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波零的形象幽灵样转瞬即逝。她消失了,松田阵平抬眼看过去,没有冒失地追出来,点起烟来,安静地吸一口。这令他的头脑冷静下来,去推测绫波零到底是真的出现了,还是一个错觉,比方说世界跳跃的后遗症。如果自己能找到绫波零现在在哪里的话,说不定能找到这个世界的nerv或者seele的踪迹。
不要紧。他想。我一定能找到的。但是……
天色渐晚。影子在逐渐变深,像摇摆的流水。
松田阵平心想晚上好啊,晚上他可以到处乱窜了,刚好把自己所在时间里的废墟探一探,抢在时间之前掠夺其中有用的信息。然后边上有一群小孩闹腾着、叫唤起来……这是正常的事。他一边顺手掐了烟一边想:这个点,白天的课上完了,甭管作业做了没,孩子都要下楼来玩的。所有孩子在夜幕降临之际,都会像身处在没有牧羊人也没有狼的世界里的羊羔一样。
不过小孩有问话的价值吗?其实不太有。虽然说孩子不会撒谎,但问题是他们说出什么奇葩答案,是因为他们确确实实地把它当做事实。尤其是岁数小点的孩子,你对他用诱导性语句问着问着,最后巴黎圣母院也是他烧的,澳大利亚山火也是他放的,什么都能应下——
聚在一起的孩子忽然散开了。嗯,应该是在玩捉迷藏——所有人一哄而散,四散奔逃,并且十分快乐,叽叽喳喳。只剩下一个孩子手捂着眼睛做面壁思过样,估计是留下来当鬼的……
等一下。
松田阵平忽然有一种预兆。他摘下墨镜,几步走了上去;然而伸出手的时候,却无比犹豫。甚至不敢验证猜想,担心一切会变成泡影……他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男孩没有回头,依旧捂着脸:“——还没藏好吗?我还没看到,你快点吧——”
和我猜想的一模一样。然而这一次是真的。一只手忐忑地接近另一只小一些的手,从下而上,然后缓慢地,但不容置疑地把那双小一些的手从对方的面目上拉开,攥进手心。
那孩子压根没搞明白情况,大概觉得这动作作为朋友来说太少见,作为人贩子来猜太浪费时间,要是自己亲妈从楼上打下来拉他回去写作业又太温柔——一句话总结,把人家bug卡出来了。孩子一脸懵地被拉着转过来,然后手被拉开,闭上的眼睛睁开。
紫色的。眼尾有些下垂,像幼小的还生着绒毛的小狗。这种时刻从内心诞生的柔情也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又热又软,急促地呼吸。
松田阵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多大岁数?
……我想我可以不说的吧。他回绝了,但是听起来一点也不讨人厌。真奇怪。
松田阵平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不过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板上钉钉。这只不过是个仪式一样的,跟传说中的精怪讨口封一样。谁说不是呢。现在我是一个十多年后的幽灵。在这个时间,我的父母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降临在世界上。我谁也不认识,然而心灵却长出奇怪的翅膀,涵盖了过去每一个痛苦脆弱的时刻到跌入现实这样遥远的距离……
你叫什么?
他问。
萩原研二大概是凭着小狗一样的直觉,认为自己如果还不说的话,应该不会被怎么样;但是还要捉迷藏大概是不能了。谁家当鬼捉人的小朋友身后跟这么大一只大猫别人不跑的啊!他说:……嗯,我叫萩原研二。今年13啦,有什么事吗?
这就是开始吗。这可以是开始吗。松田阵平听见这个回答,神游天外,简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随着一个势不可挡的念头向后退去,回到曾有无边黑暗富集在大地的时刻。唯一的声音,唯一的低语,是耳畔的血管中血流嘶嘶作响,如同波涛敲打岸边。他这样想,一边手里拉着萩原研二的手,好像在掌心藏起来的一条鱼,不知道说什么。我该说什么?说初次见面,说好久不见?我该问什么?问你现在怎样,问你为什么会死?明明现在我是那个岁数大些的人,却平白无故地,像被家里人丢在门外了一样伤心欲绝。
萩原研二从对方身上闻见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有点像烟味。但是非常淡,毕竟早掐了。他困惑地仰起脸,观察松田阵平的神色,心想这人真奇怪,好像一副要哭了的样子,明明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此时风吹了过来,太阳的余晖自地平线上斜着倾泻下来,照耀在自己的脸上。树林在风中舒展枝条。而他又怀疑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应该是吧?他再次认真地打量着松田阵平,认为这人长得这么帅,何况气质更出挑,只要出现过在自己的生命里就应该绝对忘不掉的。
所以呢?阳光即将没入地平线以下。萩原研二真的几乎以为这个忽然拉住自己的男人会哭的,但是没有——那神情在他脸上一个急刹车,消失的无影无踪,反倒反手把他扛起来了。
萩原研二:?
路人:?
已经藏好了,这会偷偷伸出头来看的小朋友们:?
萩原研二大为震撼,被扛着脱离了地面,像安泰被举离地面,顿时失去神力(你在地面上的时候也没有),伸出手脚都变得有些危险。但照他猜测,自己说了名字和年龄了,此人不该跟小说电影里演的那样退后然后用怀念的目光注视自己玩吗!这不合理!萩原研二一时气结,但长这么大岁数压根不会骂人,最后毫无威慑力地喊:我是鬼,我还要抓人的,放我下来!松田阵平跟没听见一样,扛着人恨不得跑得越远越好。笑话,好不容易才找着你,放了可不成。我是抓鬼的。
两个人呈拐卖与被拐卖状,吵吵闹闹地(被)离开了。路人方才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大概猜测自己刚才冲上去也打不过,紧急避险不丢人!这会藏好的个把小孩也终于钻了出来,叽叽喳喳,咱们的鬼被抓了,怎么办啊?你去当鬼?另一个小孩毫不客气,一巴掌拍在朋友后脑壳上:这不是当不当鬼的问题吧!你这个人一心只想着继续捉迷藏啊!
那怎么办?
去叫萩原阿姨啊!
……可是,能叫到吗?他们家不是……
可以的啊。你没想到吗?平时研二都不出来,今天好不容易能出来玩,就是因为千速姐姐出院了啊!出院了,他们家也就不那么忙碌了。
哦,原来是出院了啊。
那个孩子呆呆地重复一遍,如梦初醒,被他朋友继续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头继续教训: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心里真的只有捉迷藏啊!不过也真是的,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能和大家出来玩一玩,怎么又碰上这档子事……那个人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带研二走呢?
剩下的孩子短暂地聚集了一会儿,又挑好当鬼的朋友,照常地玩起来。这两个操心(似乎只有一个)的则去叫家长。两个孩子驱车骑进林荫道,道旁的颤动的树这时还年幼,和这群孩子一样。他们在萩原家门口的门廊前一个急刹车,跳下车来,跑上台阶。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开了。女人打开了门。或许是在不尽如人意的生活中奋斗所致,萩原夫人看起来庄重,而且疲惫。当然这是可以被理解的。医院陪护当然累人了,不过她很快就能休息了吧。
她认出这两个孩子是儿子的玩伴之二。听见他们说孩子被陌生男人带走,神情更加严肃,请孩子们帮忙带路。那两个孩子当然一口答应,并且顺手拉上萩原夫人的手。她的手摸起来干燥,温暖,但粗糙。
三个人一路问着路人,寻找萩原研二的下落。好在这里地方小,多个人少个人非常明显,因此也不难找。期间,或许是因为气氛太沉闷,萩原夫人忽然听见自己身边有个孩子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千速姐姐?她是不是已经病好了呀?可以出去玩了吧!”
她沉默片刻,说:“等她……再说吧。会的。”
会的。
跟着路人的话走,逐渐走到了熟悉的地方。萩原夫人的脚步越来越快速,也坚定了起来。先是大路,然后是人行道,再来是小巷。她望着黑夜中矗立在道路尽头的废弃的厂房。这里她很熟悉,非常熟悉……因为曾是他们家的财产。后来为了给女儿治病就转手了。然而或许是风水不好吧!当时卖掉了,眼下却还继续废弃。
没有门锁。她推开门,看见中间有个男人虽然穿着体面的黑西装,但相当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听见开门声便大大方方看过来,用那双蓝眼睛,丝毫不心虚。本来也没什么可心虚的,那双眼睛大概在说:您儿子好着呢。
确实好着呢。躺人家腿上睡得那叫一个香,还盖着人家的外套,固态都要睡成液态了。
萩原夫人对着松田阵平微微点头示意,上前来把自己家孩子抱走,并问对方身份。松田阵平拿出警察证展示了一下,萩原夫人垂下眼睛,轻轻道谢一声:我的孩子乱跑,麻烦您了。遂准备离开。松田阵平心想阿姨这还真不是您儿子的锅,诚实地说:没有麻烦。是我主动找到他的。
萩原夫人仿佛有些意外,但冷淡地回答:是吗。
是。而且我还想见到他。我可以吗?
这位母亲回绝了他。抱着孩子走过一根又一根灯柱,直到走上大河上悬着的桥——这条河在十年后开始干涸,二十年后变得污浊,在三十年后彻底断流——她回头。发觉那个警察还跟在自己背后。如此沉默,如此执着,像一只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