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子勾栏,寻欢作乐的地方,姑娘们用不起上等的胭脂水粉,闻起来味道腻得很,裴折没走到门口就变了脸色,和缓带笑的眉眼隐隐结了层霜。
见他停下脚步,林惊空含糊地笑:“裴大人怎么不走了,莫不是改变主意了?”
此时云无恙也从后面走来,瞧见了添香楼里的景象,忍不住惊呼:“公子!”
裴折拧着眉头深呼吸一口气,偏过头对着云无恙吩咐道:“你还小,别进去,在外面等我,我和林统领很快就出来。”
林惊空扬了扬眉,没说话,微闪着眼眸,像只狡猾的狐狸崽子,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云无恙自然不依,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折就进了添香楼,林惊空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两个官兵,云无恙自己站在添香楼门口发愣,心中暗道:公子不是最厌恶这等腌臜的地方吗,平时按日子去楼里听曲都嫌弃得不得了,怎么今日转了性,以身犯险?
那边裴折还不知道自己的书童在脑补什么,他一进门就展开扇子,自顾自地往某个方向而去,步伐中带着一丝急促。
林惊空愣神的工夫,裴折就顺着楼梯爬了一半,他连忙吩咐两个官兵去找添香楼的老鸨,然后自己大跨步追着裴折,裴折此前是不乐意进来的,林惊空心里好奇,是什么能在顷刻之间令这位从容的探花郎改变主意。
等官兵带着老鸨回到大堂的时候,裴折和林惊空都没了踪迹。
裴折到底没甩掉身后的大尾巴,他走到二楼拐角时,林惊空亦步亦趋,两人现今已过了相看两厌的时候,忍耐一二还能为对方奉上一副假笑模样,不过一个笑里藏刀,一个不怀好意。
“办你的案子去,跟着我干什么?”裴折冷道。
林惊空眸含诧异,转瞬就笑道:“案子有人办,我自然是来保护裴大人的,这里的男人女人个个凶得很,我要是不多看着点,您被生吞活剥了该如何是好。”
裴折面皮一僵,正巧此时有搂抱在一起的两人摇摇晃晃地从拐角处冲出,他堪堪侧身躲过,不免沾了一袖子腻重的脂粉香,登时寒了脸,脏话梗在喉头,亟待吐出。
林惊空故作惊色:“呦,您瞧瞧,这可得小心点,万一摔了怎么办。”
出门没看黄历,今日委实不顺,裴折还没来得及回嘴,就被后背突然袭来的一股大力撞向楼梯,缓不住身形,大头朝下往楼梯栽去。
裴折反应极快,猛地扭身,右手抓着楼梯扶手,以一种半仰的危险姿势停滞在楼梯上,他整个身体呈斜倾的姿势,两条腿暂时没跟上,所以站不稳。
林惊空隐着笑意的赞叹声在背后响起,他慢悠悠地上了两级台阶,却没扶裴折一把的意思:“裴大人好功夫!啧,好腰!”
裴折面若凝霜,因身体摇摇欲坠,眉心拧得死紧,抓着扶手的手上青筋凸显,咬牙切齿道:“林惊空!”
应声之人并不在意料之中,但也非意料之外。
左屏颇为惊奇地打量着裴折,讷讷道:“裴大人不俗。”
裴折:“……”你们一个个的,看归看,不能先拉他一把吗?!
裴折被气得没脾气了,小心地挪动步子,将身体摆正,然后猛地一拍扶手,身体朝前冲去,靠人不如靠己,他不指望谁拉他一——
手腕一紧,一股大力拉扯着他的胳膊,带着他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本来自个儿能站起来,但这横插一杠的人力气太大,拽得他一个踉跄,直直地朝前栽去,片刻后,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清冷的松竹香气萦绕在鼻尖,驱散了霸占着鼻腔的脂粉香。
裴折瞬间就变了脸色,捂着鼻子哀声叫唤,他这一下撞得狠,鼻子磕在人家胸膛上,保不齐要破相:“嘶,我……”
“别说话,你流血了。”金陵九双手握着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拉开距离,眉心紧蹙语气惋惜,“我刚换的一身衣裳,过了两遍水,是我最喜欢的料子。”
裴折顾不上鼻子的疼,愣愣地抬眼看着他:“?”
金陵九认真道:“我衣服被你弄脏了。”
裴折:这他娘的说的是人话?
金陵九没管裴折,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小心擦着胸口上裴折留下的鼻血,他比裴折略高几分,裴折鼻子撞到他肩头,那点零星的血迹就落在他锁骨窝处,金陵九的这身衣裳绣了大片的竹叶,那点红色落在脆嫩的竹叶中,显得突兀又娇艳。
裴折捂着鼻子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这他娘的做的是人事?
上好的柔软料子,血浸入布料中就立刻渗透了,饶是金陵九费了好大工夫去擦,也只是让那滴血晕得更开,
他低着头垂着眼眸,看着指甲盖大小的血迹,唇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不快。
裴折突然想起,金陵九这家伙好像有洁癖,并且很严重。
左屏眼观鼻鼻观心:“九爷,回屋里换件衣裳吗?”
金陵九爱洁严重,受不了一点脏污,他敢保证,衣服上那一丁点儿血迹就能把金陵九逼疯。
裴折就跟被彻底忽视了一样,他鼻子痛,血流了一手,保持着僵立的姿势,直到旁边又冲出来一个姑娘惊声尖叫,才唤回他的神志。
“血,血啊!”
“嚷嚷什么嚷嚷,闭嘴。”林惊空大步上前,推开那捂着自己眼睛的姑娘,小心查看裴折的伤势,颇有点幸灾乐祸,“裴大人,您还好吗?”
女子被吓得腿软,直接跌坐在楼梯上,两名官兵听到动静,和老鸨前后跑过来,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埋着头往楼梯下冲,直接从官兵和老鸨之间撞了过去。
老鸨一个踉跄,拿着手绢一甩,语气哀哀:“夭,夭寿了!”
两名官兵顾不得她,冲到林惊空身旁:“统领,发生什么事了?”
裴折一直没言语,林惊空怕他磕坏脑子,朝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没看到裴大人受伤了吗,赶紧去请医师。”
官兵不敢耽搁,一名飞快向外跑去,另一名揪着老鸨的衣领,将她提溜过来:“找间空屋子,赶紧的。”
老鸨瑟缩着身子,指了间屋子,又招呼了一大群姑娘,乌拉拉涌进来:“官爷,够吗?”
林惊空额角青筋暴起,呵斥道:“让她们都给我滚出去,你自己留下,办案子呢,有事问你,你瞎起什么主意。”
老鸨反应过来,脸一白,连忙赶着她的姑娘们出去,自己在门边装哑巴。
裴折此时已经恢复过来,拿着帕子捂着鼻子,虽然脑袋昏沉,但不影响他的思考:“林统领真是叫本官刮目相看,知道的明白咱们是来办案子的,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咱们几个是凑着伙一块来逛窑子的。”
他语气里满满的嘲讽,视线淡淡掠过房间内的人,左屏垂眸不语,金陵九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林惊空脸热,一脚踹在那官兵屁股上:“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了,回去自己领罚。”
林惊空大刀阔斧往桌旁一坐:“叫裴大人看了笑话,就是逛窑子,下官也不能带您来这种地方。”
他话里打着趣,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裴折应一声,这事便揭过去了,大家都体体面面的,但林惊空没料到,裴折不知是抽了什么疯,看着他冷冷一笑:“真是好大一笑话。”
笑话本人林惊空:“……”
这是置气了。
金陵九扬了扬眉,有些好奇是谁令谈笑从容的探花郎动了心火,连衣服上的血迹也不那般难忍了。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暗自猜测,裴折怕不是鼻子脑子全撞坏了。
被裴折下了面子,林惊空僵着脸转移话题:“九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他是来寻欢作乐的,实在没什么可信力,天下第一楼财大气粗,金陵九格调之高,就算想寻欢,也断不会找这种地方。
金陵九笑意温和:“随便逛逛。”
裴折冷嗤:“九公子好胃口,逛了一通可有看上的,不若带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天香国色,裴折此番言语,正是看破了金陵九敷衍隐瞒的心思,他今儿个心火盛,不乐意顺着人,逮着一个嘲讽一个。
金陵九不言语,惊奇似的看着裴折,看惯了温润圆滑的第一探花,眼前这扎人的小刺猬可爱得紧,逮谁咬谁,让金陵九想起了自己养的海东青,张嘴就得撕下人一块肉来。
鼻子的血止住了,裴折说话带着嗡嗡的鼻音,他哼了声,不想轻易放过金陵九:“这整栋楼里,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九公子的,裴某好奇得很,能被你看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
“裴探花谬赞。”金陵九抿着笑,“实不相瞒,逛了一圈,的确都是庸脂俗粉,不过有个例外,现下叫我瞧上了,觉着比自己差不了几分。”
裴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碰巧官兵带着医师过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林惊空引着金陵九等人离开房间,只留裴折和医师在里面。
医师从药箱里取出棉布,浸了水,帮裴折擦净血迹,又在他鼻子四周按按捏捏,胀痛感冲上头顶,裴折神情恹恹:“老先生,我这鼻子还能保住吗,该不会破相吧?”
“放心放心,只是撞伤了,没有大问题。”医师从药箱里拿出瓶瓶罐罐,挨着看过去,从中挑了一瓶,“公子生得俊俏,怎么也不能叫你破相。”
裴折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轻笑:“俊俏?”
医师给他上了药,以为他是怕自己脸上会留下伤,宽慰道:“可不是,淮州城十里八乡,我见过的少年郎里,数你最俊俏。”
话里存了几分安慰,裴折能听出来,还是感激地道了谢。
只是撞得狠了,不用喝药,外涂伤药就好,裴折拿了药,领着医师出门,准备去劫富。
推开门,只有金陵九一人在门外,左屏没有跟在他身边,林惊空带着人在稍远处盘问老鸨,裴折暗自思索,这下子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他拍拍医师的胳膊,朝金陵九抬了抬下巴:“医药费。”
金陵九抬眼看他:“嗯?”
这鼻子是被金陵九撞伤的,甭管起因是为了什么,裴折打定主意要讹上这位财大气粗又洁癖的主儿了:“这不你撞的吗,要破相了,裴某人天下第一美男子,指着这张脸吃饭的,可能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了,你叫我怎么活,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金陵九:“……”
最后财大气粗的九公子一脸古怪地付了医药费,裴折心气顺了点,闷声道:“你那小跟班呢,怎么不跟着你,该不会找你瞧上的那位去了吧?”
金陵九思索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的神情更加古怪了:“左屏去给我拿衣服了。”
裴折刚才没注意,金陵九那沾着自己鼻血的外衣已经脱了,露出里面一件银灰色里衣,服帖的勾勒出他的身形:“你回回见了我,都得脱件衣服吗?要不下次直接别穿外袍了。”
金陵九无言以对:“……”
上元夜宴脱了外袍,如今又脱了,如此看来,探花郎属实与他的外袍犯冲。
左屏拿着崭新的外衣回来,领口处绣了流云纹,金陵九穿好的时候,林惊空也问完老鸨过来了,朝裴折微微颔首:“裴大人。”
金陵九十分自觉,带着左屏走远了些,给他们留下谈话的空间。
林惊空将问来的消息告诉裴折:“孙六并不常来添香楼,他那一同做工的伙计是这里的常客,昨日夜里确实来过,老鸨对孙六有印象,他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些拘束,还闹出了笑话。”
他二人站在二楼走廊,裴折双手搭在栏杆上,说话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闹出了笑话,什么笑话?”
“孙六胆子小,被热情的姑娘弄得面红耳赤,直接在大堂里摔了个狗啃泥,当晚很多人都看到了。”
裴折语塞,来逛窑子结果被姑娘吓得不轻,这孙六也是个人才:“接待孙六的是哪位姑娘?”
林惊空道:“花名叫翠云,已经着人去叫了。”
等了一会儿,官兵就带着老鸨和翠云姑娘过来了。
裴折看了看比老鸨年轻不了多少的翠云,沉默地看着林惊空,那副表情仿佛在问:你他娘的逗我呢?
林惊空也没来过这样的低等勾栏,愣了愣,冲裴折耸了耸肩:没办法,一分钱一分货。
价格低,质量一般,很公平的买卖,裴折无言以对:“……”
在皮影处耽搁了一段时间,这边又是一段时间,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林惊空收敛了心情,迅速盘问起翠云:“昨夜是不是你与孙六在一起?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你们都做了什么?”
翠云脸上的脂粉很重,遮不住眼尾的细纹,她扬着眉打量林惊空和裴折,舔了舔唇:“官爷,别这么凶啊。”
她说着就朝林惊空扑去,浑身仿佛没有一根骨头,随着动作间带起一阵劣质香粉气,手腕上玉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惊空脸一黑,旁边的官兵连忙上前,将翠云拦住:“站好,问你什么说什么,再敢动手动脚,就去牢里待着。”
翠云懒懒一笑,勉强站住:“行吧,官爷您问。”
这等泼辣的性情,孙六第一次来添香楼,被吓到也不冤。
裴折默默离翠云远了些,他的鼻子已经负伤了,可不想再被人扑。
林惊空黑着脸重复了一下之前的问题,翠云抚着指甲点点头:“是我和他在一起,楼里的姐妹们和公子们都看到了,那小子穷不漏搜的,胆子也忒小,我们一直在一起,至于做了什么,还不就是那档子事吗。”
裴折眯了眯眼:“你真的一整晚都和他在一起?”
翠云“嗯”了声:“对,天亮他才离开。”
“说谎!”林惊空叱道。
他起得早,孙六的尸体已经悬挂在他家大堂了,虽然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没出来,具体时间不可知,但从尸体的颜色和僵硬程度来看,孙六断然不可能是天亮后才被杀害的。
两名官兵一左一右扣住翠云的胳膊,林惊空脸上煞气横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你昨晚究竟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翠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右手握紧了左手腕,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大声呼喊:“官爷,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一夜皮肉生意,他就是和我在一起,我可没有说谎,您这是要冤打成招!”
“你确定不说实话吗?”林惊空声音很沉,虎目中满是利光,“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们回衙门吧。”
翠云慌了神,扭动身子挣扎:“你们凭什么抓我,他和我在一起睡一觉怎么了,现在官府连别人逛窑子都要管吗?”
裴折冷眼瞧她,轻飘飘道:“孙六死了,昨晚死的,你既然一直和他在一起,自然和这条人命案子脱不了干系,你说我们能不能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