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就那么大的地界,任谁多了半点的举动也能叫人瞧得清楚,更不必说沈瑞这般明晃晃的举动。
江寻鹤原是站在几人身后的,与四散的众人都没什么接触,尤其那几个自负家世漂亮的,恨不得与他之间隔出一道高墙来。
现下却又都巴巴地将目光放在他与沈瑞之间来回转圜,肠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儿来猜测着其间的秘辛。
沈瑞也不急,只是有些懒散地将头轻轻倚靠在车窗的边沿上,目光半点不遮掩地盯着人瞧。
这些进士们尚且没定下官职,家世纵使说破了天去,明面上的身份也到底是收拢成“新科进士”着一处。
因而今日进宫面圣仍是着一身蓝袍,只是鬓边不再簪花。
莫说是衣饰,便是连发丝都恨不得拢成一般模样,不求出风头,但求个无过错。若是为着现眼,沦落到个废除成绩的境地,才是当真要叫人耻笑。
可这么些个依着模子照搬的人里,独江寻鹤一个漂亮得不行。
没了传胪日那御街上的灯火绸彩和鬓边的娇艳牡丹,他倒好似真依着名字般——稍一拢袖,便要渡江寻鹤去了。
沈瑞忽而便想起原书中他走过的路径,大约也是这般,裹着一身素袍站在高阶上,等百年的风雨尽在手上盘圜殆尽了,才拢了拢袖子,不沾半点风尘。
方才还有些燥闷,这会儿却逐渐起了风,马车四角上挂着的铜铃碰撞出好一阵细碎的声响。
江寻鹤的目光在那只托着桔子的手掌上停顿了片刻,转而看向那小霸王。
沈瑞仍是颇有耐性地等着,颈侧的青丝略散出来一些,顺着车壁的限制飘摇着,如他这人一般,招摇得厉害。
他头上顶着遮盖车窗的帘子,这会儿起了风,略吹下来了点,边角磕碰在少年鸦青色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试图躲避过去。
江寻鹤下意识伸出手,待到反应过来时,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擎在了掌心里。
沈瑞这会儿也不觉着帘子恼人了,他眼睛弯起一点弧度,半点不离人地盯着江寻鹤抿着唇从他手里将桔子拿走。
指尖在掌心轻微地剐蹭了一下,好像将那处的掌纹都熔断了似的。
沈瑞略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将手掌握紧。
不过是送出了一颗剥了皮的桔子,甚至不是很周全的一颗,却好似完成了什么壮举似的。
沈瑞满意地缩回马车里,将帘子垂了下去,遮住了外面一水儿的或探究或猜疑的目光。
“走,回府。”
车轮缓缓压过一块砖石,将他与江寻鹤之间的距离拉扯开来。
就在几个进士松懈下一口气,方要说话时,沈瑞却忽而掀开帘子,向外探出头来。
他弯着眼睛笑道:“放心,甜的,亏待不了你。”
江寻鹤垂眼看向手中的桔子,这才发觉这周圈里缺出了个一小豁口,瞧着好似贴心地替他品尝了一番,可实质上这其间却裹挟着点张牙舞爪的恶意。
几个人被吓了一遭,算是长了点心眼,终于等到沈瑞的马车在转角处没了踪影,才阴阳怪气地开口。
“瞧着非但才情好,这攀高枝儿的本事也耐看得紧,真是叫人想不到,这般出身的竟还能攀上沈家。”
“攀上了又如何,不过是那沈靖云手底下的一个玩意儿,他上赶着巴上去,人家也不一定正眼瞧他呢。”
满汴朝人人可知沈家的权势,若是得了这沈家的扶持,莫说是个才高八斗的,就是黄口小儿,明日也能平步青云。
他们虽都有些家世上的依傍,但到底不及沈家,甚至有许多不过是旁支的子弟。若非如此早同沈瑞一般等着接掌家业了,又何须靠着争科举这几个名额来出人头地?
他们尚且没能同几大世家搭上话,那寒门出身的却先他们一步得了沈靖云的青眼,一个个自然是心中愤愤不平,因而说起话来也尽是些刻薄词。
白盛看着江寻鹤手中那颗残缺的桔子,嘲笑道:“再怎么上赶着扒着,也不过像条狗一样捡着人家吃剩的。”
江寻鹤捏着一小瓣桔子放入口中,在齿尖咬破外面那层薄皮的瞬间,唇舌间立刻被饱满甜嫩的果肉充盈。
如沈瑞所言,是甜的。
甜润的汁水顺着喉管滑下去,却好似将沿途的皮肉都润泽了个通透般。
“诸位若是实在想做狗,也可明日一早便脱尽了衣服,四肢跪俯在沈府门外。”
江寻鹤顿了顿,没由来想起那小霸王素来跋扈的言辞,唇角一弯,语调有些怪异地接着道:“便是得了根肉骨头,也好在诸位仕途上多有助益。”
“你!”
他将剩下的桔子重新用外皮裹好,握着的手也收拢进袖子里,好像这点吵闹能将它吵皱了似的。
“诸位轻便,记得趁早,江某恕不奉陪。”
——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着,沈瑞倚靠在车壁上,方才胸肺间的那点郁结,都好似被那蹭在掌心的指尖一并剐蹭了个干净。
随着马车逐渐向前,热闹的贩卖采买声也逐渐清晰,汴朝虽轻慢商人,但南北之间到底货运还算亨通,想买些稀罕东西的、赚些殷实家底的都还是要走这条路的。
春珰捏着铜铃下的链子晃了晃,铜铃便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明日便是月初了,公子可要去为夫人买些礼物。”
沈瑞指尖一颤,他倒是忘了原主那位长公主母亲了。
若这天下母子划分个类致,沈瑞与萧瑜兰估摸要单划出来一类。
这位长公主当年为着给尚在潜邸的陛下稳固势力、寻个支撑便主动同沈家联姻,更是在生下沈瑞后彻底深居简出,只顾养着那点金贵花草。
幼年时,沈瑞被罚跪在院中,暴雨突至,萧瑜兰撑着伞从他身侧经过,抱回了一盆再寻常不过的月季,期间不曾多瞧他一眼。
自那之后,母子间便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只每月初去请一次安、喝一盏茶,除开月初,便再不多见。
沈瑞慢慢拢紧了手指,随后又突然松懈开,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恶劣的笑容。
“去金玉轩。”
满中都的人都知晓萧瑜兰平生最爱各色花草,便是原先在宫中时也常是一身素袍,挽根木簪终日读书喝茶、侍弄花草。
好似无悲无喜般。
这些年,沈瑞大都摸着她的喜好,这月送花草、下月便送新茶,偏每次萧瑜兰都只是瞥一眼便叫人收起来。
可沈瑞早不是原主了,她既爱素雅,他就偏要送她个花哨的。
金玉轩的掌柜一见他来了,便连忙出门迎接,中都城的店家都知晓沈瑞月初前一日的定会选份礼物,因而一见他便照着他从前的要求推荐。
“沈公子光临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公子今日看点什么,小店新从江东进了一批玉饰,雅致得很!”
沈瑞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直到掌柜尴尬地闭上嘴,他才好似满意地笑起来。
齿尖压着唇肉探出来一点,显得顽劣又纯真。
“有没有十两重的金簪子,最好是雕龙画凤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