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脸上的表情裂开了,她彻底慌了,浑身抖若筛糠:“他,他死了?”
林惊空沉着的眉眼蕴着深重的戾气,一身黑衣相衬,更显得凶狠:“尸体正在衙门,既然你与他是睡了一觉的交情,那就去认认人吧,看看他和昨晚躺在你身边的人是不是一个。”
翠云惊声哭嚎:“大人,大人,我错了,我说谎了,不要抓我,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惊空拧紧了眉:“堵上嘴,带回衙门,好好审问。”
老鸨大气不敢出一声,看着官兵将翠云押走:“官,官爷,孙六死了?”
林惊空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你这添香楼暂时也别做生意了,赶紧处理一下,等下衙门的人会过来。”
此时还不确定孙六是死在添香楼还是他的统领府,悬挂尸体的大堂已经封锁,并没有查出什么痕迹,孙六死在添香楼的可能性很大,这里很可能还留有线索,必须尽早封锁,进行排查。
林惊空带人先离开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无法调动淮州城内的官兵。
裴折看着紧闭的房门,摸了摸鼻子,登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天杀的金陵九,我就是跟你犯冲。”
他边嘟哝着边抬起手,就在要敲到门的时候,那只手骤然停住,直接施力推开了门。
房间里,金陵九安静地坐着,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本书,正专心致志地翻着,左屏站在他身后,低眉顺目,一动不动,跟座活人石像似的。
裴折撇了撇嘴,瞧瞧人家身旁的左屏,再瞧瞧自己家那个闹腾的云无恙,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金陵九从书页中抬起头来,房间里窗户开着,傍晚的昏光与微凉的风一起涌进屋子,将浓郁的脂粉气吹散了些,他微微侧着身,脸上一片宁静。
被脂粉气腻住的氛围换了新的气息,但裴折鼻尖只闻得到草药的味道,他隐隐能看到空中飘浮的胭脂水粉颗粒,这带来一种错觉,仿佛他还处在那种厚重的脂粉香里。
林惊空说的不错,这添香楼名过其实,脂粉气能溺死人了。
裴折捏着折扇,罕见地有点不知所措:“走吗?”
金陵九合拢书,站起身:“走吧。”
两个人熟稔地并肩离开。
他像是特意来找他,他像是一直在等他。
两个人刚认识不久,但那份默契却令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左屏惊诧不已,从他跟着金陵九算起,已经十多年了,从未见过谁与金陵九能相处得这般自然融洽。
左屏隐隐有预感,这两人并不会止于此,他们之间像有一种独特的磁场,其他人都融不进去。
裴折瞥了眼他手中的书,修长冷白的骨节捏在书脊上,十分相衬:“什么书?”
金陵九面色一滞,轻咳了声:“没什么,随手捡的,闲着无聊翻翻。”
“是吗?”裴折眯了眯眼,一只手扯住金陵九的衣袖,没去抢那本书,反而捏住了金陵九的手腕,强横的施力,捏着他手腕将书翻上来,“嗯?《床帏秘史》?我怎么没听过这书名?”
金陵九猛地抽回手,见裴折一脸探究之意,想了想又将书塞进了他怀里:“房间里找的,你若喜欢,就拿着看吧。”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裴折喜爱各种书籍,无论是典籍巨制,还是坊间的各式话本,他都观阅很多,当即兴致勃勃地翻起了这本未曾听过的《床帏秘史》,从名字上来看,应当是与床有关的,沾了个“史”字,难不成是讲床榻历史的?
一秒,两秒,三秒……裴折骤然合上书。
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作关切:“好看吗?”
俊秀的探花郎耳根子通红,和鼻尖被撞出血的地方一样红,他皮肤不像金陵九那样白,是一种十分健康的白,像初雪后的阳光,糅合了淡淡的温柔的金色,这样闹红了脸,十分明显,他许久才憋出一句话:“你,你看这种书干什么?!”
金陵九忍住笑意,正色道:“挑错字。”
裴折:“哈?”
那本《床帏秘史》被裴折捏得死紧,掩在宽大的袖间,金陵九不得不伸出手攥住他的手腕,再指着书页封皮上的字:“这个字写错了,照画上的内容,应该是‘事’,不应当是‘史’。”
裴折盯着那个字,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不愧是九公子,这副看春宫图册的反应绝对独一无二,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云无恙一直在添香楼门口等着,他性子闹腾,但在裴折的命令下,还是绝对服从的。
此前医师和林惊空接连出入,他心中焦急,待看到裴折安然无恙地从添香楼里出来,才松下一口气,刚跑近,就看到裴折不正常的鼻子,云无恙那口松了的气岔了。
淦,松早了!
“公子,你受伤了!”
裴折知道他担心自己,但这话和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激动,好似自己受伤是件大好事一般:“没大碍,你别急。”
云无恙一脸不赞同:“公子你还骗人,你这叫没事吗,你都破相了!”
刚从医师那里找回一点安慰的裴折脸一僵,笑不出来了,气道:“淮州城十里八乡,我是其中最俊俏的儿郎,破相个鬼!”
云无恙气弱:“可你分明就……”
在裴折吃人的目光中,云无恙的声音越来越低。
金陵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主仆二人,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主仆关系,他的下属之中,左屏跟随的时间最久,但左屏从来都不会这样“忤逆”他。
倒不是羡慕,只是觉得有些新奇,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骤然看见杂粮野菜,感到惊讶一般。
云无恙的一惊一乍终结在裴折的扇子下,裴折和金陵九并肩走在前面,左屏与云无恙他们落后一步,云无恙和裴折关系胜似主仆,但还是恪守这一礼数。
两个人都没说话,慢慢往客栈走去,也不嫌无聊。
所有的线索都终结在添香楼,接下来就是等查探的结果,裴折心中有数,未来几天里自己会比较清闲,也是时候找找太子殿下的下落了。
金陵九先开了口,状似随意道:“今日收获如何?”
裴折摇摇头:“尚可,你怎么会出现在添香楼?”
林惊空之前问过这个问题,金陵九没认真答,裴折此时再问,就是较真了,想要个答案的。
金陵九背着手,狡黠道:“随便逛逛。”
再一再二不再三,问过两次都没得到答案,裴折清楚金陵九不会回答自己,也没过多纠结:“逛得可好,叫你瞧上的那个例外如何了?”
金陵九沉吟片刻,不无可惜:“破相了。”
正好走到客栈门口,裴折怔在原地,金陵九步履未停,带着左屏率先进去了。
云无恙看着表情古怪的裴折,以为他还在计较破相一事,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咱们不进去吗?其实你并没有多大变化,就算破相了,也是淮州城顶顶俊俏的公子。”
裴折轻哼一声,脸上笑意潋滟,丝毫未见颓态:“那可不是,我这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可不是虚的,好好休息休息,今儿个我请客,咱们去找钟离昧收债,好好吃一顿。”
云无恙:“?”
钟离昧已经离开客栈了,他留了信,说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明日带着医药费回来。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陷入了沉思:“你想吃什么?”
云无恙苦着脸,比较务实:“公子,咱们还能吃点什么?”
钱袋子里还有今天林惊空给的银锭,其他都是零碎的铜板,昨日里帮钟离昧付了医药费,此时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裴折是个清官的事实,在此刻不折不扣的展现出来了。
倒真不是俸禄太少养活不了自己,裴折再怎么样也是太子少师,这事另有内情,他自己选的,此时便得咬着牙忍下去。
裴折把银锭子拿出来,抛向空中又伸手接住:“走吧,出家人不打诳语,说了要吃,咱们就不能不吃。”
云无恙默默提醒:“公子,你不是出家人,唉,佛门不渡穷逼。”
试图装深沉的小书童被公子狠狠敲了一扇子,然后裴云二人就兴冲冲地一起去吃东西了,他们刚到淮州城不久,太子殿下失踪,淮州知府悬梁自尽,上元夜宴风波,还有接二连三的人命案子,事赶事的,至今他们还没好好逛过。
因手头略微拮据,两个人挑了个小摊子,买了两份特色的珍珠翡翠汤圆,又点了两碗麻油鸡丝面,东西是现做的,热气腾腾,一上桌两人就埋头吃起来。
小摊是位阿婆摆的,额外又送给他们两个梅花香饼,这是用新鲜的梅花做的,有淡淡的梅花香气,粉嫩粉嫩的,是梅花花瓣形状,十分可爱。
云无恙喜欢这种小糕点,吃完饭就捧着咬了一口:“唔,好香,是梅花香。”
裴折鼻子受伤堵塞,闻不到梅花的味道,他向来不喜欢甜腻腻的小玩意,见云无恙吃得那么陶醉,遂试探着咬了一口:“是不错,不是很甜。”
糕点软糯,虽不如御膳房做的细腻,但胜在新鲜,梅花香气清新浓郁,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甜度,很合裴折的口味。
很快解决完了梅花香饼,裴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起身走到阿婆身边:“婆婆,那个梅花的糕点很好吃,我想多买一个。”
他生得乖,阿婆笑眯眯地把装了梅花香饼的纸包递给他:“小娃娃真俊,你们喜欢就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买什么买,刚好剩下最后一个,阿婆送给你就是。”
裴折再三推让,但阿婆仍不肯接,她慢慢地收拾摊子,佝偻的背在烛灯下更显瘦弱,摊子上放着一块很薄的铁甲片,裴折抿了抿唇,从剩下的铜板中数出三十个,放在桌上,然后带着云无恙悄然离去。
裴折经常做这样的事,云无恙已经见怪不怪了,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纸包:“公子,你还吃吗?”
他家公子不喜欢吃太多甜的东西,这梅花香饼肯定是买给他的——
“吃。”裴折眼皮不抬,将纸包往怀里塞了塞。
云无恙一脸郁闷:“……”至于吗,我又不会上手抢!
不过他转瞬就释然了,兴冲冲地问道:“公子,咱们明天还去婆婆那里吃东西好不好,这样你也能多接济她一点。”
“不去了。”裴折平静道,“刚已经把仅剩的能动用的家当都接济出去了,再去的话,咱们就等着饿死吧。”
云无恙满眼错愕:“公子,你这次怎么这般……大方?”
以往他们接济别人,都不会给太大数目,一是为了量力而行,二是不想让被接济的人产生不劳而获的想法。
裴折揣着梅花香饼,轻轻地叹了口气:“天下不太平,所有人都不容易,那阿婆年逾七旬,还要出来讨生活,实在不易,何况她家中青壮年参与征兵,留她一老妪当家,更是艰辛。”
云无恙挠挠头,疑惑道:“公子,你怎么知道她家中的人被征兵了?”
“不止是征兵,可能还牺牲了。”裴折说着,又叹了口气,“那摊子上放着的铁甲片,正是从士兵们的皮甲上取下来的,阿婆她出摊都不忘带着那甲片,肯定是至亲之人留下的,甲片很薄很破旧了,有一定的年头。如今局势稍安,不知她的家人是哪一年被征召入伍,无论如何,身为朝廷官员,便有帮扶之责,我既然见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云无恙郑重地点点头:“公子真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云无恙是裴折家人收养的孤儿,他的父母都死于战争,云无恙心性通达,做事一根筋,他痛恨劳民伤财的战争,却同情像他父亲一样为了家国披甲上阵的将士们。
裴折无奈道:“这就好了?”
云无恙红着眼圈,语气异常坚定:“公子很好,你是最好的人,无论公子想做什么,从文还是习武,我都愿意跟随公子,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让世道太平,让百姓们都安居乐业,能够吃饱饭。”
酸涩感涌上头,裴折闭了闭眼,温声允诺:“一切都会好起来。”
梅花香饼一直被裴折捏在手中,到了客栈他才发现,因为和云无恙交谈时情绪激动,他一时没注意,手劲大了点,在梅花香饼中间捏出了一个圆形凹陷,好好的小糕点差点被捏成糕点渣。
裴折站在天字九号房门前,一脸呆滞地看着手里的纸包,这怎么送?饶是裴折不在乎自己的脸皮,遇到这种事也不禁怔了半晌。
“啧,还是不送了吧。”金贵娇气的鸟儿,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怎么会吃他这路边小摊买来的糕点渣。
裴折转身准备离开,就在此时,天字九号的房门也开了。
左屏从里面出来,什么都没说,看了裴折一眼就低下头离开了,身后脚步声未停,步子轻缓,慢慢靠近。
裴折一把攥紧了纸包,将堪堪保持糕点形状的梅花香饼彻底捏成了糕点渣渣。
裴折:“……”
脚步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慵懒的声音随之响起:“门外站了那么久,探花郎找我有事?”
“嗯,有事。”裴折一脸平静地转过身,和倚着门框的金陵九对视,“想家了,来找九公子讨杯茶喝。”
金陵九沉默地看着他,两秒后笑了。
他给裴折沏过茶,因着诸多缘由,选的就是裴折一定十分熟悉的、产自南地潇湘的茶,他存了别的心思,以裴折的聪明才智,不可能看不出来,但裴折今日还是来了,还说是来喝茶的。
有趣,太有趣了。
金陵九抬手扶额,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动作比较大,他的肩颈连成一道流畅的曲线,劲瘦的身形似乎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他唇边淌出笑意,似冷月入怀,由衷感叹道:“裴折,你让我很感兴趣。”
对此,裴折的反应并不大,他挑了挑眉,丝毫不意外自己会得到这种殊荣:“既然很感兴趣,能请我一杯茶吗?”
金陵九叹了口气,形状姣好的眼睛里却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你如此说了,我又怎么会拒绝。”
喝茶。
至今,他们已经一起喝了两次茶了。
第一次,喝的是南地潇湘茶,他们就知府大人的死展开,问了彼此诸多问题;第二次,是在品香楼里,金陵九揪着裴折置气一事不放,裴折死咬着品茶作题,又是一番交锋。
今夜是第三次,裴折要向金陵九讨一杯茶水,这不仅仅是为了一杯茶,也是裴折要出手的信号,他在明示金陵九。
裴探花心思缜密,圆滑狡黠,贯会放长线钓大鱼,他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看似被动,实则后发制人,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总而言之,很难对付。
金陵九脑海中浮现出调查到的关于裴折的事,在今晚之前,他从未对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产生动摇,但刚才的裴折很不一样,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危险的信号,他本应该立刻改变计划,但金陵九控制不住自己。
他迫不及待的想和这个有趣的人做对手了,那一定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