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知道怎么庆祝疗程结束的日子吗?”
“我的意思是,当孩子们治疗结束之后都怎么庆祝啊?”
“我……”
“我想你不是很清楚。因为你没有像我一样经常在医院。但是……”
“但是我看过其他的小患者。那些小朋友在离开医院的时候都会点蛋糕……”
“然后唱:祝你疗程结束,祝你疗程结束……对啊,就是生日歌的调子。”
“为什么不是呢?出院的那天,和新生一样,唱生日歌也没什么不对吧。”
“抱歉,结果不太好。”
萩原千速小朋友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她过去的人生中快活、幸福,健康。而后经过饱受病痛折磨的两年后,一匹漂亮的小马像梦一样轻盈地掠过天空,越过金色的太阳,落在自己家的屋顶之上;太阳正在沉没,留在大气层中的金色阳光稀薄如水。在这之前,太阳就落山啦。
这怎么可以呢。这绝对不可以。她还没搞明白情况,但是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逃跑。仿佛魔法一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青蓝色的山丘,山顶之上有一簇篝火,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歌谣:
骑,骑上一整日
骑马穿过月光
骑,骑上一整夜
因为远方有篝火,
在为久等的人燃烧。
她爬上山丘,看见自己的弟弟坐在篝火边,脚边趴着一条小狗,好像是幼年的比格。幼年的比格非常乖巧,而且不会叫,可爱的像个玩具。小狗看见她,摇了摇尾巴;过了一会,趴在火边静静地睡着了。两个小孩没有睡着。千速说:我知道你没有玩成捉迷藏。我们现在玩吧。现在吗?在这里吗?当然了。
还是萩原研二做鬼来抓她。在蓝色的山丘之间,他拉长了声音,一遍遍喊:千速,千速?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听见了,你一定听见了。我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回答我!哪有这样的?谁家玩捉迷藏,人要向鬼搭话的?但是萩原研二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好像真的心神不稳,像是真的迷路了。捉迷藏输了还可以再玩,弟弟丢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萩原千速于是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我在这里!
她看见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磕磕绊绊地在山坡之中穿行,越来越近。但是有一瞬间,她感到疑惑:我好像不认识他。好在这种混乱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心想:这就是我的弟弟呀!千真万确,毫无疑问。她刚要迎上去,对方却轻轻地覆住她的手:千速,千速?
这语调温柔地令人心底打颤。她说:怎么了?
闭上眼……如果真的是你的话,就不要看了。别再看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萩原千速感觉到惶恐万分,希望这简陋的捉迷藏永远不要结束好了。希望在家里这柔软的被褥中休息的时间可以越久越好,自己可以永远不用回到那个冰冷又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去。
凌晨三点,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萩原夫人带着睡成一摊的儿子回到家中,得到丈夫留下的纸条:姐姐的情况忽然又不太好,他又带去医院了。纸条上的字犹且看得出笔锋,但实在是乱,而且如同被压倒了一般。
手机响了起来。
“喂亲爱的。我刚刚和医生沟通完。”
“嗯。”
“现在他们认为,可能……她很难受,在呕吐。”
“之前不是开了药了吗。”
“是的,已经吃了。吃了三天。但是如果三天没有好转的话,就得复诊……就像现在。还有,我跟医生说,她总是歪头。他们劝我说这没有什么联系。”
“我不知道。回来再和你细说吧。”
“……不用了,我去找你。”萩原夫人干脆利落地回答他,转身回房间里穿上一件外套,然后准备把儿子留在家中,自己开车去。出门时意外地看见那只黑猫……不对,那个警察还在门口站着。这让她疑心这位到底是警察还是混黑的,或者干脆全都要。萩原夫人刚要踏出门的脚收了回来,扭头就要把儿子揣进车里。就算在医院吵得睡不着,也比留在家里被猫叼走的好。
她把萩原研二摇醒。结果牵着睡眼惺忪的儿子出来的时候,就那么一会,就看见孩子和大黑猫隔着门聊的起劲,合着我儿子是个没命的猫控?她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招呼萩原研二上车。看见自己家好大儿噔噔噔跑过来,期期艾艾地说:“妈妈,我就不去给你添乱了,我一个人在家就好……唉唉唉!”
萩原夫人撸起袖子。萩原研二一个滑跪扑向她的腿,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妈!虎毒不食子啊!妈妈于是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其中含义大概是那大野猫给你下了什么药,把你牵着跑。她等着儿子给她个交代,结果那形迹可疑的警察走来,说:“阿姨。您实在不放心,我就跟你们一块儿去,在医院帮您看着孩子,行吗?”
萩原夫人心想:你管谁叫阿姨呢,叫的这么亲,我认识你吗。但是好大儿胳膊肘往外拐,她实在无从抵抗,最后莫名其妙地带了个陌生人上车。
他们两个在那个废弃的厂房里到底说了什么,才引得研二如此死心塌地?她想。
其实没有什么的,假如松田阵平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话,一定会这样回答。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老师讲国文课,少不了一个写作案例:据说一个小女孩和母亲吵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正当饥寒交迫之际,路过一个老太太的路边摊,老太太送她一顿饭吃,女孩边吃边哭,说连素不相识的老太太都可以送她一顿饭吃,她妈(没在骂人)就只会和她吵架。老太太说,我只是给了你一顿饭吃你就感谢我,你妈妈给你多少年饭吃,你却和她吵架。于是小女孩立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不已,回家去了。
松田阵平从小就不认可这个破故事,觉得完全就是诡辩,因此写起主观题来一次都不用。这个故事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有很多,比方说如果一个人给我一顿饭我就不能跟他吵架,那我要是疯狂的给人塞饭,这个人难道就完全听从我的命令了吗?又比方说,一顿饭可以换多久的服从?我能不能预支了成人工作和父母分家后不吃亲妈饭的份额贷款吵架?当然这些很显然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这个例子真正恶心的点在于,父母和陌生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确实不公平,但事实如此。
当然了,父母和陌生人和你从三十年后寻仇一样找过来问你讨说法的幼驯染的标准也是不一样的。松田阵平安静地想。我不是你的陌生人。
时间倒退回他强行拐卖小孩的时候,这个人贩子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心甘情愿做萩原研二的代步车,问他去哪里。萩原研二稍做思考尽显奶耶风范,指名道姓的要回自己窝里。如果对其他人说这家孩子喜欢住车库,多半听众要倒吸一口气说:这孩子……是不是会魔法,刚好还寄宿在一个特讨厌他的姨妈家里?但是车库怎么你了?松田阵平倒是特别能理解,多完美的秘密基地选址啊?不用担心别人打扰,什么乱码七糟的东西可劲儿往里塞。夏天还凉快。多好的地方啊?你们没品。
要不怎么说这俩人能玩到一起去呢。一个敢报点不怕被坏人带走噶腰子,另一个也真敢听着去。萩原研二发现这个半道出现的帅哥特听他话,非常高兴,兴高采烈地承诺:“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松田阵平很深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最好说话算话。”心里却痛了一下,无不诚实地控诉:你骗我。活像个委屈的小孩。
眼下玩是玩不成了。好在萩原研二此人性格好,也特能说,聊着聊着,他开始单方面交换生平。说自己过去怎样,无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过去的人生一句话就可以讲完。但是我有被人喜欢哦!他说:去年有个女同学给我送水来着,送了两三回,表白了。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谢谢她的好感,也知道她做这些辛苦了。其次就是歉意,那阵子学校抓早恋抓得可严啦,再说了,学习期间谈恋爱很消耗精力的,我不会这么做。不管对她,还是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傻里傻气,坦白的可爱。松田阵平脸上挂着笑地看他,心说你知不知道后来自己寡得都要做魔法师了?但是我好像不太能指摘你。
然后呢?然后纸被收走了,我又被叫了家长。松田阵平一下笑了,并且心里下了个很损的主意,决定哪天去学校把那小纸条搞出来,就当报当年自己作文写西红柿炒蛋加挖掘机的驾驶方法被拿走的仇。
叫家长啦?那阿姨肯定发了很大的火吧?松田阵平明知故问。但是萩原研二眨了眨眼,低下头,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因为妈妈没空来学校。他轻轻地说:姐姐住院了。
然后妈妈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不再笑了。我很难过。我一度认为那是自己的责任。……我很抱歉。他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