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出门去送崔明路,放在床榻边的药耽搁了一段时间,已经凉了,绿漪便说要端出去再热热。
屋内只留下了沈寄雪和林墨芝。
一个哑巴、一个瞎子,有什么好说。
林墨芝心中自嘲,正欲起身离开,却听见床榻那边窸窸窣窣的,他忍不住出声,“阿雪,你的伤还没好,莫要乱动。要拿什么东西,说给绿漪便是。”
沈寄雪僵住,停下掀被子的手,她只是觉得盖着被子有些热,掀开晾晾罢了,这人狗耳朵吗?怎么这么灵。
还是说······他能看见?
没听见沈寄雪答话,林墨芝惊觉方才所言不妥,她刚失了声,如何说给绿漪?
想要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得僵硬地说了一句,“写字也可以。”
沈寄雪轻轻摇了摇头,又想着林墨芝看不见,忍痛伸手去够他的袖子。
哪知林墨芝倏然起身,并未拿起立在桌旁的竹杖,前行两步,准确无误地坐在了床榻旁的矮凳上,将纸和炭笔递到她手中。
“阿雪,之前······之前是我不好,”见沈寄雪摇头,他唇边露出苦笑,“你不恨我吗?”
沈寄雪继续摇头,她的手还没什么劲,试了几次才将笔抓起来,她用拳头攥着笔杆,画了三个小人。
她笑着指了指两个依偎在一处的小人,又瞬间变脸、愤怒地指向另一个手中引出长线的小人,最后放下画纸、两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林墨芝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沈寄雪大约是不识字的,又想起许昌查证之事,愧疚与心疼杂糅在一处,揪得他心里生疼。
她随家人一路逃荒至此,天寒地冻、饥肠辘辘,仅为了区区两袋糙米,父母便舍了她,带着幼弟在温暖的南部定居,全然没有来此接她回家的意思。
思及此处,林墨芝似乎有些紧张,斟酌片刻才温声说道,“若你愿意,我教你习字可好?”
沈寄雪目露疑惑,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丝缕气音,只好费力抬手,指了指林墨芝的眼睛。
“我的眼睛?”
林墨芝明白她的疑惑,他既看不见,又该如何教她识字?
他并没有被冒犯之感,反而凑近了些,“你可以取下来看看。”
白纱近在咫尺,沈寄雪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边缘,又顾着林墨芝的反应而犹豫不决。
就在她想要缩回手时,林墨芝却抬手扶住她,将白纱取了下来。
沈寄雪此刻离得近,清晰地看见林墨芝眼尾勾起的弧度,随后细密长睫抬起,缓缓露出浅金色的瞳仁。
“唔!”
沈寄雪睁大了眼睛,想要附身上前再凑近些,不小心扯动身上伤口,顿时闷哼一声。
牢牢盯着她的浅金色双眸因关心而镀上一层温柔的蜜色,“不要乱动。”
“我所患眼疾只是畏光,并非全然不能视物。”
林墨芝似乎被室内光线刺得有些不舒服,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初时只是不能见日光,在屋内尚可视物,日子久了渐渐恶化,白日屋内、夜之萤火亦不能长久视之,唯有于黑暗之中,才可如白昼一般视物。”
他对上沈寄雪担忧的目光,安抚笑道,“无事,教你识字的时间还是有的。”
沈寄雪这才放松下来,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身子歪斜着就要睡过去,正好绿漪端着热好的药进来,轻声喊道,“莫睡、莫睡,先将药喝了。”
绿漪见林墨芝摘下覆眼白纱,并无太多惊讶,她跟着林墨芝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面冷心热。
经林墨玉这么一闹,再加上之前种种,日后沈寄雪便是主子心腹,眼疾一事自不必瞒着。
那会儿沈寄雪被浑身是血地抱进屋里,许昌忙着去请崔仙医没注意,她却发现主子的手都有些抖。
沈寄雪昏迷时,换药、喂药都由她来,第二日夜里高烧不退,她喊许昌去请崔仙医,回来时却见林墨芝立于床前。
昏暗烛光映照下,他双眼未覆白纱,为沈寄雪更换额上降温的冷帕,又掖了掖被子,迟疑着抬手,想要抚摸眉梢那道疤痕,却又害怕惊动眼前人,最终虚虚摹绘两下收回了手。
绿漪看得真切,他眼中满是疼惜与歉疚,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想来,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定魂丹又算得了什么。
沈寄雪皱了皱鼻子,咬牙喝了一口,刚入口便觉腥苦味直冲天灵盖,恶心得只想呕,泪花都被激出来了。
绿漪回神,赶忙递了块蜜饯过去,哄道,“含在嘴里就不苦了,药得喝完才能好得快,阿雪听话。”
口中腥苦被蜜饯中和些许,沈寄雪心中无奈,哄孩子呢这是?
听起来这破药还要喝一段日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换个方法,早早解决了林墨玉,省得落下这身伤,也不必喝令人作呕的苦药。
天知道,她大约几千年没喝过药了。
叹息一声,沈寄雪深吸后闭气,端着碗一仰而尽,眉头皱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绿漪没忍住笑,又喂了她一颗蜜饯,“喝个药苦大仇深的。”
沈寄雪因伤精神不济,此时困意汹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懒得与她争辩,胡乱嚼了嚼蜜饯压下苦味,沾枕头便沉入了梦乡。
绿漪跟在林墨芝身后出去,回身合上门,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廊道拐角处,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子,要不要告诉阿雪她父母的事儿?”
林墨芝步履未停,“先不要提,等她伤好之后再说。”
“是。”
绿漪心下松了口气,言语间也不再绷着,有心劝道,“我瞧着阿雪对您还是往常一般,您也不必将此间过错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绿漪,”林墨芝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动,“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在她面前为我辩解。”
“······是。”
思及方才那副简单却生动的图画,林墨芝唇边泛起苦笑,她虽不怪罪,他心中这道坎却过意不去。
无论有怎样的苦衷,他的百般试探、恶语相向都对她造成了伤害,辩解诉苦不过是博得她的同情,以情窃得她的原谅。
这样的原谅与捆绑何异?
错了便是错了,他认。
原谅与否,要待她知晓他的为人之后,由她自己来决定,谁都不能左右。
睡梦中的沈寄雪并不知晓,林墨玉这把火烧得林墨芝此生都不得安宁,以致将来她剑指于他时,都无半点动摇。
清闲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
沈寄雪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早好得七七八八,硬是被绿漪压着又躺了十几日,背上都快起痱子了。
好在自她能下地走动起,林墨芝日日前来教她读书习字,虽她只是装的,还得费劲学着刚学字的幼童,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算太无聊。
林墨芝现下又变着法地补偿她,一应吃穿用度全部按照贵的、好的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
仗着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穷苦丫头”,也不怕她发现他的真实家底,各种新奇摆件、精致衣物也就罢了,还日日提来样式精致的佳肴糕点、小吃蜜饯,真把她当小孩哄了。
沈寄雪脸都吃圆了一圈,比起刚进府时的干柴瘦弱,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小姑娘。
知道的林墨芝是在补偿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当女儿养。
“荷灯节快要到了,本想着能赶上穿这套,”绿漪拽了拽沈寄雪短了一截的袖子,无奈又好笑,“可上个月刚做的新衣裳,这个月怎得又缺了一截。”
她站直身子,将沈寄雪拉到自己面前比划高矮,两个月前才到她肩膀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快到她鼻尖下了。
绿漪捏住沈寄雪圆润不少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比之前干干瘦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沈寄雪身体朝后仰,想要躲开绿漪,“绿漪姐姐,轻点捏,疼!”
哪知绿漪不依不饶,又伸手逗她,林墨芝和许昌从屋里出来,便见院子里二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咳。”
许昌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二人这才收了手。
沈寄雪那一遭之后,才发现林墨芝没什么架子,许昌和绿漪都是心底里敬重他。
从前绿漪狐假虎威,不过是林墨芝疑心她是林夫人送来的眼线,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衣服短了重做便是。”
林墨芝走下台阶,在沈寄雪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阿雪,这个你拿着。”
沈寄雪抬手接过,是一枚两指宽的圆形玉坠,雕做雪花状,翡翠清透、上飘蓝花,乍一眼看过似是期间有冰霜凝结。
玉种漂亮珍贵,但比之功效却不算什么。
“少爷,”她面露犹疑,将东西递还回去,“这个雪花坠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我不能收。”
林墨芝没有接,认真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坠子,而是一件防御性法器,它最高能抵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荷灯节你若想出去玩,便带上它。”
沈寄雪听出了林墨芝的未尽之言,“少爷,二小姐还会来找我麻烦吗?”
林墨芝对上她澄澈双眼,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笑着安抚道,“一切小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