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修的衣饰和头发在被护着从巷道中退离的时候都变得凌乱起来,不复先前的悠然姿态。
他想着至今没有露面的裴植,眼中含恨,原本他被道尊救回来放在这里,做这个边关分裂的计划就是来干扰他们,成败与否,对道尊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像这样不被看重、不被重视,是违背阎修的本性的,可是这也是他仅剩的价值,所以他用足了心力去布置这一切。
确实,这也给他的目标造成了困扰,逼得裴植都要放弃主城,退隐到暗处,用自己重伤垂危的假消息来引蛇出洞了。
可是结果呢?从前期到后期,他想出来的一切布局、联合的人,想要给裴植来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然而这样万无一失、在他看来必定会给裴植造成沉重打击的布局,却从头到尾都被他给破了。
甚至在攻入这座城之后,他都没有发现裴植在这座城的地下布好的地道,没有发现他在这下方隐藏的人,以至于如今被他给反围杀。
在差点中了一刀,手臂负伤、血染金袍之后,阎修心中的恨意达到了顶端。在这被困的混战巷道中,不管不顾地放声怒吼:“裴植!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
就这样在暗处看他笑话,打算到最后都不露面吗?
“裴植!你出来!当面来见我!出来!”
没人去阻止近乎癫狂的阎修。他的声音回荡在巷道里,就在他的双眼被怒火烧红,而在他身边护送他的凤临军也杀出了一条血路,想要劝他离开的时候,巷道的另一头,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裴植一来,这个充满铁与火的巷道里就像是瞬间安静了下来,先前那些跟阎修的人交手的金甲战士也都停下了动作,安静地让出了一条路,让来人走到了阎修面前。
裴植看着这个在江南就已经和自己交过手,分明应该已经入狱,却又离奇消失、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师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然后对他说道:“好久不见,师弟。”
阎修看着他,两人之间形成鲜明对比。他冷笑一声,他们之间永远是这样,裴植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而每一次见他都是如此的狼狈。
在满城厮杀的声音中,这一处的安静又成了异常。阎修仍旧捂着被砍破的手臂,冷冷地看裴植,“久违了,师兄,你见了我就只有这一句话要说吗?”
既不问他为什么能从江南的死牢里逃出来,出现在这里,也不问他是如何跟无垢教搭上了线,更不问他在这城中都做了多少的谋划,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阎修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
裴植仿佛明白他的心中在想什么,可是却没有随他的愿,只是说道:“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外乎是被草原王庭的国师带到这里,因为对自己的仇恨,所以没有珍惜再一次被人从死地中救出来,而是再次投入到了跟自己作对、无论如何都想要赢一场的怪圈中。
从两人拜入师门开始,阎修对他的竞争就没有停过,而且也没有赢过。在阔别多年、两人重逢之后,先前在江南的交锋更是让裴植明白,阎修这些年非但没有改变,甚至更加的走火入魔了。
他原本没有想问他任何的问题,因为到了此刻,双方的棋盘下皆为明子,如何布局、如何破局,每一步都已经在双方的眼中了。
但迎着阎修那在火光中也显得猩红的双眼,被他这样执着地注视着,裴植忽然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一次若是你赢了我,你会怎么样?”
“若是我赢了——”阎修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开口,可是说完这五个字却突然停了下来。
若是他赢了,会怎么样?
裴植继续说道:“若是你赢了我,边关彻底由张家统辖,而当上统帅之位的张军龙早就被影响控制,事情根本不会像他想象的一样发展,很快草原人的铁蹄就会在这位统帅打开城门的前提下踏破边关,在中原燎起战火,到时候你就要在异族的统治之下,在草原人的朝廷给他们当官,帮他们用你所学来统治中原的百姓吗?”
阎修顺着他说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了那般画面,生性高傲的他皱了皱眉。
他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寻常的中原百姓在他看来都是不值得多说一句话的愚民,而比这些愚民更低一等的是草原蛮夷。
要用自己所学去为那些更低等的草原蛮夷统治中原愚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屑于去做的,所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所想的只是打败裴植,让他输在自己手上,真正看清楚打败他的是一直落在他身后的自己。
阎修很快地抛开了这个问题,向着裴植冷笑一声,“无趣,这世间除了打败你,没有其他叫我感兴趣的事了。我想要赢过你,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证明我可以做到,这跟其他人无关。你——”
裴植看了他片刻:“只是把一个人当成目标,这样的人生太无趣了,你在江南这么多年,就没有想过如果我在你的谋划成功、成就的宏图大业实现之前就死了,并没有看到你赢过我的那一日,会怎么样吗?”
“你——”阎修没有想到他在此刻会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但他没有说自己一直关注着裴植的动向,知道他好好地活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赢过他之前就悄无声息地死亡。
最终他只是冷硬地道:“你怎么会死?这世间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会死。”
听到他的话,裴植笑了一下:“我都没有这样的自信,你真是对我信心十足。”
他终究是没有提起自己先前在江南、在漕帮和他重遇的时候,那时自己就已经濒临死亡,若不是遇上了游天,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
“先生,我们该快点撤走了。”在两人对话的时候,在阎修身边的凤临军将士一直在听着周围的动静。
四周激战的声音在越来越少,显然在城中和敌人战斗的凤临军已经开始撤向元帅府,而军工坊方向在发出数声闷响之后,里面的交战似乎也停了下来,他们该想办法从这里撤退了。
阎修似乎因为这声打断也变得不耐起来。裴植出现在这里,但跟他说的却全是废话,他既没有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仇恨跟敌视,也没有见到裴植因为自己的二度出现对自己重视几分。
他只能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搬来了这样的帮手——”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裴植身后站着的一名身穿道袍的老者,显然那些神妙手段就是由他所释放出来的,“但是没有在一照面的时候就杀了我,你的轻敌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说完,他抬手一推,就把身旁的一个凤临军将士推了出去。
那将士脸上先是猝不及防露出一丝错愕,随即额头青筋暴起,周身血管暴胀,在踉跄几步之间就炸成了漫天血肉。
“小心!”站在裴植身后的老者目光一凝,一伸手把他往后扯去。
裴植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因为人体爆炸而射向四面八方的血肉朝着他的眼睛喷溅而来,在他的眼中,那极速靠近的血肉变成了一团蠕动的蛊虫,就要朝着人体最脆弱的眼睛侵袭而来。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他胸口猛然涌出一股热流,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迅速展开一挡,把射向他的蛊虫全都挡了下来。
接着,漫天的血肉就猛地爆发出了团团火焰,在半空中燃烧起来,燃为灰烬,落到了两人脚边。
那些由道术点化而成的金甲战士更是无惧于这些蛊虫,就算没有火焰,蛊虫也无法近身,阎修放出这一道血蛊,针对的就只有裴植一人。
“没事吧,裴军师?”张臂挡在他身前的道袍老者问道。
前方火焰落下之后,巷道中已经不见了人,阎修在用了这么一手之后趁乱就带着人从他们面前逃走了。
“没事。”裴植抬手按上了先前胸口发热的地方,在那里放着少女分别时给他的锦囊。
此刻取出来,里面装着的护身符已经化作了灰烬,方才就是这道符挡了一下,让那血肉化成的蛊虫没有沾上他的身。
在他身旁护卫他的正是容镜从天阁带下来的其中一名太上长老,他听完裴植的话,看着地上燃烧成灰烬的虫尸,神情中带上了几分懊恼。
“此人分明是个不通道术之人,却突然放出蛊虫,若非如此,我才不会如此轻敌。”
若不是方才裴植身上的符给他挡了一下,让那蛊虫进了他的体内,想要清除保命又要费一番功夫。
他看向裴植手中倒出来的灰烬,又见后者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片刻,才将灰烬重新装回了锦囊中,放回胸口。
见道袍老者看着自己,裴植对他笑了笑,道:“长老放心,方才有麒麟先生的锦囊挡了一下,这蛊虫确实没能伤到我。”
说完,他又玩笑一般地道,“说不定先生就是料准我有今日一劫,所以才让永安侯把这锦囊给了我护身。”
至于从面前逃走的阎修,裴植转头看向他逃离的方向,自己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在城中真的留住他。
张军龙要退回凤临城,这途中还少不了阎修的出谋划策,若是换了旁人,他不够熟悉,还不好预测他们的路线。
“就这样吧,尽量多留下他们的人,剩下的就让那位大将军跟我这个师弟带回去,让他们尽量安稳尽量快的逃回凤临城。”
“在那里,才有真正的结局在等他们。”
……
元帅府,一支散乱的队伍从巷道中冒了出来,奔向元帅府,被夹在其中的正是阎修。
见身后没有追兵追上来,说明他先前那一招还是给裴植造成了一些麻烦,阎修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