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远川端着杯子一直在看那边,对桌愈演愈烈,那人斜靠着椅背,笑意淡淡,看着是醉了。
贺远川几大步走到对桌站在那人身侧,从程澈手里拿过酒杯,手指堪堪擦过对方的指尖,一触及分。
就着喝过的位置,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桌上人先是愣了一会,才听见王杉拉长声音说:“哦哟,贺总替老同桌挡酒,一杯可不行啊,得三杯——”
程澈带着笑斜靠在椅背上,像是看他,又像是不知道在看哪。
贺远川笑笑,往杯里又倒了一杯,朝众人举了下,说:“敬九班。”
随后仰头饮尽,桌上一时间比刚才更热闹了,王杉在一边拍手鬼叫:“好好!刘俊你快回三杯!”
旁边一个细胳膊细腿的男生骂:“滚你妈的,你怎么不回,我要喝也是敬川哥,要你做好人?”
一帮子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高中生的样子,嬉笑怒骂,短暂忘却大人世界的种种苦楚。
喝到最后,两桌人都喝多了,有的去上厕所,有的家里孩子小离不开人,提前先回了。热闹的大厅少了一半。
贺远川觉得自己应该是醉了。
他脚步有些不稳,胃里疼,心里也疼。借着酒意,他要去找那个几个月没见着一面的人,狠狠地问问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他。
人找到了,在椅子上坐着,贺远川犹豫了下凑上前,用着最强硬的口气喊:“程澈。”
程澈嗯了声,那双桃花眼带着雾气,抬眼看他。
贺远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两眼通红,说出的话和预想的截然不同,喉头梗得紧:“不要躲我,其实我不恨你。”
程澈又嗯了声,声音里带着沙哑的醉意,男人向后靠了靠,淡淡笑着,轻叹道:“我真不记得了,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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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班的第一天,贺远川早早就去了。每个班级虽就那么大,课桌就那么多,可坐哪最适合混日子是有大讲究的。
九年前那会,清野镇的学校还没有安装上空调,夏天气温骤升时,会打开头顶悬着的几盏大电扇,一转就吱呀呀地响。
当时的课桌还是木头的,上面有各届学生用水笔留下的酸溜溜的句子,仔细看还会有古诗词和英语单词的小抄。
首先这个位置得靠窗,这样才能有自然风吹进来,不至于太热;
其次得朝后坐,最好靠着后门,方便进出,迟到了可以不动声色地摸进来,也不至于被女生送情书时堵住出不去。
贺远川眯起眼睛,打量了一圈,最后在靠近后门的右侧墙边坐了下来,刚坐下就往桌上一趴,面朝墙,一节手臂绕过肩颈虚虚垂着。
他闭着眼趴在那,不时有微风吹进来,舒服得很。
这个位置非常好。
一扭头可以看见办公室,旁边是堵墙,从外面往他这里看,又有个小范围的视觉死角。
这样趴着好一会,周围人声慢慢多了起来,桌椅脚摩擦地面的声音,被分到9班的大家都在挑选自己的座位。
清野中学的传统,文理分科后每个班大洗牌,全部打乱重新分配班级。
但镇就这么大,中学也就这么大,文理加在一起拢共就十几个班,难免会遇到熟悉面孔。
所以选择座位时有人自然而然地组成了同桌,也有人环顾一圈没看到认识的同学,只好失望地随便挑个位置坐下。
直到快要打上课铃,贺远川的旁边仍然空着。
有学生头探头,窃窃私语,不时地往这边飞快看一眼。
倒不是不想和他坐,和老套的小说一样,贺远川的名字在清野中学是个时常出现在校园贴吧和微博超话里的存在。
一是因为他好看,身材比例也恰到好处,一眼望去十分悦目。青春期无非就那些事,一副年轻蓬勃张扬的躯体,总会让人脑补出很多故事。
二是因为,他打架凶。
关于第二点,贴吧里兴起很多谣言,那几条旧帖子不时会被人顶上去。
这些帖子又延伸出一部分人讨论贺远川的家境,包括他家二层楼的外景照片,身上穿的哪件衣服有不显眼的logo,有识货的人说这logo没有低于两千块的衣服…
乔稚柏刷着贴吧和贺远川说:“你也是一战成名了。”
这场一战成名的架缘由其实也很简单,外貌太出众,人再不合群,这样的人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当清野中学那几个刺头把贺远川的鞋“不小心”踩脏,并且嚼着口香糖满不在乎嘻嘻哈哈时,一直没说话的贺远川摘了耳机。
也没看他们,很寻常地站起身,操起板凳,下一秒像丢垃圾般,直接将凳子砸向为首的那个。
一板凳下去,那人摇摇晃晃,扶着墙吐了,旁边几人脸白了白,回过神后,大骂着脏话扑了上来。
贺远川是这样的人,不主动惹事儿,但也绝不允许有人来试探他的底线。
敢不怕死地来,那他就敢比比谁更不怕死。
贺远川凭一己之力将几个刺头送进了医院。家长闹着要赔钱,他赔,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要见他家长,不好意思,家里没人,谁都见不着。
无论如何,贺远川的目的达到了,他获得了长远的清静与安宁。
贺远川这会才是真感到困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旁边咣地坐下个人。
贺远川连头都没抬,“乔稚柏,滚。”
乔稚柏拿着校门口领的什么机构的传单,随意一折,往身上扇风,嘴里嚷嚷:“热死爷了,什么鬼天!”
贺远川睁开眼看乔稚柏,眼里带着些被吵醒的不悦,还没说什么,乔稚柏的屁股已经先一步从板凳上抬起。
乔稚柏拎着那把破纸扇给贺远川扇风:“我走,我这就走,你睡吧。”
前桌也空着,乔稚柏迅速入座,回头跟贺远川说话:“我身上有味儿还是怎么着,怎么眼没睁都知道是我。”
贺远川没理他,胳膊有点麻,换了个姿势。
“我每天都洗澡!”乔稚柏说。
几分钟后乔稚柏就拥有了新同桌,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圆寸头,乔稚柏自来熟地找圆寸头说话,圆寸头倒是话少,这不耽误他高兴。
乔稚柏朝后斜楞看一眼,说话声音大了些,不知道是想让谁听见:“不跟兄弟坐是吧,害,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有同桌,他身上可没味儿!
乔稚柏尾巴翘了半天,直到被贺远川踢了板凳,才老实把尾巴放下。
没过几分钟,贺远川身边又坐下个人。
他当是乔稚柏,眉头蹙起,从桌上直起身,转过头不悦地开口:“你烦不烦?”
来人唇红齿白,五官英气,校服穿的板板正正,抱着一摞书笑眯眯地看他:“你好。”
窗外恰时吹来阵风,卷得男孩怀中的书页轻轻翻了几滚。
这张脸他不是不认得。校门口旁边那块铁展板,榜首第一附加一张照片,照片里就是这张脸。
贺远川看了程澈片刻,半晌,把头转开。没回那句招呼,但也没说不让坐。
这人看面相,不像是个话多的,更像是个书呆子,只会读书的好学生,挑不出错,但无聊透顶。
于是程澈就这么坐下了。
开学头几天,各科老师的第一节课其实都没上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基本都是自我介绍,在课上认识认识新同学,剩的时间再把第一章的头两页划划重点。
清野中学在清野镇已经算不错的中学了。然而地方条件毕竟有限,再不错,师资力量也比不了市里那些学校,学生们学习的热情也并不高。
甚至连晚自习这种东西,在清野中学都只是高三专属。
这两种情况一结合,每节课上聚精会神刷刷记着笔记的程澈变得尤为显眼。
每天贺远川就是蒙头睡,睡完掏出手机看会,偶尔在书上画两个字,画完笔一扔头一歪,又睡。
一连睡了几天,贺远川觉出不对劲了。
旁边坐着的这位年级第一,未免有点过于刻苦认真了,简直像一个输入指令的机器人。
才上了几天课而已,这人到底在往书上哐哐记些什么?贺远川看了一眼程澈,程澈感受到目光,转过头朝他笑笑,笑完继续在书本上写字。
贺远川心生烦躁,那天他就应该揪着领子把这人扔出去。
他盯着程澈,看男孩额边因为热而有些湿漉漉的碎发,毫不掩饰地找茬:“你写字声音吵到我睡觉了。”
程澈很温顺地点头,“抱歉,我小点声。”
大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贺远川再次在心里做出评价:程澈,真的是很无聊的一个人。
下午连着上了三节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有啤酒肚的中年男子,姓廖,讲起课来像唱歌,五音不全大白嗓的那种。
本来就困,廖老师一讲课,和唱催眠曲差不多,班里睡了一片。
贺远川又看了眼程澈。
这人还是一板一眼地听着课,廖老师在班上恨铁不成钢控诉:“你们要是有程澈这个劲头,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贺远川嗤笑一声,摇摇头。
放学铃响前几秒,已经有同学背着书包从门内一跃而出,身后追着廖老师的几句骂。
骂起来也和唱歌似的,句子末的尾音一定上扬:“屁股长刺了!板凳咬你了!几秒都坐不住了是吧?”
骂完廖老师也倒腾腿加速跑,清野中学的校门不大,跑晚了可真是要排队等个十几分钟才出得去。
程澈在收拾东西,每科的作业规整好塞进书包,贺远川手插兜,没什么表情:“让让。”
程澈让了。贺远川直着身子出去,胳膊撞到程澈。
他头也没回地走出后门,遥望了眼楼下大门处,密密麻麻的学生已经开始排队了。
贺远川低头,心里盘算着,明天来就将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同桌赶走。
不准坐了。爱坐哪坐哪去,没位置就坐地上。
麻烦。
乔稚柏拽着贺远川去吃了一家新开的牛肉汤粉,吃完还要跟着贺远川去他家玩。
遭到贺远川无情的拒绝:“今天不行,改天吧。”
和失望的乔稚柏分开后,贺远川换了条路回家。
他有时愿意走些弯弯绕绕的小巷,这让他有种探索的感觉。
反正家里没人,他不赶时间。
杂乱的电线切割天空,这会太阳刚好快落山,落日残存的余晖柔和了灰蒙蒙的街景。
闻得到饭菜香,听得到大人喊孩子关电视吃饭。
天黑的很快。
不一会功夫,小巷边的路灯都亮了起来。
贺远川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
路灯老旧,昏黄的灯泡不算亮,靠着这点光,他看见前方墙那倚着一个人。
那人手指正捏着什么东西,发着微弱的红光。
红光随着手而移动,忽地变亮,戳破了昏暗的空气,这一瞬的亮让贺远川看清了那人的眉眼。
熟悉的,他认识的人。
只是,怎么会是这人?
程澈仰头靠着那面斑驳的水泥墙,校服领子凌乱,每天板正扣好的纽扣失踪,只剩一段白色丝线。
左手虚虚捏着支烟,是点燃的。
贺远川看着他熟练地将烟尾递进口腔,长叹口气,唇向上吐烟圈,喉结跟着滑动,露出一小截绷直了的脖颈。
没看错的话,嘴唇破了皮,看着红肿。
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明显刚刚用过力,青筋狰狞,微微颤着。
贺远川怔怔地站在那。
这个画面实在冲击。
妈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是年级第一吗?
程澈转过头来,直视他,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甚至是冷的,如一面冰窟。
像在看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