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地儿尚且还能借着些酒楼里未散尽的灯火,清泽将手指凑近了一看,上面整齐的牙印清晰可见。
他好似顿时便找见了些佐证般,委屈地同江寻鹤控诉:“东家你瞧,他便是真喝醉了,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江寻鹤沿着的帘子向那始作俑者瞧去,后者将全部的身子都倚靠在车壁上,脑袋还颇不稳当地往下滑。
根本是连坐都坐不稳当了,可听见清泽的控诉却仿佛得胜了般,露出点尖牙扯着唇角笑起来,恶劣又讨嫌。
清泽虽是个随从,但到底是自小跟在江寻鹤身边的,江东老家的人即便看他年纪小,也会因着这层缘由多些忌惮。
毕竟倘若将来江寻鹤当真顺利接手了江家,成为新一代的掌权人,那清泽自是成为他们往上数头一层的管事。
因而他自小到大还不曾受过这样的憋闷气,清泽瘪了瘪嘴,试图从东家那找寻点能给他撑腰的架势。
“东家,你看他!他根本就是没醉!”
他说这话时,多少有些昧着良心,因而底气也就不太生,毕竟沈瑞而今这幅样子任谁来了都瞧不出端倪。
可他偏不信,素来号称中都千杯不倒第一人的泼皮纨绔,会为着一坛子陈酿青梅酒就醉成这样。
因而他一边说,一边还斜着眼偷偷去分辨沈瑞面上的神色,试图寻出些破绽来。
可那马车中的小纨绔方才还打了胜仗般得意,眼下却又没个尽头似的娇贵起来。
夜风吹动柳条,击打在车壁上发出恼人的声音,沈瑞皱着眉往另一边儿倒过去,头上束着的发丝早因着这好一会儿的折腾散乱了几分,此刻乖顺地贴在他脸侧、脖颈上,倒将平日里那点跋扈剐蹭了个干净。
他这会儿脑子发昏,举止比平日里还要更由着心神,嫌一边吵,就要将头歪向另一边,却又不仅是头,整个身子都随着他的动作一并牵扯过去。
江寻鹤垂着手,冷眼瞧着,却又在他将将要没个轻重地撞上车壁前,将手掌垫在了他脸侧。
方才还是冷硬的木板,眼下却是一片温热,沈瑞有些昏然地睁开眼望过去,正对上那人同温热的手掌截然不同的、淬着冰碴儿似的目光。
倚湖居的灯火已然歇了大半,不远处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似乎有人叫他。
沈瑞摊了摊手,不太想理会。
因而他仍是盯着面前的人瞧,借着晃进来的丁点儿月色分辨,可休说此刻尚且昏暗着,便是纵场火供他照明,他这会儿醉着酒,也瞧不出什么来。
可落在江寻鹤眼里,便好似个被先生的考题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秀才,大约还有些刻苦劲儿,因而拧着眉瞧的格外认真。
弯月已经越过了若干根柳条,沈瑞还不肯罢休似的,江寻鹤懒得再同他玩这种酒鬼认人的把戏,因而便要收回手,叫人送他回府。
可手方扯出不过毫厘,便被那小霸王一把摁住了,硬往自己脸下塞了塞,好似塞了个什么棉花软枕般。
江寻鹤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沈公子……”
“啧,别吵。”
沈瑞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松散开,他虽没瞧明白眼前人是谁,可却得出个顶重要的结论来。
太冷清了些。
哪怕这人就站在中都城内最销金的地界,哪怕他披挂着一身的月色,却仍是冷冷清清的,好似随时便可邀月同游,再不还人间般。
自以为终于想明白的沈瑞半点不曾犹豫地将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扯了下来,转手便套在了江寻鹤的手腕上。
丹红色的坠子同他那原主子般,浑身裹挟着张扬的恶劣。
即便是将它挂在雪山上,也非得全都烫化了才好。
沈瑞将江寻鹤的手腕握到眼前,食指轻轻拨动散着的红丝线,露出了点满意的神情。
随后便忽而没了兴致似的,一把将手甩了出去,甚至顺便将身上的袍子裹得更严实了些。
他将头轻轻靠在车壁上,合着眼道:“回府。”
颐指气使的模样险些将江寻鹤气笑了,他半搭着眼瞧了瞧腕子上的丹红色坠子,片刻后垂下手,任凭袖子将其完全遮盖住。
到底没将它同它那跋扈非常的主子团吧团吧,一并丢出去。
——
冲天的火光、飞扬的尘土,不绝于耳的哀嚎惨叫。
沈瑞趴在阴冷的石砖上,看着高坐与马上的江寻鹤,同样绝望的嘶喊,同样森然冷冽的剑光。
即便是做了若干次,也仍逃不掉鲜血沿着砖缝慢慢添补的结局。
若说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那漂亮鬼一剑刺来时吗,沈瑞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承接,而是摘下了自己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套在了江寻鹤的青锋之上。
算是顺道添了个被鲜血染透的物件儿。
沈瑞揉着额角慢慢坐起来,自觉梦境离谱得厉害,或许他还会随着穿书时间的增长,而受到原书的影响也逐渐加剧。
若非如此,他不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自己究竟会为何跟那倒霉催的原主一般,将羞辱江寻鹤这件作死的事记得如此吸烟刻肺——甚至在梦里,死到临头了,还不忘用玛瑙坠子去嘲笑那漂亮索命鬼出身寒门。
甚至还把那玩意儿挂在了江寻鹤的剑尖上。
沈瑞紧紧地闭了闭眼,逃避似的。他根本成为不了原主,他比原主会作死多了。
单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才勉强将喉咙里的涩苦压下去,但头痛却并没有消减半分。
梦里被割了喉,可醒来时不单是喉咙疼,就连头也痛得额外厉害。
沈瑞甚至怀疑江寻鹤分明就是在梦里抱了私仇,比如趁着他没意识,从他头上踩过去。
他捻了捻手指,心里笃定了几分,全然不觉着这世上除了沈瑞自己,根本再没第二个人做得出这种又恶劣又幼稚的把戏。
屋内细碎的声音被捕捉道,春珰轻声缓步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问道:“公子可是要起了?”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离公子同楚夫人约定的时间尚还早着。”
沈瑞将脑后的头发挽成一束,随口道:“进来吧。”
春珰闻言便立刻端着早就备好的清水、帕子,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昨夜爷吃醉了酒,是陆思衡送将我回来的?”
春珰手上动作一顿,随后故作若无其事道:“公子是坐着倚湖居的马车回来的,照着春珂的说辞是江探花将公子送上马车的。”
沈瑞将将睡醒,本就因着头痛冷着一张脸,闻言更是压低了眉,有些烦躁地磨了磨犬牙。
“江寻鹤送的?春珂呢?”
春珰合手禀告:“春珂未能护卫公子周全,擅自专行,已经被罚去了前院跪着,等候公子发落。”
沈瑞瞧了她片刻,忽而嗤笑一声道:“你倒是会护着她。”
说罢,便转过身,没再追究。
春珰将架子上的外袍展开,合称着他的动作穿戴体贴,沈瑞略扯了扯袖子,动作却忽然顿住。
春珰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差池,方才宽宥她一遭,总不能由此便再没规矩般。
“公子恕罪,是奴婢手上没分寸。”
沈瑞将外袍的袖口向上挽了挽,露出白皙劲瘦的腕子,他垂眼瞧着道:“爷坠子丢了。”
难不成,还真叫他挂那漂亮鬼剑尖上去了不成?
“这是家主特意为公子求来庇佑的,奴婢这便差人去寻,定不会出了差池的。”
这坠子无非是给无能为力者寻个安定,虽叫他们不能将病痛转到自己身上受着,也能有个慰藉。
至于旁的,却未必有效用,否则便也不会拘着他这个孤魂野鬼来做替死鬼。
他轻笑了一声,将袖子重新遮盖了个妥当。
“不必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