这些战斗痕迹是怎样造成的。



    而且,在山洞里见到的东西更是超乎了这群在和草原人的战场上出生入死拼杀过无数次的战士的预料。



    有人感到不适,甚至在见到山腹中的血肉时忍不住吐了出来。



    陈松意没有怪责,只是安排下了任务,让他们去做好收集和清理。



    她调转目光,看向山腹深处。



    在那里,还有一个需要处理的问题。



    山腹中的石台已经全部空了,上面凝结不散的冰霜也都消除了。



    无垢圣母的尸体被抬到了外面,留在这里的就只有那个还盘膝坐在原地高大青年。



    他的腿上横放着一把刀,像是在等待着最终判决,听到脚步声从洞口出现,像雕塑一样的人没有动,只有眼睛抬了起来,看向那个方向。



    看到来人,尽管陈松意眼下伪装得十分精湛,跟原本的她完全不像,但青年还是认出了她。



    不说其他,就说在青龙山上他炸毁山洞的时候,在里面瞥见和厉王一起追过来的她从那样的爆炸下护着厉王生还,这一点反应之快就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陈松意也没有出声,像一片雪一样从上方落了下来,脚下几乎没有溅起任何烟尘。



    她穿过了石台,来到了等待审判的人面前。



    这一刻,山洞内外面对她跟厉王的两个人纵然身份不同,却都在等待着审判他们的命运。



    陈松意知道外面的张少将军会接受他的命运,因为哪怕很多事情在改变。有些事情也依然不会变。



    但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却是一个未定的结果。



    他们一坐一立,视线在半空中撞上,坐在地上的人先开口了。



    “我杀不了自己,但我知道你应该有办法能了结我。我死了之后,这具身体随你们处置。”



    不管是打算用它来炼制新的兵器也好,还是将他剖开研究,甚至直接弃尸荒野他都不在意。



    他只希望在一切了结之后,完成最后的复仇——杀死自己。



    陈松意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道:“死亡是逃避现实的办法,但却不是终点。”



    这一瞬间,与她对望的人脸上的神情有了些微的变化。



    陈松意意有所指,“你已经体验过道术的手段,就算你今天了断生命,也难保来日会被怎么扯回来。到时候,痛苦只会变成更深的痛苦,因为你发现最后的逃避手段也没有起效。”



    “如果是我,我建议你继续活下去,用活着的方式来扛起责任,而不是用死亡来赎罪。这样在一切结束后,你才会获得真正的安宁。”



    “你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清楚无垢教的一切布置,也见过在这里聚集的人,或许还直面那个为了自己的长生久视将整个中原卷入战火纷争的人。”



    “你不是这一切的根源,他才是。”



    “你的存活,会给我们提供到很多有用的信息,让我们能更有把握对付我们共同的仇人。你不用担心活着会陷入空虚和痛苦,因为边关还有很多事可以让你做。比起死亡,我认为这样活着奔走赎清罪孽,避免更多的死亡会更好。”



    “要是你无法面对过去,做不到用原本的身份再活下去,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的名字。”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朝着面前的人抛了过去,正好落在了他的腿上。



    青年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个把件,雕刻的是一只有些眼熟的神兽。



    他伸手拿起辨认,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芒:“螭吻?”



    与此同时,少女的声音也再次响了起来:“从今天开始,就抛开过去,作为‘螭吻’活下去吧。”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



    “相信我,有机会活着弥补错误,比什么都不做就死去要强一百倍。”



    ……



    ……



    ……



    太阳从山后彻底升了上来,照亮了边关辽阔的天空。



    城墙从一角被照亮开始,如同被阳光渐渐晕染,夜晚留下的阴影如潮水般退散。



    远离主城的山谷中,这里更早的沐浴在了一片耀眼的光芒里,在夜晚寂静的生灵一下子又重新复苏了过来。



    春日的气息也弥漫在了边关的山谷,繁茂的草木间看得到觅食的动物在钻来钻去。



    一只兔子从沾着露水的草叶中钻了出来,跳到了一片盔甲旁边。



    这个身穿盔甲伏在巨石后的人并没有因为它的靠近而有动作。



    他依旧停留在原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把件。



    这玉雕的材质并不算很好,可是看得出来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所以呈现出好看的光泽。



    这玉石雕成的龙九子嘲风被修长的手指盘弄着,从这个动作就可以看得出主人的心情并不太平静。



    风珉带着自己的人,不声不响趁夜离开了主城,来到了这座山谷,就在高处埋伏了下来。



    他的人不多,只有六七百,分散在各处,就地隐藏,就算是从山谷上空飞过的鹰隼也很难发现这里还埋伏着一队人马。



    他们就在这里安静地等着张军龙,等待着他的大军到来。



    突然,风珉停下了摆弄,把那只玉把件收回了怀里。



    他们在这里等着的那支军队还没有来,而风珉发现这个动作也不能疏解自己心里烦躁,索性就停下了。



    在他脚边吃草的兔子察觉到动静,抬头看了看,见这个庞大的生物依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低下头继续吃着这片鲜嫩的青草。



    风珉带出来的这六七百人相对城中的驻军来说并不多,少了他们城中的布防也不会有多少变化。



    裴植让他带人到这里守着的时候告诉他,他的职责就是看着目标什么时候抵达,然后用约定好的方式向城中预警,接着什么也不用做,继续等,直到有人从这个方向溃逃,他再带着他的人狙击。



    这个任务对风珉来说没有多少难度,但他在边关第一次真正跟军队作战,要应对的就是来自内部的敌人,要与之作战的就是边关的同袍,这实在是讽刺。



    在他想来,只要身在边关就该知道大齐跟草原王庭之间是怎样不死不休的局势,此刻朝中大势正好,正是边关齐心对外,跟草原王庭打响最终一战的时候,身为大将军的张军龙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朝着统帅所在的主城刀剑相向,内部先生忧乱呢?



    可过往的一切都证明,裴植永远是对的,他说张大将军会反,那就一定会反,说他会从这条路经过,那就一定会从这条路经过。



    而自己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在这里等着。



    收起把件之后,风珉又想起了许久未见的陈松意。



    少女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按照裴植的推断,她跟厉王殿下现在应该是在张家辖下的城中。



    张军龙会趁着统帅府空虚朝着这里进攻,她跟厉王殿下也一样会趁他不在,让张家辖下的三座城换个主人。



    所以他不光会败在这里,就算逃回去也会发现,后方也已经陷落。



    既然如此,那自己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来的时候尽量快的让人回去送信,然后在他们退的时候尽量多的留下这支溃兵。



    风珉闭上了眼,让自己的听觉在风中尽可能的延伸出去,等待着从远处传来的行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