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
且不说庞纳治安所如何因为“黑星大盗”的越狱忙秃头, 时间总不会为单独的人做停留,所有人的生活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继续。
第二天的万国博览会如期举行。
最难得的是这几天的天气都不错,万博会的展馆以其最美丽的姿态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金太阳宫整体全部由玻璃、钢铁和木材建造而成,因装饰在展馆最上方的巨大太阳神像而得名。
来自全世界数十个国家的代表齐聚在这里,先普通民众一步,率先参观起这座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新式建筑。
足有百米之高的棚顶让人感觉自己异常渺小。透t过玻璃,在外面还显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整个场馆显得宽广而明亮,就算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走在其中便有种特别的感觉。
只是……华丽到有些虚幻。
利昂娜眯眼看向明亮高大的顶棚, 不禁这样想道。
也许什么都无法是完美的,美丽的东西看上去都格外脆弱。
比如石头垒砌成的城墙固然丑陋,却比这个能给人带来更多安全感……
“……你又走神了。”
站在她身前的玛格丽特公主转过头,用手中的扇子遮住半张脸:“你真让我伤心, 我亲爱的利昂……这才过去几个月,我居然已经无法吸引你的全部目光了吗?”
公主殿下的视线带着若有若无的幽怨和谴责,当然,更多的是语气中那藏都藏不住的暧昧。
利昂娜有段时间没有直面公主殿下的媚眼攻击,突然被对方调侃还是差点没绷住表情。
不过还好,她身边站着一个完全不会表情管理的吉尔斯·铂鲁。
新晋瑟莱斯特公爵用一整套“从思索到震撼”的表情诠释了自己生动的内心活动,在一群只会假笑的人群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玛格丽特公主显然也发现了,带着兴趣挑了下眉。
“看来这段时间你交到不少新朋友。”她的身体微微后倾,后背几乎是靠到利昂娜胸前, “不打算介绍一下?”
利昂娜从后扶住公主殿下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道:“今晚跟您详说……现在还请您看前面。”
“呵呵……那就说好了。”
玛格丽特轻笑出声, 也不再逗她, 站直后微笑看向前方。
众人的前方,摄像师不停在临时搭建的暗室中忙碌。
在这个时代想要留下一张好照片并不容易。
即使是最新的湿版摄影法,人们也要在摄影师摘下遮挡镜头前的遮挡物后保持不动三分钟左右,其间一旦移动成像变回模糊……而现在在场的人很多,想要同时让这么多人都不动显然是个不简单的工作。之后大概率还是需要找专门的画师,以此为参考作画,才能把上面的每一张脸都清晰呈现出来。
但今天摄影师无疑是幸运的。
在众人的努力下,最终在半个小时内得到了一张满意的照片。
即使有些人的身影因为移动而模糊,但被众人簇拥在最中间的国王陛下和王室成员们都很清晰。
“你们记录了马黎王国最伟大的一天。”
来到临时暗房目睹照片显影的乌尔里克二世对这张几近完美的照片赞不绝口:“等你们用完,我希望把它挂到在我的书房中。”
上午的开幕式结束后,金太阳宫以及它所在的伊森公园开始正式对外开放。
国王的口令传到公园门口,大门敞开,上万名聚集在伊森公园门口的民众蜂拥而入。
为确保场馆内的安全,万博会门口会有人限制实时入场人数,但这丝毫不会减弱人们的热情。
即使不能进入场馆内部,能在伊森公园逛逛也很不错。
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庞纳城在不断向往扩张的同时土地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
而在庞纳城这座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处占地超过一百五十万公顷的公园实属罕见。
往前数几百年,伊森公园曾经是专属于王室的狩猎场,即使后来被改造成公园也没有完全对外开放。
借着这次万国博览会的召开,国王乌尔里克二世宣布从万博会开始的那一天,这座庞纳城中最大的皇家公园将不限身份地位、正式向所有人开放。
这个决定赢得了所有马黎公民的赞誉。
在这个时刻都充满工业废气的城市里,一口洁净的空气可比什么都令人感到身心舒畅。
只可惜利昂娜暂时还没有时间享受这些。
开幕式后她跟着玛格丽特公主一起回到王宫,之后便要为傍晚的宫廷舞会做准备。
自从前任怀特伯爵去世,“怀特伯爵”这个称呼已经有三年没有出现在马黎的社交界。
利昂娜的出现无疑引起很多人关注,有关她的传闻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传开。
俊美的外貌,聪明的头脑……这都不是大家关注的重点。
身处权力漩涡中的人眼中永远都只有权力。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深受王室信任、并极有可能会被委以重任的未来权臣。
一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年轻伯爵,未来会变成怎样谁都不好说。
年纪轻轻就站上高位,可以说是在起跑线上遥遥领先,但也意味着更容易被诱惑……
一个性格还没有完全定下来的年轻人,毁掉要比成就她更加容易。
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人们都没有吝啬对年轻伯爵的赞美,利昂娜也在这场舞会中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是“万众瞩目”。
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在被若有若无的视线注视着……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利昂娜的直觉一向很敏锐,对面人是真心夸赞还是假意试探,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她便能知晓。
可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明知道聚在周围的人全都带有各自的目的,却只能继续跟他们逢场作戏时,利昂娜只会感觉到无比厌烦。
这时,她的余光捕捉到了玛格丽特公主的身影。
公主殿下手中端着一杯酒,正在与一位中年男人说笑着,姿态是那样的放松惬意。
而公主对面的男人利昂娜也认识。正是莱博党人的首脑,马黎王国的现任首相——威廉·布莱恩。
这位首相大人也不是简单的人物。今年一月玛格丽特公主举行的慈善晚会就差点在他的示意下毁了,差点影响了公主殿下返回王都的计划。
而公主回到王都后也没手软,利用自己多年做慈善积累的人脉开始运作,在短短几个月里拉下了好几个私德败坏的莱博党议员,算是对首相的回敬……
就这样的明明是该针锋相对的两人,此刻看上去却像两位许久不见的老友……这让利昂娜打心底佩服他们的忍耐力。
相比起来,她现在的所处的环境实在不值一提。
调整好心态,那些令人反感的社交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很快就到了开场舞的时刻。
年轻的国王牵着未婚妻的手走下层层台阶,在乐队的奏乐下翩翩起舞。
这时利昂娜才想起来,这场宫廷舞会并不是普通的一场舞会。
除了邀请到了各国来参加万博会的代表,也是王国未来的王后——夏洛蒂公主在马黎社交圈的首秀。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到夏洛蒂公主时利昂娜也不禁感慨她身上发生的蜕变。
那种在飞艇上经常会出现的畏缩和犹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从容的微笑和完美的礼仪。
同时不可避免的,那些曾经在眼中闪耀的纯真也消失不见。
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利昂娜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她明白,如果能在此次舞会中顺利融入马黎的上流社交圈,绝对会对夏洛蒂公主今后的生活有好处。
“她很努力,比我想象中成长得还要快。”
不知何时,玛格丽特已经走到她身边,给予未来弟媳一个不错的评价:“与她初次见面时我还会有些担心……但现在我认为她已经有能力承担起自己的角色了。 ”
“…………”
利昂娜心中认同,可那个“是”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同经历了飞艇上的那些遭遇,她清楚明白这样的“成长”是由什么换来的……
残忍吗?也许是的。
可直到未来变成现实之前,也许只有万能的父神才知道这份代价是否值得。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沉默片刻后,利昂娜最后只能这样说道。
玛格丽特公主盯着她看了会,突然笑了声。
“开场舞后的第二支舞,你去邀请她。”
利昂娜偏头看向玛格丽特,对她的安排有些惊讶:“……这样好吗?我以为您一直想让我低调一点……”
“我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没办法,谁让你总是这么引人注目呢。”
“既然无法低调就干脆再高调一点。”
玛格丽特轻笑一声,扇子前端的羽毛轻轻扫过小弗鲁门先生的下巴:“去吧,她不会拒绝你……好好让这些人记住你的名字。”
半场舞会下来,利昂娜已经习惯了周围人的注视,对公主殿下这轻佻的动作也再次有了免疫力。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t…”她的右手抚上胸前,恭敬道,“如您所愿,殿下。”
只不过,父神似乎总是格外喜欢给予子民们更大的挑战。
就当利昂娜认为自己已经成长到可以应付整场舞会时,一个人的出现险些让她当场失态。
与未来王后跳第二支舞可是十分了不得的殊荣,邀请人不止她一个利昂娜早有预料,可她万万没想到与自己竞争的人会是他……
「哎呀,''利昂准尉''?」
与她一起伸出手的黑发王子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紧接着,那与夏洛蒂公主相似的眉眼微微上挑。
“或者说,现在该叫你''怀特伯爵''了?”
第102章
102
如果之前利昂娜还会检讨一下自己,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不了解对方,带着偏见看人,这才会在第一次见到泰勒王子就对他没有好感……那在经历过飞艇上的事后,利昂娜已经可以确定那种感觉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她就是单纯讨厌这个人,从性格到行为全都让她身心不适,仅此而已。
从飞艇下来后的一个多月中又发生了不少事,以至于她都忘记这位王子与大部分帕鲁本使臣不同,要等到国王陛下大婚才会离开……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我的妹妹聊会天。”泰勒王子的脸上带着与旁人一般的假笑,看向利昂娜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似是提问又似是警告, “你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怀特伯爵?”
看着那双充满挑衅和笃定的眼睛,利昂娜突然有种十分强烈的、不想让对方得逞的报复心。
“抱歉,泰勒殿下。马黎的绅士从不会临阵退缩。”
她微仰着下巴,向上伸出的手也没有收回的意思:“况且,只要站在这里就都是平等的邀请者,选择权从来不在我们手里。”
泰勒王子上扬的嘴角慢慢扯平。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一边的夏洛蒂公主却已经做出了决定。
“如果你想聊天,我们可以之后找时间聊。”夏洛蒂公主将手轻轻放到年轻伯爵的手中,偏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可现在是舞会时间,兄长。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这段美好的时光,而不是白白将其浪费。”
她的话让泰勒王子眼中的笑意完全消失。
仿佛扒掉了外面那层伪装用的糖霜,隐藏在其中的毒药慢慢渗入舌尖。
利昂娜能明显感受到放在手心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立刻握住了对方的指尖。
“就是这样,泰勒殿下。舞会就该放下其他事,更加放松身心才是。”年轻伯爵的身体朝王子方向微倾,用与对方相似的口吻警告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您实在不该这种时候让夏洛蒂殿下为难。”
绿眼眸的王子盯着她看了会,忽地再次笑开。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利昂准尉。」
留下这么一句话,他又重重拍了下利昂娜的肩膀,果真转身向另一位淑女提出邀请,仿佛之前在他脸上闪过的阴沉都是错觉。
等待众人准备好后,指挥顺时举起指挥棒,乐队再次开始奏乐。
利昂娜单手牵起夏洛蒂公主的指尖,十分绅士地将人带入舞池。
“……感谢您的包容。”
借着音乐和身位的遮掩,利昂娜低声朝身前的小公主说道:“我刚刚有些冲动了……希望这没能给您带来麻烦。”
闻言夏洛蒂公主只是轻轻摇头。
“这没什么……其实这件事玛格姐姐在昨天就跟我商量过,我也答应了……”自从进入舞池后她便一直垂首抿着唇,直到此时似乎才攒足勇气,抬头看向利昂娜,“我之前一直很遗憾,没能当面向你道谢……关于在飞艇上的事……不管是我还是汉娜的事,我都欠你一个正式的道谢。”
利昂娜认真与她对视着,隐约从那双新绿的眼眸中捕捉到某些闪烁着的光芒——尽管已经被一层朦胧的雾气遮掩,可她还是看到了——那份格外可贵的真挚并没有完全消失。
利昂娜有些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但她确实感觉到,因为这场舞会产生的内心空洞正在因为这份真挚慢慢被填补。那句“您不需要道谢”也在脱口而出前突然转了个弯。
“不客气,殿下。”她轻声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她的话似是让夏洛蒂公主想起什么,小公主苦笑一声,还是微微摇头。
“不一样的,弗鲁门阁下……不一样……”
“光是能做到,你就已经……不一样了……”
高昂的弦乐声遮掩了细弱的声音,利昂娜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您刚刚说了什么?”
“…………”
“不,没什么……”
高昂的音乐在指挥的手中顺利画上休止符,旋转摇曳的裙摆们纷纷落回地面。
舞池中的男女双方随之分开,互相向对方行礼。
“我想说,你对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相信,你会在未来成为更优秀的人,怀特伯爵。”
夏洛蒂公主提起裙摆,屈膝行礼后优雅地站直身体。
先是肩膀,再是脖颈……完美的体态让她褪去青涩,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
很难相信面前的人在两个月前还是个会向父亲撒娇的孩子。
她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后。
利昂娜在心中这样想道,同时也向她弯下自己的脊背。
“感谢您的肯定。”她说道,“这是我的荣幸,殿下。”
***
舞会总算圆满结束。
在一辆辆马车驶离艾安萨宫时,新任的怀特伯爵却迟迟没有出来。
有人目睹到疑似怀特伯爵的身影跟在大公主殿下的身后,还被公主拽进了房间……赶忙把这个消息上报给国王陛下。
乌尔里克二世显然已经听说过姐姐的“小爱好”,并没有对此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只吩咐侍者给怀特伯爵就近安排一间房间,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转身离开。
关上房门,利昂娜再也不需要掩饰,几乎是直接瘫到了沙发上。
“这就不行了?”玛格丽特路过沙发时用扇子敲了下她的额头,“快起来,小懒虫。你还要帮我脱裙子呢。”
利昂娜长出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撑着沙发背站起来。
“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让我穿上这些衣服会怎样……”
她帮公主解开外面的罩裙,看着紧绷到极致的束腰和巨大的裙撑叹息道:“光是看着我就有种窒息感。”
“呵呵,我倒是很想让你尝试一下。”玛格丽特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青年,轻轻挑眉,“我以为你在内心深处还是喜欢这些的。”
利昂娜认真思索了一下,十分肯定地摇头:“太不方便了,我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那就要更小心一点。”公主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似是不经意地说起,“我更需要''怀特伯爵'',而不是一位''伯爵之子''。”
解绑带的手顿了顿,利昂娜抬起头,透过前方的全身镜与玛格丽特对上视线。
“……什么都瞒不住您。”
她叹口气,继续扯开带子。
“是在飞艇上?”
“是。”
“那个给你提供情报的''基金会''成员?”
“…………”
“是。”
随着最后一个绑带被解开,如同巨型鸟笼的裙撑落到地上。
玛格丽特抬腿跨出裙撑,走到一旁的酒柜前,拎出两只玻璃杯。
转身后见利昂娜还垂首站在原地,活像只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小狗,她又不禁轻笑出声。
“那么紧张做什么?”她晃晃手中的酒杯,“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你该开心点。”
利昂娜抿了下唇,走上前接过酒杯:“我以为您生气了。”
“嗯哼,确实有点。”
公主殿下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看看上面的标签,这才用启瓶器扭开。
“不过我也猜得到,你觉得信中不方便说这些,这才等到今天才跟我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人要是选择暴露你的身份,你不跟我商量,我该怎么提前做好准备?”
利昂娜看着金黄的酒液落入杯中,在灯光的照映下显得更加澄澈。
“我……”
直到酒液填满半杯,她的嘴唇才动了动,垂眸说道:“我不想连累……”
“嘘——亲爱的,我不想听到谎言。”
玛格丽特公主的两根手指停在她的唇边,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你不信任我,利昂娜。或者说,你无法像信任你那个男仆那样信任我。”金发的公主收起手指,笑着摇摇另一只手中的酒瓶,“你害怕我会因为你暴露身份后便放弃你,是吗?”
利昂娜无法与那双眼睛t对视,只能狼狈地撇开视线。
“会暴露……完全是我的疏忽。”
“而且在暴露后,我又无法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就夺走一个人的性命……我做不到,殿下。我尝试去狠下心,可我真的做不到——”
焦躁在心中蔓延,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到视线与玛格丽特公主那平静的视线交汇到一起。
“我……很抱歉。”
利昂娜终于冷静下来,在公主的注视下垂下眼眸:“我很抱歉,我辜负了您的期待。”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一时间利昂娜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在她感到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硬时,一只手拿走了她左手的酒杯。
“如果你真的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而杀人,我才会对你感到不放心。”
利昂娜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没来得及掩饰的惊讶。
“嗯?你觉得我是布莱恩那种,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家伙吗?”
玛格丽特端着酒杯倚靠在酒柜边,低头看着酒杯中晃动的液体,唇角却带着讽刺的笑:“把所有人当做棋子使用的家伙,最后也只会成为别人的棋子… …看着吧,利昂娜,他的结局绝不会比那些因利益被他舍弃的棋子们好到哪儿去。”
“你不信任我,这其实没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在你承认这件事之前我也无法确定你是否值得我的信任。”
“人心隔肚皮,口是心非的人我见过太多,关系最亲密的人也会背叛枕边人……就算我们相处了近三年,我也没有自信到认为能完全了解你。”
“可利昂娜,我明白你有多想找出杀害你父兄的真凶,起码这点我是可以确定的。”
她抬起眼眸,再次看向对面的青年:“你宁可冒着全盘失败的风险也要放走那个人,反而向我证明了你正是我需要的那种人。”
“我不想要一个会为了复仇而毫无底线的疯子,还是一个有底线的盟友更让人安心。”
利昂娜感觉喉间一哽,强烈的酸意冲上鼻腔。
看到她突然闭上眼,头向一旁偏去的样子,玛格丽特脸上的笑更明显了。
“我的老师、你父亲曾说过一句话,我觉得非常好。”
“他说,''世界就是一面镜子,你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你自身的投影。它可以是充满善意的,也可以是充满恶念;它可以充满鲜花和阳光,也可以被鲜血和污泥填满……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你给予什么,它就会回报什么。''”
“而现在看来,你给予那人的善意并非没有回报。”
她伸手向前,与自己的盟友碰了下杯:“不过现在也不能完全放下戒心……来跟我说说吧,那位赢得弗鲁门阁下青睐的''幸运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万国博览会的正式开幕仿若一针兴奋剂,让许久没有波动的庞纳城陷入狂欢。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享受这份狂欢,城市的另一面,那些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今天与平时一样,都是无比难熬的一天。
卖花的小艾莉今天遇到了一位好心肠的小姐,给了她一枚亮闪闪的银币。
再加上其他放在篮子里的收入,这些足够她和母亲支付一周的住宿费了……只要母亲不要再去买酒喝……
巷中吹过一阵冷风,女孩跟着瑟缩了一下。
小艾莉紧紧攥着银币,明白自己必须快点回去了。
可今天显然有些太晚,她错过了返回的最佳时机。
黄昏的日光已经尽数被夜幕吞没,但街上的煤油灯还没点亮,正是光线最弱的时候。
夜晚的庞纳对孩子来说很可怕。
失去太阳给予的温度,这座城市几乎变成另一副模样。
醉汉、妓|女、抢劫者……仿若故事中的夜行生物,在太阳被月亮代替后一一从阴影中爬出。
小艾莉路过一个坐在墙角的醉汉时,本来一动不动的人突然伸出手,抓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踝。
女孩立刻尖叫起来,在即将被拖到男人身下时抓住手边的一个空酒瓶,用尽全力砸到男人头上。
“哦,该死的!”
醉汉被砸晕一瞬,小艾莉也趁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装花的小篮子都来不及捡,飞也似地向前跑。
后面有人在追,肮脏不堪的叫骂促使着她不停奔跑。
她跑离了自己常走的道路,来到完全陌生的街巷,鼻间被越来越浓的腥臭味填满,可身后的脚步声还是没有完全消失。
女孩慌张极了。
她想要求助,可周围没有人,只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情急之下,她看到了堆在街角的几只木箱子。
根本不需要思考,她快速爬进一个敞开盖的木箱,盖好盖子后双手死死捂住嘴,屏息等待着。
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随即又远去……她安全了。
小艾莉放下双手,呆呆看着它们,突然意识到一天的收入也被自己尽数弄丢……
女孩的眼圈慢慢红了,瘦小的身体蜷缩到一起,小声抽泣着。
钱丢了,回去母亲一定会生气,也许还会遭遇一场毒打……
而且现在她还身处不知名的街巷,是否能安全回去都是一个问题……如其这样,还不如就在这里过一夜。
抱膝而坐的女孩这样想着,眼神慢慢变得迷茫。
不知何时,点灯人哼着变调的小曲路过,把附近的一盏路灯点亮。
昏黄的灯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映入女孩的眼中。
小艾莉试图用手接住它们,看着落在手掌中暖色的灯光,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然而,这一夜对女孩来说注定是不平静的。
半梦半醒中,艾莉隐约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大力喘息,像痛苦的呻|吟又像享受……是她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女孩被彻底吵醒了,可她只能捂住耳朵,试图将自己与那些声音隔绝开来……
————砰!
一声闷响打断女人的呻吟声,也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小艾莉猛地睁开眼,不自觉放下双手。
砰——砰——砰————
敲击声还在继续……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女孩慢慢向木箱上的一条缝隙靠近,借着灯光向外看。
杂物遮挡住了大部分视野,也遮挡住了发出声音的主角。
可不远处的煤油灯将一团漆黑的影子映照到了对面的墙上。
那黑色的剪影不断抬起手,一下又一下,不停向下敲击着什么……
小艾莉一开始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等意识到后身体猛地一颤,不受控制地向后倒。
咣!
尽管声音不大,可在深夜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明显。
敲击的身影停下了,那抹黑影站起身,一步步朝杂物堆走来。
女孩听到了那格外清晰的脚步声。
十分稳健,也十分有力,一步又一步,正在向她靠近……
她想要尖叫,可求生的本能已经让双手捂住嘴,喉咙仿佛被堵住,无论是呼吸还是发声都无法正常进行……
在那身影已经大到可以遮住木箱的缝隙时,小艾莉开始向神明祈祷。
她从来没去过教堂……教堂从不欢迎她和她母亲这样的人……可她听过路人们祈祷的声音和动作。
她不停模仿着那些人的动作,心中呼唤着圣母的名字。
无论是谁都好……是父神还是圣母,甚至是英灵……
只要能帮助我,只要能帮帮我……
“喵嗷——!”
“吱……吱吱吱!”
突然,箱子旁的杂物中发出一阵骚动的声音,很快又陷入寂静。
没多久,一只黑猫叼着一只老鼠从箱子后跳出来,只短暂在灯光下停留数秒,一个纵身再次跃入黑暗。
在那之后,脚步声很久都没有响起。
小艾莉也没有松懈,她始终紧握着双手,闭眼屏住呼吸蜷缩在箱子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是越来越远……
可小艾莉被吓破了胆,即使知道对方离开也不敢再动一下。
持续的情绪紧绷后带来的是强烈的困意。
不知不觉,女孩的意识开始模糊,头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
“……喂……”
“喂!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巨大的震颤感将小艾莉从睡梦中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却又被强烈的阳光晃到,赶忙低下头揉眼睛。
再次抬起头时,她立刻与一位陌生的壮汉对上视线。
“你这小家伙……怎么跑到这儿睡觉?”男人手里还拿着木箱的盖子,不耐烦地咂舌,“快出来,我们还要装货呢!”
小艾莉看着他那比自己腰还粗的手臂,吓到完全不敢说一句话。
哆哆嗦嗦地爬出来,女孩立刻t就想离开。
可刚跑两步,昨夜的记忆突然后知后觉地复现在脑海。
她的脚步硬生生停在原地,脑袋仿佛是没有上润滑油的木偶,只能一点点往墙角的方向扭。
昨天那人的位置……那敲击声的位置……就在那里……那里…………
“那、那个……”女孩抖着声音指向黑乎乎的墙角,“那个……先生,昨天……那里……”
“啊?”
早上的码头十分嘈杂,男人没听清她细弱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响亮而粗犷,吓得女孩哆嗦一下。
“不、不……没什么!”
艾莉慌忙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男人看着她突然逃跑的背影,很是不明所以地摸摸额发。
“……莫名其妙。”
他这么感慨着,抱起箱子便往码头走去。
第103章
103
清晨的阳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唤醒了躲在箱子里的小艾莉,也唤醒了睡在沙发上的利昂娜。
公主殿下房间的沙发虽然不小, 但睡一晚还有些腰酸背痛。
不得不说,有些话说开了总比不说开要好。
回想起昨晚的彻夜长谈,利昂娜感觉自己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关系更亲近了一些,也比之前更了解了对方。
自从表明要与她合作后,玛格丽特公主便从来没遮掩过自己的野心。
她的自信、强势和笼络人心的手段一直让利昂娜十分敬佩。可在敬佩之余,她也始终对大公主殿下抱有一份提防。
就像她所说的,即使她为她做了再多, 利昂娜也无法像信任波文和梅太太那样完全信任她。
她帮助她, 本质上也是一种交易。
玛格丽特需要一枚完全属于自己的棋子站在议院里,以免七年前的状况再次发生。
而利昂娜那颗执着寻找真相的心和女性的身份注定她绝对不会背叛。
利昂娜太清楚明白对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所以,在她女性的身份被另一个陌生人知晓后,不单是自己的身份难保,玛格丽特公主在她身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也会尽数白费。
也因此,向公主殿下坦白的事被她一拖再拖,直到昨天晚上……
利昂娜用小臂遮住自己的双眼,忍不住想要笑。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 公主殿下对这件事的反应居然是那样……没有嘲笑她的懦弱, 反而是谅解和认可……
这又与她印象中的政客不同了……当然,也许这只是公主殿下想要让她完全臣服的手段之一,可利昂娜不得不承认, 此刻的她确实愿意为了对方昨晚的那番话臣服。
利昂娜又躺在沙发上缓了会儿神,抬手看了眼怀表时间,立刻翻身坐起来。
六点五十, 距离女仆们前来服侍公主起床的时间很近了。
她用凉水洗了把脸,将剃须皂打湿搓出泡沫放到一边,清洗一遍本就干净的剃须刀,这才整理好衣领,拎起外套便向外走。
果然,刚关上门走出两步,迎面就遇到两位拎着热水的女仆向这边走来,看到利昂娜后立刻垂首侧立到一旁。
“公主殿下昨晚睡得有些晚,还请多给她一点时间休息。”
路过时,年轻的伯爵还不忘轻声嘱咐道。
两名女仆赶忙点头应是,目送对方离开才匆匆走进房间。
***
由于与公主殿下的沟通非常顺利,她也得以被准许一早便离开。
今天是5月2日,也是《神灯》的首演日。
想到之前答应要去给莫里蒂小姐的新剧捧场,利昂娜让马车先去一趟威斯汀区的柯璐巴皇家花园酒店,在前台给吉尔斯留下一张自己今晚能赴约的便条,这才重新返回。
今天是万国博览会开幕的第二天,庞纳城中依然很热闹。
尤其是那些通往伊森公园的主干道,已经拥堵到人比马车走得快了。
等回到自己位于尤默尔大街的住处时,时间已经走到九点,利昂娜那没吃早餐的胃早就开始大声抗议。
好在万能的梅太太早就料到这种可能性。
虽然她也不知道小主人今天会什么时间回来,但她还是照例多做了一份早餐,刚好就派上了用场。
“您总是这么贴心……”
利昂娜吃过早饭,在椅子中发出满足的喟叹,这才想起本该在房子里的另一个人:“对了,波文呢?都这个时间了还在睡觉?”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据说是与一位过去的同学有约,中午就回来。”梅太太一边收拾盘子一边道,表情带着些许不悦,“我早就说过他今天不该出门……您是有什么吩咐吗?”
“不不,我没有什么要他做的。”
利昂娜赶忙打断梅太太的话,哭笑不得道:“他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高兴都来不及,您可千万别因此指责他!”
梅太太显然对她的话并不赞同,但她也不会反驳小主人的话,只恭敬地应声后便端着餐盘回到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利昂娜不由支着下巴叹口气。
不管是之前十几年的陪伴,还是父兄去世后的帮助……经历过那么多事,梅太太和波文在她心中的关系早就不是普通的“雇佣关系”了。
她能感受到波文也有相同的感觉,但梅太太……几十年的年龄差让她们的观念差太大,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自己内心的想法……
暂时把脑中的思绪放到一边,她拿起今早刚到的晨报看起来。
昨天的万国博览会开幕式自然占据了头版头条,同时还有一张巨大的照片镶嵌在头版的正中央。
利昂娜当时就在现场,只简单扫了眼报道就翻到了下一页……
可在整份报纸都翻完,她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看来“黑星大盗”越狱的消息被封锁了。
把报纸扔到一边,利昂娜向后靠上椅背,开始放空思考起来。
这个结果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不如说,庞纳治安所是疯了才会在这种时候把这个新闻捅出来。
但这又能瞒多久呢? “黑星大盗”萨哈木在整个旧大陆都有不少仇人,尤其这些人大多都是达官显贵。
当听到萨哈木在庞纳城落网的消息后,不少人都应声而来。不为万博会,只为了看看这个可恶的小偷究竟长什么样。
治安所能拖一阵,可总不能一直拖下去,这件事早晚会曝光……
如果能在这段时间抓住就还好。如果没抓住,让他顺利逃出马黎境内,那绝对又是一件会有损王国声誉的大事。
而按照庞纳治安所目前能派出的人手和萨哈木本身的手段,利昂娜也不得不承认后者的概率要远远高于前者。
话说回来,对方越狱的时间也真是巧。
但凡他早那么几天越狱,就算成功了治安所也能派出更多的警力寻找。可现在,为了维持万博会能顺利进行,三分之二的警员都聚集在伊森公园附近维持秩序,想要大范围追捕都做不到……
“……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她自言自语道,“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不过这些也是治安所该操心的,利昂娜倒也没在这上面纠结太久。
而且对方的目标——达特爵士已经接受了治安所的保护,再怎么说也不该出太大问题。
这么想着,她彻底把“黑星大盗”的事抛到脑后。
随意将报纸翻到第二页,开始阅读起今晚要看的剧目简介……
***
庞纳城的另一边,马黎议院中的某个房间正在因为一个消息爆发争执。
“……图纸不见了,偏偏在这种时候……”
“治安所的人都在做什么……鲁斯特公爵呢?”
“放过那个老家伙吧,他已经尽力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是那个家伙!”
“不会是他,从监狱到研究所至少要走一天的时间……”
“也许是搭马车?”
“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马车?而且他浑身上下都被检查了好几遍,一枚铜币都没给他留……”
“父神在上,你难道忘记他本身是做什么的了?!”
“附近就有铁路,也许是恰好搭上……”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砰————!
有人一掌拍到书桌上,瞬间打断所有人的话语。
为首的中年男人——威廉·布莱恩慢慢站起身,黑沉沉的眼眸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从普姆罗斯监狱到塞勒梅研究院没有直通的铁路。就算他在4月29日夜晚便成功越狱,在没有时刻表的情况下,他要怎么转三趟车到达研究院,然后在星期一的白天潜入全是工作人员的研究院,从保险柜里偷走图纸?”
他几乎是t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是真的都没想到这些,还是在这种时候还要自欺欺人?”
现场沉默许久,一个苍老的声音率先打破这份寂静。
“看来,''约翰·多弗''并不是一个个例啊。或是「索罗提斯」的现世确实让他们感到恐惧,这才不顾暴露的风险也要盗取它的图纸……”
老人的手指敲敲轮椅的扶手,缓缓道:“这也不完全是件坏事,首相大人,不要这么急躁。况且他也只是拿走图纸,没有达特爵士的大脑和足够的结晶矿,那张图纸拿在手里也只是一张废纸。”
“…………”
“您说得没错,亲王大人。”
面对这位年纪七旬的老亲王,布莱恩首相面上还是恭敬地微微垂首:“可同样,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奸细也不容小觑,我认为他要比那个小偷更加危险,必须尽快把人揪出来。”
“看来我们的意见达成统一了,首相大人。”
亚历克斯亲王看过来:“你是个足够理智的人。就算在很多地方我与你意见相左,我还是很欣赏这一点……我想,这次我们也能像上次那样合作愉快。”
“在我心中,王国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
布莱恩首相绕过办公桌,走到老亲王面前伸出手。
“合作愉快,亲王大人。”
第104章
104
说是会在中午前回来的波文, 这次却是意外地失约了。
直到下午五点,小弗鲁门先生都准备独自前往歌剧院时才回到尤默尔大街。
“你要是再不回来, 我可就要去治安所报案了。”
利昂娜边调侃边瞥了眼一旁的梅太太,赶紧拍拍他的肩膀:“你身上的味道可真不怎么样。赶紧去换身衣服,我们马上出门。”
波文也看到了姨母那明显不悦的面色,连忙应声后上楼换衣服,直到跟着雇主一起再次走到大街上才松一口气。
“抱歉,我回来晚了。”他帮利昂娜打开马车的大门,“遇到一些事, 耽误的时间比较久……”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波文。我也很高兴你能开始享受自己的时间。”
“今后我可能就要经常出入议院,在家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梅太太我并不担心,她一直有自己的事做, 我反而更担心你。”
利昂娜在座位上坐好,认真对他说,“我之前就说过,我不希望你一直把自己禁锢在''男仆''的位置上。以你的能力,就算决定今后不再行医也能做更有价值的工作……”
关于波文未来的人生计划, 利昂娜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过, 可每次都会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
然而这次却有些令人意外,坐在对面的男人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打断她的话,而是沉默地听她说完。
“……其实, 在您上次说起后我也在思考这件事……”
高大的男仆双手交握着放在膝头,拇指不停相互揉搓着,纠结片刻才说道:“我……大概有了一点想法,但现在还不太成熟。等我完全整理好思路再跟您说,可以吗?”
这实在是个惊喜,利昂娜的眼眸也跟着亮了下。
“那我可要期待了。”手指在手杖柄上敲击了两下,她笑着道,“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有什么我能帮上忙也尽管开口。”
看着她的笑颜,波文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两人就这样借着车轮滚动的声音作遮掩,小声谈论着。
利昂娜把自己与玛格丽特公主之间的谈话简要说了下,让对方放心之余又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按理说,今年新封爵的贵族都会直接进入上议院。但我的年纪不够,21岁前都不能进入贵族院议事。”利昂娜指向自己,“公主殿下抓住这个理由,想推荐我成为内政大臣的秘书。”
这其实也算是钻了一个立法上的空子。贵族不能加入下议院,而一个伯爵的爵位在上议院中也不是很有用。
那里可是充斥着一群从乌尔里克一世时代一直干到现在的老头子,一个个都是老狐狸,利昂娜这个还没成年的小嫩苗根本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而秘书并不能在议会中参与议事,不能算是“拥有席位”的人,但却能切实接触到很多大人物。
从实际角度来说,比直接进入上议院还要好不少。
波文先是紧张了一下,听到后半句才放松了一点。
“可秘书这种,内政大臣会配合吗?”他皱眉思索着,“而且我怎么记得那是个莱博党人,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点,好像是姓梅兹……”
“马上就不是他了。”
利昂娜淡淡道:“从约翰·多弗被证实为间谍开始,他就离下台不远了。”
随着车夫的呼哨声,马车很快停在了剧院门口。
不得不说,有“黑星大盗”的事作为引子,这座在西区算不上多有名的剧院门口今天竟然聚满了人,颇有些一票难求的景象。
利昂娜挤过人群,与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明身份,立刻被带到二楼的包间。
“利昂!”
刚进入包间,吉尔斯·铂鲁立刻起身向她迎来:“我们正说到你呢,你居然就来了!”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没有来得及让你们说我的坏话。”利昂娜顺手摘下帽子,笑着跟他握手,又向在场的另一位红发青年打招呼,“晚上好,埃斯蒙德。”
与好友不同,埃斯蒙德·斯通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他还是很有礼节地起身与小弗鲁门先生握了下手。
“晚上好……还有,恭喜您,怀特伯爵。”他笑道,“能同时跟一位公爵和伯爵一起欣赏歌剧,这可够我吹嘘一辈子了。”
吉尔斯·铂鲁大笑两声,一把揽住挚友的肩膀:“别这么谦虚!我敢保证,以后能让你吹嘘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得了吧,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跟你说吉尔斯,想都不要想!”
顶着黑眼圈的埃斯蒙德一脸嫌弃地推开好友:“赶快去找个新经理,我可没时间帮你长期管理这家剧院!”
“是是,这些天辛苦你了……”
“你总是这样,嘴上答应着好好好,你倒是到报社登广告啊!”
包厢中没有其他人,两人又都不是那种喜欢遵守规矩的传统绅士,居然就那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
利昂娜看着他们斗嘴,嘴角不禁也带上一丝轻松的笑意。
吉尔斯·铂鲁身份上的变化似乎并没有改变这对好友的关系,他们的感情还如封爵仪式前那样好……这份真挚的感情不禁让利昂娜有些羡慕。
“咳咳!”
就在两个男人还进行幼稚的斗嘴时,包厢中竟然传出不属于三人的声音。
波文作为男仆正站在后排门口的位置,而利昂娜可以确定刚刚那阵刻意的咳嗽声来自前方。
果然,之前吉尔斯坐的座椅后突然露出一个小脑袋。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大概八|九岁。
她的皮肤白皙到有些苍白,头发也是淡淡的浅金色,再加上正穿着一件浅色的衣裙,给人的感觉格外没有重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唯一有着浓烈色彩的是那双与吉尔斯·铂鲁相似的蓝色眼眸,也是因此,利昂娜大概猜出这个小姑娘的身份。
“你们真是太失礼了!”
小姑娘从座椅上跳下来,仰着小脑袋走到吉尔斯身边,一本正经地指责尊贵的公爵大人:“尤其是你,吉尔斯叔叔。平时就算了,你怎么能在客人面前那么没有礼貌! ”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指责,吉尔斯也是哭笑不得。
“这位也是叔叔的朋友,他不会介意这种事……”年轻的公爵安抚着女孩,见对方又鼓起小脸想要说什么,只能赶快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来给你们作介绍,这位是怀特伯爵,利昂哈特·弗鲁门阁下。利昂,这是我的侄女乔安娜,我之前跟你提起过……”
利昂娜当然记得这个名字,前天吉尔斯还在为这个小家伙的事发愁,没想到现在就见到本人了。
“初次见面,弗鲁门阁下。”
女孩拎起裙摆,向利昂娜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用尚且稚嫩的声音说道:“欢迎来到阿奇洛诺斯歌剧院。”
小乔安娜与她想象中的稍稍有些不同。
虽然体形有些瘦弱,但那双圆溜溜的蓝眼睛充满生气,即使是面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也显得落落大方,俨然是位成熟的小淑女了。
突然被一个t小姑娘用十分正式的礼节对待,利昂娜觉得可爱之余也以相同的态度向对方行礼。
“很荣幸认识你,铂鲁小姐。”她将右手放到左胸处,朝女孩的方向微微俯身。
她的举动赢得了小淑女的认可,利昂娜能明显感觉到铂鲁小姐投向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满意,而看向自己叔叔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分嫌弃。
“来这边坐吧,弗鲁门阁下。演出很快就要开始了。”
女孩走到最左边的位置坐下,并非常大方地把自己身边的、原本属于吉尔斯的座位让给这位懂礼貌的绅士,全程都是一副主人的姿态,完全没有询问叔叔的意见。
利昂娜微挑了下眉,路过吉尔斯的时候小声询问道:“吵架了?”
吉尔斯干笑两声,想说什么却被小侄女瞪了一眼,只能闭嘴比出邀请的手势。
埃斯蒙德作为剧院的临时管理人,自然不能在包厢里待太久,赶在演出开始前便打了声招呼后离开。
他走后不久,剧场中的灯光也慢慢暗下来,演出正式开始。
利昂娜已经在报纸上看过《神灯》的剧情提要。
与《侠盗阿尔》一样,《神灯》的核心设定也是由一个来自中陆的传说“瓶中怪”演变而来的。
故事的时间在几百年前,一位冒险者来到中陆,想要寻找传说中失落王国的宝藏。
但因为在沙漠中迷路,阴差阳错间被流沙吞没,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个巨大地下洞穴中。
好在有失必有得,这次惊险的遭遇让他找到了真正的宝藏。
洞穴中遍地都是耀目的珠宝,黄金多到堆成一座小山。
冒险者被数不尽的黄金迷惑,开始拼命往口袋里塞金子。可有一瞬间,他看到手里的黄金似乎变成了人类的头骨,赶紧尖叫着扔掉。
过了会再小心翼翼地去看,发现那只是自己错觉。
不过这也让他从狂喜中回过神。
轻灵的伴唱引导着他的思绪,冒险者终于想起自己该率先寻找出去的方法。
他左看右看,终于发现堆积成小山的黄金顶端有一盏精美的油灯,即使在众多闪烁的珠宝中也显得十分特别。
他爬到黄金山的最上方,捡起油灯,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尘,奇迹突然出现了。
黄金制成的油灯冒出似梦似幻的烟雾,一个蒙着面纱的美丽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冒险者赶紧丢开手中的金灯,连滚带爬地跑下黄金山。
他想要逃走,可这里无路可逃……而身后也传来女人美妙的歌声,挽留住他的脚步。
女人告诉他,她曾经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魔法使,挥手间便能将清风化为雨露,连石头也能变为黄金。
但也因为她的力量太过强大,忌惮她的神明将她封入这盏神灯中,并对她下达禁制。
“……我此生只能成为他人的奴仆,我的力量再也无法为己所用……”
“''十个愿望''的魔咒将我困于此处,让死亡都变成奢望……”
舞台上,扮作灯灵的莫里蒂女士身披纯白的长袍,唱着优美而忧伤的咏叹调,在弦乐的伴奏中一步步走下“黄金”垒砌而成的小山。
“我的主人,我的希望……距离我成为这盏灯的囚徒已经过了千年,我渴望真正的解脱……”她手捧神灯走到冒险者面前,“我可以实现你的任何九个愿望……我想要的回报只有一个,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请求……请您一定要用''第十个愿望''给予我自由,让我得以从这个魔咒中脱身……”
不得不说,莫里蒂女士不愧她“意图诺恩夜莺”的称号。
从一开始灯灵回忆自己作为魔法使时的高傲和不可一世,到最后不得不跪倒在一位冒险者面前乞求的卑微,每一个感情她都演绎得淋漓尽致。
在她的歌喉中,即使是俗套的故事也有让人忍不住想要继续听下去的引力。
冒险者先是惊讶,继而是欣喜若狂,自然满口答应。
他接过灯灵递来的神灯,拿上他能拿上的所有珠宝和黄金,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愿望——从这个洞穴中逃出去。
灯灵实现了他的愿望,眨眼间他便回到了外界。
他带着从洞穴中拿走的财宝回到家乡,买下一片土地,成为一个小小的地主。
然而男人的欲望并未因此得到满足。
为了得到更多财富,他开始不断许愿。
随着愿望一一实现,阻挠他的人都被清除,他也从一个小地主成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富豪。
不断提升的地位让他飘飘然,而灯灵化作他的仆从,始终服侍在他左右。
朝夕与如此美貌的灯灵生活在一起,富豪也不免对其产生感情。
在一段美妙的对唱后,富豪单膝跪地,请求灯灵成为他的妻子。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灯灵依然柔顺地看着他:“如你所愿,我的主人。可不要忘记,这已经是第九个愿望……请不要忘记您与我的约定。”
“当然,我一直都记得为你保留最后一个愿望——”富豪张开双臂,就如他许下第一个愿望那般承诺道,“现在,我的妻子,我的挚爱,请来到我的怀抱……”
有如此强大、美丽而忠诚的妻子,富豪度过一段无比快乐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他的富有和好运慢慢被有心之人盯上。
一次宴会中,一位贵族对富豪美丽的妻子一见钟情,对夫妻二人威逼利诱,强迫她成为自己的情妇。
富豪畏惧贵族的权势,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妻子被带走。
事后他又恼羞成怒,指责妻子的背叛,埋怨她为什么不自救,两人开始激烈的争吵。
“您忘记了,我的主人……”灯灵用仿若低泣的声音唱道,“我的力量只能通过你的愿望使用……”
“那就将你的力量给予我!”
暴怒的富豪命令道:“将你的力量完全转让给我!从今之后,我会用它保护你!”
随着男人高亢的尾音落下,连背景的伴奏都骤然落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安静的舞台上,灯灵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您是否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她独自轻声唱道,“您承诺过,会用最后一个愿望还我自由……您,是要毁约吗?”
“没错!我一开始就该许下这样的愿望!”
处于愤怒中的富豪高声唱道:“第十个愿望——我要你那无所不能的能力!”
灯灵站在那里,只用那双美丽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好吧,如你所愿。”
她用一根手指点上男人的额头,然后轻轻后退,慢慢隐入黑暗。
舞台上的灯光暗下来,富豪的身后一团火红的光芒,伴随着他愈加疯狂的动作显得格外诡异。
“哦……我感觉到了,力量……”
在灯光的映照下,观众们只能看到一个不断扭动的人影。
那人一开始还在兴奋地喃喃,可会被神明忌惮的力量怎么可能会轻易被凡人掌控?
很快,在不安狂躁的伴奏声中,男人的声音开始变得苍老,剪影做出的动作也变得像个迟暮的老人。
“这是为什么?我的生命正在流逝……”老迈的男人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的同时唱出自己最后的台词,“我亲爱的妻子……灯灵!这是为什么——— —”
愤怒的呼喊与突然响起的笑声融为一体。
女高音将本就够高昂的音调推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听到的人无不被这样的声音震撼。
那是灵魂的嘶鸣,仿若女妖的悲泣,细听又像是带着讥讽的嘲笑……是灯灵对男人最后的回答。
舞台正上方的吊灯重新亮起,两人再次回到了最初的洞穴。
只不过这次一切都变了。没有满地的黄金和珠宝,只有灰扑扑的石头和碎骨。
而灯灵的装束也变了。
原本的洁白长袍变成血一般的鲜红,头上也生出山羊般的独角。
始终站在舞台两边的伴唱唱出她的真实来历。
原来她并不是什么被神明嫉妒的魔法使,而是一个以贪欲为食的恶魔,等待每一个贪婪之人落入沙坑的蚁狮。
女高音最后的咏叹调尽显恶魔的疯狂。
伴唱们圣洁的声音仿若来自天堂的审判,细数着冒险者的每一次决定。恶魔则在垂暮的老者周边来回走动,用最恶毒的语调讥笑着他的愚蠢。
“我培t养你的贪心,我给予你一场美梦,都是为了这一刻——”
恶魔半蹲下身,从老人身上取出一枚红色的宝石,高高举过头顶,一步步向石头与头骨垒成的小山走去。
“——每吃掉一个,你身上的罪孽就会加深一层——”
圣洁的白光自上落下,伴唱们用和声唱道:“背叛神明的魔法使,被力量诱惑的恶魔。继续下去,就算在未来遇到愿意救赎你的人,你也会被审判之火燃烧殆尽——”
伴唱们的质问被女高音华丽的花腔打断,高昂而带着讥嘲的笑声是她对此最好的回答。
“——我早已不需要他人的救赎,我已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背过身,将宝石“吞下”。
“当我生出第二只角后,你们都不再会是我的阻碍,即使是神灯也无法困住我!”所有灯光消失前,她转身面向观众席,“只要你们的贪欲不会熄灭,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很快……”
砰————
黑暗中,一声声响在舞台左侧响起,又有一人落入黑暗的洞穴。
“吾主在上……这是哪里?”
那人说出与开头冒险者同样的台词,而整部剧也在这句问话中戛然而止。
***
幕布落下后,很多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直到幕布再次升起,舞台上的演员开始谢幕时台下才传来雷鸣般的掌声。
尽管从开始就多多少少猜到了结局,但这无疑是一场成功的演出。
尤其是编曲和演员们的表演,就连利昂娜也忍不住站起来,为莫里蒂女士那天赐般的嗓音献上最真诚的敬意。
“很震撼对吧!”吉尔斯一边鼓掌一边兴奋道,“我第一次观看彩排的时候完全没料到成果会是这么棒,比我想象中得好太多了!”
利昂娜对此很是赞同:“请莫里蒂女士演出这部剧是非常正确的选择。我现在已经无法想象还会有谁能把这个角色演绎得如此完美……不过,我想结尾应该是改过了吧?”
她话锋一转,带着揶揄看向年轻的公爵:“那颗''红龙之眼''过去可是镶嵌在金冠上的,你们之前的排演中不该有这一段。”
吉尔斯的视线明显往旁边飘了下,支吾半天后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猜测是对的。
“其实原本的结局在女主角唱出最后的咏唱调后,与伴唱一起指责男主角那里演出就该结束了。亚瑟……也就是我的兄长留下的剧本也只到这里。”吉尔斯小声说道,“不过莫里蒂女士在经历那起盗窃案后提出一个建议,便是在结尾加上一点额外的演出……”
利昂娜眨眨眼:“不得不说,我很喜欢这个小小的改动。尤其是莫里蒂女士最后那段花腔,我想不管听多少遍都不会让人感到腻烦。”
“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吉尔斯激动道:“我一次听到时就被震撼到了!这样美妙的声音如果不能让更多人听到实在太可惜……”
“我不喜欢!”
原本坐在座椅上的小乔安娜从椅子上跳下来,板着一张小脸评价道:“太吵了,真难听!”
女孩表现出的厌恶太过直白,粗鲁的用词更是让利昂娜惊讶。
吉尔斯也因侄女的话愣了下,继而十分不悦地皱起眉呵斥道:“乔安娜!”
“我讨厌那个女人!”小乔安娜不甘示弱地回吼道,“她是什么人?凭什么改动父亲留下的剧本!”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动……”
“才不小!所有的情节都变了!跟母亲讲给我听的完全不一样!”
女孩大声喊道:“你骗人!这根本不是母亲和父亲留下的故事!”
说罢,也不听叔叔解释,小姑娘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外面人很多,这么一个小女孩跑丢就糟糕了。
还好波文就站在门口,眼疾手快地挡在门前,没有让小姑娘跑掉。
吉尔斯赶紧上前,单手把女孩抱起来,对一同跟上来的利昂娜道歉:“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利昂娜倒是不介意这个,只是她有些担心吉尔斯这像抱麻袋一样的手法……总觉得事情会变得更糟。
果然,被叔叔用这种手法控制住,让本就好面子的小乔安娜又气又羞,居然当众号啕大哭起来。
本来还有些生气的吉尔斯见状,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慌了,看向利昂娜时整张脸都写满了“救我”。
连旁边站着的波文都看不下去了,直接伸出手:“您这样的姿势不太对……请交给我吧,公爵大人。”
吉尔斯之前也见过波文,知道这是一直跟在小弗鲁门先生身后的男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交给对方。
他今天出门其实没打算带上小侄女……毕竟这部剧的剧情也不是那么适合孩子看。
可小乔安娜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姑娘,趁人不注意自己偷偷溜上马车,等吉尔斯发现后已经太迟了。
也因此,孩子身边没有家庭教师或是女仆跟着,他又不会哄孩子,只能寄希望于这个有过两面之缘的男仆。
事实证明,波文哄孩子的手法可比公爵大人好多了。
吉尔斯只见他先把小乔安娜放回地上,蹲下身在女孩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原本还大哭大闹的小姑娘居然慢慢安静下来,吸着鼻子强忍住泪水。
“这……这简直是魔法!”吉尔斯惊叹道,“小乔安娜闹起来,就算是她的家庭教师也哄不住,他是怎么做到的?!”
利昂娜回忆了一下自己小时候的杀伤力,一本正经道:“大概这就是天赋吧。”
第105章
105
想当年波文因灾荒投奔姨母时也只有十岁出头, 利昂娜和利昂哈特还没出生。
后来伯爵夫人在留下这对双胞胎后难产而死,他也经常帮助姨母梅太太照顾这两位小主人。
不夸张地说, 兄妹俩两岁前的尿布有一大半都是波文洗的,他的育儿经验是在场三人中最多的。
相比利昂娜小时候的杀伤力,小乔安娜已经是个很好哄的小孩了。
波文只是小声提醒她一句“现在还在包厢里没有其他人看到,但要是再哭可能会引来更多人”,好面子的小姑娘立刻抽搭搭地止住哭声。
只是生气还在生气。
就算不哭,小姑娘也没有要原谅叔叔的意思,只留给吉尔斯一个愤怒的后脑勺。
事情变成这样, 吉尔斯也不好把侄女带出去了。
而他作为剧院的拥有者, 首演结束后还有许多事需要应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你先去忙,我们在这里帮你看着小乔安娜,不会出事。”利昂娜对他小声说道。
吉尔斯又看了眼侄女的后脑勺,暂时也没想到更好的方法。
外面再次传来剧场员工的催促声,他只能简单对利昂娜微微颔首,连帽子和手杖都没来得及拿便匆匆向后台走去。
利昂娜从门外叫人弄点热水,这才走到女孩身边。
小乔安娜已经被波文领到座椅上坐好,现在还在掉眼泪,只是没有哭出声,不停用手帕抹着眼角。
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利昂娜走过来后她还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子, 显然还不想面对刚刚见过自己出糗的人。
利昂娜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却没有说话。
过了五六分钟, 小乔安娜的抽泣慢慢缓和下来, 终于有心思关注这个坐在身边却迟迟不说话的人了。
她小心翼翼地转身看过来,初衷只是想偷看一眼, 却立刻与那双上弯的烟灰色眼眸对上视线。
“……你知道吗,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妹妹。”小弗鲁门先生笑着看向女孩,温柔的谎话张口就来,“不过她要比你更活泼。如果刚刚被吉尔斯那么对待的是她,她可能就要咬人了。”
小乔安娜尽管有些任性,但也是在公爵家长大、从小接受淑女教育的小淑女。
刚刚的举动在她的意识里已经算是极度失礼,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样的选项。
“咬……”她刚说出一个发音就闭上嘴,纠结地揪了会裙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问道,“为什么要咬……怎么能咬人呢?”
“为什么不能?”
利昂娜反而露出一种理直气壮的表情:“对待失礼之徒还客气什么?都被用那么糟糕的姿势抱起来了,只是咬他一口都算是轻的。”
波文:…………
波文站在后面一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小乔安娜不好t意思的地方是自己刚刚在外人面前出了糗,可现在眼前这位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刚刚那是出糗,反而还一副赞同的样子……这让乔安娜还未成形的世界观产生一阵不小的震荡。
而震荡的“始作俑者”显然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用那种不急不躁的语气说道:“有人对你动手动脚,做出令你讨厌的行为,你就有权表示拒绝。就算那人是你的亲人,你也有拒绝的权力。”
这么说着,利昂娜的声音又放缓:“当然,我相信吉尔斯刚刚的行为并不是故意的。他太着急了,现在外面人这么多,天色又暗,一旦你因此走丢他一定会自责到发疯。”
“…………”
“我又不是小孩了,他总是把我当作小孩子……”
过了半晌,小姑娘才小声抱怨道:“我都八岁了,不管是家的地址还是酒店住址都记得很清楚,才不会走丢呢!”
“这不是年龄的问题,铂鲁小姐。即使庞纳城有王国中最大的治安所,但这里也不是绝对安全的。”趁着女孩愿意交流,利昂娜抓住机会解释道,“庞纳城中每年的失踪人口可不少。这些人中不全都是孩子,很多成年女人甚至男人都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你觉得,他们是因为记不住自己家的地址才走丢的吗?”
对上女孩不解的眼神,利昂娜直截了当地说出残酷的答案:“被杀、被绑架都有可能,大多是为了钱。为了钱,很多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可我身上没带钱啊……”
利昂娜被她的天真逗笑了:“看看你自己吧,铂鲁小姐。你衣服上的蕾丝就足够一位女仆一年的薪水,你胸前的宝石胸针能让一个普通家庭几年吃穿不愁……仅仅是这两件,足够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盯上你。”
小乔安娜听得眼睛瞪得溜圆。
过去也不是没人跟她说过这种事,但也许小孩子都有这样的通病,熟人们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算很熟的长辈说话反而更能听进劝。
且她从小在瑟莱斯特郡的公爵府长大,乡下人少又民风淳朴。作为公爵家的小姐,不可能有人胆敢在公爵的领地上伤害她。
这是小乔安娜第一次来到庞纳城,大城市的繁华让她看花了眼,完全没料到这座美丽的城市也有那样可怕的一面。
“那、那我该怎么办?”女孩的关注重点成功从丢脸变成对自身安危的担忧,看向面前的小弗鲁门先生时眼中已经带上强烈的不安,“难道以后我都不能出门了吗?”
“我说这些并不是不想让你出门,只是我认为你该知道那些潜在的危险,并对此有一定心理准备。”
利昂娜温声安抚道:“在你成长到有能力独自应对这些前,我建议你在庞纳出行时不要离你的亲人或是仆从太远,也不要再做出单独跑走这种危险的事了。”
这次小姑娘听进去了,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弗鲁门阁下。”
“不客气,铂鲁小姐。”
话说到这,小乔安娜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之前叫的热水也到了,波文浸湿手帕后便想帮她擦脸,却被小姑娘红着脸婉拒了。
“我自己可以。”她摘下手套后接过帕子,小声向波文道谢,“也谢谢你,先生。”
乖巧的小孩谁都喜欢,利昂娜也能看出小乔安娜是个听得进道理的孩子,这就让她更加好奇她刚刚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
旁敲侧击半天,小姑娘总算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那个……那位女士,我不喜欢她……”
小姑娘揪着手套边缘的蕾丝,嘟囔道:“我见过她好几次,她总是缠着吉尔斯叔叔说话……叔叔最近外出都是去找她,都不来陪我……”
利昂娜面露了然,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神灯》的首演在即,更何况结局还发生了临时变动,可以想象这些天剧院的事一定不少。
再加上之前的盗窃案引出剧院被抵押的事,吉尔斯·铂鲁近期一定比之前还要忙。
但作为一个成年人,这些糟心事他肯定不会告诉乔安娜这样的小孩子,这也就导致两人间产生了些许误会。
至于吉尔斯是否真的与女高音莫里蒂女士有点什么……单看吉尔斯本人的表现,利昂娜就觉得不太可能。
这位新任瑟莱斯特公爵实在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所有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利昂娜不认为他能做出“暗恋一个人,却没有任何人察觉”的高超演技。
利昂娜:“虽然我不认为你的担心会成真……但如果你有这方面的顾虑,我认为你应该亲口跟吉尔斯说。毕竟你们才是家人,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就像现在这样,你向他敞开心扉,他也会对你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小姑娘的双腿在半空晃了晃,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从椅子上跳下来。
“我会的。再次感谢你,弗鲁门阁下。”
她向利昂娜行了一个十分正式的曲膝礼,又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想去后台看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
看到小乔安娜出现在后台,吉尔斯一开始还有点紧张。
但看到她已经恢复如常,又只是来给演员们送花,突然感到一阵老父亲般的欣慰。
他自然能猜到这是谁的功劳,但现在身边人太多,他也只能先对利昂娜颔首致意,用口型说了声“多谢”。
利昂娜把小孩送到家长身边,又给莫里蒂女士送过花,便带着男仆离开了。
吉尔斯·铂鲁作为剧场拥有者本来应该再待久一点,但现在将近晚上十点,早就过了小乔安娜日常睡觉的时间,小姑娘已经困到开始点头了。
“你先带她回去吧。”埃斯蒙德看出好友的纠结,拍拍他的肩膀道,“这里有我呢。”
“谢了,我把她送回去就回来。”
谢过好友,吉尔斯这次涨了教训,尽管侄女已经快站着睡着了,还是耐心弯腰询问道:“我们该回家了。还能走动吗?需不需要抱?”
“……我还能走!”小乔安娜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迷糊但态度很坚定,“我要自己走!”
尽管吉尔斯觉得她并不需要这样强撑,但还是尊重了小侄女的意见,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外走。
“…………”
“吉尔斯叔叔,你以后会和莫里蒂女士结婚吗?”
小乔安娜的突然发问把吉尔斯吓了一跳,差点踩空台阶。
“当然不会!”
在短暂的思维空白后吉尔斯立刻否认,并带着诧异看向侄女:“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乔安娜撇撇嘴:“可你对莫里蒂女士那么重视,特地把人从旧大陆请过来,还天天和她见面,她还总是喜欢贴着你……”
吉尔斯有些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一一解释道:“我对她重视、请她来演出是因为她是你母亲最喜欢的女高音,天天见面也是为了讨论演出的事……而且谁说她总是贴着我了?完全没有的事啊。”
“马奇小姐说的,她说她曾经看到莫里蒂女士故意靠到你身上。”
“……马奇小姐说的?米兰达·马奇,你的家庭教师?”
见侄女点头,吉尔斯脸上的笑慢慢敛起,继续问道:“她还说过什么?”
小乔安娜纠结了一下,但想起弗鲁门先生那些有关敞开心扉的话,还是决定说实话。
“她说你早晚都会结婚,到时候就更没时间陪我了……如果你的妻子不喜欢我,还要把我送到别的地方住。”女孩一五一十地重复着女教师的话,“还说你应该娶身份相配的名门淑女,莫里蒂女士那种人完全是冲着公爵家的财产来的……”
吉尔斯越听脸色越难看,到后来连小乔安娜都看出不对,慢慢沉默下来。
“……这都不是真的,是马奇小姐看错了。”
吉尔斯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愤怒外露,认真答道:“我与莫里蒂女士间一直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而且我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就算以后真的结婚,我也不会把你送到其他地方。”
“真的吗?”小乔安娜倒没有大人们的弯弯绕绕,听到承诺立刻安心下来,开心道,“那我觉得她的歌声很好听!她走之前我还t想再听一次!”
吉尔斯自然笑着答应了。
两人走到马车前,吉尔斯正要把侄女抱上马车,侧面突然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
“先、先生,您需要花吗?”
吉尔斯侧过头,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看到一只握着野花束的小手。
洁白的小花由干草梗绑到一起,在夜晚时已经有些蔫蔫的,几朵的花瓣边缘都已经开始发卷。
就算是新鲜的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何况是已经蔫吧的花……
但那只手的主人实在有些可怜。
那女孩应该跟自己的侄女差不多大,却比体弱的侄女还瘦……借着灯光,吉尔斯甚至还在她露出的手臂上看到一道类似鞭伤的瘀青。
高大的绅士沉默一秒,把侄女抱到马车上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包到手帕里,一同递给女孩。
“这么晚外面很危险。”他俯身道,“你住在哪儿?如果顺路我可以把你送到附近……”
卖花的女孩接过手帕,眼圈慢慢红了。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她一边笨拙地道谢一边就要将手中的花束都递给吉尔斯。
“哎,这个就不用了……”
车夫从另一边转过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雇主在被卖花女纠缠,立刻大喝一声:“都说不要了,还不快滚!”
卖花的女孩被他的声音吓到,循声看去。
刺目的马灯前,一个戴着高礼帽的纯黑剪影正在向她快速靠近……
女孩的瞳孔因惊惧而颤动着,不等对方走到近前便转身就跑,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哎————”
吉尔斯向女孩逃走的方向伸了下手,又看着撒了满地的花,有些不悦地看向车夫:“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
车夫也很委屈,却只能摘下帽子低头辩解:“这……我以为她是在纠缠您……”
“她不会有事吗?”小乔安娜从车窗中伸出一个脑袋,同样看向女孩逃走的方向,“弗鲁门阁下说晚上的庞纳城很不安全,经常有抢劫什么的……她这样不会出事吗?”
车夫哈哈笑了两声:“这就不用您担心了,小姐。您看她的穿着,抢劫的都比她有钱,才不会看她一眼……”
“好了,去赶车吧。”
吉尔斯打断他的话:“我们该回去了。”
第106章
106
五月的马黎气温不冷不热, 正是出游的好时候。
万国博览会的召开和伊森公园的开放让很多居住在庞纳城的民众有了更多消遣的选择,就算不是通勤时间路上交通也开始拥堵。
一般情况下利昂娜并不是特别喜欢凑热闹, 但万博会这种级别展览实在太难得,不去以后绝对会后悔。
趁着现在自己的任命书还没下来,她决定先带梅太太和波文逛一次万博会。
但就像之前说的,大多数人都想抢先一步观赏展览品,因此最开始的票非常难买。
且为了防止有人高价倒卖门票,万博会采用一人只能买一张票的形式,且只能在现场买当日票,还有治安所的人实时控制着进入场馆的人数。
倒不是因为马黎政府不想多赚钱, 也是来的人比想象中的多太多了,为了安全不得不限制每日进入展馆的人数。
利昂娜他们在开幕后的第五天去围观了一下,结果发现今天的票居然已经售完,最后只能带着梅太太在伊森公园里遛弯。
梅太太的情绪比小主人和侄子都稳定,就算没进去也没露出什么沮丧的表情。
“其实比起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我更喜欢在公园里散步。”她安慰两个年轻人,“整个庞纳城中最清新的空气都在这里了,你们该好好享受才是。”
这话说的也没错。伊森公园的占地面积很大, 绕外围走一圈要一两个小时, 如果是在里面逛,走三四个小时都有可能。
公园到处都是修剪整齐的草坪,还有好几处不大不小的湖泊, 非常适合静下心散步。
只是庞纳城中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本来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片乌云, 很快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
出门带伞基本上是每个庞纳人必备的常识, 三人都没有慌张,撑起伞后继续慢慢往前走。
这样的雨天让利昂娜想起沃克小姐的话。
她的祖父, 那个在纽克里斯镇工作几十年的老警司似乎就很喜欢在雨中巡夜。
虽然现在并非夜晚,但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确实给利昂娜带来一种特别的感觉。
雨幕似乎能隔绝掉很多东西,明明很嘈杂,却让人心中产生一种宁静的感觉。
大概因为开始下雨,之前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的人都匆匆离去。他们越往前走遇到的人反而越少,直到走到公园中央最大的一片湖泊,附近已经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了。
湖中的鸭子和天鹅并不怕下雨,在雨中反而游得更加欢快。
利昂娜看着一只母鸭带着一群小鸭在水面游过,不知不觉便停下脚步。
“……我记得,我以前好像养过一只鸭子。”利昂娜突然道,“我记得它只有我手掌那么大,我会双手把它捧起来……但也只有这么一个片段,也许只是我把一个梦当作现实……”
“您居然还记得。”
梅太太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却是肯定了那段记忆的真实性:“那时候您应该才五岁,我以为您一定不记得了……没错,您确实养过一只小鸭子,只是时间不是很长。”
“它后来怎么样了?我对这个完全没有印象。”
梅太太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您还记得当时厨房的索普太太养了一只白猫吗?”
“当然。亲爱的米洛克,它去世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久……”
利昂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继而哭笑不得地摇头:“原来是这样……可我五岁已经开始记事了,怎么会对这个没有一点印象?”
“…………”
“那是霍顿处理的。他要求所有人瞒着您,不要让您发现。”
回忆起往事,梅太太深深叹口气:“他怕您会伤心,跟您说小鸭子是自己飞走的,您之后就没再问过。”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人名,利昂娜也跟着沉默下来。
她静静望着水中那些跟随母亲、努力把头往水里钻的野鸭幼崽,似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梅太太,您能跟我说说您印象里的''谢恩·霍顿''是怎样的人吗?”
伴随着雨滴落下金发的年轻人轻声问道。
梅太太有些惊讶她会向自己询问这个问题。
过去的近三年里,“男管家霍顿”一直是他们约定俗成的“禁忌话题”,不管是她还是波文都不会轻易提起这个名字。
但也许是上次在纽克里斯镇找到了有关霍顿先生的新线索,最近她对提起这个名字也没有过去那么排斥了。
短暂的惊讶之后,梅太太仔细思考片刻,这才认真答道。
“我知道这样说您也许会不高兴……但如果让我说心里话,那我只能说,至今为止,我依然不觉得他会做出那样残忍又恶毒的事。”梅太太的尾音无法克制地抖了下,暗自调整了下呼吸才继续道,“至少在我认识他的十多年里,他从未有过任何不道德的事。”
利昂娜想着那张从本·琼斯那里找到的废弃支票,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真的没有任何亲人留在世上了吗?”
“没有。”梅太太肯定地摇摇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莱兹那边新建了好几家工厂,据说普通工人的年薪都能有五十金币,霍顿的父亲便带着全家人搬到了北边……那时可不止他一家,很多南边的人都觉得北方工厂赚得更多,纷纷往北搬迁。据说霍顿家原来所在的村子有一半的人家都过去了。”
“可霍顿当时已经是伯爵阁下的贴身男仆,伯爵阁下给的薪资不少,他便没有随家人一起离开。”
“后来的事您应该也听说过,二十多年前……应该是1100年,北方发生了一场大瘟疫,光是莱兹城就死了上万人……霍顿的家人就是在那场浩劫中去世的。”
利昂娜当然知道那场大瘟疫,始作俑者依旧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杀手之一——霍乱。
霍乱的传播方式是水源传播这件事还是近两年刚发现的,二十年前的人可并不t知道。
所以当人们发现隔离并不能阻拦疾病传播时,那种恐慌感几乎是呈指数增长,逃离的人口一度让北方数个城市停摆。
利昂娜在心中整合了一下已知的线索。
那张霍顿先生没能寄出的废弃支票,收件人是一个名为“乔治·欧尼尔”的男孩。
只不过他本人因为天生体弱多病,已经在六年前去世,而根据其邻居的回忆,那孩子去世时还不到十四岁……算起来他的出生日期应该是二十年前。
要是再算上怀孕的时间,他的母亲“欧尼尔夫人”应该是正好在二十一年前,即1100年怀上了“乔治·欧尼尔”。
如果可以,利昂娜并不想用那么大的恶意揣度一位中年丧子的寡妇……但“欧尼尔夫人”正是在三年前突然继承了一笔不小的遗产才能还清债务,又有钱购买船票前往新大陆,这一切都有些过于巧合。
霍顿先生也许确实没结过婚,但如果“乔治·欧尼尔”是他在二十年前弄出的私生子,也许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想把毕生的积蓄都留给他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梅太太,并请她再次回忆一番,是否曾从霍顿先生那里听说过“欧尼尔”这个姓氏。
“这个……我确实没听说过……”
梅太太努力思考一阵后还是摇头:“我没有听说过任何姓''欧尼尔''的人。”
利昂娜有些失望,但也预料到了。
不过还好,新大陆那边有埃斯蒙德他们帮忙寻找“欧尼尔夫人”的踪迹,目前还不算一条完全废掉的线索。
今天的雨似乎格外持久,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放晴的意思。
他们又在公园里转了一会,便开始往回走。
没想到刚出公园,原本还算温柔的小雨居然变成了大雨,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波文赶紧在公园外叫到一辆空马车,三人登上马车后马夫便挥起鞭子,驾着车驶向尤默尔大街。
因为下雨,街上的人大多都跑到屋檐下躲雨,马车的速度也比来时快不少,到达尤默尔大街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波文去给车夫付车费,利昂娜则是一手打伞一手护着梅太太,顶着风往家门口走去。
可还不等她走到门口,却发现自家台阶上站着一位穿着一身深色长裙的年轻女人。
女人大概二十岁出头,头戴一顶平顶帽,穿着便于外出的长裙,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女子的打扮。
大概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雨,她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露在帽子外面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脚边还放着一个手提行李箱。
“……请问,这里是弗鲁门阁下的住处吗?”
还不等利昂娜问出声,年轻女人先一步开口问道。
利昂娜上下打量她一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这才问道:“没错……请问你是?”
“我是艾丝苔尔·海德。”女人说道,“我的叔父,特温·海德曾在帕克丝庄园任职家庭医生。”
特温·海德——正是一直为利昂哈特调养身体的家庭医生。
后来因为利昂娜需要顶替兄长的身份,不得不将他辞退。
也是此时,利昂娜才隐约回想起来,她似乎在一个多月前为了印证谢尔比的话给海德医生写了一封信……
“……艾丝苔尔?”
不等利昂娜说什么,梅太太率先惊呼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久疏问候,梅太太……”
女人顺了下鬓角的湿发,从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我的叔父……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这是我在他的遗物中找到的,应该是给弗鲁门阁下的回信……很抱歉我阅读了这封信中的内容。但我想,我应该亲手将它交给弗鲁门阁下。”
“父神在上,这真是……我很抱歉。”
利昂娜深吸一口,向女人做出邀请的手势:“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请先进屋吧,海德小姐。我想你也许需要一杯热茶。”
第107章
107
艾丝苔尔·海德今天的运气实在不佳。
如果是平时, 就算利昂娜不在家,梅太太和波文也总有一个在家, 偏偏今天三人都一起出门了。
海德小姐扑了个空,本想先回去,却没想到雨越下越大。她今天出门没带伞更没有雨衣,便只能在这里等待雨停或是主人家回来……
庞纳城的五月还没温暖到可以随便淋雨的时候。进屋后梅太太便给客人找了条毛毯,并吩咐侄子去给壁炉生火,开始烧水泡茶。
坐在温暖的壁炉边喝完一杯热茶,海德小姐苍白的脸颊总算有了点暖色, 开始跟梅太太说起话。
利昂娜趁着脱外套的间隙把波文叫到一旁,询问他是否听说过这位“海德小姐”。
经历过“黑星大盗”的事,她不得不开始对一些与熟人有关、但又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产生警惕。
“艾丝苔尔·海德这个名字我听海德医生说过,是他的侄女。”波文回忆道, “我记得海德医生的妻子、儿子和弟弟很早就因为消耗病(肺结核) [*1 ]去世,比较近的亲属就只有这么一个侄女了,基本是当做女儿在养。”
“你过去没见过她?”
“没有,但姨母应该很熟悉。”波文向壁炉的方向努努嘴,“您看, 她们还记得彼此呢。”
利昂娜点点头, 再次整理了一下领口,这才向壁炉走去。
“让你久等了。”走到另一把椅子前坐下,“很高兴认识你, 海德小姐。”
“我也是,弗鲁门阁下。”
海德小姐放下茶杯,这才再次看向坐在对面的小弗鲁门先生:“希望我的贸然拜访没有给您带来什么麻烦。”
“当然不会!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很想知道海德医生的事……”利昂娜的脸上露出有些纠结的神色,“他怎么会这么突然……是生病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
虽说这是个避免不了的问题, 但海德小姐周身的气息还是不可避免地沉寂下来。
“叔父他……一直对痨病抱着一种执念。自从不在帕克丝庄园工作后,他就开始专心研究如何能治愈那可怕的消耗病……”海德小姐苦笑着摇头,“结果他自己也……他发现后也没有通知我,我们的通信一直没有断,但他在信里从没过说一句……直到他的律师通知我参加葬礼我才知道……”
看着她几乎要落泪的表情,波文不禁在旁插嘴道:“请不要因为这件事责怪海德医生。虽然还没有证据,但最近越来越多的医生都在怀疑痨病其实是种传染性疾病。如果他告诉你,你一定会选择去照料他,可一旦连你也因他染上病,他余下的日子一定会更加痛苦。”
他不说还好,说完海德小姐再也忍不住,眼泪随着她闭眼的动作溢出。
“我知道……我明白他的苦心……”她捂着胸口说道,“我只是……只是很难过……”
“吾主在上……亲爱的,我们都明白。”
梅太太赶紧上前拦住她的肩膀,温声安慰道:“海德医生是位品德高尚的人,天堂的大门一定会向他敞开……”
这么说着,她又给自己那不会说话的侄子一个眼神:“你也不要站在这里了。去厨房看看,我记得昨天做的饼干还有剩余……”
“不、不需要这么麻烦,我送完东西就该走了……”
“那也不差这一点时间。”利昂娜也在旁边劝说道,“现在外面还在下雨,你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等衣服干了再走也不迟。”
连主人家都开口了,海德小姐也没有再坚持,又在梅太太的劝说下喝了一杯茶。
“刚刚是我失礼了……对了,这个该给您……”
情绪稳定下来的海德小姐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赶紧翻找起手包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是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应该是叔父想要给您却没来得及寄出的信……”
在机械飞艇上时,女仆谢尔比曾向利昂娜坦言,自己儿时受过利昂娜的父亲——老怀特伯爵的帮助。
有这层关系在,谢尔比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坑害恩人的孩子。
但口说无凭,光凭谢尔比的一面之词,利昂娜并不能因为一个不确定的“恩情”完全相信这个人。
谢尔比声称利昂娜的父亲在十二年前为了救自己和在场另外的五个孩子,左臂受了严重的枪伤。
而利昂娜、波文和梅太太也确实记得,老怀特伯爵在1109年受过一次很严重的伤,左臂挂了三个月的绷带,但没人知道他当时受的是什么t伤。
于是她想到了海德医生。
作为曾经伯爵府中的家庭医生,父亲受伤后的治疗应该也由他负责。
为了印证谢尔比的话,利昂娜才会突然给海德医生寄去一封带有询问的信。
当然,那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在经过共同追捕“黑星大盗”的经历后,利昂娜对谢尔比的信任又上了一个台阶。
“基金会”是完全效忠于马黎王国的情报组织,一切行动以马黎的利益为主。能有如此大的力量,“基金会”只有可能是保皇党或莱博党秘密组织的机构。
但鉴于谢尔比拿出的金发针上有王室的徽记,利昂娜更倾向它由保皇党人掌控。
利昂娜天生的贵族身份就注定她会站在保皇党这边。而一旦身份暴露,最大的阻碍也会是较为保守的保皇党人。
即使是她的老师,拥有王室血统的阿梅希斯女侯爵,在站到上议院中时都要接受那些迂腐的老头子或明或暗的排挤,更别说她这个靠着隐瞒身份走到现在的伯爵之女了。
只要这个秘密被保皇党人知道,就不可能让她继承父亲的爵位。
但现在她非常顺利地继承了爵位,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这也间接证明了谢尔比确实没有向上汇报自己的事。
如果没有在封爵仪式之前说,而是选择之后说,那谢尔比自己也要为此承担更大的责任。
利昂娜也不觉得那位“女仆小姐”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更别说对方又提出的“合作”……
综上所述,两人现在已经算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是否知道父亲对谢尔比有恩这件事其实已经不算太重要。
但信息这种东西,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利昂娜没有理由拒绝这封迟来的回复。
海德小姐从手袋里拿出了两封信。
一封是利昂娜在三月末寄给海德医生的,一封是海德医生在弥留之际写给她的回信。
确认第一封确实是她当时在火车上写的后,利昂娜立刻打开第二封。
从笔迹也能看得出,海德医生当时的状态应该已经很糟糕了,整张信纸上的字迹都不太连贯,但也能看出他已经尽量让信显得整洁一些。
【致弗鲁门阁下,】
【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您的消息,能收到您的信我感到非常开心。 】
【我总会忍不住想要询问您现在的身体如何,但我看出信封上的字迹属于波文·利文朗,有他在您身边我相信您一定能保持健康。 】
【有关您想要知道的问题,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又翻看了我的行医笔记,我可以确定,您的父亲,怀特伯爵阁下确实在1109年5月31日回到帕克丝庄园,并在当天让我帮他处理了他左臂上的伤口。 】
【那是一处贯穿枪伤,非常骇人,我当时甚至认为它会毁了伯爵阁下的手臂……好在后来并无大碍。 】
【我记得我当时很震惊,也向伯爵阁下询问过受伤的原因,可他并没有仔细说明,只说''我做了该做的事'',并要求我不能将他受了枪伤的事告诉其他人,别人问起就说是不小心摔骨折了。 】
【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隐瞒,但他是我的雇主,我尊重他的决定,因此这个秘密我也一直保守到现在……但如果这对您很重要,我认为现在也应该是说出来的时候。 】
【我希望这个回答能帮到您。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把我的行医笔记寄给您……它们对我已经没用了,但上面有我行医几十年的经验,也许对您或是波文有些用处,这是我唯一能为您做的了。 】
【再次感谢您的慷慨,您给予我的土地和佣金让我的晚年过得平静而安宁。 】
【我也会一直向吾主祷告……祝您终有一天能得偿所愿。 】
【您真挚的,】
【特温·海德】
利昂娜的目光定在“得偿所愿”上,一个长久的疑问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海德医生确实看出了她并非他治疗了十几年的病人。
可就像他愿意为拉塞尔·弗鲁门保守枪伤的秘密一样,他也默默为利昂娜保守了她的秘密。
利昂娜静静盯着最后一行字看了很久,这才郑重地把信纸折叠起来。
“这个,可以让我保留吗?”她问道,“我知道这也许对你很重要,但我……我想留下它。”
小弗鲁门先生严肃的表情让海德小姐有些惊讶,但她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然,那本来就是属于您的……啊,还有这些。”
海德小姐拎起那放在身侧的手提箱,打开后取出一沓厚厚的笔记本:“除了信,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这些是叔父的行医笔记……既然他生前想要把这些给您,我觉得应该遵循他的意愿。”
利昂娜在看到信中提到行医笔记时就想提出看看这些了,但她也只是想借阅一下,没想到海德小姐竟是要直接送给她。
“……您确定吗?”
利昂娜没有立刻接过,认真看着女人眼睛问道:“这些都是海德医生的遗物,应该也对您很重要。”
海德小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又坚定地将笔记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就像他说的,这些对别人也没什么用,而且我也看不懂这些。”她说道,“如果它们能在您手里发挥更多用处,叔父也会更高兴。”
“…………”
“这是一份我无法推辞的厚礼。”
利昂娜郑重向她承诺道:“再次感谢您的慷慨,海德小姐。我一定会谨慎保存好,不会浪费这份好意。”
第108章
108
解决一桩心事, 海德小姐也露出些许释然的表情。
正好波文找到了姨母做好的饼干,梅太太又简单做了几个三明治, 几人就这样围坐在壁炉边吃了一顿简单的下午茶。
闲聊中,话题也不可避免地落到海德小姐来庞纳的原因。
“您是特地为了送这些才来庞纳城的吗?”利昂娜问道。
“不,我会来这边也是为了拜访一位朋友。”
海德小姐笑着摇摇头:“是我在女子学校的同学,她很快要结婚了,原本说好我要做她的伴娘……可惜我现在这样的情况是做不了了,但还是要当面祝贺一下。”
“那您现在在庞纳是否有固定的住处?”
“有的。”海德小姐说道,“我在帕里诺斯港附近租了个房间, 暂时会住在那里。”
庞纳城之所以能发展起来, 并成为马黎王国的首都,除了悠久的历史外也少不了地理上的原因。
王国南部最主要的河流——莱姆河将整个城市分成南北两部分。
再湍急的河流,来到下游的平坦平原也会变得温和。
宽广的河道让这里拥有众多港口,便捷的交通也是这座城市能够崛起的原因之一。
帕里诺斯是庞纳城中规模较大的一个港口,位于莱姆河南岸。
就算现在铁路运输已经成为主流,但水运在港口城市中的地位依然很可观。
每天行驶在莱姆河上的运输船只不计其数,更别说在其中忙碌的工人了。
人员混杂的地方最容易出事。因此,港口从古至今都是“鱼龙混杂”的代名词。
在那里能租到便宜的房子, 但同时也要提防治安差带来的后果。
海德小姐是一位成年女性, 不是小乔安娜那种小姑娘,利昂娜相信她肯定知道其中的道理。
不过既然已经听到,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醒一句:“港口附近到底不太安全……我听说住在街对面的格林太太正在寻找新租客, 如果您有这方面的意愿我可以去跟她谈,不管是长租还是短租都没有问题, 还可以经常到这里跟梅太太说说话。”
“感谢您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海德小姐笑着婉拒道,“我已经付过一个月的房租,不好就这么毁约。而且房东是熟人介绍的,夫妻二人都很好,我们相处得也很融洽,您不需要太担心。”
“是可靠的熟人吗?”
“就是我那位即将结婚的朋友的未婚夫——芒福德先生,他是位贸易商。”海德小姐笑着解释道,“房东是他手下的一名员工,正好家里有一间闲置的空房间,我便租了下来。”
她这么说,利昂娜也不好再坚持。
“我尊重您的选择,海德小姐。只是请不要忘记,如果您遇到任何麻烦请随时跟我联系,我一定会尽自己的所能帮助您。”年轻的伯爵郑重道,“海德医生是我非常重要的恩人,我能平安活到现在少不了他高超的医术。 t您是他唯一的亲属,保护您不受伤害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报答他的事了。”
“请您千万不要这样想!叔父过去在信中就经常提到您和您父亲的慷慨,您并不欠他什么。”
听她这么说,海德小姐那张温和的脸上也难得露出几分严肃,一本正经地与对面的小绅士对视:“不过也请您放心,我是个惜命的人,如果真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我肯定会向外求助。”
一旦从叔父去世的情绪中走出,利昂娜也不得不承认,与艾丝苔尔·海德对话实在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利昂娜过去遇到过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有如玛格丽特公主和阿梅希斯女侯爵这种极端强势的女人;也有女教师贝尔和教堂秘书沃克小姐那种即使出身不高却不愿随波逐流的女性,可面前的海德小姐又与她们有所不同。
不管与谁对话,艾丝苔尔·海德都会直视对方的眼睛。
她有一双令人欢喜的明亮眼眸,认真说话的样子让人感到自己有被充分尊重。
很少有人能拒绝这份毫无保留般的坦率,利昂娜也不例外。只是短短十几分钟,她就喜欢上了这位温和又爽直的姑娘。
海德小姐家世代是开药店的。她的父亲,也就是海德医生的弟弟也是如此。
原本兄弟两人的计划是联手在家乡开一家诊所,可天有不测风云,所有的计划都在一场消耗病中化为泡影。
大概因为儿时就失去了父母,海德小姐从小就十分独立。
她劝说叔父不要浪费去伯爵府工作的好机会,自己选择去寄宿制的女子学校,做到尽量不给叔父添麻烦。
因为成绩优异、性格讨喜,女子学校的学监非常喜欢她,刚毕业就为她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与这个时代很多中产阶级的单身女性一样,海德小姐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女教师。
在马黎,女教师的职责一般是给五到十二岁的孩子启蒙。等孩子到了十到十二岁,家中有条件的男孩都会进入公学学习,女孩也会进入女子学校。
经过谈话利昂娜得知,海德小姐虽然才二十六岁,但已经为两个家庭、五个孩子做过启蒙教师,也算是位很有经验的女教师。
而事情也很巧,她前脚刚把最后一位学生送入公学,后脚就收到叔父去世的消息……
“这也不错,起码我不需要请假,也有充分的时间举行葬礼和收拾遗物。”
海德小姐这样说道:“否则我的心情难免会影响到学生,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可……你之后又要怎么办呢?”梅太太不免对这位年轻姑娘的未来感到担忧,“你是打算在庞纳找工作吗?”
“我是有这样的打算,但也不一定……我的上任雇主给我推荐了份薪资不错的工作,只是那个职位在威奥拉岛。如果去了那边,之后的几年我都不一定能回马黎本岛,所以我还在犹豫。”
海德小姐的脸上闪过一丝纠结:“我朋友的婚礼在下个月月初,如果到时候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想我会先回一趟家乡。父亲留下的药店这些年一直在出租,最近那位租用店铺地先生似乎想要直接买下店铺,我还需要跟他谈谈价格问题……”
她对未来的计划十分明晰且有条理,是个不需要他人担心的姑娘。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大雨已经停了,太阳再次挣脱阴云冒出头。
而海德小姐身上的衣服也干透了,她适时向这里的主人提出告辞。
“既然您已经有计划,那我也只能祝愿您一切顺利。”
利昂娜看了眼窗外明亮的街道,起身相送:“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一定要告知我,弗鲁门家的大门永远欢迎您。”
***
海德小姐最终还是没能拒绝年轻伯爵的好意,留下自己的暂住地址后乘坐马车离开。
她刚走,利昂娜和波文就迫不及待地翻开桌上的笔记。
尽管已经失去行医执照,但作为一名前医生,另一位医生留下的行医笔记对波文来说依然是一个了不得的宝藏。
他甚至比雇主还早一步找到第一本,没几秒就看入神了。
利昂娜则与他相反,她更在意特定时间点上发生的事,她与利昂出生前写就的笔记她并不关心。
按照封皮上的日期标注找到对应的时间,翻开,视线在密密麻麻的字母中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认真阅读海德医生的笔记后利昂娜才明白,为什么他会想把这些留给自己了。
其中不但有他对医学期刊的内容总结和自我观点,还有顺手写下的、类似日记的日常记录,最多的是他为病人诊疗时的记录。
而在他成为怀特伯爵府的家庭医生到被利昂娜辞退,这足足十三年里,他基本只有一个病人——利昂娜的兄长,真正的“利昂哈特·弗鲁门” 。
这里有最详细的、有关利昂的所有病情记录,最后的记录甚至在他和父亲中毒去世的前一周。
上面明确写着利昂“心跳正常,可以正常走动”,后面还有一团被涂抹掉的信息。
利昂娜知道,那段被涂抹掉的应该是利昂当时真正的状态,但在海德医生开始怀疑她后被他自己涂掉了。
因为那年的狩猎季利昂娜可是顶着兄长的名声在外大出风头。当时狩猎场中所有人都看到“怀特伯爵的继承人”身体大好,并纵马在猎场狂奔的样子。
如果这些笔记落到有心人手里,绝对会引来了不得的麻烦。
海德医生想要帮她保守秘密,又不舍得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毁掉,只能选择这样折中的方式。
也许是怕抹除太多反而容易引人怀疑,也或许是已经病重到有心无力,有很多地方被遗漏或是没有完全涂干净。
纵使这样有些对不起海德医生和海德小姐,利昂娜也不得不取来钢笔,将所有会引起怀疑的病情描述涂黑。
但这样的动作并不好受。
随着有关利昂的句子被墨水一点点抹去,利昂娜的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有种强烈的、近似于在抹杀兄长的错觉……
啪——
波文被清脆的声音惊醒,循声朝她的方向看去:“您怎么了?”
“……没什么。”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天是无法继续下去了。
把拍在桌上的笔扔进墨水瓶,她干脆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医生的笔记。
随着页数的翻动,看着一条条有关兄长的病情记录,利昂娜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利昂哈特最开始的病是从母体中带出的弱症,经常感冒发烧,从出生起就隔三差五地生病。
从他们还是婴儿时父亲便请过很多医生,但在用过其中一名医生开过的药,利昂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虚弱后,怀特伯爵便不敢再随便给他吃药了。
海德医生之所以会被伯爵选中,其中之一的原因是他主张能不用药就不用药,干净的空气、合理的饮食和适量的运动是最好的药方。
在他的帮助下,利昂的身体虽然始终没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但的确比儿时强壮不少。起码不再需要轮椅,平时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样正常行走……
笔记的时间来到三年前的六月,利昂娜突然被其中一条记录吸引目光。
【1118年6月14日,多云。 】
【日常检查一切正常。力量稍有提升,可以适当增加每天的锻炼时间。 】
【临走前霍顿问我先天性心脏病吃什么药才能好。 】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我说目前还没有能根治心脏病的药物,而且心脏病也有很多种情况,只能根据个人情况注意平时的运动量防止发作,他似乎有些失落……】
之后便是一些期刊上有关治疗心脏病的方法和他自己的想法……但利昂娜已经不再关心后面的内容了。
她拍了下波文的手臂,在对方诧异看过来时激动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去尤多里萨寻找''乔治·欧尼尔''的信息时,那些邻居是怎么描述他的病情吗?”
波文愣了愣,回想一番才道:“好像是天生的弱症,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一激动或是劳累就会心口疼……应该是有心脏病吧?”
“那就对上了!”
利昂娜把那页笔记亮到他面前:“霍顿可没有心脏病……这个问题是帮''乔治·欧尼尔''问的!”
***
艾丝苔尔·海德回到租住的房子时还不到下午五点,正好是房东太太准备晚餐的时候。
海德小姐与房东一家人相处不错,见房东家的孩子开始在摇篮里哭t闹,房东太太满手面粉不知所措,立刻上前检查了一下,果然是尿布湿了。
快速帮小家伙换上新的,她又从水缸里打出一桶水洗净尿布,这才回到厨房。
“真是麻烦你了,海德小姐……”房东太太明显松下一口气,一边揉面一边跟她闲聊,“今天下午的雨下得真大,我还担心你没带伞该怎么办呢……对了,你见到你要拜访的人了吗?”
“见到了,一切都很顺利。”
海德小姐洗净手后拿出梅太太强塞给她的饼干,找了个碟子放好:“这是那家人送的。我已经吃过了,你和肯德尔先生也尝尝看。”
房东太太:“哎呀,你真是太客气了……”
两个女人年纪相仿,聊起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有海德小姐帮忙看孩子,房东太太很快做好了晚饭,按时端上了餐桌。
只是今天男主人回家的时间有些迟,等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房东太太不好意思让房客跟着一起等,两人便先用了晚餐,海德小姐上楼休息,房东太太坐在烛火边一边做针线一边等丈夫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房东太太几乎要睡过去时,这个家的男主人终于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房东太太给丈夫倒了杯水,关心道,“这都十点多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开始担心了……”
“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遇到了什么!”
她的丈夫肯德尔先生一口喝完杯中的水,沉沉吐出一口气:“今天在靠岸的时候螺旋桨突然不动了,可能是卷进了什么东西,我就赶紧让人去检查,结果你猜是什么?是个人!一具尸体直接把螺旋桨卡住了!”
“什……圣母在上!这太可怕了!”
“是啊,那个下水打捞的家伙被吓得差点溺水!”
“那……那查出那人是谁了吗?”
“什么人?”
“那个卷进螺旋桨的人啊。”
“那怎么可能查得出来?”男主人笑了声,“治安所的人来了后说是不知道被泡了多久的尸体,而且还被卷进螺旋桨里,早就看不出模样了,只能勉强认出是个女人。”
“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放心吧,治安所的人说大概率是失足落水或自杀,这种事又不罕见。”
男人安慰了声妻子,又大大咧咧地嚷道:“别说这些了,安妮。赶紧给我点吃的,我都快饿死了!”
第109章
109
自从得到海德医生的笔记后, 利昂娜和波文就基本没出过门,一门心研究笔记中的内容。
海德医生的笔记相当于记录了他从学校毕业后的半生。
利昂是他时间最长的病人没错,可那也只是他生命中的十几年。在利昂娜不知道的时间里,海德医生不但对痨病颇有研究,也曾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验尸官。
但遗憾的是,海德医生的字迹实在太过洒脱,洒脱到辨识起来有些困难。
日常的病历记录和日记部分利昂娜勉强还能读懂,可如果遇到专有名词多的篇章时,她就连猜都猜不出来了。
在油灯下看这些实在很伤眼……但伤眼就算了, 伤完后还一无所获的感觉更让人烦躁。
利昂娜捏捏眉心,正想询问波文这上面都写了什么,一抬头,却发现坐在对面的人竟然比自己看得还专注。
波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了个本子,一只手翻笔记一只手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总结,仿佛是在做功课的学生。
利昂娜盯着他抄完一段,准备再蘸墨水时才开口。
“你在抄什么?”她偏头看向对方手中的本子,“验尸记录?你怎么突然记起这些了?”
既然她注意到了,波文也不打算隐瞒,吹干最新写好的半页后将本子递过去。
利昂娜接过后简单翻看了下, 居然全都是关于验尸方面的总结。
其中包括有最基础的如何根据尸斑、尸僵和尸体腐败的程度确定死者死亡时间,也有人服用有毒物质后生前或死后外表会表现出的状态。
而且与市面上那些正规的医学期刊不同,一些繁复的理论被他用生动的比喻形容出来, 用词十分通俗易懂。
不但如此,还有很多他不知从哪里剪下的报纸, 用上面写的中毒实例举例子……可以说, 只要是认字,就算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看懂这里的内容。
“其实本来想再过一阵, 把稿子整理完整一些再告诉您……这个就是前几天我跟您说的,我最近想到自己可以做的事。”
见她有些惊讶地看过来,波文不太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解释道:“就是从纽克里斯回来后我一直在想,但凡治安所里除了验尸官外,还有人能稍微了解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也许那样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你想把验尸的流程总结出来,让治安所的警员们也能学会一点基础的东西?”
“他们应该知道!如果当时就有人发现奥尔德里奇警司头上的伤口不对,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一步!”
波文难得激动起来,又从一旁的书堆中翻出几本书:“您看,这些全都是我找到的有关如何检验尸体的著作,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六百年前,跟我有相同想法的人很久之前就出现了!只是这些人出自世界各地,阅读他们的著作会有语言上的障碍。且有的时代久远,上面的方法可能还需要一一重新验证……但要是能把它们总结到一起,有这么多经验做支撑,治安所获取线索的方式也一定会更加多样……”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段,说完后却发现自己的雇主并没有立刻赞同,反而紧蹙起眉头,急忙追问道:“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
“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去做的事。”
“之前我便发现了,很多人会把自己的新发现发表在期刊上,疑难案件的侦破过程也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可还没有一个人想到把它们全部总结起来……”
利昂娜沉默片刻后将本子翻回最新一页,认真看向对面的男仆:“波文,你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你想要做的事很可能会改变未来。”
她陡然变得这么严肃,波文一时也愣住了。
等回过神后,他又急忙摆手:“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所有的信息都是现成的,我只是觉得它们太繁杂,要是能总结起来,到时候治安所遇到问题时想要查阅也更容易……”
“能想到,并立刻行动就是很了不起的事。”利昂娜强调道,“就像之前那次,如果没有你在旁边指出破伤风发病症状与番x木鳖堿的中毒症状很相似,我就算有所怀疑也不会那么快确定方向……光凭这一点,我就觉得这件事非常有必要。”
“那您为什么……”波文观察着她的表情,斟酌了下词句才问道,“您看上去……好像不是很赞同?”
这次利昂娜沉默的时间要比之前更久一点,过了数秒后才沉沉吐出一口气,脊背向后靠回椅子里。
“我很赞成你去做这件事,我只是在担心写出来后该怎么办……”
有时候信息封闭也有它的好处。
凡事都需要经验,没有犯罪经验的人最容易露出破绽。
就像庞纳城中的小偷,往往都是出入过好几次看守所后才积累出不被抓的经验,继而成为“老手”。
小偷小摸尚且有试错的机会,但那些涉及谋杀这种最穷凶极恶的犯罪一旦抓住,绞刑架就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这些人既无法试错也不会聚到一起讨论如何犯罪,也因此,目前为止王国内的杀人案大多没有特别复杂,手法也相对单一。
可如果出现这么一本书,把所有已知的犯罪手法都总结到一起,那不仅仅会帮助治安系统,也相当于把从古至今、世界各地的犯人全部聚到一起,进行一次盛大的“犯罪研讨会”,说不定会启迪更多潜在的犯罪者……
“……不论怎样,这都是件值得去做的事。就算没有你,以后也必定会有人去做。”
最后,利昂娜还是敲定答案,将笔记本交还给波文:“你先写,有什么需要也尽管跟我说,但这件事要暂时保密。等我想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对外公布。”
***
与小弗鲁门先生的“悠闲”相反,近期的庞纳治安所十分忙碌。
随着万博会的开始,大量涌入的外来人口对本地小偷来说简直就是天降肥肉,庞纳城的报案数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激增。
有“黑星大盗”在前作对t比,这些案子都不能算是非常严重的案子,大多是抢劫和盗窃。
可虱子虽小却烦人得很,就这么十几天的功夫,庞纳城及其周边的监狱和看守所就被这些小偷挤爆了。
按照王国法律的量刑,除非盗窃数额巨大,小偷小摸已经不再属于会上绞刑架的范围。
这些人被关进监狱没多久就会被放出来,然后再进入城中继续盗窃……简直是个看不到头的循环!
在总监鲁斯特公爵的默许下,庞纳治安所不再关押盗窃数额较小的小偷,而是当街施以鞭刑作为警戒。
这样既能节约监狱资源,又能给予这些小偷一定的肉|体伤害,就算没进监狱也会因为需要养伤而不能立刻犯案,算是一举两得。
巴顿警司对这样的做法并不认同,可他也没有其他可行的替代方法。
在庞大的工作压力下,他最近一周多只回家了一次,还是因为他全身已经臭到不得不清洗的程度才被总警司允了半天的假。
巴顿警司回家后倒头就睡,一觉睡了十八小时,直到睡神也无法阻止他的肚子咕咕叫时才清醒过来。
时间已经到了早上,他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必须回治安所了。
脑子赶忙操作着自己的身体爬起来,匆匆到卫生间接水擦洗身体。
看着他辛苦的样子,巴顿太太实在心疼。
但她能做的也很有限,只能抓紧时间帮丈夫洗好制服,再做一顿他爱吃的早饭。
“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啊……”饭桌上,巴顿太太忧心忡忡地看着狼吞虎咽的丈夫,话中不免带上抱怨,“以前忙至少每天晚上还能回家,你这样下去,身体要是撑不住可怎么办?”
“没办法,熬过去就好了。”
巴顿警司仰头将碗中的汤全部喝完,起身后还玩笑似地安慰妻子:“鲁斯特公爵大人都八十三岁了还撑着身体办公,我们这些年轻的总不能赶不上他吧?”
巴顿太太无奈叹口气,跟着他站起来。
“听说琼特尔那边发现了一具尸体。”她一边帮丈夫穿外套一边问道,“最近邻居们也在谈论这事,报纸上也有报道……好像是卷到一艘船的螺旋桨里了,听上去好吓人……”
“别信那些小报乱写的东西。去莱姆河自杀的可不少,每年我们都能捞到几十具。”
巴顿警司亲了下妻子的脸颊,抱住她安慰道:“放心,等这个月过去就好了。”
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私密话,直到时间已经不允许巴顿警司再在家里停留,他只能吻别妻子,拿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踏出家门。
再次回到治安所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八点。
巴顿警司走进自己所属的办公区,他手下的探长和警员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各自的工位上,显然都是熬了一夜。
“早上好啊,巴顿。”
负责庞纳东南区的米勒警司拍拍他的肩膀,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咖啡壶:“要不要来点?”
嗅着鼻尖传来的苦味,巴顿警司立刻婉拒道:“不,谢谢。我现在还可以。”
“哦对,我忘记你昨天下午就回家了……”他的同僚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看向他,“真好啊,巴顿,怪不得你今天的状态这么好……我也好想回家看看我的孩子们啊……”
巴顿警司被他幽怨的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赶紧抖开对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臂。
“你手下有两个督察我可只有一个!我要做的工作比你还多。”他说道,“忍忍吧米勒,总警司都说了,等到六月就好了。”
“呵,听他的不如吃狗屎。”
米勒警司自顾自倒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给同僚细数之后的大日子:“6月1日是那位帕鲁本公主正式入教的日子,入教仪式一定又会吸引不少人到附近围观,更别说6月28日就是国王陛下的大婚日……我敢打赌,我们这次至少要忙到7月中……”
“长、长官——米勒警司!”
不等他细数完,一个小警员突然从门口冲进来,站到他面前汇报道:“报告长官,出命案了!南凯特的法利街今早发现了一具女尸!”
第110章
110
南凯特位于庞纳城的东南方, 正是米勒警司负责的区域。
人命案可不是小事,任凭治安所中的警员们再怎么疲惫也要打起精神应对。
只是米勒警司不是巴顿警司那种喜欢自己到外面跑的领导。
他目前手里还有无数文件和报告需要亲自处理, 这桩案子便自然而然地交给了手的一位探长去办。
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米勒警司再次从文件中抬头,时间已经走到下午三点,而被他派去勘查现场的探长也已经回来了。
见长官看过来,不需要他多问,那位探长已经十分识趣地拿起准备好的一沓文件上前,开始向米勒警司汇报今天的工作。
“今天早上在南凯特发现的女尸, 我们已经确认其身份了。”
探长将手中的验尸单放到上司的书桌上:“死者名为玛丽·克林,是一名妓|女。”
属下的汇报声总算让麻木灌咖啡的米勒警司回过神:“……妓|女?”
“是,她是因后脑遭受钝器击打而死,面部保存得相对完整, 现场就有人认出了她。”探长解释道,“她平时就住在几条街外的小旅馆里,我们也请那家旅馆的老板来认尸,确定那人就是玛丽·克林……”
死者玛丽·克林今年四十二岁,是个居无定所的妓|女。
根据旅馆老板和同屋舍友的回忆,她说她来自王国东北部的某个郡,后来随丈夫来到庞纳城讨生活。
只是庞纳也并不比马黎其他地方好过。她的丈夫在皮革厂做工,一年都赚不到四十金币。
这听上去似乎是笔可以维持生计的收入,可皮革厂不管吃住,在这样的大城市中什么都要花钱,玛丽·克林也不得不去做一些类似洗衣女工的工作,夫妻二人的生活居然过得还不如在乡下好。
而更让人煎熬的是, 自从来了庞纳城后玛丽·克林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再加上她自己也要工作, 放在孩子身上的精力便少很多。
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日傍晚,她的小儿子跑到大街上玩耍,被一辆疾驰的马车撞飞,当场死亡。
玛丽·克林崩溃地抱着孩子的尸体嚎啕大哭,可事情已经发生,无论怎样都无法挽回。
最后马车的主人付给夫妻二人100金币作为赔偿金,事情便就此揭过。
尽管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大一笔钱,可孩子的去世到底让一切变得不同了。
玛丽·克林在那段时间出现了严重的酗酒问题,或许这也是她后来被丈夫抛弃的原因。
在旅馆老板的描述中,他第一次见到玛丽·克林时,她已经完全成为一个被酒精掌控大脑的女人,基本没人见过她清醒时的模样。
和很多生活在庞纳城底层的女人一样,她以贩卖自己的身体为工作,只为了能继续在旅馆居住并填饱肚子……
在庞纳城,这样的经历实在算不上稀奇。
比起死者生前的悲惨经历,米勒警司更关心她的真实死因,以及这背后是否有威胁到庞纳城的安全问题。
按照验尸官的第一次验尸结果看,玛丽·克林死前不久刚有过激烈的性行|为,之后头部被人用钝器反复击打导致死亡。
鉴于现场就有一块染血的石头,仔细对比其形状和头部的伤口,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杀害死者的凶器。
除了头部的伤,受害者其他部位并没有其他伤痕,也没有抵抗留下的痕迹。
因此验尸官认为凶手应该是一击得手,先用石头敲晕了受害人,然后再反复敲打其头部令其死亡……
“……根据尸僵的程度,案发时间应该是在半夜。”探长无奈汇报道,“那条小巷本来就不是什么主干道,没有路灯,巡夜路线也不经过那里。而且我询问过住在附近的人,他们都说昨晚十分安静,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米勒警司“嗯”了声,一边翻看着记录一边问道:“死者身上是否丢失了什么财物?”
探长:“没有。据旅馆老板说,死者生前很贫穷,就算是结婚戒指都被她拿去换酒了,身上没有一枚铜币。”
米勒警司头疼地揉着额角,再次喝了口已经凉掉的咖啡。
这个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确实不能算什么大案。
案发地南凯特位于庞纳城的t东部,蜿蜒的莱姆河在这里划出一个U型的区域,南凯特便是这个“U”型区域的名字。
南凯特港也是庞纳众多港口中的一个。这里的河道比西边更宽广,每天来来往往的船只很多,人员也较复杂。在这样的条件下,暗巷中出现大量的廉价妓|女也并不稀奇。
妓|女和嫖客因为嫖资问题大打出手的案子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尤其是这些自己上街招揽客人的底层妓|女,在力量不对等的情况下,那些不讲规矩的嫖客往往比饿肚子还要可怕。
可没办法,她们的身份注定让她们耻于向他人说出自己的遭遇。
即使说出来,收获的也只是更多的讥嘲罢了。
既然袭击妓|女并不稀奇,那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将人殴打致死也不能算惊世骇俗。
米勒警司思考良久,又问道:“验尸官那边真的没有其他线索了。”
“没有了。如果还要再详细验,就要再过两天,等尸僵全部消失后再做解剖……”探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我觉得已经没有太大必要了……哈蒙德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死因已经很明确,他可以直接开死亡证明。”
米勒警司明白,这并不是下属不认真、想要玩忽职守,而是按照治安所的规定,解剖尸体后验尸官还要重新填写一张验尸单,经办人也要重新写一份报告记录……这一通繁琐的流程下来,除了证明了一件早已确定的事实,只是在白白浪费人手和时间。
现在治安所中本身就人手不足,每天光是分到他们手中的新案子就有十几件,如果每个案子都这么办大家都不用睡觉了。
米勒警司:“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受害人生前刚有过性行|为,且按照验尸官的说法,手法十分粗暴,这样的人可能是天生有施虐的怪癖……”探长答道,“或者是在完事后两人没有谈拢价格,凶手在愤怒下用手边的石头将人打死也很有可能。”
米勒警司对这个结论表示赞同:“那就先按这个方向查吧。”
上司轻飘飘的一句“查吧”却让探长急得发愁。
这起案子没有目击者,凶手也没在现场留下什么痕迹,地点还是在人口流动的港口附近,让人即使想要查也无从下手。
米勒警司眼睁睁看着下属的脸憋到通红,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顿时笑了。
“什么事都分轻重缓急……这案子又没有被害人家属催,你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将验尸单和报告放到桌上的一摞文件中,挥手道:“今天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
时间飞逝,转眼间就来到了万国博览会开幕后的第十五天。
今天住在裘达尔街的达特夫人起了个大早,亲手收拾了几件衣服装到篮子里,这就打算出门。
临走前,一个稚嫩的声音让她停下脚步。
“妈妈……你要去哪儿?”她年幼的儿子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迷迷糊糊地看着母亲的方向。
“我去看看你父亲,很快就回来。”达特夫人摸摸儿子翘起来的额发,“文森乖一点,先去睡觉,我回来给你做早餐。”
“爸爸……”
名为文森的小男孩慢慢睁开眼,意识到母亲说的话后一把拽住妇人的裙摆:“爸爸!我都好久没看到他了,我也要去见爸爸!”
达特夫人拗不过儿子,只能带着他返回房间换好衣服,母子二人匆匆往治安所的方向行进。
现在正是大部分人上班的时间,公共马车上十分拥挤。
达特夫人刚带着儿子坐到车厢里,身边就有一位膀大腰圆的男人在她左手边坐下。
鼻尖嗅到男人那边传来的酒臭味,达特夫人虽然很不适却只能强忍着。
突然,她右边的空间松了松,显然是那边的乘客往里移了下。
她朝右看去,果然,坐在她右手边的一位黑发姑娘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坐过来点。
“谢谢……”
达特夫人小声道谢,朝黑发姑娘身边靠了靠。
她怀里的男孩正新奇地左看右看,很快便与母亲身边的女人对上视线。
黑发的姑娘对他友善地笑笑,小男孩立刻红了脸,礼貌朝对方点点头:“早上好,小姐。”
“早上好。”
黑发姑娘对他颔首,再次对上男孩母亲的目光时视线又看向她挎着的篮子。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帮您拿一下。”黑发姑娘建议道,“您这样孩子也不舒服。”
达特夫人没想到今天公共马车上人这么多,自觉不能让没有付票钱的儿子占一个座位。所以她现在不但把儿子抱在腿上,臂间还挎着个篮子,确实有些不舒服。
而身边的姑娘手上什么都没带,又是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不存在会抢走东西的可能。
“这个真是……麻烦您了。”
达特夫人不好意思地将篮子递给她:“我没想到会这么挤……”
黑发姑娘:“这趟车延长了路线,会一直开到伊森公园。”
达特夫人恍然大悟,又笑着问道:“您是要去参观万博会吗?”
“是的,如果能买到今天的票。”黑发姑娘又看向抱着孩子的妇人,“您也是吗?”
达特夫人摇摇头,指着篮子笑道:“不,我去看我的丈夫。他……工作太忙,好久没回家了……”
“是啊,好——久!”
不等妇人说完,她怀里的男孩伸出两条手臂,向上挥了挥。
“我好久没见到爸爸了,我好想他!”他仰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噘嘴道,“爸爸还没工作完吗?今天不能回家吗?”
小孩对音量没有什么概念,这一喊全车人都看了过来。
“嘘——这里是公共场合,不要这么大声说话。”
达特夫人赶紧低头轻呵了儿子一句,又不好意思朝其他人道歉:“失礼了……”
因为这一低头,她没注意到身边的姑娘因为儿子的话失神片刻。
“你……很想你的父亲?”黑发姑娘突然问道,“他对你好吗?”
这问题让达特夫人感到有些古怪,但小文森年纪太小,完全没感到有什么奇怪。
“当然!”他欢快地喊了声,又想起母亲的警告,赶紧小声说道,“爸爸最喜欢我了……他工作很忙,但每天都会陪我玩,还给我讲故事……”
看着儿子扒着小肉手,开始悉数起丈夫陪他做过的游戏,讲过的睡前故事,达特夫人不禁也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谢尔比看着母子二人的笑容,握在篮子上的左手颤抖了一下,准备伸到篮子下的右手也慢慢收回,指尖死死陷进掌心。
但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耐心听着男孩的叙述,直到母子二人即将下车都没有继续之前的动作。
“再次感谢您,小姐。”
到站时,达特夫人接过篮子后再次向他道谢:“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您也是,女士。”
看着母子往治安所走去的背影,谢尔比收回视线,脸上浅淡的笑转瞬不见。
他在伊森公园下车,如之前的十几天一样,随着人流进入金太阳宫。
今天他负责的区域是机械区,是整个展厅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区域,也是马黎王国最想向全世界展示的区域。
不但有蒸汽火车的车头,还有各种先进的机械纺织机、印刷机,以及许多谢尔比根本不清楚用途的机械臂。
而其中的重头戏,当属于放置在最中心空地的一系列模型。
威武的皇家海军军舰模型一一封闭在水晶柜中,位于它们中央的“征服号”上悬挂着马黎王国的金狮子旗,似乎正在相应国王陛下的号令进行远航。
而它们的上方,数艘机械飞艇的模型依靠钢丝悬挂在半空中,与下方的舰队遥相呼应。
好奇的人们纷纷走到飞艇的下方,穿梭在军舰中,从上方罩下的阴影里仰视着它们的主人们。
“……真厉害啊……”
谢尔比听到有人不住赞叹道:“上次看到一艘就已经很震撼了,但听说这样的飞艇一共有十艘……真想象不到如果它们一起出动,那场面会有多壮观……”
那人的同伴闻言不由笑着打趣道:“全都出动?那是想要征服世界吗?”
“哈哈哈,有这种东西在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说笑的人转眼便混入人群,谢尔比却还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上方的飞艇模t型。
别人不知道,可他作为“基金会”的情报人员还是听说过一些机械飞艇的研发进度。
事实上,除了他之前乘坐过的飞艇「索罗提斯」,其他战略用的飞艇并没有完全完成。
而马黎政府之所以把未完成品的模型摆到展厅,用意也很明显,就与整个万博会一样,都是在向全世界宣扬马黎强大的国力。
其实不需要这样的虚张声势,马黎王国也是目前毫无争议的世界霸主。
可马黎政府显然觉得那还不够,他们显然还想要更多……他们想要更加有威慑、更有压倒性的力量。
对结晶矿「迪雅卡尔」的开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由能源发家的马黎政府最知道结晶矿未来的潜力,所以他们不惜每年投入大量资金,也要持续对“神之心脏”的研究。
而几十年的研究也不负众望地成功了,眼前的机械飞艇就是他们的成果。
谢尔比定定看着环绕在「索罗提斯」周围的飞艇,看着从它们身体中伸出的炮筒,耳边嘈杂的人声似乎也变了。
他似乎看到那些模型炮筒开始发光,随着一声轰鸣,世界变成一片全白。
他听到了孩童尖叫的声音,听到了无数哭嚎和咒骂……
灼热的气浪带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仿若一层薄膜盖到脸上,连呼吸都成为一种奢求……
正在他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时,肩膀突然像是被什么撞了下。
虽然那不是很重的力道,可随着周围人的嬉笑声再次传入耳中,那种令人战栗的恐惧也随之消退……他回到了现实。
“不好意思,这里实在太挤了……”
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
谢尔比带着荒谬的想法转过头,视线立刻撞入一双烟灰色的眼眸中。
对视的瞬间,对面那金发的小绅士似乎也愣了下,继而绽放出熟悉的笑容。
“真巧,居然在这里也能遇到。”谢尔比听到对方用欢快的声音道,“这该是多少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们还真是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