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171
格雷郡距离庞纳城并不远, 乘坐火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塔林小姐是房屋的主人也是这桩案子的重要相关人员,无论如何都要跟利昂娜和治安所的人一起去一趟庞纳。
但侯爵夫人毕竟年纪大了,行动也比较慢,便没有跟他们一起急着去赶最近的一趟火车。陪同塔林小姐的亲属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李维德特子爵。
为了节省时间,一行人只简单吃了一点面包充饥便出发了。
还好子爵的宅邸距离最近的火车站并不算远,车夫快马加鞭跑了半个小时,总算在下午两点前来到火车站。
库珀督察来之前完全没料到这起案子还需要跨境侦查。
但时间不等人,他们到达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即将进站,他只能让验尸官约翰逊医生和一位警员带着缴获的阿斯庇德蛇回南希尔的地方治安所,向上级说明目前的情况,也顺便给庞纳治安所那边拍一封电报。
紧赶慢赶把事情安排完,几人总算在火车汽笛再次响起时踏入车厢。
当爱丽丝·塔林再次坐到火车车厢中时,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狼狈过。
因为小弗鲁门先生的连声催促,她根本来不及梳妆或打理自己,一件首饰都没戴,穿着一条连裙撑都没有的室内裙,披上一件披风就出发了。
而刚刚的马车上又十分颠簸,颠簸到她一开口就咬到了舌头,以至于一路上她都没能说一句话。
下马车后又是一阵算是小跑的快走——赶路其实非常不符合一个上流人士该有的作风——但看着在前面跑得更快的库珀督察和小弗鲁门先生,她突然有种不服输的心态,一路咬着唇跟上他们的速度。
经过这一番折腾到再次坐下,塔林小姐都没有精力注意其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直到火车开始向前行进, 有人拉开车窗玻璃,她才从玻璃窗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简单盘起的头发几乎散掉,连帽子都跑歪了,脸颊带着一层与主流审美相悖的、代表不雅和低俗的嫣红……
她喘息着,双眼却不受控制地看着玻璃窗中的自己发怔。
也许……可能……也没有想象中的……
“等到达庞纳后, 我需要先去一趟庞纳治安所打个招呼。”
库珀督察没有察觉到塔林小姐的情绪变化,等车厢中的人都坐下后便开始解释:“按照治安所的规矩,没有批准我们是不能跨辖区办案,否则找到的线索也有可能就会在法庭上被当作无效证据驳回。你们到了后先在火车站等一下,我签完交接文件会带庞纳治安所的治安官过来交接……”
利昂娜:“我跟你一起去。庞纳治安所那边有我认识的人,也许速度能更快一点。”
“那就更好了,伯爵阁下……”
“还有,我们最好能找到之前负责调查''西蒙·塔林被杀案''的探长。”利昂娜看向一路上都很沉默的李维德特子爵,“子爵阁下,您还记得那位探长的名字吗?”
李维德特子爵思索片刻后摇头:“我只记得他姓琼……东匹克街在庞纳的东北区,他应该是负责那一片的探长。”
库珀督察:“……您依然认为''西蒙·塔林''的案子有疑点吗?”
“是的,从最开始听侯爵夫人说起这个案子时我就感觉有点奇怪。东匹克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入室盗窃可比在街上当扒手风险要大,一旦抓住判刑也更重,脑子正常的人谁会去贫民区冒这么大的风险作案?”
利昂娜摊摊手,表示自己无法理解:“而且据我所知,那个最终招供了的''凶手''虽然有入室盗窃的前科,但他上一次的作案地点可是在非常热闹的商业区。这非常符合这行人的作风,也说明那位''凶手''的智商很正常……那他为什么偏偏要在出狱后选择跑到一个贫民窟作案呢?”
库珀督察眼眸转了转:“也许他知道了什么……”
“……或者,那根本不是他做的。”
感受到库珀督察严厉的视线,利昂娜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偏见。毕竟那是米切尔森还在治安所时办的案子,而你也知道,我对他的印象非常不好。早在纽克里斯纵火案被翻案前,我就听说了很多有关他的传言……''随便找一个适合的小偷用来顶包,把麻烦的案子快点了结'',这还挺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我猜,当时子爵阁下对庞纳治安所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也是他会这么做的原因之一——话说在前面,我没有为治安所推脱的意思,这案子是真的不好查,只要犯人没被当场抓住,侦破的可能就不大了。”
半夜作案,凶器普通,没有人证,连被害者在被杀死前都没发出任何能惊动邻居的动静。
在庞纳城这种人口众多又流通量大的超级城市,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凶手才是罕见的。
不过现在所有的猜想都只是猜想,他们根本没有实际的证据去翻案……
…………
可一旦,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如果真的能证明杀死西蒙·塔林的凶手另有其人,那也许也是个不错的意外收获。
利昂娜脑中闪过在档案室内找到的那沓白纸,眼眸微垂,在眼睑下落下一抹阴影。
由于“纽克里斯纵火案”上的“工作失误”,米切尔森已经被剥夺了爵位并免职。
如果让人发现那并不是他唯一的一次玩忽职守,失去公职人员身份的他可没有“第二条尾巴”用来抵命了……
利昂娜倒是要看看,这次还会不会有人出面保他。
***
下午三点二十五分,火车按照预计时间进入庞纳中央火车站。
在这个全国最拥挤的火车站中,想要出站也必须花费一段时间。
不过到达庞纳后的发展比预想中顺利很多。
几人一出站就被人叫住了,而叫住他们的也不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正是李维德特子爵刚刚提到的、侦办过“西蒙·塔林被杀案”的探长。
“……琼探长?”
李维德特子爵有些诧异地看向朝自己走来的探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刚南希尔传来电报,说是有一桩案子涉及庞纳东匹克162号……”
琼探长摘下帽子,向子爵颔首致意后看向明显是同行的库珀督察:“我想不应该有这么巧的事,就主动要求过来看看……果然是跟塔林先生的那桩案子有关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库珀督察不会把那些离谱的猜想说出来,只解释道,“我们正在查另一起案子,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我们猜测那座房子里藏有一些重要证物,需要庞纳治安所这边的调查许可。”
琼探长在来之前就想到这点了,也顺便带来了需要签字的文件。
等两位治安官和房主塔林小姐三方都签完字,他们就能直接去塔林小姐的屋子里搜查了。
有了琼探长的加入,一行人的人数便有些多了,只能分别乘坐两辆马车前往东匹克街。
利昂娜主仆与琼探长以及库珀督察一辆车,塔林小姐与子爵以及另外两名警员坐在第二辆车。
李维德特子爵和塔林小姐不在这里,利昂娜也好抓紧时间询问琼探长有关“西蒙·塔林被杀案”的详情。
琼探长显然对那桩案子抱有质疑,否则也不会听到一个地址就立刻跑了过来。
而作为庞纳治安所的探长,他比库珀督察这样的外地人更知道这位年轻伯爵的厉害之处,向其透露案情细节时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当时接到报案后我是最先赶到现场的……那个t可怜的年轻人,听说他还是个刚完成学业的见习律师,居然就那样被人杀了真的很让人惋惜。”
琼探长叹息着,描述起自己当时见到的场景:“现场血迹最多的地方在一楼楼梯旁边,我们怀疑他就是在那里被歹徒刺伤。然后死者也许向后退了两步,或者是凶手推了他一把……总之,我们抵达后尸体是躺在地下室,后脑也有磕伤的痕迹。验尸官不能确定哪处是致命伤,但死因肯定是失血过多……”
“凶手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吗?”利昂娜不死心地问道。
“只有脚印……可您也知道,在没有怀疑对象的时候那东西的作用不大。”琼探长只是摇头,“那段时间不但是我,还有阿里探长和阿库曼督察——也就是现在的阿库曼警司,我们各自带队查了一个多月,是真的什么都没找到。”
“那后来为什么又突然找到凶手了?”
见琼探长的双肩不自主地向后缩了下,似乎是想回避这个问题,利昂娜的身体反而向前逼近一分:“我听说是当时东北区的区警司亲自结的案?”
“您怎么……”琼探长惊讶过后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既然您都知道了,还来试探我做什么?”
“我只知道个大概,所以想要了解一下详情。”
利昂娜再次坐直,交叠起双腿的同时微微扬起下巴:“我记得他的名字是……乔治·格雷维尔?不过现在你们东北区的警司已经是阿库曼警司了,他是被撤职了吗?”
“…………”
“是,格雷维尔警司是在三个月前被撤职的……”琼探长咽了口唾液,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就、就在米切尔森副总监被撤职不久后…… ”
他这么说,利昂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因为副总监米切尔森被撤职,保皇党人抓住机会换掉了一批米切尔森的亲信,还有很多偏向莱博党人的治安官、甚至是最低等的警员都在这一时期被撤职。
可区警司是高级治安官下等级最高的治安官,为了庞纳治安所能正常运作,一般不会轻易动警司以上的职位——会在那个时间点被撤职,只证明对方与米切尔森关系匪浅。
“……你刚刚说一直没找到任何线索,那格雷维尔是怎么找到线索,最后还定了案?”利昂娜注视着琼探长,搭在马车车窗沿上的手指在上面敲了两下,“难道是''凶手''自己投案自首了?”
像是回想起什么,琼探长脸划过一丝慌乱,立刻坐直身体:“抱歉,弗鲁门阁下,这些我本不该透露……”
“但你现在就坐在这里,琼探长。”
“我以为在你听到那个地址、主动要求来到这里,就代表着你对这桩案子的结果是持怀疑态度的。”
利昂娜歪头看了他一会,支起下巴,用不急不缓的语气道:“你在害怕什么?不管是米切尔森还是什么格雷维尔都已经离开了治安所,现在的他们已经无法威胁到你。”
“而且你也不需要害怕受到牵连……如果你掌握的理由不足以翻案,几句没有证据的闲聊并不能让你受到处罚;可如果那起案子能够翻案,你作为重要线索的提供者,不仅不会被牵连处罚,还会得到奖赏……”
狭小的马车车厢中,小弗鲁门先生刻意拉长的声音混杂在车轮滚动的声音中。
“这可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啊——你说是吗,琼探长?”
第172章
172
马车在庞纳城平坦的道路上行驶着,车轮与路面的摩擦声仿若不断碾过磨盘的石磨,碾轧搅动着车厢内每个人的思绪。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劝诱——对自己没有坏处、还有可能有好处的事, 又有谁会拒绝?
库珀督察的目光从坐在身边的琼探长转到斜对面的小弗鲁门先生身上,又沉默着移开视线,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果不其然,车厢内的沉寂只维持了数十秒,琼探长很快就开口了。
“那个被绞死的''凶手''——马里奥·洛索,他确实是个劣迹斑斑的小偷。他和他的兄弟,蒂诺·洛索从十二三岁起就经常联手作案,是我们这儿的熟面孔,他们那次入室盗窃案还是我办的……”琼探长斟酌着用词说道,“不过说实话,那桩案子也不算是传统的''入室盗窃''。”
“当时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一家酒厂的进出货时间, 打扮成运货工的模样想要偷酒……当然,两人很快就被识破抓住了。他们因为这个被判了八年劳役,二十三岁才被放出来。”
在王国的治安所系统中探长算是低等级治安官,拥有的执法权也仅仅比警员多一点,是治安所中最常出外勤办案的职位, 却也是最频繁直接接触罪犯的职位。
即使是在庞纳城, 重大的抢劫或是杀人案都是很罕见的,每年两万多的案子绝大部分都是盗窃。
在几十年前王国法律经历过大改后,除非盗窃金额特别大, 情节特别严重,否则一般的小偷都不会被判处死刑。
不过因为监狱的空间有限, 且再节省犯人的伙食也需要成本, 所以小偷只要盗取的金额不大,最短几天就会被放出来。
也许是熟悉的环境令人安心, 很多常驻在庞纳城中的本地小偷也有一个固定的活动范围,探长和警员在街上巡视时也常常会遇到不少熟面孔。
等接触的次数多了,很多都混成了熟人。就
算是性格比较严肃的探长,在抓住熟悉的小偷、或跟其在监狱中“重逢”后也总会多说几句话。
琼探长和洛索兄弟就是这种关系——他跟从小就在街上混的洛索兄弟并不算熟悉,但因为琼探长的工作范围和小偷兄弟的活动范围有重合,双方即使没怎么说过话也对彼此有一定了解。
在琼探长看来,洛索兄弟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小偷。
通常是一个人去吸引“猎物”的注意力,另一人掏包,即使每次收获不多但可以用次数弥补。
在他们的犯罪生涯里,最冒险的一次就是那次偷酒事件。
而那次之所以会暴露也不是因为店家有多机警,是这兄弟二人的心理素质着实不太行,酒厂的看门人帮着搬酒时跟他们多聊了两句就露馅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兄弟二人被识破后居然没有仗着人数优势一起放倒那唯一的看门人,反而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转身就跑。
恰好琼探长当天正在那条马路上巡街,听到看门人的求助声直接就把两人捉拿归案。
利昂娜:“你是想说,他们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杀人?”
“……不仅如此。西蒙·塔林先生被杀案发生的那段时间,洛索兄弟中的弟弟——蒂诺·洛索因为在偷窃时被当场抓获,正在牢里蹲着,他的哥哥马里奥因为跑得快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抓住。但他平时住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两天后就被蹲点的警员蹲到了……又过了两天,我就听到了他承认自己入室盗窃未遂、惊慌下杀了塔林先生的口供。”
琼探长双手按住膝盖,紧绷着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那时上面给的压力很大,我们几个都已经查了一个月也没查到线索,当时还是警司的格雷维尔因为这个隔三差五就要把我们痛骂一顿……所以听到有人承认自己是凶手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没有人产生怀疑……”
“可就当一切都尘埃落定,马里奥·洛索也上了绞刑架后,他的弟弟蒂诺·洛索却在某天找到了我。”
直到现在,琼探长还是记得那位年轻人的表情。
蒂诺·洛索那时刚从监狱里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在琼探长下班时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吓得琼探长以为他是想要袭击自己。
可事实并非如此,那个干瘦的年轻人只是扑到地上,抱住琼探长的一只脚,反复强调他的哥哥是无辜的。
琼探长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前科累累的小偷,这种满身劣迹的人说出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于是就像正常人一样,琼探长威胁他再不放手就把他重新送回牢里。
可这次与之前不一样,一向胆小的小偷没有放手,反而睁大眼睛直直盯着探长,像是疯魔般一直说着相同的话。
最后还是几名路过的警员合力拉开了两人,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把大喊大叫的小偷再次投入监牢。
这实在是个t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开始琼探长也没想放在心上——毕竟在亲耳听到证词前,几乎所有的凶手家属都不会相信自己的家人会是个杀人犯。
况且马里奥·洛索是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也在证词上签了字,一切程序都是合规合法的,人也吊死了,完全不可能翻案……
但琼探长始终无法忘记蒂诺·洛索向自己求助时的眼神。
琼探长年轻时也被故意卖惨的犯人骗过,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可这次,他却总是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想到那个小偷的眼神。
几天后他还是觉得不安心,特地挑了一天不忙的时候去关押蒂诺·洛索的监狱看了眼,却惊讶地得到了对方的死讯。
“……看守说,他进来时精神就很不正常,不停大喊大叫,还一直在骂庞纳治安所中的治安官……他们怕那些难听的话被别人听到,到时候惹出麻烦不好交代,就把人绑了起来,堵住了他的嘴……”
琼探长按着膝盖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处开始发白:“但半夜他不知怎么挣脱了,用绑缚自己的麻绳在床头……自杀了。”
一个服刑中的犯人死了,就跟路边死了一只猫狗一样。只要每个月死的人没超过规定的数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况蒂诺·洛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连个帮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最后,他的尸体成为监狱中最好的灰色收入——□□给了需要大量尸体做研究的医学院,也算是在他生命的终点给社会做出了一点贡献。
“所以,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利昂娜依然保持着支着下巴的姿势,颇为讽刺地勾勾嘴角:“多么完美,所有环节都说得通呢。”
车上的人都能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但现场的两位治安官都只是沉默。
也许这些事件单独拎出来都不会引人怀疑,但只要将所有事整合到一起,问题就很明显了。
尤其是蒂诺·洛索的死——前一天还坚持为兄长喊冤的人,被关进牢房的第二天就自杀了,甚至连尸体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处理掉……任何人在了解完全貌都免不了会生出一些阴暗的思想。
同时,利昂娜也算是明白为什么琼探长对那个案子有所怀疑,却不愿意说出来了。
他所说的确实会引人怀疑,可到底没有一项实证。
蒂诺·洛索的尸体都被捐给了医学院,想拿回来重新做尸检根本不可能。
无法证明他死于他杀,那即使有再多猜测也只是猜测。
琼探长在半年前说出自己的怀疑,只会让子爵阁下重燃怒火,并让治安所再次卷入舆论,他自己也肯定会因此失去工作……
或是陷入思索或是无话可说,车厢内的几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就这样又静静听了会车轮转动的声音,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某条小巷外停下。
在塔林小姐的带领下,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再次站在儿时的故居前,爱丽丝·塔林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不禁回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噩梦……仿佛冥冥中她在被什么牵引着,还是回到了这里。
僵硬的手指互相纠缠起来,即使隔着真丝手套,双手交握时也能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温度。
爱丽丝用力握了握手,这才上前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随着一声应和,门内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很快,眼前的门被一位老妇打开。
“……爱丽丝?”
老妇看到门外的阵仗明显吓了一跳,有些不解地看向这群人中她唯一认识的塔林小姐:“这、这是怎么了?”
“没有预约就贸然拜访我很抱歉,帕里森太太。”塔林小姐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正常的声音说道,“今天……出了一些事,治安所需要搜查一下这栋房子。应该不会花费很长时间,我也会尽量让他们不要弄乱房间。”
她描述得很模糊,但帕里森太太之前就住在隔壁,当然知道这栋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只当是治安所又查起了西蒙·塔林被杀的案子。
尤其是琼探长和库珀督察亮出了自己的警徽后,老妇放心之余也不由在心中叹息。
“那就……进来吧……”
老妇完全把门打开,请几人进入室内。
但接下来,究竟该怎么搜才是问题。
按照利昂娜的猜想,会让杰拉尔德·门罗如此看重、甚至不惜杀人也想搞到的“宝藏”一定不会很廉价……不过从另一方面想,那也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臆想,说不定老门罗两人就是没淘到多少金子呢?
尤其是这间房子在不久前刚因为凶杀案接受过治安所的搜查,后者的可能还要比前者更大一些。
“当时我们的重点都在尸体附近,并没有搜查整个房子。那时候整个房子里空荡荡的,塔林先生的行李都还在箱子里没完全拿出来,也没什么好搜的。”
作为西蒙·塔林凶杀案的侦办人之一,琼探长的话还是很有分量。
利昂娜:“我记得你提到过,这里有一间地下室?”
“对,就在楼梯这边。”
琼探长指向放置在楼梯下的箱子:“这下面应该有个活板门。”
“那、那是我放的……”帕里森太太不好意思地上前,“我这就搬开。”
半年前,西蒙·塔林就是在这间地下室中断了气,帕里森太太就算胆子再大也不太敢刚搬进来就使用地下室。
搬开箱子,掀开地毯,那个通向地下室的活板门终于打开了。
这个地下室已经有半年没人来过……如果抛去西蒙·塔林在这里住的一两天,可以说是十一年都没有人使用过,内部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样。
琼探长率先举着油灯下到最下方,转了一圈感觉没事,这才招呼上面再来一人跟他一起搜查。
当然整个屋子也不能只搜这一处。
库珀督察和一位警员负责一楼和阁楼,剩下的非治安所成员不能参与搜查,都与帕里森太太一起留在一楼的客厅。
不过凭借着厚脸皮和现在的职位,利昂娜倒是也混入了搜查队伍,跑到地下室协助琼探长去了。
塔林小姐与帕里森太太聊了几句,实在也没有什么兴致继续聊下去。
这短短一天经历的事让她无比疲惫,坚持到现在,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几乎熬到了极限。
她呆呆在椅子上坐了会,突然站了起来。
“我想去下面看看。”她对自己的舅舅说道,“我就去看看……不会乱动。”
李维德特子爵这一路上都很沉默,此时也没有阻止她,只询问道:“需要我陪你下去吗?”
塔林小姐摇摇头:“不用了,我想自己去。”
子爵:“……那你小心一点,不要踩空台阶。”
“……嗯。”
接过帕里森太太递来的油灯,她一步步走到地下。
琼探长看到她下来也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证据”。
当年塔林小姐的母亲玛德琳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时,几乎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而不值钱的旧物——主要是塔林小姐父亲的遗物,一部分是他手没坏时使用的工具,一部分是他的日常用品,由于太多也来不及焚毁,就都被塞进了这个地下室——毕竟他身上有病,玛德琳本能地不想让孩子们触碰到那些。
塔林小姐的父亲,罗伯特·塔林是个木匠,这里有很多他和他祖上传下来的木匠工具,杂乱无章地堆在角落的箱子里。
十年过去,又是在这样阴冷潮湿的环境,布料、木制品和铁器该发霉的发霉,该生锈的生锈,别说翻找,单单是站在这里就足够让人鼻子难受。
可塔林小姐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些。
她呆呆站在梦中兄长倒下的地方,注视着那块地面看了好久,又抬起头,慢慢走向一个阴暗的角落。
地下室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除了琼探长手中的那盏油灯,剩下唯一的光源就是塔林小姐手中的那盏,利昂娜是想不注意到对方的行动都难。
塔林小姐朝探长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追寻着模糊的记忆,用油灯照亮附近的区域。
她摸索着,把灯放到一块平整的地方稳定光源,伸手想要打开眼前的木箱。
“你想找什么吗?”
小弗鲁门先生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下一秒,人已经走到身边蹲下。
“……这上面有锁,而且看上去生锈了。”利昂娜借着微弱的灯光检查了下,对塔林小姐道,“想要打开估计要费一些功夫。”
“…………”
“那就算了,里面应该没有你们t要找的东西……”
塔林小姐收回手,声音带着些低落。
“……如果可以,能告诉我里面是什么吗?”
也许是周围太暗,也许是暖色的灯光柔化了所有尖锐的东西,爱丽丝居然觉得小弗鲁门先生的声音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
“我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一些杂物吧……当年离开这里时母亲把很多东西塞到了地下室。”
爱丽丝看着木箱,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我隐约记得母亲曾经把我很喜欢的一套木偶士兵放到了里面……那是父亲亲手做的,特别好看……我还因为它们哭了好久……”
利昂娜定定看了会她的侧脸,突然起身走上一楼,再次返回时,手里竟然多了一把刀。
“别怕,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把锁连同旁边的金属片直接撬下来。”小弗鲁门先生解释道,“这木箱看上去也不算很结实,一旦能撬开呢?”
事实证明,木箱的腐败程度超过了利昂娜的想象。
她稍微用了点力,不单是锁扣边上的部分,箱子的一面都裂开了一半。
打开箱子盖,里面果然是一堆类似旧衣物和日用品的杂物。
塔林小姐难得有了点精神,开始翻找起里面的东西。
没过多久,一套完整的木偶士兵就一一站立在面前。
大概因为外层涂过漆,这几只木偶保存得可比其他东西好多了。
利昂娜见塔林小姐看着手里的木偶发怔,问道:“这不是你想找的?”
塔林小姐愣愣摇了摇头,双眼微眯,视野竟开始有些模糊。
“……不,这就是我想找的。”她猛地转过头,借着放人偶的动作抹去即将滑落的泪水,“只是……没有我记忆里的好看……”
后面那句她说的声音很小,利昂娜并没有太听清。
但知道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就可以了。小弗鲁门先生也没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既然已经打开一个箱子,顺便搜查一下总没有坏处。
可直到把所有杂物都检查一遍,还是没有一件与“宝藏”有关的物品。
利昂娜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泄气,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推论。
爱丽丝·塔林就算失去了所有直系亲属,也是一个拥有子爵舅舅和一个侯爵夫人做教母的贵族……杰拉尔德·门罗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可能会那么果断地给塔林小姐下毒……
这样想着,她的视线落到木箱底部,忽地伸出右手按压了一下,又把左手按在一旁的地面上。
高度……似乎不太对?
来不及解释什么,利昂娜的右手已经重新拎起菜刀,直接把刀尖插进木箱底部的那条缝隙,用力一撬——
咔吧————
底部的木板本就不太牢固,被她一撬直接掀起一块。
利昂娜急忙拿起油灯,借着光往自己撬出的洞里看,确认里面确实有东西后当即兴奋地深吸一口气。
“找到了!”她朝琼探长的方向高呼道,“这个箱子里有夹层!里面有东西!”
听到她的呼喊,琼探长和另一位警员急忙也举着油灯聚过来。
此时利昂娜已经伸手往洞里摸了摸,他们走到面前时正好看到小弗鲁门先生从木箱底部的洞里掏出了某个东西。
“这是……酒瓶?”
琼探长不确定道:“里面有酒吗?”
与常见的玻璃酒瓶不同,利昂娜手中的酒瓶不算大,呈长方形,是一种铁制的便携式酒瓶。
她也不确定里面是什么,晃了晃,感觉是液体,但重量对这种小容量的酒瓶来说实在有些重。
扭开瓶盖,她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往地上倒了一点。
在两盏油灯的光亮下,一滴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水滴从上方滴落,轻轻落到地面后短暂砸成几粒银白的珠子又合拢到了一起……
几乎是同时,利昂娜和琼探长异口同声地说出相同的答案。
“……汞?”
“水银?!”
第173章
173
就像颜色绚丽的彩蝶总是比灰扑扑的灰蛾更有吸引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走在街上时也总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人们总是无法避免对美丽和与众不同的东西产生好奇。
而形态游离在固体和液体之间,同时拥有令人心醉的金属光泽——水银从千年以前就深受人们的追捧。
在古代的炼金术中,水银、硫磺和盐并称为神圣三元素。
即使是现在,它依然是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灵药,包括但不限于便秘、流感、寄生虫和梅毒。
利昂娜在认出酒瓶中的是水银后,立刻便想到了梅毒。
塔林小姐的父亲——罗伯特·塔林就曾患有梅毒,且死前已经发展到了中期,部分皮肤已经开始出现小红点, 这才被验尸官注意到并写入尸检报告中。
自从四百年前, 梅毒传入马黎本岛并开始蔓延后,立刻成为无数人的噩梦。
因为其性传播的特性,一个地方最先染上梅毒的往往是接待过外地人的妓|女, 成为携带者后,她们又不可避免地与本地男人做交易……可想而知,在一连串的传播下城市中无数人染上了要命的性病。
这种可怕的疾病一旦发展到后期,大部分病人都会出现精神失常的症状,腐烂的脓包和溃疡遍布全身……最可怕的是, 即使过去几百年人们始终没能找到一个真正有效治愈它的方法。
人们最开始使用汞治疗梅毒的记录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
当时的医生大多也是炼金术师,他们将炼金方面的先进知识代入医学,将盐酸与汞结合,生成了固态的“汞盐” [*1]
“汞盐”可溶于水, 既可以口服也能与油脂混合成为油膏涂抹到伤患处。
使用该药的人会感到皮肤有刺激性的疼痛,还会不停流口水——医生们认为一旦有了以上的症状就是药起了作用, 是身体正在向外排毒的体现。
后来这样的方法得到了延展, 开始有新兴的梅毒治疗馆。
根据前人的经验,医生们相信让病人吸入汞蒸气会是一种更能激发药效的方法。
于是他们会为患者涂上混有“汞盐”的油膏,将他们带到充满汞蒸气的封闭房间进行蒸汽浴,以方便人们更快排毒。
一部分能拿出更高治疗费的病人则可以享受更高等级的待遇。他们会站在一个装满液态水银的箱子里,全身只有头露在外面方便呼吸,下方烧火加热,使上方的汞快速蒸发以便人们吸收[*2] 。
这种被称为“水银蒸熏法”的治疗手段广受患者的欢迎,直到现在依然是治疗梅毒的主要手段之一。
那么问题也来了?塔林家的箱子里为什么会藏着这么多水银?
难道是因为塔林小姐的父亲为了治病,买来存起的药?
在发现地下室中的箱子有夹层后,琼探长与警员又详细检查了其他几个箱子的底部,又发现了四只同样拥有暗格的木箱,从里面掏出了十几只形状不一的铁酒瓶。
“……只有这些了吗?”
琼探长把最后四只酒瓶搬到一楼,朝地下室喊道:“再检查一遍,有没有遗漏?”
“没有,长官!剩下的都是一些碎石头。”
下方的警员询问道:“要拿上来吗?”
探长犹豫了一下:“先拿点上来看看吧。”
警员很快从地下室跑上来,把手中的几块石头放到酒壶旁边。
利昂娜在找到水壶时也注意到了水壶下还有这么一层碎石子,可下面光线太暗,她又没把石头拿出来,便没有发现异常。
此时那些“小石子”完全展现在阳光下,终于让人察觉到它们的异样。
“这是……矿石?”
波文看着那闪烁着银色金属光泽的石头,不确定道:“是银?”
“不,这不是银。”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很沉默的李维德特子爵突然出声了。
他看看摆放在桌上的矿石,又看看那些据说装满水银的酒壶,对库珀督察道:“我想我大概知道它是什么了,但还是验证一下比较保险。”
库珀督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要用刚刚发现的证物做一下实验。
现在证物很多,这倒不是问题。
他简单征求了下琼探长的意见后便答应了:“您跟我说怎么操作,我会一一照做。”
李维德特子爵的实验也很简单,只让库珀督察挑选一块体积较小的“银色石头”,用镊子夹起后放在油灯上烤就行了。
众人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一起看到惊人的一幕。
随着一股蒸汽向上飘散,从受热最多的t底部开始,原本通体为银色的“石头”慢慢褪去了表层的外衣,点点金光开始在火焰中闪耀。
最先发现变化的是距离最近的库珀督察。
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火焰的反光,将其拿开后才发现银色的石头真有一部分变成了金色。
“吾、吾主在上!”帕里森太太不由惊呼道,“这、这是……点金石?是贤者之石!”
利昂娜原本也被这一神奇的场景惊呆了,但老妇那声高呼音调很高,一下子把她飘到半空的理智拽了回来。
“点金石……那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吧?”
小弗鲁门先生有些哭笑不得地捂住额头,看向面露了然的李维德特子爵,真诚道:“您的反应真快,我刚刚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李维德特子爵轻咳一声:“我们家族过去也做过矿业上的生意,稍微知道一些……”
他们两人是猜到了,其他人却依旧是一头雾水。
“等等,你们知道了什么?”库珀督察急忙催促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金汞齐——一种金和水银组成的合金。”
利昂娜上前观察了一番后确定道:“我早该想到的……老门罗和塔林小姐那个早逝的叔叔都是淘金客,他们会使用水银也很正常。”
除了医学上的作用,水银在冶金上的用途更加历史悠久。
早在千年之前,古阿祖尔国还存在时,人们就已经学会用水银精炼黄金了。
自然条件下形成的金矿大多带有杂质,还有那些混杂在溪水泥沙里的金沙,想要用双手分离它们着实不易。
可水银可以与很多金属融合,形成被称作“汞齐”的合金。
而在现在这种情况,水银与金融合到一起的合金便会称作“金汞齐”。
淘金客们会把有杂质的金矿或金沙混入适量水银中,水银会“吞掉”其中的金和其他金属,留下砂石等杂质。
因为纯净的水银呈液态,一旦加入其他金属后密度增加,硬度也会随之增加。
根据水银与其他金属的比例不同,汞齐可以是液态,可以是黏土状,也可以成为如其他金属一般的固体。
之后淘金客们会加热这些金汞齐,水银遇热蒸发,纯金便留了下来。
“举一个距离我们比较近的例子,镀金工艺也是相同的道理。”
“我们现在最常用的还是古阿祖尔时代便传承下来的火镀金,便是把水银与少量金混合,制成黏稠状的金汞膏,均匀涂抹到需要镀金的地方,然后用火烘烤让水银蒸发,一层薄薄的金就会附在上面……”
利昂娜取下了自己的金领针,展示给众人看:“不管是饰品、教堂的廊柱和顶棚,甚至是那些古代神像,现有的所有镀金器物都是使用这种方法制成的。”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小石子”的眼神立刻变了。
之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些装着水银的酒壶里,险些以为那些就是杰拉尔德·门罗寻找的宝藏……可谁能想到那些差点被他们忽视的“石块”根本不是石头,居然全都是披着“伪装”的黄金!
“父神在上……”
琼探长不禁深吸一口气,猛地转头看向警员:“那下面还有多少这样的''石头''?!”
“这……感、感觉挺多的……”警员也不太确定道,“后来找到的那些箱子里有很多这种石头……”
不需要再下达什么命令,库珀督察和治安所的两名警员在回过神后立刻下楼准备搬运。
琼警司是亲手检查过那些箱子,对里面有多少“石头”大概有个数,预感到这个案子的涉案规模可能会超过自己的职权……再退一步讲,以他们现有的人手要搬运那么多黄金会治安所实在有些让人不安心。
他急忙拽住准备下楼的库珀督察,跟对方打过招呼后匆匆回庞纳治安所找帮手了。
最后在庞纳治安所的协助下,他们总共从地下室中发现了约一百千克的“银色碎石”。
如果最终能证明它们全都是金汞齐,并从中提炼出黄金的话,按照现在的金价计算,价值也许会超过八千金币,甚至能达到一万金。
“……只是因为这样吗……”
塔林小姐看着来回搬运“石块”的治安所警员,无意识地喃喃道:“只是因为这些……他就要……”
“对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他来说可是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利昂娜走到她身边,并排站在门口:“这些已经不少了,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一辈子。”
一万金币,也许在上流社会中只是一位贵族一年的收入,可对普通人来说绝对是笔巨款。
比如已经成为公爵家家庭教师的海德小姐,目前的年收入为一百五十金币——这还是因为她与公爵家的小姐关系匪浅,在此之前她的年工资也只有三十到四十五金币——如果要赚到一万金币,那她还要在公爵家继续工作六十多年。
杰拉尔德·门罗过去是工人,每个月的薪水只有一金币多一点,年收入甚至不足二十金……可想而知,这对他来说是个多大的诱惑。
而且如果再深想一层,杰拉尔德·门罗说不定会因此怨恨整个塔林家的人。毕竟站在他的角度上,那些金子本该是他父亲的财产,塔林小姐的父亲完全是侵吞了本该属于他的钱。
按照这种思路思考,那他应该也很有理由杀死塔林小姐的哥哥西蒙·塔林……
只是现在的证据依然不足以翻案,利昂娜还是需要寻找更多的线索,
正当她做好计划,打算把整条东匹克大街全都走访一遍时,庞纳治安所中却接连出现了一系列意外。
一位负责看管、加热那些金汞齐的警员在工作途中突然头晕到无法站立,呕吐不止,不得不找其他人顶上。
而接替他的人在进入房间后一小时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甚至比前者更加严重,直接当场晕倒。
第174章
174
之前治安所在塔林小姐家地下室里发现的“银石头”实在有些多。
尤其是如果之前的推论没错, 这些全都是“吸足黄金”的金汞齐,那光凭这堆“石头”的价值就足够把这个案子分入“重大案件”的范畴。
事情报到高级治安官那里, 总警司思考了一阵后决定暂时把那些疑似金汞齐的石头留在庞纳。
一是害怕这东西可能真的很昂贵,要是从庞纳运到格雷郡的途中出了事,之后又是一桩麻烦事;二则是……毕竟金汞齐这种东西,直到提炼出金子前谁也不知道里面金的含量有多少,也无法确定真正的涉案金额。
于是治安所的人打算按照之前李维德特子爵给出的方法——用火烤,把里面的金子先精炼出来。
等真正的涉案金额确定下来,也好决定这案子到底是该归庞纳治安所还是地方治安所受理。
按照治安官们的想法, 这方法实在简单得要命。
就算为了保密不能在室外进行, 那可以找个有壁炉的房间,把那些疑似金汞齐的石头分批放进火里烤,很快就能得出结果。
不过现在是七月中旬,谁都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蹲在壁炉旁烧火,可这又是案件的证物,不能让佣人或者随便什么其他人去做。
于是也毫不意外地,这种又苦又累的活被交给了等级最低的警员去完成。
最先被委以重任的是琼探长的得力助手——戈登警员。
戈登警员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小伙子,人品优秀又勤劳能干, 也是巡警队的小队长。
鉴于他经常拾金不昧的良好记录, 琼探长把这个诱惑力极强的重要任务交给了他。
戈登警员对上司的信任感到很自豪,收到任务后就来到治安所二楼,一间暂时不会有人使用的办公室, 点燃壁炉后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放那些“银石头”。
这实在是个技术含量很低的工作,琼探长又对自己的这位手下很放心,因此交代完步骤后就没有怎么管。
结果“烧石头”的工作还没持续两个小时,某位治安官路过二楼会议室时突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同时还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呕吐和呻|吟。
那治安官顿时也没管太多, 直接冲进房间,立刻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呕吐的戈登警员。
戈登警员当即被抬了出来,可依然呕吐不止,似乎还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把二楼的治安官们全都吓t坏了。
他们赶紧找来医生,医生看到他的症状感觉像中毒,便按照最基础的流程给人催吐洗胃。
一番折腾下来,整个治安所都知道了这件事,外出侦办其他案件的琼探长也被叫了回来。
因为医生坚持戈登警员是中了毒,而戈登最后接触过的人正是琼探长,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接受了同僚的一番盘问。
可治安所中谁都知道两人关系很好,且戈登警员清醒后也说不可能是琼探长做的,这才让后者暂时摆脱嫌疑。
戈登警员把自己从早到晚做过的所有事都跟医生说了遍,并保证自己今年才二十一岁,从小身体健康,能跑能跳,连感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绝对不存在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疾。
而且早上他吃的是治安所门口一家面包房卖的面包。那家店在这里开了五十多年了,店的历史比治安所还久,在这一代很有信誉。
因为早上老板会卖一种量大管饱的便宜面包,大部分还是单身汉的警员都是在那里买一块凑付一顿。戈登警员今天早上也是跟同事一起买、一起吃的,不可能大家都没事只有他中毒。
医生看着不停咳嗽的戈登警员,把一个个可能性从脑海里排除,最后怀疑的指针还是指向了那个他最开始就怀疑的东西。
“你们让他烧的东西里会不会有毒?”医生指向紧闭着大门的办公室,“他到底在里面烧什么?”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也是总警司没想到的。
这位医生也是庞纳治安所经常合作的验尸官,算是半个自己人,总警司便掐头去尾,只说有一批证物中有金汞齐,需要把里面的金子全部烘烤出来才能确定涉案金额。
医生听完只觉得这些治安官真是暴殄天物!
他们脑子里就光想着金子,都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宝贝的水银!
还好医生还算敬业,虽然斥责了两句浪费,脑子还是在思考自己的病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是水银,那戈登警员吸入的就是汞蒸气……那可是众所周知的良药,只会帮助病人给身体排毒,而戈登警员显然并没有梅毒,怎么也会上吐下泻到这种程度?
可转念一想,正常人吃了泻药似乎也会泻到虚脱,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医生用这套理论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总警司。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拿走一小块“银石头”回诊所,用自己的蒸馏器验证了一番,确定蒸馏出来的蒸汽冷凝后都是水银,没发现其他不明有毒物质,总警司这才安排人手继续。
戈登警员是倒下了,接上他位置的是威廉警员。
第二天,在总警司转述了医生的提醒后,威廉警员把办公室的窗户都打开了,尽量保持室内空气流通。
可不到一小时,威廉警员还是倒下了。甚至比戈登警员的症状更严重,别人发现他时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相同的医生再次来到治安所,又是一套相同的操作方式,总算把威廉警员弄醒后开始询问他昏迷前的情况。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感觉很头晕……”
威廉警员虚弱道:“我按照您的话,把窗都打开了……对,可能是因为那个……”
年轻的警员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半合的眼睛都努力睁大了一点:“我、我中途想要看看那些金子烤没烤好……就靠近壁炉看了会,翻翻面……然后,然后没多久,我就感觉头又疼又晕……”
这次都不需要医生,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可能出现在那堆“石头”上了。
“……会不会,是因为汞蒸气?”
总警司小声试探道:“这听上去就很……”
“不可能!”医生一口否定这种非专业人士的猜测,“用汞来治疗梅毒可是持续了二百年的药方!如果它真的有毒,怎么可能能用这么久……”
医生虽然这么说,可内心到底有了些动摇。
他让总警司暂时停止提炼流程,自己又取了两块“银石头”,决定去找找自己在化学方面有研究的熟人检验一下,看看这里除了金和汞是否还有其他有害的物质。
第二天,医生带着手中的样品来到庞纳大学的化学院,找到他比较熟悉的化学教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对方说了一遍。
化学教授倒是对此很感兴趣,留下了样品并承诺一周内会给他一个结果。
“……对了,你猜我前段时间遇到了谁?”
把样品放到自己的工作台上,化学教授饶有兴趣地看向自己的老友:“一个你肯定想象不到的人。”
“谁?”
“波文·利文朗!我记得他当年可是你的得意门生吧?真是好几年都没见到他了……”
听到这个名字,医生的脸上似乎有一些恍惚,但很快皱起眉头。
“他早就不是我的学生了。”医生皱眉道,“我没有一个会转职到外科,还在截肢时把病人睾|丸一起切除的学生。”
化学教授:“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过去是因为没有麻醉剂,速度必须快!现在都有了乙|醚,病人昏迷后又不会动,那完全是他自己的失误!”
说到这件事医生就格外生气:“而且他切掉的是一位伯爵继承人的睾|丸!还好最后人活下来了……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前,他会在下手术台的下一秒就直接被送上绞刑架!”
“可现在又不是几十年前……”化学教授无奈道,“几十年前偷几块面包都会上绞刑架呢。总是记着那种陈腐的东西有什么用?现在又不是过去… …”
“好了好了!我知道!”
医生痛苦地捂住额头,向老友求饶道:“但我实在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事,拜托你也别说了!”
“好吧。”化学教授耸了下肩,转身坐回自己的椅子,“那你可以走了,等我有结果回去通知你。”
医生从好友的办公室走出,正好赶上下课铃响,许多学生叽叽喳喳地从教室中出来,抱着课本走在走廊里。
也许是刚刚老友的话,医生似乎在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波文·利文朗,是他在王立医学院任教十多年里印象最为深刻的学生。
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但比天赋更难得的是他本人也非常努力,勤恳而谦逊,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毕业后他便邀请对方来自己的诊所实习,可却他拒绝了,还说自己其实对外科更感兴趣。
这其实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更感兴趣的领域。医生当时也表示理解,并把他推荐给了一位手法高超的外科医生。
之后听说他做得不错,很快就成长到能够独立完成一场手术……却没想到后来会在那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医生看着那个有些熟悉的背影,沉沉叹出一口气。
这大概就是命运。
一个被上流社会集体排斥、吊销了行医执照的医生已经毫无前途可言。但最令他感到失望的是,对方在那之后居然去做了一名贵族的男仆……
真是自甘堕落!就算那是他资助人的儿子,他也不该那样轻贱自己!
自己把自己气出一肚子气,医生晃晃脑袋,扫去这些恼人的情绪,打算直接离开这里。
“……史蒂文医生?”
突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住他,差点让医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刚刚那个自己觉得背影眼熟的人已经转过身,甚至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果然是您,我还以为我认错了。”
波文小跑到医生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好久不见,史蒂文医生……您最近还好吗?”
第175章
175
两人会在这里相遇实属巧合。
庞纳大学是整个马黎王国内规模最大的综合类大学, 同时也拥有一个内容丰富、藏书量巨大的图书馆。
波文之前虽然主要是在马黎国家图书馆查阅资料,但偶尔也会去各个大学的图书馆寻找一些比较偏门的书籍。
这些稀少珍贵的藏书只能在校内图书馆阅览, 不能外借,所以他近期也经常出入庞纳大学……没想到会在这里与自己曾经的导师碰面。
史蒂文医生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
他下巴有些短,整个脑袋的轮廓偏圆,鼻翼较宽,本t该是个很受小孩子喜欢的长相,却因为常年板着脸留下两道深重的法令纹,一眼看去就让人觉得不是个好惹的对象。
波文是兴奋打完招呼后才恍惚想起来, 这位导师似乎因为自己转行做仆人的事对他很有意见……
但招呼都已经打了,再转身当成没看到实在太过失礼,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带着尴尬继续问好。
“好久不见, 史蒂文医生……您最近还好吗?”
史蒂文医生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自己刚想到了谁那人就来到了面前。
直到波文走到近前才回过神,同样不太自在地点点头。
年长的医生上下打量一番这位曾经的学生,发现他今天穿着男士便服,且是一个人来到大学时,心中便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辞去那份佣人的工作。
这让史蒂文医生看他稍稍顺眼了些。不过他也没直接询问,只是一边向外走一边开始与之闲聊,总算没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你怎么会来这里?”医生看看波文拿在手中的本子和书籍,询问道, “是来旁听的?”
“啊,也算是……”
波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在看一些外国书籍,有些复杂的句子靠查字典会产生歧义,就想着来请教一下这边的教授……”
庞纳大学的语言学院也很有名。不说旧大陆上常用的语言,一些教授甚至会很多偏门的小语种, 来这里请教确实是一条捷径。
史蒂文医生了然地点点头,想来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好友会在近期见到波文……
接下来,史蒂文医生自然而然地问波文为什么突然看起外语书籍。可波文之前与利昂娜说好了,在初稿写好之前不能把写书的事透露出去,此时也只能找些其他的理由搪塞过去。
“就是对不同地方的民俗和故事比较好奇……”波文赶紧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您怎么会来这里?您也会在庞纳大学授课吗?”
“不,我是来找朋友帮个忙。”
想到治安所中的混乱,史蒂文医生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
波文看着他很烦恼的样子,出于礼貌便顺口问了句:“不知道是否有我能帮上忙的?”
史蒂文医生本想说“你都这么久不做医生了,还能帮上什么”,但无意间瞥到他手中的书,那似乎是一本意图恩诺那边的书。
正好他也会一点意图恩诺语,认出那是一本年代十分久远、讲述古代医学的著作。
医生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难得耐心说出了自己现在遇到的问题。
波文几乎是在他刚说了个开头便意识到那些“金汞齐”的来源了——毕竟庞纳城就算每天发生的案件再多,也不太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发生一起缴获大量“金汞齐”的事件。
在知道先后有两位警员都在烘烤金汞齐的时候产生疑似中毒的症状,他立刻打断老师的叙述,焦急道:“具体症状是什么样的?洗胃后症状立刻就有好转吗?”
史蒂文医生没想到他会真的对这个感兴趣,便详细描述了一番两位警员表现出的症状,继续道:“洗胃后看起来是好了一些,不过需要静养,具体恢复如何还要再观察几天……”
波文听着他的描述,脑中的思绪却越来越乱。
与曾经的老师一同走到庞纳大学的门口,史蒂文医生便率先道别离开了,只留下波文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之后也有自己的安排……可不知道为什么,波文有种自己即将抓到什么,伸出手后却什么都没摸到的焦虑感。
高大的男人愣愣站在原地好一会,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自己的前发,叹息着向距离最近的公共马车走去。
随着他们在塔林小姐家中找到了名副其实的“宝藏”,小弗鲁门先生对案子的推测再次成真。
治安所继续对杰拉尔德·门罗进行深入调查,发现他在庞纳的地下赌场欠了一笔金额不小的债。不过因为他搭上了塔林小姐这条船,控制赌场的帮派表示可以把还款日期延期到这个月的月末。
有了这条线索,也算是把“动机”一环补全了。
毕竟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拉锯战,杰拉尔德·门罗已经很清楚李维斯特子爵的性格,以及对方根本不会接受自己成为他外甥女婿这一事实。
而如果选择与塔林小姐私奔,子爵也肯定不会提供嫁妆,甚至是位于子爵领地内的“仲夏之屋”都会被扣下……但好在那些也不是他一开始的目标。
如果真成为子爵养女的丈夫,估计一辈子都要仰仗着妻子的鼻息过日子,甚至要一辈子在妻子的母家抬不起头——这是大部分男人都无法接受的婚姻。
所以,杰拉尔德·门罗一开始的期待就都集中在那个位于庞纳贫民窟的旧房子里。
可偏偏塔林小姐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旧房子租了出去,甚至不久后就会卖掉,这可能是他会选择在那晚突然动手的原因。
“我想,那晚他确实看到了康格里夫先生出了房门,所以生出了一些想法,借着这个由头在半夜摸进塔林小姐的卧室……但一开始,在他不知道房子租住去的时候,他应该没有带那个装毒药的小瓶。”波文记得雇主这样说道,“如果他出门前就带了毒药,那其实不需要多此一举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拿酒,直接把药下到茶水里,哄塔林小姐喝一点就好……可他没有,反而是冒险多来回跑了一趟,这个举动本身就有些古怪。”
“他会突然选择下毒也许是一时冲动——也是康格里夫先生在那晚确实出门了,留着空荡荡一个房间简直是个绝好的栽赃机会。”
“而且如果塔林小姐死了,''凶手''是康格里夫先生,那他便可以以恋人的身份饰演弱者,趁乱要求得到一些他与塔林小姐''儿时共同的回忆''……就算不能得逞,他也可以把''宝藏''的位置告诉地下赌场的人,以房子的主人更换为由把现在住在房子里的帕里森太太赶出去,再行搜索。反正房子的主人死了,继承房子的李维德特子爵也正在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大概率不会管那处位于庞纳贫民区的房子……”
这并不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
就比如他选中的“替罪羊”,卢克·康格里夫先生,他那晚确实出门了,可那也并非没有人证,只是那位“证人小姐”因为身份特殊不能直接站出来罢了。
可要是治安所真的把卢克·康格里夫作为凶案嫌疑人抓起来,估计很快就能接到上面的消息证明他的清白,到时候嫌疑最大的依然会是杰拉尔德·门罗。
初听时波文还觉得这有些蠢,可考虑到对方是个连蛇毒的基本特质都没弄清楚就敢下毒的人,这番解释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随着那位嫌犯兼受害者的死亡,他当时的想法众人已经无法得知。
补全逻辑链后,“杰拉尔德·门罗意外死亡”的案子也许可以就此结案,但利昂娜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她一开始就不是很关心杰拉尔德·门罗到底是怎么死的,可在调查中顺带出的某个案件让她非常感兴趣。
李维德特子爵的侄子,爱丽丝·塔林的兄长——西蒙·塔林被杀的案子存在重大疑点,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被撤职的前副总监米切尔森授意的。
如果能证明他确实为了敷衍结案,随便找了一个小偷当做“替罪羊”,又在牢狱中害死了试图为哥哥喊冤的、那只“替罪羊”的弟弟,那这次对他的处罚就不会像上次那么简单了……
杰拉尔德·门罗是她怀疑的重点人选。
毕竟他确实有杀死西蒙·塔林的动机,也有闯入塔林家旧宅的理由,唯一的遗憾是他已经死了。
可死人也并非不能利用……利昂娜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拥有完美品德的人,而且跟那些治安所的治安官不同,她从没向正义女神宣誓效忠,打破程序正义时也没有太多罪恶感。
既然米切尔森那么喜欢用人命为自己摆脱“麻烦”,那也别怪她用另一个死人把他重新拖回“麻烦”中。
但不管是去寻找真正的线索,还是编造一个完美无缺的“故事”,她都需要完完全全了解杰t拉尔德·门罗这个人,甚至要连带着他一家都了解透彻才行。
抱着这样的希望,利昂娜今天一大早就跑到了老门罗被处刑的监狱,希望能找到当年负责那件案子的处刑人,最好是能知道老门罗最后的遗言之类的。
而波文今天会出门是因为他确实在读外国文献时遇到了不懂的地方,特地跑到大学找教授解惑。
两人约定好,等结束后就去东匹克街会合,挨家挨户询问在十一年前和半年前,分别发生在这条街上的两桩命案的线索。
只是波文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一趟会遇到曾经的老师,还得知了治安所中发生的混乱……
加热金汞齐……汞蒸气……镀金和冶金都会用上的工艺……
在即将踏上前往东匹克街的公共马车时,之前脑中混沌的思绪突然沉淀下来。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份名单,一份自己递给利昂娜的名单,上马车的动作猛地顿住。
“……先生?这位先生!”
售票员看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赶紧催促道:“您要上车吗?”
“…………”
“不、不了,不好意思。”
波文回过神后立刻收回脚,突然跑到大街上拦下一辆马车。
“去金星馆!”
他跟车夫喊了声就准备跳上马车,却被意识到目的地有问题的车夫匆忙拦住。
见客人看过来,车夫又嗫嚅着道歉:“那个……抱歉啊,先生,我这辆车不能载患有传染病的客人……”
“我没有梅毒!”
不等车夫说出拒载的话,波文已经举起自己手中的书,一句话跟着脱口而出:“我是个医生!我去那里是有重要的事需要确认!”
第176章
176
往前数一百年, 马黎王国对犯罪者的刑罚非常严苛,会被判处死刑的罪名高达二百多种。
砍伐小树会被判死刑,未婚先孕后私自流产是死刑,晚上把脸涂黑后出门是死刑,写任何含有威胁兴致的恐吓信是死刑……当然,盗窃、抢劫、纵火、偷猎这种行为在当时也都在死刑的范畴内,曾经就有一个七岁的孩子因为偷了一块面包而被绞死的先例。
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也渐渐意识到这种严苛律法带来的种种弊端。
就比如死刑,这种最极端且最有威慑力的刑罚同样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弊端——它没有可撤销性。
且因为当时会被判处死刑的罪名实在太多了, 监狱为了缓解自己的压力处刑速度又很快, 这就让很多事后发现是冤案的案子完全失去挽回的余地。
前任国王乌尔里克一世在做王储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在正式登基后的第一年就开始进行一系列对死刑的改革。
他废除了一些看上去很离谱,比如未婚流产就要被判死刑的法令,将一部分类似偷猎和抢劫的最高刑罚改为流放。
就连最传统的盗窃,判处死刑的金额也从五铜币提升到十银币,后来又提升到五金币,之后随着一代又一代的改革变成了除非数目巨大,否则不会被判死刑。
刑法改革至今已经进行了几十年, 王国法律中会被判的死刑罪名也从二百多种下降到了现在的不到二十种。
不过这也是目前议会中经常讨论的问题,有几项待废除的罪名还在走流程,差不多到明年,能够真正判处死刑的罪名有望达到个位数。
而随着会被判死刑的罪名减少,死囚的数量也跟着逐年减少。
往前倒退十一年,议会对刑法的改革已经很有成效, 起码当时的庞纳城也跟现在一样, 只剩下一所监狱还拥有公开处刑台。
那么,杰拉尔德·门罗的父亲,老门罗先生在杀死妻子后也该被送到了那里。
克拉尔监狱——当今庞纳城中唯一一处会关押并处死犯人的监狱。
利昂娜在今年四月观看拉斯福德被处刑时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体验。
今天没有需要处刑的犯人,监狱附近的小广场也没有上次那样拥挤。
利昂娜在进入这栋灰白色建筑时脚步不自然地停顿一下,向上看了看处刑台上那空荡荡的绞刑架,这才再次踏上台阶。
这次进入这里时她已经不需要带着王室徽记的手杖,克拉尔监狱的监狱长在听说“怀特伯爵来访”后立刻亲自迎了出来。
两人在监狱长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套最基本的寒暄,利昂娜这才将话题转向正轨。
“……不久前我在帮治安所调查一桩案子,发现其中一位涉案人员的父亲在十一年前犯过重罪,就在这里被处刑了。”利昂娜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我想知道更详细的、有关他的事,比如他临终前都见过谁,说过什么,该找谁了解呢?”
监狱长:“请问他的名字是?”
“托马斯·门罗。”
利昂娜补充道:“他住在东匹克街,十一年前因为杀死自己的妻子被处以绞刑。”
“哦!您是说那个''疯子门罗''!”
看着监狱长瞬间激动起来的神情,利昂娜微微往椅背上靠了下:“看来他给您的印象很深刻。”
“何止是深刻!死刑犯我们都见得多了,他那种……真是很少见。”
监狱长叹口气道:“我们叫他''疯子门罗''不是什么比喻。当时治安所可是专门找来精神病的医生来给他检查过,他确确实实是个疯子。”
尽管几十年前就有人提出精神异常的人不应该承担刑事责任,一般法官在判刑时也会根据精神诊断书酌情减免精神病人的刑事处罚,但在对老门罗先生的判决上,有一条信息引起了陪审团中一位医生的注意。
根据验尸官给出的尸检证明,老门罗先生在杀害妻子时每一刀都是往脖子和心脏这种要害处捅的,伤口非常集中,基本没有误伤的可能性,完全是把人往死里捅。
那位发现问题的医生认为这并不像一个精神病人会做出的事,或者说,起码老门罗在动手杀死妻子时的那段时间里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想要杀人。
医生的话说服了其他陪审团成员,再加上老门罗现在唯一的亲戚——他的妻妹当庭向陪审团们展示了自己姐姐被捅死时的照片,声泪俱下的描述和血腥的画面给所有陪审团成员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最后经过陪审团的讨论,十二人一致认为老门罗杀人的罪名成立,直接被送进克拉尔监狱等待处刑。
克拉尔监狱确实是所有死刑犯最后的住处,死囚在这里并不罕见,可有精神病的死囚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
监狱长现在还记得老门罗被关押进克拉尔监狱的那段时间。
他不但会攻击任何靠近他牢房的人,还天天半夜大吵大闹,嘴里说着逻辑不通的胡话,搞得整个监狱的人差点跟着他一起发疯。
还好因为证人很多,犯罪过程清晰,复查的流程很快就走完了。
监狱长在接到文件后迅速确定日期,第一时间把人送上了绞刑架……不得不说,那一天整所监狱的工作人员都松了口气。
利昂娜:“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监狱长思考了一会,犹豫道:“就是一些疯话……上一秒嚷着要抽烟,下一秒又说他有钱,有上千金币,让我们拿了钱快点放他出去什么的,之后又开始骂他那可怜的妻子……”
利昂娜稍稍有些惊讶,确认道:“他还骂他的妻子?被他杀死的门罗夫人?”
“是啊,还骂得很脏……说实话,虽然有医生开了证明,但他骂自己妻子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像个精神病。”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监狱长露出了厌恶的表情,“那种人,不管有没有病都确实该死!”
利昂娜:“那你们没问问他,为什么要骂自己的妻子?”
“有好事的人问过,但他根本不理人,就是在一个劲地骂。有时候骂着骂着又突然转到其他事上……”
对此利昂娜也早有预料,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又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儿子,杰拉尔德·门罗在他被关押期间都没来看过他吗?”
这次监狱长回忆的时间更久了一点:“他确实在关押期间反复要求见他的儿子,不过他儿子来没来过我还真不清楚……您稍等一下,我去问问当时那片区域的看守员。”
监狱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出了门。
等他再次出现在办公室时,身后跟着进来一位穿着狱警制服的中年狱警。
“这是当时负责看守门罗的狱警t 。”监狱长介绍道,“他说他确实见过门罗的儿子,是在门罗即将被处刑前。”
只要不是太困难或是有违道德,监狱一般都会满足死刑犯的最后的心愿——这也算是一个从古至今传下来的习俗。
老门罗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见见自己的儿子,监狱方面的人联系了他的儿子,总算让父子二人在最后见上一面。
利昂娜:“你知道他们当时都说了什么吗?”
“一开始他们是在说悄悄话,我没听清,但后面那个疯……门罗先生大概是不耐烦了,一把揪住了那小孩的耳朵开始对着他吼。”中年狱警看上去很紧张,说话都有些磕巴,“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大概就是他经常在牢里喊的那几句,说自己有很多金子,好几千金币的财产什么的,说在他的烟卷里,我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时那小孩都吓哭了,好像还尿了裤子,最后是被陪他来的大人带走了……”
在他的烟卷里……
也许在其他人耳中这确实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话,可好巧不巧,他们还真的在杰拉尔德·门罗身上搜出了一个暗藏黄金的卷烟……利昂娜可不相信这是个巧合。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从塔林家地下室中搜出的全都是干净的金汞齐,没有看到哪怕一支香烟……
利昂娜脑中思绪还在转,面上已经笑着与监狱长和狱警打过招呼,直接走出监狱。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她随便在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顿饭,又乘坐马车来到东匹克街,打算按照计划挨家挨户询问线索。
利昂娜一开始还在街口等了一会波文,但眼看着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她想着对方可能是在哪里耽误了时间,便打算自己先开始。
东匹克街上的居民大多是劳工家庭,男人在这种时候都在工厂上工,只有孩子和女人在家。
利昂娜虽穿着男装,但不管是身形还是相貌都没有太大的攻击性,笑起来尤其会让人产生好感,再往主妇手中塞一枚银币,大多数人还是很愿意与这样一位美少年站在门口聊几句的。
从门罗一家曾经居住过的房子为中心,利昂娜开始对附近的邻居进行地毯式的问询。
可十年来这条街道上居住的人家也在流动,大部分住民都已经不是这条街的老住户,对十一年前那桩案子的了解跟治安所上的卷宗大差不差,而有关“卷烟”的事就更不知道了。
利昂娜连续递出六枚银币,六家人都是新搬来的,一点额外的线索都没找到。
十多年过去,没有线索也很正常,必须有耐心……
她反复这样告诉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稳定好情绪后又敲开了第七扇门。
这户人家就住在门罗家居住的后身,也算是邻居,迎接她的是一位面目和蔼的老妇人。
听说利昂娜对十一年前的那场杀妻案感兴趣时,老妇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悲伤。
也许是因为看利昂娜面目和善,也许是老人家寂寞太久了,老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警惕,而是热情邀请利昂娜来到家里坐坐。
“……他们以前的关系真的很好,是对很恩爱的夫妻,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啊……”
老妇端着茶来到桌边,一边叹息一边唠叨道:“都是因为托马斯(老门罗)听到那些不靠谱的消息,非要往南海那边跑……真是……钱哪里有那么好赚啊,年轻人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我听说好多淘金客去了后都是往里搭钱,其实根本没淘到多少金子……”
利昂娜耐心听老妇的感慨,等她停下来才问道:“可我听说,一开始老门罗先生还往家里寄了不少钱……”
“确实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可不是靠淘金赚的……这还是劳拉(老门罗的妻子)跟我说的啊,她说托马斯和塔林家的那个……那个谁来着?我记不清了,就是塔林家的那个弟弟,他们过去其实是在做杂货生意,什么烟啊酒啊,或者鞋子裤子,专门卖给那些矿场其他的淘金客,赚得可比真去淘金赚得多嘞!”
利昂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可外面的人都说他们是去淘金……”
“这种能赚钱的消息谁会往外说哦……劳拉也是在托马斯疯了后才悄悄跟我说的,真正老实去淘金的才不容易呢……”
老妇眯眼回想了一阵,又摇摇头,慢吞吞地说道:“而且那边的人可是坏的很啊!住在隔壁的玛丽安还跟我说过,她侄子去了后昼夜不分地在河里淘金,好不容易攒了点金沙,结果某天跟人喝酒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好几个月都白干啦……”
“不过这还是好的,起码留下一条命……听说那边还有好多什么帮派,一旦知道谁手里有金子就立刻拿着枪上门威胁……殖民地那边的政府什么样大家都知道,只要不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人就什么都不管……谁能打过那些要钱不要命的人哟,还不如在马黎好好待着……”
利昂娜虽也听说过淘金客们的生活环境很糟糕,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她一开始还以为那些带有夹层的箱子是塔林小姐的父亲为了藏匿金汞齐而制作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的妻子就去世了,以至于塔林小姐的母亲只把那些箱子当成杂物箱使用……
现在想来,如果老门罗二人的主业并非淘金而是卖杂货,那五只箱子里的金汞齐又是从哪儿来的?
心中得到一个细思恐极的结论,利昂娜缓缓心神,继续问道:“我听说,老门罗先生疯了后,是被一位叫罗伯特·塔林的先生带回马黎的? ”
“哦……是的,没错……是罗伯特,塔林家的那个哥哥,他是去给他弟弟收尸的……”老妇脸上再次露出感慨的神情,“他们的父母也是我的老邻居啦,可惜早早就走了……”
利昂娜:“那他把老门罗先生带回来时,两人没有因为……行李的问题吵过吗?”
“这个……我想想……啊,确实有那么件事!”老妇回忆道,“我记得是老门罗回来后非要拿走几个行李箱,两人吵架还把治安所的人引来了……”
“不过没有用啊……别说他回来后本来就疯疯癫癫的,那几个行李箱可都是塔林家那个弟弟亲手做的,他们家是木匠,自己做的东西都有标记… …而且罗伯特还拿出了弟弟给他寄的信,说明了行李箱和箱子里的哪些东西是自己的……治安所又不能听一个疯子的话,就按照塔林家弟弟留下的信给两家分了行李,这事就那么过去了……”
老妇人似是想起什么,又摇摇头:“要我说,罗伯特那孩子已经很有良心了,没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他自己家也不富有,最后还是把行李里最值钱的那些烟都分给他了……”
“烟?”
利昂娜有些激动道:“老门罗的行李里有烟?!”
“哦是的,是他从南海那边带回来的货。拿到马黎这边卖掉也能值不少钱。”
不出意外,老妇这样说道:“可劳拉说他很宝贝那些烟,不仅不卖还要自己抽……真是浪费啊!而且托马斯回来后烟瘾更重了,过去一天只吸一根,回来后几乎是一天十几根地抽,越抽脾气越暴躁……”
“劳拉受不了那味道,说那会让她和孩子不停咳嗽……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喜欢那种味道,但报纸上都说吸烟对身体好[*1] ,我也不太清楚该听哪一边……”老妇似是想起什么,又叹息一声:“哎,您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场惨剧发生前劳拉还跟我抱怨过,说后来她也受不了了,说一定要趁哪天他睡着了后把那些烟全都卖了……”
“卖了?!”
饶是利昂娜,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也震惊到直接站起身,急迫道:“您是说,老门罗夫人把老门罗先生的烟全给卖了?”
老妇人被她突然激动起来的样子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道:“应、应该是吧?她就跟我说过那么一次,之后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
第177章
177
最后, 利昂娜花费了一整个下午走访了几乎所有居住在东匹克街的居民,却没有人知道当年老门罗夫人是否真的趁丈夫不注意, 把他私藏的卷烟都卖了,更不要说查到卖给了谁。 t
时间过去太久了,连整条街上的住民都更换了一大半,想要找人问出一件十几年前发生的小事实在不容易。
更何况,如果真有人买到那些装有黄金的卷烟,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私下藏匿起来,根本不会暴露……这是出自人性本能的自私,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利昂娜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这是她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走遍了整条街,直到从最后一家中走出才真正死心。
现在已经临近黄昏,她又翻看了一遍记满各种线索的本子,将其放回大衣口袋,准备叫辆马车回家。
但一掏口袋,发现自己居然把带出来的零钱用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钱并不足以叫一辆出租马车回家。而作为她的备用钱包的波文也不知道跑到哪儿了,居然到现在都没来……
东匹克街在庞纳城的东北区, 而她居住的尤默尔大街在西北区, 仅靠步行走回去可能天都要全黑了。
没办法,利昂娜只能朝路人询问往西走的公共马车停靠点,等待马车到来后扶着梯子爬上二楼的座位坐好。
公共马车总是会走走停停, 自然没有出租马车快。但坐在车顶棚上的感觉比坐在车里更有意思,也给了利昂娜一个全新的视角观赏这个城市。
不过今天风比较小, 到了傍晚雾霾还是很严重, 视野自然也没有多好。
利昂娜看了一阵有感觉有些无聊,可到站的时间还很长, 她便见缝插针地开始整理自己一天内得到的线索。
十几年前,老门罗先生听说了南海殖民地出现了金矿,便与塔林小姐的叔叔远渡重洋去淘金。
也许是到了那边后发现淘金并不能赚到太多钱,他们便改行在当地做起了卷烟的生意,赚到了一些钱……
可如果是这样,问题又出现了——既然他们的主业是卖卷烟,为什么会攒下那么多黄金?
不提那些有可能藏在卷烟中的,就光是从塔林家地下室的五只箱子里发现的金汞齐就多达五十千克。
别说他们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淘金上,即使是最开始的那一批很成功的淘金客,也很少有人能在两年里淘到这么多金子。
那这么多的金子,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结合淘金地中混乱的生活环境,以及老门罗和另一位塔林先生那遮遮掩掩的行为来看,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先不管来路是否正当,老门罗二人确实在两年中积累了不少财富。
可当地的治安太差,他们如果不多动点脑筋是不可能保住那么多金子的。
于是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不少水银,将两者混合制成金汞齐后又将它们放到了箱子的夹层中。
冶金本来就需要水银,弄到它应该不会很难。而银色的金汞齐一眼看去并不会让人联想到金子,反而会更容易让人想到银子或是其他银色金属。
由于旧大陆本身就有丰富的银矿,在三百年间被反复开采导致银价持续下跌,发展到现在,银的地位已经远不如金。
因此,将金子制成比较不扎眼的银色金汞齐,再放到带有夹层的箱子中,也许就是老门罗二人为这份宝藏弄出的“双重保险”。
同理,将金子藏到卷烟中应该也是一种藏匿手法……可如果是这样,又有一个地方说不通了。
既然那批从南海带回来的卷烟里藏着黄金,老门罗为什么要吸食它们,而不是直接拿出来告诉妻子呢?
好吧,可能是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但抽带有黄金的烟也没有……用…………
叮铃铃———!
“终点站,琪亚拉广场!琪亚拉广场到了!”
就在利昂娜即将想到什么时,公共马车上的铃铛突然被拽响,售票员的嗓音也从下方的楼梯处传来:“请拿好行李,有序下车!”
这是这辆公共马车的最后一站,距离尤默尔大街只有一公里左右,是可以步行回去的距离。
利昂娜被铃声惊醒,赶紧跟着其他乘客一起走下马车,分辨了一下方向便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开始还是以正常的步伐一步步走在街上,但随着脑中思考速度的提升,她的脚步也跟着加快起来。
吸食包着“黄金”的卷烟确实没有什么用,但如果是包着“金汞齐”的烟就不一样了。
不管是出于谨慎还是心虚,老门罗二人都把那些来之不易的金子隐藏地很好……就跟藏在箱子夹层中的是金汞齐而非金子,那藏在卷烟中的,一开始会不会也是金汞齐?
而且点燃包着金汞齐的卷烟,就跟加热金汞齐的原理一样,其中的水银会蒸发消失,之后卷烟中只会留下一块小小的金子……就跟他们在杰拉尔德·门罗口袋里发现的那半截卷烟中的金子一样!
想通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利昂娜此时非常兴奋。
她几乎一路是小跑着回到家,想要赶紧找人分享自己的发现。然而没想到这都晚上七点半了,波文居然还没回来。
“您不用担心他。那么一个大男人,不会有什么事。”梅太太这么说着,很快就把准备好的晚餐端上桌,“他之前有过好几次了,找人问什么问题问到很晚,错过了最后一班公共马车只能走着回来……”
话虽这么说,但真等到两人都吃完饭,外面的天变成全黑后,梅太太还是不免露出担心的神情。
还好波文没有让她的姨母担心太久。
晚上八点三十五分,小弗鲁门先生家的外门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坐在客厅的利昂娜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正要询问他这一下午都去哪儿了时,对方却抢先开口了。
“你今天下午到哪儿去……”
“我可能知道老门罗到底是怎么疯的了!还有我们之前列出的名单、治安所那两位警员……如果那批金汞齐中没有其他物质,那他们会中毒就只有一个原因!”
波文刚进门便激动地冲到客厅,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是汞蒸气!是水银!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会频繁接触有关汞的东西!”
***
波文显然是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一些完全没有听说信息被他用极快的语速说出,砸得利昂娜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赶紧让这个手舞足蹈的大个子先冷静下来,从第一个问题开始问起:“你说治安所有警员中毒了?”
“啊……”波文总算意识到了双方的信息差有些多,赶紧解释道,“上午我在庞纳大学时遇到了我曾经的老师,史蒂文医生,他今早跟我说起了一件治安所中的怪事……”
他简单把先后两位警员在加热金汞齐的过程中倒下的事描述一遍,继续道:“我当时就感觉有些奇怪。我们找到的那些酒壶中的水银看起来并没有其他杂质,而就算那些汞齐中还含有除了金以外的其他金属,那也不会因为加热而蒸发,会让他们呕吐不止的只有可能是那些汞蒸气……”
汞蒸气从三百年前开始是治疗梅毒的“良药”。直到现在,开在庞纳各处、门口挂着星星表示的梅毒治疗馆们也是用的这套治疗方式。
可发现古法药方有问题在现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很常见。就像过去人们会认为食用人肉人血会治疗百病,木乃伊粉是万能药等等,经过证明后都被认定为“无效药”,有很多甚至还对身体有害。
而且,知道有害和人们会不会购买是两回事。
就像现在几乎所有的医生都知道砷有毒,也都呼吁大家不要服用含砷药物,可只要药商在自己的药物包装上画一个美人,说服用它就能跟上面的美人一样得到皙白的皮肤,还是有无数人愿意为了一句没有证据的谎言买单。
另一方面,很多病是目前医学无法真正治愈的。
比如痨病,就因为目前业内也没有一个真正有效的治疗方法,各种稀奇古怪的治疗方法层出不穷,且极为混乱。但凡有一种治疗方t法是真正有效的,医生们也不会把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药物用在病人身上……
用汞治疗梅毒会不会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呢?
毕竟现在治疗梅毒的手段除了吸食汞蒸气以及涂抹含汞的药膏,市面上也有一部分声称对梅毒有“特效”的含砷药物。两者虽然都在药店很盛行,但也从未听说它们真的让任何一位梅毒病人痊愈。
波文过去听说过这些,理论课上也考过,但他并没有真正进入过梅毒治疗馆,也没有了解过那些病人是否真因为吸入汞蒸气而让病情得到缓解。
所以,在从曾经的老师那里听闻那两位警员倒下的全过程后,波文开始对“汞”这个延续了三百年的药方产生了怀疑。
而只要怀疑的口子撕开一点,一切似乎都有了另一种解释。
“您还记得我给您的那份名单吗?”
波文深吸一口,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道:“我们在李维德特子爵府的时候,您说海德医生的笔记上记录了很多''同时拥有痨病症状和精神问题''的病例……”
“没错,可那时候我们并没有找到那些人有什么共同点……”利昂娜的声音猛地顿住,眼眸微微睁大,“你刚刚说的就是……”
“就是这个,利昂!他们所有人全都经常接触的东西就是汞!”
说到激动处,波文的双手又开始不住比划:“首先,所有梅毒病人,只要有条件的,几乎都服用过含有汞的药物,甚至是定期吸食汞蒸气!我今天去了金星馆,发现很多人明明脸上还没有起毒疮,却已经有了精神错乱的症状……”
“那些工人!您之前也说过,那个教会杰拉尔德·门罗镀金的老工人,邻居家的孩子都说他过去就有些疯病……如果他过去也从事镀金的工作,必然会在工作中不断吸入汞蒸气……那老门罗也一样!他在南海淘了两年的金,又攒下那么多金汞齐,一定曾经常接触过汞!”
“而且海德医生笔记中那位精神科医生提到的,那个工厂是个制帽厂!疯帽病我曾经听说过,但之前我没往这方面想过……现在想来,只有制帽厂的工人或是制帽匠才会得这种病,不就说明他们工作是经常接触的某种东西是有毒的吗?!”
“于是我去一家制帽厂的门口等待,找到几位工人询问他们制作帽子的过程,果然,他们说他们在搓揉皮毛,尤其是海狸毛时,为了能让快速毡化,他们会加入一种液体……”
“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请他们在明天偷偷给我带出来一些……而治安所那边,这两天估计也能查出那批汞齐里是否还有其他物质……”
波文双手撑着沙发背,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出自己的结论:“如果……我是说如果,那种液体里也含有汞的话,那批汞齐中没有其他物质的话,也许……就能证明它是有毒的。”
“不是那种少量服用就能治愈某种疾病的药,而是像砷那种,即使少量服用也会导致毒素积累的毒!”
第178章
178
不光是液态水银,为了方便人体吸收,汞盐或是甘汞从百年前就一直被人们当做通便剂和治疗寄生虫病使用。
因为服下他们后人们会很快出现便意, 并排泄出“黑便”——这与呕吐和流口水一样,被认作是排毒的象征。
直到现在,“多排便就能把体内的毒素排出”也是一种医学界普遍认可的共识。
除此之外,汞也经常在很多找不到“解药”的病痛中充当“尝试者”。
几十年前便有一位新大陆的医生认为甘汞加放血是治疗黄热病的最佳方式。
不过因为他的病人在接受治疗都异常痛苦,且死亡率比没有接受治疗的病人还要高,总算没让这样的方法延续下来。
但就算这样,人们依旧没有把那些糟糕的罪名安到“汞”的身上。
毕竟它到底与其他烈性毒物不一样, 大部分人吃下后并不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太大问题, 至少不会像砒霜或是□□那样立刻危及生命。
如果不是那两位治安所的警员先后因为加热金汞齐而出现不良反应,就算是波文也不会想到问题会出现在汞的身上。
但即使是这样,“怀疑汞”也是一个足够大胆的假设。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凭汞目前在医学和工业上的用途,利昂娜无法想象这将会给整个社会带来怎样的震荡……
利昂娜稍稍消化了下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也把自己今天一天得到的收获与波文分享。
尽管老门罗二人当年的主业并非淘金,但足足一百千克的汞齐也能证明他们曾经长期接触过大量水银。
而现在有了明确的目标进行对比,利昂娜觉得他那种疯了却也不算完全失去理智的疯法,确实与患有“疯帽症”却还能工作的制帽匠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两者是否有关联,疯病是否就是一种中毒的表现,伴随人类百年的良药是否就是一切的元凶——一切都要等到波文拿到帽厂中使用的“液体”,以及那批汞齐的成分分析出来才能定论。
做分析实验也需要时间,这几天中利昂娜也没有闲着,而是把目前所知的和自己推测到的一些情况写到信中,让人送到一条街外、大公主玛格丽特殿下的私宅中。
第二天, 当波文再次前往制帽厂时,利昂娜也穿戴整齐, 拿出那柄许久没有携带过的镶金手杖,乘坐马车来到庞纳治安所。
因为之前经常出入庞纳治安所,这边的警员差不多人人都与这位年轻又亲和的小弗鲁门先生打过照面。
看到她走上前,站在门口的警员在打过招呼后几乎脱口而出道:“您是来找巴顿警司的吗?他好像刚刚才出去。”
利昂娜愣了下,笑着摆摆手:“不,我是来找你们的总监,奥本伯爵阁下……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有时间?”
警员请她入内稍等片刻,立刻转身去高级治安官们所在的办公区请示,没过多久便回来了。
“请您往这边走。”警员向小弗鲁门先生做出邀请的手势,“总监阁下说他现在就有时间。”
利昂娜跟着警员来到二楼,正好看到几名治安官从一间会议室中走出来。
她用余光瞥了眼那间屋子,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收回视线,径直走到总监所属的办公室门口。
比起连谈话时间都不舍得浪费的切尔曼伯爵,作为总监的奥本伯爵看上去要比自己的副总监轻松一点。
起码在他坐到书桌后时,桌上的文件没有多到会摞过头顶。
双方之前并不相熟,除了正事也没有可以闲聊的话题。
于是在简单寒暄几句后,坐在书桌另一边的利昂娜便从怀中掏出两张折叠起的信纸。
“一个小小的提案……”她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起,将信纸按到桌面,推到桌子的另一边,“请您过目。”
奥本伯爵带着点疑惑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抬头看向面前的青年:“这是你自己的提议,还是大公主殿下的意思?”
“就不能是两者都有?”
利昂娜轻笑一声,双腿交叠,握着手杖的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当然,这也只是一个提议,其中的利弊您自己能够衡量,不需要我多嘴……您如果愿意配合是最好的,不愿意我也可以理解。”
她的话让奥本伯爵再次沉默下来。
笔迹不同的两张信纸上的内容都指向同一件事——庞纳治安所前副总监米切尔森和一名前区警司曾有过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
一件已经结案、却明显有疑点且犯人已经被处决的杀人案,时隔几个月后居然出现了另一个嫌疑人。
如果这样的案子被翻案,那涉及的就不单单是凶杀案本身的受害者了,还要加上那个已经被处决的“犯人”,以及那个想要为“犯人”申冤的人,一共三条人命……
一个区警司可没有胆子也没有能力造出这么缜密的冤案。如果查验出情况属实,那必定会牵扯到当时在庞纳治安所工作的高级治安官。
换句话说,这就是冲着米切尔森去的。
老伯爵重新认真仔细看了遍两张纸上的内容,视线扫过第二张信纸下方的签名t ,又抬头看向桌对面的青年……或者说,是看向了其手中的手杖。
虽然奥本伯爵过去也对那个偏向莱博党的前副总监很有意见,但米切尔森现在已经被撤职。
即使他本人没有遭受刑事处罚,但在他侄子认罪并被处死的同时也代表着他的政治生涯也跟着一起结束了。
这样一个“废人”,追究他的过去对保皇党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不过也没有坏处就是了。
只要是不触犯王国法律的范围内,卖大公主殿下一个小小的人情也不是不可以。
“………… ”
“我可以让你重新检查那桩案子的证物,但那必须是在我和另外至少三位治安官的全程监督下进行。”
半晌,发须皆白的老人终于放下手中的信纸,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用低沉而严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希望您能明白,伪造或销毁证据是重罪,怀特伯爵。在检查证物的过程中,我不希望看到你做出哪怕一点''多余''的动作。”
利昂娜有些意外地挑起一边的眉毛,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是这种性格。
“那是当然,我可不是那种会为了自身利益,便把一个无罪之人送上绞刑架的混蛋。”
金发的年轻人仰头笑了声,干脆利落地站起身:“那就请现在开始吧,总监阁下。早点确认,也好让我早点把那可怕的念头掐灭……毕竟米切尔森先生也为治安所做过很多贡献,要是晚年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名声尽毁也不太好嘛。”
***
奥本伯爵毕竟是上议院的常驻议员,还做过好几届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小弗鲁门先生的那点阴阳怪气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还不至于跟一个没他孙子大的小孩计较。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奥本伯爵也没有拖沓的习惯。
找了现在并不是很忙的一位高级治安官,又叫上了之前负责这个案子的琼探长和阿库曼警司,这便带着利昂娜来到证物储存室的门口。
说起来也算幸运,即使是杀人案这种重案的证物,庞纳治安所也不会把它们一直放在证物室里。
一般等案件结案的半年后,治安所会统一把这些没有什么价值的旧证物转移到另一处仓库保存,那样找起来可就没有现在这么轻松了。
但因为这几个月里治安所中的频繁变动,这件小事暂时被众人抛到了脑后——“西蒙·塔林被害案”的证物就一直在证物室的架子上躺到了现在。
琼探长将标着编号的箱子从架子上取下,打开后把里面的证物依次平铺到准备好的长桌上。
其实东西也不算多,只有凶器菜刀,被害者西蒙·塔林遇袭时穿的血衣,几张画着鞋印的纸,一盏油灯和半截明显染上血的蜡烛。
随着琼探长将证物一一放到桌上,利昂娜也跟在他身后观察起来。
直到最后一件证物被摆好,她才问道:“就这些了?”
琼探长和阿库曼警司一起检查了一遍,确认道:“就这些了,阁下。”
“这是凶手留下的脚印?”利昂娜指向那几张画着或完整或不完整鞋印的纸,“在哪里发现的?”
“最清晰的那个是在一楼,还有几个是在地下室通往一楼的楼梯上。”
阿库曼警司将从档案室调出的卷宗递给利昂娜,解释道:“根据血迹和脚印的走向,我们怀疑犯人是在一楼把死者按在楼梯处,第一次刺伤了他。”
“之后死者滚下了楼梯,脑袋磕到尖锐处。他当时可能是昏过去可能是死了,然后犯人也跟着下楼确认了下对方是否还活着……”
他紧接着走到菜刀和那件染血的睡袍旁,解释道:“这里是另一处验尸官不能确定的地方,也许是死者在滚下楼梯时与刀柄发生碰撞,也有可能是犯人下来后又把刀往里面捅了一点……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个犯人确实在死者滚下楼梯后又跟着下到地下室一次,那节蜡烛应该就是他的。”
阿库曼警司指向证物中的那两样照明工具:“油灯倒在一楼,我们猜测是死者听到动静、起来查看时使用的。而蜡烛滚落在死者的头边,上面还沾了死者的血,我们猜测是凶手下楼查看死者情况时不小心失手让手里的蜡烛掉到了地上。”
“蜡烛熄灭,光源消失,他应该还试图摸索寻找过,因为我们还在尸体的脸部和附近的地面看到一些不该属于死者的血手印……”
“手印?”
利昂娜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宗,打断道:“你们没有拓印下那些手印吗?”
阿库曼警司被她的话一噎,无奈道:“当时血都干了……脚印我们还能用纸在上面透写,那些手印都很糊,抹得到处都是……您看,这件睡衣上也有一点。”
利昂娜按照他的指示在睡衣上看到了几处深色的痕迹。
确实如阿库曼警司所说,如果他不说那是手印,还真有些看不出来。
真可惜……如果能留下……
忽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把卷宗塞回阿库曼警司的手里。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位年轻伯爵古怪的举止,看着对方快步走到那半截蜡烛面前,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小心按住蜡烛的两端,眼睛几乎要贴到烛身上,一寸寸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们听到那个年轻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再次直起身体时浑身都充满轻松。
“赞美吾主吧,奥本伯爵!这实在是一个奇迹!”
金发的小绅士举起手中的蜡烛,弯着眼睛笑道:“一枚犯人留下的指纹——让我们称之为父神留下的礼物都不算过分!”
第179章
179
几位治安官纷纷聚到利昂娜身边, 仔细观察她手中的那节蜡烛。
拇指那么长的蜡烛头的顶端,被血迹沾染的地方,确实印着一枚较为清晰的指纹印……
指纹——不但对经常深入犯罪现场的治安官们来说是个非常熟悉的东西,即使是并没有见过几次凶杀现场的奥本伯爵也对其有所耳闻。
前些年有个到殖民地工作的马黎官员,发现因为自己难以分辨当地人的长相,导致分发的物品或是工资经常有人冒领,便开始使用指纹来作为签署合约以及领工资的证明。
当年这件事传回马黎,便引起了许多学者的注意。
其实想要追溯源头,也许早在千年前, 人类对指纹的研究就开始了。
相传千年之前,古阿祖尔流传下的史诗中就有一个记载,说是一位元老想要诬陷一位将军,发现将军的妻子趁他出征时与邻居苟合后,杀掉其妻后声称是将军发现了妻子的不贞,激动之下犯下了杀人的大罪。
因为动机充分,将军的所有辩驳都显得十分无力,可现场留下的一枚血手印让这场诬陷有了转机。
在一位朋友的指导下,将军来到案发现场划破自己的手臂,沾上血后在那枚血手印的旁按上了自己的,让旁人去对比,当场拆穿了诬陷者的阴谋。
也许就是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二百多年前,一位意图恩诺的解剖学教授就提出人类的指纹分有不同的类型。
后来一位帕鲁本学者继续把指纹分为九种纹型,为指纹分类系统建立了一个可用的基础框架。
而在马黎王国, 一位马黎王立医学院的教授目前也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在那位去殖民地工作的政府官员用指纹约束当地人不能冒领工资时, 他已经详细记录了自己与妻子的指纹长达十五年,发现这期间两人的指纹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于是在去年的下半年, 他在王国中最权威的科学期刊《学者》上发布了自己的阶段性成果。
他认为人类的指纹具有唯一性,且不会随着时间变化而改变——这个假设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其中就包括当时庞纳治安所的总监——鲁斯特公爵大人。
虽然这位年迈的老公爵当时已经是半退休的状态,但他非常重视这项研究,也清楚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那将会是为取证与破案带来巨大的便利。
他亲自面见了这位医学院的教授,请对方继续研究这个课题,最好是再多采集一些样本。
那位教授也因此受到鼓励,后来与几位同事一起组成专门的研究小组,甚至在报纸上刊登一则长期有偿线索征集:如果有谁能找到一对出自不同两人,却完全一致的指纹,该研究组便会给予对方一笔数额不小的奖t金……当然,现在时间过去快一年,还没有谁能领到这笔奖金。
以上,都是利昂娜从波文整理出的一部分手稿中阅读到的。
不得不说,即使她对其中一部分信息有所耳闻,但那些信息都是零散的,给人的冲击性也较弱。
要想真的说服议会,将其真正当作一种用于刑事案件的证据,这种汇总呈上去会更加有说服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找到一枚指纹可不算胜利,要与嫌疑犯的指纹比对上,翻案的流程才能正式开始。
比对本身倒是不难。
新出现的嫌疑人杰拉尔德·门罗虽已死亡,但尸体还在。庞纳这边发一封电报,嫌疑人十根手指的指纹第二天便送到了。
而且南希尔地方治安所的库珀督察也实在是个很细心的人。
也许是看到要指纹就想到了他们想做什么,顺便把尸体的手印、脚印、身高体长等一系列身体数据一起打包寄了过来,更加方便利昂娜和庞纳治安所的人比对数据。
就当利昂娜经过反复对比,确认蜡烛上的那枚指印与杰拉尔德·门罗的左手食指完全相符时,另外一边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
庞纳大学化学院的杜勒教授提供了一项权威证明,治安所提供给他的那批金汞齐样本中除了金和汞外只有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铜和银,一点其他的物质都没发现。
这其实是有些异常的。因为南海殖民地那边的金矿为石英脉金矿,这种金矿中大多会混杂一些伴生矿物。
而汞不但几乎能与很多伴生金属融合形成汞齐,还可以与伴生矿中很常见的毒砂结合,形成硫化汞和砷化汞。
可加热后,杜勒教授既没有发现硫也没有发现砷,只得到了纯度相当高的金,连其他金属的分量都很少——这只能说明这些汞齐是由非常纯净的水银和已经精炼过的金子组成。
汞在矿场中本身就是为了精炼金属使用。如果已经有了一块纯度相当高的金子,再用汞把它制成汞齐,那其中的动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再结合之前利昂娜得到的信息,老门罗二人在南海殖民地时大部分的时间并没有用在淘金上……这批含金量非常高的汞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就成了一个新的谜题。
只是这些对现在的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治安所更关心的是,既然加热这批金汞齐只会生成汞蒸气,那所内两位警员突然病倒的原因是不是就是汞蒸气?
得到结果的史蒂文医生也无话可说了,只能承认汞蒸气与甘汞一样,被人吸食后会有泻药的效果,会上吐下泻也很正常。
虽然很难受,可这也算是一种排毒,还是金星馆中的梅毒病人需要花钱才能体验的高级治疗法呢。
他的解释倒也有一定道理,治安官们也大多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并准备重新安排找人加热那批汞齐。
可就在这时,波文那边的调查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制造毡帽中会使用的液体确实含有汞,且是易溶于水的□□。
说起来这在现在的制帽厂中并算不上什么秘密,只要是在这行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加入含汞的液体可以让毛皮快速起毡。
尤其是深受上流人士喜爱、却难以起毡的海狸毛,在加入□□后快速揉搓便会迅速毡化,一顶上等礼帽的原材料便做好了。
而波文在最近两天里走访了庞纳城中的好几家制帽厂,并找到制帽厂周边其他工厂的工人对比,愈加确定“疯帽症”的病因与那加入热水中的□□有关。
否则明明都是在差不多的环境中工作,同样的上下班时间和工资,为什么只有制帽厂会频繁出现那么多精神失常的工人……这根本不是什么精神压力的问题,也不是什么传染病,而是他们在长时间的工作中一直在接触有毒物质!
波文把这一骇人的结论告诉了自己的雇主,利昂娜又立刻通知了庞纳治安所,让他们不要再擅自处理那批汞齐。最好是借用一些学校的化学实验室,让专业人士进行处理。
治安所当然不想把这批汞齐交出去。
它们可都是证物,拿到治安所以外的地方由治安官以外的人处理本身就不合规。
可另一方面,小弗鲁门先生说出的“汞可能会引起精神失常”又太过骇人。
几天前那两位警员是如何倒下的整个庞纳治安所都知道了,而“那批汞齐可能有毒”的传言更是让所有警员都开始忌惮这项任务……如果之后真的有人因为吸入大量汞蒸气导致精神失常,那他们这些做决策的人也会受到牵连。
权衡之下,奥本伯爵亲自出面,与庞纳大学化学院的院长进行沟通,请几位信得过的教授和学生带着实验器材来到治安所处理了这批汞齐。
最后,化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一共从那近一百千克的汞齐中精炼出了八十千克的纯金。
一颗颗闪亮亮的金块在治安所的地面堆成一座小小的金山,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八十千克的黄金,足足一万多金币的巨款,光是定下这个涉案金额,这桩案子就势必会由庞纳治安所接手了。
不过虽然“凶手和被害者是同一人”这种戏剧性的结果有些难以让人信服,但所有证据都有迹可循,证据链和逻辑链清晰,想必法官和陪审团都可以认可这个结果。
可就当所有事都在顺利进行时,一个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人居然站了出来,试图阻止南希尔地方治安所将案件交接给庞纳治安所。
李维德特子爵坚决不承认在东匹克街那处房屋中发现的金汞齐与这件案子有关联。
即使库珀督察一再向他解释,如果否认杰拉尔德·门罗的目的并非那些金汞齐,那么爱丽丝·塔林小姐很有可能会面临一项可怕的谋杀指控,他也没有松口。
“你不用再劝了……就算那个混蛋确实是冲着那些汞齐去的又怎样?这件事如果闹到了庞纳,爱丽丝无论如何都会被传唤到法院,还会面临大陪审团的起诉……”李维德特子爵的表情紧绷着,沉声道,“如果是在南希尔,我还能跟本地的法官说一下,她不用真的出庭,可在庞纳……不管她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法院,只要出入过那种地方,她名声可就全都毁了!之后又有谁还愿意娶她——”
“如果没有人娶,那我也可以不嫁!”
爱丽丝·塔林将手臂从教母的臂弯中挣脱出来,提着裙子走到自己的舅舅面前:“如果您真的为我着想,而不是因为害怕子爵家的脸面会因此染上污点……那我愿意作为证人站到法庭上!”
“爱丽丝!这不是胡闹的时候……”
“我没有在胡闹,我现在很清醒!”塔林小姐的声音拔高了一分,盖过了子爵的声音,“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舅舅!单在这个案子里,我自认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那我为什么要害怕?!”
李维德特子爵看着她年轻又倔强的脸,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原本气恼的表情也慢慢转化为悲哀。
“你不明白,孩子……你还太年轻,还不懂……”
侯爵夫人也走到自己的教女身边,劝说道:“这个世界不是你没做错,别人就会站在你这边……你这样,他们只会不停议论你的事,会把你当成笑话,你会成为他们口中的谈资……那你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爱丽丝的呼吸再次因为这句话而急促起来。
她明明想要反驳,她有很多想说的话,可对上教母那双苍老而充满疲惫的眼睛,愧疚和心疼就化为一个软木塞,死死堵在了她的咽喉。
无法发泄出的愤懑和委屈化为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眼中凝聚,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
“如果一个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因为偶然遇到一起案子,仅仅出于对法律的敬重决定作为证人出庭作证也会被人耻笑……恕我直言侯爵夫人,那我认为发出耻笑的人才该受到谴责。”
一道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在侯爵宅邸中的客厅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很快便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金发的小弗鲁门先生正站在莱勒科侯爵身边,两人明显刚从外面回来,外衣和帽子都没有摘。
“如果人人都去嘲笑一个有勇气会在法庭上说出事实的证人,那今后还会有谁会畏惧法律?又有谁会去遵守?”
利昂娜摘下帽子,笑着看向身边的老侯爵:“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啊——您说是吗,侯爵阁t下?”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莱勒科侯爵也对这个有着爽朗笑容的下属有了一定认识。
现在看着还很好说话,再聊两句可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让人心梗的话。
警告般瞪了小弗鲁门先生一眼,老侯爵缓步走到李维德特子爵身边,安抚道:“我会与法院那边说明,此次开庭涉及王国公民隐私,不许有人旁听。陪审团也要签署保密文件,如果泄密也要负法律责任。”
“可是……”
“那些黄金是非常关键的一环。有它们塔林小姐就是差点被害的被害人,没有它们,陪审团可能会相信她是杀害杰拉尔德·门罗的犯人。”老侯爵拍上子爵的肩膀,沉声道,“就算你在南希尔有人脉,可以不让塔林小姐出庭,但你想没想过,光是这一项就足以让陪审团对她产生怀疑。一旦被打上''心虚''的标签,想要再摘下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他的劝说下,子爵的表情终于带着不确定挣扎起来。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侄女:“可是……”
“我可以,舅舅。”
爱丽丝抬起头,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双眼却因泪水变得更加明亮。
“谁也无法替代我,我也不想被任何人替代……我经历过一切就该由我说出来。”
她高昂起头,坚定道:“我才是爱丽丝·塔林!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想要自己说出属于我的证词!”
第180章
180
时间走到七月末,按照惯例,随着由普利米洛斯公爵主办的帕诺斯赛马会结束,一年一度的社交季也从高潮走向落幕。
而就在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被一年中最后一场赛马会吸引走时,一场不公开的审理的案件在庞纳城中悄然被提上开庭的流程。
由于时间的特殊性,庞纳城中的大部分报社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一场小小的开庭。
可为了不错过每一个有潜在价值的新闻,各大报社常年都有派专人把守法院、申请进入每一场法庭旁听审案的习惯。
按照马黎王国的王国法律的规定,凡是涉及刑事的案件必须公开审理,只有在极特殊的几种情况下才会批准不公开审理。
但这起从地方移交庞纳的命案居然申请了不公开审理,并且还通过了……这一反常现象终究是引起了一位小报记者的好奇心。
当这位记者了解到不公开审理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涉案人的隐私和名誉”后,敏锐的嗅觉让他当即认为其中必然有爆点,并且很快顺藤摸瓜确定了这位“不愿意暴露隐私”的证人与一位贵族有密切关联。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数家报社像是总算找到了一个合理抨击的窗口般,蜂拥涌向法院提出抗议。
尤其是有人在提出“难道平民的隐私就不是隐私,贵族的隐私才算隐私”这一说法后,更多不明所以的群众也纷纷加入抗议的队伍中。
一番连锁反应下来,整件事反而被闹得越来越大。
最后法院只能在开庭前撤销了“不公开审理”这一条,允许普通民众进入旁听席旁听。
只是在进行案件陈述时,所有相关人员还是采用了化名的手段试图保证涉案人员的隐私。
不过人总是这样, 越是遮遮掩掩就越会激发人们的窥私欲。
塔林小姐的身份并没有因为庭审时的化名和她本人佩戴的面纱而受到保护,反而有好事者在她即将走上证人席时当众喊出了她的名字。
虽然闹事者很快就被押出法庭,但身份已经被戳破,塔林小姐在一阵倒吸气中公然摘下戴有面纱的宽檐礼帽, 放到证人席的桌面上。
法官见她已经明确表态,之后也没有再对其称呼化名,一切流程按照正常审讯的方式进行了下去。
不过这个案子本身就足够离奇,且按照治安所总结出的线索,杰拉尔德·门罗的死终究是因为爱丽丝·塔林将自己手中的毒酒倒进他的杯子才导致的。
从治安所中得到的信息非常清楚,爱丽丝·塔林小姐的寝室在她居住的这十年里从来没放过酒,她本人讨厌喝酒的事在子爵府中并不是秘密,那瓶白葡萄酒就是死者杰拉尔德·门罗自己向管家索要的那一瓶。
而治安所从杰拉尔德·门罗的包裹里搜出一条被拔了牙的毒蛇也是事实。
且根据后来南希尔地方治安所的追查,也找到并抓获了那个把毒蛇贩卖给他的黑市商人。
根据黑市商人的口供,杰拉尔德·门罗在了解到毒蛇被拔了牙也能定期产出毒液后,便要求商人拔掉那条阿斯庇德蛇的牙齿——也是因为这个要求,那位偷渡到马黎的黑市商人对这位买主的印象格外深刻。
致死毒物的来源已经确定,之后的各种证据也能证明杰拉尔德·门罗确实对塔林小姐有作案的动机,那他在行凶的过程中被自己购买的毒药毒死,这种情况该如何判决必定会带有争议。
尽管那毒酒是杰拉尔德·门罗先倒给塔林小姐的,而后者称她会把自己的酒倒回对方的杯子里只是因为自己不想再喝了,并不知道那里有毒……但谁也无法倾听对方的心声,当时也没有第二个活人能证明塔林小姐没有说谎,那现在也没有人能确定她这番证词的真实性。
眼见着陪审团内部似乎出现巨大分歧,塔林小姐的律师站了出来,向法官和陪审团成员们提供了另一项补充资料。
“这是我不久前收到的证据,有关塔林小姐的兄长——西蒙·塔林被杀案中发现的新疑点。”塔林小姐的律师一边分发材料一边说道,“治安所中储存的一件证物,一根疑似被凶手使用过的蜡烛上……”
“抗议!”
大陪审团[*1]的代表发出抗议:“这是另外的案子,与现在的案子无关。”
“抗议无效。”法官作出判断,对律师点点头,“你继续说。”
“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否关注过弗兰德里克医生去年在《学者》上发表的研究成果……如果没听说过也没关系,我摘录了其中的结论,大家可以自行阅读也可以听我转述。”
塔林小姐的律师将材料分发完,在小陪审团的面前站定:“简单说,弗兰德里克医生在之前的十几年中一直在进行对人类指纹的研究。根据他现阶段的研究结果显示,每一个人类个体的指纹都是不同的,且成年人的指纹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
“也就是说,每个人在出生起就带上了父神给予的、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律师向陪审团们举起自己的大拇指,“而这份证明就藏在这里,我们的手指上。”
这么说着,他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瓶墨水放到陪审团的桌子上:“诸位先生们可以试一试,或者回家找周围的人试着对比也可以。如果大家能在两个不同的人手上找到完全相同的指纹,请立刻联系王立医学院的弗兰德里克医生,他和他的团队愿意出一千金币来买这个消息……”
“而现在,请各位先生们看向我分发的资料中带图的那一页。左上角的蜡烛是塔林小姐的兄长,西蒙·塔林被杀时凶手遗留在案发现场的证物。经过再次查验,治安所在其顶部发现了一枚指纹,也就是拓印在蜡烛上的那个。”律师继续道,“而在它的下方,是本案的死者——杰拉尔德·门罗左手食指的指纹。先生们可以对比一下,这两枚指纹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赶在大陪审团的成员想要再次打断前,律师转过身继续道:“当然,我知道蜡烛上的指纹也许有些不那么完整,而且指纹也还没有被治安所当做真正的''证据''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先生们,当那两只从斜塔上坠下的铁球同时落地前,人们也曾经坚信质量大的那个会先落地……这是随便一个普通人都能做的实验,相信早晚有一天也会得到证实……”
“不过目前,它确实只能当做一份补充材料来提交。我只是希望这些能在诸位先生作出决定前给予一些帮助,更加完善事情的原貌……”律师向两边的陪审团分别颔首致意,最后向法官深行了一礼“就是这样,法官大人。”
法官点点头,看向大陪审团:“对此你们是否有想要询问的。”
好话坏话都让律师说了,大陪审团自然也没有好说的。
法官再三确定后宣布这一环节就此结束。接下来便是小陪审t团的成员们开始进行秘密讨论,之后他们会集体投票,判定这起案子中塔林小姐是否需要承担责任。
可现在的塔林小姐已经无暇关注自己的判决,只是看着手中的资料开始发呆。
“…………”
“这都是真的吗?”她看向坐在身边的律师,“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现在才查出来……为什么到现在才——”
眼看着她情绪逐渐激动,律师赶忙小声打断道:“这都是最新的消息……怀特伯爵察觉到西蒙的案子有问题后申请调取了当时的证物,也是碰运气,没想到指纹真的能对上……”
他顿了顿,还是帮现在的治安所说了两句公道话:“你也知道庞纳治安所今年有过大变动,现在治安所中的高级治安官差不多全换了一批。这案子都结案这么久了,如果不是这次谁能想到重新查……而且你也别着急,如果西蒙的案子真的有问题,之前负责这起案子的治安官也逃不掉处罚……”
这边还没说完,那边进行秘密商议的小陪审团已经得出一个结论,并把投票结果递交给了法官。
最后的结果并没有出乎众人的意料——爱丽丝·塔林并不需要为杰拉尔德·门罗的死负责。
而作为这起案子的始作俑者和受害人,杰拉尔德·门罗的死被判定为意外身亡。
这是一个大家早有预料的结果。毕竟杰拉尔德·门罗虽然人死了,但留下的线索实在不算少,再怎么说他的死也算不到塔林小姐的身上。
可这次庭审出结果对爱丽丝·塔林来说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尽管诸多证据线索都能证明她无罪,可作为一个曾被陪审团公开审判过的贵族小姐,她的名声注定会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马黎上流社会的大门会将她拒之门外。
在这之后,只要她每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中,不管是留在庞纳还是回到格雷郡,这些隐形的“审判”都会持续下去——这便是她选择打破常规站到法庭上,并公然在庭审过程中摘下帽子的代价。
莱勒科侯爵夫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也想要找到一个发泄口去埋怨,可环环相扣下,她竟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圣母在上,你都不知道,利昂!过去亨特总说不要对报纸上的新闻投入太多感情,我还不信……那可是报纸啊,白纸黑字印着的报纸,怎么可能有人用它发布假消息呢……可你看看,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过,说不定真的要被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蒙骗了!”
看到来到家中取文件利昂娜,侯爵夫人忍不住拉着她诉苦,“我现在都不敢给她看外面的报纸……你说政府就没有办法管一管?这案子你也是从头跟到尾的,爱丽丝是怎样的性格你也清楚,她哪会算计这么多啊……”
早在庭审前,利昂娜便能想象到杰拉尔德·门罗的案子会占领头条的样子了——毕竟这年头自己把自己毒死的蠢货也没那么多,光是案件本身就足够吸引人,更何况里面还有一段跟贵族小姐相关的感情史?
她接过侯爵夫人递来的报纸扫了眼,果然,上面充满暗指又没有实际说什么的话语,是小报们最喜欢的擦边球写法。
“别说这上面没写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就算写了,要求他们整改道歉也只会让事情愈演愈烈……我想这样的道理您也清楚。”
利昂娜将报纸放到一边,扶着侯爵夫人回到沙发上坐好:“您现在太着急了。”
“我……哎……”侯爵夫人苦恼地按住太阳穴,不停揉搓着,“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利昂……还是上次,要是之前她说要去参加庭审时我制止了,也许现在就没这么多事了……”
利昂娜明白她只是想找一个发泄口,任由侯爵夫人发泄完心中的郁闷后才委婉建议道:“如果您实在担忧那些人的话,不如让塔林小姐出去一段时间。”
侯爵夫人揉太阳穴的动作顿了顿:“出去?”
“这件事再出名,也只是马黎王国内的一件小事,能在庞纳的咖啡厅中被讨论一个月就是极限了,传到国外的可能性很低。等人们不再讨论这件事,塔林小姐受到的负面影响也会小一点……”
利昂娜端起茶壶为老妇人倒好一杯茶,又往里加了一点奶:“而且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出去多走走……也许走着走着就有了新的烦恼,旧的烦恼自然不会再记得啦!”
侯爵夫人一开始还听得认真,到最后忍不住指着顽皮的小绅士笑出来。
“你可……真是!”她笑着接过年轻人递来的茶,“不过出去走走确实是个好主意,我稍候就跟子爵阁下和爱丽丝商量一下。”
长辈终于肯放人了,利昂娜立刻去侯爵的书房取了文件就打算往回走,却“正巧”在转角遇到了报纸上的“主角”。
塔林小姐明显是听到了她刚刚与侯爵夫人说过的话,大概也是在这里等她,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利昂娜倒没什么心虚的,只是她赶时间,朝对方笑了笑就打算从旁边走过。
“……弗、弗鲁门阁下……”
爱丽丝突然叫住她,却在利昂娜停住脚后又踌躇了一阵,这才提起裙摆行了一礼。
“听说,是您找到我兄长那桩案子中的新线索……谢谢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这番道歉似乎用光了她全部的勇气,匆匆行过礼后就准备离开。
“等等,塔林小姐。”
这次轮到利昂娜叫住了她,并在其看过来时仔细端详起对方,直到拖够刚刚塔林小姐拖延的时间,看着对方的脸都快憋红后才忍不住笑起来。
“我听说你之前学过罗兰语,不如就去旧大陆散散心如何?”利昂娜语气真诚地建议道,“多去一些地方看看,多认识一些人……说不定就能遇到更烂的人和更能让人恼火的烦恼呢?”
塔林小姐愣了一瞬,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整张脸瞬间就被气红:“你————”
“这是我发自真心的建议,不考虑一下吗?”
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小弗鲁门先生可不会站在原地等她发火。
说完气人的话后就立刻转身,一边挥手一边迈着轻巧的步伐快步跑向门口。
“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塔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