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将角落里皱成一团的书包拾起来拍干净,默不作声地背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领。
扣子掉了一颗。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往地上粗略寻了下,没看见。
掉了就掉了吧,他伸手将被扯乱的衣领捋正,往身上拍了几下,确认没沾到灰后出了巷子。
贺远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秘密被发现,这件事让他感到不安全。
这片巷子位于老城区,歪七扭八的,又互相连接,像土壤里蚯蚓拱出的一条条路。程澈熟练地拐了几下,拐进了一排栽着树的小路上。
从他踏上这条较为偏僻安静的小路开始,在右侧一长排的围墙上,慢慢从漆黑的角落里钻出几只猫,猫踩着安静的肉垫,顺着水泥墙的上方,跟着程澈的脚步向前。
程澈紧绷的肌肉逐渐松懈下来,偏过头和猫打招呼:“一黑,二花,三玳瑁,哟,四黄今天没来啊。”
猫们自然不会说话。
途径一片茂密的绿色藤蔓,猫们从藤蔓中钻出,头上粘些泛黄微小的叶屑,因为痒而甩了甩耳朵,尾巴笔直竖起。
家前的小商店灯亮着,远远看见老板赵庆穿着老头背心,坐在外面的藤椅上乘凉。
程澈走到他旁边时,他正举着巴掌往身上拍,劲使得大,一巴掌一个大红印:“我扇死你!喝老子血。”
程澈喊:“赵叔,乘凉呢。”
“啊。”赵庆大着嗓门应,边转头过来:“这鬼天屋里太热,今晚才回来啊?”
“老师拖堂。”程澈笑了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锅就朝着廖老师头上扣过去,“李婶呢?”
“她还能去哪,在你家打麻将呢。”赵庆说话间又响亮地往身上打了几个结实的大巴掌。
程澈听着都疼,打完招呼在商店前面拐角处的一扇红色铁门前站定,掏出钥匙开门。
铁门的颜色已经随着年月衰败,部分漆皮早已不规则地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内瓤。
程澈拧着钥匙往下用力,这门不太好开,得用巧劲。
进去后是两层老式弄堂楼,楼上楼下不互通。程澈经过一楼,透着印着小熊图案的纱帘向里看。
眼还没扫进去,耳边先听到清脆的摔牌声,紧跟着一句江蔓怒气冲冲的国骂:
“妈的,今晚手气臭的要死。”
随后是哗啦啦地洗牌声。江蔓今晚背对着门坐,只看的到一颗随意揪着辫子的后脑勺。
程澈顺着露天的砖楼梯上楼。
这楼梯架在一二楼的边上,是红砖摞的,中间掺着稀薄的水泥,砖缝里有青苔,挤着长出几朵黄色小野花。
有扶手,但常年雨水摧磨的原因,铁栏杆也生着绣。
二楼外面是个长长的阳台,半露天的,左手边两扇门两面窗,程澈放轻脚步朝里走。
经过江河房间时,看见里面大灯关了,只留了盏小夜灯。
程澈进了最里面那间房。
房间非常简单,墙刮了大白,顶部角落有隐隐的连片黑斑,木质老桌,铁架子床,一个大衣柜,上面贴着五颜六色的贴花纸,泛着黄意。
他拉开老桌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根红霉素软膏,拧开盖子挤出点,随意地往嘴角抹。
有点疼,他没吭声。抹完后药膏往抽屉一丢,去衣柜里扒了件衣服换上。
推开江河房间时,小丫头正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书。回头看是程澈,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睡衣袖子往下滑,露出一小截满是针孔的胳膊。
小丫头的两只手在空中飞快比划:你才回来?没事吧?
江河耳朵听力不太好,必须很大的声音她才听得见,小时候高烧烧的,连带着也影响到语言功能,一着急就不愿开口说,只打手语。
程澈笑笑,给她递了碗切好的柠檬,不多,几片。江河接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还是看他。
程澈伸手打手语:没事,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江河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比划:你受伤了吗?
她要去开灯,程澈拦了,和她“说”:没有。柠檬吃完记得刷牙,按时睡觉。
江河听话地点头。
程澈“说”:张嘴,说谢谢哥哥。
越是不愿说,程澈越要她说,语言功能必须得到锻炼,不然时间久了就真成哑巴了。
江河哼了半天,才开口,吐字不清,音调略有些滑稽,但是洪亮:“谢谢…哥哥!”
程澈就伸手摸摸小姑娘的头,告诉她说得很好。
聋人的生活较平常人要艰难些。对弱势群体来说,拥有较出众的外貌,其实是个灾难。
平时舞到面前的,都被江蔓举着菜刀骂走了,但要是在学校里遭到欺负,江河不会和江蔓“说”。
因为怕江蔓担心。
但即使她不说,程澈也能看出来。
十多岁的小女孩再懂事,面子上也藏不住情绪,在心粗的江蔓面前还能装一装,程澈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江河又在学校挨欺负了。
只是这次情况复杂些。
因为没有听力,江河听不见车喇叭声。人行道里时常有人骑着电动车经过,所以平时放学她基本只走沿街店铺门口的小道。
因为旁边就是特殊学校,老板们都很自觉地清理了店门口的杂物,包括盲道,防止这些特殊孩子绊倒。
但没多远便是清野四中,清野镇不愿念书又好事儿的基本都聚集在这学校里。
校外奶茶店里的小混混见江河漂亮,又知道她是个小聋子,起了歹心,一路尾随她进了小巷。
江河听不见,照常走,身后突然扑出来两人,朝着女孩刚刚发育的胸脯就伸咸猪手。
江河被吓到,拼命尖叫,一着急话也说不完整。恰好这时巷口来了人,两个小混混心虚,骂了几句就跑了。
程澈“问”江河:他们长什么样?
江河比划:一个是光头,一个皮肤黑,眉毛有疤。
程澈记下了。
一连在江河的特殊学校门口蹲了几天,九月初秋老虎,天气还是很炎热,街道上的水泥路面吸收热量又发散,烘得人浑身无力。
街上人不多,不时经过几个拎着菜篮子的老阿姨,顺着路边的树荫快步走,嘴里骂几句这天要热死个人,偶尔有走路斜楞八叉的小年轻往清野四中方向去。
好几天都没见着目标人物的半根影子,直到文理分科那天,蹲在树下的程澈才看见这俩人慢悠悠地从街边早餐店勾肩搭背地扭出来,打着连汤带水的饱嗝,嘴里叼根牙签。
光头的头确实够光,皮肤黑的那位也确实黑得像块碳,与此同时程澈也认出来这俩人一个叫张决,一个叫王虎,都是清野四中比较有名的刺头。
平时家长在外做买卖,管不着。
比较难缠。
路边走过一位穿着热裤的女生,俩人的眼睛狗皮膏药般牢牢贴在那女生的腿上,脖子被吸住,走了老远还往后看,朝身后吹了声悠长又轻浮的流氓哨。
女生蹙眉嫌恶,快步离开,光头和黑皮对视一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暧昧笑声。
程澈不声不响地跟了他们一路,了解家庭地址和二人常走的路线后,这才掉头回清野中学。
他走的很快,但还是迟到了。
门卫室里有人,程澈往里看了眼,提高声音:
“大爷,开下门。”
其实他完全可以从后门翻墙进去,书包往墙头上一扔,脚踩着碎砖,呲溜一下就过去了。
但今天穿得衣服颜色浅,墙上有青苔。
他嫌脏,衣服脏了得洗。
里面的人出来了,拿着把钥匙,程澈站在那朝来人笑笑,态度非常好。
门卫大爷上下看了程澈一眼,找出钥匙开了门:
“这大黑眼圈,这么重,和熊猫似的,昨晚看书看晚了?赶快进来吧,马上要打铃了,下次可得早点来。”
程澈道了谢,也没解释,背着书包就窜进去了。
一个乖巧懂事听话的好学生,爱笑成绩好,足够讨绝大多数中年人的喜欢,可以减少规避许多麻烦。
就像门卫大爷宁愿相信他是学习太晚,也不会想到他其实是为了打架去蹲点才迟到,没睡好是在想应该怎么打才不会让人发现。
从展板分班名单上寻到自己的名字和班级,程澈在楼道口遇到从前的班主任,班主任招呼他:“迟到了?你在九班,三楼,跑快点。”
程澈又谢了一遍,几步并一步跨着大步上楼,从班门口领了一摞新书,呼吸还有些紊乱,深呼吸两口才进门。
好在因为今天刚开学,新环境新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感,即使打了铃,班级内仍闹哄哄的。
老师也还没来,没人注意到迟到了的他。
班里基本坐满了,只有最后排靠墙那,靠着过道边剩个唯一的空位置。
空位旁边坐着个人,面朝墙趴着睡觉,手腕虚虚从肩头垂落。
他也不拖泥带水,抱着书几步走到后面。动静不大,不过那人还是醒了,眼神里有被吵醒的不耐,转过头说:
“你烦不烦?”
脾气不好,怪不得没同桌。
程澈心里这样想着,脸上露出笑容:“你好。”
那人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又趴下去睡了。
看着挺识相,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