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现场的工事陆久安不敢再停, 稻谷抢收之后,当初离开忙农活的壮力又陆陆续续回到工地。
为了鼓励后面来的这几批流民积极参与工事建设,陆久安把最近来的流民同前面几批次一视同仁, 尚且有劳动力的只免费提供了3天。
后来想了想, 干脆又停了妇人的免费供应,这些女人平时在家做农活, 力气一点也不输男子, 为他们找点事情做, 还能减少他们胡思乱想的时间。
陆久安四处寻找自己那条烟青色的腰带:“我放哪儿了, 昨天才用过。”
陆起问:“大人又要出门去啊?”
陆久安遍寻不到,就随意从衣服堆里挑了根灰褐色柔丝细软往腰上一捆。他边往外走边说道:“去工地看一下。”
旁边的门扉哐当一声拉开,韩致走出来:“我陪你。”
流民的大量涌入,最大的好处体现在人多,因为填补了人口空缺, 要2个月才能建好的房子, 如今已经完成了房屋主体, 只消把门窗安装上就能立即投入使用, 这让陆久安更加坚定了留下这些流民的决心。
修好的商铺是一个两层楼的房子,总面积达400多平米的大开间,无论未来是开酒楼客栈,还是隔断做成不同的小店面都行, 绝对物超所值。
与其他单一的在建工地不同, 现场周围拉起了很多花花绿绿的各色横幅,除了富户赞助的各种各样的东西让此地丰富充裕不少外,因为大量的人口聚集, 很多聪明的小贩在这儿摆起了摊位。
生活广场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显露了他的商业气息。
陆久安指着矗立的楼房同韩致打趣:“韩大哥,你未来的商业版图将从这儿出发。”
韩致摇头:“你知道的, 官职人员名下产业不能超过3个。”
“我同你开玩笑呢。”
两人边说边走近建筑物,工部司匠正拿着一卷图纸与人激烈的讨论,看到陆久安来了也没来得及理会。
过了好一会儿,争论声停下来,工部司匠才把图纸放下来,面红耳赤地走过来行礼:“不知道陆大人亲临现场。”
“就是来看看进度,你去忙你的,此番我未着官服,不用见礼。”
陆久安很能理解这些成天与木头泥土打交道的人,多是一些直来直去只认事实不认人的性格。而且通常脾气火爆,三言两语就能和一起共事的人吵起来,但是大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陆久安其实还挺喜欢这类人的。
“快晌午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再回县城。”韩致提议。
陆久安想了想:“也行。”
“你先在这儿坐一下,我去摊贩那里给你买点馍馍来。”韩致早就注意到陆久安的眼睛往那个方向瞟了几次了,不知道那小贩是用的什么调料,盖子一揭,那顺着风飘过来的味道着实霸道。
陆久安乐在坐在原地等着韩将军的伺候,过了一会儿,韩致一手拿了一个馍馍回来,递给陆久安。
陆久安咬了一口,顿时赞不绝口:“这明明没有任何荤腥,却让人吃出一股鸡肉的喷香。馅儿里的汁水爆了一口,回味无穷啊。”
显然这么想的不只陆久安一人,除开本地的百姓从家里带了做好的干粮,那些流民都愿意用这几天干活得的工钱买上一两个。
馍馍不贵,小贩周围聚了不少人,那些工人买了拿到手里,随便找了个空地,就着谢家免费提供的绿豆汤开吃。
堆放木材的地方离建筑物不远,这些粗大的树干是为接下来要修的房子做柱梁准备的,几个工人围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食用,不知道说了什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几人笑得停不下来,不料乐极生悲,其中一个工人笑着笑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馍馍也拿不稳了,掉在地上一路滚远。
他的同伴又是捶背又是递水,症状不见转好,眼看着他开始翻白眼。
“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呛到了。”
陆久安听到此处,霍得从地上站起来,把还没吃完的馍馍递给韩致:“帮我拿一下。”
“你待着,我去。”韩致反手把馍馍递回去。
两人尚没争出个先后,围观的人群被一只手拨开,来的青年一边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边大声吼道:“别围在一起,人都快踹不上气了。”
陆久安便从散开的人群中看到,那青年把呛着的壮汉抱在怀里,双手环抱着他,一手握拳用手指顶住他脐部上方,另一只压住拳头,两只手快速反复冲击腹部。
这样的姿势和动作在旁人看来极其不雅观,纷纷露出嫌弃的神情:“这人是在干嘛,李狗蛋快不行了。”
那青年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手下的动作不停,就这样反复几次,李狗蛋嘴巴里突然吐出一个白色物体,大声咳嗽着犹如活了过来。
围观的众人不解,青年不作任何解释,拿起放在圆木上的干粮一声不响地离开。
陆久安在人群外看的真切,这样熟悉的动作和姿势这分明是海姆立克急救法!
陆久安心里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眼睛蓦地瞪大了。
眼看着青年的身影渐行渐远,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陆久安不管不顾把人拦下来,青年满脸不渝:“有什么事吗?你可是看见了,我这是救了人,你要找我麻烦?”
陆久安此刻满腹激荡,也不在意他这么冲的语气,抱着在异世界老乡见老乡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试探:“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
青年蹙起眉头,转身就走。
“别走别走。”陆久安拉住对方的袖子,他知道现在很多学校的广播体操不兴用这种古早的音乐,说不定对方只是不知道,他打算换了个暗号:“冯巩春晚开场必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青年隐忍着怒气:“莫要戏弄我。”
陆久安崩溃:“中华人民共和国!”
青年怒斥:“放开我!”
他把陆久安的手从身上狠狠扒下来,韩致从后面赶过来,一脸敌意的看着他,青年来回打量两人,讥讽道:“我真是多管闲事,早知道不救人了。”
韩致伸出一只手就止住了青年接下来的动作,对方被他反扣双手按在柱子上,痛地整张脸变了形,陆久安回过神来,赶紧把他从韩将军手中解救出来。
“误会,韩大哥。”
韩致扯了扯嘴角:“他害你受了伤。”
陆久安这才注意到右手被他扒下来的时候,甩出去擦到折断的木块,划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陆久安在衣服内衬擦了两下,把手背上的血擦掉了:“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
他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犹自不死心的问道:“你怎么会海姆立克法?”
“什么?”
“刚才你救那个被呛到的男人的方法,叫海姆立克法,教你的人没告诉你名字吗?”
“你管那叫海姆立克法?”青年顿了顿:“没人教我,是我小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
陆久安倒吸一口气,对历史这神奇的轨迹感到惊叹,先是谢怀凉自主研发了滑轮装置和自行车的雏形,现在又是这个青年自主创立的海姆立克法,大周的发展与西方诡异地重合了一部分。
不知道任由其发展,会不会演变出与华夏截然不同的科技人文文明,甚至直接跳过青铜时代、工业时代、智能时代,直接进入更高文明的历程。
陆久安忽然意识到,或许他不该将电脑里关于科技的现成资料拿出来,做这个历史的干预者。宇宙文明的发展自有其规律,如果他自认为比这个时代的生物高人一等,横加干涉,说不定会折断很多出其不意的思想和创新。
在这艘滚滚向前的岁月巨轮上,他要做的不是决定方向的船长,而是鼓风招展的船帆,只需要保证船能顺利前行,巨轮最终驶向何处,皆与他无关。
“我可以走了吗?”青年硬邦邦地问。
陆久安在这短短几息之间做了一次思想的开悟,他怀着歉意给青年鞠了躬:“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的表情分明在暗骂他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他:“秦技之。”
“感谢今日你的出手相救。”
秦技之意有所指地看了韩致一眼:“你的感谢真是别出心裁。你和那人什么关系,看你的穿着,他是你的仆人吗?需要你来出面感谢。”
陆久安恢复了一惯的温文尔雅:“我乃应平的县令,你救了我的百姓,我自然应该谢你。”
秦技之一愣,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你是陆久安?”
“正是在下。”
秦技之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陆久安问:“不知可否将这个方法推广出去。”
“随便你。”
秦技之说完这句话不再理会他,甩袖而去。
陆久安手背那道伤口划得很深,在与秦技之打机锋的这段时间又流了不少血,韩致强硬地把他带到石大夫处做包扎。
陆起看着他手上那条狰狞的伤口,眼框蓦地一红:“大人大人怎么这么不小心。”
陆久安摸了摸敷了伤药包扎地严严实实的伤口,同石大夫说起今日工事现场的所见所闻 ,最后道:“秦技之创立的那套急救方法挺管用的,只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石大夫德高望重,如果由你把这个方法广而告之,相信可以关键时刻可以救不少人的性命。”
石大夫却是很在意另外一件事:“你说他自称秦技之?”
“对,有什么问题吗?”
石大夫一愣:“没什么。不过这个方法是别人所创,还需经过他人同意。”
“这是自然。”
陆久安又拿出昔日解锁抄录的两本关于传染病的医学手册,把它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从他州一个有名望的老大夫那里求来的,或许对你有帮助,石大夫,这段时间就要多劳你费心了。千万要把疫情的口子守住。”
第042章 第 42 章
陆久安和韩致前脚还未跨入县衙府的大门, 就有门子战战兢兢地来报,说是江州府上来人了。
陆久安大感稀奇,除了刚到任的时候他着人向上面报过文书之外, 和江州府平时很少互通往来, 眼下还没到述职核查的时期,应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 何人会没事下到偏僻之地来。
“来的人是谁?”
门子唯唯诺诺地答:“是时任江州府通判袁大人。”
陆久安脑袋里略一思索, 就把此人对上号, 江州府通判袁宏卢, 大周兴正十六年任职于此,任期是3年,明年就要返回京中考课。
门子见陆久安不慌不忙,忍不住催促:“大人你快些吧,袁通判在正厅发了好大一通肝火。”
看着门子这幅模样, 想来是被对方磋磨得怕了。真是奇怪, 人都还没见着, 就已经怫然作色, 陆久安和韩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来者不善。
陆久安不作耽搁,一身素衣常服便往正厅赶去,袁宏卢属于是离朝外任, 韩致身份不便暴露, 担心被他认出来,就未同去。
那袁通判此刻压着怒气兀自在灌茶,两人相见的第一个照面, 袁宏卢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也不等陆久安行礼, 劈头盖脸一阵骂:“应平县县令好大的面子,让本官久坐于此,你不在县衙明堂审理机关政事,穿着一身绸衫儒巾,莫不是寻山游水,逡巡快活去了。你府上的仆从也不明事理,本官来了这么久,也不懂得向你汇报。”
陆久安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才开口解释道:“袁通判莫怪,下官方才出去办事去了,未知会府中之人,那些下人自然寻不到我。”
袁宏卢冷哼:“应平一个十等下县,每年既不能缴纳足额的粮税,也无法拎出一二生员考取举人。像这样一个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地方,人才如此凋敝,陆县令能办什么事?”
陆久安便把他今日做了什么事告知袁宏卢,语毕又不认同道:“袁大人,应平县曾经也是江州说得上话的六等中县。”
袁弘陆嗤笑:“这是何年何月的陈年往事了,陆县令也兴拿出来搪塞?”
袁宏卢眼里的恶意丝毫不作掩饰,他将陆久安的痛楚掰开了揉碎了使劲撒盐,陆久安偏不如他的意,应平县今日粟麦不出年谷不登,来日他就打造一个五谷蕃熟,穰穰满家的丰收盛年;他嘲笑应平的百姓目不识丁,他就打造一个遍地儒生,人人都有书读的文豪之乡!
陆久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见他这明晃晃的嘲笑,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袁通判今日来有何吩咐?”
袁宏卢道:“最近接到不少江州其余县递上来的禀贴,文书里提到盗窃凶案频发,你将应平近两个月的案卷呈上来,我审核一二。”
通判配置于地方建制的州府上,辅助知府处理事务,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可谓是知府以下第一人。袁宏卢一本正经谈公事,陆久安便不能推辞,按照他的要求把案卷报过来给他过目。
这些案卷当然也包括上次捉拿到的50多个山匪事件,那次的山匪案被杨耕青接过去审问过后,陆久安也是令县衙上的刑房事无巨细地备了案,然后按照流程层层上报了的。无论袁宏卢怎么纠察也找不出错误。
袁宏卢看完了刑狱案宗,又陆陆续续过问了一些包括民生、户口、钱谷之类的事,陆久安对答如流,虽然数据难看了些,但是都经得起推敲考察,到了最后,袁宏卢提出要去应平的粮仓看一看。
随着流民的暴增,应平的储备粮如流水一般骤减,时至今日已经打开用了五座粮仓,袁宏卢到了地方装模作样地转了转,将每个粮仓的米放了一些出来检查成色,然后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临近离开的时候,袁宏卢依然不带好脸色,把复核审查的问题单独拎出来一一做了个点评,最后总结道:“泛善可陈。”
陆久安悄悄向他竖了根中指以示尊敬。
袁宏卢乍一看真的是为公事而来,偏生他作为通判,平日都是待在江州梳理各类大小事务,轻易不会下县走动,对应平更是不闻不问。
这个节骨眼却来到应平,打着审查的幌子,话里话外查探粮食和账目,让人着实生疑。
袁宏卢一走,陆久安立刻把他今日所作所为一一告知韩致,如果说陆久安只是生疑,那么韩致就直接拍案认定了他的图谋不轨。
“没想到第一个露马脚的,是江州通判。”
陆久安疑惑:“马脚?你指的军粮一案?”
韩致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说到另一件事:“前两日夜里,县衙来了个不速之客,府上账本被人翻过。”
陆久安大惊,不知中间还出过这样的意外:“为何会来翻应平县衙的账本?你们如何得知?”
原来之前韩致探查道一些眉目,苦于一直抓不到有效的线索,便让杨耕青放了风声出去,为的就是让那些有牵扯的人自乱阵脚。不料就这一段时间的功夫,居然有小贼半夜翻入县衙书房,被杨耕青抓了个正着。
县衙的账本没翻到,上面的人不知何故,或许是急于遮掩什么不为人知的证据,今日就由袁通判光明正大地借由公事查探。
陆久安不明白,韩致顺藤摸瓜追查军粮一事,怎么就摸到了自己家门里了,难道军粮失踪一案,还和应平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扯上了关系?
韩致当机立断:“明日我要和杨耕青出门亲自走几趟江州府上,应该最近都不回应平了。”
韩致说完,突然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陆久安,陆久安被他瞧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我给你的软甲,你穿着的吗?”
陆久安眼珠子乱转,不敢正眼看他:“阿这”
韩致靠近陆久安,不顾他的挣扎将手探进衣服里面去,只摸到柔软的单衣和温热的胸膛,韩致眸子一沉:“你真的将之丢弃了?”
“没有。”陆久安赶紧摆手:“我只是觉得太热了,穿着不舒服。平日我一直和你同进同出,怎么会有危险。”
韩致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我不在的日子,把软甲穿上。”
陆久安道:“放心吧,我会穿上的。而且就算你不在,不是还有江护卫吗。”
军粮一事盘根错节,韩致投鼠忌器。那些人最近明里暗里小动作不断,韩致担心把人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候他人在外面鞭长莫及。
韩致看了看心大的陆久安,把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沐蔺从屋子里拎出来,耳提面令:“最近收一收四处游玩的心思,好好呆在府上贴身跟着陆久安。”
陆久安上下打量沐蔺一身广袖高冠的风雅之态,疑惑道:“韩大哥,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让沐小侯爷保护我,不说此举妥不妥当,恐怕比起武力值,还是江护卫更为合适一点。”
沐蔺摇着折扇逼近陆久安,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来回摩擦:“你一个小探花居然也敢瞧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
“你当我不知道晋南那帮子酸儒秀生怎么非议我的吗,文不成武不就?我祖父好歹曾经是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还教出过韩二这样的能人武将。我身手就算再怎么不济,最起码对付一些跳梁小丑还是绰绰有余的。”
韩致皱眉:“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沐蔺收回乱摸的手掌:“知道了,你尽管出门办你的事,陆县令有我为你好好护着。”
韩致想了想,对陆久安说:“前几日递上去有关江州灾情及赈灾粮一事的奏疏已经呈到御前了,皇上看了龙颜大怒,当天下午就指派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刘善清兼任巡抚史,专门负责勘察洪灾及灾粮运转之事,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达。”
陆久安对此人有印象:“刘善清倒是个嫉恶如仇的清正御史,他来的话应该会肃清不少贪墨腌陋。”
韩致反复叮嘱:“如果江州府那边有人借由述职要召你前去,寻个理由推了,切记,不论是哪方权势政官,都不要应答。”
陆久安疑惑:“情况这么严重?知府本人亲召也不行?”
韩致道:“江州一带鱼龙混杂,官府与山匪两相勾结,已经是蛇鼠一窝,现在我尚且不清楚有哪些人牵涉其中,就算是历来与知府一直不是很对付的卫所,我也不敢轻易调用,恐泄露此事。”
陆久安担忧:“都指挥司与你们同宗同源,你都不能相信,你和杨大哥就这么单枪匹马前去吗?”
韩致轻笑:“放心,情况最坏左右不过是多废些时日抓出他们的辫子,他们还不敢拿我怎样。”
韩致拿到沐蔺的保证,他便没有了后顾之忧,第二天天一大亮,就和杨耕青牵着两匹骏马飞驰而出。
沐蔺果然不再外出游山玩水,一直紧跟陆久安其后,还和陆久安一起见证了属于韩致那座房子的诞生。
沐蔺看着新鲜出炉的阁楼啧啧称奇,指着旁边那一片堆着器具木材的空地发问:“你说以后这儿修成生活广场?你要干什么用?”
陆久安颇有种在自家三亩地里指点江山的味道:“以后广场上会规划一小块儿地来放健身器材,就在那个角落,应平的百姓闲暇娱乐的时候可以锻炼身体。这几个地方修几个木凳石桌,除了可以休息,还能在上面下个象棋什么的。中间的空地就放置着,以后应平筹办活动就在这里举行。”
沐蔺兴致勃勃:“你准备办什么活动?”
“很多啊。”陆久安一一例举:“书友交流会,服装展览会,游园活动,等以后应平发展起来后,这些都能办,到时候邀请你啊。”
陆久安说的这些东西,也就书友交流会沐蔺尚且能听明白,不过他也没有细问,只一脸趣意盎然:“那我拭目以待。”
韩致的房子建成之后,陆久安立即安排了一批老弱病残搬进去,房子里的每一个空间都放上了简易的床板,形同现代的那种大通铺。
这四百多平的地方总共容纳了300人左右,只占了现有流民八分之一不到,其余的人依然睡在那种简易的布棚子里,不稳当不说,遇到下雨到处都在流水,极度不方便。
为了更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空间,陆久安找来梁木匠,向他描述自己想要双层床铺的想法,谁知梁木匠听了,却不愿意动手:“陆大人,小人平时也就打一些家具,这东西我是第一次听说,万一没做好,睡在上面的人万一把床压垮了,砸到下面的人怎么办?”
梁木匠说什么也不愿意尝试,他成立的梁氏木业才刚刚起步,不愿意冒险砸了自己的招牌。
陆久安愁眉苦脸,沐蔺给他支招:“不是有谢怀凉吗?你招他进府上,总要物尽其用。”
陆久安当即要把梁木匠带去找谢怀凉:“梁木匠,双层床铺你如果做出来了,不仅在应平独属一份,在整个大周都是自此你一家。以后双层床铺要是风靡大周,那都是会和你梁氏木业挂钩的。眼下有一人可以解决你提到的稳固问题,你可想好了,如果你不去,我就找别人了。”
梁木匠有些心动,他到底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只考虑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主动找上门来:“陆大人,你说的此人是谁?”
第043章 第 43 章
陆久安把梁木匠带到谢怀凉的工作坊, 虽然说谢怀凉喜欢独来独往,但是因为之前给的那个挂钟,他已经摸索出部分分路组件, 那些零件太多精细, 谢怀凉急需一些工艺精湛的木匠来帮助他共同完成。
梁木匠一到,两人一拍即合, 陆久安生出一种非诚未扰男女嘉宾牵手成功的错觉。
两个人关上大门你来我往探讨了一天, 晚上的时候梁木匠一脸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对陆久安保证道:“陆大人, 给我五天时间,我日夜兼程给你做一套出来。”
陆久安仍然觉得时间太长:“梁木匠,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单打独斗吗?不考虑招点学徒?”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是古代人普遍的认知。
梁木匠想了想,妥协道:“这样吧陆大人, 我让我侄儿来帮忙, 争取两天之后给你。”
毕竟是第一套, 尚且需要留出点摸索的时间, 陆久安知道这已经是梁木匠的极限,整个应平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快速度的人了。
第一座商铺建成以后,后面3套接二连三开始动工,陆久安也着手给房子的主人写信, 希望将房子征用做成收留难民的场所。
陆久安通篇采用骈文形势, 字里行间极尽华丽煽情,他在信里面言辞恳切,又是泣血又是讴歌, 整篇骈文穷尽了毕生之所学,势必达到一种, 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读了都能潸然泪下的效果。
三篇一模一样的信件隔天分别送到几家主人手上,陆久安不光信的内容绞尽了脑汁,连信封也做得非常用心,纸张是上好的印衾笺纸,入手简洁如玉,细薄光润,其上不仅贴花封漆,还用香薰浸染了一整晚。
谢岁钱拿着这样一份雅致清香的信笺,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名附庸风雅的乡贤名士。
待他通篇诵读下来,尽管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县令的真实性情,还是忍不住大骂陆久安厚颜无耻!
什么叫“竞标列甲的韩致都一马当先作了表率,你们不如一块儿振振衣袖扶倾济弱”。
那韩致尚且不知什么来路,这一点谢岁钱也感觉匪夷所思,不论他们几家如何摸排探查,通通无功而返。
这韩致背后是谁不得而知,不过陆久安有一句话确实说的不错,韩致是真真切切挑了大梁的人,有他珠玉在前带头行善,还有陆久安这么一封情真意切的惋民书,谁要是拒绝了,传出去肯定会被人在背后骂得狗血淋头。
所幸不是什么在人身上割肉剔骨的事,无伤大雅,谢岁钱也只好回了一封信表示自己举双手赞成。
只是心里到底咽不下那口气,跟几个堂兄弟大儿子说起陆久安的时候特意交待得清清楚楚:“这陆久安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往后跟他打交道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定思考透了再做决定,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梁木匠两天之后如期送上了第一套双层床铺,陆久安只是提了一下构思,梁木匠做出来的实物却和现代儿童双层床别无二致,就连爬上第二层的杠杆式梯子都换成踏板无镂空的阶梯。
陆起当即身先士卒表示愿意做那个试睡的人,陆久安哪里看不出他眼中的跃跃欲试,欣然同意。
陆起脱了靴子直接攀上第二层,床架做得非常稳固,没有丁点的晃动,且第二层的床铺外侧做了挡板,陆起在上面随意翻身,丝毫没有掉下来的担忧。
陆久安眼睛发亮,这就是他想要的双层床铺!
“梁木匠,这是你做出来的,你出个价吧,本官想把你的方法买断。我打算近期就能够在流民收纳所使用,你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出来那么多,只能集全应平的木匠来做量产。”
梁木匠心中有数,哪里敢要价:“这是陆大人想出来的东西,方法又是谢小公子提供的,小人只要拿个双层床铺第一人的名头就知足了。”
陆久安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本官也不占你便宜,这样吧,你来跟我讲一下双层床铺的做法和注意要点,本官代为执笔写下来收录在册,注上你跟谢怀凉二人的姓名,以后再遇到这种新的东西,统一收纳在其中,取名奇物志,做成套书,我来贴钱刊印如何?”
梁木匠听了不敢置信,他满脸惊喜,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陆大人说的是著书吧,我做的东西也有资格在里边吗?”
陆久安好笑地看着他:“凡是能利于生活的,都可以收录进去,梁木匠以后也要加油了,争取能多几样得意之作。”
梁木匠受到鼓励,认认真真回忆所用的工艺和做工的细节,床架怎么做结实,踏板用什么木材合适,他都说得仔仔细细。陆久安在他讲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些物品生产的背景和使用细则,算是当成了纲目科普的书在描述。
“好了。奇物志书里的第一个东西,双层床铺诞生了。”陆久安把两页纸的内容给他看,梁木匠捧着轻飘飘的薄纸,看到最后自己的署名,整个人激动不已。
陆久安随即召来应平所有的木匠投入生产,不到10天就往收纳所陆陆续续搬进去了近50张。
双层床铺刚到的时候,引来不少现场工人的好奇围观,但是没有一个流民敢躺上去,后来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小孩儿把双层床铺当成一个有趣的玩具爬上爬下,才被人慢慢接受。
等真正使用了以后,这些人就切实体会到了双层床铺的好处,容量大,还能节省不小的空间,房屋面积有限、小孩子多的家庭非常适用,手里有闲钱的,当天就去找木匠定制了一套。
陆久安忙里偷闲,窝进吾乡居的时候不由想起了韩致,不知道韩大将军如今在何处奔波追查线索。
韩致带着杨耕青一路疾驰,途经了几个县,见到了各地洪水之后的惨状。
这些县虽然和应平一样修了水利工事,不过只是敷衍了事,所以洪水一来,根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大水肆虐之后,百姓种的粮食颗粒无收。
县衙依然开仓赈粮,只是韩致粗略看了一眼,那些破碗里装的赈粥清汤寡水,偶尔还能吃出碎小石砾,说是米汤都一点不为过。
韩致和杨耕青二人边行边沿路告诉他们,应平县为受灾的人民提供温暖的住所,还能靠自己的双手填饱肚子,如果尚能行走的话可以前往应平避难。
大多数流民眼里麻木不堪地看着韩致,并不相信他话里的消息,只有少部分人重新燃起希望,拖家带口往应平的方向而去。
杨耕青目露担忧:“将军,去应平要途径不少山林,那些地方有山匪的踪迹,这些百姓手无寸铁,就这样过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韩致提了提马缰绳,朝着西南方极目远眺,视野掠过几个稀稀拉拉蹒跚前行的人影,攀过绵延起伏的山峰,落到白云深处,那里是应平的方向。
“虽然手无寸铁,也是身无分文,山匪不是什么人都劫的。”
韩致和杨耕青达到江州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江州作为一个省属的中心城市,与其他县比起来情况要好很多,城墙修的高大巍峨,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攒动。
他们兵分两路,杨耕青偷偷潜入城西的卫所,韩致则深入城东通判办公的地方,顺着马脚露出的部位开始顺藤摸瓜。
韩致轻手轻脚在袁通判的书房里翻箱倒柜,远远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迅速物归原处,腿上一个使力,翻身上梁。
门嘎吱一声响,来人正是书房的主人袁宏卢,他身后还跟着3人,韩致只消随意一扫,就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江州的知府甄谓。
虽然书房里都没有外人,四人谈话却仿佛隔墙有耳一般,声音不仅压得特别小声,而且说得十分隐晦。
韩致很久没当过梁上君子了,他一动不动收敛了所有的气息,如黑夜里一只耐心等待的猎豹,把四人说的话谈的事一字不落记在心里面。
等到他们吹灭了油灯,关上房门离去,所有声音都湮灭在夜色中时,韩致才悄无声息轻轻落在地上。
他活动了一下关节,把长久使用一个姿势带来的肌肉酸软慢慢消下去以后,回顾话里的内容,找到了先前不曾寻过的地方。
他修长的食指中指轻轻一夹,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就着月光囫囵翻了几页,又重新塞回去。
亥时初刻,两人按照计划在客栈汇合,交换彼此得到的情报。
韩致在袁通判府书房寻到的册子里记录了几个县名及几串数据,应平县就在其中,暂且不知其意。杨耕青扑了空,卫所只留守了无关紧要的虾兵蟹将,而都指挥使本人带着部下在勾栏院寻花问柳,醉心于女色。
韩致对册子上那几个县名颇为在意,出于行军打仗善计使谋的直觉,他决定挨个将那几个县造访一遍,或许真相就分散藏在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地方。
因为双层床铺的扩大量产,韩致那所最大的商铺收纳的流民足足多出一倍,那些老人孩子不用做工也能得到救济,与现场为了微薄的工资辛苦劳作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是那些劳动力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怨言,或许他们的父母孩子就在其中。灾难当前,人类仿佛摒弃了所有的隔阂间隙,前所未有的团结凝聚。
由于这批流民的组成免疫力不高,陆久安特意把石大夫调到生活广场,每日对他们的身体状况进行检查。
没想到就算这样严防死守了,在某一个早晨,石大夫的捡药童子行色匆匆地来传递消息:“房子里面突然冒出许多咳嗽发热的病人,且在人群中有扩展之势”
第044章 第 44 章
“这是疫病吧?”郭文满脸恐惧, 抖着胡子哆哆嗦嗦地问。
“现在下断论,还为时尚早。”陆久安问:“药煎了吗?”
捡药的童子恭敬的回答:“石大夫按照你给的方子每日三顿的服用,依然不见好。”
陆久安也不指望凭借电脑里抄录来的文件能够药到病除, 疫病之所以让人闻而生畏, 就是因为它极强的传播率和难以治愈得棘手程度。
郭文心里忍不住埋怨陆久安的多管闲事,那么多州县最多也就对本地管辖之内的百姓开仓赈粮, 断不会把人邀请进来好吃好喝的供着, 偏生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陆久安一眼就从郭文晦暗的表情猜到他内心所想, 他盯着郭文的眼睛冷冷道:“各人自扫门前雪, 休管他人瓦上霜。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的话,那这个世道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陆久安迅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单衣,对捡药童子道:“一边走一边说。”
陆起自后方紧紧拽住他衣袖:“大人,你不要去,万一你不小心染上了怎么办?”
陆久安露出一个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安抚他:“没事陆起, 大人我每天早晨也不是白锻炼的, 况且我有这个。”
陆久安摇了摇手上的白色布条, 陆起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口罩!”
“是的。”陆久安把口罩带到脸上, 严丝合缝地遮住口鼻,陆起转到他背后,帮他把两条带子系在脑袋后方。
陆久安只余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露在外面:“你看,有了陆起弟弟心灵手巧为我做的护身符, 任何病邪都不会入侵我体内。”
这个口罩陆久安只是无意中说过一嘴, 陆起听到耳朵里却上了心,偷偷摸摸在夜里挑灯缝制,他从小喜欢做这种女儿家才会做的手工活, 凭借陆久安简单的描绘和自己的想象,竟真让他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口罩出来。
陆起知道大人只是安慰自己, 哪有一块儿布就能隔绝疫病的,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陆久安,自房间里拿出一个葫芦:“大人,你曾说酒能够消毒,你把这壶酒也带上吧。”
陆久安摸了摸他的头:“陆起真是把我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啊,太乖了。”
到了生活广场,还没走进楼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传入耳朵,早在流民收纳所出现症状开始,阁楼四周就被洒上了石灰,陆久安就算戴着口罩,也能闻到附近浓重的刺鼻味道。
石大夫戴着面巾,正穿梭在人群中为病患诊脉,陆久安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心里涌上一丝愧疚:“石大夫,辛苦你了,你也要注意休息,作为大夫的你要是倒下了,你的病人该何去何从。”
石大夫闻声抬起头来,微微行了个见手礼,脸上浮着倦容:“老夫愧对陆大人的嘱托。”
陆久安道:“石大夫,错不在你,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疾病和天灾一样,防不胜防。”
周围有人认出陆久安的面容,他们对仁慈善良的县令心存感激,好不容易看他本人,虽然身体不适,还是强忍着站起来想要向他行礼,表一表内心的感谢。
“陆大人,多亏有你,否则我是活不过这一年的。”
“陆大人,我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县令只给我们喝清汤,还是一位俊俏的郎君告诉我们,应平肯收纳我们这群一只脚快踏入土里的人。原本我是不信的,想了想,反正都要死,要不就碰碰运气吧,居然真的是老天怜我,陆大人是天上派下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阁楼里的人纷纷向陆久安涌过来,陆久安从他们嘴里听到各式各样的感谢,这时候也意识到他们提到的郎君是谁了,原来最近陡然增多的流民是韩致为他宣传而来的。
陆久安内心微微发热,韩致知道他一心想要为应平拉动人口的计划,在追查山匪的路上还不忘想着他的事,他何德何能结识这样一位知己良友。
陆久安后退一步,向众人回鞠了一礼:“各位百姓千万不要这么想,我既身为县令,就要肩负起这个身份带来的责任,只是眼下有道难关,还需要各位配合一起渡过。”
有位一瘸一拐的老者拄着拐杖高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等都是捡来的一条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你,我毫无怨言。”
这些人既然能听了一句话就长途跋涉来到应平,分明怀揣着满满的求生希望,现在却装作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陆久安喉咙生痛,只感觉被人信任的滋味热流一般冲刷着他,几度要留下泪来。
陆久安湿润了眼眶:“我绝对不会放弃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性命,眼下你们当中有人生病,需要带到别处单独治疗,只能让你们与亲人暂别。”
“多大个事。”
那些精神不济的人并没有一丝怀疑自己被带走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甚至还主动问起那个地方在何处,不敢劳烦陆县令分出心思来照顾他们。
“那就请有咳嗽和发热症状的站出来,随这位衙役一同离开。”陆久安指了指一直站在旁边随时等候待命的赵老三。
陆陆续续有捂着嘴巴咳嗽的人主动自人群中走出来站在赵老三后面,有些病患症状比较严重,旁边的人看到了,还伸出手来互相搀扶。
过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人站出来,陆久安向他打了个手势,赵老三便领着人往集中治疗点而去。
这群人一走,屋内的床铺空了一大半,剩余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一起了,他们中间尚且不知道有没有潜伏一些还未发现症状的病患,也是需要隔离分居的。
幸好陆久安提前考虑到这种情况发生,早早在郊外效仿汉朝时期的病迁坊搭了简易设施,又安排衙役用石灰和醋对此地进行消毒除菌。
阁楼四周拉起警戒线,暂时不允许人靠近,现场的工事自然也停了。
大街上出现一群巡逻的衙役,他们戴着口罩举着木牌在城里来回走动,木牌上写着一行大字:“不扎堆,勤洗手,火燎烟熏自主消毒。”以此劝诫百姓回家自主隔离。
很快县城私下里流传着一道声音:“听说应平有疫病了。”
这种说法很快散播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应平因此变得人心惶惶,好在大家都是惜命的人,按照衙役木牌上的指示躲在家里,每日洗手消毒。
应平只热闹了不到一个月,寂静的街道仿佛又变成了一座空城。
江州府奉命下来负责传令的小吏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带着一队随行的佩刀官差骑着高头大马自街道飞驰而过,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除了马蹄踏在地上响亮的回声,四周静地落针可闻。
秋风萧瑟,满地枯黄的树叶被打着璇儿卷起来到处翻飞,浑身漆黑的飞鸟啼鸣一声,自房檐落在街道的一旁,路上没有人类的气息,飞鸟甚为嚣张地沿着铺就平整的青石板寻找食物。
这份寂静太过诡异,传令官不由拉紧了缰绳,他惶恐地四处看了看,大街上关门闭户,空气中漂浮着难闻的气味。
佩刀官差嘀咕:“这应平真是怪了,怎么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莫不是人全死光了。”
传令官胆战心惊地准备勒马回程,脑海里响起出发时袁通判严厉的声音:“务必要把陆久安带到江州来。”
小吏咽了咽口水左右为难,他可以预料到,如果今日不按令带回陆久安,恐怕头上那顶帽子将永远地离开他了。
传令官想到此处,浑身抖了抖,咬牙继续往县衙方向打马前进,行了大概四五公里,见到两个打扮怪异的小卒,其中一人见到他们,立即横眉眼竖大吼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怎么还在外面乱跑?”
随行官差唰地抽出佩刀:“不长眼的家伙,也不瞧瞧你们在和谁说话,敢对着我们大吼大叫。”
小卒旁边的赵老三捅了捅暴脾气的同事:“陆大人不是交待过吗?我们要和颜悦色地执行公务,不能态度恶劣。被发现了肯定要扣你表现分,还想不想挣警犬了。”
小卒梗着脖子嘟哝:“那也要听候差遣啊,所有人齐心协力一同抵抗病毒,总不能因为几颗老鼠屎功亏一篑吧。”
佩刀官差暴怒:“你说谁是老鼠屎?”
小卒脸红脖子粗就要上前理论,赵老三赶紧拉住他,瞪了他一眼:“糊涂,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一改?”
赵老三对着来人抱拳,自怀里掏出几条白布递给他们:“对不住,他脾气冲了点,但也是为了你们各位好,现在特殊时期,各位还是戴上口罩的好。”
赵老三把口罩塞到为首之人的怀里,又拿出一个喷口的容器对来人道:“请各位把手伸出来,这里面装的是酒,我给各位消一消毒。”
赵老三轻声慢语,传令官自然不好发作,他高坐马上递出手,赵老三给他喷了点酒,传令官感觉手心一阵清凉,拿到鼻子前嗅了嗅,确实是酒无误,他又把怀里一团口罩分发给其他人,按照赵老三的演示系上。
传令官嘴巴鼻子上面系了一团白布,呼吸不畅,他往下扒了扒,露出一点鼻尖出来,赵老三阻止道:“忍耐一下,在外面要全部蒙上,你这样起不到防护作用。各位是远道而来的同袍吧,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大人,来应平所谓何事?”
刚才发怒的佩刀官差回答:“你比你身边那小子有眼色,我们从江州来,奉令去你们县衙府,我问你,你们街上空无一人,又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陆久安曾经特别叮嘱过,如果遇到江州下来的人,万不可轻易怠慢,赵老三愈发恭敬,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对方,来人听到是疫情,一个个大惊失色,勒着马缰后退几步,看着赵老三两人的眼神十分警惕。
佩刀官差悄声问传令官:“大人,还去吗?疫情搞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传令官同样内心发怵,他强忍着恐惧道:“先去看看情况。”
陆久安三天两头地往病迁坊跑,每次出门全副武装,到家洗手消毒,今日回府刚把换下来的衣裳丢给仆人用沸水浸泡,烧艾嵩烟熏,门子来通传:“大人,有六名贵客造访,赵组长说是江州府来的人,身上带有佩刀。”
赵老三因为表现良好,在绩效考核的时候被评为全队第一,警犬目前还在实验阶段,没办法作为奖励兑现,陆久安干脆采用管理者百试不爽的方法,直接给他升职加薪。
赵老三春风得意了好几天,用着赵组长的名头嘿嘿傻笑着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
今天这事看来,人一旦改邪归正,还是非常靠谱的,反正陆久安用得甚为舒心。他听了通报内容,保险起见,束起来的头发重新放下来,想了想,又让陆起去灶房要了点面粉敷在脸上,这么一捯饬,整个人透出一身病容。
正所谓强大的敌人用心险恶,弱小的县令只好兵行诡道了。
第045章 第 45 章
沐蔺笑嘻嘻地看着陆久安:“府上没有女眷, 看吧,用个粉找到膳夫那儿去了。”
陆久安瞪他:“我入冬才及冠,况且不立业何以成家, 女眷什么的休得再提。”
沐蔺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本世子还是想要保住双腿的。”
陆久安不懂他为什么又扯到双腿上去:“今日就不劳烦沐小侯爷跟着在下了吧,江州府光明正大来人, 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沐蔺亦步亦趋:“那不行,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我就不单单只是双腿保不保得住了, 恐怕性命堪忧。”
陆久安后面缀着沐蔺和陆起两条尾巴,他们到候客厅没多久,几个面容整肃身材高大的人走进来,当头一人开门见山道:“陆县令,我等前来通传知府手谕, 请你前往江州述职。”
说是请, 语气和趾高气扬的态度可一点也不客气。
果然!与韩将军猜想的分毫不差, 陆久安想起韩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视野不着痕迹地扫过陆起,突然闷声咳嗽起来。
陆起不愧是和他朝夕相处之人,默契十足,他拿过水杯递给陆久安, 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人, 您昨日都咳血了,确诊病房里那待的都是症状严重的病患,您每日亲自跑一趟, 陆起实在是担忧您的身体。”
陆起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脸上的担忧却是情真意切, 传令官惊呼一声,双腿非常夸张地齐齐往门外退去。
陆久安喝了水,虚弱一笑:“对不住啊这位大人,本官也不知是染了风寒还是疫病,这两日咳嗽得厉害。”
传令官即使戴着口罩,此刻还要分出一只手来捂住口鼻,深怕一不小心沾染上看不见的邪祟:“你每日都要去疫区?”
陆久安愁苦:“大人也看到了,应平辖地因为疫病去世的人每日剧增,尸首一具具的抬到郊外烧掉,每天光是焚烧的黑烟把周围的树都着成了墨色,身为应平的县令,本官着实心痛,不去看一看,我愧对陛下和黎民苍生啊。”
传令官脸色难看:“每日都要死人?”
陆久安道:“是啊,尸首就在城北的郊外烧掉的,各位大人来的时候没看到吗?”
传令官听到他这么讲,只觉得今日从走城东方向进来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不说途径那处,胆小的人就是远远看上一眼,回去之后非得噩梦连连。
怪不得街上到处没人,说不定都快死光了!
陆久安双腿无力,他撑着陆起的手站起来朝来人靠近:“还要劳烦这位大人代为回复,请容许本官缓上一两日,若是风寒还好,如果是疫病,就怕带到了江州,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本官罪过就大了,大人你说是与不是?”
身材高大的六个人被陆久安清瘦的身躯逼地连连后退,他们光顾着躲避陆久安,对他说了什么已经不在意了,到了最后陆久安说什么只管应声便是,丢下一句“陆知县保重身体”,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沐蔺把扇子往桌子上一丢,拍着巴掌笑地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陆大人,精彩啊,我当初看到你的第一眼怎么会觉得你是个清风朗月的名士君子,要我说,这十二生肖就该多一肖,你是属狐狸的吧?”
陆久安毫不客气地接下这一怪诞的评价:“沐侯爷谬赞了,不过我今日虽然说的夸张了一点,真正的形势确是半点不容乐观,我给府上定的规矩是每个人都需要戴口罩,小侯爷还是防微杜渐的好。”
沐蔺笑容慢慢消失了:“陆县令提醒的是,我自认为还是阎王爷手段厉害一些,不敢拿身体托大。”
陆久安近期又抽了个时间进办公室兑换了两本关于传染病治理的书籍,再结合21世纪疫情防控政策把病人分为确诊、密接、次密接,来进行更为细致的隔离治疗。
这样一套防疫手段要实施下来,最艰难的条件就是人手不够,承担流民的每日三餐需要人做,做好了的饭菜需要人派发到病迁坊,隔离病人需要人维护秩序,说来说去,最终还是绕不开人口二字。
衙役统共只有60多人,起早贪黑也完不成如此庞大的工作量。
陆久安没有办法,他只有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态,让衙役挨家挨户的招自愿者。
所谓自愿者,不仅要承担被染病的风险,辛苦工作以后还没有报酬,陆久安原想着能超过十个人就很好了,没想到应平的百姓再一次给他带来了惊喜。
200多个自愿者高低不一站到县衙府上听候差遣,他们中的人有些是因为家人被带到了隔离点,有些人全凭着一腔热血,还有些人是受了应平县衙恩惠的流民,舍生忘死只为了尽力所能及的事来回报。
“人无精神则不立,国无精神则不强。我相信,应平因为有你们这群人,这场同疫病的殊死较量中必将取得胜利!”陆久安让衙役给每一个志愿者派发赶制出来的简易防护服、口罩及消毒喷壶。
喷壶自然是由谢怀凉按照陆久安提出来的思路设计出来的。壶是收购的葫芦和竹子组合制成,因为材质和现代使用的塑料瓶没办法相比,酒的挥发性会导致使用浪费,消毒的液体就换成了醋。
这批志愿者很快就投入工作中,有了他们的加入,从疫情刚出现就奔赴前线工作的衙役得以轮岗休息,很是松了一口气。
按接触程度划分隔离治疗果然起到了显著的效果,传染链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不过确诊病患的用药却没有进展,患者的病情起起伏伏,陆久安为此连续不断写了3分状奏加急上报朝廷,当朝天子如果有心,一定会下旨意派大夫紧随巡抚史之后到达。
有一天下午,陆久安像往日一样前往治疗点视察疫病情况,治疗点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陆久安看到门口立着一副拐杖颇为眼熟,心里涌出不详的预感,忍不住拦下志愿者。
他指着那副拐杖问道:“可是这位死者生前使用过的?”
志愿者工作了这么多天,已经适应了每天有人悄无声息离开的事情,他回忆了一小会儿,老实回答:“这人年轻时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副拐杖确实是他的。”
陆久安手抖到无法自控,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死者的白布掀起来,看到一张形容枯槁白发苍苍的脸,是他!当日那位笑容和蔼的老者。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陆久安心中震痛,只觉得呼吸困难站不住脚。
“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等都是捡来的一条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你,我毫无怨言。”
不久前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经溘然长逝。
这位全力支持他的老人,挨过了饥荒,忍过了长途跋涉,最终没有熬过这场灾难。
“大人,你没事吧?”志愿者见陆久安瞳孔骤缩,脸色苍白,关心地问道。
陆久安两次张了张嘴,都说不出话来,他极缓慢地摆了摆手,扶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大人,大人!”
陆久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耳边回荡着不同的声音,睁着双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眼前放大的脸是陆起。
陆起将陆久安一把背到背上,往石大夫所在之处赶去,一边急行一边焦急地大喊:“石大夫,快来呀,大人大人突然癔症了。”
“哎哟。”石大夫回头一看,“大人这是怎么了,你慢点慢点。”
几个童子帮忙把陆久安从陆起背上卸下来,石大夫扒开陆久安的瞳孔看了看,又搭上手诊了诊脉,最后用拇指在人中穴狠狠掐下去。
陆久安幽幽转醒,转着脑袋看了一圈,陆起仿佛劫后余生,红着眼眶轻抚陆久安胸口。
“连日积劳,忧思过重。陆大人,你也要好生休息,不要太过担忧啊。”
陆久安失魂落魄:“我失言了,石大夫,我向他们承诺过,不会放弃他们。但是一个个人在我面前死去时,我却无能为力。”
石大夫叹了一口气:“生死有命,照你这样说,老夫才是万死难辞其咎,作为大夫,眼睁睁地看着病人被病痛折磨而死,我专研了那么久,依然对这个疫病束手无策。”
陆久安转了转眼珠子:“石大夫尽力了。”
石大夫问:“听说陆大人已经将疫情奏请朝廷,天子会派太医来应平吗?”
陆久安木然地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来不及的,这些病人等不起。”
石大夫紧抿着嘴角迟疑不决,突然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算了算了,老夫知道眼下或许有一人能拯救这困境。”
陆久安眼睛里慢慢燃起亮光:“石大夫请说,不管是谁,我倾尽所有将他请来。”
石大夫道:“陆大人可记得你曾经提到过的秦技之。”
陆久安的脑袋此刻犹如一团糊浆,他思绪良久,脸上一片空白,石大夫提醒道:“你曾说与我听的噎食的急救之法,你说创立那法子的是一位叫秦技之的后生。”
“是他?他有法子?”秦技之这么年轻,经验丰富的石大夫都黔驴技穷了,莫非此人是什么潜心修行的出世天才?
石大夫摇了摇头:“非也,秦技之有没有法子我不确定,如果他父亲尚在人世的话,一定可以研制出治病方子的。”
陆久安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看到秦技之的时候他是一个为生活所迫无以为继的流民,如果家中真有一位本领了得的父亲,为何抛下一身精湛医术让儿子到工事做这等粗活。
他问道:“为何如此肯定他父亲能行?”
石大夫摸着胡须回忆起往事:“秦家世代杏林,曾经在江州颇有名气,到了秦技之曾祖父那一代,得贵人提拔,举家搬至晋南,听说入宫进了太医院。二十多年前,秦家带着尚在襁褓的麟子回乡祭祖,在江州义诊的时候老夫有幸攀谈一二,那婴孩名讳就是技之,父亲秦昭年纪轻轻官至太医院副使,可见医道高明。”
陆久安喃喃道:“太医院的?那不就是御医吗?”
石大夫叹气:“只是不知道此秦技之是否是彼秦技之了,如果是,就算只从习了他父亲医术一二,应该也难不倒他。秦昭本人在此地的话,更是十拿九稳。”
陆久安目光坚定:“是与不是,看了看登记名册就知道了,谢石大夫为我指明道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要争取抓到手中。”
第046章 第 46 章
陆久安不作耽搁, 几人合力在茫茫字海中寻找那两个名字,这期间陆久安仿佛等待裁决书的罪人,直到陆起兴奋地自椅子上一跃而起, 大声欢呼:“找到了, 秦昭,秦勤, 秦技之, 三个秦姓挨在一块儿的。”
陆久安这才感觉沉重的枷锁被卸下来, 如释重负。
陆久安额头上全是冷汗:“找到就好, 在世就好。”
登记名册记录的基本信息非常齐全,临时分配的住所也一目了然,赵老三自请带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几人暂住的茅草屋。
陆久安环顾简陋的居所,不明白术精岐黄的秦家为何沦落至此。
陆久安正待扣响门扉, 突然见村口步履蹒跚行着两道身影。
他似有所感, 放下敲门的手静静等待, 果然见两道身影愈来愈近, 最后停到他们面前。
这两人看着皆是年过半百的老者,其中一个老汉佝偻着背脊,露出龙钟老态。
另一个老汉从面容来看,年纪显得稍小。不知何故却白发垂项, 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行走携杖,似乎看不见。
驼背的老汉虽然身形枯瘦,一双招子却炯炯有神, 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他搀扶着旁边的同伴询问:“不知几位贵人前来蓬屋所谓何事?”
陆起道:“请问是秦家吗?我与我家公子前来寻人。”
白发老者听了,脑袋往陆久安等人方向偏了偏, 笑呵呵道:“自从回了江州,多久没听到过这句话了,老夫秦勤。”
陆久安朝着他长鞠一躬:“秦公。”
又转向驼背老者:“这位尊称?”
白发老者似乎猜到他们来此地的目的:“他是我们秦家的老管事了,小公子,请回吧。你找错人啦。”
说完也不等陆久安回答,径直推门而入。
陆久安大急,不曾想来此一趟连门都没进就要无功而返。
陆久安如何甘心?趁着门缝尚留一寸,也顾不得礼仪了,卡着手蛮横地挤了进去。
“秦公请留步。”
屋子里闻声走出两位松形鹤骨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秦技之,他看向陆久安,微微皱起清癯的眉头:“陆县令。”
当日与秦小公子因为一场乌龙而相识,不曾想今日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秦勤闻言,又是一笑:“原来贵人是应平县令。”
他扶着老管事的手拾级而上,屋子里传来压在喉咙深处的咳嗽声:“技之,外面来了客人吗?”
陆久安浑身一震,茅草屋内黑黢黢的看不清人影,这道声音是秦昭的吗?
秦勤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来到床沿边:“老大哥,应平县令找你治病来了。”
是秦昭,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陆久安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激动,只感觉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他对着屋内长拜不起:“应平遭遇厄难,恳请秦公出手相助。”
“陆县令请回吧。”
陆久安得了一个如出一辙的答复,并没有灰心丧气:“秦公想来应该知道应平出什么事了吧,你们如今身陷此地,疫病一日不除,这场燎原大火迟早会吞噬整个应平,最终你们也没法独善其身。”
秦技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屋内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那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歇。
“独善其身,不是独善其身啊陆县令,老朽已是泥菩萨过活自身难保了。陆大人,我帮不了你。”
陆久安充耳不闻,垂首立在院中,秦昭不答应,他就一直守在此处,直到他答应为止。
秦昭一直不曾露面,屋内也再没有传来任何响动,双方就这么隔着一堵墙互相僵持着,过了两个时辰,秦技之看到陆久安几人还站在院子里没走,忍不住道:“陆县令你宽厚爱人,以善政闻,技之佩服,不过家父说的没错,我们帮不了你,你执意在此不过是白费时间罢了。”
陆久安固执道:“种子不破土,不知春夏秋冬;江河不东流,不知山川四海,未曾试过,如何知道,你们帮不了我。”
秦昭叹了口气,似乎妥协于陆久安的执着:“技之,将陆大人请进来吧。”
沐蔺寸步不离陆久安,秦技之伸出手挡住他:“家父只邀请了陆县令一人,闲人勿进。”
沐蔺伸手圈住陆久安的腰:“在下不是外人,在下是内人,我对陆大人生死不弃。”
什么时候了,沐蔺怎么还拎不清场合时间,陆久安拍下他的手,恶狠狠地警告了沐蔺一眼,随着秦技之进门。
“不识好歹。”沐蔺咕哝。
房间里光线黑暗,陆久安走进去以后,虚着眼睛适应了两秒,视野才渐渐清晰。
这个原主人的居所实在是清贫难言,家徒四壁。房间面积小的可怜,集厨房客厅卧室于一身,真正意义上的套一。房间内里除了一个瘸腿的破烂桌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墙身由土砖砌筑,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和虫蚁筑巢,已经到处坑坑洼洼,墙壁上只开了一扇窗。房顶用稻草铺就而成,姑且能遮风挡雨。如果冬天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既不采光,也不保暖。
自古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秦小公子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培育出来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居住,人的身体健康很难得到保障。陆久安看到这样的环境,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怎么样说服德高望重的秦太医出手。
直到他看到嘴唇青白缠绵病榻的秦昭。
秦昭久病在床,面色蜡黄,头发干枯,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从温润的面相看出此人年轻时候的风采,他左手微微使力,从病床上坐起来时,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陆久安看出来他用劲的怪异之处,好像他只用了半边身体来着力。
秦昭对着陆久安点了点头:“是一位身正目清的好儿郎,应平有你,可起死回生也。”
陆久安苦笑:“若秦公不相助,应平想要恢复如初,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那是鲜活的生命,晚辈不敢轻视。”
秦昭偏了偏脑袋,倾斜的嘴角噙着一抹儒雅的笑容:“陆县令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如你所见,老朽身偏不用,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残命,尚能开口说话,只是右边手脚无法使用了。”
陆久安如晴天霹雳,秦昭老先生这是中风了!他不过天命之年,居然得了这个病。
中风者,百病之长,至其变化,各不同焉,严重的全身瘫痪,好一点的半身不遂,而且中风大多是因为脑血管疾病引起的,很难治愈。
陆久安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嘴巴嗫嚅两下,倒是白发苍苍的秦勤心态良好,反过来好言相劝:“陆大人你瞧,咱们秦家瞎的瞎,残的残,实在是力不从心呀。不过咱们两个老头子看得开,无需难过。”
秦勤目不能视,就算家道中落,他也不曾干过粗活,所以一双老手还是如当初一般,就像大富大贵人家保养出来的,未曾饱经风霜,与他满头鹤发一点也不匹配。
他用这样一双手摸到陆久安肩上拍了拍:“我听技之说过你,这个小子愤世嫉俗,对人间百态都颇有怨言,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一两句赞誉。”
秦技之从鼻孔里重重哼声,秦昭无奈地摇摇头,对陆久安歉意一笑:“陆小县令,老朽如今这样,实在没法为人诊断。况且已经十多年不曾行医,早就手生了。”
陆久安道:“至少让晚辈为各位寻一处安闲舒适的地方,滋养身体,这套住所实在不适合你们养病,请随晚辈移步。”
秦勤洒脱一笑,手上微微一个用力,将陆久安推出门外:“无功不受禄。”
沐蔺瞧见陆久安的模样,就知今日白跑了一趟,听了陆久安说的秦昭身体状况,他拨弄着自己指甲,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同情:“所以啊,还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赶紧快活。”
陆起劝道:“大人,石大夫才刚刚让你多休息,咱们先回府上吃过饭吧。”
陆久安想到秦昭不过天命之年,却要终日躺在床上渡过余生,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他既到万分心痛,又感到钦佩,心痛秦老先生困于一方狭窄的茅屋里,不见天日,那种滋味该是何等难受,钦佩于对方身残志坚,初心不坠。
他回到县衙,第一时间去了谢怀凉的工作坊,让他配合梁木匠打一个轮椅出来,陆久安的想法是,秦氏一族救死扶伤半生,不该落地如此下场。
大周这个时代是有轮椅的,非大富大贵不能用,贫苦人家若是残废了,只能以手代脚。梁木匠打了一辈子的家具,哪里看过轮椅,此刻唯有让谢怀凉指导意见了。
石大夫下午听了陆久安的传话,惋惜道:“真是造化弄人,可惜啊。”
他以为陆久安就此放弃了,不料陆久安不见气馁,匆匆忙忙吃过午饭就要赶去,沐蔺抬起长腿放在门框上挡住他的去路:“秦家老儿一个瞎一个残,你去了有什么用。”
陆久安拔开他大腿:“秦技之继承衣钵,石大夫说了,就算只学得秦昭十分之一的皮毛,放在应平一众大夫里也是佼佼者。秦昭不肯出手,那我便找秦技之。”
沐蔺纳闷,秦昭自称十多年不曾行医,陆久安怎么就确认那秦技之一定会医术的。
秦昭同样好奇,看着被连翻拒绝依然乐雷打不动出现在他面前的陆久安问道:“技之从不曾在外面提过此事,你如何得之的?”
陆久安道:“晚辈偶然从秦公的手臂得之。”
秦昭低下头看向自己不能动弹的那只手,恍然大悟。他的那只手臂上,有几个微不可查地针眼。
陆久安语气确认:“针灸能活络血脉,秦老先生手臂上的针眼还未闭合,想来刚施针不久,这间房子里,除了令公子,还有谁能为您施针呢。”
“既然身怀救死之能,如果不加以使用,岂不可惜。我相信秦老先生指导令公子时,也是如此想的。恳请老先生,让令公子施于援手吧。”
不想秦技之突然在此时大发脾气,用力把陆久安往后一推,陆久安没有防备,被推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秦技之的声音冲破房顶,连屋外的沐蔺和陆起都吓了一跳:“陆县令怎么这般胡搅蛮缠,都说了不治,滚出去。”
秦技之的反应落在秦昭眼里,另他深感无力,他对陆久安报以歉意,娓娓道出陈年旧事:“陆县令,我家技之是迁怒与你了,你既然能寻到老朽这儿,应当是知道我曾受祖上荫蔽,在太医院掌官,不仅是我,余弟秦勤也同我一道任职,不过早在十多前,因为医术不精遭了劫难,被下谕旨,我们秦氏一族终身不得再行医。”
“所以不是老朽不愿,是圣命难违。”
秦技之心中憋着一股气,他大声嘶吼:“哪里是爹你医术不精,你分明是被奸人迫害,他们是非不分”
秦技之手段粗暴,带着满腔的怒火将陆久安再一次赶出来。
秦技之扭曲的面容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怨天尤人,满腹仇恨,不过是在对遭受到不公待遇的家族打抱不平,久久无法释怀。
陆久安晚上在汤桶舀水冲刷身体,越想越不甘心,他身体里似乎燃着一团火焰,驱使着他无法忘记死去的瘸腿老者,无法忘记悲愤难言的秦技之。
应平的百姓需要大夫的治疗,秦技之需要世人的救赎。
第二天秋雨绵绵,陆久安执拗地站在雨幕中,陆起劝说无果,撑着一柄油纸伞陪他候在冷风里。入秋以来气温陡降,沐蔺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饶是他身子骨强健,也被吹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本世子才懒得站外面陪你。”沐蔺说完这一句,躬着身子钻进远远停靠的马车中。
午时一过,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秦勤杵着拐杖,视线空洞不知落在何处:“陆县令何必如此,虽然应平天高皇帝远,为君者金口已开圣旨已下,为臣者自然不能抗旨不尊阳奉阴违。”
陆久安亭亭站在院落中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全身从头到脚早已经被斜风细雨浸湿,即使此刻他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声音里依然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人命关天,当今圣上爱民如子贤明圣德,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责难与你们。”陆久安顿了顿,说道:“如果圣上因此问罪,我陆久安一力承担!”
陆久安眼神坚定地看着秦技之:“如今应平的大夫一筹莫展,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我相信你是不会冷眼旁观的,我知道你心怀善志,否则那日你也不会施以援手。”
秦技之别过双眼。
秦昭躺在床榻上闷声咳嗽,终是被他诚心打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陆县令如此锲而不舍,我要是一味推拒,倒显得铁石心肠。”
秦技之哀哀唤了一声:“爹”
秦昭摆摆手:“罢了罢了,就如小友所言,我浸淫医术半生,就算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回江州,也不曾中断了对技之的教诲,想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重新悬壶问世。世代杏林,总不能在我这里了结了吧。”
陆起激动地握紧陆久安的双手,陆久安如愿以偿,心里落下一颗大石头,对着大门行了三个无可挑剔的躬身之礼,以示感谢。
秦技之和老管事的儿子合力将秦昭抬到马车里,秦勤也在陆久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秦昭靠坐在马车的软凳上,看着四周精心的布置,哪里不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陆久安的苦肉计。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陆久安:“原来陆县令是有备而来啊,昨日还徒步,今日就特意赶了马车,是为了载我们两个老头子吧,就这么有信心说服我们?”
陆久安被戳穿了心思,没有半分忸怩愧疚,他落落大方回道:“若不是两位秦老和令公子心系众生,仁心仁术,我就算有再利索的嘴皮子,也是动摇不了你们半分的。”
陆久安请回了三尊在世华佗,最激动的非石大夫莫属。秦勤眼睛坏了,不能行医问诊,秦昭虽然瘫了半边身子,尚能望闻问切,他坐在陆久安定制的轮椅上,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就能推动自如,仿佛拥有了另一套身体,便感觉自己宝刀未老,坚持要重出江湖了。
第047章 第 47 章
有了秦昭和秦技之两座大山坐阵, 石大夫压力骤减。
和同行大佬一起实时坐医问诊,纸上谈兵的体验与之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石大夫在旁边时不时听一两句, 之前想不通的地方很快便迎刃而解。他仿佛一个在大师班里进修跟学的小徒弟, 一天下来受益匪浅。
人啊,果真是学无止境。
陆久安眼见病人因为久医不治, 求生意志岌岌可危, 他在征询了秦昭的意见之后, 公布了秦家曾在太医院就职的事。
百姓以为皇帝下派的御医到了, 御医是谁啊,专门给宫中贵人治病研药的,在大周整个医学领域属于出类拔萃一样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及,现在出现在此地, 大家性命便无忧了。
信仰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百姓跪在地上给秦技之秦昭二人磕头致谢, 将秦技之弄得手足无措。
父子齐上阵, 很快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至少每日的死亡率直线下降,到后面再没有病人因为救治无效被抬走烧掉。
秦昭身体到底大不如从前,只在现场问诊了几天, 后面每日只限时出诊一个时辰, 用来观察疫病的症状及变化,其他时候则待在石大夫的药房研配药方。
秦技之年纪轻轻,却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手医术使得出神入化。该说不说这到底是个看脸的世界,秦技之本身就长得俊朗, 专心行医时又带着别样的魅力,一些孩子和未出阁的姑娘有事没事就爱往他这儿凑,乖乖任他扎针开药。要是秦大夫处在现代,穿上一身白大褂,不知道要迷死多少人了。
秦家五个人的住所被安排在府上杨耕青的旁边,陆久安又添大将,心情也不再如之前那般那么沉重低迷。
晚上秦技之主动找陆久安谈心,秦技之脚不沾地忙碌了一天,整个人疲惫不堪,内心却非常充实满足。
事实上,秦技之表面上表现得对名声事业毫不在乎,但是却有一颗奋发图强重振秦家的决心,他给自己施加的无形压力像荆棘一般时时刻刻鞭笞着他,这是秦家乃至陆久安都能隐隐察觉到的。
所以当陆久安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鼓励他不受皇权束缚,还一副把所有责任扛在身上的态度,让秦技之内心十分动容。
秦技之带来百姓相赠的米酒和烙的花生,心情颇好地为两人掺上,一副准备今夜杯酒言欢的架势。
陆久安想起上次喝酒以后出的丑事,婉言相劝:“现在特殊时期,事务繁多,不宜饮酒。”
秦技之道:“送我的妇人说,这米酒没酿多久,只刚刚出酒味。我是大夫,心里有数,不碍事的。”
陆久安端起来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然度数不高,喝起来酸酸甜甜的,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饮料,是以陆久安放心大胆地跟秦技之碰杯。
“陆县令,你知道吗?我自幼锦衣玉食长身在晋南,岁月静好,家宅和睦。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爹告诉我,要带我回曾祖父从小生活的地方去时,我尚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叔父一夜白头,双眼失明,周围的同伴都见不到了,生活也是一落千丈。”
秦技之这是要对着他敞开心扉了,陆久安将杯子暂时放在一旁,双眼直看进秦技之眸子深处,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秦技之慢慢回忆着,也不在乎陆久安有没有认真在听,似乎只是想找个人将长年累月的苦闷发泄出来,他双眼泛着微光:“后来随着年纪慢慢长大,我发现我爹不再碰医学典籍,连前朝皇帝赏赐的那套宝贝御针也不再使用,我感觉很奇怪啊,叔父他眼睛看不见了无法行医很正常,为何我爹好端端的也洗手拢袖了。”
秦技之说道此处,微微哽咽:“我爹明明一直在孜孜不倦指导我,让我每日三更起五更眠,风雨不缀地学习医理,他自己却放弃了钟爱的杏林岐黄。我不明白,在书房里嚎啕发怒,离经叛道撕毁了很多书册之后,他才告诉我真相。”
陆久安伸出手在他背上宽慰地拍了拍:“令尊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你被教导得很好,令尊是个好父亲。”
秦技之道:“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这是他告诉我的。这些年我都是靠着这句话撑过来的,既然不能行医,那就走仕途之路,不过你也知道,我几次科考都功名不成,因为我心里憋着一股对朝廷的怨气,最后一题总是过不了。”
秦技之苦涩一笑,自嘲道:“让你笑话了。”
陆久安听了秦技之这一番话,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对秦昭和秦技之也愈加佩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技之,你以后会有浩瀚鸿途的。”
秦技之得到安慰,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继续说道:“后来我爹中风,为了到药房拿药,我们尽数变卖了家中的财产,家里很快一贫如洗,无以为继。我便偷偷瞒着我爹去给人抄录书籍,认识了一些秀才书生,他们针砭时弊,我便从中学了一二,借此发泄心中的愤懑。”
陆久安想,怪不得秦技之后来变成了一个小愤青,原来是受这些“评说专家”的影响,这些人平时正事不做,最喜欢干的就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到处攀咬,以指责他人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仁义道德,四处放屁,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得亏秦技之有秦昭老先生这位父亲,要不然以他这种容易被洗脑的人,指不定早就黑化厌世了。
陆久安暗暗决定,一定得把秦技之纠正过来,免得好好的一个医学界潜力股,被那群狗屁倒灶的家伙给带歪了。
陆久安举起杯子跟秦技之碰杯对饮,忍不住好奇问道:“只是我尚有一点不明白,秦公为什么说自己是医术不精而遭劫难的?当初发生了何事?”
要说秦昭是因为终日打雁,而被雁啄了眼,陆久安是万万不信的。
秦技之摇摇头:“我只知道大概,十几年前,宫中有贵人被毒害,检查出来是吃了我爹开的药里多了一味不寻常的药材,我爹说,他分明特意嘱咐过不可和那味药材混吃,怎么偏偏方子里面就出现了。哼,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么!”
陆久安从中嗅到一丝丝阴谋的味道,他只是听了当事人儿子的转述就有所怀疑,无怪乎秦技之这么认为了。
秦技之拍着桌子大声恨道:“我爹断不会有害人的想法,也不会犯这种粗浅的错误,你说,不是有人嫉妒我爹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处尊居显,而故意迫害他的吗!”
陆久安同仇敌忾:“就是,这群人怎么这么坏啊!”
秦技之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半天,鼓起勇气敬陆久安:“所以陆县令,其实技之对你心存感激!”
秦技之终于当面道出内心的感谢,觉得这种感觉也不坏。
陆久安揽住秦技之的肩膀,一脸哥俩好:“没事,以后就让我来当你的心灵树洞。”
秦技之疑惑:“心灵树洞?”
“就是我可以安静地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无论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一吐为快。”
话音刚落,秦技之皱了皱眉头,脸色难看地看着陆久安,青白相交来回变化。
陆久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凑近些正想询问,秦技之突然张开嘴巴,哇一声吐在他面前
倒也不必这样一吐为快,陆久安内心悱恻,不是口口声声说感激我吗,怎么我一靠近还吐了呢。
秦技之吐完以后,又开始干呕,陆久安这才感觉不对劲,拍着他的背给他递茶倒水,秦技之喝过水,慢慢缓了过来,他抬起头,神经质地对着陆久安露出一个惊喜交加的笑容,无端令他遍体生寒。
“我知道了。”秦技之大叫:“这几日隔离点就有病患是这样的症状,我被感染了!”
陆久安真想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脑袋烧糊涂了,怎么在感觉自己有可能感染了的情况下,还一脸兴奋的模样。
秦技之猛地敲击手掌:“我正毫无头绪,这下子,我可以以身试药了!福祸相依,焉知不是转机!”
陆久安头皮发麻,这个医学疯子。
陆久安与秦技之促膝长谈对饮互啄这么久,自然也不能幸免,第二天他便感觉浑身无力,头脑发晕。
陆久安当即断腕以全质,毅然决然地要搬进隔离点,与那些百姓同吃同住。
陆起害怕极了,担心他就此一去不复返,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大人,你就在县衙隔离不行吗?我们近期不与你来往就是了。你不要去好不好?”
沐蔺也十分懊恼,他千防万防,不料百密一疏,让自己人给霍霍了。他恶狠狠地瞪了秦技之一眼,一想到韩致会有的反应手段,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久安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拒不接近陆起,与他隔了三尺远:“天子犯法尚要与庶民同罪,我此番不去,难以服众。好弟弟,你快回去吧,有秦太医在,不会有事的。”
“那我与你同去,方便照顾你。”
“胡闹!”
陆久安呵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陆起一个背影。
陆起全身发抖,既想给老夫人写信,又怕无端令他们担忧,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笼罩,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沐蔺看到陆起在门口徘徊不已,心道,陆久安倒是有个忠心耿耿的好书童。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一个主不像主,一个仆不像仆,更像是一对感情浓厚的亲兄弟。
这陆久安到底什么魅力,那江预也是,谢怀凉也是,连韩大将军也是,竟引得周围的人争相献好,侧目相待。
第048章 第 48 章
陆久安隔离治疗点住下来的第二天, 突发高热不退,全身畏冷,恶心呕吐, 陆久安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机能正快速流失掉, 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睡觉。
陆久安作为应平的县令, 虽然他自己不想得到特殊的对待, 但是医护人员彼此心照不宣地细心照顾他, 时时刻刻有人守候在他身旁, 为他宽衣接待,擦身灌药。
陆久安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以为自己此次难逃一死,浑浑噩噩中一会儿想起现代的两个姐姐,一会儿又回忆起来到大周的种种, 整个人的状态特别差。到了第三天, 陆久安才清醒过来, 感觉没有那么难受了。
陆久安想到这两天的情形, 心有余悸。疫病攻击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还有心理,因为免疫系统正在战斗中,一些负面情绪趁机而入, 陆久安的心理状态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仿佛就像修真小说中那些修行之人对战心魔的过程,所有不好的想法蜂拥而至,挤满了脑袋, 企图吞噬你。压抑、自闭、无力、愤怒。
陆久安不亲身体会,根本无从想象疫病途中百姓遭受的是怎样的劫难, 他意识到,只是治疗身体上的疾病远远不够,还要对他们进行心灵上的。抚慰。
心理疾病自古没有受到重视,很多人在无形的小黑屋中痛苦地过完一生,甚至有的人因此早早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秦技之之前背负了这么多,陆久安担心它心理战挨不过去,穿上厚厚的防护服前去探病,结果秦技之已经带病上岗,此刻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在兴致勃勃地以身识药,异常亢奋。
或许是那日的倾吐解开了他心中的结,亦或是秦技之心思单纯,只要一通就全通了。总之身为此场战役的主将,秦技之没有被疫病打趴,实在是意外之喜。
陆久安在隔离治疗点的日子,又重拾了西游记的讲述,除了西游记,他有时候会讲一些其他有趣的故事,用来开解生病的百姓。那些人常常被引得哄堂大笑,乐在其中。
陆久安其他时候也没闲着,他决定在百姓的基础生活得到保障过后,找一些有相关兴趣和特长的人开个心理治疗所,或者树洞班,专门用来倾听心理病人的诉求。
但是心理病人的配合用药就不是他能懂的了,专业事只有交给专业办,让秦技之他们考虑了。
他想到什么写什么,理了个心理治疗所的大致方案,后期再完善补充。
陆久安不知道,在他同应平的确诊病人对抗疾病的过程中,江州再一次派人下来催请,他们包裹严实,全副武装冲进县衙,却扑了个空。
传令官上次灰溜溜的回到江州,被知府在众人面前好一通训斥,面子里子全丢完了,好歹保住了官职,这次说什么也要带回陆久安。
他觉得这个看着年纪轻轻毛都没长全的县令实在是狡诈,居然用缓兵之计拖住他,这次没见到人,指不定又耍什么花招。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就不信你们陆县令一直不回衙署。”
沐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说了陆县令遭疫病,你们偏不信,诺,就在城郊,上那儿去找人吧。”
几人半信半疑到了沐蔺所指的地方,见此地不管是谁,皆身穿厚重的防护服,戴着口罩,低头不语往来匆匆。
志愿者尽职尽责地拦住他们:“前方隔离治疗点,闲杂人等不要靠近,容易被感染。”
志愿者问明来人身份,隔着一扇窗户向陆久安汇报情况。
陆久安眉头一拧,韩将军这是在外面做了什么,把江州那群大官逼得三番五次下来抓人,为何偏偏紧咬着他不放,都穷追不舍到隔离点来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陆久安便懒得装腔作势,他走到门口,隔着几块田舍的距离,与传令官等人遥遥相望。
传令官气急败坏:“陆久安,你这是要敢公然违抗上级的命令吗。”
陆久安双手一摊,无所谓道:“我就在此地,各位大人若实在要现在就拿我是问,尽管过来便是,陆久安绝不会反抗。只怕你们过不久就会被沾染,同我一道被知府大人丢在无人之地自生自灭。”
传令官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此刻却不敢踏入隔离点四周方圆几寸之地。若是陆久安一人还好,那地方连空气都是浑浊的,进入满野遍是疫病的人潮当中,犹如羊入狼群,自寻死路。
陆久安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疫病在身,为了各位的安全,本官恕难从命。”
传令官砰地一声把手中上好的佩玉砸到地上:“行啊,我奉大人之名,静候在此,活要拿人,死要见尸。”
陆久安召来衙役:“你跑一趟衙署,让府上的人禁止他们入内,就说是忧心传令官安危。”
没道理人都骑到脸上来了,他还要扫榻相迎。
陆久安不再管那群人如何蹦跶,静心养病,专心吃药。秦技之父子两,一个深谙药理,一个擅长专研,在切身掌控病情变化的条件下,两人实时沟通,不过用了十多天,竟研制出了治病的方子。
“这就是特效药了?”陆久安端着碗问。
“特效药?对,特殊疗效的药,久安信我,连着喝几日,保证药到病除。”秦技之与他患难与共之后,两人关系变得愈加亲密,已经以名相称了。
过了五日,药的效果立杆见影,隔离治疗点的人,前几日还精神不振,今日便已经生龙活虎,陆久安感叹:“中医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
为了防止疫病未祛除彻底而卷土重来,陆久安让百姓留在治疗点多观察了几日,确定疫病已经被稳定压制后,陆久安宣布:“在抗击疫情的战斗中,咱们应平的百姓获得最终胜利!”
隔离点的人群,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不知多久,终于化险为夷。不论男女老少,认识或不认识,此刻都抛下了世俗成见和男女大防,紧紧拥抱到一起,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过了许久,拥抱的人们才放开彼此,想到多日不见的家人,慢慢从隔离点散开。
得到消息赶来的陆起一头扑进陆久安的怀里,抱着他的腰呜呜大哭起来,陆起连日的担忧化作滚烫的泪水,顺着陆久安的衣服一直浸透到皮肤,让他感觉分外心疼。
这孩子,真的把陆久安当成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对待。
沐蔺心有余悸,他故作满不在乎,揶揄道:“陆久安你还不快安慰安慰你家小童子,陆起自你独自一人去隔离后,便每日茶饭不思,再哭下去就哭晕了。”
九死一生之后的重逢总是令人感动和温暖的,但总有那么几个煞风景的,打破了这和乐融融的一幕。
传令官带着随从在应平守株待兔,疫病彻除应平解封的消息一出,他就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来:“陆大人,看来你福大命大痊愈了,既然已经好了,那咱们就来算算你抗令不从的账吧!”
传令官一个眼神,佩刀的官差立即上来,就要按住陆久安,江预等护卫严阵以待,他们抽掉刀鞘,团团围在陆久安身边。
真是好大一张狗皮膏药,撕都撕不掉,陆久安冷着一张脸,声色俱厉:“你既要强织罪名,那我就与你掰扯一二。传令官口口声声说奉知府谕令而来,时至今日本官只字未见,这是其一;”
“本官疫病未除,忧心诸位健康特请暂缓,你却在此倒打一耙,这是其二;”
“按大周官制,县令一年一述,三年一考,本就未到时候,应平饥荒加疫情在你眼前你视而不见。食君之禄,不担君忧,如此不分轻重缓急,按罪当罚,这是其三。”
“这三条,你认还是不认!”
传令官被他这样口齿伶俐一条条数罪并列,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抖着手大骂:“好哇,好一个巧舌如簧的探花郎,本官说不过你,既然你不从,休怪我不客气。”
佩刀官差当即暴起,江预等人也不甘示弱,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传令官目赤欲裂:“陆久安,你是要造反吗!知府大人对你等举兵之人,可是享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此话一出,陆久安当即按住江预等人的手。造反的罪名不小,就如传令官所言,知府有权借镇压的理由调遣卫所的兵壮进行围剿。
传令官得意地勾起嘴角,佩刀官差把江预一脚蹬开,走在陆久安身后,一个刀柄撞在陆久安腰上,那官差用了十足的力道,痛得他闷哼一声。
陆久安骂娘的话还未说出口,那佩刀官差却是倒飞出去,扑起一地的尘土。
沐蔺眼神冷冽:“我看你们谁敢在我面前拿人。”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要抓着陆久安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传令官看向这个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旁边作壁观戏的人,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呼小叫。”
沐蔺慢悠悠踱到他面前,突然自怀里掏出侯爷令牌,朝着传令官劈头砸下去,砸得他鼻血奔涌而出,糊了一脸:“我是什么人,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了。”
令牌掉在地上,佩刀官差狗腿地捡起来递给传令官,不料传令官看了一眼却满脸不屑:“原来是沐家败将之子,你虽然身为侯爷世子,却是一介武将,自古武将无权干涉文官办案,否则奏书御史台,查你以权谋私之罪。”
说完竟是不顾沐蔺的身份和一瞬间难看的脸色,过来强行按压陆久安。
双方动静闹地很大,还未来得及走的应平百姓旁观目睹了整个过程,此时见那群凶神恶煞的人用绳子绑自家的县令,一个胆大的妇女自地上捡起鸡蛋大的石头照着佩刀官差扔过去:“不许你抓我们陆县令。”
周围的人有样学样,他们与陆久安同一个屋檐下患难与共,陆久安放下身段安慰他们,讲故事鼓励他们,他恫瘝在身,宽仁爱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看到这样一位父母官被人绑了手脚,周围的人纷纷拾起地上的武器,想以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他。
“你们这些贪官,平时犯人山匪不管,却跑来欺负我们清正的陆县令。”
“滚出应平,应平不欢迎你们。”
一时之间,传令官面对的不仅仅是县衙众人,还有一圈仇视的百姓。
佩刀官差抽出手中的利器,在百姓面前晃了晃,陆久安担心有人冲动丢了性命,闭了闭眼:“你们各自回家吧。”
传令官阴恻恻地冷笑:“唆使刁民挑事,罪加一等。陆久安,你头上这顶乌纱帽难保啊。”
陆久安被束了双手,面无惧色:“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为他们好,他们自然知道,你没有心,所以你不懂。”
“现在你还嘴硬,到了江州,我要呈请知府大人,先扒了你这满嘴铁齿铜牙。”
传令官说完翻身上马,佩刀官差见状,抓住陆久安的头发,把他扯到马身前面,将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传令官,传令官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抖动缰绳,竟是要骑马拖着陆久安前行。
沐蔺满脸阴鹜,抬起一只胳膊正打算打他个满地找牙,就在这时,忽闻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随着烟尘滚滚,马儿转眼及至,不待传令官叱责,自马上纵身跃下一人。
只见他往传令官胸口狠狠一踢,周围一众佩刀官差来不及阻止,传令官就被踢下马背,摔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来人不作停留,也不管传令官此刻半死不活的狼狈模样,抓住他的脸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十多掌,众人听的现场啪啪乱响,如竹管乒乓破裂。传令官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充血肿胀,末了吐出满嘴的血沫,血沫里混着异物,原来是一口碎牙。
韩致脸沉如墨,周身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怒火和血腥之气,如刚从地狱归来的厉鬼,他用看死人的目光慢慢巡视一圈佩刀官差:“尔等何敢。”
佩刀官差如临大敌,刚才抓扯陆久安的人哆哆嗦嗦地拔出刀来:“大胆”
韩致手起刀落,斩下他一条手臂,那佩刀官差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着血口跪在地上痛地翻滚不止。
其余人见这煞星一言不合就出手,再见他满脸血迹,宛若修罗,崩溃地大吼一声,四散逃窜,都没人想起地上还躺着一个自己的上司。
韩致转头看向传令官,传令官毛骨悚然,哪敢再大呼小叫地作威作福,他被韩致打落了几颗牙,说话像包着一团风:“厚汉揉命别瞎窝。”
韩致的声音裹着冰渣子:“我不杀你,勾结山匪劫运军粮,有的是人杀你。”
传令官蓦地瞪大双眼:“泥系何银?”
杨耕青走上前来,自怀里掏出明黄色的卷轴,往他面前一扔,那圣旨在他脚边滚了两圈,刚好露出玉玺盖印。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如果看不清的话,那就别要了。”
那玉玺盖印一露出来,传令官都不肖细看,他双腿一软,面如死灰,匍匐着跪在韩致面前。
“我家将军奉御旨追查军粮一案,你开口闭口知府大人,可惜他已经在前几日被捉下大牢了。”
传令官心里凉了一大截,完了完了,事情败露,等待着他的将是死路一条,想到此处,传令官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韩致走到陆久安面前,他满身的肃杀之气还未收拢,骇地四周的百姓两股战战,韩致解开陆久安手上的绳子,摩擦他手腕上勒出的一道红痕,满脸心疼:“我来迟了。”
陆久安摇头:“幸亏有你,要不然我遭大罪了,这群混账玩意儿,居然拿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作要挟,他们还配当官吗。”
江护卫和衙役在佩刀官差逃窜的时候伺机而动,他们没了顾虑,再加上那群人被韩致吓破了胆,几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佩刀官差绑了按回来,此刻正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这几人怎么办?”陆久安问。
韩致冷声道:“收押到大牢。我因为担心你出意外先行一步,巡抚史正朝这边赶来,估计明日便可到达。他是督察御史,由他专审此案。”
第049章 第 49 章
时隔大半年, 这场跨越了水灾饥荒的军粮失踪案同疫情一道落下帷幕。
军粮一案从上到下被撸了个遍,涉案人员多达100多人,全数被缉拿归案, 韩致把事情始末大致给陆久安讲了一下。
原来韩致与杨耕青在追查到那个小册子的第二天, 就逐个前往这些县衙调查,发现了一个共同的情况:这些县衙的粮仓都非常充足, 实在不像是庄稼连连欠收该有的储备。
两人立马联想到那批失踪的军粮, 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为了印证这些想法, 韩致与杨耕青又学那夜应平书房的小贼, 潜入册子上记录的那几个县令府查找有没有账本以及与江州联络的证据。证据当然是没有翻到,应当是及时销毁了。
最后仅剩应平县没有搜查,两人跑了这么多天一无所获。
陆久安今年才刚刚到任,绝对与此事扯不到任何干系,韩致相信他, 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就没办法了吗?当然有, 还剩一人, 那就是应平县上一任县令, 在陆久安之前被平调到了其他州府。
韩致记得陆久安说过,上任县令走的时候欢天喜地,如今看来,只怕不是因为要从这个蛮荒之地离开而欣喜, 而是因为终于可以从这场漩涡中抽身而高兴。
韩致与杨耕青日夜兼程前往他的辖地, 到的时候这个县令正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杨耕青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敲昏了一室美妾,光明正大的在他房里搜查起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轻而易举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贪图享乐又谨小慎微的县令, 害怕有一天事情败露被人推出去顶锅,便把账本和往来信笺伪装成与美妇私会的艳辞, 用妾侍的肚兜包裹起来,藏在一堆粉衣绿带之间,想的是有遭一日可以以此自证,自己是被高官用权逼迫指使的。
这个县令被五花大绑掳到自家的大牢,醒来后被杨耕青用圣旨一吓,又有韩致青面阎王一样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生怕被砍了头,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知道的所有关于江州的秘密掀了个底朝天。
江州整个省属这些年入不敷出,经济萧条。粮商瞅准时机在前期暗地里屯粮,后期坐地起价,知府和各地县署尸位素餐,没有提前预料这种情况,以致未提前出政策进行管制,近两年粮价居高不下。
到了后来,官方想要出手强制勒令粮商压价时,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些粮商宁愿把稻谷烂在粮仓里,也不愿意低价兜售。
百姓庄稼欠收,又买不起粮食,整个江州已经有分崩离析之兆。
捅了这么个大篓子,再加上粮食天价的诱惑,想着江州地处偏远,离晋南皇城中间隔了一大段距离,竟不知不觉动了别样的心思。
今年知府在得知转运使押送军粮的路线以后,由通判的人秘密联络山匪合作,双方里应外合,由官府的人从中打探消息,山匪那边则出力进行拦截,事成以后,军粮平分。
山匪按照官府提供的密信,在半路设下埋伏,果然在经过一处山坳处等来了押送军粮的一干人等。山匪手段残忍,将押送人员杀得一干二净,完事以后弃尸湖中,整个过程除了知晓内情的人,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军粮久等不到,转运使才察觉事情有变,上报朝廷。
江州知府一次性得到这么多粮食,早已经想好了后续的出路,他威逼利诱,许以天大的好处,找来几个合作伙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后准备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他人之名将这笔粮食倒买倒卖,从中赚取利益。
不得不说,这些人铤而走险把主意打到军粮头上,实在是被猪油蒙了心,胆大妄为。
本来准备提着这个痛哭流涕的县令前去捉拿江州捉人,韩致担心知府通判等人阴险狡诈留有后招。便绕路先去了另外几个县衙府,故技重施,先摆出将军的身份和陛下的圣旨,然后宣称江州知府已经捉拿归案。恐吓和诱诈轮番上阵之下,这些人也一五一十全部给招了。
人证物证俱全,江州知府大势已去,韩致赶到江州的时候,碰到早已到达此地查案的巡抚史刘善清,两方人马一汇合交流,韩致才知道了朝廷不仅拨了赈粮,还拨了许多赈银下来,经过层层剥削,到了江州已经所剩无几,最后仅剩的一点都被知府吞并。
军粮加上赈粮直指同一拨人,刚正不阿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动肝火,连夜把江州几个高官权贵压到大堂彻夜审问,审到最后的真相震惊了听审的所有人。
原来知府与山匪早有勾结,平时合伙打劫过路商贩,后来盯上地方富甲,最后胆子越来越大,贪心不足蛇吞象,竟瞄上了朝廷的物资。
两件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仅是江州,连吏部之中都有所涉案,可以想象,整件案子上达天听时,一定会震惊霄宸。
陆久安吃了好大一口瓜,听得目瞪口呆,不过他尚有一事不明:“这江州知府贪就贪吧,干嘛紧咬着我不放,我何等何能啊,啥事都没干,引得这群人三天两头来泼腥。”
韩致露出一个罕见的忍俊不禁的笑容:“因为你把他们费尽心思弄来的粮食全给用完了,他们当然恨不得啖其血,寝其皮了。”
陆久安咋舌:“你是说粮仓里那些”
陆久安讲到此处,突然意识到这些粮食原本是运往边疆给韩致的,不由地话风一转:“不知者无罪,用都用了,我可不会还你了,况且这些粮食都是发给饥民的,也算用得其所。”
陆久安说得理直气壮,就像一个护食的老母鸡,韩致无奈道:“我也不曾让你还,过了这么久,朝廷早已经拨了第二批军粮运往战场了。”
陆久安老脸一红,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他赶紧转移话题:“我给他们用了,他们捉我也无济于事啊,如果我当初去述职了,他们以什么来定罪?总不能不打自招,说我用了他们偷的军粮吧?”
韩致摇摇头:“也是我大意,只想着尽早了结此案,不曾这群人急不可耐,贼喊捉贼偷到大本营来了。那时候我探到你前一任县令的时候,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估计埋有钉子。再加上巡抚史下江州办案的消息传来,就病急乱投医,妄想拉你下水,或者干脆推你出去当挡箭牌,留给他们更多的时间销毁证据。”
“还有一点。”韩致目光一凝:“你一举一动太过清正廉洁,一看就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杨耕青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此刻去忽然接道:“我和将军也是在知府被审问之后方才得知,他早在半个多月前派了一队人马到应平强制捉拿陆大人,生死不论。将军担心沐小侯爷护不住你,心急如焚,当天就告别巡抚使一路疾驰,生怕回来听到不好的消息。”
陆久安心下感动,韩致抿直薄唇睇向沐蔺,脸上看不出神色来:“我原本以为你会有点用。”
沐蔺哇哇大叫:“你不来我就出手了,谁让你时机掐那么准,要是我出手,定叫他三天都醒不过来。”
他被传令官戳到痛处,那一瞬间差点起了杀心。
陆久安感叹道:“应平这么穷,难为他们还要分出目光投到我身上。”
“你就这么自信,对你府上的人没有一丝怀疑?”
陆久安经他一提醒,顿时疑窦丛生,把应平县府衙所有接触过的人拉出来在脑袋里过滤了一遍,突然顿住,低声问:“郭文?”
韩致赞许地点了点头,陆久安满脸惆怅:“怪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开仓赈粮,现在想来,我第一次提到现仓大史左明杨带我查看存粮时他脸色就不太对。哎,真是可惜,其实我最近感觉他能力挺强的。”
“暗怀异心之人,不可用。”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好不容易所有事情告一段落,正是百废待兴磨刀上阵的时候,手里少了这么一个对应平了如指掌的人,总感觉有点力不从心。”
郭文肯定要在这件事中下台,如果他一倒,陆久安势必要在剩余的人中提拔,这人选又是一大难题,陆久安想了想,觉得此事需得多加考虑,主簿相当于县衙的二把手,万不可以轻易就做下决定。
陆久安想事情的时候,韩致专注地看着他,陆久安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韩致把军粮一案查清了,应该不久就要回边疆了吧,只是这么一想,陆久安就觉得分外不舍。
这人当了他这么久的教官,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有什么谋划,韩致都一声不响全力支持他,甚至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安危,将贴身使用了很久的软甲都赠送给了他。
陆久安越想越难过,不知不觉连语气都变得特别低落:“韩大哥,军粮事了,你后续作何打算啊?”
韩致道:“杨耕青明日拿我号令启程去边疆,调一骑雪拥军来应平,我要把江州一带山匪全部荡平了。”
为你扫清路上全部的障碍,让你尽情施展才华抱负。
陆久安眼睛一亮:“我以为你要回边疆了。”
“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
“好,那把土匪窝给他抄了,当初居然打劫到我头上。”得到韩致亲口答应不会离开的承诺,陆久安心情高兴,拿上任被劫之事给韩大将军告状:“到时候把那些人统统抓过来给我做牛做马地干苦力,只给他们吃一顿饭!”
说到吃饭,陆久安肚子非常应景地咕咕乱叫起来,他按着肚子颇为不好意思:“生病期间只能喝一些清淡的粥,快饿死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几人有说有笑朝饭厅行去,半路遇到特意寻来的秦技之,疫病除尽,他得秦昭的吩咐来向陆久安辞行。
那怎么行陆久安迈开大步急追。
“技之请留步……”陆久安话未讲完,脸色一白,捂着腰龇牙咧嘴。
“久安,你怎么了。”秦技之当即转身,快步上前,“是不是之前被刀柄撞伤了,回屋子去我帮你看看。”
“没事没事,刚才转得太急,扯着了。”
韩致脸色难看,握着陆久安的胳膊把人拉到身旁,面无表情的盯着秦技之:“久安,这是何人?”
他只是离开衙门一个多月的时间,陆久安身边就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这人看着陆久安的眼神,陆久安对他亲切的称呼,都让韩致内心涌起无名的怒火。
秦技之同样一脸敌意地看着韩致,随后目光落在陆久安胳膊上的那只手。
陆久安没察觉韩致秦技之之间的暗潮涌动,还从善如流地为两人互相做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在此次疫情立大功的大夫秦技之,这位是镇远将军韩致。”
秦技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大夫,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
“不必了,我常年行军打仗,身上时刻备着跌打损伤的药,非常管用。”韩致替陆久安回答,看也没看秦技之难看的脸色,圈着陆久安的腰把人推进房间。
“韩大哥,不用,男子汉大丈夫,就这点小伤,你看我刚才不是一直还好好的吗?”
“有些伤表面上没什么,过后该有你难受的时候。你脱还是我帮你脱。”
陆久安抚额:“真不用……”
韩致二话不说伸出手来,陆久安没折了,噔噔噔接连退开几步举起手投降:“行啦行啦,我又不是那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受点伤很正常,我脱就是了。”
陆久安已经在韩致面前脱了两次衣服,有一次还差点遛了鸟,此刻脱起衣服来丝毫不扭捏,动作利索地把外衫和着内衬扒下来。
“再往下一点,挡住了。”
陆久安闻言,又把衣服往下扯了扯,露出整个腰窝。
陆久安腰上一大坨青紫相交,其间还混杂着点点血丝,犹如一块上好的璞玉被人染上瑕疵,韩致眼神一暗:“我单单以为那人只是扯了你头发绑了你的手。”
陆久安听出他弦外之音:“韩大哥这么护短?你已经为我报仇了。”
韩致挖出药抹到伤痕上,手上使劲,在他腰上大力揉捏起来,房间里响起痛呼声和板凳跌倒的声音。
“嘶……韩大哥,轻……轻一点。”
“乖一点,别动,必须把淤青揉散了才会好得快。”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门打开,陆久安头发凌乱,搀扶着腰龇牙咧嘴和韩致一前一后走出来。
沐蔺别有深意地扬了扬眉毛,秦技之脸色沉得要滴出水来。
陆久安走到秦技之面前,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技之和秦公真是见外了,我岂是那等过河拆桥之人,你们就在我府上住下来。既然你们已经行过医问过药,一次和无数次也就没有区别了,继续你们的救死扶伤之路,莫要埋没了你们的天赋。”
陆久安再三挽留,又去见了秦昭,秦昭高风亮节,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恩惠,陆久安便道:“县衙未来还要招人手,他们以后要加大训练量,免不得受伤,请你们在此坐诊,也就不用每次都出门寻大夫了。”
陆久安将心比心,抛出这样一个理由,免去了秦家寄人篱下的顾虑,秦家推辞不过,再也没提离开的事。
第二日,巡抚使刘善清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十来随从来到应平,陆久安头戴官帽,身穿浅绿色官袍前来相迎。
都说相由心声,刘善清五官刚毅,眼神清澈,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的笔直,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正气凛然大公无私的不凡气度。
郭文跟在陆久安身后,看到刘善清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抱着侥幸心态跟着陆久安行礼。
刘善清是个行事利落的人,两方刚一汇合,刘善清就公事公办表示先看看应平县如今的受灾以及安置情况。
赵老三便在前方引路,他选了一条周全的线路,先带着刘善清去了郊外的病迁房和隔离治疗点,这里虽然已经没有人了,但是基础设施还在,还能看到刚刚使用过后的痕迹。
“应平遭了一场疫病,之前也把情况写成折子递上去了,情况危急,幸好有应平的大夫在大难关头舍生取义,才化解了这场危机。”陆久安边走边在一旁解说。
然后赵老三又把人带到收纳流民的几个帐篷前,帐篷不远处放着一口大锅,正咕噜咕噜地冒出热气。几人远远看了一眼,衙役在一旁态度和善的维持秩序,偶尔看到一两个行动不便的人,还会走过去搀扶。流民则井然有序的捧着碗排队领粥。
他们领着粥回到帐篷,路过陆久安等人的时候,有一个中年汉子咧着嘴向陆久安问候道:”陆大人病已经大好了吗?之前听说您也遭疫病了,我们大伙担心的不得了。您吃过饭了吗?”
陆久安语气温和:“还没呢,来看看你们,这就回府上去吃。”
刘善清往他们碗里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碗里的粥熬得特别稠,还加了一些绿色的菜叶子和碎肉。
陆久安等人在流民的夹道相送下离开,赵老三又带着他们看了粮仓,最后从集市一路返回县衙。
集市两边住着的都是本地的百姓,他们之前十分听话地在家乖乖隔离,没事很少出门,再加上衙役每日不间断的上门问候,关照他们身体情况,所以遭病的人屈指可数。
他们对县令打心底的认同和感谢,对衙役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观。所以陆久安走的这一路,有不少百姓亲切地冲他打招呼,还有人把家里的鸡蛋水果拿出来,强塞到陆久安和衙役的手中。
“家里老母鸡产的蛋,可滋补哩,陆县令都瘦了,要多吃一点。”
“刚摘下来的水果,我选的个头大的,陆县令和各位官差大哥可要好好尝一尝,又是水灾又是疫病,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这群人给完东西转身就跑,深怕陆久安把送到手的礼物还给他们。
“这怎么使得?”陆久安深受感动的同时,又哭笑不得。
“陆县令您就拿着吧,这些东西不值钱,代表咱们大家伙的一片心意。”
刘善清目不转睛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百姓脸上的情真意切做不得假,陆久安是真正做到了官民鱼水,不分你我。
等几人走到县衙大门的时候,陆久安和衙差被热情的百姓塞了满怀,手里已经腾不出空余。还是门子见状,去寻了府里的十来个小厮才把东西搬走。
“都是本地的特色,你们捡几个洗干净,端上来给远道而来的大人们尝一尝,其他的送到四个流民点去,就说是当地百姓好心捐赠的。”
陆久安把刘善清请到上座,把水灾以来做的事一一对他进行汇报,搬来案卷账本请他过目。
刘善清一目十行,走马观花看完了所有的账目,其实已经不需要细看了,还有什么比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更为真实呢,刘善清在路上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清晰的判断,再看这些,不过是明面上走一个过场罢了。
少年人一身锐气勃发壮志凌云,却难免因为年轻气盛经验不足,行事有失偏颇。
这个年纪轻轻的探花郎风华正茂之时被贬到偏远之地,非但没有就此失意消沉,反而临危不惧,游刃有余地化解了这一场场对经验老道的人来说都堪称绝境的危机,实在是让人为之惊叹。
刘善清赞许地看了陆久安一眼,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江州这一场劫难,其他县无一不是生灵涂炭死伤惨重,唯有你治理的应平,不仅能济民安人,还有余力收纳其余县逃难而来的灾民。不错,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此事过后,我会实事求是上报皇上,为你请表。”
陆久安得这么高一个评价,甚为惶恐:“刘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在其职谋其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文官武将为人类的生存拼命努力时,大部分的百姓能执着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不就是我们做臣子的,做百姓父母的,为之奋斗的意义吗?”
刘善清眼神震动,被陆久安这随口一句说出来的话戳到了心坎上。世间自称心系苍生悲天悯人的千千万,有此等觉悟和胸襟的人却少之又少。
刘善清久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拍着他的肩膀慈爱地说道:“无怪乎罗进深那小老儿总是念叨着你这个学生,今日一瞧,果真同别的学子天差地别。”
罗进深?陆久安迷迷糊糊地回想,好像是当初乡试时审到他朱卷的罗学士,乡试阅卷人分为三波,考生作答后,由外帘同考官糊名、誊卷,再呈给内帘同考官初审,好的试卷呈给主考官点录。
中举乃是关乎一生的大事,因此承袭至今便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同考官自提为中举者的房师,主考官则为座师。
假如未来在朝廷为官,两方相遇必以师礼拜,当老师的也会提拨一二。
罗进深手上出了一个这么年轻的探花,自然欣喜地自提为陆久安恩师了。
事师如事父,陆久安斟酌着回辞:“老师近来安好?”
提到罗进深,刘善清与他近亲不少:“好得很,我出发的时候,罗老儿还颠颠得跑来我府上,说你非池中之物,一定让我关照好你。你哪用得着关照啊,皇上派来的太医还在路上,你就已经把应平疫情给除了。”
陆久安受之有愧:“下官不敢居功,是另有其人。”
陆久安唤来赵老三,让他将秦昭秦技之二人请出来。刘善清对陆久安口中所说的居功至伟之人也是心存好奇,待看到来人,刘善清一愣:“秦太医?”
秦昭微微一拜:“草民卸下太医一职已经多年,不敢当。”
若说起做官年岁,秦昭比起刘善清更早谋职,秦昭出入宫中之时,刘善清还是小小的承宣布政使司,连进出朝堂侧门的资格都没有。他对秦昭当年的事也是有所耳闻。
陆久安早就料到两人可能相识,对此做了完全的准备,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把乌纱帽摘下来放在案桌上,又取了任命文书端端正正搁在帽子旁边,对着都察院左副督御使兼巡抚使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深拜之礼。
刘善清有些糊涂:“陆县令此举何意?”
陆久安头也不抬,只留一个后脑勺:“下官有罪。”
刘善清奇道:“陆县令何罪之有?”
陆久安端正态度一脸慷慨赴死地自陈道:“下官其罪有三,疫病来势汹汹,下官却在应平寻不到半个能治能平的大夫,此乃无能之罪;听闻秦老先生和令公子怀有救世之才,下官不顾二人的意愿,用仁义和百姓性命强加要挟,道德绑架他们治病,此乃自私之罪;秦老先生和令公子陈述了拒绝的原因,下官明知故犯,此乃罔顾圣意之罪。下官揭帽革职,自请罪罚。”
刘善清扶着短须哈哈大笑,这陆县令真是有意思,句句自呈有罪,字字不离仁义道德。表面上在罗列罪状,实则以退为进,处处辩白。
刘善清笑够了,看着陆久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子:“你啊,打的什么主意我已经明白了,本官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此番疫病,秦太医做的是忠人之事,按理应该功过相抵,我会一同上奏朝廷为他们求情。”
陆久安大喜,捡着好听的话奉承:“刘大人善解人意执法公允,下官佩服。”
刘善清却是在此时脸色一肃:“既然说完表彰的事,那我们该来说说惩罚。郭文在何处?”
郭文浑身剧震,心想果然没有躲过去,他面带苦涩,自队列里走出来:“小人在此。”
“你与江州知府两相勾结,为虎作伥,虽未直接参与军粮劫道一案,却在事后知法犯法,为他人提供方便。现在将你捉拿,日后一同问审。”
刘善清说完,就有随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木枷带在郭文的手上,郭文不由自主看向陆县令,眼带祈求,陆久安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是有大能力的人,本官本来打算日后着重培养你,现在你误入歧途,便在牢狱里好好悔过,重新做人。他日归来,你将看到不一样的应平。”
陆久安本想留巡抚使吃过晚饭,刘善清却摆手回拒:“本巡抚还有其他县衙要走,我先行一步,希望未来有机会我再来之时,能像你所说,看到焕然一新的应平。”
陆久安提着下人洗净准备的一篮子水果送他们到大门:“刘大人,如今县衙清贫,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相送,只有送上百姓的一片心意。”
刘善清便接下这篮子硕大饱满的果子,清风拂袖地离开,等人影快消失再街角时,刘善清突然回身提气大声道:“对了陆县令,忘了告诉你,本官看你粮仓储备不多了,无需担忧,赈粮灾银紧随我其后,明日便至。”
刘善清的到来,不仅解了秦氏的后顾之忧,临走之时还留下一句振奋人心的消息,实乃意外之喜,陆久安表示:
多走几遍也没关系!
第050章 第 50 章
第二日, 赈济如约而至,随着这批物资到达的,还有朝廷遣派的安抚使。
疫情期间因为免费提供粮食, 粮仓已经用了大半, 陆久安正担心熬不过去,现在这批粮食衣物犹如雪中送炭。
随着天气渐冷, 帐篷眼看着无法为百姓保暖, 商铺的修建重新开始启动, 免费发放物资的惠民政策也重新调整为疫情之前的以工代赈。
而陆久安就在这个时候, 向来到应平的百姓发出邀请。
凡是愿意留在应平的百姓,可以无条件持有应平的户籍,同时免赋税徭役两年。
另外鼓励百姓开荒,应平地大物博,很多土地没有得到有效的利用。如果百姓在这期间自己开垦的土地, 可以向当地里正申请, 再由里正层层上报, 县衙派人测量土地面积, 位置,交办完手续,这片土地就可以归那人所有了。
从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来看,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 大周是个以农为本的国家, 先发展农业,百姓吃饱饭才是当务之急。
郭文被抓走之后,陆久安身边一时没有可用之人, 执掌文书的事就暂时落在了陆起头上,他草拟了一份文稿, 先给陆久安过目,陆久安通过以后,再由赵老三这个衙役组长张贴在县城门口。
百姓乃至流民都已经习惯了县城张贴的告示,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应平的告示都象征着好事降临。
所以赵老三刚一退开,围观的人群就蜂拥而至,随后又把告示上的内容奔走相告。
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三个孩子落在后头,他们当日形势所迫,为了保孩子性命,忍痛将家里的稚子抱到街上贱卖,那贵人相中家里年纪最大的女娃,得亏县令阻拦,又得了提点,才留下其他三个孩子,免受骨肉分离之痛。
他们一家子现在都住在流民收纳所,五个人占了两张双层床铺。
白天的时候,孩子可以交由专门负责此事的衙役托管看守,那里聚集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是没了长辈孤苦伶仃的,有些则是像他们一样主动送到此处的,孩子可以免费享用县衙提供的伙食。
两夫妻则放心大胆去工地找点简单的活计,挣点工钱。到了晚上,又去把孩子领回收纳所。
几个孩子最大的也才7周岁,最小的还不满四周岁,懵懵懂懂,只知道凑热闹。周围的人群一惊呼高兴,他们也跟着拍手咯咯的笑。
夫妇从周围的对话听到告示上的内容:“当家的,是走是留,你来做主吧。”
那汉子抱着最小的田石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老家的房子都倒了,咱们就留在应平,我们努力努力,把大闺女赎回来。”
妇人听到此话,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狠狠点了点头:“嗯,咱们辛苦一点,去开垦几亩荒地,在应平重新开始生活。”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不同的家庭,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留在应平,当然也有少部分人舍不得故土,打算在应平做完工,买点过冬的粮食,回家为来年的耕种做准备。
陆久安拿着一累累写满人名的户籍册,兴奋地同韩致咬耳朵:“韩大哥,发了发了,应平来了好多人。再也不是荒芜之地了,还要多亏你当初为我打广告,才拉来那么多人丁。”
陆久安说话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韩致耳朵和颈部,激得韩致眸子里尽是压制不住的火光,他哑声道:“如果不是久安励精图治,人来了也没用,迟早要走。”
陆久安沉浸在计划通的兴奋之情当中,并未察觉到韩致的神情与平日大不相同,他把韩致挤到一旁:“韩大哥,你让一让,我要把这光辉的一幕记下来,这是我应平扬帆起航的起点。”
随着陆久安身体撞过来,韩致只感觉一股蓬勃的热意和暗香袭来,陆久安撞在他身上的力道犹如隔靴搔痒,韩致反手按住陆久安的腰。
陆久安腰上的伤已经好了,被他捉住腰没有痛只有痒,陆久安越步躲开,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质问他做什么。
书房门户大敞,秦技之刚到,撞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门扇嗑在墙上的响亮撞击声打破这一室的旖旎,韩致本就不悦,看到来人是秦技之时,内心更加不爽,他沉着眉头,目光如炬射向秦技之。
“商讨公事,不便会客。”
秦技之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来找久安,与韩将军何干?”
不愧是当过小愤青的人,连镇远将军都敢怼。
陆久安这个大直男,总算察觉到两人隐秘的针锋相对。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本该惺惺相惜才是,怎么刚认识不久,一碰面就剑拔弩张的。
陆久安疑惑不解,用手指扣了扣桌子,拉回两人的视线:“技之兄找我何事?”
秦技之道:“听说久安在应平鼓励流民落户籍,我爹和叔父经过商量,想要留在此地。”
陆久安听到这个话,哪里还有时间去想他们两人之间是如何闹的不快。
应平不仅缺人,而且还缺这种特殊性高级人才,秦氏祖籍在江州,现在朝廷把赈灾物资拨下来,在江州各个县府派发,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势必要回去的。
他正想着用什么措辞来劝秦技之和秦昭他们一家,不想他们竟自愿留在此地,实在是求之不得。
陆久安大为感动,同时意识到,他单单只考虑了拉动更多的人口,怎么不想想,应平一穷二白,普通百姓可能希望头上有个好县令而留下,那些有才能才技术的,只要温饱得到解决,到哪里不都一样,凭什么选择你应平呢?
看来他得学学他原来那个世界的各个省份,为了挽留人才大打出手的一些政策。
陆久安脑袋一转,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尤为吸引人的方法,只是还需秦昭同意合作才行。
陆久安当即拉着秦技之去找他父亲,韩致堂堂镇远大将军,战场上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平日轻易不会喜形于色,此刻被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里,只感觉身体里冒出一股股酸涩与怒意,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都这么待你了久安,我把你放在心上珍而重之,你为何……
为何什么?韩致一时想不出来,他有些迷茫无措,他第一次心悦一个人,只知道把一切好的东西捧在他面前,不想他难过,见不得他受伤,想看他时时刻刻露出明艳动人的笑容。
没有人教他,万一对方视而不见怎么办。
秦昭自从有了轮椅,就不喜欢待在屋子里,他仿佛为了弥补瘫痪在床那几年的时光,一有空闲,就常常自己一个人转动轮子出门感受大自然。
县衙府有一颗500年的银杏树,年深月久地成长在树坛里,见证过斗转星移王朝更迭,迎来送往了一批批县令。
银杏树长得枝繁叶茂,这个季节,正是青黄交替之时,银杏树开始了他一年之中最华丽的篇章,每一片脉络清晰的银杏叶子染成了璀璨的金黄色,黑色的树干在其中若隐若现,交织成初冬最美的画卷。
秦昭坐在轮椅上,清瘦的背影与参天古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若浩瀚无垠的大海里一丛微不足道的浪花。
秦昭闭着眼睛,嘴角挂着静谧的微笑。
陆久安一时之间都不敢出声打破这唯美的画面。
“人有生死,物有无常,一旦经历过劫难,就会感慨生命的可贵,”秦昭睁开双眼:“小友行色匆匆,好像有急事。”
陆久安拱手:“确有要事相商。”
应平的百姓在当天下午,又看到一份新的告示,乃是一份人才招新征集令。
招纳两种人才,一种是有学历型人才的,只要是秀才以上的饱学之士大家鸿儒,凡在应平落户的,都可以享有为期一年的每月补贴,补贴根据身份不同金额不同,秀才300文一个月,依次递增。
另外,这些学历型人才可以享受医疗报销政策,学历型落户人才,只要在指定的地点问诊开方子,所花费的诊断费和处方费用可以到县衙报销一半。
指定的地点当然就是秦昭两父子坐诊的地方,陆久安急冲冲找秦昭决议的就是此事,巡抚使当初答应帮忙陈情当今皇上,现在谕旨还没下,秦昭反而已经安之若固了。
第二种是技术型人才,凡是有技艺傍身的,不拘工艺、丹青、杏林……只要经过考核,颁发应平出具的资格证书,也可享受每月补贴和医疗报销,不同的是,此种人才报销金额是30%,但是有机会被县衙招聘在府上从事工作。
考核地点暂时设在县衙府,需要提前到报名点进行申请,每月的初十和二十进行统一考核。
考核标准陆久安一时没想好,只好先找来应平在相应领域有资历的人进行评审。考核总分为10分,由3个评审人进行打分,取平均分作为最终成绩。
这种考核方式算不上公平,很大程度取决于评审人员的主观印象。
不过现在为了防止人才流失,迫不得已只能先按照这个方式将就着用了,后期有机会再配合电脑里的资料,找这些人才开个会,各抒己见,整理一个完整的考核方针出来。
张贴告示的日期是初七,离当月的考核时间只有三天,所以此告示一出,第二日一早就有十多个人来到县衙府外探头探脑,衙役现在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次需要临时调用为办事人员,为报名的人答疑解惑,填写报名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