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即将实现梦想、全身心都在接下来准备登位的宣言中的人来说,这个反应不可谓不快。



    可即便是如此,他能做到的也只是自己立刻向着后方退出去,在他们面前跪着的那几个工匠仿佛在矿山崩塌的一瞬间就被从地底伸出的手拖走了一样,完美地融进了泥土里。



    滚落的矿石落在他们原本呆着的地方,重重地激起一圈烟尘,那平整的地面却像是没有任何缺口一样,只是留下浅浅的坑。



    站在原地的人除了被掩埋者,其他迅速退开了几步,远离了这些凌乱滚落的矿石,来到火把照亮的明亮处,这才看着眼前凌乱的一切。



    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些矿石滚落,将张军龙带来的数百人淹没之后,底下的人就如那几个工匠一样,在瞬间不见了踪影。



    这让人心惊胆颤,几乎怀疑脚下地面是不是也会像先前中间的那些地一样从中间裂开,把他们吞噬。



    “这……这是什么……”



    从未见过的景象,叫城中世族不知所措。



    而就在他们不确定是不是该转身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地下再一次有了动静。那平静的地面蓦地隆起一个低矮的土丘,然后以那土丘为中心,同时隆起了四五道地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迅速移动一般,地面不断地隆起,朝着地上所站的人直奔而来。



    “……啊!”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被从来到自己面前的地龙里伸出来的手一把抓住,朝着地下拽去。



    被拽住的是将士、精兵尚能反应,等到下次被抓住的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世族大家,就连挣扎反应都来不及就被拖入了地底。



    看着地面再次吞噬人,张军龙目光一凛,而就在这时,原本平静下来的城中又倏然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火光冲天四起,然后爆发了激烈的打斗。



    原本在被他们攻占之后,城中兵力再无法维系、因此安静下来的城池再一次嘈杂喧闹起来,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跟在城中四处游移搜寻他们的目标人物的凤临军交上了手。



    那些混在普通的将士之中,身怀毒血、力大无穷的异种也遇到了强敌。



    在他们面前,身披金甲、金光煌煌的金甲战士如天神降,同样的是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仿佛对死亡全不畏惧,而且不像平常人,对他们的毒也没有半点受干扰。



    这些混在凤临军中、在破城之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入城之后更是所向无敌、收拾了大多数负隅顽抗的力量的异种傀儡遇到了敌手。



    哪怕他们用尽了浑身解数,将面前拦路的金甲战士打散,超过这些金甲战士承受的力量,也不过是将他们打成一蓬齑粉,在风中散去,但很快就又有新的金甲战士凝聚出来,从原本的一个变成两个,再次围攻上来。



    战斗焦灼,令他们既无法移向其他战场,也没有办法彻底杀灭面前同样不知疲倦的对手。



    而在更多的巷道中冲出了全副武装的将士,他们虽然脸上有着疲惫之色,身上的盔甲也各不相同,但是却全都是精锐之军,在对上先前破城时已经消耗了体力的凤临军之后,双方陷入了胶着的战况。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兵马?”阎修的声音阴沉中带着几分焦躁地响起,显然在来到这里之后看到这一幕无法理解。在他将这座城几乎翻了个底朝天,而且手下的人也在一刻不放松地搜索的情况下,怎么还会冒出这么多先前没有见到的敌人?



    张军龙等人还在军工坊中,只有他一人离开,来到了附近的巷道中。见到他的那些凤临军立刻护卫住了他,带着他从混乱之地离开。



    然而并没有走出太远的距离,就再一次被围住,阎修清楚地看到那些从山洞中被炼制出来的人形兵器在这种时候也彻底地失去了优势。



    “裴植……”阎修的神情不复先前的温文无害,目光在四周疯狂扫视着,“是你……你在哪里?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此刻,张军龙的副将和剩下的士兵已经护着他们退到了工坊边缘,背靠着墙壁,警惕着从地下可能出现的袭击。



    先前那从地下遁行过来的敌人肯定还没有离开,他们在警惕着对方的再次出手。



    “大将军,此处古怪,不如先行离开。”副将一边横刀在身前盯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说道。



    在无形的强敌环伺的紧张时刻,他对张军龙的称呼本能地变回了最熟悉的“大将军”。



    张军龙面孔阴沉。前一刻他还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就要在这里登上统帅的位置,然而后一刻却四面楚歌,四面八方都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正在和他带来的军队战斗。



    难道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是从哪里开始就是迷惑人心的假象了?



    是阎修?



    他从先前开始就不见了人影。



    可是不对,他想到阎修对裴植的痛恨,在城中找不到这个人,就会失去平静的外表,暴躁起来。



    仇恨是无法作假的,这决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裴植合到一处,不会是他,不应该不是他,他们的目的跟立场应该还是一致的。



    “先退回——”张军龙刚开口说出这三个字,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大将军这是要退去哪里?这是想退去哪里。”



    听到这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原本站在墙下的众人又全都离开了这个方向,朝着另一处退去,退开几十步看着墙后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平整的墙面忽然像是经过了无数的岁月,在他们面前风化成沙,露出了背后的人。



    墙后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阎修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想要找出来的裴植。



    裴植也不是独自来的,身边不仅有徐策,身后还有披坚执锐的精锐王师。



    在看到他身后那群人的瞬间,众人便知道眼前的这一番异变是因何而起了,而一直存在于张军龙心中的那一点困惑——裴植身边那支真正精锐的队伍不见踪影,人数始终对不上,到底去了哪里?



    原来就是在这里,被他很好地隐藏了起来,竟然连阎修都没能找到。



    那些没被波及到的世族的目光落在裴植身上,见到他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却绝对不是一个重伤初愈的样子,不由地恼怒起来,“裴军师好算计,‘重伤不醒’果然是你放出的诱饵。”



    如果来的是旁人,他们还会害怕,可既然是裴植,这只狐狸固然爱算计、想要压榨吸干他们的一切,但他不会杀人,他们的命保住了,而且还有胆气开口说话。



    “诸位也是,别来无恙啊。”裴植没有在意他们的脸色,对这些出现在军工坊中的城中士世族笑了一笑,就再次看向了张军龙。



    此刻张军龙还没有落入困兽之斗的颓丧,只是冷傲地看着裴植和他身后的精锐军队,然后开口道:“军师这是什么意思?我为护卫主城主帅而来,却要被你设下如此的圈套,这般严阵以待,这是对待勤王之师的态度?”



    没有人说话。裴植玩味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从他手中依旧拿着的册子跟兵符上游移,然后又再回到他的脸上,“大将军的意思是,带着数千兵马来主城,不听主城部帅的命令,对着自己的同袍刀剑相向,强行攻城,然后占据了元帅府,私自拿走兵符,又占据军工坊,私交城中世族,控制城中兵力,只是为了勤王?”



    他嘲弄地道:“若是我再晚来一步,只怕都能见到你黄袍加身,自立为王了,这是哪门子的勤王?”



    张军龙没有受他的话影响,依旧冷肃着面孔道:“老夫对陛下、对大齐的忠心日月可鉴,从来没有要反叛的意图,军师莫要血口喷人。倒是军师让主城空虚,将兵力掩藏,分明才是形迹可疑,若非如此,老夫也不会行无奈之举,攻城而入,进驻元帅府也不过是为了确认主帅的安危。”



    说完,他的目光在城中火光四起的方向扫过,知道自己带进来的兵力都在城中被困住了,而且从方才工坊中那带走工坊匠人的手段来看,面对他带来的那些人形兵器,裴植也有手段可以克制。



    或许他在城中失踪、布下这空城计,就是为了寻到空隙去城外请那些高人回来,不管怎么样,当真是应了他这个算无遗策的名头。



    张军龙此刻还是维持着先前的姿态,对裴植也依然是用驰援者的身份同他说话,“既然军师身体安康,守得住城,那老夫这便带人退去,今日之事老夫会上书陈情,是要赏要罚全都由圣上来定夺。”



    他无惧于裴植,事实上,张军龙无惧于任何人。他们张家为边关所做的一切,为大齐所做的一切,胜过所有人。



    这些不过是后来此处的年轻人,没有资格对他所做的一切进行评判。



    事实上,今日就算是厉王在这里,张军龙也一样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



    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



    能够带着他的人退回去,而又不被裴植用借口按在这里,虽然失去了登上统帅之位的机会,但来日方长。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既已经等了这么久,那就还能继续再等。



    裴植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以一种似嘲弄似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张军龙察觉到不对——他还有后手——然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苍老的声音:“你今日攻城,与无垢教中人勾结,你身旁的是草原王庭的使者,加之侵占元帅府、侵入军工坊、手持兵符,联通城中世族,想要侵夺统帅之位,已经与谋逆无异,到了这个形势,张大将军还想就此退走?做了这些事,你瞒得过自己的心,却如何瞒得过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