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幽深,石桌旁正小火烘着铜炉里的清泉水,白色的水雾逐渐从中蔓延而出。
陆思衡正折了袖子去够一旁的铜壶,却忽而从拱门外闪进来个人影。
管家躬着身子,合手请安道:“公子,沈公子递了请帖来,请您去倚湖居一叙。”
陆昭颇有眼色地用帕子垫着,拎起了小铜壶,递到陆思衡手中去,甚至细致地将周遭沾上的丁点儿水渍都擦拭了个干净。
滚水缓缓注入,茶叶在壶中顺着水流的方向上下漂浮,清冽的茶香逐渐散出来。
陆思衡将白瓷壶盖轻轻扣上,袖口露出的腕子,竟叫人一时分辨不清同那白瓷茶壶哪个更润泽些。
他指尖轻叩了叩桌子,管家立刻会意地上前将手中的请帖放在他刚点过的地方,随后便轻步走出了庭院。
陆昭见人走了,便又将目光投放到那张沈瑞叫人送来的请贴上,恨不得沿着那边角通通看个遍。
各家往来的请帖、拜帖皆烫了特有的印章,沈瑞从来是个骄奢淫逸的,中都城满数出来几百家能叫出姓名的世家,独他用的是乌州的金梧墨。
石炉口透出一点火光,映在那墨印上晃出些彩色的光泽。
陆昭收回目光冷哼了一声,花哨!
陆思衡却恍若不觉般,指尖端着白瓷茶盏搁到他面前,茶盏与石桌碰撞出一点细碎的声音,陆昭目光微动试探道:“兄长可要去同那沈靖云见面?”
陆思衡端起茶盏轻啜,他身着青袍玉绦端坐在那处,陆昭一眼瞧去,只觉着那盛着青绿色茶汤的瓷盏几近要同他融并至一处。
他忍了忍终究还是耐不住开口道:“兄长何必去赴他的约,那沈靖云从来是个恶劣纨绔的金玉奴,沈家那点家业也早晚要被他败坏了去。”
“更何况,兄长先前请他去倚湖居饮酒,他不肯,眼下又摆出这般姿态来,谁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陆昭愤恨地说了半天,却见陆思衡仍是颇有兴致地品茶,好似半点也不扰心般,便只能悻悻地闭上了嘴。
陆思衡将茶盏放下,用帕子细致地擦了擦手道:“沈家便是再多个沈靖云也是败不完的,只要沈家一天不倒个干净,这中都城内便一天不会有明昭昭的仇家。”
“陆昭,别为着那点意气,给陆家惹麻烦。”
陆昭闻言,顿觉脊背发凉,他有些僵硬地扯出一点笑来。
“兄长放心,我定不会给兄长添麻烦。”
他指尖有些颤抖地向前探去,直到触碰到温热的茶盏,才好似叫他勉强安定下来般,他慢慢收拢指尖,紧紧地握住茶盏,好似握住了溺水时的浮木般。
是他得意忘形了,竟忘了这位兄长从前时的诸般手段,陆家嫡系旁系数十支,若非是个手上狠辣的,只怕早就被拆骨吞吃了。
他不过是个旁系里不打眼的,若非得了陆思衡的青眼,别说是坐在这里喝茶,只怕连这庭院的门都摸不得。
陆昭吞咽了口唾沫,尽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不知是强调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陆思衡听的,他仿佛赌咒发誓般重复了一遍道:“兄长放心。”
——
倚湖居如其名,依傍着夷湖修筑,湖上游船画舫相互围簇,酒楼上更是灯火通明。
沈瑞请帖里写的时候倒是漂亮,可等到是月上梢头、酒过三巡时,他才拢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
陆思衡还没揪他晚到的事情发作,他倒先行挑起刺来。
“中都城夜景甚好,陆兄来得这般早,可见无趣。”
春珂站在他身后,闻言眼前一黑,又来?
她就知道,公子出门怎么会突然带着她,根本就是打算哪天将人惹急了,叫自己挡在他身前替他受死的。
“沈公子所言极是,是陆某辜负了。”
春珂有些讶异地看着二人,神情有些难明。
还真是……活该啊。
——
自从前天查了中都铺子里的账册,近两日送到他手中的东西便越发得多。
这些人也是有趣,从前他在江东时,好似个个都圆滑周转、关系亲近。
可等他到了中都,面上好似结了个不破的盟约,实则彼此背后捅刀暗算,人人皆是苦主,人人皆是那个持刀的。
再这样狗咬狗下去,只怕他甚至不必传信回老家,他们自己就能将自己给玩死。
门扇被从外面打开,溢进来些外面的吵闹声,却又很快被关上。
清泽合手行礼道:“东家,沈公子正在楼下。”
江寻鹤手上的动作一顿,清泽见状又立刻添补了一句:“同陆家的陆思衡在一起饮酒。”
说完,不等江寻鹤说话,他倒自己先给自己问懵了。
“可是属下听闻沈公子从来行事无端,偏那陆思衡最是个规矩端方之人,他们两个怎么会凑在一处?”
江寻鹤将手中的密信折好,闻言淡淡道:“陆思衡算是陆家半个掌权人,他从来行事不问善恶,只求利益。只要与陆家有所助益,他通谁都能交好。”
清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一怔。
不对啊,他方才的意思明明是如那沈靖云这般作恶多端的阴险小人,怎么会有一同饮酒的人?为何到了东家的口中全成了陆思衡心思深沉的错处?
清泽眨了眨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东家这般英明神武定然是不会说错的。
果然,就是那姓陆的犯下的错。
“那东家不去看看吗?东家昨日不是还说……”清泽顿了顿,没把话说全。
他心里头惦念着隔墙有耳,已经全然不记得这是江家的店面了。
“可不能被陆思衡抢了先,若是他们率先结盟,只怕东家的谋算便要付之东流了。”
“嗯,去看看。”
清泽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自家东家语调有些轻快地应道,似乎等了许久,专等着这句话的样子。
楼下,沈瑞一边叼着酒杯吗,一边目光沿着二楼的栏杆攀升上去,从楼上那些丑得不行的脸上一一滑过,好似在寻人般。
“听说靖云前日亲自去了春祈河?”
“嗯嗯嗯。”
沈瑞随口应付着,目光却根本不往对面的陆思衡身上落。
那漂亮鬼瞧着一股子聪明劲,怎么这会儿消息闭塞成这样?
“靖云素来不喜行商之人,不知这次可是瞧上了什么稀罕物件儿,竟值得你亲自去看。”
“稀罕物件儿?”沈瑞嘴里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目光仍是不太甘心地搜罗着。
忽而眼睛一亮,他轻笑了一声,直对上陆思衡的目光道:“自然是有的。”
稀罕到,楼上那么些个丑得叫人不忍看的玩意儿中,独他漂亮得打眼,衬得满楼的灯火都没了意趣。
头一次,沈瑞盘算着,若是某天真将他搞死了,不知能不能搜罗个琉璃棺椁将他装在里面,日日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