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玉其人,幼时自卑、少时跋扈、如今疯魔。”
林墨芝放下手中账册,阖上双眼时有些微刺痛传来,他眉头微蹩揉了揉眼周,“她虽天赋异禀,却被幼时之事困扰,尚未结丹便生心魔,可见修行一途不会走得太远。”
许昌将账册收好,吹灭屋中仅有的几盏烛火,这才出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屋内一片黑暗,林墨芝反倒看得更清楚了,那双浅金异瞳落在面前的黄花梨木首饰盒上,里面放着一支凤穿牡丹金簪,华贵精美,一眼望去便知造价不菲。
他合上盖子,将首饰盒递给许昌,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们该帮帮她。”
既瞧不起废人,那便让她也尝尝做废人的滋味。
许昌垂眸接过,一如往常般寡言,“是。”
荷灯节快要到了。
那日林墨玉被许昌逼退,林夫人许是接到消息,先林水御一步回来,对知情者好一顿敲打,这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再加上准备荷灯节,以及在外读书的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要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松鹤院本就不惹眼,就更没人提了。
林墨玉抬了抬胳膊,好让婢女将袖子穿过去,“母亲,往年荷灯节也没这般隆重,今年是要来什么大人物吗?”
林夫人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你可知韶都白家?”
“那个第一修真世家?”林墨玉撇了撇嘴,“怎么,您和父亲要与白家联姻?”
“那可是韶都白家,”林夫人见她不屑,正想训斥几句,又看到镜中红衣美人,嗔怪道,“你呀,眼高于顶。咱们家与白家相比,说句云泥之别都不为过,白家你都瞧不上,还有谁能入了你的眼?”
林墨玉轻抚鬓角,眼波流转,红唇轻启,“母亲,凭我此等天资与容貌,待入了玄霄宗,便是与那位剑尊结契,也算不得什么。”
“你傻呀,”她挥手屏退下人,握住林墨玉的手柔声教导,“若此时能得白家青睐,哪里还用愁那些资源、丹药,待入了玄霄宗有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林墨玉挑眉,疑惑道,“母亲当年天资容貌亦不差,为何要嫁与父亲?”
她这话问得直白,林夫人一顿,随即露出深重的怨恨来,“若非江月明那个贱人害我根骨有损,我也不至于在这小小飞雪城中蹉跎一生。”
语毕,林夫人满眼疼惜地抚上林墨玉的脸,“玉儿,切莫走我的老路。”
“江月明是谁?”林墨玉顾不上安慰,握住她的手追问道。
林夫人冷哼,怨毒神色一闪而过,“还能有谁,自然是那小瞎子的亲娘了。”
林墨玉见状没有再问,暗中却起了些心思,上次她狼狈走出松鹤院的仇,还没报呢。
“提那些个玩意儿干什么。”
林夫人重新笑了起来,她从桌上的首饰盒里拿起一支凤穿牡丹的金簪,缓缓插入林墨玉发间,“牡丹配美人,倾城又倾国。”
两人同时望向镜子,视线交接时皆露出一抹极为相似的笑来,“这金簪是我专门托人从一位大能手中求得,几经辗转才到手,有聚灵之效,最适合筑基期佩戴。又是你最爱的凤穿牡丹图样,喜欢吗?”
林墨玉抬手,惊喜地扶了扶金簪,“多谢母亲。”
荷灯节。
白昼刚歇,满城灯火璨若星辰,宝马雕车、衣裙蹁跹,穿城而过的濯月河旁已挤满了人,画舫楼船相继而过,依稀听到说书人醒木拍响、琵琶女乐曲铮鸣,与长街摊贩吆喝、游人笑语混在一处,热闹非凡。
沈寄雪为了养伤,窝在松鹤院里两个多月,每日不是被绿漪投喂吃食,就是跟着林墨芝读书写字。
心里都快闷发霉了,面上还得演多么欢喜。
好容易盼到荷灯节,这才算松了口气。
听绿漪说,林家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赶在荷灯节之前回来了,今夜家人团聚,再加上有贵客前来,在玉京楼订了宴席,早早便出门迎客去了。
至于林墨芝?从来都不在他们所谓的一家人之列。
“主子自己一个人没事吗?”绿漪有些担心,转头看向跟在身侧的许昌。
许昌有些无奈,“没事,那地儿说是飞雪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这倒是,”绿漪点头,“数十年经营,总不至于在自己地盘还叫别人端了去。”
许昌看了眼捧着一堆小吃挤过人群的沈寄雪,低声道,“主子说放荷灯时他会来,让我们在清泓桥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绿漪轻轻点头,“快到时辰了,咱们先过去吧。”
话音刚落,沈寄雪便到了近前,“绿漪姐姐、许大哥,你们要吃点吗?”
绿漪笑着挽住沈寄雪的胳膊,偏头看她,岔开话题,“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不知道,”沈寄雪拽了拽长短刚好的袖子,“衣服没小,应当没长吧。”
“这衣服我专门叮嘱让做大了些,”绿漪无奈又好笑,拉过旁边四处张望的许昌,打趣道,“咱们阿雪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稻苗,只要勤浇水勤施肥,就能一天一个样。”
许昌瞥了眼刚到他耳垂处的绿漪,又看向到他下颔处的沈寄雪,“阿雪兴许会超过你。”
沈寄雪听懂了许昌的言外之意,没心没肺哈哈一笑,“那绿漪姐姐就是咱们院里最矮的啦!”
“胆儿肥了敢取笑我。”
绿漪笑着要去拧沈寄雪的耳朵,嬉笑打闹间,沈寄雪后退着快跑几步,全然没注意身后也有人背对着走路,一转头便听“砰——”地一声,撞了个眼冒金星。
“你的头是铁做的吗?这么硬!”半大少年张牙舞爪,边揉脑袋边先发制人地骂道,“走路看路啊,你当大街上是你家吗?!”
他身旁还跟着两名男子,瞧着都比他年长些,其中一个已经捂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另一个文质彬彬低声劝他,“孟頫,莫要笑了。”
随后又转过身来拱手,“这位姑娘,在下白云深,代家弟白朝英向您赔罪,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沈寄雪还没说什么,白朝英先跳了脚,“哥!明明是她撞的我,你同她道什么歉。”
绿漪眼尖,一眼便看出这三人虽穿着朴素,但用料和绣纹却极为讲究,她将沈寄雪拉至身后,许昌趁机上前拱手,“是我妹妹的不是,在此向三位公子赔个不是,还请三位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沈寄雪从许昌身后探出头来,看向白朝英,“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烛映照下格外明亮,似天上星水中月,瞧着便让人心中一动。
陡然见此景,白朝英禁不住一愣,直直盯着沈寄雪,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的东西掉了。”
沈寄雪伸出手,将一枚刻有祥云图案的令牌递至他面前,见他傻愣愣地盯着自己,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白朝英神思回笼,瞬间涨了个大红脸,这下谁都能看明白,合着是害羞了。
“关、关你什么事!”
他大吼一声,本来想撑撑气势,但脸红得像抹了胭脂,实在没有说服力。
孟頫没忍住,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同人家姑娘话都没讲一句,脸便先红了,云深啊,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弟弟这么纯情。”
“你少说两句吧。”白云深无奈。
沈寄雪眨了眨眼,将令牌塞进白朝英手里,奇怪道,“你害羞什么?掉东西不丢人的。”
半大少年面皮薄,哪经得起孟頫这般调笑,耳尖都红了,凶巴巴地瞪了沈寄雪一眼,气呼呼地跑走了。
也不知道生得哪门子气。
两边都是客气懂礼的人,你来我往几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见沈寄雪满脸无辜,孟頫轻咳一声止住笑意,白云深担心白朝英,拉着他匆匆道别后离去。
剩下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扑哧”笑出了声。
“走吧,快到放荷灯的吉时了,”绿漪拉着沈寄雪向清泓桥走去,“主子说他在那边的歪脖子柳树下等我们。”
“少爷也要来?”沈寄雪立时拉着绿漪快走几步,“那咱们快去吧。”
她微微侧脸,不经意间瞥向不远处灯火通明、酒宴宾客的玉京楼,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玉京楼之所以能成为飞雪城最大的酒楼,皆因它最高处那座飞仙阁,阁楼以一根柱子为中心围绕而建,夜色之中亮起灯火,远远望去犹如空中阁楼,恍若飞仙居所。
至高处,林墨玉阴沉着脸,视线紧紧锁住不远处的长街,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朱红漆栏。
身旁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随之望去,却只见来往行人,并无特别之处,奇怪道,“二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看见一个熟人罢了。”
林墨玉眉头蹩起,不满道,“林墨梅,你唤我什么?”
“姐姐,”林墨梅讨好地笑了笑,“这不是在外面嘛,总需要多注意些。”
林墨玉轻哼一声,以示不满,但毕竟是在外面,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往阁楼里面去了。
她们本该有个大姐的,是那位疯了的原配夫人所生,虽然早夭,却也占了个“大小姐”的位置。
林墨玉样样都要最好的,甚至不满一个死人顶了她“大小姐”的名头,面上也就罢了,私底下特别叮嘱过林墨梅,不要叫她“二姐”。
林墨梅褪去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的背影,“熟人”这说法可有趣。
她这位亲姐姐,仗着天资与美貌,高傲得不可一世,即便是她这个妹妹都不放在眼里,好友一个也无,跟班倒是有几个,却也算不得“熟人”。
究竟是谁呢?
她巡睃长街,也没辩得有哪个亮眼的,直至林墨兰过来,柔声唤道,“三姐,父亲让我们进去,贵客到了。”
“知道了,”林墨梅打发下人一般挥了挥手,“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林墨兰似乎还想说什么,手中帕子绞了又绞,最终缩了回去。
林墨梅心中不屑,姨娘生的东西就是上不得台面。
反正也是给林墨玉择夫婿,她去不去又有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