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谢府下人提前一天接到吩咐, 天刚刚擦亮,就陆续端着洗漱用的热水洗具到老爷房里,老爷指明要拿那套逢年过节才会穿出去的昂贵丝织锦绣, 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末了,又用篦子将髯须梳得整整齐齐。
他在盒子里挑着腰饰, 突然皱眉问道:“去催过小少爷了吗。”
小厮低眉敛目:“刚催过了, 想是快到了。”
刚说着, 谢怀凉的声音在外边大声响起:“爹, 你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府衙,是真的吗?”
谢岁钱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登时吹胡子瞪眼:“不是让你收拾妥当吗?你这一大早满身的木屑,又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谢怀凉并没有理会谢岁钱的满声嫌弃:“原来真的啊,之前你出去不是一直都带着大哥的吗?”
谢岁钱钟爱自己的长子, 长子不仅长相随他, 连性格和喜好也与当爹的如出一辙, 因为接手了家里大部分的家业, 出门在外谈事情通常都是他在打理。
这次要去拜县令大人办的宴席,按理讲谢岁钱是不应该带上谢怀凉的,不过想到县令那日表现出的对他小儿子特别的喜爱,也就不情不愿地给谢怀凉备了一个位置。
他不耐烦地打发小儿子:“快点去打理, 今天不仅去的是我们家, 还有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是就这么前去,是想丢光你老子的脸吗?”
谢岁钱坐在车厢里, 拿出帖子反复琢磨,谢怀凉第一次同谢岁钱出门参加如此正式的宴会, 根本坐不住,在车厢里忍不住动手动脚,谢岁钱被吵得不耐烦,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才有所消停。
帖子里面提到的招商引资没头没脑,谢岁钱只能从字面上猜测其意,只是这猜测过于匪夷所思,所幸今天答案就能揭晓。
地点设在县衙后院,车架穿过一条宽阔的大街,车夫“吁”一声勒紧缰绳,在县衙后院的侧门停下,谢岁钱理了理自己长眉短须,正欲迈出一只脚,忽然听到死对头的交谈声。
车夫见车里人久久未下,在外面提醒:“老爷,衙府到了。”
谢岁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准备等着人走了再出去,奈何谢怀凉在这种事上惯不会看人脸色,车夫在外面一说,撩着衣服下摆就跳了下去。
儿子都下了,当老子的总不能窝在车里当缩头乌龟。谢岁钱只能提着衣服下摆脸色不善跟着一道下车。
“哟,这不是谢老家主吗?这么巧咱们碰上了,不如一起进去吧。”丁家家主丁贺楼道。
谢岁钱重重哼出一声:“谁想跟你一起走,我嫌自己路太顺了吗?”
他当先走在前面,谢怀凉正在左顾右盼,听到他咳嗽,立马束手跟上。
丁贺楼满脸不渝,与他一前一后踏入大门。
门口候着一个童子,问两人看了帖子后,规规矩矩地行个礼:“请几位随我来。”
穿过一条长廊,又走过一道门,听得里面人声喧哗,想来已经是到场了不少宾客,那童子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童子停下的地方立有一方桌,桌子上铺着一卷长卷轴,童子把卷轴展开,上面画了两行格子,格子被有被无数条竖线划分成纵列,上一栏写着不同的人名,谢岁钱走马观花扫了一眼,都是这次受邀的门邸。
此次受邀的宾客名单中不只谢丁易三家,其他大大小小的有点名望的都在其列。
下面一栏已经对应写了不同的姓名,一撇一捺皆不相同,想来是不同的人亲笔签上去的。
果然,那童子恭恭敬敬递过来一支毛笔:“此乃签到簿,请各位贵宾在对应门邸之下署上自己姓名。”
谢岁钱没有去接,他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写字却写得惨不忍睹,假如一本册子上另外两家的字都是龙飞凤舞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像春蚓秋蛇,那委实太难看了些。
谢怀凉这会儿倒是一瞬间心领神会,像是看出了自己老爹的难看,他拿过来大笔一挥,两个人的名字横七竖八出现在册子上
童子隐秘地抽了抽嘴,很显然,谢怀凉的字也是不堪入目角。
谢怀凉不以为意,都说字如其人,他偏生不走寻常路。
等几人签好了名字,转过一个转角,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子的空间开阔,容纳百余人绰绰有余,墙角种了一些低矮的丛木,视野明亮,现在正是花开的季节,院子里飘满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院子中间本来空无一物,现在正对着门的那面墙设了一个方形高台,高台以木头搭建而成,成色较新,应该是最近才赶制出来的。
高台之上左侧又列着一个高桌,桌子上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新鲜采摘来的各色花枝,这些花都是寻常人家能看到的普通物种,被或高或低搭配在一起,再放些绿色的叶子,有一种别出心裁的美。
高台之下设有大大小小的坐席,呈弧形之势将高台圈在其中,一个坐席配以三张座椅一方台桌,台桌之上放着糕点小吃茶水,正中间摆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粘着白色底的贴纸,其上书写着家主名字,诸如谢岁钱、丁贺楼一类的,来的人只消按着名字就能找到对应的座位。
坐席之间坐满了人,正在相互恭维,喋喋不休地拉着家常。
谢岁钱立马注意到座次安排的巧妙之处,相邻的座位之间,都是平时交情匪浅或者相熟之人,两家之间有嫌隙的都被隔得远远的。
谢岁钱在心里对县令的了解又丰富了一些,看来这县令有着七窍玲珑之心之外,搜罗消息也很有一手,不仅尽数知道了应平的大小门户,连人事往来也一清二楚。
谢岁钱不用童子指引,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那一桌,他刚一坐下,与他交好的邹顺成就凑了上来同他客套:“老友,好久不见,今日真是红光满面,看来要有喜事降临了。”
谢怀凉在谢岁钱旁边落座,同邹顺成拜礼:“邹伯好。”
“这是?这是谢家小子啊。”邹顺成同他们一家经常走动,认得这个从小养在宅子里没怎么出过门的幺儿,自然也把他那些旁门左道知道得清清楚楚,就是因为知道,才惊异于谢岁钱把他带来参加这样的宴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事,谢岁钱第一次登门时给县令带去一物,喜得县令开怀大笑。
谢岁钱指着高台问邹顺成:“那是什么?”
高台之上除了高桌,背景板上还拉了两条横幅,上面一条以楷书形体题了六个大字——“招商引资大会”,下面一条写在右侧,字体相对来讲要小一些,写着“由梁氏木业赞助提供。”
谢岁钱不知其意,问的正是下面那条横幅。
邹顺成隐秘一笑,往他桌上一指:“那也有。”
他顺着邹顺成手指的地方看去,茶壶摆立的地方也贴了一行小字,同样写着“由梁氏木业赞助提供”,只是被茶壶挡住了,参加宴席的人只要拎起来倒茶,一眼就会看到。
“梁氏木业是谁家。”谢岁钱在脑袋里滤了一圈,没有在应平找到这号人物。
邹顺成哈哈大笑:“你整日料理的都是米粮一类的家业,当然不知晓,若是由你那打理家宅的夫人来猜,定是知道是谁。”
谢岁钱:“你知道?那你说说。”
邹顺成知道他是急性子,也不再卖关子:“咱们应平有一个木匠,姓梁,打得一手好物什,无论去的人给他说定什么,只要把大致的用途和形状一说,他都能打出来。咱们应平的人大到床小到首饰盒,大部分都是上他那儿打的。”
邹顺成指着桌子边上的雕花给他看:“这手艺,是梁木匠错不了。”
谢岁钱盯着横幅若有所思。
谢怀凉历来与工艺打交道,对此不足为奇,甚至不知道他老爹发哪门子呆。
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茶水刚一入口,他就意识到与往常喝的有很大出入,他抱着好奇尚异的心又喝了一口,只觉酸甜爽口,在这闷热的三伏天顿觉如饮琼浆。
“这茶甚是好喝,爹你来尝一下。”他给谢岁钱倒上一杯,谢岁钱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
“这茶水让人开胃,不知是用什么做的?”谢岁钱喝出的却是别样的感觉。
邹顺成把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事实上,谢家父子的反应,早已经在现场众人身上发生过一遍了,邹顺成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对谢岁钱提醒道:“老谢,你揭开那盏小盘子,尝尝里面的小吃”
谢怀凉好奇:“邹伯如是说,定是会让人大吃一惊之物。”
他揭开盖子,颇为失望,碟子里的小吃裹以面粉,在油锅里炸的金黄焦脆,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邹顺成:“小侄儿,尝一个。”
谢怀凉捡起一个丢进嘴里,嚼了两下就不吃了,他不是口腹之欲特别重的人,谢岁钱却吃得津津有味:“外焦里嫩,配着这茶水,可以当作闲时杂口。”
邹顺成再接再厉:“你不如把面粉掰开看看。”
“哦?”这下连谢岁钱都被勾出了好奇心,抛开家主身份,徒手捻开裹着油渍的面粉。
“这”谢岁钱大惊失色。
虽然外面被炸得面目全非,但是因为裹着一层面粉,得以看出大致的形状,这分明就是稻田里的蚱蜢。
“县令官怎么能用这种秽物招待客人。”怪不得要裹着面粉,要是直喇喇地端上来,定会让人以为县令在愚弄来人,聚会还没开始,怕是大部分人就已经拂袖而去。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你看看揭下来的盖子下面。”
一般人揭盖子,都是顺手直接放在一边,不会翻过来倒着放,他听了邹顺成的话,去看盖子下面,却是内有乾坤。
盖子上面置了一层薄膜,他把薄膜撕开,里面贴了一页纸,他凑近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菜名:春蚕吐丝,将小麦脱壳磨成粉,加上蛋液调水备用,取蚱蜢去掉翅膀裹上面粉,配以作料,放入热油炸至金黄即可捞出。”
谢岁钱看到此处,称赞道:“我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也看得出来这菜名取得雅致,就是不知道有什么说法。”
邹顺成:“春蚕吐丝,作茧自缚呗,这蝗虫终日祸害糟蹋粮食,如今被自己的食物裹在里面做成盘中餐,可不是作茧自缚么。”
谢岁钱哈哈大笑,他的最大产业就是粮食买卖,因此非常讨厌蝗虫,蝗灾的时候,粮食根本收不上来,现在听了这道菜名其中的意思,对食物便没有那么排斥了。
他兴致盎然继续看下去:“功效:蚱蜢富含蛋白及微量元素,能起到滋补强壮和养胃健脾的功效。永义侯世子专属小吃。”永义侯世子五个字,特意用朱红的字印上去的。
“永义侯是哪位侯爷?”
“我哪知道,总归是个皇亲国戚,既然贵人都在吃,那就是不差的,哈哈哈,没想到我邹顺成有朝一日,还能和世子爷吃上同一种食物。”
谢怀凉福至心灵,伸手去拿茶壶,果然在茶壶底部也看到一张纸贴:“蜂蜜柠檬茶,由蜂蜜和柠檬冲调而成的茶饮,具有养颜清热、开胃健脾、解毒润燥的功效。”
谢怀凉喜滋滋地拿着纸贴:“我喜欢这个,就是不知柠檬是何物?”
县令把大会现场布置的如藏宝地一样,在各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藏着惊喜,不断地等着人去发现探索。
招商引资大会前夕,没有丝竹管乐暖场,却一点也不枯燥乏味。
正这么想着,高台上走来一个长须肃容的中年人,定睛一看,却是郭文:“人员就齐,大会开始,请各位在自己所属位置就坐。”
接着,从门后面走来一个小厮,手里摞着一叠蓝色封底的册子,他从门那一侧挨个往桌上放了一本,走到最右边时正好将手里的册子发完。
谢岁钱翻开册子,上面写着招商引资大会流程,每个流程做什么,需要多久,都标记的清清楚楚,甚是贴心。
那小厮走后,又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手里拿着薄纸糊的屏风,分别往席间一放,每个席位就按不同家门分开来。
每一席设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隔着一盏屏风,如果不从座位上起来嘴巴对着耳朵讲话,根本听不到对方说的内容,也不知道对方的动作。
这是做什么?谢岁钱被这神神秘秘的一手弄得游思奇想。
陆久安为了使自己显得成熟稳重一点,特地选了一套靛蓝色常服,腰间束着一条白色祥云锦带,头发则用嵌玉小银冠束在背后。
陆起从侧门往院子里看去,只见场内座无虚席,不由地心跳加速:“大人,好多人,我我喘不上气。”
陆久安无语:“这才多大场面,你就怯场这个样子了,以后让你去当老师,那不得紧张得晕过去了。”
他走过去,把陆起一个熊抱塞在怀里:“好了,抱一抱,可以缓解紧张,莫要怕了啊。”
陆起被他抱在怀里,心跳果然慢慢平稳下来。
陆久安在幕后嬉笑怒骂没个正经,一走上台,就恢复了那副端庄润雅,肃肃然如林间翠竹。
他遥遥向下面望去,韩致自一颗颗黑压压的脑袋中脱颖而出,他换了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配着深邃硬朗的五官,衬得他整个人英姿勃发,就算坐在角落里也挡不住风头。
陆久安微不可查地咬咬嘴角,失策了,让韩将军在人群里当托,实在是格格不入。
上台以后陆久安没有进行多余的客套,直接按照大会流程顺着一开始写好的主题侃侃而谈。
先是歌颂了大周的文臣武治国泰民安,而后转到江州乃至应平如今面临的现状,再将应平以前的车水马龙和如今的萧条作今昔对比。
这样大开大合分析了当下局势,又换位思考站在百姓的角度讲话。现场何时经历过这种声情并茂的演讲方式,一时深有同感,寂静无声。
“本官知道诸位关心什么,这次邀请大家前来,就是要摆脱这种现状,同样是大周的治下,凭什么其他州府能够保持歌舞升平一片繁华,我们江州就该一贫如洗室如悬磬?”
底下一个酒楼的东家接道:“因为应平地动洪水,我们安土重迁,舍不得这片土地,但是其他该走的人都走了。”
下面有人附和,陆久安便从浅显易懂的地方着手,由浅入深,徐徐图之。
“今年应平的洪水治了,跑走的人陆陆续续要回来了,本官打算重振应平往日繁华。”
陆久安说出自己的计划,他将在县城不远处开辟一块地,打造一个集合商圈,把那里发展成与县城不相上下的经济贸易地。
陆久安说到此处,陆起捧着一卷图纸上台,他上台之后,将那卷图纸展开,平平整整用米糊贴在后面的展板上,那图纸很大,里面的内容又用极粗的毛笔勾画而成,坐在最后面的人都能将图纸上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图纸画了应平的大致方位,图纸正中间则是陆久安提到的商圈规划概图,边界区域、占地大小及发展方向一清二楚。
陆久安在前面讲,陆起在后面随着他的话用一柄细长的教鞭为底下的人在图上做指示,陆久安说到商圈市集中心时,陆起拿起一只朱红的笔在规划概图中央圈出来。
陆久安道:“此处作为市集中心,也将是未来应平最繁华的地带,圈起来的这块地方,不修任何建筑物。”
底下的人哗然,陆久安反其道而行之,让无利不起早的商人纷纷皱眉。
黄金地段,居然这样白白浪费,这毛都还没长全的愣头小子,简直是胡闹!
陆久安丝毫不受影响,接着道:“这里开辟成一块生活广场,平日聚会及各种重大活动都在此举办。然后以广场为中心向四周发展,紧邻广场的一圈,初步规划6个商铺。”
陆久安这番话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市集中心是为了举办聚会等活动的,吸收的人流量何其大,那周围的店面收益非同一般。
喝茶的放下茶杯,躺着的把身体坐直,盯着陆久安的眼神如豺狼虎豹,已然意动。
陆久安微微一笑:“僧多肉少,我们公平起见,今日,以竞标的方式提前决定谁能拥有其中4个商铺的使用权利。”
竞标是什么没人知道,总归和巨额的钱财离不开关系。
谢岁钱心里狠狠一突:“来了来了,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有人问道:“敢问县令大人,这铺子还没动工,就先选买家,若买家拿下铺子之后,什么时候结账?”
“签字画押,1日之内结清。”陆久安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银两不够,可以以粮食按市价冲抵。”
人群静默片刻,丁贺楼道:“县令一张嘴,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应平不复当日繁华怎么办,这块地发展不起来怎么办?我们提前用银两买下这使用权利,不是白白把钱扔进火坑吗?”
陆久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对着晋南方向拜了个手礼:“你当为何陛下会派本官前来此地,本官乃榜上有名的探花,翰林院才是本官该待的地方,本官如今在这儿,是因为陛下体恤百姓,知道江州亟待救肌扶溺。作为圣上,难道他会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百姓陷入水火之中而不顾吗?既然陛下有心扶持,丁老爷,难道你也没有那个信心吗?”
陆久安说得大义凛然,一副铁骨铮铮,差点把知道真相的韩致蒙骗其中。
明明朝廷众臣都知道他是被贬黜至此,经这个小骗子一口一个正义之词愣是说成委升特派而来。
陆起捏着根教鞭站在他后面,急得出了一脸的汗。
陆久安平和了神情,又道:“当然了,机遇和风险是并存的,相信能坐在这儿的各位,都是凭着一身胆气才有了如今的身家,怎么,一场洪水就洗去了当年的锐气了?”
陆久安这番话,激得一个暴脾气的人当即拍案而起:“县令说这话,吴某可不苟同,吴某还是当年的吴某,县令提到的竞标是什么,尽管说来。”
“好胆识,那就提前祝吴老爷今日旗开得胜。”
陆久安也不再废话:“拍卖诸位贵客定然知道是什么吧,竞标与拍卖一样,都有底价,既然是提前购买,那诸位也应当享受到预购的福利,这4间铺子,底价只有300两银子,与拍卖不同的是,竞标要求客人在高于底价的基础上出一个价,只此一次,一经决定,不再更改,价高者得。”
“还有个问题,什么时候动工。”
“今日竞标完成,签字画押,五日之后即刻动工。”
“另外两间铺子呢?”
陆久安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一句话给堵死退路:“另外两间铺子建成之后再进行售卖,不过那个时候的价格,可不是现在能比的。诸位贵客,现在开始竞标吧。”
陆久安话音刚落,小厮拿着纸砚笔墨出来,一桌一套。
谢岁钱这才知道屏风的真正用处,它不是为了隔绝门府之间相谈所设,而是为了帮其掩护。
拍卖是拼财力,竞标就是豪赌,赌的是胆量和对方的手牌,为了防止自己的价格泄露,县令早早就为众人设了这么一道屏障。
谢岁钱倒吸一口冷气。
这年轻人心思缜密,当真是颖悟绝伦。
谢岁钱捏着毛笔,久久难已抉择。他有心抬高价格,怕自己亏了钱,想稳打稳扎写个折中的金额,又担心错过这次大好的机会。
陆久安在高台之上慢慢来回踱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仅凭自愿啊,诸位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写,别勉强自己。”
过了一会儿,那道声音又悠悠响起。
“不过世上有一句话,叫做风水轮流转,也不能所有好运都落在一人手里对吧?说不定,就有人抓住这次机遇,自此一飞冲天。”
陆久安一面警醒众人,嘴里一面又不断为众人描绘无比诱惑的未来。谢岁钱两只耳朵都是那个小大人的声音,被他念得左右为难,狠狠一咬牙,在纸上写下一个价格,签上自己的姓名,折起来交给一旁的小厮。
一炷香的时间一到,不管对方有没有下定决心,小厮从左往右挨个收集上来,再统计交给陆起做整理排序。
陆起做着做着,突然眼睛放光,咻得射向陆久安。
陆久安心里吐槽:陆起宝贝儿,就算金额再大,你也收敛一下表情啊,搞得大人我跟宰了肥羊似的。
陆起整理好之后,抽出上面四张,按价格从低到高递给陆久安。
陆久安拿到手里并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对台下的人说道:“本官手里拿的是报价前四的名额。为防止出现舞弊,如果各位有异议的,随时提出来,现场自会安排复查。另外,如果有临时反悔的,请现在告知,那我们会将你的竞价作废,有人反悔吗?”
台下鸦雀无声,陆久安翻出中间两张:“既然无人反悔,我们首先宣布此次的第二三名吧。”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手中的折纸。
“丁贺楼,500两,谢岁钱,520两,恭喜两家老爷了,成功拿下各自的商铺。”
500多两,众人哗然,这么大的手笔,也就应平县扎根繁殖了几代人的丁谢易三家能拿出来。
谢岁钱吐出一口气,随即想到姓丁的和自己排在第二、第三,莫非那姓易的博得头筹。
“第四名,刘大志,499两,真是让人惊喜,恭喜刘家老爷。”
这是何人,谢岁钱在脑海里翻着应平的大宅图谱,还未想出头绪,安静的现场突然炸出一道大吼:“不是我,那不是我的。”
“咔嚓”,伴随着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还有茶杯掉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守在院墙左右的衙役闻声而动,手里持着一根木棍向着刘大志逼近,他还没有任何动作,刘大志却吓得倒退一步,色厉内荏道:“你想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欺压百姓吗?”
另一边有人讥讽道:“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刘老爷打肿了脸竞价499两,是不是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刘大志立刻气急败坏朝着声音来源处冲过去,被衙役一只手抓住胳膊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是你吧姓孙的龟儿子,少躲在那边埋汰老子,499两银子,你拿出来啊。”
“呸,姓刘的龟孙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可没竞价,你管我拿不拿得出。”
这两人口中吐出来的尽是粗鄙之语,吵得不可开交,大会现场立刻成了泼妇骂街的菜市场,其他人看不见,但不影响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拉长脖子往那边瞧,要不是屏风挡着,怕已经搬个板凳围成一圈静坐吃瓜了。
“会场禁止闹事!”
江预摸着腰间的武器走到高台前面,声如洪钟,大队长的威严顷刻间爆发出来。两个怒骂不休的人纷纷止住话头。
陆久安看向刘大志:“刘老爷,本官可是在开标之前提醒过诸位的,反悔请趁早,现在标都开了,你这样可不厚道啊。”
刘大志当即举起手大叫冤枉:“县令大人,可不是刘某反悔,我是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啊。”
孙家老爷在人群中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陆久安额头青筋直跳,只想把那煽风点火的玩意儿和这看着就傻不愣登的大爷绑一块儿暴揍一顿。
“刘老爷,你刚才为何说这不是你写的。”
“我写的明明是300两,怎么到了陆长随那里,就变成了499两。”刘大志意有所指。
陆起委委屈屈地反驳:“我什么都没做,诸位可是看着的,我不曾动过毛笔。”
陆久安想了想,把刘大志叫到高台上。
谢岁钱这才看到其人庐山真面目,长得肥头肥脑,一张脸上看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
刘大志上去之后,陆久安将折纸贴在他面前:“刘老爷,看仔细了,这不是你写的吗?”
刘大志摇头,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声音说不出的尖利:“我写的就是300两,当官的就能诬陷我不成,我说了我拿不出499两。”
“刘老爷,是非曲直终会见分晓。”陆久安稳住刘大志,转身吩咐陆起:“看一下你那堆折纸里面,有没有刘老爷说的那300两。
一大堆折纸里面,写300两的不计其数,甚至有的只单单签了个名字,竞价也没填的。陆起带着满腹委屈和怒火,只觉得这刘大志胡搅蛮缠好不要脸,呼啦呼啦把折纸翻得桌上乱飞。
不料红着眼睛翻了一会儿,倒真翻出一张签着刘大志的折纸,上面写着300两。
“咦?”
“拿过来。”
陆起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紧绷着嘴角把折纸塞到陆久安手里。
刘大志指着陆久安手里的折纸咋咋呼呼叫嚷开来:“对,这是我写的,我就说嘛,我写的就是300两。”
刘大志肥硕无比的身体突然在原地扭转过去,指着台下的一处大骂:“一定是孙大勇那龟儿子坑劳资。”
台下的人不甘示弱:“龟孙子你少血口喷人。”
眼看着两人斗鸡一般又要吵起来,陆久安道:“去把签到簿拿过来。”
“对,签到簿上有每个人的字迹,拿到一起对一对就知道了。”刘大志顿时喜滋滋地笑起来,他这一笑,满脸褶子肉挤作一堆,本就不甚清晰的眼睛这下再也看不到了。
小厮一手拿着假冒的折纸,一手拿着签到簿仔细查看,很快找到字迹相同的那一页。
陆久安脸沉如水:“孙老爷,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孙大勇一脸灰败,他早忘了自己写过签字簿一事。
刘大志生性愚蠢,不善言辞,早在年轻时孙大勇就与他不对付。借着这次机会,他想在县令和大商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他幸灾乐祸地看着刘大志对着县令大吼大叫做着无力的争论,心里涌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
直到县令提到签字簿。
陆久安微微一笑:“看来孙老爷不太满意本官举办的大会,既如此,那就拉入黑名单,将孙老爷请出去吧。”
孙大勇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根本不等衙役来催人,自己灰溜溜地滚出去了。
韩致自始至终稳坐在人群中,安静地捏着杯子欣赏着这出闹剧,直到此刻,才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县令大人,你说的黑名单,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眼神一厉:“此人恶意构陷搬弄是非,为众人所不齿,本官不欢迎这样的人,拉入黑名单,以后永远不得进入会场。”
“嘶。”这一招杀鸡儆猴,无异于将孙大勇判处了死刑,台下的众人心有余悸,庆幸今日没有故生事端。
陆久安轻轻一笑,瞬间春风化雨一般,他将刘大志请下台,接着道:“既然刘老爷本人的竞价是300两,刚才的499就作为废标处理,那第四名顺延,吴季400两。”
他看着吴季,抬手恭贺:“吴老爷今日果然旗开得胜。”
吴季回礼:“承县令大人吉言。”
“接下来就是万众期待的大买主。”陆久安脸色挂起一抹灿烂的微笑,他把手里最后一张折纸展开,那笑容还没荡开到脸上,忽地止住。
他再也控制不住表情,双眼一瞪,咻得射向人群中的韩大将军。
韩致表情十年如一日,在陆久安看向他的时候,他拿起手中的水杯,对着台上风姿卓越的人遥遥一举。
陆久安内心无比震惊:我滴个乖乖,韩大将军做个托,怎么直接把自己做成了金主爸爸。
这恐怕是世上最敬业的托了吧。
众人一脸不明就里,还在等着陆久安公布结果,陆久安收回目光抖了抖手:“韩致,600两,恭喜韩韩老爷。”
韩致无异于人群中一匹黑马。
他一个无名小卒,以底价翻倍的金额,拿下了最大一座商铺,震惊了所有人的眼球。
谢岁钱嚯地站起来,直直向易家方向看去,他当然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尽是关于最终得主的议论声。
接下来,小厮捧着准备好的字据来到中标人面前,让几个得主在众人鉴定之下签字画押,盖上官印。
谢岁钱捧着新鲜出炉的房契,心中五味杂全,这轻飘飘的一张纸,价值520两,没有实物,不知未来,当真是放手一搏。
“诸位辛苦了,中场休息一会儿吧。”
衙役上场撤去屏风,众人纷纷往韩致看去,却只见那位置上空无一人,只余一个喝空了的茶杯。
陆久安心情激动,迫切想找韩致一问究竟,但是第一场刚结束,韩致就不见了身影,他在前衙遍寻不到,抓住走过的杨耕青问道:“你家将军呢?”
“将军往后院去了。”
清澈的池塘里,游鱼成群结队,悠闲地摆动大尾巴,跃出水面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只叽叽喳喳的翠鸟从空中掠过,最后停落在窗棱上,睁着绿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往屋内瞧。
县宅的小厮大部分被抽调到了前衙伺候来府的客人,因此此刻后院并没有人走动,房檐之下矗立着一人一狗。
五谷在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长成了一条半大的狗子,杂乱的白毛褪去,被阿多照顾得油光水亮。
韩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只训练有素的狗子。
它的身上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影子,没有了初见时的乖巧可爱,面对陌生人时,它时刻保持着警戒,耳朵高高立起来,眼睛紧紧盯着视野范围内走动的生物。
它已经忘记了当初将它从水中捞出来的救命恩人。
“五谷。”稚嫩的童声响起。
一动不动的狗子听到主人的叫唤,立刻抖了抖耳朵,往来人身边跑去,它跑到小孩儿的腿边,规规矩矩的蹲下,眼睛却不离韩致。
韩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
小孩儿拍了拍狗子的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大人说你不能来这儿,你还没有成为一条合格的警犬。”
“走吧五谷,把东西带上。”
小孩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装着麻饼,他看了一眼韩致,头也不回地走了。
狗子却乖乖跑到篮子旁边,它嗅了嗅篮子里的东西,嘴里淌下两滴涎水,难耐地围着篮子转了几圈,最终嗷嗷叫了两声,一口叼着篮子追着小孩子的身影而去。
“韩大哥。”陆久安回了县宅后院,远远看见韩致站在房檐下。
他一路跑过去,然后停在韩致面前,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顾盼生辉。
第032章 第 32 章
韩致只觉他长长的睫毛像两把轻巧的刷子, 从他心头一梳到底,整个心柔了化了,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覆盖在陆久安眼睛上。
陆久安还没有从韩大将军豪掷千金的举动中缓过神来, 他激动不已地把韩致的手甩开:“韩大哥, 你为何要买下那个店铺,你你明知道我办这个大会是为了什么, 万一真如丁贺楼所说, 一切计划如水中泡影, 那你”
“我知道, 你需要银钱。”
韩致眸中带笑:“我常年从军,几年来发的军饷一直没有机会动用。你之前不是在我耳边提投资吗?我相信你,所以我提前投资你。”
陆久安哭笑不得:“不是投资我,是投资店面。”
韩致把叠得整整齐齐房契从怀里掏出来,放在陆久安手上:“给你。”
陆久安愣住:“给我做什么?”
“我是将军, 终有一日要回战场, 你替我保管这一份家业。”
“韩大哥, 这么贵重, 你怎么能轻易交给我”陆久安忽然灵光一闪:“不如你交给我沐小侯爷吧,他同你关系这么亲密,又是侯爷”
韩致拿起陆久安的手不容拒绝地将房契紧紧裹住:“久安,你是应平的县令, 对应平了如指掌, 沐蔺成日游山玩水,交给你最为妥当。”
韩致从小习武,后来又出入沙场, 兵器轻易不离身,他拿惯了兵器, 手心里都是老茧,手劲颇大,韩致的手整个将他握住时,陆久安根本挣脱不得。
“好吧好吧,韩大哥。”陆久安妥协:“我暂时先帮你保管着,你如此信任我,将我拿兄弟一般看待,我也一定真心待你。”
韩致这才放开他的手,陆久安将房契小心翼翼收到怀里,想起刚来时见到的一幕:“韩大哥,你刚才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韩致眼前浮现出狗子忍不住想嘴馋,又拼命遏制住天性的画面:“我刚刚在院子里看到一条狗,很像当初那只。”
“哦,你说的五谷吗?对,就是你救起来的那只狗崽。”
韩致若有所思:“那条狗,有点狼的血脉。”
“啊?”这个倒是大大出乎陆久安的意料,五谷从来到县衙以后,一直比较温顺听话,完全看不出狼的野性,也有可能是阿多驯养得比较成功。
“那条狗有专人在训练吗?”韩致问。
陆久安露出神神秘秘的笑容:“对啊,而且你肯定猜不到是谁在训练。”
韩致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小孩子熟练的手法以及他对狗子说的话。
“那个小孩子,叫什么名字?”
陆久安大吃一惊:“韩大哥你知道?他叫阿多,五谷一直在他手底下受训。”
韩致露出赞赏之意:“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从未见有人把狗训练的如此听话。狗的嗅觉很灵敏,速度快,攻击迅猛,如果能为我军所用,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我军一大战力。”
陆久安佩服道:“韩大哥能这么短时间内推断出用途,不愧是将军,见微知著。”
事实上在现代,狗不仅可以同人类一起战斗,还可以辅助人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譬如搜救犬、缉毒犬、导盲犬。
然而犬只在古代,除了做宠物之外,就是成了看家守院的恶犬。
“狗是人的好朋友,”陆久安说道:“韩大哥你说的不错,阿多目前正在训练它,想要培养出一只警犬,不过还在尝试阶段,如果成功了,未来可能会训练更多的警犬出来,配合衙役工作。”
韩致细细琢磨着名字的含义:“警戒敏锐,当得起警犬二字。”他顿了顿,突然看向陆久安。
“韩大哥,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房契现在还热乎乎的揣在他怀里,这么一根又粗又大还泛着金光的大腿,陆久安得赶紧抱紧了。
“那个孩子,阿多。”韩致本来想说让阿多跟着他去边疆,能有大用,可是看着陆久安神采奕奕的双眼,话到了嘴巴又拐了个弯:“我让人在他旁边观摩如何训练的,可好?”
能让镇远大将军出口赏识并借以自用,陆久安不知道多有成就感:“这有何难,而且我这儿有本训练手册,看哪天我让陆起抄录一本给你,你手下人才不知凡几,随便拎一个出来就可以做训导员。”
陆久安与韩致站庭院聊的这会儿,陆起匆匆赶过来:“大人,中场休息时间快到了,接下来的流程你还去吗?”
陆久安:“这就过去。”
他转过身来,忽地凑近韩致,眼波流转之间带着万千风情,陆久安自己毫不知情,还语带调侃:“韩老爷要一同前往吗?您今日博得头筹风光无限,有大把的人等着一睹您的风采呢。”
韩致盯着他的眼睛暗下来。
陆久安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危险之感,直觉再待下去会发什么不好的事情,不等韩致回答,当即跟着陆起逃也似的离开。
回到宴席的时候,陆久安已经压下心里头那种怪异的感觉,神态自若地宣布接下来的流程。
他在刚才用大项目攒够了不少钱,现在又想从犄角旮旯再抠点东西出来。
“刚才吃了大鱼大肉,想来诸位也腻了,不如来点饭后点心。”
在刚才的一轮竞标中,他们里面有的人家底不足,难以啃下这么大的蛋糕,有的人不看好前景,干脆没有选择出价,但是今天来了这么一趟,自然不想空手而归,听陆久安这么说,均一脸兴致。
“不知诸位老爷,觉得今日使用的桌椅手艺怎么样?”
“做工巧妙,打磨精细,雕花栩栩如生。”
“那诸位知道是哪位工匠做工吗?”
在场受邀来的人在生意场摸爬打滚多年,除了刘大志,无一不是人精,陆久安只消稍微一提,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台下的众人心思各异。
谢岁钱急不可耐地问道:“陆大人在每一桌上都放置了这些别具一格的纸条以作昭显,我等想不知道都难,莫非接下来说的,与这些所谓的赞助有关?”
陆久安啪地将用来故作文雅的扇子往手心一敲,指着谢岁钱颇为赞许:“谢老爷猜得不错。诸位,4个商铺应该是五日后开工,应平除修河道水利这件事,已经多年不曾有可供百姓挣钱的活计,想必募工那天会有许多人争相报名。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谋一个广告位。”
“广告位?”
陆久安指着横幅上那硕大的几个字:“这就是广告位。”
丁贺楼道:“广而告之,这名字取得甚好,不知得到这个广告位,需要出多少银子?”
陆久安摇了摇头:“一分不出,本官岂是那种唯利是图之人,之前做的那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平的未来着想,接下来做的,也是为了给诸位争取宣传自家产业的机会,而且也能替诸位搏个乐施好善的好名声。”
“诸位不需要出银子,只需要提供对应实物,本官到时候会在位置明显的地方,就如同今日这般把你们各家的名号标注出来。做工的人使用过后,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好,等他们手里头有了闲钱,客源启不是络绎不绝。”
陆久安此番并不只是耍耍嘴皮子,梁木匠赞助的木艺家什切实摆在眼前,所达到的宣传效果也是有目共睹。
谢岁钱见他说得冠冕堂皇,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偏偏在座的诸位明知是陷阱,还不得争先恐后地往下跳。不禁纳闷,这和那些整天只会读圣贤书的一样的县令,脑袋里是如何生出这些奇思妙想的。
然而想归想,他从一开始看到横幅就对这个所谓的“广告位”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所以陆久安提及此事,他便不假思索地抢先报名:“陆大人,做工期间天气炎热,修房砌墙的匠人想必需要一些消暑解渴之物,谢某愿意提供一些绿豆熬制成绿豆粥,供匠人解暑。”
“善!工房书吏,为谢老爷登记在册。”
六房书吏早得了吩咐在一旁待命,工房闻言喜滋滋地拿出一本雪白的册子当即笔走蛇龙。
有了谢岁钱开头,后面的人不再顾虑,接连不断地赞助自己旗下的商品,内容可谓是五花八门,有提供修建工具的,有提供疗伤治药的,甚至还有个做棺材生意的,想在现场放三口棺材,被县令哭笑不得地拒绝了。
死生大事一直被人所忌讳,轻易不会被提及,更何况明晃晃地摆在工事现场。
这些人赞助的不过多是些不值钱的物什,但是陆久安已经非常满足了。
工房书吏从开始记录之后笔就不曾放下过,他一边登记一边心生佩服,陆县令这一招,可谓是不废一文钱,就将工事期间所用之物给解决了,当真是头一回见识这种事。
陆久安拿着登记的册子看了看,愿意赞助提供的东西有二十多种,陆久安心里喜得眉开眼笑。
“诸位老爷有心了,现在白纸黑字记录在册,大家可千万别学那孙大勇,做一些投机取巧失信毁约之事。望诸位老爷未来大展宏图,一起在江州扬名立万。”
陆久安一句话,为今日的招商引资划上句号。
谢岁钱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易家家主,谢岁钱狐疑地瞅了一眼易俟,意有所指:“今日易家主甚为低调。”
易俟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不像谢老爷你财大气粗,啃了骨头吃了肉,连汤也不放过,易某囊中羞涩,不能作陪。”
谢岁钱被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哼笑两声,与谢怀良上了马车径直离去。
谢岁钱等人回了府上以后不敢耽搁,当即派人按照约定将银两奉上,算是钱货两清。
第033章 第 33 章
招商引资圆满结束, 陆久安这一通操作,把应平稍微有点家底的搜刮了个遍,满足地鸣金收鼓, 只要县衙内有眼睛的, 都知道今日收获不匪。
书房内,陆久安懒懒散散地坐在案桌之后, 站了一天了, 他把背脊贴合在椅子的软垫上, 以此寻求一点舒适感。
他闭着双眼仰头靠在椅背上, 修长的指节抓起散落在耳鬓的青丝,尽数抹到后面去,露出沾满细密汗珠的脖子。
陆起瞧见他这一手动作,自旁边走过来,正好看见被他扯开的衣服领子, 他拿起搁在桌子上的蒲扇, 为陆久安不快不慢地摇起扇子来。
六房书吏在下方站成一派, 分别为他汇报今日所得。
“得银1800两, 剩余的都以粮食冲抵,另外做工所需的工具、饮水、休息纳凉的棚子都有他人包揽。”户房书吏一一念出今日的账目,包括各大家族赞助的数量,日期都登记得清清楚楚。
陆久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手指随着声音轻轻敲击在扶手上。
书吏却越念越激动, 县衙一日之内何时进账这么多,这么多钱,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念到最后, 书吏奇道:“我原本以为谢丁易三家都要出手,不想易家今日居然偃旗息鼓, 什么都没做。”
直到此时,陆久安才摆回脑袋坐直身体,漫不经心道:“有人看好,自然有人不屑于此,况且易家心已不在应平,早晚要撤出去另起炉灶,他何必白费力气。”
书吏大惊:“易俟家族在此盘踞这么久,居然轻易迁出去,这”
话还未说完便了然。
虽然都道树大枝多不能轻易挪动,容易伤了根系,然而应平犹如灯尽油枯的垂暮老人,再待下去只会每况愈下,应该是思虑再三之后,才做出这等弃车保帅的决定。
陆久安不置可否:“他既失了信心,说再多也无用。就是不知道他日后会不会后悔。”
陆起作为打探消息的人,他对此也并不惊讶,只说起另一件事:“今日出钱出力的都是应平的部分大户,其余家底不丰,压根没有实力揽下这些东西,大人应当早知这样的结果,为何还要邀请前来?”
陆久安兀自一笑:“我知道部分商贾肯定都是陪跑,但总不能顾此失彼。陆起,人生起起伏伏,未来如何发展谁能预料得到?今日你看他是一个卖炭翁,明日你怎么知他会不会富甲一方。”
陆起今日在会场上没有确凿证据胡乱猜测,正好吃了个教训,他见陆起若有所思,便歇了说教的心思,过犹不及。
陆久安挥退下属,独自在书房内静坐了会儿,这会儿仿佛突然才被消息冲击得惊喜交加,抚掌大笑起来。
好哇,这下兜里有钱了,后面做什么事都不会束手束脚,终于可以大展手脚了!
陆久安蹭地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打算去找那个闷不吭声突然摇身一变成为金主爸爸的韩大将军分享这个好消息。
他只身来到韩致的房间,走得近了,他隐隐约约听到房间内传来杨耕青的声音:“他们互通往来的密信已经被销毁,不过下官偷偷摸进土匪窝里,找到了一个当初装军粮的麻袋,上面盖有户部的印鉴,想来脱不了干系。”
屋内安静了一息,韩致的声音响起,带着将军下达师令特有的威严与冷峻:“透一点风声出去,看他们会不会自乱阵脚。”
陆久安知道他们正在商议军粮一事,准备过几分钟再过来,不料左脚刚迈出去,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久安,进来吧。”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陆久安知道轻重缓急,便对屋内的韩致道:“军粮一事干系重大,我待会儿过来也行。”
“陆大人,将军已经安排完毕,在下告退了。”
站在房门口的杨耕青垂眸,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与他擦肩而过。
韩致在衙门里对外宣称是总教官,将军的身份却摆在那儿,陆久安不能按照普通规格给他置物,房间里应该有的东西一件不落。
韩致的房间坐落在北边院子,院子里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有一枝绿意盎然的藤蔓顺着木桩柱子一路沿伸,爬到了他的那间屋子,自窗棂上垂落下来。
韩致此刻站在窗户前,晕黄的夕阳洒在他半边脸颊,高耸的鼻梁投射下一片阴影。
陆久安这才注意到,韩致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玄色衣裳,此刻穿着深褐色的粗制麻衣,从器宇轩昂的名门贵子又变成了那个质朴无华的衙役教官。
陆久安脸色压制不住的兴奋之色,他看着此刻站在窗前凝望着他的韩致,忍不住将手里的册子递给他:“韩大哥,今日份的所得,你瞧瞧,有你贡献的一份。”
钱财对韩致来讲真正是身外之物,他只随意扫了一眼,俊朗的眼睛轻轻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恭喜久安。”
陆久安喜不自胜地说起自己接下来的目的:“有了这些钱,流民来以后,我就以招工的形式将他们暂且留下,收容他们。”
陆久安想做的事情都有迹可循,韩致听了并不惊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久安心中自有成算,你是个福国利民的青天好县令。”
陆久安反而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还有一事韩大哥,我今日对那些富户只说了修店面招商,其实还存了别的心思。秋收季过后,逃难的流民只多不少,如果到时候大批难民来到应平,总不能让他们露天席地的,修建大棚是迟早的事。”
他抬起眼睛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韩致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道:“我想着,都是修葺工事,不若开源节流,商铺真正使用之前,先给流民短暂居住,以后可以砌个碑,定为流民收纳遗址。我想着,这样有个纪念意义,又能彰显富户的仁德之心,他们听了该是同意的。”
如果郭文在此,肯定要腹诽县令打得一手好算盘,流民可以拿到工钱得以留下来,他自己却分文不出,还解决了他们宿食问题,可谓是一石二鸟。
韩致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房契都给你了,以后如何安排,你帮我做决定就好。”
陆久安不自在地移开双眼:“我要征用店面,总是要问一问房子的主人。”
资金到手,又得了将军准信,自然就要开始招工修建了,除了兑现当日与几家的诺言,因为陆久安的别有用心,能给难民提供聊以安身的地方自然是完成得越早越好。
郭文刚安排人把梁木匠的桌椅板凳如数归还,就听了陆久安的召唤过来待命。
“让他做的高台屏风的工钱一并送去了罢?”陆久安随口问道。
郭文如实禀告:“梁木匠没有收钱,退了回来。”
“哦?”
“陆大人投桃报李,他十分感谢,因为陆大人在招商引资会场上为他宣传,这两日到他家里打木艺的人成倍增长,他一个木匠,得了陆大人的提点,自己刻了一个梁氏木业的招牌,算是投入商场做生意人了。”郭文说到此处,摸着胡须啧啧称奇。
名人效应从古自今一直百用不烂,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陆久安也能被拿来当作活字招牌。
之前在会场上推销的香辣蚱蜢,就是陆久安借由了侯爷世子的名头,只希望这些爷能发扬光大,普及一下蚱蜢的吃法,如果由此可以稍微抑制一下蝗虫,也算是功德一件。
郭文继续道:“那梁木匠还说,此处建工的木材,能不能由他来提供,却不是求个广告位,钱照收,只是比其他家少收一半。想来是梁木匠尝到了甜头。”
对这种老实本分又很聪明的人,陆久安乐的给他这样一个机会,欣然同意。
说完梁木匠的事,陆久安把写好的告示内容交给他,安排衙役张贴,传递县衙招长工的消息,他特别叮嘱,如果有逃难的人从其他地方而来,不能驱赶,妥善安置,流民要来报名长工的话也依然有效。
郭文多么人精的一个老头啊,一看告示内容就知道他准备收纳流民的事,他一方面不赞成县令想要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不说需要供粮供房开销极大,单治安问题就是一大祸患。然而一方面又心绪澎湃,仿佛看到了往日应平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热闹气息。
郭文走后,陆久安一人闷思苦想良久,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待他走到后院,看到静静矗立在亭子里的斗牛时,才幡然想起。
谢怀凉这样一个发明家,正是用他的时候,怎么忘了这一茬!
那日谢岁钱带着谢怀凉前来赴宴,陆久安在台前瞧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谢岁钱的心思,可惜当日重头戏是招商引资,他就没有理会,现在想起来,陆久安便迫不及待想要招揽这个人才到府上留作自用。
这厢陆起拿着陆久安刚写的帖子出门去,那厢沐蔺摇着折扇怒气冲冲推门而入,门扉大力撞到墙壁上,发出碰的一声脆响。
第034章 第 34 章
陆久安一瞧他脸色, 暗道不好,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他斟酌着措辞,小心问道:“呃沐小侯爷今日怎地不去观赏风光?”
沐蔺横眉竖眼:“休息一下, 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明知我呆的无聊,有时间给你那小童子做九连环, 怎么不先给爷奉上?”
就这啊?这也值得动怒?
陆久安缓缓一笑:“粗鄙之物, 恐入不了小侯爷的眼, 而且此物是紧急赶制而出, 选料随意,如果小侯爷喜欢,我让人重新打磨一副,到时候送到你房间如何?”
沐蔺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口气,勉为其难的缓和了脸色。他悠悠踱步到案桌前, 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册子, 没好气地问:“听说我不在你府上这一两日, 你办的那个招商引资大会, 从地方富绅手里捞不少好处。”
陆久安惊奇,这整天只知道寻山问水的小侯爷居然有心思问这样的事。
“小侯爷严重了,互惠互利,如何算得上捞。”
沐蔺嗤笑, 知道陆久安狡猾的性子, 也不与他辩解,只说道:“这些家族源远流长,盘根错节, 少不得与一些比你位高权重的人有牵扯,我看你别是哪天做过了头, 把鞋给沾湿了。”
这傲娇的小侯爷,居然拐着弯的关心他,给他忠告?
实在难得。
陆久安不是那些是非不分的人,自然承了他的情,他眉眼带笑,真心实意地感谢沐蔺:“谢小侯爷的提点,下官心里时刻装着一杆秤,不敢逾越失了平衡,做那等得不偿失的事。”
沐蔺腮帮子一鼓,涨成一只河豚:“你给我道劳什子谢,我提点你什么了你休得胡言乱语。再说了,有韩大将军保驾护航,就算有牵扯,那些人能把你怎么样?再大能大得过韩二?”
陆久安看着他嘴硬的样子也不戳破,只微微一笑附和道:“是的,大将军和你一样都是心善之人,你好心提醒,韩大哥慷慨解囊。”
沐蔺疑惑:“解囊?解什么囊?”
陆久安便把韩致用600两置下一个商铺一事同他说了。
沐蔺张大嘴巴,好半响才喃喃道:“这铁树开花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一掷千金只为蓝颜,了不起。”
陆久安无奈道:“沐小侯爷虽然与韩大哥关系匪浅,但是总是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不仅会让韩大哥感到困扰,作为当事人的我,有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沐蔺狐疑地上下打量陆久安,见他态度坦然,没有半点羞赧与遮掩,不禁暗道自己猜错了。
“而且沐小侯爷,我刚才说的互惠互利并不只是敷衍你的,你在晋南浸淫多年,能提点我那番话,想必也是心思敏捷之人。我这样的操作,小侯爷心中考量一番自有定论,不过是韩大哥相信我,在我身上下注罢了。”
沐蔺点头:“你这套竞标的法子,我在晋南都不曾听过,算你心有沟壑。”
“小侯爷,要不你也下个注呗。”
沐蔺抬头,正好看见陆久安还没收起的狡黠的笑容,当即冷笑一声:“陆县令,你好大的胆子,下套下到爷这儿来了。”
陆久安抛着诱饵:“小侯爷说下套委实难听了些,你不仿听听我说的是什么注。”
沐蔺不想听他废话:“你直接说罢,长话短说。”
“那可不行,我要认真对待每一件事,不细说,小侯爷如何知道其中的好处,来人,给小侯爷上茶。”
书房大门紧闭,只听得到细小的交谈声,房外艳阳高照,随着时间推移,日头一点点落下,眼瞅着没入树梢,书房里突然高喝一声:“你说的当真。”
“我在小侯爷眼里,就是如此不着调的人?”
沐蔺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你这样一说,听起来确实有趣,既然如此,那点碎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给了你有何妨。”
陆久安大喜:“那沐小侯爷就静候佳音吧。”
这两日县衙府大张旗鼓地设宴摆席,衙门府外那马车是停了一辆又一辆,都排到了十里长街之外。
历来天灾都只降临在贫苦人家,是洪水还是饥荒,与这些富户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依然坐着豪华宽敞的马车,穿着锦衣玉带,欣欣然赴县令大人设的宴席,那里一定酒肉池林,极尽荒淫奢靡之状。
自古官商勾结,只顾剥削欺压百姓,哪里看得到努力求生的挣扎哀嚎。
秦技之蓬头垢面,全身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穿着脏污不堪的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子早已经不知所踪,执笔的手经过长时间的劳作磋磨,伤痕累累老茧丛生。
秦技之周身无力,只能喘一口气,扔了手里的拐杖,斜斜坐在地上。
他冷眼看着马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带起漫天的灰尘。
傍晚的时候,县衙府的客人出来了,一个个红光满面喜不自胜的样子,让他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无从发泄的悲怆之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果然如此。
他一路从武今逃出来,家里妇幼接连去世,听闻应平县在收纳流民,便和家中剩余的人商议之后,一同前往。
县城门口站着两个如山似塔的守卫,正在盘查来往的路人,几人忐忑不安地走上去,那守卫没有做任何驱赶,耐心地询问了他们的来历,然后叫来另外一人将他们引到一个空置了的茅草屋内,送来少量的粮食清水,让他们安生待在此处。
几个大男人饥肠辘辘地挤在狭窄的房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了拾掇拾掇,一人出一口力,就着原主人的灶炉做了一顿简单的清粥。
狼吞虎咽吃下这一口热汤以后,肚子不再咕咕乱叫了,几个乞丐一般的人摊在草堆上,想着未来救命粮有了着落,皆是一脸如释重负。
没曾想第二日那守卫来送吃食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两天后不再供应了,另做安排。”
还有什么安排?不过是自生自灭罢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好不容易从黯淡无光的深渊里爬出来,摆在面前的却是一道悬崖。
秦技之满怀的希望被一盆冷水浇灭。
原本以为终于寻得一处得以安身立命之处,却原来啊原来,不过是新官上任,做个表面功夫而已。
秦技之不顾秦勤秦勤的阻难,走进县城,走过长街,走到县衙附近,躲在大树后瞧了一整天,把这一幕死死刻在脑袋里。
秦勤在茅草屋内焦急难安,临近傍晚,终于等来了心灰意冷的秦技之。
“如何?”秦勤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摸索到他身边。
“我”秦技之发出一声气音,七尺男儿忍不住梗咽,裹着满嘴的苦涩咬牙切齿:“我只恨手边没有一纸一笔,道尽这苍天的不公,说尽这皇帝的无能。”
秦勤一愣,随即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半分力气没留:“闭嘴,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
秦技之被打了一巴掌,脸上顷刻间浮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他非但没有闭上嘴,反而怒瞪着双眼咆哮:“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叔父,你可知今日我看到了什么?一排肥马轻裘入高门,可笑,江州外饿殍满地,县衙内列鼎而食。”
躺在硬板床上的人看着曾经温文尔雅的人变成如今这般愤世嫉俗的模样,哀叹一声:“技之啊,世道千变万化,你终究无法左右,唯有保持心中那份明月,方能固守自我。”
秦技之脸上淌着两行热泪,神态已经恢复平静:“如果还在晋南,如果我们家还能何至于此?”
躺在床上的人咳嗽起来,似乎喘不上气,秦技之立马走过去,顺着他的胸口一阵轻拍,屋内的方桌上放着一个竹筒,佝偻着背的老仆拿起来,从中倒了一碗黑乎乎的汤汁递过去,床上的人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上双眼。
秦勤走过去挨着秦技之,摸到他手后轻轻拍了拍:“莫要惹你爹生气,你爹身体不好。”
秦技之早已没有了初时的怒气,看着床上的人气若游丝的样子,一脸惶恐后怕。
秦勤又道:“府州去不了,这附近的县只有应平还有一线生路,你不是说一路走来,看到庄稼地的谷子没有遭水吗?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活着。”
秦技之垂眸不语。
与外地新来的流民不同,应平的百姓度过了一道生死难关,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一身恹沉沉的死气,此时正聚在一起,对着那群身份不明周身破烂的人津津乐道。
“我瞧着,那群人里还有个不满3周岁的女娃娃,刚来的时候饿得一直哭,可怜见的,如果今年陆小县令没有来”妇人想了想那样的场景,止不住的后怕。
“要我说,这群人就不该来,我们应平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过来讨饭,这不和尚的头,亮光光吗?”
“对对,还凶得很,那日被一个人扒着裤脚,吓得我差点没跳起来,幸好衙役看见了过来给领走了。”
一群男女老少叽叽喳喳从大槐树下路过,秦技之从树根旁坐起来,阴沉着脸坠在他们后头。
妇人眼尖,一眼看到县城门口围了一圈人:“哎,这么多人,莫不是县衙又贴告示了。”
县衙贴告示,这群人没有担惊受怕,反而一脸喜色难掩,脚程加快了不少,转眼到了县城门口。
秦技之耳朵里还反反复复回响着那几句难听的闲言碎语,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与那群人隔得不远不近。
第035章 第 35 章
他今日把头发打理了一番, 又借着河水把全身清洗了一遍,如果不看瘦到凹陷的脸颊,与应平的一些穷苦百姓没有不同。
“三娃子, 这告示写的啥?”
“我又不识字, 你问大爹呀。”
“大爹我也认不得几个,好像是在招长工, 县令要修什么什么楼阁。”
秦技之讥笑出声。
看, 这就是大周所谓的父母官, 百姓温饱尚且没有得到解决, 当官儿的却还不顾死活大肆搞一些修建。
“有没有说工钱啊?”
“自然写了,我看看。写了写了,如果有人不想要工钱,可以换成粮食。”
秦技之耳朵一动,他走近些, 仗着身高从无数颗脑袋上方望过去。
告示上的字迹隽秀, 笔墨横姿, 一撇一捺皆是风骨, 不过眼下秦技之无心欣赏,他满心满眼都是粮食二字。
很快,他在字里行间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秦勤在屋内枯坐不住,尽管看不清, 还是摸索着走出房门, 在屋外坐了没一刻钟,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技之,是你吗?”
“嗯。”
“今日这么早?”
秦技之就着他起来的姿势扶住他, 将今天得来的消息简单跟他讲了一下。
秦勤扶着他的手紧了紧,过了半响, 才说道:“技之,辛苦你了,要让你去做这等差事。”
秦技之在无人看见的茅屋前自嘲一笑:“这大半年来,什么苦没吃过,已经习惯了,就如叔父所言,先活下去再说吧。”
县衙递到谢府的帖子很快有了回应,不过陆久安意外的是,谢怀凉并不打算到县衙来,反而让陆县令到谢府别院一聚。
沐蔺看热闹一般挤兑陆久安:“这谢怀凉好大的派头,他爹都不敢这么做,居然让堂堂县令放下身段上门去。”
天才嘛,都有那么几分稀奇古怪的脾气在里头,陆久安表示理解。
刘备尚能三顾茅庐,况且县令上门也不是什么折辱的事情,此番他有求于人,他还要摆什么架子耍什么大牌不成。
谢府别院修建在城北,从县衙到谢府别院要穿过无数条大街小巷,徒步而去得花上大半个时辰。
县城笔直的主干道两旁,挂满了高高低低颜色不一的幌子,一些商贩寻求生计,挑着担子在巷道里穿梭游走高声叫卖。
街上来往的当地百姓很少,显得非常冷清,反而多了一些骨瘦如柴的人跪在地上卑微乞食。
经过一段脏乱的集市,陆久安注意到几个幼童头上插了根草标,正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下打量左右挑拣。
过了一会儿,管事选中了自己的要的人,将草标从孩童身上取下来,给了碎银丢到背后大人的手里。
陆久安闪过不好的预感,指着那一幕问:“这是在做什么?”
陆起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在卖自己孩子。”
陆久安道:“天下父母心,哪有做爹娘的舍得发卖自己孩子的。”
陆久安远远看过去,那对大人正泪流满面,农妇捂着胸口似要晕厥过去,其他几个小孩起先表情木木的,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爹娘哭才有表现的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出行只跟了陆起和赵老三,陆久安便打发了赵老三上前询问。
过了一会儿,赵老三回来了,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字不落说给两人听。
“确实是在卖自家孩子,不过卖给谁家就不太清楚了,他们从外县来的,当爹娘的怕孩子饿死了,就想卖给应平大户,觉得这样能活下来。”
陆久安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拽住,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去拽身旁的陆起,看到陆起的时候却猛然怔住,只见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眶红了一圈。
陆久安问赵老三:“我不是吩咐过,但凡流民前来,要妥善安置,分发米粮,怎么还会出现发卖子女的情况。”
赵老三解释:“大人,最近每天陆陆续续都有从其他不同州县来的人,咱们县城有几个出入口,人手不够,没办法每个人都会照顾到,难免会漏掉一些来不及安置的人。”
古代买卖贱民是被认可的,何况他们是你情我愿。
既然钱货两清,那管事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走的没影了,陆久安也没法子将人从买家手里抢过来。
这些幼童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这么小却要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哪有人愿意忍受骨肉分离之痛的。
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呜呜地哭泣,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双褐底云纹的靴子,年轻妇人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小公子。
妇人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的人物,但见他脸上带着儒雅随和的笑容,忙把怀里三个小孩往他面前一推,忍着刀割一般的心痛说到:“小公子,我家孩子可以卖与你为奴为仆,多少钱都行,只盼着他们能有口吃的,长大成人。”
陆久安掏出铜板放在妇人手里,铜板被陆久安揣得温热,妇人见他把三个孩子头上的草标取下来,眼泪又簌簌流下来。
陆久安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头,嗓音温和地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妇人流着泪答:“这是田树,7周岁了,这是田花,5周岁了,这孩子最小,才3周岁,叫田石头。”
陆久安笑了笑,握着三个孩子鸡爪子一样没什么肉的手,将他们塞到妇人手里:“你去城东找到轮守值班的衙役,他们会问你们一些问题,然后你们就会有房子住,有粥喝了。”
妇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他此举的意思,旁边的汉子却扑通一声跪下来,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去吧,所有远道而来无家可归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善待。大周没有放弃你们。”
两大三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陆久安想起赵老三说的情况,吩咐他去找梁木匠做几个指示牌。
指示牌上面刻了一个粗大的箭头及一个冒着热气的饭碗,分别插在县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
来的人就算不识字,也能凭借指示牌上面的图片猜到大致的意思,从而顺着正确的方向前往应平乞食。
再由衙役在几个出入口轮班值守,但凡见到前来的流民,必须和颜悦色询问其由来,做了简单的登记后,安置在废弃的屋子里。
家中有男壮的免费发放三天米粮,家中只剩妇幼及残疾人士的,则按点提供。
街上负责巡逻的,如果遇到因为发大水闹饥荒讨来的难民,带到登记处按以上方式处理。
这样一来,就能够弥补人手不足而漏掉流民的情况,从而减少刚才那样的悲剧发生。
陆久安和陆起如此这般走走停停,半个时辰的路程走了整整2个时辰。
谢家别院修建地与一般人家别无二致,院子大门紧闭,只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从院子里探出来,墙外吹落了一地的树叶,有些已经腐烂沉珂,想必许久未曾打扫。
门铃摇响没多久,大门从里面打开,谢怀凉带着满身的木械,头发乱蓬蓬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啊切!”这人见面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先打了个喷嚏。
谢怀凉撸了撸鼻子,把陆久安往屋里面请。
……
谢岁钱好歹也算应平县首屈一指的富户,他的儿子私底下如此不修边幅,陆久安终于明白为什么谢岁钱平时不愿意带他出门了。
这个别院面积不大,只有四间厢房,但是庭院却修的颇深,陆久安一脚踏进去,以为自己进了木头作坊。
整个庭院满地的木头渣滓,各种工具器械胡乱扔得到处都是,其间夹杂着一些看起来明显就是还没有完成的未成品。
谢怀凉仿佛没有看到来人的吃惊,熟门熟路的领着人往深处走。
院子里只有几人鞋子踩在木屑上面发出的细碎声音,陆久安环顾四周,一个仆人都没看见。
路过一个由无数木片上下堆叠而成的物品时,陆久安指着此物问道:“谢公子,这个是准备做成什么?”
谢怀凉回头看了看,伸出手来毫不在意地推倒了,霎时木片哗啦啦散落一地。
“欸。”陆起一脸可惜地惊叫道。
“不用管,没用了,失败品。”
说完闷头往前走,走到一处非常普通的门扇前。
这门普通到除了门框,全部以棕色的木头打造,没有雕花,没有格心,这种木头板子,只有仓库或者奴仆住的地方才会用到。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板正素朴毫不起眼的门上方,却挂了一个牌匾,中间镌刻着“奇异阁”三个笔力虬劲的行书大字。
随着沉重的木门在谢怀凉手下缓缓开启,满屋子琳琅满目的奇木异械静静呈现在两人眼前。
刹那间陆久安以为自己来到了模型博览园。
各种木头、丝线、铜片、钉卯经过巧妙的设计被组装成一个个外形不一的未知用具,小的用具只有手掌宽,秀气精致,大的用具占了半个房间,透着厚重沉闷之感。
陆久安两人看得眼花缭乱,这些用具之间不难发现飞鸟游鱼的影子,可以看出谢怀凉的很多奇思妙想是由动物催生而来的灵感。
谢怀凉洋洋得意得展示着自己一屋子的作品,一一介绍由来及其作用。
陆久安听着听着,从最初的惊叹到后面的无语
谢怀凉闭门造车,虽然想象力和创造力无穷,但是满屋子的东西却中看不中用。在谢怀凉看来已经是成功之作,在他看来最终只能算作是鸡肋。
但是陆久安丝毫不敢看轻了他,所有成功的发明都是在看似无用的东西之上进化演变而来。
谢怀凉灵感有了,兴趣也不缺,最主要的是把他从那个自娱自乐的空间里拉出来,走到这片社会里。
于是等谢怀凉兴致勃勃地介绍完,陆久安跟他说起自己的来意,希望他能到县衙里,做县令府里的特殊人才:“谢公子,你的才华可遇不可求,我会尽全力支持你,在我府上,你可以尽情地摸木头,做器具,没人拦你。”
能被人认可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谢怀凉笑得合不拢嘴,从河道整修被县令赏赐开始,他就对这位年轻县令抱着极大的好感。
但是谢怀凉却拒绝了他:“县令大人,很感谢你的赏识,但是你说什么轮滑啊自行车啊什么的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做我想要的东西。”
好嘛,天才难免心高气傲,不太喜欢被约束,陆久安也表示理解。
“不是逼着你只去做那些东西,是取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况且我可以为你提供所有物料资金,你只是作为报酬,帮我研究一下那些东西的做法,其他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谢怀凉固执道:“我有钱。”
“钱从何处来?”
谢怀凉一梗,这钱是他挨的鞭子木棍换来的,这话当然不能说。
“县令大人,请回吧,以后有什么实用的东西,我会派下人为你奉上的。”
陆久安没想到出这一趟门,居然折戟而归,谢怀凉要是不招揽在旗下,和沐蔺的约定也无从谈起了。
陆久安想了想,觉得他说的那些东西之所以没能吸引住谢怀凉,还是因为没有拿出实物来打动这个天马行空的少年。只有拿出一份足够有诱惑力的礼物,才能把这头只知道埋头刨地的倔牛拽出来。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陆久安咬咬牙,往吾乡居而去。
第036章 第 36 章
走到半路, 正巧碰上步履匆匆的郭文,郭文老大远叫住他:“陆大人,我给你带来了招工的信息表。自衙役的告示贴出去以后, 果然有很多人争相报名”
陆久安接过来一看, 人数倒是足够了,只是其结果与他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
他以修建店铺为噱头, 就是想吸引那些流民报名做工, 结果报名的人数中, 本地男壮要占大多数, 想来应当是流民还没有大批量地涌入应平。
“没事,既然人凑齐了,明天就破土动工吧,先把韩致那栋最大的商铺修建起来,只是要辛苦工部书吏了。”
“然后把这个消息告知曾经报名的各位来宾, 让他们该准备的准备, 赞助物资一到现场, 就把横幅拉起来。”
陆久安三言两句就把明天的事安排完毕, 郭文走后,他到吾乡居里闪身进入办公室。
现在陆久安身上可用的能量值有7万多,考虑到接下来大波流民就要到来,为了应付突然状况, 这笔能量值陆久安一直忍着没有用, 没想到现在却要先花费在谢怀凉身上。
与奢华简约的总裁办公室不同,谢怀凉的办公室里显得稍微有些杂乱,除了办公桌上的电脑, 扫描打印一体机,柜子和抽屉里放着大大小小的办公用品, 甚至还躺着一块被他淘汰的智能手机,估计插上电还能用,总之策划副总监该有的基本物资一应俱全。
靠着墙那一面列了一排展览柜,展览柜上面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展品,下面的柜子里倒是放着部分他的私人物品,目前打不开。柜子前面有个大箱子,里面放着活动会场准备用的道具,穿越来的前两天,由两个负责道具的小兄弟抬到他办公室,由他查看定夺。
陆久安把目光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快递盒子上,盒子是一个约莫边长60cm的大小的正方体。
陆久安记得,这是他远在纽约的二姐寄回来的。
二姐非常迷恋网购,她在网上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经常自己买一份,再给他快递一份。
然而被他二姐大力推崇的东西,在他看来往往只是浪费空间的存在罢了。
因此这个包裹虽然到他办公室十天半个月了,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拆封,如果不是因为他穿越过来,说不定还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吃灰。
现在他反而对里面的东西无比期待。不过也只是想一想,他用手掌触摸这个玩意儿时,能量条居然显示的是四个问号。
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了,反正他现在也是穷得叮当响,等以后暴富了再说。
陆久安来的路上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这选择的礼物要有讲究,既不能太现代化科技化,以免怀璧其罪招来横祸,又不能一平平无奇一点意思都没有,最好两者兼顾。
陆久安的目光一一从办公室里的物品上面扫过。
台灯不行,出了办公室就没法用了。
地球仪摆件也不行,这个东西不光由玻璃等其他复杂的材质制成,单单电这个东西就解释不清。
陆久安来来回回查看,又一个个否决,最后定格在墙壁的挂钟身上。
大周采用的是十二时辰制,目前能够用到的最先进的计时器就是漏刻。
而陆久安办公室这块挂钟,是一块机械钟表,为了体现质感,钟表盘和外壳是用的一整块昂贵的黄花梨木切割而成,一层厚厚的木质里则藏着巧夺天工的工艺和走向复杂的各种组件。
这块钟表里面最复杂最先进的单件,应该也就是弹簧和齿轮了,就算被好奇心作祟的谢怀凉整块倒腾出来,也扒拉不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陆久安决定就用它来勾引谢怀凉了。
他用一块黑色布袋装起来,刚偷偷摸摸带出来,背脊就撞上了一具温热的肉.体。
“啊!”陆久安抱紧手里的黑袋子迅速转过身,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韩致对他鬼鬼祟祟的行为颇为不解,疑惑地看向他手里抱着的东西。
韩致一句话也没问,光是这么看着就让陆久安压力颇大,陆久安所幸破罐子破摔:“这是我准备给谢怀凉的礼物,不能给你看。”
话音刚落,陆久安感觉周身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韩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拉直的嘴角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很不高兴。
陆久安自我反省:是他一碗水没有端平。
韩大将军平时这么正直友善乐于助人的一个大好人啊,无条件出钱又出力地支持他,第一份礼物,说什么都理所应当先送给韩致,这会儿被他撞破了,不知道临时补救还来不来及。
陆久安一边脑筋急转一边期期艾艾地看着韩致,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韩致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
上一次韩致从怀里掏出来的还是房契,这次掏出来的又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韩致的声音没有波澜起伏:“我贴身用的软甲,让人按着你的身量改过了,给你。”
这下子,陆久安满心的愧疚像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把他全身上下熨得滚烫,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韩致看着他面如冠玉一样的脸飘出一抹红云,嘴巴张张合合,心里面那股无名怒火和酸涩噗得就熄灭了。
韩致见他不接,皱眉道:“怎么,因为我贴身穿过的,你嫌弃了吗?”
“啊不”陆久安怎么会不识抬举做出这样打脸的事:“我只是在想韩大哥为何要给我软甲,你是将军,战场上刀剑无眼,时时刻刻都行走在危险边缘,软甲就如同你的第一道防线,你才最需要他。”
韩致道:“前几日我让杨耕青撒了点消息出去,以便引蛇出洞,现在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了,估计最近会有所行动,只怕他们狗急跳墙,我不想因为我的决定害你进入危险之境。”
韩致讲到此处,不由分说把软甲扔陆久安怀里,眼看着软甲顺着布包一路滑动就快要掉到地上,陆久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软甲硌在手里冰凉硬质。
“你若不需要,就扔了吧。”韩致不留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抬脚转身离去。
“行吧,一个个都这么犟。”
韩大将军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贵重的东西,按照人之常情,确实应当给个回礼,只是送给将军的礼物却让他着实犯难。
算了,眼下先把谢怀凉这人搞定再说。
陆久安这才离开没过多久,又神神秘秘地怀抱一物推门而入,谢怀凉一再强调:“县令大人,你说的去你府上做发明设计什么的,我真的不感兴趣。”
“谢公子,你先别急,我此番来来找你却是另有其事。”陆久安从黑色布袋里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挂钟:“你快帮我瞧瞧,我就是好奇,它是如何转动的。”
谢怀凉不明就里,不过是一块儿木头,缘何值得县令大人专门跑这一趟。
谢怀凉接过来,入耳一阵极有规律的咔哒咔哒声,他将手中的物什翻了个面,便看到了挂钟的真面目,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周围一圈刻度,最长的一根针缓缓转动,刚才听到的正是这毫不起眼的东西发出来的声音。
谢怀凉把东西举在眼前凑近了看,一边观察一边不确定的问:“这是计时用的吗?”
“正是,此乃家父偶然所得。我初看时便觉得神奇,就这3根针,是怎么做到有规律地转动,达到计时的作用的?”
谢怀凉果然被这样一个事物吸引住了,陆久安说了什么也没仔细听,丢开手中的活计,就这么在满地的木屑渣滓上一坐,静静研究起来。
谢怀凉不声不响静坐了多久,陆久安就在旁边陪了他多久,直到过了半个时辰,分钟转了一圈,时针前进了一个刻度,谢怀凉才一脸惊喜地一蹦而起,喜悦的神情根本止不住。
“最细的一根针转动带动中间那根针转动,中间那根针转动又带动最粗的那根针转动,计算得如此精妙,这是何人研制的,真是巧夺天工。”
“不对不对,虽然表满上只有三根针,里面一定暗藏玄机。”谢怀凉自言自语,分明一副已经狂热痴迷的神色。
谢怀凉把挂钟翻转过来,手一寸一寸细细摸索,真让他摸到一处暗扣,他两指并用,就将暗扣给拔出来。
“我就知道。”谢怀凉信心暴涨,还未顺着此处将后盖整个掀开,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挂钟拿了过去。
陆久安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这样独一无的稀罕之物,谢公子,你可不要弄坏了。”
谢怀凉大急:“我不打开来看,怎么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
眼看着鱼儿一步步上钩,陆久安反复思虑,一脸为难,最终痛下决定:“既然谢公子如是说,那么作为条件,能否在格物致知以后,协助我大量生产,你也看到了,此物计时巧妙,于人们来讲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
“可以。”这会儿谢怀凉答地得毫不犹豫。
陆久安轻轻勾了勾嘴角:“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却不能放任谢公子在此地独自研究,请随我移步县衙府吧。我会为谢公子准备一套完善的器材。”
第037章 第 37 章
因为之前陆久安的安排, 在人口普查问题上又做了进一步的完善,因此每天应平来了多少流民,男丁几成, 妇幼几成, 从哪些地方流入,之前是做什么的, 隔天这些数据都一一呈现在陆久安的案几之上。
当初规划的那块地, 很快被除了杂草, 平了场地, 打好了地基,五天的时间,就建起了房子的木头框架,远远望过去,就犹如空旷的山野间拔地而起的巨人身躯。
不过到了9月上旬, 就是应平百姓收割水稻的季节, 做工的汉子纷纷停了工地上的活计, 欢天喜地地回家抢收庄稼去了, 估计没个七八日不能返回,因此店铺的修建进度开始逐步放慢。
谢怀凉到了府上以后适应良好,也不知道他怎么给谢岁钱沟通的,自从来了以后, 他便显少回家。
陆久安抱着将人招揽进来就不放走的心思, 把谢怀凉的实验室安排在最偏僻最安静的角落,采光好,空间大, 又没有人打扰,可谓是安置到了他心坎上。
房子里面的一面墙改成了工具墙, 墙上一一铺开了整整齐齐的各种工具,房屋中间放着一张由梁木匠新打的工具桌,木质沉重坚硬。走近些还能看到桌上铺陈的手工垫板,上面标注了简单的刻度。
这个工具房大概是所有工匠的梦中情房,谢怀凉看到第一眼就把自家那个别院抛在了脑后。
“需要准备两三个助手吗?”
“助手?”
“哦,就是辅助你帮你打下手的人。”
谢怀凉坚决地摇头:“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所幸还没到真正用上谢怀凉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忙得过来,陆久安便为他关上门,给他留下独立的空间。
沐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此事,兴冲冲地来问:“人招来了?”
陆久安含笑看他一眼,慢吞吞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要多谢沐小侯爷友情赞助的工具房了。”
沐蔺双眼怒瞪:“我可不是友情赞助的,我们当时可是约定好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要耍赖。”
“自然不敢。”
陆久安早就瞄上了这闲散世子的零钱兜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那日韩致花费600银子,又正好见他对九连环如此感兴趣,陆久安便计上心头。
他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与沐蔺在书房商谈,说服他赞助谢怀凉做各项试验研究。作为条件,研究出来的东西必须第一个送到沐蔺手上供他把玩。
沐蔺何许人也,吃喝玩乐在晋南城的富贵公子哥里面没人比得过他,平日结交的狐朋狗友一大串,他这一玩,就是现成的免费广告。
陆久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成立一个展览阁。
陆久安此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谢怀凉真正研究出有用之物后,能够在大周境内推广普及,不曾想这个提议不知哪里戳中了沐蔺,刚一说出来,就被他一口答应下来。
现在钱有了,致力于格物研究的人有了,就看什么时候出成果。
而谢怀凉在搬进来的当天,便迫不及待把挂钟给拆了开来,露出了精密的运转系统,这套复杂又精巧的工艺,着实大开他的眼界,将他震惊在当场足足愣了几分钟。
随后就是无休止的赞美和感叹,然而一旦看到挂钟内部的构造,谢怀凉当初的信誓旦旦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人生第一次无从下手,不敢下手。
就如陆久安所说,这个东西如今尚且只有一个,他没有信心在将其拆得七零八落以后还能复原如初。
陆久安听了他的苦恼,暗自发笑:要是让你轻易就研究出来了,我费尽心思选的礼物不就白选了吗。
嘴上却恰到好处地安慰:“谢公子,不要气馁,以后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和其他东西同步进行,慢慢研究。”
谢怀凉:“县令大人,今日我就回府了。”
陆久安笑意僵在嘴角:“你不干了?”
“我让下人帮我收拾点衣裳过来。”
这个啊,好好好,看来是要长期住下了。
“明日就是中秋了,不回去,我家老爷子要提着罗汉杖对我动用家法了。”
陆久安一愣:“中秋了啊。”
原来来到古代,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大周的中秋也有赏着月亮吃月饼,玩花灯的习俗,一到晚上,整个晋南城灯火通明,街道上游人摩肩接踵,内城河里游船伴着丝竹声,热闹到天明。
应平自然没有这样的盛况,不过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一大早上打开院门,成群结队地到街上赶集,简单买了要用的物品,一路相伴着谈笑回家。
陆久安直接停了今日的工事修建,又让陆起到县城里请了不少临时帮工,发动县衙里手艺灵巧的丫鬟婆子一起做月饼。
月饼一共选了3种馅儿,一种肉食咸味的,一种坚果甜味的,另外一种听从石大夫的建议,选用了一道叫姜洋的草药,味道偏当地的一种水果,先苦后甜,有着滋补的作用,价格在药房里的药材当中算不得昂贵。
县衙府里的月饼还没做出来,来自应平四面八方的富户就把中秋礼物送上门,那些富户知道他不收贵重的物品,就捡了些雅致的东西装在里头。
韩致收了队伍,出了一身的汗,刚洗净了手,陆久安笑嘻嘻地靠近:“韩大哥,今日还这么尽职尽责的操练我的衙役啊。”
他的声音不怀好意,韩致不由升起一抹警惕心,不过一想到这人是陆久安,他就放松了全身的肌肉,若无其事地对他笑笑。
随后,他就看陆久安伸出双手,快速地往他脸上伸过来。
韩致一时心跳如擂,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越靠越近,连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没顾得上分辨,直到两颊一凉。
“哈哈哈。”陆久安看着他脸上被抹得东一坨西一坨的面粉,笑地乐不开支。
韩致没什么表情地用手将东西擦下来,待看清是什么后,一脸无奈。
陆久安自己一个人笑够了,才问道:“韩大哥做的一手好野味,不知道会不会做这种糕点。”
“不会。”韩致实话实说。
“那你今天要好生体验一番。”
陆久安当先走在前面,韩致看着他衣服袖子上都是白色的粉末:“君子远庖厨。”
陆久安摇了摇手指头:“哪来那么多规矩,这叫叫与民同乐。”
陆久安却没有去灶房的方向,径直顺着走廊一路到了开阔的后院。
此时后院站满了分工协作制作月饼的人,这些丫鬟仆人里有的负责鞣制面粉,有的负责锤炼月饼馅,剩余的则是请来的临时帮工,专门负责包馅成型,最后再由小厮端去灶房烘烤。
这样流水线赶制食品的场面让乍一看到的人不禁叹一句壮观。
在后院最右侧则摆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小摊子,高低不一的萝卜头正卖力地制作手中的月饼,陆起看到陆久安两人,唤了一声:“公子快来。”
自从陆久安上任做了县令后,除去在外面不方便透露身份,陆起很少叫他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称呼大人,此时突然听到,心里面还有一种特别怀念的感觉。
阿多和杨苗苗就站在杨耕青旁边,听了陆起的话,双双抬起头来,举着手中的月饼给走近的陆久安瞧。
这两个小朋友做出来的月饼参差不一,形状好歹是搓成了圆柱体,外面用模具压了花,就是包的馅儿露了一半在外面,陆久安忍俊不禁,又不好打击他们的信心,只说道:“做得很棒,大家记住自己做的是什么样的,吃的时候别吃错了。”
沐蔺穿着一身锦衣华服,他不耐烦自己动手,只站在一旁瞧着热闹,看见韩二,流里流气地吹了个口哨:“哟,韩二也来了,陆小县令好大的面子。”
韩致冷冷瞅他一眼:“这么多人面前,收起你那番作态。”
陆久安习惯了沐蔺的冷嘲热讽,这个侯爷世子不过是喜欢过过嘴瘾,这么久相处下来,为人还是不错的。
陆久安走过去邀请他,还没碰到人,沐蔺双腿一并作势往后退去:“别挨我,手上都是面粉。”
陆久安嘴角一抽,也不知是何人第一次见面邋里邋遢出现在县衙府外,差点被守门的当成叫花子给赶走了。
韩致道:“久安,不用理会他。”
陆久安拍了拍手,朝两个小孩使了使眼色:“沐哥哥不一起参加,多不快乐,你们去邀请一下吧。”
杨苗苗在家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沐蔺,沐蔺还给过他糖果,所以不怕他,而阿多就是压根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两人非常听话,一个去抓衣袖,一个在背后推力,沐蔺哇哇乱叫,被两个小孩儿“暴力”给带到了月饼制作大工中。
韩致动作迅速,不一会儿就做出了完美无缺的一个月饼出来,沐蔺和陆久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只能说中规中矩,能吃就行。
陆久安感叹:“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韩大哥你除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外,怎么连糕点都会做啊。”
韩致否认:“我不会十八般武艺。”
“差不多吧,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修了这么好的福气被你娶进将军府里。”
韩致:“我不曾娶妻。”
陆久安狐疑地看过去,见他神情严肃,遂了然地点点头:“韩大哥戍守边疆,镇守国门,连自己终身大事都不顾,久安深感佩服。”
韩致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句话:“我未来也不会娶任何一个姑娘进门。”
第038章 第 38 章
沐蔺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韩大将军终生不娶?
陆久安呆立原地,克制地把满心震惊吞入腹中,只想当作没听见。这么重要的信息, 这韩大将军就这么直接宣之于口了?
场面一时有些凝固, 只有一旁丫头婆子热火朝天赶制月饼的捶打按压声。
而韩致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若无其事地把面粉擦在陆久安的脸上:“还给你。”
申时初刻, 所有的月饼烘烤而出, 一个个胖娃娃一般被摆在竹编的晾晒筐中。
“赵老三。”
赵老三应声而出:“到。”
陆久安吩咐:“你们按照流民的登记册, 把月饼按人头给分发下去, 一人一个。”
沐蔺说:“陆县令大张旗鼓搞了这么多月饼,原来是给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准备的喔。”
书吏赞道:“县令大人真会体恤人啊。”
陆久安温和一笑:“中秋嘛,团圆的日子,那些逃难而来的人虽然现在没有家,至少应当同应平的百姓一般, 感受一下佳节的气氛。这样好歹能给他们一丝慰藉, 免得失了希望。”
九月的应平白天长, 夜晚短, 酉时一过,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银盘一样的圆月已经迫不及待爬了上来。县衙府备好了简单的菜肴,一桌一桌呈放上去, 虽然菜品简单, 该有的肉和酒还是照样不缺的。
陆久安邀请沐蔺坐到上席,沐蔺一个健步躲了开去,他抖了抖宽大的衣袖, 瘪瘪嘴:“谁愿意坐谁去。”
沐蔺不愿意过去,韩致的身份又没暴露, 这上方位当仁不让就是陆久安的了。
陆久安左右两侧分坐着郭文和韩致,其次是陆起和沐蔺,最后才是各房书吏管事。
本来衙役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晚宴,不过陆久安为了让节日气氛浓厚一些,便按照一致的规格为他们布了几大桌,圆桌顺着后院一字排开,将空间排得满满当当。
陆久安为自己掺上酒,韩致自一旁握住他的手腕,蹙起眉头不赞同:“久安”
陆久安小声同他耳语:“今天中秋佳节,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只喝一两杯,不碍事。”
陆久安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脸颊旁边,韩致听了便松开手。
陆久安端起酒杯:“这一杯敬信任,望你们给予我一定的信心,假以时日,我将还你们一个美好的应平。”
他仰头一口喝了,底下的衙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陆县令好酒量。”
一杯下肚,陆久安面不改色再掺了一杯酒:“这一杯敬勤勉,未来还很长,少不得我们共同努力兢兢业业地踏出一片自己的道路。”
一饮而尽后他又为自己满上:“最后一杯,当然是中秋快乐。望来年我们一起同聚时,能吃着满桌好酒好菜,燃上花灯,共赏明月。”
这一次,下面的人一个个都站起来,同县令一同举杯高呼:“中秋快乐。”
陆久安喝完这三杯,拿起筷子准备吃菜,旁边突然有个气音道:“不是说只喝一两杯吗?”
陆久安说:“是我讲错了,自古饮酒哪有两杯的说法,不提三杯,我怕下面的人不会轻易放我走呐。”
“他们不敢。”
韩致话音刚落,沐蔺嘴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陆大人不仅心系天下苍生,才智过人,连饮酒也不落人于后,今日必须要敬你一杯。”
韩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一片阴沉难看,却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呵斥他,沐蔺得意洋洋地给陆久安掺上一杯酒,陆久安看着他言笑晏晏的脸,一个头两个大。
沐小侯爷敬的酒,岂能不给面子地拒绝掉,陆久安端起酒杯欲喝,杯子刚刚沾着嘴,韩致以迅捷之速自他口中夺了下来:“陆大人酒量不好,我代为喝掉。”
有了沐蔺作开头,其他人纷纷效仿,连衙役都端着杯子上前来,嘴里说着好听恭贺的话,这些敬给陆久安的酒,一杯不落全部被韩致给倒入口中。
衙役以此为乐,敬完了陆久安,这会儿又以敬教官的名义排着队给韩致添满。
陆久安看着韩致一杯一杯的下肚,菜也没吃上两口,忍不住说:“好了好了,饮酒伤身,别灌你们韩教官了,这时候胆儿那么肥,明天受训的时候有你们好看的。”
衙役嘻嘻哈哈不为所动,韩致砰一声将酒杯磕在桌上,给县令的酒他可以照单全收,泰然自若全部喝掉,给自己的酒他却是毫无心理负担地拒绝了。
陆久安吐出一口气,深怕韩致不知节制一整晚都喝酒去了,他从面前的菜盘子里夹了几著筷子的菜到韩致饭碗里:“快吃快吃,空腹喝那么多酒,小心伤了胃。”
衙役被撵了回去,这场闹哄哄的敬酒才算结束。
阿多和杨苗苗得以与陆久安同桌,两个小家伙没心没肺,敬酒的人来了又走,他们却丝毫不受影响,毫无形象可言地双手启用,不停地拿桌上各色糕点吃。
“呀。”杨苗苗突然怪叫一声,小脸蛋皱成一团。
陆久安关怀地看向他:“怎么啦?”
杨苗苗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他伸出油腻腻的手从嘴巴里掏出一物,扁扁嘴巴,最终忍住了。
陆久安定睛一瞧,见他手里的东西小小的一颗,还粘着血迹,顿时反应过来,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起来:“哎哟,你这娃,怎么还在换牙齿啊,来我看看。”
陆久安掰开他嘴巴,见他上面一排牙齿果然缺了一个,杨苗苗苦闷地用舌头顶了顶空缺的地方:“我吃月饼的时候,把牙齿粘下来了,本来可以不掉的。”
老好人户部书吏的孙子刚满一周岁,他此时正有一颗拳拳护犊的爱怜心,闻言乐呵呵地安慰:“粘下来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树上的果实,熟了自然就掉下来了。”
“莫伯伯说得对,别用舌头去顶,到时候新长出来的牙齿会歪的。”陆久安牵着他的手带到院墙角落:“秋天种下一颗牙,春天就会收获一整排整齐的牙齿了。”
杨苗苗不明所以,拽着手里的牙齿,一脸懵懂的用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
陆久安指着月季藤:“苗苗,如果你下面的牙齿掉了,就扔到房顶上,到时候就会往上长出来,如果你上面一排的牙齿掉了,就埋在土里面,到时候就会往下长出来。你现在埋下去,很快就会长出来了。”
杨苗苗听了,认认真真在地方刨了个坑,将牙齿丢进坑里埋了,最后还模样虔诚地拜祭了3个礼,嘴里小声念叨:“希望快点发芽长出来。”
县衙府一片欢声笑语,陆久安没有特意管束他们,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满院的酒香混着祝福声恭维声一路飘到县城五公里外的一处茅屋内。月亮温柔如水,从破败的缝隙里挤进来,稀稀疏疏泻了一地星星点点的碎光。
负责送粮的官差刚走,秦技之没有点灯,他摸到手中不一样的触感,就着月光打开布袋子一看,躺着五个被挤得变形的月饼。
月饼劣质粗糙,和他以往吃过的相比丝毫不起眼,这卖相最多也就寻常布艺百姓家才会舍的买来吃。此刻看在他眼里,却胜过万千珍馐美味。
“技之,出何事了?”
秦技之吸了吸鼻子,背对着几人平复了难以自持的心情:“没事,官差今日送了些新的东西过来。”
茅屋房门大开,他将布袋子里的月饼拿出来分给屋内的男丁,正好一人一个,秦勤用苍老的手掌一点点描摹,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是饼子吧。”
老仆答道:“是月饼二爷。”
秦勤浑浊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今天中秋了啊,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他以一种品尝山珍海味的心情极缓慢极优雅地吃下一口:“老夫眼睛看不见了,味觉倒是越来越敏锐了,技之,我要考考你,尝出来是什么没。”
秦技之细细回味:“姜洋。”
“嗯不错,是姜洋。入口有一点苦,回口格外甘甜,寓意苦尽甘来吗?把姜洋作为月饼馅,应平的县令倒是有心了,知道我们这群逃难求生的人吃不起,还搞了个小点心作为滋补,就是量少了些,聊胜于无,秦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躺在床上的人在老仆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闻言露出一个儒雅的微笑:“技之这几个月郁气久积于内不能发作,我还怕他伤了肺腑,技之,如今吃到这月饼,心里可好受些?”
没有声音回复他,秦昭不由看过去,只见秦技之静静吃着月饼,脸颊在月光的照耀下湿漉漉的一片,已是淌下两行清泪,他把人拽过来,用清瘦的手为他细细擦去:“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了呢。”
陆久安不知自己专门安排的月饼引起了怎样的家思哀愁,或许是知道的,不过晚上他喝了三杯酒,吃到后面,居然浑身冒出热气,飘飘然仿若要羽化登仙,他一只脚蹬开椅子,自坐席上起来。
第039章 第 39 章
沐蔺眼睛一亮:“陆大人这是没喝尽兴, 要与我们不醉不归吗?”
陆久安说:“小侯爷不要洗涮我了,你酒杯子里泡大的人,我哪敢跟你比。”
沐蔺不依不饶伸出一只脚挡住他的去路, 被韩致一脚踹在腿上, 沐蔺夸张地抱住腿闷哼:“韩二,你对小爷怀恨在心, 居然用了十层力?”
韩致冷笑:“我若用十层力, 你以为你这条腿还能保得住吗?”
陆久安趁韩致拖住他, 赶紧一溜烟跑了。
陆久安在游廊上走得东倒西歪, 半路遇见的丫头小厮都想来扶他一把,被他拂手推开了:“不用,本官岂是那么容易醉的人。”
看着清越的身姿渐行渐远,两个丫头笑嘻嘻凑在一起,互相打趣:“县令大人双颊薄红, 眼睛里都要浸出水来, 还说自己没醉呢。”
“大人醉了更显俊朗呢。”
陆久安跑完茅厕, 感觉腹中舒服多了, 他脑袋空空,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一路由着脚步乱走,却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望月亭, 看着高高悬挂的银盘, 他就这么靠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微风袭来,温柔地攀过他的头顶, 吹过他的额头,顺着鼻梁停在嘴唇上方。
白光一闪, 那阵风突然化作一个妙龄少女,婀娜多姿地站在他面前,噙着一抹羞涩的笑容:“官人,妾身心仪你已久,今日,就让我在这明月当空之夜,将初吻献给你。”
少女说完,也不管陆久安什么反应,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陆久安只感觉含了一颗水润多汁的草莓,嘴里甜蜜蜜的,那滋味一路从喉咙甜到心里。
陆久安头晕目眩,一会儿感觉自己躺在潮湿的沙滩上,一会儿又来到了闷热难当的火山口,千变万化,光怪陆离。
陆久安醒的时候,还在回味梦里面那种窃喜的感觉,他撑着手臂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件衣服顺着肩膀滑到地方。
没等他弯腰去捡,旁边一人动作更快,那人捡起衣服自己环腰系上。
陆久安按了按额头:“韩大哥啊,你怎么来了?”
韩致说:“我久等不到你,问了丫头一路寻来,见你熟睡于此,便没有叫醒你。”
“我睡了多久了?”
“一小会儿。”
陆久安呆呆坐着不动了,韩致便知道,他在亭子里被吹了那么久的风还没完全醒酒。
“对了。”陆久安一惊一乍,从怀里掏出一支方正之物,搁在韩致手心:“给你。”
此物通体黝黑,不知什么金属制成,周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火焰形状,角度变化间流动着沉静的银辉。
韩致拿在手中看了两眼:“给我的?”
“嗯,我挑了好久,投之以木报之以李,送你的礼物。”
韩致神色一动,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久安,我很欢喜。”
“这是何物?”
陆久安不加掩饰地嫌弃道:“这都不知道吗?韩大将军你好low啊,Zippo,男人的浪漫呀,唯一一个都给你了,你可要替我好好保管。”
韩致不由自主握紧:“热破,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叹气:“太笨了韩致,你是从哪个山沟里出来的,村里刚通网嘛。”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韩致手中夺过打火机,动作娴熟地在指间旋转了一圈,开盖,打火。
“咔哒”一声,细小的火苗燃起来,微风吹过,火苗跳动两下,顽强地燃烧着。
火光映着陆久安俊美如铸的脸,他眼眸亮晶晶的:“这可是号称无论在什么恶劣环境下都能点火的,最新一款呢,花了我几大千,刚研发出来,能锁住油待机长达5年”
陆久安一个人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了好久,念到后面越说越小声,及至最后几不可闻。
他瞪着眼睛又开始盯着火苗发起呆来,韩致无可奈何:“久安,你头痛吗?我们先回去喝一碗醒酒汤。”
陆久安回过神来:“啊?宴席还在吗?我肚子都拉空了,我得回去吃点东西,好饿呀。”他说着把打火机盖上放回韩致手心,想了想,又把东西从他手里拿出来,摸着对方紧绷的胸膛装进他怀里:“这样就不容易掉啦,走吧。”
两人走到院门口,被安安静静蹲着的五谷拦住了去路,陆久安扑上前去,把五谷一把抱在怀里:“呜呜,我的好五谷,你在这儿等你的小主人吗?”
五谷伸出舌头舔了舔陆久安的脸颊,陆久安满足地把脸埋在它白色长毛里:“五谷一定是饿了,要吃了小主人的哥哥,我带你去找你的小主人。”
陆久安费力地把它抱起来,五谷在他怀里摇摇欲坠,伸出前脚掌踩在陆久安肩膀上。
“久安……”韩致何时见过他这样一面,陆久安喝醉酒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少了一些清丽端雅,多了一丝随心所欲。
无论心里如果震惊,韩致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放浪形骸的。
他稍微一走近,五谷就警惕地龇起獠牙来,嘴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韩致眼神一厉,五谷作为动物特有的敏锐,立马感受到蓬勃的杀气,还不待它张开大嘴,转眼之间就落在地上。
“滚下去。”
陆久安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见五谷亦步亦趋跟在两人后头,还要去抱,韩致扣住他手腕:“走吧,五谷被抱着难受,就让它这么跟着。”
快走到席位的时候,韩致才悄悄放开他的手腕,阿多和陆起见五谷跟着走进来,惊呼一声,陆起捏着五谷的耳朵:“坏狗狗,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吗?”
陆久安:“是我让五谷跟进来的,是吧五谷。”
五谷冲着陆久安摇摇尾巴,陆久安骄傲地对着席间的众人说道:“这是我们阿多训练的狗狗,和一般的家犬可是不一样的。阿多,给大家展示一下。”
所有人酒到兴处,听了这话停下手中的酒杯筷子,纷纷朝阿多看过去。阿多被这么多人盯着尚能泰然自若:“大人,您要展示五谷什么才能呢?”
陆久安用混沌的脑子想了想,一时之间想不出答案来:“你来决定吧,你来决定就好。”
于是阿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大家展示了一遍蹲、坐、装死、匍匐前进。
一干人等看得瞠目结舌拍手叫好,郭文啧啧称奇:“陆大人这狗子养得真有灵气。”
陆久安洋洋得意:“还没拿出真功夫呢,阿多,给他们露一手绝活。”
“好的大人。”
阿多对着在座的人不卑不亢:“有谁愿意提供一个贴身之物,不要太大。”
沐蔺懒洋洋地抛出一个钱袋子:“用我的吧,现在里面没银子了。”
阿多把碎银袋放在五谷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交给下面的衙役,并让他们选择藏在一人身上。这些衙役围成一团,最后坐回自己座位的时候,除了当事几人,谁都不知道藏在了哪儿。
“五谷,去。”阿多拍了拍五谷的脑袋。
五谷耳朵一抖,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抬起四肢开始在坐席间逡巡,那态度自然从容地犹如寻找猎物的森林之王。众人屏息凝神,眼睛里透出兴致勃勃的光芒,全都汇聚在安静游走的狗子身上。
突然,五谷走到一人身边,蹲下来不动了。
“是你吗?”阿多问。
那名衙役不可置信地掏出钱袋子,现场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
尽管大家已经猜到了阿多此举的目的,但是当五谷真的在这么多人当中大海捞针一般将东西找出来,还是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陆久安犹嫌不够刺激,紧跟着放出一个重磅炸弹:“这是阿多训练的警犬,以后还会驯养很多这样的犬只哦。之前说过,考评得分拿第一的,可以得到奖励,现在告诉你们,拿第一的,可以认领一只警犬哟。”
“哇,陆大人真舍得下血本。”
“陆大人,我要争取拿第一。”
“阿多,以后哥哥对你好一点,下一只警犬留给我。”
谁不想拥有这样一只聪明伶俐威风凛凛的警犬,试想一下,如果到时候这样一只警犬带在身边,不仅脸上有光,而且单凭五谷今日的表现,不难看出它将成为未来工作中的得力助手。
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场面,就忍不住心颤澎湃,激动不已啊!
“好五谷,以后你就是警犬里的大哥了,给你一支鸡腿。”赵老三讨好地拿起桌上的鸡腿丢给它,五谷只看了一眼,依然正襟危坐。
“五谷可不是谁给的东西都吃的。”陆久安捏了捏五谷的耳朵,将鸡腿递到它嘴边,刚才对着鸡腿还不闻不问的半大狗子嗷呜叫唤一声,衔在嘴里大快朵颐。
中秋宴席一直热闹到亥时才偃旗息鼓,陆久安借着五谷耀武扬威逢人就炫耀,临近宴席尾声酒醒了一大半,他想起今日的所作所为,抱着头哀嚎一声,只觉得这么久以来经营的形象都毁于一旦了。
喝酒误事啊!
今日饭桌上最丰盛的一道菜就是芋头烧鸡,其他菜式平平淡淡毫不出奇,应了县令说的开源节流。即使这样,这一顿饭不少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不过第二天,大多数衙役都没能起得来,躺在床上哎哎叫着头痛。
陆久安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可劲压榨员工的老板,大手一挥,安排了轮班值守的人,又把假期延长了一日。
就这一两天的功夫,发生了一件令县衙府上下始料未及的事情,在当天夜里将陆久安从床上炸了起来。
第040章 第 40 章
预计在丰收季之后才会出现的流民潮提前爆发, 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人左右搀扶着涌入应平。
现有的值班人员无法阻挡饥肠辘辘的流民步伐,沿街的百姓被这场汹涌的人潮吓到,关门闭户不敢出去。
第二天陆久安看着密密麻麻扎堆在县衙外面的人, 一瞬间头皮发麻。在四周做登记巡逻的衙役被他紧急抽调回来, 先将难民疏散在各个方向,防止聚集在一起产生暴动。
数量这么多的难民, 当然找不到现有的空房子安置了, 只能组织仅存的人力搭建简易的棚子, 先将人转移进去。
应平自古沿袭下来的一共三道粮仓, 第一道粮仓常平仓,为了平衡粮价储粮备荒所设,丰年则籴,岁俭则粜,避免出现谷贱伤农, 谷贵伤民的情况。
第二道粮仓义仓, 专门为了应付灾难凶年所设, 一旦出现饥荒, 必须开义仓以赈贷怡民。
历朝历代大多都是这两道粮仓足以,到了上一任皇帝时,大周时和岁丰,民富国情, 大周考虑到仓廪充盈, 就增设了第三道粮仓,车仓。
所谓车仓,是州县之地富庶之时, 地亩税十取二充其内,以作军粮。
应平发生洪灾这么久, 三道粮仓的粮食不减反增,着实令人奇怪。
前几次以工代赈的救济粮,是开了义仓的两个储备仓,此次陆久安叫人一连开了3个义仓的粮仓。
郭文急得嘴巴上火:“使不得啊陆大人,再动用义仓咱们县里的存粮就要没了。”
韩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郭主簿怕什么?义仓本就是为了应对饥荒所设,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郭文被问得哑口无言,陆久安感到糟心:“都十万火急的事了,郭主簿莫不是拧不清孰轻孰重。你好歹也算一个九品官,百姓的事就是你的大事,万事当以百姓为重,粮食没了还能种,人没了,你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出来不成。”
郭文道:“大人,下官如何不知,只是下官听说你,你初到应平时,曾经向上面请过灾粮,不知灾粮如今在何处?”
陆久安一凛,被郭文这么一提醒,他全身过电一般,将久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扒了出来。
是了,当初就预料到了今日的难民饥荒,曾经写过一封折子递上去,本来想的是,无论下来的灾粮有多少,蚊子再小也是肉。
现在这么久过去了,缘何一点灾粮的信号都没有。
陆久安沉吟片刻:“感谢郭主簿提醒本官,只是灾粮一事恐另有变故,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开仓布粥,将灾民的肚子填饱为先。”
郭文一走,韩致便迫不及待询问:“这么回事?”。
陆久安将情况跟他一说,韩致怒气暴涨:“真是岂有此理,有人救难民于水火之中,有人却为了一己私欲置百姓死活于不顾。”
陆久安深有同感:“就是不知道,此番到底是折子被人扣下来没有上达天听,还是赈灾粮拨下来却让人中饱私囊了。”
韩致一掌拍碎了桌子的一角,犹自不解气:“当今陛下惩污罚贪,嫉恶如仇,如果不是因为追查军粮一事到此,我甚至不知道,国安民安之像的大周境内,居然还有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发生。”
陆久安脑袋里隐隐回荡着一个人的声音,一句沉痛的话:“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地方,仍然会藏污纳垢。”
应该是原主脑海深处的记忆,他按了按闷痛的太阳穴,安慰韩致:“将军戍守边疆,不了解也很正常。想来也是惭愧,作为武将的你率领百将镇守国门,将边境守卫得严丝合缝,作为文官的嘴上言辞凿凿,却把地方治理地千疮百孔。即使这样了,朝廷之上,文官却还要和武将针锋相对,以礼自居将战场杀敌的武将极尽贬低之意。”
韩致道:“我知道久安没有这种意思,你懂我的。”
陆久安点点头:“若有朝一日,我能重返百官之列,我定要带头作表率,打破文武相轻的怪相,与你携手共治,你负责外镇强敌,我负责内安黎民。”
“一定会的,久安非池中之物,我等着那一天。”
韩致顿了顿:“你呈请赈灾粮一事,我会上书一封走军情捷道,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陆久安:“那再好不过了,有韩大哥相助,相信此事不久之后定能水落石出。”
义仓很快又打开了3个,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各个安置点。
陆久安当天穿上便服,和韩致一起走入难民当中,见他们虽然已经喝上了米粥,但是精神状况非常差。
难民千里跋涉,平时卫生条件本来就不好,很容易滋生细菌。大规模的逃难路上,灾民又没有食物,为了活命,一切能维持生机的东西都被纳入了食谱。
病从口入,生病倒是小事,就怕产生瘟疫,这些流民聚集在一起,一旦染上,其传播速度造成的后果将非同小可。
韩致扯了扯陆久安的衣袖,陆久安便顺着他的方向看到帐篷外探头探脑的赵老三。
“定是交待他的事情有着落了。”
果不其然,陆久安一走到他面前,赵老三就汇报:“大人,城里的大夫全部召集齐了,本来很多不愿意来的,按照你的吩咐,先去找的石大夫,有他一马当先作表率,其他人也就同意了。”
陆久安冷哼:“也不是所有人都像石大夫一样医者仁心,只要不威胁到自身安全和利益,沽名钓誉的事谁都不想落人于后。”
“那报酬的话”
陆久安想都不想打断他:“对于郎中大夫,我不想做慷他人之慨的事,问诊费和药钱,一一记在账上,事后必须分毫不差地全部结清。”
随后陆久安和韩致两人又深入几个安置点查看,情况不容乐观,就他们走访的这会儿功夫,就从帐篷里抬出几具刚逝之人还带着余温的躯体。
这些人当中,有的尚有亲人在世,抱着尸体哭得声嘶力竭,有的孤零零被兜头盖在白布中,无人问津。
陆久安看不得这种惨烈的悲剧发生在眼前,感觉胸口闷闷的痛,韩致捂着他的眼睛,将人带到外面。
“不好受的话,就先不要看了。”
陆久安的声音低沉无力:“韩大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是什么时候。”
韩致想了想:“15岁那年吧,第一次上战场,曾经照顾我的副将为了护我,被人砍断手臂,敌人攻过来的时候,他无力应战,被挞蛮从马上掀下去,铁蹄踩断了他的肋骨。那场战役,死了很多大周战士。”
韩致用平铺直述的语调讲着战友壮烈的牺牲,讲着昔日关怀他的前辈惨死眼前,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是不难想象当时的死生之状。
那时候他才15岁啊,还是个孩子。
陆久安忍不住伸手抱住韩致,将下巴埋在他肩窝里。
韩致摸到他后脖颈,安慰地轻轻捏了捏:“不要难过久安,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所以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找了一匹无人的战马,集合了剩余的人,将挞蛮杀了回去。”
陆久安一想到那时的韩致,面对敌军凶猛的进犯,忍着满心的恐惧从滚烫的鲜血中拿起战枪,就忍不住为他心痛。
韩致捏着他的脖子将人拉起来:“生死有命没法改变,不要难过,有我陪着你。”
陆久安被韩致温柔坚定的眼睛看着,心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慢慢消散了,待他收拾好心情重新走回去,正好赶上衙役来问:“陆大人,天气炎热,这些尸体如何处理?就地掩埋吗?”
陆久安道:“不,统一火化。”
还在埋头痛哭的家眷猛地抬起头来,扑到陆久安脚下:“这位大人,不能烧啊,我当家的身体要是烧了,还怎么投胎啊。”
衙役结结巴巴地求情:“是啊大人,人死为大,还是要入土为安的好。”
陆久安不为所动:“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而造成不必要的后果,谁来承担?”
衙役懵道:“什么什么后果?”
“疫病。”
“啊!”衙役大惊失色,陆久安清喝:“你慌什么?平日教你的都忘了吗?作为百姓基石,你都慌了,他们还能倚靠谁。当下只是防患于未然,只要处理得好,疫情就不会发生。”
衙役满脸羞愧,也不敢再替那些家眷求情,几人按照陆久安的吩咐,将尸体抬到郊外烧了。
灾民的数量与日俱增,所幸在县衙开仓布粥后,谢岁钱和丁贺楼也开设了粥点接济流民,虽然只有几日,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县衙的压力。
陆起气呼呼地在陆久安耳边说道:“这谢岁钱还算有点良心。去年他哄抬粮食价格,后来又道貌岸然假惺惺地布粥施恩,这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嘛。今年谢家和丁家布义粥,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塑造一个惠恩博施的虚伪形象而已。哼,假仁假义。”
陆久安道:“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今年只要他们真真切切惠及了众生,那得到的那些赞誉,就是算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