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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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楼客房中的谈话除了当事人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

    而在一楼,就在侯爵夫人带着教女回来没多久,子爵府便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批拜访者。

    乡下的消息总是传递得格外快, 莱勒科侯爵夫人提前造访子爵府的事已经在短短一天内传开。

    按照社交季的习惯,淑t女们通常会在下午三点到五点造访熟人的宅邸,与女主人一起享用下午茶或进行游园活动。

    即使李维德特子爵夫人已经不在,不是还有子爵阁下的养女塔林小姐在吗?

    虽说最近总有些不好的传言,但那些八卦只会将好奇者心中的小火苗燃烧得更加旺盛。

    反正这是正常的社交流程,去一趟,如果能见到塔林小姐最好,没有见到也能证明一部分的谣言属实……这样有可能看到好戏的机会可不多,怎么能白白错过?

    于是从下午三点半开始,李维德特子爵的宅邸陆陆续续迎来几位拜访者,都是与塔林小姐年纪差不多的、处于适婚年龄的女孩们。

    侯爵夫人十分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要是刚刚她没有立刻把教女带回来, 同样作为子爵府客人的她可没有理由接待其他客人,那便只能以“塔林小姐现在不在家”为借口,请这些夫人和小姐离开。

    谁都知道今晚子爵府会举办晚宴,要是爱丽丝·塔林下午不在家的事传开,那之后的闲话只会愈演愈烈。

    好在她回来了……

    侯爵夫人看着教女姿态得体地招待来宾,不禁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下午茶是属于淑女的时刻。几位年轻的小姐都坐在塔林小姐身边,她们的母亲则坐在侯爵夫人身边,所有人的行动中都带着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当最开始的寒暄话题过去后,年轻的小姐们中渐渐有人坐不住了——其中当属年纪最小的克里斯汀最藏不住心思。

    她握着扇柄的手扭捏半天,终于等到身边的姐姐停下喝茶,找到一个机会便开口问出自己最好奇的问题。

    “说起来,康格里夫家的卢克好像刚从南陆回来……”今年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眨着双活泼的绿眼睛,好奇看向另一边的塔林小姐,“今天他也会来吗?”

    塔林小姐去年拒绝过小康格里夫先生的求婚,后者还因为太过伤心、跑到南陆散心的事,附近稍微消息灵通点的人家都知道,但这样直接问出来着实不礼貌。

    女孩的姐姐立刻拽了下她的手臂,又对塔林小姐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不好意思,最近活动太多,她有些兴奋过头了……”

    尽管有所补救,但既然已经听到爱丽丝·塔林也不能完全当做没听见。

    她对姐妹二人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答道:“我们确实给康格里夫先生一家发了邀请函,至于卢克是否也会来我也不能确定。”

    刚从二楼下来的利昂娜正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往一楼会客室的方向探了下头。

    门厅和会客室是相通的,她这一探头立刻就被坐在里面的侯爵夫人看到了,赶忙招呼道:“利昂?半天都没看到你,这是要去哪儿?”

    结合之前传出的对话内容,利昂娜当然明白侯爵夫人这是想用她转移话题。

    于是小弗鲁门先生很自然地走进会客室,脱帽朝室内的几位访客礼貌问好后才回答侯爵夫人的问题。

    “我看时间还早,外面天气又这么好,就想出去散散步。”金发的小绅士向女士们微微欠身表示歉意,“希望没有打扰诸位享用下午茶。”

    看到年轻小姐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利昂娜吸走,侯爵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优雅地摆动了一下手中的扇子:“你去吧,但别忘了晚上还有晚宴,记得六点之前回来。”

    “这是当然。”

    小弗鲁门先生重新把帽子戴回头上,捏着帽檐朝侯爵夫人笑了笑:“那我们晚上见。”

    看着青年转身离开,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姑娘们才纷纷收回视线。

    一切就如侯爵夫人所料,话题也不可避免地转移到刚刚那位小绅士的身上,坐在塔林小姐身边的两位姑娘更是催促着她询问那位小绅士的消息。

    与身边的客人们不同,那个诋毁父亲的无礼之徒爱丽丝·塔林是既不了解也并不想了解。

    于是,介绍工作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侯爵夫人身上。

    对这个自己十分欣赏的年轻人,侯爵夫人一张口便是源源不断的夸赞。

    不过小弗鲁门先生经办过的案子对淑女们来说有些过于恐怖,侯爵夫人只挑拣着对方的家世和现在的工作介绍——当然,这也是在场的夫人小姐最关心的。

    听说那是一位伯爵后,坐在塔林小姐身边的姑娘顿时向后靠上椅背,遗憾地叹口气。

    “真羡慕你,爱丽丝。”她张开扇子,微微用扇面挡住嘴型,对塔林小姐小声道,“我们这里也就你的身份能配得上他了。”

    这话让塔林小姐心中十分不适,想都没想就回道:“什么叫配得上?”

    “身份啊,财力啊……”

    那位小姐小心瞥着夫人们那边的情况,见没人看过来才贴近了一点说道:“你还有些可能,我们连想都不敢想呀……”

    为什么就不敢想?

    爱丽丝·塔林的质问差点脱口而出,好险忍住了。

    问题的答案她心里很清楚,根本不需要问出口——那必定会是一个无聊透顶的答案,也是一个会让人感到恼火的答案……

    在那之后,塔林小姐变得更加沉默。

    除了有人明确向她问问题时会回答,不再主动接话。

    渐渐地,坐在她身边的姑娘们开始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可她们也不清楚到底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小姐,周边的气氛跟着慢慢冷下来。

    好在拜访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下午茶时间也快结束了,几位夫人纷纷带着各家的姑娘起身道别。

    塔林小姐依照礼节送别客人,转过身后表情立刻垮下来。

    她想立刻上楼去找自己的爱人倾诉,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可她忘记教母的房间同样在二楼。

    两人一起上楼后,侯爵夫人发现她走的方向不对,眉毛立刻竖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

    侯爵夫人的声音里带着警告:“现在已经快五点了,第一批客人七点前就会到,留给你梳妆的时间不多了。”

    塔林小姐张张嘴,到底不好意思当着教母的面走进一个男人的房间。

    裙摆尾端带着不舍蹭过走廊中的地毯,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贴身女仆把几套礼服摆在床上,她随意挑选了一件便开始换衣服。

    正式晚宴的礼服要比下午茶时穿着的裙子繁复很多,配饰也更多。

    首先是更换内衣,重新束腰,然后穿上配套的白色长袜,袜带紧紧绑在大腿处。

    此时女仆已经把裙撑准备好,她踮着脚站入巨大裙撑的中央,拎起上端的同时仿若将自己装入一只巨大的鸟笼中。

    这仅仅是一个“骨架”,之后还要将衬裙和外裙覆盖其上,一层盖一层……即使有女仆在旁协助,要穿好这条华丽的裙子也花费了一个多小时。

    塔林小姐看着全身镜中的自己,双手分别搭上两边的肋骨,顺着身体曲线滑到裙面上。

    从青春期开始,一年复一年的束腰让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而每到正式场合,为了配合柜子中的礼服,她还要将本就纤细的腰身勒得更细一点……

    不能放松,淑女的腰围只有细和更细,增加一寸都会成为他人口中的谈资。

    塔林小姐几乎已经记不清开始束腰前自己是如何生活的了。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存留到现在的记忆都是美好且模糊的。

    母亲会把她抱到膝头,教她和兄长用不同的语言念出同一段故事,或教他们一首歌。

    她比兄长更聪明,每次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等到父亲回来后,她就会把今天学到的歌曲唱给他听,父亲总是会毫无保留地夸奖她,把她高高举起来抱到怀里……

    那时他们是多么幸福……如果婚姻是一个必选项,那样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未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理由主动穿上这种麻烦到极点的衣服,去跟那些并不喜欢的人阿谀逢迎。

    她曾这样与养育她长大的子爵夫人说过,可她根本不能理解,只觉得那是女孩的任性之语,只是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让她要更加慎重考虑卢克·康格里夫的求婚……

    可她根本不喜欢他啊!

    人怎么可能喜欢上欺辱过自己的人?又怎么能忍受跟那种人一起在神圣的圣母面前发誓,度过一生?起码她不想如此轻贱自己。

    不管怎么思考,结婚的对象都绝对不可t能是从小就在欺负她的卢克·康格里夫。

    …………

    当然,现在这个黑名单中又增加了一个人名。

    想到那位过分年轻却也过分傲慢的伯爵阁下,塔林小姐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任由女仆帮她戴好高高的假发,在镜前端详片刻,这才拿着扇子起身出门。

    即将走到楼梯处时,走廊的另一边也缓缓走来一个人。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看着他慢慢从阴影走入灯光下,塔林小姐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

    谁都没问过她为什么会爱上杰拉尔德·门罗,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就在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并自负地认为那就是真相——面对这些人,塔林小姐也没有好说的。

    从小便相识是诱因,英俊的脸蛋也是一个优势……可更重要的是,杰拉尔德·门罗是第一个愿意平静听她诉说一切,并能够理解她为什么想要反抗。

    在他面前她可以畅所欲言,无须任何伪装,也不需要担心因为不得体的行为或是言语而遭到警告和训斥。

    每当她说话时,他总会用那双漂亮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她,认真倾听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如此理解并尊重自己的人,爱丽丝还从未遇到第二个。

    肤浅的人总会固执地认为金钱是“付出”的唯一体现,难道感情就不是一种付出吗?

    杰里本来就因为出身而时常感到自卑,总是没有安全感,甚至多次想要为了不拖累她而选择离开……他这样用情至深,她又怎么能辜负这份深情?

    这样想着,塔林小姐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一些。

    她加快脚步先一步迎上前,挽住对方的手臂。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穿正装,很适合你。”塔林小姐偏了下头,用自认为最完美的角度对爱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镶嵌着钻石的耳坠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着,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耀目。

    门罗先生被晃得眯了眯眼,过了两秒才似是反应过来般,立刻想要与她分开。

    “你忘了,侯爵夫人之前叮嘱过的……”他小心打量着两边的走廊,小声道,“被人看到我们这样,一定会有人说闲话……”

    “那就让他们说去!”

    塔林小姐最看不得他这样,握着男人肘弯的力道更大了一点:“你是我带来的人,是我今天的男伴!如果我们不站在一起,我带你来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又在楼梯口磨蹭半天,直到有位听差上楼提醒塔林小姐鸡尾酒会已经开始,门罗先生这才一脸无奈地妥协了。

    当两人相携着走到一楼的会客厅时,原本还算热闹的厅内顿时安静了一秒。

    尽管很快室内又恢复了热闹,人们开始继续交谈之前的话题,可塔林小姐能感受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并没有比刚刚少多少。

    她一开始确实有些紧张,但被这么多人用余光注意着,反而激起了她的勇气。

    在众多打量和忖度的视线中,她挽着门罗先生的手臂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舅舅。

    她的舅舅,李维德特子爵正拿着一杯酒站在厅中。

    与其他想看热闹又不想失礼的人不同,子爵阁下看向外甥女的视线相当直白。

    他明显是不悦的,但不知是因为场合还是侯爵夫人的劝说起了作用,在塔林小姐带着门罗先生走到近前打招呼时他也只是简单“嗯”了声,除了摆出一张臭脸外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样巨大的让步让塔林小姐既意外又欣喜,脸上的笑都带上了些许真心。

    可还不等那笑容在脸上完全绽开,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突然从子爵阁下的身边传出。

    “我还从没见过这位……先生?”

    一个手持酒杯的男人从李维德特子爵身后走出,正是塔林小姐此时最不想看到的对象——卢克·康格里夫。

    他还是像过去一样,高傲而毫无礼貌地上下打量一番站在塔林小姐身边的男伴,看向李维德特子爵:“不知是否能麻烦子爵阁下帮我介绍一下。”

    第162章

    162

    近一年不见,眼前男人的肤色深了好几个度,原本略显单薄的身体似乎也强壮不少……但本人的气质倒是没怎么变,不管是扣在右耳耳廓上的奇怪银耳饰还是单手插兜的动作看上去都足够轻浮而放荡。

    而那张嘴也与之前一样,仅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轻易挑起塔林小姐的怒火。

    “这位是西蒙的故友,门罗先生。之前爱丽丝去庞纳时偶然碰到了他,就邀请他一起来了。”

    赶在塔林小姐发火前,李维德特子爵居然先一步开口了。

    他只短暂用眼角瞥了眼受宠若惊的门罗先生,继续用沉稳的声音介绍道:“门罗先生, 这位是我们的邻居, 康格里夫先生。”

    即使谁都能听出这番相互介绍十分敷衍,但对李维德特子爵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同时,他的一番表态和介绍也让很多传播过流言和暗中好奇打探消息的人大失所望。

    谁都知道“西蒙·塔林”就是塔林小姐的哥哥, 也是子爵阁下血缘上的远方表侄和法律意义上的养子。

    他原本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庞纳大学法律系的优秀毕业生。只是运气太差,刚开始工作没多久就意外身故了。

    李维德特子爵将门罗先生的身份说成“西蒙的故友”,这并不算说谎,毕竟他们两家确实在十多年前是一条街上的邻居,小时候也经常一起玩。

    不过这些在场的宾客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西蒙·塔林生前是个律师,那门罗先生作为他的朋友同样该是个拥有体面身份的人,与塔林小姐相识也算顺理成章。

    纯粹为了看热闹的人只能在心中生出一声叹息, 感慨一句“谣言果然不可信”后继续自己的社交活动。

    比起这些不明真相的人,爱丽丝几乎是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舅舅。

    如果不是再三确定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她都要以为之前的那次争吵只是一场噩梦……

    小康格里夫先生同样没想到子爵阁下会这么说,不过他也不想在晚宴上闹出什么笑话。把手中的酒杯放到路过侍者的盘子上,向对面的男人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门罗先生。”

    门罗先生惊讶一瞬后立刻反应过来,当即握住对方伸来的手。

    “我也是,康格里夫先生。”

    看着这和谐的一幕,侯爵夫人终于能彻底放下心,也有心情跟身边的小弗鲁门先生说些闲话了。

    “你看……都是一家人,好好说话总是能说开的。”

    侯爵夫人举着扇子挡住半张脸,小声对利昂娜说道:“事情闹大了只会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看笑话,一点好处都没有!”

    利昂娜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和。

    她并不觉得李维德特子爵和塔林小姐的矛盾已经解决。

    只是一方面侯爵夫人站在这里,无形中给双方都带来了一定的约束;另一方面,社交场合中没有人想要闹出笑话,再加上子爵阁下对外甥女还是有一定的偏爱,这才微妙地维持住了表面的和谐。

    宴会期间不出问题没什么,重头戏可是在宴会之后。

    结果也跟利昂娜预想中的差不多,晚宴中没有人吵架,也没有人发生争执,整个晚宴都十分和谐且无聊。

    晚餐后的舞会倒是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波折——刚从南陆回来的小康格里夫先生居然主动邀请塔林小姐跳一支舞。

    塔林小姐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但在门罗先生的劝说下,她还是板着脸接受了小康格里夫先生的邀请。

    两人在跳舞时不知说了什么,塔林小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最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舞步频频失误,踏错了好几个节拍的同时踩了小康格里夫先生好几脚,看得侯爵夫人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直到一曲结束,塔林小姐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没有遵守,放下手后转身就走。

    小康格里夫先生却像是不死心般,直接在众目睽睽下一把握住塔林小姐的手臂。

    “……你好好想想!”

    他靠到塔林小姐耳边,快速而小声说道:“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你不要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

    塔林小姐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只想挣脱对方的桎梏。

    可小康格里夫先生的力气很大,她使劲挣了半天也只弄疼了自己的手臂,眼圈顿时红了t。

    “你放……”

    “放开她!”

    门罗先生两步上前,直接扯掉小康格里夫先生的手,把塔林小姐护到身后。

    “我以为你是位绅士!”门罗先生看向小康格里夫先生时的眼神不再友善,斥责道,“离她远点!”

    小康格里夫先生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转了圈,听到他的警告只是冷哼一声:“子爵阁下都还没说话呢,你以为你是……”

    “康格里夫先生!”

    不等下半句说完,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他的话。

    利昂娜大步走入舞池,迅速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两方人。

    随后她又向旁边端着酒杯的侍者招招手,从托盘上取下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酒塞进小康格里夫先生的手中,笑着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你看上去有些累了,不如来跟我喝一杯。”

    另一边,李维德特子爵也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把外甥女和门罗先生叫到一边,同样让侍者递上两杯酒,让他们冷静一下。

    一场闹剧就这样在两人的插手下迅速平息下来,经过一段短暂的尴尬时间后舞厅再次恢复热闹。

    可经历了这一遭,侯爵夫人之前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尽管事情没有真正闹起来,但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塔林小姐与两个男人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等这事再经过几人的口,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侯爵夫人的烦恼利昂娜已经无暇顾及,此时的她已经尽量避开他人的目光,把小康格里夫先生带到人较少的地方。

    激昂的情绪被打断,小康格里夫先生的理智总算回来了一些。

    男人简单朝小弗鲁门先生的方向抬了下玻璃杯,说了句“多谢”,便直接仰头一口气喝光杯中酒。

    他把空了的酒杯放到路过侍者的托盘上,同时也从托盘上拿走第二杯,之后是第三杯……

    利昂娜只瞥了一眼也没太在意。

    只要他在之后的时间里与塔林小姐保持安全距离,他想喝点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不起,刚刚是我冲动了。”

    当乐队开始演奏下一首曲目时,小康格里夫先生突然盯着杯底喃喃道:“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想搞砸这场宴会……爱丽丝……她第一次拒绝我后我就没有想再做什么……”

    被迫塞了一波八卦的利昂娜:…………

    她本想说她一点都不关心他们之间的感情问题,却在转头后发现对方的状态有些不对。

    卢克·康格里夫的脸颊已经明显变红了不少……也是因为他那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否则利昂娜应该能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发现不对劲。

    现在可好,从对方开始大舌头这点也能看出来,小康格里夫先生绝对是喝醉了。

    利昂娜没具体数他喝了多少杯,但肯定不会超过六杯。

    宴会用的玻璃酒杯本来就不大,子爵宅邸中侍者们也不会像酒馆的酒保那样,把一整杯都倒满,每杯也就是两三口,这样也能喝醉……就这种酒量居然还敢在外面喝酒?

    心中是这样腹诽着,利昂娜却不能真的不管这人。

    她让一位男仆找来男管家,简单说了下情况就把人交给了对方。

    男管家对处理这种事很是驾轻就熟,很快便找来帮手,把喝醉了的小康格里夫先生带到二楼的客房休息。

    因为宾客们的家都离子爵府有段距离,乡下的宴会总是比城市中结束得早,晚上十点半便有宾客陆陆续续离开了。

    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李维德特子爵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他看了看外甥女和站在外甥女身边的“穷小子”,又看向管家:“卢克呢?”

    “小康格里夫先生喝醉了,现在还没有醒。”

    管家顿了顿,问道:“需要叫醒他吗?”

    “……不,让他睡吧。”子爵有些烦躁地闭闭眼,又看向另一个让人头疼的对象,“今天太晚了,你先回房间休息,明天我们再好好谈谈……”

    “不用,我们也该离开了。”

    塔林小姐突然挽起门罗先生的手臂,目光坚定地看向自己的舅舅:“我不会跟那个混蛋待在一个屋子里!”

    李维德特子爵只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忍着脾气道:“他睡在客房,距离你的房间那么远,你根本不会看到他!”

    “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只要想到还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就让我感到恶心!”

    “你连这点都忍受不了,还打算离家出走?!”子爵阁下终于没能压住自己的脾气,不由自主地抬高声音,“出了这道门,会让你感到恶心的人到处都是!”

    “那是你,我从没这样觉得!”

    塔林小姐同样不服输地抬高声音:“不要总是用你的标准衡量我的感受!我们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最后的话她几乎是喊出声的,尾音甚至带上一丝哭腔。

    侯爵夫人赶紧上前去拉她的手:“别这样……别这样,爱丽丝……看着你这样我心都要碎了……”

    “…………”

    “你们,总是这么说……可我心碎的时候又有谁在乎!”

    塔林小姐的情绪突然爆发,甩开侯爵夫人的手,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眶中溢出。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否定我的感受!从小就是这样……我好讨厌弹钢琴,我根本不喜欢,每次控制手指与琴键接触都会让我想要发疯……我什至想过,是不是只有把手指切断你们才会不再逼迫我……”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震惊的李维德特子爵,哭喊道:“我就是不喜欢啊!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理解?!”

    “你们总是为我划定哪些事该做,哪些是不该做的……只要越过那条线一步就要训斥我,其他人也会用看珍禽异兽的眼神看我……我真的受够了!”

    “我不想……再像今天这样,无时无刻都要在那些人的目光和评价中度过……”

    “凭什么要让他们的目光来左右我的行为?为什么要让我必须活成他们羡慕的样子!”

    塔林小姐一把扯下假发,狠狠砸在地上:“我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生活了!我不是动物园供人观赏的动物,也不是你们的牵线人偶……我也是人啊!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决定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她骤然歇斯底里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到了,侯爵夫人一时间都只半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门罗先生,他一把抱住还要踩踏假发的塔林小姐,将人抱进怀中。

    “没有人能逼迫你,没有人有资格逼迫你……”

    男人低声哄着爱人,看向子爵时的眼神也跟着发生变化。

    “您也听到了……还请您不要再继续逼她了。”他抿起唇,强调道,“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李维德特子爵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视线死死钉在倚靠在男人怀中、哭泣不止的外甥女身上,胡须下的唇线仿若一条即将被掰断的竹板。

    “…………”

    “我从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厌恶哪些。”

    良久,他终于干巴巴地吐出这样一句话:“可这不是你我能改变的,我们给你安排的课程都是作为一位淑女必须要学会的,否则你该怎么应对之后的生活……”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伏在爱人怀中的女人哭喊道:“我不想要、我真的不想咳咳咳……”

    大概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塔林小姐突然感觉呼吸有些困难,眼前一白便要往后仰倒。

    “圣母在上!”

    侯爵夫人也有些受不了这个刺激,几乎要跟着一起昏厥过去。

    侯爵夫人这边倒是有贴身女仆跟着,很快就用嗅盐唤醒了。

    可塔林小姐那边即使用嗅盐也没什么用,即使被熏醒着也好似一条喘不上气的鱼,只能徒然地大口大口呼吸。

    还是波文最先想到了关键所在,在利昂娜耳边小声道:“可能是她束腰束得太紧了……”

    利昂娜恍然大悟,当即提醒子爵人赶紧送回房间,赶快把那条沉重繁琐的裙子脱了。

    头脑发晕的塔林小姐现在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仆人们把自己送回二楼,门罗先生当然也跟着一起上楼。

    随着塔林小姐的离开,一楼的门厅总算安静下来。

    李维德特子爵低头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沉沉叹出一口气。

    他止住侯爵夫人还想跟随的动作:“她现在可能并不想见到我们……您先去休息,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侯爵夫人的眸光也黯淡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便带领贴身女仆一起上楼了。

    “您也是……这些天真的辛t苦您了,伯爵阁下。”李维德特子爵又看向利昂娜,说道,“让您看笑话了。”

    利昂娜摆摆手:“我也没做什么,最辛苦的还是您。”

    家务事总是最难办的,也是人们最不想让外人看到的。

    莱勒科侯爵夫人是塔林小姐的教母,插手就插手了,可她实在不应该再站在这里。

    又安慰了子爵几句,利昂娜便也回二楼客房休息了。

    “……刚刚塔林小姐的样子真有点吓人。”

    回到房间,波文一边把水盆架好一边道:“如果不是她说出的话还算有条理,我都要以为她是疯了。”

    利昂娜却难得没有跟着他评论什么,只沉默地洗漱完毕,直到波文打算把脏水端出去才开口道:“我想……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发疯。”

    “什么?”

    “我只是试想了一下,如果父亲也要强迫我从小做这些,我可能只会疯得比她更厉害。”利昂娜耸了下肩,“不过现在我倒是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位门罗先生了……大概因为她追求的东西,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给予她吧。”

    波文觉得这话十分自相矛盾:“一无所有能给予她什么?”

    “自由啊。”

    利昂娜解开外套扔到一边,理所应当地答道:“她想要不受任何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可只要待在子爵府,或是任何中产阶级以上的地方她就必须按照那个阶级的规矩生活。”

    波文想了想,还是反驳道:“但瑟莱斯特公爵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你说吉尔斯?”利昂娜被他的举例逗笑,“首先,他的家族可是公爵,出一个''怪胎''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其次,他当时之所以能得到自由多半是因为他的兄长在背后支持,否则他哪能在外逍遥那么多年?”

    “而且你看,就算是吉尔斯,当他成为公爵后也要遵守很多自己讨厌的规矩,不再能像过去那样为所欲为了。”

    利昂娜摊手道:“这就是事实,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不会有人时刻关注他们的行为……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些''太不在意''了点,''莱姆河屠夫案''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确实没人会在意路边的妓|女的举止,也不会强求她们规范自己的行为。

    可另一方面,一旦她们失踪或遇害,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波文愣怔数秒后猛地摇摇头,争辩道:“那还有阿梅希斯女侯爵阁下呢?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可她根本不在乎。”

    对方拿出自己的老师做例子,利昂娜也确实无法反驳。

    作为王国当代唯一一位女侯爵,有关阿梅希斯女侯爵的谣言和争论从她继承爵位后就没有停息过。

    当年她的表哥,老国王乌尔里克一世因为觉得太过丢脸把她叫到王宫训诫,甚至还要插手她的婚事,却被强势的女侯爵断然拒绝。

    连国王的面子都不给,女侯爵对其他人就更不客气了。

    谁敢当着她的面对她指手画脚,她必当场奉还——也因此,她在年轻时起就被人们在背地称作“洛克哈特家的疯女人”。

    利昂娜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女侯爵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性格也比年轻时温和很多,但时不时吐出的惊人话语还是能让人感受到她隐藏在骨子里的不羁。

    “…………”

    “如果塔林小姐和塔林夫人能像老师那样,从根本上就不畏惧他人的目光,那她们的第一想法也不会是逃跑……”

    “可世上能有几个像老师那样心智坚韧的人?就算是老师,她也……”

    回想起女侯爵的现状,利昂娜的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

    坚强的人可以抵御外界带来的伤害,可谁也无法阻挡时间带来的侵袭。

    衰老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最后一道苦难,年老的女侯爵也不例外。

    早在四五年前,也就是怀特伯爵家发生变故的前一两年,年事已高的阿梅希斯女侯爵突然开始出现记忆衰退的症状,没过一年就彻底认不出身边人了。

    那之后她每天只会呆呆看着窗外,嘴里嘟囔着别人听来逻辑混乱的话语。

    利昂娜这些年也会时常跟玛格丽特公主一起去看望她,可也只是这样了。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完全认不出自己曾经的学生和表侄女。日复一日,只是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甚至时常连吃饭和排便都需要佣人帮助……

    “正好最近有时间,等这里的事结束,我们去看看她吧……”利昂娜垂下眼眸说道,“我也有很多话想跟老师说……”

    “……我明天就去电报站。”

    波文走到她身边道:“今天时间太晚了,您不要想太多,早点休息吧。”

    ***

    楼上的主人们纷纷进入深眠,楼下忙碌一天的仆人们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休息时间。

    为了今天的晚宴,他们从清晨忙到半夜,是真的连讨论八卦的力气都没有了。

    贴身女仆和男仆打理完主人最后一件衣服,客厅和厨房佣人整理完自己负责的区域,终于能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在午夜十二点倒在了床上。

    深受主人信任的男管家是最后一个还在宅邸中活动的人。

    在大部分人已经进入梦乡时,他要检查宅邸中所有的门窗是否关好,灯是否尽数熄灭,这才能回到自己的寝室睡觉。

    钟表的指针直到十二点半,随着男管家吹灭手中的烛台,李维德特子爵的宅邸中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就在这样静谧的时刻,二楼的某扇门轻轻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吱呀————

    门轴转动时发出响声不算大,但在静谧的夜晚就像是放大数倍,立刻让躺在床上的门罗先生睁开眼。

    那双漂亮的眼珠在黑暗中转了两圈,猛地坐起身。

    他轻轻推开门,看到黑暗中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立刻缩回脑袋。

    李维德特子爵的宅邸二层全都铺着柔软而价格昂贵的绒毯,只要稍微放轻些脚步,不会有人听到任何声音。

    尽管门罗先生并不知道其他有钱人家的宅邸布局是什么样的,但根据他的观察也能得出一个结论:所有居住在二楼西边的房间都属于子爵阁下及其家人,他所在的东区都是客房。

    而就在刚刚,住在隔壁客房中的人从自己的房间中走出,正悄悄往西边走……

    壁炉上的时间正好指向十二点四十五分,谁会在这种时间出门?

    想到这里,杰拉尔德·门罗习惯性地咬了咬口腔内壁上的某处,直到刺痛感彻底驱散困意,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出房门。

    第163章

    163

    走过主梯口的第二间房间,正是子爵的外甥女——爱丽丝·塔林小姐的卧室。

    塔林小姐本就因为今天的晚宴有些疲惫,再加上临睡前刚哭过一场, 体力和精神都到达了临界点。

    因此,在女仆们帮她解开束腰、恢复正常呼吸后,她很快便在爱人的安抚下进入梦乡。

    然而,这一晚对塔林小姐来说依然算不上平静。

    因为舞会上卢克跟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她连续做了好几个很不好的梦。

    最先梦到的似乎是一件发生在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父母和兄长还都在世,他们一起生活在一个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咯吱”声响老房子里。

    她和兄长的卧室在二楼的阁楼,阁楼上有一块木板发生变形,产生了一条较大的间隙,只要靠近就能看到楼下起居室中的动静。

    那是她和兄长的秘密,他们没有告诉父母,平时会用一些杂物挡住不让大人发现。

    等到入夜, 在母亲的督促中“睡下”后他们常常会坐到地板上,聚在缝隙旁向下窥探楼下的动静。

    但她年纪小,经常等不到父亲下班回家就睡着了,所以那个缝隙基本由兄长“使用”。

    可有一次,她似乎听到楼下传出争吵的声音,揉揉眼睛坐起身,看到少年时的兄长正坐在那缝隙边,愣愣看着下方不知在想什么。

    兄长很快发现她醒了,赶忙把一条毯子盖到地板上, 抱住她一起躺到床上。

    “发生什么事了?”她的意识还不太清晰,迷迷糊糊问道。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兄长侧躺在她身边,不着痕迹地捂住她的耳朵, “睡吧,爱丽丝……睡吧……”

    塔林小姐就这样在兄长的怀抱中再次睡去。

    可慢慢地,她感觉那股紧紧拥着自己的力道消失了,环绕在身边的温暖也变为寒冷。

    她坐起身,身体已经变成成年t时的样子。

    她依然在那个狭小的阁楼里,身下是儿时睡过的小床,对现在的她来说显然有些太小了。

    并排摆放着的是兄长小时候使用的床……这个房间除了蒙上一层灰扑扑的色调,与记忆中的完全没有区别。

    塔林小姐走到两张小床之间,蹲下来,想要寻找记忆中的那个缝隙。

    可没有……缝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与其他地板颜色不同的木板……

    是什么时候修补好的?爱丽丝完全没有印象。

    她弯着腰,踩着不太稳当的楼梯下到一楼,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梦到了兄长去世后的那段时间,她久违地来到儿时的故居。

    比起舅舅的宅邸,这座建造在贫民窟中的木制联排屋实在狭小到有些过分,一楼的起居室和父母的卧房加起来都没有她现在居住的卧室大。

    可人似乎都是这样,对于自己儿时居住过的地方总有一些特殊的情结,并不会因为这间房子又破又小便心生嫌弃。

    留恋的目光扫过屋中的每一寸空间,突然,她看到了一个与记忆不太一样的地方。

    木制楼梯的下方,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打开了。

    而活板门之下,台阶的底部,隐约能看到一个人正躺在地下室的地面……

    几乎是瞬间,爱丽丝·塔林就认出了那是谁。

    思维与行为似乎被割裂开来。

    她的脑袋还处于混沌中,可双腿已经带着身体下到地下室。

    这是西蒙被杀时的样子,她梦见了属于兄长的凶杀现场……但这很奇怪,因为她并没有亲眼见过那场凶杀案的现场。

    现实中,在她知道兄长遇害时舅舅早已把后事都处理好,而她只能从各大报纸上的报道中还原现场的模样。

    等她去见兄长最后一面时,青年就像是睡着般,双手交叉摆在胸前,静静躺在铺满鲜花的棺材里……露在衣服外的脸和手是干净的,一点也看不出他生前遭遇过那么可怕的事。

    可在梦中,爱丽丝却看到兄长穿着睡袍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与记忆中那收拾整洁、躺在棺材中的尸体不同,梦中的西蒙身上满是鲜血,仰躺在地下室冰冷的地面上,后脑下乌黑的液体流了一地。

    一块方方正正的阳光从上方落下,正好照亮了他的上半身,能清晰看到干涸在他脸上的血迹。

    明明是如此可怖的场景,爱丽丝却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轻轻蹲到兄长身边。

    她想要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闭上,可无论怎么努力那双眼睛还是无法闭合。

    爱丽丝很着急,又忍不住哭了,一边流泪一边不停用手去合上那双眼。

    她的泪水落到兄长的脸上,晕开凝固在他眼角的血迹,红色的血泪顺着青年的脸颊流淌到下颌,划出一道鲜红的印记。

    突然,爱丽丝似乎感觉手掌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收回手,就见到兄长那双本该完全散开的瞳孔居然慢慢有了焦距,甚至连睫毛都开始颤动。

    “西蒙!”

    此时的塔林小姐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正身处梦境,在看到兄长活过来后立刻发出惊喜的呼声。

    她想要伸手把兄长扶起来,却看到仰躺在台阶上的男人缓慢而僵硬地摇头。

    “西蒙”依然大睁着眼睛,用力到让人担心他的眼珠会在第一秒掉出眼眶。青紫色的嘴唇不停开合着,仿佛在焦急地想要告诉妹妹什么消息。

    “……什、什么?你想说什么?”

    塔林小姐完全看不懂,只能焦急地辨别对方的唇语:“我不明白……你说慢一些……”

    “小……小心…………”

    尸体抬起手,指向台阶之上:“小心……”

    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遮住了上方投射下来的亮光。

    塔林小姐猛地抬头。

    通往一楼的台阶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似乎是一个男人,手中还提着一把正在滴血的厨刀……

    “快……快跑…………”

    随着兄长发出的警告声,那道逆着光的人影也举着刀追到地下室,眼看着就要向她劈砍下来——

    “啊————唔唔!!”

    刚冲出喉咙的尖叫被一只大手捂住,伸出的另一只手也被人握住手腕。

    无比真实的触感让塔林小姐瞬间睁开眼。

    她的双眼还没完全适应黑暗,只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躬身站在她的床前。

    “唔唔!!”

    她挣扎的力道更大了,被子下的双腿也跟着乱蹬,只是因为太过恐惧而没能踢到真正想要踢的目标。

    “嘘——爱丽丝,是我……”

    突然,那个黑影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别紧张,是我,快停下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塔林小姐总算停下挣扎的动作,对方也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杰里?”爱丽丝·塔林的双眼开始有些适应黑暗了,不可置信地凑近看清后又立刻后退,抱着被子退到床头,“你、你怎么在这里……”

    “刚刚我没睡着,听到康格里夫先生的房间里传出一点动静……开门查看后发现他正在轻手轻脚地往这边走……”

    门罗先生坐到床边,靠近塔林小姐的同时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我怕他会过来对你做些什么,就跟过来了……果然那家伙不知在你的房门口做了什么,还把你的房门打开了,我弄出点动静才把他吓跑……”

    “什、什——”

    塔林小姐差点惊呼出声,还好她身边的门罗先生眼疾手快,又一次阻止了她的喊叫。

    “嘘,小点声。”男人几乎是用气音说道,“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塔林小姐拉下他的手,不停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这才完全冷静下来。

    但这也只是理智上冷静下来,情感上她还是无法克制地感到一丝后怕。

    “他、他怎么能这样……”塔林小姐一把抱住身边的爱人,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他以前再怎么过分也……他究竟想做什么?!”

    门罗先生赶紧回抱住她,一边拍着塔林小姐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不是有我在吗,没事了……”

    他安慰了塔林小姐许久,直到她的抽泣声慢慢变弱,这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之前人太多我都没来得及问……康格里夫先生是在跳舞时跟你说了些什么吗?你当时看上去不太对劲……”

    塔林小姐的抽泣声明显顿了下,又把头埋进爱人的胸膛:“不,没什么……就是一些胡说八道的东西……”

    “但那些话似乎让你很困扰……”门罗先生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循循善诱道,“这些事你埋在心里总归不舒服……你说出来,让我跟你一起分担好吗?”

    塔林小姐一开始还是不想说,但在他一遍遍的劝说下还是开口了。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侧靠在爱人的颈窝中,塔林小姐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发尾一边把一根头发缠绕到对方的扣子上,断断续续说道:“就是跟舅舅之前说的差不多……说我们不相配,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我的嫁妆什么的……”

    “只是这些?”

    塔林小姐缠绕头发的动作顿了顿,但在黑暗中,被她倚靠着的男人并没有发现这短短一瞬的异常。

    “这些还不够吗?”塔林小姐用力抠了下他的扣子,愤愤道,“他就是想要挑拨我们的关系!”

    见她又激动起来,门罗先生立刻再次伸手把人紧紧抱到怀里。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互相分享彼此的体温,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

    “刚刚……我做了个噩梦……”见身后的男人没有问的意思,塔林小姐有些委屈巴巴地戳戳他的手臂,“你都不关心我一下啊?”

    门罗先生像是刚回过神,低头问道:“什么噩梦?”

    “……我梦到西蒙了……我梦到他死在地下室的样子……”

    似是又见到了梦中的场景,塔林小姐的声音开始颤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抢劫也罢偷窃也好,拿东西就好了,可为什么要杀人啊……西蒙当时该有多疼…怎么能有人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门罗先生依然轻拍着她,只是安慰的话语开始变得有些敷衍:“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真的很害怕,杰里……我看报纸上说那个杀人犯通常并不是一个人作案,他还有一个弟弟经常跟他一起行动,只是那次他的弟弟还因为盗窃关在牢里……”塔林小姐转身看向男人,“如果我们住进那个房t子,他知道后过来报复怎么办?”

    门罗先生渐渐听出她话里的倾向,心脏陡然跳了两下。

    “没事的,我听说那个犯人的弟弟已经死在牢里了……”

    “是吗?可就算这样我还是……那间屋子……我的父亲和兄长都在那里去世,我、我觉得那里有些……”

    塔林小姐摇摇头,似是有些说不下去了:“等离开这里,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住吧……我可以把那处房子卖了,到安全一些的街区租房住……或者也不一定必须在庞纳城,我们可以搬到其他地方……”

    “不——”

    门罗先生拒绝的话刚说出来就立刻闭上嘴,拐了个弯道:“你的顾虑有道理,我们今后也确实去好一点的街区生活更安全……但那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有那么多回忆,就这么卖了也太委屈你了……”

    “我没有关系!”

    塔林小姐突然打断他的话,握住他的手,满眼都是亮闪闪的喜悦:“只要有你在,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已经想好了,格雷郡肯定不行,但南边的立德托郡听说很不错!那边靠近海岸线的几座小镇都很漂亮,即使是冬天也不会很冷,庞纳通往那边的铁路站点很多,也不用担心出门不方便……”

    “所以……你不打算再回庞纳城了?”

    “嗯,不回了。”塔林小姐瘪瘪嘴,“那里空气不好还又脏又乱,也没什么好待的……”

    门罗先生叹息一声,将下巴搁到她的发顶:“那我们之后就有的忙了……卖房子可不是小事,怎样都要回庞纳一趟安排一下……”

    “这个倒是不用那么麻烦,其实上次我回去时还遇到了帕克森太太……你还记得她吗?过去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

    “当然记得,她还住在那儿吗?”

    “是啊,而且她的儿子最近也结婚了,还有了一对双胞胎。”塔林小姐的声音里充满憧憬,“她家有些小,有了小孩难免吵闹……她上次见到我后就提出有意愿租下那栋房子,或者干脆把房子卖给她。”

    “……你同意了?”

    “反正也是空在那里,她既然不害怕,我就直接把钥匙给她了。”

    塔林小姐说得理直气壮:“当时我在门外都听到她孙子的哭声了,小孩子的哭闹声真的很吵,帕克森太太年纪大了,每天晚上睡不好也很难受……她也说了,她手上有一些积蓄,但还不够房价,大概在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筹够钱就能全款买下……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可以先去立德托短租一段时间,顺便看看房子,等帕里森太太的钱到账就可以只在那边买一个房子,之后还能有富余……”

    仿佛是看到了未来的美好生活,塔林小姐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个不停,过了好久才注意道自己的爱人已经许久没应声了。

    “你怎么不说话?”塔林小姐有些疑惑地在他面前挥挥手,小声道,“你怎么了?”

    “…………”

    “嗯……”门罗先生握住她乱挥的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想这么远……”

    “我从小就开始想了,以后结婚后要去哪里度假、生活……”塔林小姐扒着男人的手指,羞涩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吗?”

    “当然想过,但没有你想得这么全面……”

    男人握住她的手,抬头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以后会有时间的……可今天太晚了,你早点睡。”

    塔林小姐刚刚说得兴奋,早就把睡意说没了:“我现在也睡不着,你再陪陪我……”

    “不行,已经一点半了,再不睡你明天可要起不来。”门罗先生坚持道,“我去给你倒杯酒。”

    塔林小姐还是不舍得他:“我这里没有酒……”

    “我那边有。今晚我以为我会睡不着,恰好跟管家要了一瓶。”门罗先生站起身,摸摸她的发顶,“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他态度很坚决,塔林小姐也没办法,只能坐在床上乖乖等他。

    很快,门罗先生就带着一瓶白葡萄酒回来了。

    塔林小姐的房间中备有茶水和杯子,他直接把酒倒到空杯中,再递给不肯下床的大小姐。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即使酒都端到面前,塔林小姐还是娇气地皱起鼻子,抱怨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酒精的味道……”

    “但这对你的身体好。”门罗先生劝道,“这个度数不高,几乎没有酒的味道,就喝一点。”

    “那……那你跟我一起喝。”

    在爱人面前,塔林小姐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拉着他的衣角撒娇道:“你喝我就喝。”

    门罗先生递酒的手顿了下,想了想便答应了。

    他再次走到橱柜前拿出一只杯子,借着外面的月光又倒了一杯。

    “这样满意了吗?”男人带着调侃的笑意,把之前那杯递给塔林小姐,“好了,我的调皮鬼,喝完就赶快睡吧。”

    塔林小姐是真的不喜欢酒,即使白葡萄酒中的酒精含量并不算高,但那股酸中带苦的味道还是让她很难受。

    她本打算一口闷下,但因为喝太快反而被呛到了。

    作为一个体贴的爱人,门罗先生立刻把手中的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去放茶壶的桌前给她倒水。

    塔林小姐就以咳嗽做掩饰,赶紧把杯中剩余的几口倒到门罗先生的杯子里——她的舌头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味道。

    之后她喝了一整杯凉茶才感觉舒服了一些,捧着茶杯抱怨道:“都跟你说我不喜欢这个……”

    “我的错,下次我会找点味道更好的助眠酒。”

    门罗先生看到之前装酒的杯子确实空了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他一口喝完自己杯里的酒,端走三只杯子,擦净上面的酒液,将其中两只按原样放回玻璃橱柜中。又拿茶壶往最后一只杯子里倒了点茶水,并贴心地把杯子放到塔林小姐的床头。

    “这样你感到口渴也不用下地了。”

    他体贴地帮爱人掖好被子后轻声道:“早点睡,明天见。”

    “嗯……明天见。”

    塔林小姐看着他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顿时有些忍俊不禁。

    即使不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令人讨厌的酒确实有一定的助眠作用。

    就在门罗先生离开不久,塔林小姐就感觉困倦袭来,很快便再次沉入梦乡。

    ***

    现在是夏日,外面不到五点就已然天光大亮。

    尽管不太乐意,但仆人们还是在准时从床铺上爬起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谢尔比是最先起床的那批人,五点半就已经衣装整齐地来到厨房,准备开始一天中第一项工作——清理厨房的铁制灶炉。

    按照他们这些“临时工”与子爵府签订的契约,他们要工作到今天早上十点才能等到接他们的马车到来。

    为了不浪费每一枚花出去的铜币,女管家早就在昨天把这些辛苦的脏活累活安排给“临时工”,也好让宅邸中的常驻员工们度过一个轻松的早上。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男仆中最底层的“门童”们。

    早上五点四十五,这些小伙子就要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汤姆就是这样一位小门童,他每天的第一项工作便是用自制的鞋油为二楼的每一位主人和客人擦皮鞋。

    他今天起得有些迟了,导致整个人都有些忙里忙慌。

    还好现在少爷不在家,一般也只有男士的皮鞋需要擦,他昨天数过了,最多只需要擦四双鞋。

    上到二楼后他按照惯例从子爵阁下门口的皮鞋开始擦起,之后是比较靠近楼梯的第一间客房的客人。

    看着这双鞋上的泥点子,门童汤姆不禁感慨这位客人实在是个不讲究的人,但手上的动作没停,立刻就准备解决掉这第二双鞋。

    可很偶然的,他突然感觉哪里有些怪怪的。

    顺着自己的直觉,小门童的头慢慢往左边看去。

    第三位男客人应该就住在第二位客人的隔壁,可这位客人的门外不但没有放皮鞋,门还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

    其实这种事他该当做没看到,不该往里偷看……但人的注意力有时就是不受大脑控制,小门童也是看到缝就下意识往那边探头,却在下一秒瞪大了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门童的尖叫声惊动了整个子爵府,尤其是二楼居住的客人们听得格外清楚。

    波文是第一个跑出来的,然后是距离门童最近的小康格里夫先生。

    小康格里夫先生显然精神不佳,眼下还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穿着睡袍就开门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

    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在看到t跌坐在地的门童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立刻与匆匆赶到的波文一起顺着小门童的视线看去。

    只要稍微调整好一点角度,就能看到门缝后躺着一只苍白的手。

    而顺着那只手看去,他们看到了它的主人。

    塔林小姐的心上人——杰拉尔德·门罗正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一双无神的眼睛睁得很大,与那些往门里窥探的视线对个正着。

    第164章

    164

    二楼发现一具尸体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子爵府。

    李维德特子爵得知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简单整理了一下睡袍就跟随管家来到二楼走廊东侧。

    他来到门口时,波文正在跟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解释着什么,利昂娜也总算换好衣服走出门,正好与子爵阁下在门口碰面,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了那具躺在房间内、死不瞑目的尸体。

    李维德特子爵想要进门确认里面的男人是否真的已经死亡,却被小弗鲁门先生及时伸手拦住。

    “我不建议您现在靠近他。”

    利昂娜环视一圈后提醒道:“其他人也一样,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在本地治安所的人到来前都不要进这间房。”

    “可一旦他还活着……”

    “门罗先生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开,露出的皮肤上也出现尸斑。”

    挡在门口的波文突然开口道:“虽然还没有进行正式尸检, 但我看到的尸斑颜色不算浅, 至少已经死亡四小时……”

    “你骗人!!”

    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女人惊恐的厉喝。

    没过多久,众人便看到塔林小姐穿着睡裙飞奔过来,速度之快连后面的女仆都没能跟上。

    她带着一股冲劲、尖叫着推开所有挡在她身前的人,尽管最后还是被波文的手臂挡住没能冲进屋,却也清晰看到了屋内的场景。

    男人青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大,睁大的眼珠无声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似曾相识的场景瞬间唤醒了塔林小姐昨晚刚做过的噩梦,让她顿时愣在原地。

    她突然不再大喊大叫,李维德特子爵便要趁机把人拉走。可手刚握住外甥女的肩膀, 对方就像是被抽走灵魂般, 直接身体一软晕倒在地。

    这下现场更是乱了套。

    直到管家下楼找来几个帮手,女仆们手忙脚乱地把塔林小姐抬回房间现场才慢慢安定下来。

    事已至此,李维德特子爵也没有其他办法, 只能让管家安排人手去最近的治安所报案。

    趁着治安所的人还没来,大家都抓紧时间回屋换好衣物。已经换好衣服的小弗鲁门先生主仆则与男管家一起负责看守案发现场,以防有人趁机进入房间。

    尽管在场没有一个人说, 但有一点大家是心知肚明——如果这桩案子被定性为谋杀,那昨晚居住在这栋宅邸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居住在二楼的主人和客人们。

    毕竟除了男女管家拥有单独的房间, 其他仆人都是好几人住一间房,如果有人做出奇怪的举动很容易会被同屋的其他人发现。

    且从作案动机出发,所有仆人们都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门罗先生”,比起二楼那些对门罗先生各怀看法的主人和客人,他们的嫌疑实在不大……

    利昂娜这么想着,转头看向身边站姿笔挺的男管家。

    子爵宅邸的男管家看上去与子爵阁下年纪相当,甚至更大一点,大概五十多岁快六十岁了。

    与这个年纪大部分的马黎男人一样,他可以尽力维持住自己的身材和体态,但无法阻止头顶变得越来越清凉。

    男管家敏锐地察觉到一旁射来的视线,带着疑惑向小弗鲁门先生看过来。

    “治安所的人来之前我想问一下……昨天晚上就寝前,您是否在整个宅邸中巡视了一圈?”利昂娜委婉问道。

    管家立刻意识到小弗鲁门先生真正想问的事,答道:“是的,昨晚在所有仆人结束后我按照惯例在一楼、二楼和地下室都巡视了一遍。”

    “昨晚我睡得早,二楼其他人在临睡前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吗?”

    这个问题让管家思考了片刻,又摇摇头:“没什么不寻常的……昨天子爵阁下和客人们都很疲惫,侯爵夫人说自己有些头痛,问我要了一小杯白兰地,子爵阁下也在临睡前喝了一杯……门罗先生看到我给子爵阁下送酒,便也跟着要了一瓶白葡萄酒……”

    管家顺着门缝指向房间内放在桌面的酒瓶:“应该就是那瓶。”

    利昂娜跟着往里看了一眼,点点头:“希望您还记得具体时间。”

    “正好是十二点,那时候一楼的座钟响了,我记得很清楚。”

    “之后没有其他人再提出要求了吗?”

    “没有,给门罗先生拿完酒后我就回到一楼开始巡视,结束时我看了眼表,正好是十二点半。”男管家说道,“我可以保证,在这段时间我并没发现什么异常。而且当时二楼所有房间和走廊的灯都熄灭了,我以为所有人都已经就寝……”

    利昂娜点点头,对此倒并不感到意外。

    经历过昨晚那场晚宴后不管是主人还是留宿在宅邸中的客人都十分疲惫,连她也一样,几乎是头躺到枕头上就快速入睡了。

    可看看现在这具尸体:门罗先生的鞋子还穿在脚上,身上也穿着晚宴上穿过的白衬衫和西裤,只是没穿马甲也没打领结……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而且这种门开了一条缝,手还往前伸的姿势不禁会让人联想出他想要出门求救、却当场毒发倒地的全过程。

    由于治安所的人还没来,利昂娜也不好先上前翻动尸体,最多只能蹲在门口观察。

    突然她的视线停顿了一下,又在男管家诧异的目光下单膝跪地,几乎是以趴伏的动作靠近尸体。

    波文早就习惯了雇主突如其来的古怪举动,知道她这必然是发现了什么,也跟着凑过去:“您在看什么?”

    利昂娜看到了一根头发,准确说是一根姜黄色的长发,正缠绕在门罗先生的衬衫扣子上。

    这件新衬衫是侯爵夫人昨天刚刚送给他的,裁缝那边不会出这样的疏忽,把自己的头发留在客人的衬衫上……那就只能是昨晚晚宴开始后弄上的。

    这样长度的长发肯定不属于男人,而昨天唯一能让男人与女人发生肢体接触的场合就是舞会。但因为门罗先生并不会跳交际舞,所以一整晚都跟在塔林小姐身边。

    塔林小姐正有一头偏橘黄的姜黄色长发……不过令这件事显得更加诡异的是,这颗钩住女士头发的扣子相对靠下,是靠近腹部的位置。

    整个晚宴期间、包括塔林小姐在晚宴彻底结束后因情绪激动晕倒时,门罗先生都穿着得体的舞会礼服。

    那是包括衬衫、马甲加外套在内的经典三件套。而根据利昂娜的目测,那颗勾着头发的扣子应该是会被盖在马甲下的那几颗扣子之一,按常理说怎样都不会勾到女士的头发……

    “…………”

    “不,没什么。”

    利昂娜站起身,顺手整理了下衣服褶皱后对波文道:“我去跟侯爵夫人打个招呼,你在这里好好守着。”

    ***

    另一边,从贴身女仆那里听说了外面发生的事后莱勒科侯爵夫人也感觉自己快疯了。

    她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可谁又能想到呢?

    无可否认,她当初来到这里确实是想要赶走那个试图拐走教女的穷小子,让这个不稳定因素彻底消失……可全知全能的父神和圣母能够明白,她真的没想让对方以这种形式消失啊!

    得知门罗先生的死讯后,她便想要去看看教女的情况。

    可爱丽丝·塔林在苏醒后就一直在哭,不管谁在身边说什么都没有用,完全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塔林小姐的门被敲响,小弗鲁门先生出现在门后。

    女仆们眼睁睁看着这位小绅士表情严肃地走到侯爵夫人身边,俯身在对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立刻使侯爵夫人面色大变。

    “……你们都出去,这里不需要留这么多人。”

    一直态度温和的侯爵夫人一反常态地板起脸,对室内的其他佣人发号完施令后又看向自己的贴身女仆:“艾玛你也出去。看好门,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侯爵夫人发话了,聚在屋中的佣人们t只能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快速退出房间。

    很快,室内只剩下塔林小姐悲伤的痛哭声。

    “停下吧,爱丽丝!”

    耐心等最后一位女仆关上房门,侯爵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地上前两步,把趴在床上的塔林小姐拽起来。

    “我真的太惯着你了……你怎么能做出这么……这种不顾脸面的事!”侯爵夫人最后还是没能把“不要脸”一词直接说出,但语气已是利昂娜从未见过的严厉,“你居然敢在半夜和男人私会……你知道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你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吗?!”

    “名声名声……您难道只在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被拽起身的塔林小姐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地哭喊道:“他可是死了啊!死了!您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那所谓的''名声''——”

    利昂娜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在两人高分贝的喊话中震了震,见侯爵夫人还要继续,赶紧伸手把两人隔开。

    “好了好了,既然塔林小姐不在乎名声,我们就聊聊名声之外的事。”小弗鲁门先生给侯爵夫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身看向爱丽丝·塔林,“首先塔林小姐,我要先向您陈述一下我刚刚的发现——我在门罗先生衬衫上的纽扣上发现了一根女士的长发。根据它的颜色和位置,我基本可以确定那是属于您的头发,且是在昨晚大家都入睡后勾上的……关于这点,您是否有想要反驳的地方?”

    即使这都是自己之前做过的事,但被旁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塔林小姐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没错,昨晚他是来找过我……”

    塔林小姐扬起布满泪痕的脸,承认道:“但那也是有原因的!他不放心我,这才会悄悄跑过来……我们什么都没做!”

    利昂娜静静等她说完,这才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我怎么记得?”面对这位她十分讨厌的年轻绅士,塔林小姐的语气堪称恶劣,“我们说了好一会话,我只记得他走的时候说''已经一点半了''…… ”

    利昂娜微微颔首,又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

    “现在是早上六点二十八分,按照你的说法,距离他离开你的房间只过了五个小时。”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算术题,塔林小姐毫不犹豫的点头:“是这样……”

    啪——!

    随着一声清脆的机械卡扣声响起,利昂娜手中的怀表已经被她单手合上。

    “您大概并不知道,一个人死后形成的尸斑和尸僵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在正常情况下,验尸官可以结合当天的气温和气候,直接从尸体呈现出的迹象推断出死者的死亡时间。”

    “现在还没有进行具体的尸检,但单看门罗先生身上呈现出的尸斑颜色,我们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他的死亡时间不会小于四小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利昂娜看向还一脸茫然的塔林小姐,吐出的话缓慢而清晰。

    “你是目前已知的、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她沉声道,“他在见过你不久后就以那种姿态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你觉得,治安所的人在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想?”

    第165章

    165

    利昂娜的一句话让爱丽丝·塔林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她的大脑足足空白了十几秒, 苍白的嘴唇嚅动许久才吐出一个音节。

    “什么……”

    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便也顺畅很多。塔林小姐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怒意,高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已经想到了,不是吗?即使我们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但治安官们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利昂娜的表情没有变,依然用平静低缓的声音道,“我希望你能意识到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很糟糕了,塔林小姐,如果治安官没能从其他地方找到线索, 你这个最后见过门罗先生的人会成为嫌疑最大的嫌疑人。”

    “……不, 这不可能!”

    侯爵夫人总算听懂了利昂娜的暗示,立刻转换位置挡到了教女的面前:“爱丽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这绝对不可能!”

    “还请您冷静一点,我没说是塔林小姐做的,只是说这样下去她极有可能会遭到怀疑。”利昂娜耐心解释道,“为了节省办案时间,也是为了塔林小姐的名声着想,我希望我们都能尽快冷静下来……尤其是塔林小姐,为了能尽快找到门罗先生的死亡原因,我希望你能认真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塔林小姐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 脑子本就乱糟糟的,被小弗鲁门先生这一段接一段的话说得更是感觉脑袋有些不够用。

    再加上教母也在旁边劝说,她很快便糊里糊涂地点头答应, 开始断断续续说起昨晚的经历。

    可还不等她讲完开头,对面的小弗鲁门先生再次出声打断她。

    “不好意思,我必须确认一下——你刚刚说是康格里夫先生昨晚先到了你的房间门口,鬼鬼祟祟想做些什么,但被尾随的门罗先生发现并弄出动静将其吓走……”利昂娜重述了一遍塔林小姐的证词, “然后门罗先生发现你房间的房门开了一半,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这才走进来查看,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这有什么问题吗?”

    塔林小姐的语气有些差:“你还要不要我继续说?”

    利昂娜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微微颔首,比出一个手势:“请继续。”

    之后塔林小姐便详细说了遍他们说过的话题,包括自己昨晚做过的梦,以及对两人未来生活的畅想。

    “……明明都说好了,我们明明都……”说到最后,塔林小姐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到手掌中,抽泣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先是西蒙然后是杰里……这是为什么啊……”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侯爵夫人之前升起的怒火又变为心疼,此时只能把教女抱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利昂娜在听过完整的经过后并没有立刻发问,而是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后,脚步停在塔林小姐房间内的那张圆形桃木桌前。

    这张木桌上铺着一块与房间整体很相配的漂亮桌布。可大概是昨晚的情况太混乱,再加上今早又出现了突发情况,佣人还没来得及收拾,茶壶底部将桌布挤出好几条褶皱,显得整张桌子都有些凌乱。

    塔林小姐这间房间足够大,是卧室,也兼具起居室和书房的作用。

    房间中除了好两个书架,靠墙角的对方还有一个立式橱柜用来存放塔林小姐专属的茶具和餐具——圆桌上的茶壶显然就是从那里拿出来的。

    此时那有着透明柜门的橱柜半开着,里面四只茶托中放置着三只茶杯。

    利昂娜转身看向塔林小姐床前的床头柜,很快锁定了最后一只茶杯的位置。

    橱柜中的茶杯都是倒扣在茶托中,但其中两只的杯把朝向外侧,看起来就像是被人随意放回去的……结合塔林小姐所说的场景,确实有人来到她的房间,用这里的杯子与她喝了一杯。

    可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门罗先生的举动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首先是他进入房间的“理由”。

    尽管塔林小姐言之凿凿,但她所知道的也只是门罗先生昨夜告诉她的,她并没有真正看到卢克·康格里夫先生进入她的房间。

    现在门罗先生已经死了,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小康格里夫先生是疯了才会承认自己曾在半夜来过塔林小姐的房间——因此,这句话的真伪只能暂时画上一个问号。

    其次,如果仅仅是为了陪爱人喝一杯助眠酒,门罗先生为什么要在喝完酒后把其中两只杯子放回橱柜?

    利昂娜思索片刻,再次走回塔林小姐身边道:“我记得你刚刚说,门罗先生昨天为你倒的葡萄酒是他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的?”

    “是,他说那是他昨晚跟格里梅特先生(管家)要的……”

    这点倒是跟之前管家说的对上了,利昂娜便挑出重点问道:“那酒你喝了,但因为呛到了,你把剩下的半杯倒到门罗先生的杯子里,是这样没错吧?”

    “是、是这样……”塔林小姐似乎意识到她的意有所指,立刻摇头道,“不可能是酒的问题,那酒我也喝了啊!”

    查酒有没有毒倒不是难事,那瓶葡萄酒应该还在门罗先生的房间里,到时候交给治安所检查一下就知道了……不过如果t是酒里下毒,之后还把有毒的酒放在被害人房里未免有些太直接,利昂娜直觉他们并不能从那里查出什么。

    利昂娜的视线不由停在放置在床头柜上的那半杯茶水上,慢慢眯起眼。

    思维陷入混沌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些动静。

    远处一辆马车正往子爵府的方向飞速驶来,很快便在门口停下,从上面跳下四五个人。

    比她想象中的要快很多,治安所的人已经到了。

    ***

    李维德特子爵府所在的区域属于格雷郡之下,南希尔地方治安所的管辖范围。

    之前为了快点把消息传出去,管家特地选了一位会骑马的车夫快马加鞭去电报站送信。

    而南希尔治安所反应也很迅速,当地警司得知凶案发生地点是在一位子爵家中,为表重视,直接把自己的手下最得力的下属——库珀督察派了过来。

    库珀督察是位相当年轻的治安官,看外表应该只有二十多岁,是个五官端正、精神抖擞的小伙子。

    只是身高稍有不足,比利昂娜要矮上小半个头,站在高大的子爵身边便显得更矮了。

    “督察”的职位并不低,尤其是小地方的治安所中的督察基本算是二把手,以他现在的年龄可以说是年轻有为了。

    不过利昂娜也隐约记得,格雷郡的最大领主——格雷侯爵也姓“库珀”,就是不知道两者是否是同一个“库珀”……

    不等利昂娜分析出个所以然,那位年轻的督察已经健步如飞地走入门厅,开始与李维德特子爵进行简单的问候。

    李维德特子爵又向他介绍了一下身边的小弗鲁门先生,也简单说了下现在子爵府中的情况。

    从动作和语速能看得出来,库珀督察是个相当急脾气的人。他对作为访客的小弗鲁门先生并不感兴趣,只是与后者握了下手便松开。

    等跟随在身后的警员和验尸官全部到齐,立刻带着人一起往宅邸的二楼走。

    “我们收到的电报上并没有说细节,还劳烦您帮我介绍一下死者的身份。”

    库珀督察一边走一边掏出自己的随身记录本,向李维德特子爵询问道:“他也是您的客人吗?”

    子爵:“……算是吧。他叫杰拉尔德·门罗,是我养子和养女儿时的朋友……”

    子爵阁下把之前在晚宴上的介绍词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遍,自然也算是隐瞒了门罗先生与塔林小姐的真实关系。

    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毕竟按照审查重大案件的流程,治安所早晚会请塔林小姐单独谈话。而以塔林小姐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隐瞒她与门罗先生之间的关系。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心虚,李维德特子爵这段陈述说得十分僵硬,敏锐的督察当即察觉到他的异样。

    上楼梯时利昂娜一直跟在两人身后,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库珀督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子爵。没当面拆穿,只是低头在本子上记录了些什么。

    等来到二楼,得知现场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后他显然放松了一些,随后立刻安排手下的人行动起来。

    验尸官开始进行初步尸检,三名警员们也分散开来,一人选定一间客房后便开始搜查。

    首先要接受搜查的就是死者门罗先生的房间,以及住在他左右两边的、小弗鲁门先生和小康格里夫先生的房间。

    这点利昂娜早有预料。尽管有些突然,她还是摆手示意警员随意搜查。

    小康格里夫先生也有些惊讶,但同样对此没什么意见。

    亲身经历了纽克里斯地方治安所的乱象,能看到这么可靠的地方治安官利昂娜着实感到十分欣慰,也对这位年轻的督察产生了更多期待。

    库珀督察并不知晓小弗鲁门先生心中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他也并不是很关心。

    他的行事风格向来是不浪费一分一秒。不等手下们搜出什么,他已经率先在案发现场简单转了一圈,并亲自翻找起尸体上的线索。

    尸检的第一步都是脱衣服。门罗先生的尸体已经开始出现尸僵,他们需要尽快把衣服脱下来。

    在给门罗先生脱衣服的时候,细心的督察便发现了那根缠绕在衬衫扣子上的、明显不属于男人的长发。

    他与验尸官对了个眼神,解开扣子的同时也没有把头发扯下来,让其继续安静地留在衬衫扣子上。验尸官则将其整齐叠好,作为证物小心放到一边。

    门罗先生身上的东西不多,库珀督察翻找半天也只在他的裤兜里找到一盒火柴和半盒卷烟——不过也能理解,一般人来参加晚宴也不会带什么行李。

    他把卷烟从纸盒里倒出来,发现里面都是自制的卷烟[*1] ,烟丝也是很廉价的烟丝,底部居然还躺着两只抽到只剩一半的卷烟,大概是为了重复利用里面的烟丝才没有扔掉。

    看来这位“门罗先生”的经济条件并不算太好。

    库珀督察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走出房间后向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门童招招手,询问他发现尸体的具体过程。

    子爵家的门童,或者说这些厅堂小工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们的床大多都收纳在通道上的架子上,晚上就寝时直接把简易床拉下来。

    有些人被安排在睡在佣人通道上,有些人则睡在雇主的工作室。

    如果有盗贼想要进入工作室盗取财物,首先要先解决睡在工作室中的厅堂小工——换言之,他们就是雇主们的人肉报警器。 [*2]

    “我、我今天起得有些晚,快到六点了……我上了二楼后先去擦了子爵阁下的鞋,然后是康格里夫先生的……”门童汤姆不停吞咽着口水,说出自己早上的经历,“我、我还没开始擦,结果就看到、看到旁边的门开了一条缝……”

    尽管他说得断断续续,但总算把该说的都说清了。

    库珀督察认真记下他说的话,又扫视一圈周围的人,开始挑选第一个单独问询的目标。

    而在一群严肃的脸庞中,利昂娜那张始终带着浅笑的脸实在过于明显。

    碰巧与之对上视线后还朝自己微微颔首,实在是想不注意到都难。

    “……伯爵阁下,不知是否能耽误您一点时间。”

    库珀督察率先向小弗鲁门先生发出邀请:“我希望单独与您谈谈。”

    这也是利昂娜期望的,就要点头答应时突然被一道惊呼打断了。

    “长官!”

    其中一位负责搜查的警员匆匆走出房间,附在库珀督察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并展示了自己手中的东西。

    库珀督察看清那东西后面色一变,接过后快步走到凶案现场与验尸官又确认了什么,转身返回后竟直接换了一个审问对象。

    “卢克·康格里夫,是吗?”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呆愣的小康格里夫先生,冷声道:“请跟我来一下,有几件事我需要单独询问你。”

    第166章

    166

    库珀督察这样的反应,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是那个负责搜查的警员是从卢克·康格里夫先生的房间里搜到了什么。

    可当事人小康格里夫先生的表情也与他人一样诧异,且只有诧异,利昂娜怎么看都没从那双呆愣的眼神中看出任何心虚或畏惧。

    当然,一个人的情绪表现并不能当作证据。在治安所待的时间长了,库珀督察见过太多会演戏的犯人。

    在子爵阁下的安排下,小康格里夫先生当即被年轻的督察带进另一间空置的客房中,开始单独问询。

    “先说说你与死者门罗先生的关系吧?”

    关上房门后,库珀督察并没有立刻提到案情,反而是按照流程抛出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你们过去认识吗?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小康格里夫先生:“昨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对他了解不多。”

    “他不是本地人?”

    “不, 他是爱丽丝和西蒙来子爵府前交的朋友。据说他们两家小时候是邻居,之后也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库珀督察对子爵家那两位姓“塔林”的养子养女也有一定了解,“嗯”了一声,继续道:“十几年没见也算是陌生人了,怎么会受邀参加昨晚的晚宴?是子爵阁下邀请他来的?”

    “……这个我想你应该去问子爵阁下。”小康格里夫先生的声音有些僵硬,“我刚从南陆回来,并不清楚这些。”

    康格里夫家算是附近一个小有名气的乡绅,虽然不如李维德特子爵家,但在南希尔附近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两家关系很好也是众人皆知。

    而在乡下,有知名度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一年多前,康格里夫家的小少爷向子爵的养女求t婚、结果惨遭拒绝的事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南希尔, 库珀督察自然也有所耳闻。

    后来也许是因为经常在学校和社交场合被人明里暗里地调侃,这位小康格里夫先生干脆从大学休学去了南陆,直到现在才回来,一回来就应邀来参加子爵家举办的社交晚宴……这实在容易让人产生其他联想。

    而死者门罗先生又恰恰是爱丽丝·塔林过去的朋友,看子爵刚刚那吞吞吐吐的样子,也许两人的关系没有“朋友”那么简单……

    库珀督察这样想着,面上只是理解地点点头:“昨天晚宴期间,这位门罗先生是否跟其他人产生过冲突?”

    小康格里夫先生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个问题,回答时表现得相当坦然:“我跟他发生了点口角。这个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吵两句嘴也算不上冲突。”

    “我能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只是出于朋友的情谊,提点了一下爱丽丝,让她提防点她那位''来自过去的朋友''……不过爱丽丝那时听不进去,我们发生了点争执。门罗先生看到也跑过来,之后我们就吵了两句。”

    “看来你对杰拉尔德·门罗的印象很差。”

    “他们十几年都没有任何联系,偶然相遇后他就立刻开始讨好爱丽丝……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另有企图吧?”

    青年微扬起下巴,底气十足道:“不过我们也只是吵了两句而已,也没发生什么肢体冲突,这点你可以去问其他人。”

    库珀督察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你提醒塔林小姐,只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

    “当然。”青年毫不犹豫地答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就算我们没有……就算出于我们两家祖辈的情谊,我也会提醒她。”

    库珀督察没说什么,只微微颔首后继续道:“那么,来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过夜吧。”

    “其他宾客,比如弗鲁门阁下是因为他并非本地人,所以会在晚宴后选择留宿。你家就在本地,且距离这里并不算远,昨晚为什么要在这里留宿?”

    说到这个,小康格里夫先生脸上有些不自然:“我昨晚喝醉了,只隐约记得是管家把我送到客房休息,后来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说实话,我也是今早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在子爵府睡了一夜……”

    库珀督察:“你的意思是,你在昨晚喝醉后就失去了意识,直到早上苏醒都没有离开过房间一步,是吗?”

    小康格里夫先生:“是的。”

    库珀督察眼眸向下,视线在他脚上的皮鞋上扫过,继续问道:“昨晚你是否听到任何动静?”

    “没有,先生。我睡得很沉。”

    “''真的''没有吗?”库珀督察注视着对面的青年,咬着重音问道,“我必须强调一点,就算我们现在没有坐在治安所的审讯室里,可如果你在我面前说谎,之后又被发现,治安所一样可以以伪证罪起诉你。”

    小康格里夫先生的眸光闪了闪,却也没有退缩,坚定道:“这就是事实,我没有说谎。”

    库珀督察点点头,终于把那个一直握在手中的东西亮出来。

    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棕色玻璃小瓶,加上端塞着的软木塞也只有不到十厘米。

    光滑的瓶身上并没有贴任何标签,也因此,在明亮的白天可以隐约看到药瓶底部还有几滴液体和两个通体纤细、尾部微弯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野兽的细牙……

    “这是从你房间中的垃圾桶里找到的,经过验尸官的观察,他认为里面存放的是一种毒蛇的牙,而且是南陆特有的一种前沟牙类毒蛇——阿斯庇德。而很巧,受害者尸体呈现出的状态也很像是中了蛇毒……”

    库珀督察意味深长地看向对面的青年:“我记得,你是最近刚从南陆回到马黎的吧?”

    由于地理和气候因素,整个旧大陆的西部包括马黎王国本土基本没有什么毒蛇。

    马黎本岛上唯一的一种有毒蛇类是蝰蛇,可这种蛇属管牙类,与发现的这根前沟牙类的蛇牙并不一样。

    比较有名的前沟牙类毒蛇是海蛇和眼镜蛇。

    前者根据名字也知道是生活在海中,后者则是广泛分布很广,南陆东陆和新大陆都发现过它们的踪迹,但西陆和马黎本岛内从古至今都没有这种蛇出没的记录。

    尤其是在南陆,由于这种蛇类随处可见。许多前往南陆的冒险者都被它们袭击过,因此死亡的也不在少数。

    而阿斯庇德蛇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种——它们体型较小,擅长隐蔽且攻击性极强。尤其是它们的蛇毒,据说一滴就足够让五六人丧命。

    小康格里夫先生是这座宅邸中唯一一个去过南陆,而且还是最近才从那边回来的人。再加上他留宿的理由,以及受害者就住在他隔壁等等原因,实在是想不让人怀疑他都难。

    “……你不会就因为这个就认定我是杀人凶手吧?”

    小康格里夫先生的脸上依然不见慌张,反而抱起手臂道:“就算马黎岛上没有这种毒蛇又怎样?黑市上卖什么的都有!况且我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也许这东西早在我来之前就被人扔到垃圾桶里了呢?而且这房间的门又没锁过,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跑进来栽赃?”

    库珀督察定定看着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你确定,你昨晚从醉酒睡着后直到早上都没有醒,这期间始终没出过房门,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是是,我都说过好几遍了!”小康格里夫先生被他重复的问题搞得不耐烦起来,态度也跟着差了不少,“我只要睡着就很少会在天亮前醒,这难道也犯法吗?!”

    “您不要激动,我也只是按程序确认证词的准确性。”

    库珀督察对守在门口的警员比出一个手势:“去请管家格里梅斯先生进来。”

    有他的口令,子爵府的男管家很快站到了两人的面前。

    库珀督察:“听说昨天晚上康格里夫先生喝醉了,是你安排人手把他送到客房休息的?”

    管家:“是的,是我和另一位男仆一起将康格里夫先生送到了客房。”

    “你亲自跟过去了?”

    “是。”管家恭敬道,“需要我把另一位男仆叫来问话吗?”

    “这样更好,麻烦你了。”

    管家向警员说出那男仆的名字,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仆走进房间。

    “我只有一个问题,请两位仔细回忆后作答。”库珀督察看着管家和男仆,刻意放慢语速问道,“昨晚你们将喝醉的康格里夫先生放到床上后,有谁帮他脱鞋了吗?”

    这个问题让管家、男仆和小康格里夫先生齐齐愣住。

    像是想起什么,后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没有。”

    管家与男仆对视片刻,见对方也是摇头,立刻否定道:“我们没有为他脱鞋。”

    “之后呢?你或者其他佣人进入过他的房间吗?”

    “我保证没有。”涉及自己的专业性,管家顿时站得更直了,“没有经过允许,我们不会擅自进入客人的房间。”

    库珀督察对此并不意外,对两人客气地点点头:“感谢配合,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

    管家行礼后退出房间,房门关上,一时间室内的二人都没有说话。

    小康格里夫先生半低着头,如石雕般站在原地。

    如果不是他还在呼吸和眨眼,旁人说不定会以为他中了什么定身的巫术。

    库珀督察静静看着他明显增加的眨眼频率,最终还是率先打破寂静。

    “刚刚那位门童可是说过,他是在''准备擦你的鞋''时发现隔壁的门开了一条缝,继而发现尸体,说明当时你的鞋就放在外面。”他再次用重音强调了自己的重点,“子爵宅邸中的佣人没有帮你脱鞋,你刚刚也说你一直从昨晚睡到今早,那这双鞋究竟是怎么自己跑到门外的——希望这次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167章

    167

    小康格里夫先生被单独叫走后, 聚集在二楼的人们也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中。

    库珀督察态度突变足以说明很多问题……连迂回有不迂回一下,直接把人叫走,那一定是搜出了非常重要的证据。

    利昂娜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到案发现场门前,恰好看到里面的警员和验尸官已经把门罗先生脱光了。

    那件扯上塔林小姐头发的衬衫被人整齐叠好并放在一边,想来他们也注意到了那根缠t在扣子上的长发……而更让利昂娜在意的是,验尸官从工具箱拿出了一把造型奇怪的剪子。

    利昂娜正在想那是做什么的,就见验尸官娴熟地按压着把手往上一推,直接在尸体的头发中剃出一块“空地”。

    她从未见过这种工具,惊讶地睁大眼, 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更加靠近房门。

    但她的动静很快引起房内二人的注意。

    也许是觉得脱光的尸体不该被人看到, 也许是觉得无关人士不能看验尸过程……总之,站在门内的警员看到利昂娜在往这边探头探脑时立刻站起身,干脆利落地关上门。

    随着“砰”的一声响,房门彻底阻隔了所有人窥探的视线。

    利昂娜有些尴尬转过头,立刻对上了波文充满无奈的眼神。

    “我就是有些好奇……”利昂娜轻咳一声,小声解释道,“这边验尸官剃头的工具我没见过,感觉比剃刀好用。”

    现在大部分验尸官都是用剃刀给尸体剃头, 以便检查头部是否有被忽视的伤口。

    但剃刀这种东西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好, 一些手笨的医生很容易剃不干净或者不小心伤到尸体的头皮,进而导致线索被破坏。

    相比之下,刚刚验尸官手中那个新型剃头工具实在方便太多了。

    李维德特子爵作为本地的贵族, 虽然并没有去当治安官,但对本地治安所的情况也多少了解一些:“那是近些年在理发店流行起来的东西, 叫推子剪。库珀督察见到后也觉得这个用来剃头更方便, 就把这个道具推荐给了本地的验尸官,发现确实好用后又向上推广了一下……庞纳那边我不知道, 但现在整个格雷郡的验尸官都会用这个。”

    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工具,但能这么快推广到整个郡的所有治安所,这样的效率与利昂娜印象中的地方治安所可不太相符。

    大概是看出她的困惑,子爵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个是这东西确实好用……而且库珀督察的祖父,库珀爵士是格雷侯爵的弟弟,想要在格雷郡推广开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利昂娜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再次向子爵阁下道谢。

    两人闲聊间,被当作临时审讯室的客房门开了,一名警员从里面走出,请站在子爵身边的男管家进去一下。

    男管家走后不久又叫进去了一位男仆,可小康格里夫先生始终没有出来,这让李维德特子爵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此时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后辈——卢克·康格里夫大概真的与这桩人命案有关。

    比起从他房间里搜出“某个东西”,更要命的是他确实有作案的动机。

    要知道,就算现在各国的法律都禁止公民私下进行决斗,但这种已经持续几百年的风潮也并非那么容易禁止。

    马黎王国内还算好的,旧大陆那边不但男人经常决斗,女人间的决斗也屡见不鲜……而情感问题往往是这项古老活动的导火索。

    即使是子爵阁下也无法确定,卢克·康格里夫是否会因为一时冲动做出这种蠢事。

    看着子爵阁下凝重的表情,利昂娜大致也能猜到他的想法。

    其他人还不知道,可她之前从塔林小姐那里得到了点额外信息,知道小康格里夫先生昨晚确实有可能出了门,且被死者门罗先生看到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门罗先生的污蔑,是他抹黑“情敌”的手段……可之前那位门童的证词也让利昂娜意识到一丝异常,并且随着管家被叫走时达到顶峰。

    昨晚正是管家与另一名男仆将小康格里夫先生带到客房的,这时候把管家叫进去问话,一定是库珀督察对小康格里夫先生的“某些证词”产生了怀疑。

    脑中的想法还没整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管家和男仆已经从房间中出来了。

    男仆很快离开二楼,管家则是被李维德特子爵叫到一旁,向他询问里面的情况。

    听着管家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自己与库珀督察的问答,利昂娜敏锐地捕捉到“鞋子”这一关键词,立刻明白她与里面的年轻督察确实想到了一块。

    这个小细节也许不能证明卢克·康格里夫先生昨夜出过门,但至少可以证明他在昨晚醉酒后却确实醒过一次。

    半夜醒过来,把需要擦拭的皮鞋放到门外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之前在这种小事上说谎,那就非常容易引人怀疑了。

    他在隐瞒什么?难道门罗先生说的是真的,小康格里夫先生真的在昨夜趁着无人走出了房门?

    顺着这条线思考,也许他真的在塔林小姐的房间中做了些什么也说不定……

    “你怎么上来了?!”

    突然,利昂娜被管家的一声不大不小的厉喝唤回神。

    与此同时,站在子爵身边的男管家也大步从她身前走过,径直走到楼梯口,拦住一名女仆责问道:“谁允许你上来的?”

    那女仆似乎有些害怕地瑟缩了一下,帽子下露出的一缕黑发也跟着颤了颤,小声解释道:“到打扫的时间了,这边的楼梯还没有清理……”

    “现在不需要打扫卫生。”管家打断她的话,低声命令道,“不但是这里,告诉帕里太太(女管家)其他地方也先不要清扫,等治安所的人离开再说。”

    那女仆赶紧点点头,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似是不经意地朝二楼廊道里瞥了一眼,这才拎着清扫桶快步走下楼。

    别说利昂娜,连波文都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正是半天没见的谢尔比。

    “她这是在做什么?”高大的男仆俯下身,在雇主耳边问道,“来打探消息?”

    “…………”

    “或者,引起''谁''的注意。”

    利昂娜摸摸下巴,突然对波文道:“你去看看,也许她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

    身份有时很方便,但有时也是限制自由的枷锁。

    比如现在的利昂娜,如果作为宾客的她直接去寻找身为女仆的谢尔比问话实在太惹人注目,会给双方都带来不少麻烦。

    而波文就不同了,作为仆人的他想要去楼下找一位女仆说话,就算被人看到也容易编造理由。

    得到指令的波文应声离开,很快便在一楼找到自己的目标——主要是谢尔比站着的位置很显眼,一下楼就看到对方站在楼梯旁,明显就是在等待他。

    黑发的女仆已不见刚刚的胆怯神色,只给波文使了个眼色便走向楼梯侧边的阴影处。

    老实说,在第一次从利昂娜口中知道“谢尔比”这个名字开始,波文就对这个人产生一种隐约的敌意。

    就算利昂娜说对方也有把柄在她手里,可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要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他和姨母梅太太多年蒙受老怀特伯爵和伯爵夫人的恩惠,又是从小看着利昂娜长大的人,所以就算豁出前程不要也会站在她这边……

    可谢尔比呢?一个来历不明的秘密情报机构的成员,谁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的承诺?

    但利昂娜偏偏就信了……

    波文无法改变雇主的想法,只能时刻提醒自己多提防对方一些,最好是能找出那人言行中的破绽,免得利昂娜以后在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身上栽跟头。

    波文眼神中的不善实在太明显,作为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谢尔比自然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提防。

    但他现在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等不到紧张兮兮的波文走到近前就率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快速道:“二楼的事我都听说了……请转告弗鲁门阁下,卢克·康格里夫昨晚会留宿另有原因,但并非为了杀人。”

    波文闻言愣了下,条件反射般问道:“什么原因?”

    “我不能说。”

    谢尔比警惕地观察一番四周,强调道:“您只需要把我的原话转述给弗鲁门阁下就可以了,他会明白。”

    说罢,黑发的女仆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提起桶后快步向佣人大厅走去。

    波文不明所以地回到二楼,将自己得到的消息转告给利昂娜,却见自己的雇主突然笑了。

    “你看,做人还是真诚一些好。”利昂娜颇有些得意地拍了下手,“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对手好多了,你说对吧?”

    波文:…………

    波文:“所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呀,这就不好说了。”

    利昂娜在唇前立起一根手指,愉悦地弯起眼睛:“别人这么信任我,我也得对得起这份信任不是吗t ?”

    正在主仆二人贴着墙边说悄悄话时,临时审讯室中突然传出一阵骚动,隐隐能听到一个男人的怒吼。

    李维德特子爵忍不住往房间的方向走了两步,又迫于对库珀督察的信任生生在房间门口停住脚步,不知是该进去还是放任里面的人继续。

    好在这种折磨没有持续太久,里面的冲突很快平息下来。

    房门打开,被手铐铐住双手、嘴也被一副手套堵住的小康格里夫先生被警员押着走出来。

    “这、这究竟……”

    “卢克·康格里夫有重大作案嫌疑,在他愿意说实话前我们会暂时限制他的行动自由。”

    库珀督察也跟着从房间中走出,向子爵解释道:“您放心,如果他不是犯人我们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是他现在情绪有些激动,需要冷静冷静。”

    李维德特子爵看看还红着眼挣扎的小康格里夫先生,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

    他不说话,可他的身后忽地有人发一声惊呼。

    “那个牙……是蛇牙对吧?”

    利昂娜快步走到督察面前,就近观察了一下他手中的小瓶后问道:“里面是蛇毒?门罗先生是中蛇毒死的?”

    库珀督察猝不及防下没能及时藏起手中的小瓶,被她当众说出关键线索后有些恼怒:“伯爵阁下——”

    “如果是蛇毒,那这个案子已经破了。”

    不等他继续斥责,利昂娜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扬起一个笑:“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168章

    168

    利昂娜的话不禁让库珀督察紧皱起眉头。

    在他看来,即使现在还没发现小弗鲁门先生身上有什么疑点,可单单与死者住在同一层这一点就足够将他列入嫌疑人名单,现在突然说案子已经破了更是有转移注意力的嫌疑……

    “我知道你们办案从来都要讲证据,但我猜,您现在持有的证据还不足以给康格里夫先生定罪,不是吗?”

    利昂娜像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点点自己的太阳穴继续道:“那不妨先听我说说,就当是一种假设……如果我脑中的假设属实,到最后一定能找到非常直接、且是旁人无法伪造的证据。”

    这句话倒是真的让库珀督察心动了, “旁人无法伪造的证据”更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证据是无法被旁人伪造的。

    “给您十分钟。”库珀督察终于松口道,“希望您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十分钟大概是讲不完的,但利昂娜倒没有在意对方给过来的压力,只是环视一圈后指向卢克·康格里夫先生所在的房间:“为了子爵阁下的隐私,我们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把相关人都找来一起说吧……塔林小姐现在已经清醒,还请把她也叫过来。”

    见小弗鲁门先生要把外甥女扯进人命案,李维德特子爵立刻焦急地想要阻止:“这案子怎么说都与她无关!她一个未婚的姑娘,今早看到……这些,本来就受了刺激,再让她过来还能做什……”

    “她是否与此案有关,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利昂娜打断他的话,视线从库珀督察没有任何波动的脸上扫过,抬头与子爵对上视线, “自欺欺人永远无法得到真相,过度保护也只会换来被保护者的抱怨——我以为您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李维德特子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一道女声打断。

    “他说得没错, 我也想要知道真相!”

    走廊的另一边,穿好衣服的塔林小姐在侯爵夫人的搀扶下慢慢往这边走来。

    她的脸色依旧很苍白,眼眶有些红肿,看向子爵的眼神中满是愤懑和悲伤:“我并不害怕知道真相,阿伯特舅舅,我真的不害怕……可我讨厌什么都被排除在外,您不能……您不能总是这样……”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眼中的泪水无法克制地向下流,头却倔强地仰着,始终没有移开视线:“西蒙去世的时候您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只能从报纸上了解他的消息……现在杰里也死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种事了……”

    看着她这副样子,在场的绅士们也不好继续拒绝,连一贯思想古板的侯爵夫人都跟着用手帕点了点眼角。

    “好好,你想听就听吧,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侯爵夫人抱住教女的肩膀,看向站在对面的年轻督察:“我们不会打扰你们办案,只是旁听,可以吗?”

    就算库珀督察出身不错,但要拒绝一位侯爵夫人的请求难免会有些心里没底。

    还好这位夫人也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且塔林小姐和侯爵夫人也算是事件的当事人,仅仅是旁听也不算违规。

    在所有人的默许下,利昂娜带着所有昨天住在二楼的人和库珀督察走进小康格里夫先生的房间,顺手把房门关上了。

    “首先,李维德特子爵阁下,我需要您保证您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能尽量保持冷静。”

    关上房门后,利昂娜率先走到子爵面前,用身体将他和塔林小姐隔开:“您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杰拉尔德·门罗已经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他的死因,让无辜者洗脱嫌疑,其他的事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您能认同我的观点吗?”

    李维德特子爵:“……当然,这是最重要的。”

    利昂娜微微颔首,又转身看向爱丽丝·塔林:“塔林小姐,尽管你刚刚对我和侯爵夫人说出的那些话对侦破此案非常重要,但其中确实也涉及你的隐私,不知你是否介意我把那些作为线索说出来?”

    小弗鲁门先生突如其来的体贴让塔林小姐有些惊讶,但她也没太多犹豫,坚持道:“只要能知道真相,我不介意!”

    “感谢您的理解,那我就直说了。”

    利昂娜收回视线,直截了当道:“昨晚十二点半之后,到死者门罗先生在自己的房间去世之前,他曾经在塔林小姐的房间小坐过一段时间。”

    此话一出,除了已经知晓内情的利昂娜三人,在场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

    李维德特子爵的反应尤其强烈,如果不是利昂娜正好挡在他身前,他有可能会直接冲到外甥女面前。

    “你、你怎么能——”

    “子爵阁下,我之前说了,请您尽量保持冷静听我说完!”

    利昂娜拦住他向前冲的动作,抬高声音道:“而且讲道理,是杰拉尔德·门罗主动跑到塔林小姐的房间,并不是塔林小姐邀请他来的,她当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李维德特子爵终于在她的话中捕捉到相应的关键词,头脑稍稍冷静了一点。

    但外甥女的房间里半夜跑进一个男人……不管是对方主动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都是丑闻中的丑闻……要是这事被别人知道,爱丽丝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这么想着,他不由转头看向身边的库珀督察:“这件事……”

    “您放心,涉及证人隐私的证词只会封存在治安所的档案库中,不会外泄。”库珀督察保证道,“这个案子的卷宗我会全权负责,不会让塔林小姐的事泄露出去。”

    虽然心里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估计早晚还是会泄露,但库珀督察的话还是给此时的子爵带来一丝安慰,总算没有继续纠缠。

    确定他已经冷静下来,库珀督察也终于能问出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问题。

    “所以,门罗先生与塔林小姐的关系……应当没有''朋友''这么简单吧?”

    “目前只是''朋友''。”小弗鲁门先生强调道,“也许他们之间的交往距离比普通人的社交距离稍近了一些,但并没有在吾主面前发过任何誓言,也没有在任何教区的名簿上留下任何记录,那他们就只是朋友。”

    库珀督察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抬了下手示意她继续。

    “根据昨天晚上、准确说是今天凌晨,门罗先生告诉塔林小姐的话,他是听见门外传来声响才在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的。”利昂娜不疾不徐道,“他觉得那声音是从他的隔壁——也就是卢克·康格里夫先生的房间中传出的。”

    “鉴于康格里夫先生在昨晚的舞会上的表现以及他现在行走的方向,门罗先生开始担心对方会不会对塔林小姐做出某些不利的事。”

    “于是他立刻走出房门,尾随着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向前……结果也不出所料,他看到康格里夫先生在塔林小姐的房门前做了些什么……”

    “唔————唔唔!!”

    不等利昂娜说完,一直被警员绑在t椅子上的小康格里夫先生已经坐不住了,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试图把堵在嘴里的手套吐出来。

    利昂娜倒是没委屈他,走到他面前后抽走了他嘴里的东西,给他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他胡说!!”

    小康格里夫先生的嘴被解放后,当即破口大骂道:“那个无耻的混蛋……他凭什么这样污蔑我——”

    “——就凭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你无论喊多大声也无法与他对峙。”

    利昂娜接住他的话,眼眸下瞥,淡淡道:“而你之前对库珀督察说谎也是事实……如果换作你,你会相信一个死人生前说过的话,还是一个不久前刚被拆穿谎言的骗子?”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当头而下,当即浇灭了小康格里夫先生的气焰。

    被反绑在椅子上的男人环顾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塔林小姐的身上,后者却表情厌恶地立刻移开视线,仿佛与他对视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小康格里夫先生的双眼几乎是瞬间灰暗下来,肩膀都跟着向下,与脖颈组成一个丧气的角度。

    可即使这样,他也并不想认下这桩龌龊的栽赃。

    正要继续反驳时,头顶再次传来小弗鲁门先生的声音。

    “我有必要提醒你,这是你最后一次说明真相的机会。”

    “杰拉尔德·门罗已经死了,查明他的死因是现在的第一要务。只要你不是凶手,只要没有触犯王国法律,那不管你昨晚做了什么治安所都不会在意。 ”

    利昂娜背对着其他人,只低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小康格里夫先生,意有所指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并不在我的怀疑名单上……可如果你再说谎,再让人抓到你话语中的破绽,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

    小弗鲁门先生的身体遮住了对面所有人的视线,也遮住了阳光。

    卢克·康格里夫刚一抬头,就在猝不及防中对上那双烟灰色的眼睛。

    最后一次机会……门罗死了……死人无法对峙……昨晚做了什么……不能再让人…抓到破绽…………

    耳中反复回荡着那几个关键词,再看着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小康格里夫先生铐在身后的手开始颤抖,额头也慢慢渗出冷汗。

    不能暴露,绝对不能在这时候暴露……

    如果把接头人暴露出来,那昨天……之前一年多的努力就有可能全都白费了……

    他的视线再次落到塔林小姐身上,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僵着脖子转过头。

    “我、我昨晚喝醉了,脑子不太清醒……我……没有想做什么……”

    小康格里夫先生猛地抬头看向利昂娜,发泄般地吼道:“我只是在不清醒的时候到爱、塔林小姐门前停留了片刻……我没有动她的房门,更没有进屋!等我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我就立刻下楼了!我去后院透了会风,直到大脑完全清醒过来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众人的注视下,高亢的声音在后期越来越弱,最后男人终是颓丧地垂下头。

    “这就是真相……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对于昨晚的冲动行为我很抱歉……可就算我真的……嫉妒、门罗……我也不会想要杀了他,更不会去伤害爱丽丝……”

    “骗子!”

    塔林小姐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指着他骂道:“你当时都把我的房门打开了!如果不是杰里,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

    紧接着她又转身看向自己的舅舅:“您看,这就是您一直想让我嫁的人!一个满嘴谎言的变态!”

    李维德特子爵此时的脸色也很差,只是隐忍着没有发作。

    他盯着不远处那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年轻人,似乎还在期待他会再说些什么。

    可并没有……跟刚刚的奋力辩解不同,此时的小康格里夫先生似是完全放弃了挣扎,任凭塔林小姐说什么都不再反驳。

    他只定定看着面前的金发青年,一字一顿重复道:“我没有杀人,我可以向父神发誓……那个瓶子不是我的,我从来没见过,我也没有杀杰拉尔德·门罗。”

    利昂娜迎着他的视线,与他对视数秒,这才露出一个笑。

    “我都说了,你不在我的怀疑名单中。”

    她转过身,这次却是看向库珀督察:“在继续前,我想要确认一下尸体的状况……现在初步尸检应该已经完成了吧?可否请那位验尸官过来一下?”

    此时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可就如利昂娜所料,库珀督察并没有因为时间原因就此叫停,反而真的把隔壁屋的验尸官叫来了。

    “我只有简单几个问题,请您尽量详细地回答我。”

    利昂娜对验尸官说道:“您能确定杰拉尔德·门罗是真的死于蛇毒吗?”

    验尸官看了眼库珀督察,见后者微微点头才答道:“只能说在现有的线索里,他因蛇毒死亡的概率最大。”

    “为什么?”小弗鲁门先生追问道,“因为他的死状,还是因为你们找到了那个装有毒蛇蛇牙的小瓶?”

    “两者都有。他死状很像呼吸衰竭而死,但他身上没有外伤,看起来也是个健康的年轻人,不应该有相应的疾病。而库珀督察拿来的那只带有蛇毒的小瓶正好能作出解释。”验尸官解释道,“很多蛇毒都会导致人全身麻痹、虚弱无力或是呼吸困难,其中很大一部分人会死于呼吸衰竭。”

    利昂娜:“所以你之前给他剃头,是在检查他身上是否有针孔或是咬痕。”

    “是的。”

    “没找到吗?”

    “没找到,但我发现他嘴里有一处比较严重的溃疡。如果他是喝下了带有毒液的液体,那可能就是他中毒的原因。”验尸官想了想,又说道,“另外,如果胃肠有溃疡也会导致毒液进入血液,不过那就需要进行详细尸检才能确定……”

    “等等!”

    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塔林小姐不顾侯爵夫人的阻拦快步走到验尸官面前。

    “你、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溃疡,为什么会是中毒的原因?”

    验尸官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还是耐心回答道:“因为理论上人服下蛇毒是不会中毒的[*1] 。蛇毒只有在直接与人的血液接触,比如咬伤、用注射器将其注入血管,或者飞溅到创口上才会发挥作用。”

    “没错,现在给被蛇咬伤的人急救也只有划开伤口,让别人把毒尽量吸出来,之后能不能活下来就只能祈祷了。”

    库珀督察也在旁边补充道:“吸血的人不小心吞下带毒的血没事,但嘴里不能有伤口,也不能有胃病,否则也会中毒……”

    不等他说完,塔林小姐的身形便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向后跌倒,还好距离较近的验尸官及时扶住了她。

    “您、您还好吗?”验尸官被这位小姐似哭非哭的表情吓到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乎是下一秒,同样反应过来的侯爵夫人高呼了一声“圣母在上”,哭着抱住了塔林小姐,两个女人顿时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李维德特子爵被这样的场景惊呆,一时也如其他人一样呆立在原地,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库珀督察回过神后立刻看向利昂娜,急声问道:“您都知道了什么,还请赶快说出来!”

    “…………”

    “这还要从门罗先生昨夜进入塔林小姐的房间说起。”

    利昂娜朝波文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帮忙扶一下两位哭到不能自已的女士,这才继续道:“根据塔林小姐的描述,两人聊到凌晨一点半,时间太晚而塔林小姐又难以入眠,杰拉尔德·门罗便从自己的房间拿了一瓶酒,让她喝一杯有利助眠。”

    “塔林小姐并不喜欢喝酒,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她也要求对方跟她一起喝一杯。”

    “后来喝到一半,塔林小姐不小心呛了口酒,咳嗽不止。她趁杰拉尔德·门罗转身给她倒水时,把自己杯中剩余的酒液倒入了对方的杯子里… …”

    利昂娜顿了顿,抬眼看向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的库珀督察,清晰吐出自己的结论:“杰拉尔德·门罗是碰巧喝下自己递给塔林小姐的毒酒,在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毒发身亡。”

    第169章

    169

    室内因小弗鲁门先生大胆的推论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一时间只有塔林小姐和侯爵夫人的抽泣声在屋内回荡。

    “这怎么可能!”

    验尸官t率先回过神,提出自己的质疑:“如果不是口腔和消化道有伤口,一般人服用蛇毒根本不会中毒啊!他怎么会用这种方式给人下毒?”

    “我们是知道这个知识,可杰拉尔德·门罗不一定知道。”

    “我来之前调查过他的过去。他从小就在庞纳城长大,小时候也许在教会学校上过一段时间的学,认识一些字,但也仅此而已了。之后他也一直在城市中的工厂或是工地打工,不了解蛇和蛇毒的特性也算正常。”

    “而且这种认知错误并不仅仅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之前我看的一本廉价小说上描写了相似的情节。有一个人往一只苹果上涂抹了蜥毒后送给别人吃,而后者吃完就立刻毒发身亡……”

    小弗鲁门先生面向众人,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当然,书上不可能会写中毒者嘴里有没有创口,我们也无从得知作者是否真的知道蜥毒是需要进入人的血液中才能发挥作用……但要是完全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个情节,一定会产生''服下蘸有蜥蜴毒液的食物就会毙命''的认知。”

    验尸官张张嘴,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

    即使马黎王国的教育改革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年,但也仅仅是让大部分人脱离了“不识字”的圈子,如果要再上一层就必须投入更多的金钱和时间。

    可对人数占绝大多数的劳工阶级来说,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才能混个温饱。

    在这样的高压生活中他们不可能挤出更多的金钱和时间,像那些学者一样追求所谓的“真理” ,廉价读物和口口相传才是他们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而从这样的渠道获取到的知识,真实性着实堪忧。

    验尸官沉默下来后,利昂娜立起一根手指:“首先,先假设我的猜想是正确的,杰拉尔德·门罗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昨晚杀死塔林小姐。那么,他昨晚半夜造访塔林小姐的房间,直到离开前的所有举动也可以解释为他在为''今早''做准备。”

    “他在陪塔林小姐喝完酒后,单独把自己用过的杯子擦净,并且将其和塔林小姐喝水的杯子一起放回橱柜,却把有半杯茶水的杯子放在塔林小姐的床头……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会在那杯冷茶水里滴上一滴蛇毒。”

    “按照他的计划,如果塔林小姐会在晚上中毒后悄然死去,那今天早上我们遭遇的情形将会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幕。”

    利昂娜瞥了眼已经慢慢安静下来的塔林小姐,继续道:“塔林小姐的尸体会在早上被佣人发现,治安所必定会率先搜查她的房间,大概率会注意到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茶杯,以及里面的半杯茶,也许现在已经抓一只老鼠前去查验了。”

    “而这时,门罗先生可以理所应当地说出康格里夫先生昨晚诡异的举动——毕竟他确实在昨晚出门了。但就算康格里夫先生不承认也没关系,还有您手里的小瓶呢。”

    利昂娜看着督察紧攥在手中的玻璃瓶,目光略带嫌弃:“我想您应该也发现了,这个证据真是刻意到不能再刻意,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放在那里的是蛇毒一样… …”

    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库珀督察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开门找来一位警员,让他去查验小弗鲁门先生口中的“那杯冷茶”。

    返回后他又冷脸道:“我承认您说得有一定道理,但这可不是什么''旁人无法伪造的证据''。按照您的说法,今早塔林小姐的屋中不但有很多女仆出入过,还有您和侯爵夫人,甚至是塔林小姐自己……”

    “库珀督察!”

    李维德特子爵听出他的暗指,又惊又怒地打断道:“请您注意您的言辞!”

    “我说的是事实。即使那杯茶中确实有毒,这点证据也不能说服我,更不能说服其他治安官!”

    面对子爵的怒火库珀督察毫不胆怯,凌厉的视线再次扫向对面的小弗鲁门先生:“希望您的证据不仅仅只有这一个。”

    利昂娜闻言却是笑了,摆手道:“我清楚治安所的流程,我之前所说的''决定性证据''也不是指那杯茶……”

    她这么说着,又回头看向站在墙边的波文:“我记得蛇毒在离开蛇本身后会慢慢失效,对吗?”

    波文:“是,就算是再厉害的蛇毒,在现在的气温下一天内必定会失去毒性。”

    “那就对了。”利昂娜拍手道,“如果杰拉尔德·门罗确实死于蛇毒,且还是没有失效的蛇毒,那就说明那蛇毒就是在他死亡前二十四小时内取到的。”

    而整个子爵宅邸中的人都能作证,利昂娜和侯爵夫人从前天中午来到子爵府后基本就没有离开这栋房子。

    两人没有接触过外人,即使出门也都有人证,行李也都在自己的房间可以随时搜查……除非那特产自南陆的毒蛇突然出现在子爵家的后院并被逮住,否则二人根本没有机会取到这么新鲜的毒液。

    同理,根本没机会走出子爵府且没有单独房间的女仆们更不可能私下藏蛇。

    “既然门罗先生没带行李,就去''仲夏之屋''搜搜看吧。”

    看了眼面色惨白的塔林小姐,利昂娜语气平淡道:“如果以上的假设全部属实,那根蛇牙的真正主人应该会在杰拉尔德·门罗的行李中。”

    ***

    对库珀督察来说,小弗鲁门先生的假设还是有些过于悬浮。

    这套说法确实说得通,但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塔林小姐没有说谎的前提下……而作为一个治安官,他并不能像小弗鲁门先生那样完全相信塔林小姐。

    只是因为塔林小姐是莱勒科侯爵夫人的教女,他并不敢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公然与一位侯爵夫人敌对,最后也只能答应派人去“仲夏之屋”搜查一番。

    验尸官倒是对此很感兴趣,主动要求跟随警员去“仲夏之屋”搜查杰拉尔德·门罗的行李。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任务,毕竟蛇毒对当今的医学来说还是一种没有解药的致命之毒。

    尤其是那根放在瓶中的蛇牙……如果杰拉尔德·门罗的行李里真的装着一条阿斯庇德蛇,被它咬上一口后都不需要什么急救,十分钟内便能直升天堂。

    所以在验尸官和警员离开前利昂娜再三叮嘱两人,如果遇到可疑的箱子或布袋一定要小心,要是能确定里面有活物最好先不要打开,做好万全的准备再说。

    南希尔的验尸官是个体形微胖的中年男人,不管是做尸检还是报告结果时都一直绷着脸,看上去是个很严肃的长者。

    但在听完利昂娜之前的推理以及她反复强调抓蛇的危险性时,验尸官脸上的表情还是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

    “不用担心,对付蛇我可是专家。”验尸官说罢,又对库珀督察点点头,“我先和卡尔去看看,如果真有会给你传消息。”

    库珀督察送走两人,这才对屋内其他人解释道:“约翰逊医生曾经做过军医,在南陆服役了十年,对那些毒物很了解。”

    解释完,他又向利昂娜使了个眼色,表达了自己想要单独聊聊的意愿。

    “我就坦白跟您说吧,伯爵阁下。就算约翰逊医生在那间屋子里搜出了毒蛇,您的假设那也不能算完全成立……按照您之前说的,杰拉尔德·门罗并不是一个人住在''仲夏之屋''……”

    年轻的督察避开他人的视线,意有所指地小声道:“而且死者是被自己下的毒毒死——这样的结论太过巧合,如果没有更加完整的证据链之后必定会有人提出质疑……”

    利昂娜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随着机械革命伴随的工厂兴起,印刷机改革以及民众识字率的提升,王国内的各种报纸期刊开始迅速崛起。

    这种崛起加快了人们间思想的传递,无疑是一件好事,但不可避免的,为了互相竞争抢占市场,报社们会不遗余力地寻找能抓人眼球的事件。

    比如眼前这起,尽管李维德特子爵肯定是想将这起事件隐瞒下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聊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先不说家中的佣人总会更换,现在子爵府中就有一批临时工,谁都不能保证是否有人会把这件事当成谈资说出去。

    而且不管过程如何,这桩案子的结果都是死了一个人。

    死人就代表着恐怖和猎奇,是人们最害怕却也最关注的话题。

    很多报社在治安所内都有自己的“人脉”,库珀督察也无法保证治安所内所t有人都守口如瓶。

    别说他,就算是李维德特子爵,甚至他的伯祖父格雷侯爵都做不到。

    如果不把这个案子的证据链做得完美无缺,那之后被报社的人知道后必定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

    “你是想说,杰拉尔德·门罗的作案动机不足?”

    利昂娜思索片刻,一句话戳中库珀督察的质疑点。

    “没错,我想不出他要杀死塔林小姐的理由。我的话可能有些难听……如果把我放到他的位置上,不管是出于情感还是为了金钱或地位,让塔林小姐活着才是最好的,她如果死了一切可就都白费了……”库珀督察的眸光闪了闪,将声音压到最低,“而反过来,情况便完全不同……”

    剩下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但利昂娜已经心领神会。

    反过来,这座宅邸中想要杰拉尔德·门罗去死的人可算不上少。

    不光是小康格拉夫这个“情敌”,李维德特子爵和莱勒科侯爵夫人必然看他不爽很久了。

    这确实是一个说不通的点……

    “我想你们需要继续深入调查一下杰拉尔德·门罗本人,包括他来格雷郡之前的生活……”

    利昂娜站在原地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要求:“还有,我到现在都还没接触过尸体,也许让我看看他的尸体和随身物品能发现更多线索。”

    不得不说,库珀督察确实是个很谨慎的人。

    他倒也没有完全拒绝利昂娜想要查看尸体的请求,只坚持要等“仲夏之屋”那边搜查完毕,完全排除小弗鲁门先生的嫌疑后才肯让人接触此案的证物。

    几人焦灼地等待着,直到时间即将走到正午,属于治安所的那辆马车才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找、找到了!真的有蛇!”

    陪同验尸官一起去搜查的警员快步跑到二楼,气喘吁吁地汇报道:“还好约翰逊医生反应快……不然、不然真的很危险……”

    至此,利昂娜的推测已经被证实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有杰拉尔德·门罗的动机了。

    库珀督察也没有废话,直接带着小弗鲁门先生来到隔壁,更加详细地向她展示他们从尸体上获取的线索。

    利昂娜的视线在有限的证物中一一扫过,检查过火柴盒后,注意力还是不可避免地停在那盒自制卷烟上。

    在库珀督察的注视下,她把卷烟一根根从烟盒里抽出,一寸寸按捏,连最后那两根抽到只剩小半截的也没放过。

    突然,她感觉指腹下传来的触感有些不对。

    “这里有东西!”她转身看向库珀督察,“介意我把它拆开吗?”

    鉴于她并非治安所成员,库珀督察还是接手了这个任务。

    他把自己的手帕铺到桌面,从验尸官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镊子,慢慢将卷纸中的烟丝顶出来。

    随着深色的烟丝落到雪白的手帕上,那个藏在半截卷烟中的异物也随之落到桌上。

    叮咚————

    重物击打在桌面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围观者们无不屏住呼吸。

    那是无数人都追求的完美之物,从古至今、世间一切争端的缩影——

    一块黄金——就如它的特性一样,安静而稳定地躺在库珀督察的手帕上,默默接受着所有人的注视。

    第170章

    170

    金子?怎么会有金子?

    一时间, 所有人的脑中都浮现出同一句话。

    库珀督察拾起那小小的一块黄金,将其放到阳光下观察许久,掂量了下重量,最后用牙咬了一下。

    确实能咬动……但他不是专业的金匠,仍然不能完全放心。

    在验尸官的提醒下他又找来一盏油灯,用镊子夹着那块金色金属在火里烤了一段时间——结果也与最初的猜测没有区别,那块小小的金属在火烤下完全没有变色。

    “……真的是黄金?”

    库珀督察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不规则金块,看向利昂娜:“可他为什么要把金子放到卷烟里?”

    利昂娜也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趁着治安所的人忙着确认黄金的真伪时,她又仔细捏了一遍所有的卷烟,却没有其他发现。

    最后在库珀督察的同意下,他们把所有卷烟中的烟丝都捅了出来,并把外面那些包着烟的纸小心拆开,没有再发现第二块黄金……不过,从结果上说也不能算完全没有收获。

    “…………”

    “是这支卷烟不对。”

    利昂娜把那支卷有黄金的烟和其他烟中的烟丝摆在一起,比较道:“你们看,虽然外面的卷纸差不多,但其他烟中的烟丝颜色差不多统一的,而这支烟里的烟丝颜色深浅不太一样……会不会是这支中混合了其他的烟草?”

    库珀督察耐心用镊子把那一小撮烟丝按照深浅分开, 又仔细观察一番后肯定道:“没错, 这是两种不同的烟丝。”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这明显是支自制卷烟,很多节省的人都会把之前抽剩的烟丝重新挑出来,更穷一些的还会在街头捡拾别人抽过的半截烟头, 整理出来后与其他烟丝混到一起卷到纸里抽。

    于是问题又回到原点——杰拉尔德·门罗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黄金?

    别看这小小的一块只有五六克,但按照它的硬度来说应当很接近纯金, 如果换算成现钱差不多能换得一金币, 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难道是攒着应急的储蓄?可攒钱就攒钱,一般人谁会攒金子啊?而且还是这种形状不规则,明显就不像是从正规渠道买来的金子……

    就当库珀督察在思考杰拉尔德·门罗是否进行过某些不太正当的“兼职”时,利昂娜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父亲!”

    利昂娜激动地拍了下手,指着阳光下的黄金道:“我怎么就忘了呢!杰拉尔德·门罗的父亲,老门罗先生曾经是个淘金客!”

    ***

    子爵府的另一侧,塔林小姐原本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可因为这里曾经是死者生前来过的场所之一,负责的库珀督察不但让警员取走床头柜上的那杯水,也不忘让人把这间房彻底搜查了一遍。

    此时治安所的警员还没有结束搜查,塔林小姐只能去其他空闲的客房稍作休息。

    “……我现在有些累,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吗?”

    面对明显有话要说的舅舅和教母,塔林小姐没有再争辩什么,只是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

    她都这么说了,两位长辈也不好再在此时逼迫她,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将房门关上,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爱丽丝·塔林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有些迷茫。

    即使她过去经常听教母和舅母唠叨,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可她也从未想过意外会以这样频繁的速度降临在自己身上。

    儿时居住在城市贫民窟时,她有父母兄长的爱护,即使生活水平赶不上后来,可从来都没有挨过饿。

    后来父母先后离世,她来到舅舅的宅邸居住,舅舅舅妈和那些比她大许多的表兄妹也都很照顾她。

    尤其是舅母子爵夫人……她是个那样温柔的女人,对待她就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好,带着一开始还对新环境惶惶不安的女孩一点点适应了在子爵府的生活。

    她曾经也是以“聪慧乖巧”而远近闻名的淑女,十八岁前也从未做过太过叛逆的事。

    可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也许是她拒绝了卢克·康格里夫的求婚后,看到了舅母失望的眼神和舅舅愤怒的表情……也许是她终于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根本不在自己的掌控中,少女时代被给予的自由都是一种假象。

    后来因为直到舅母去世,她都不肯松口答应与卢克·康格里夫订婚,乡间因此出现了很多让人愤怒的谣言。

    有人说子爵夫人就是因为操心她的婚事才忧虑过度,以至于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有人直接说子爵夫人是被她气死的……

    被这些恶毒谣言裹挟的爱丽丝每一天都过得无比难熬……也是在那之后,她与舅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也是第一次从舅舅那里听到他对自己父母的真实评价。

    爱丽丝当时只觉得他虚伪极了,也开始理解母亲当年为什么想要离开这个家。

    她所在的世界无法容纳两种声音。

    自己的想法与他们相同便没什么,一旦自己出现了不一样的想法,并想要表达出来时,身边所有人……那些平时都对自己笑颜以待的人都会立刻展t示出另一副面孔。

    “穿着宽松的衣服就是对自我道德的放纵。”

    任何合格的淑女从不能在卧室以外的地方解开束腰,否则就是散漫而可悲的——在舅母的教导下,她穿上了时常让她感到窒息的束腰。

    “你站在外面时不但代表着你自己,也代表着你身后的家族。”

    就算是为了不连累家人的名声,也必须展现出最完美的一面——在表姐的劝说下,她学习礼仪,追逐流行,戴上沉重而憋闷的假发。

    做这些事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也打心底认同这样的价值观……可当她与儿时的伙伴杰拉尔德偶遇后,当他们聊起小时候的趣事,当她久违地、因为那些粗俗的笑话大笑出声时,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大笑了。

    “你终于笑了。”

    爱丽丝至今还记得杰拉尔德那时露出的笑容,青年用那一听就让人感到欢喜的声音说道:“你总是不笑,我都以为你是听我说话听到厌烦了呢。”

    大概就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爱上了对方。

    她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满脸笑容的自己,她的心脏因为他的笑颜怦怦直跳……除了爱情还能是什么呢?

    在那天回家的途中,她站在一家店面前等待女仆去叫马车时,爱丽丝无意从崭新的玻璃橱柜中看到了自己。

    恍惚中,她看到自己的倒影与橱窗中的娃娃重合在了一起——那样贴合的轮廓,连身上的衣服都可以完美重叠——有那么一瞬间,爱丽丝甚至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被展示在橱窗的人偶。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想法!她努力想要把这样的想法驱逐出去,却反而让那个想法越来越清晰。

    她已经19岁了,到了“正常”小姐的适婚年龄,她面前只剩下笔直的一条道路。

    她必定会在近两年结婚,也必定会是舅舅选定的人选……不是卢克·康格里夫,也会是拥有相似家世背景的其他男人……唯独不会是会给她带来欢喜的杰拉尔德·门罗……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仅仅因为金钱和地位就彻底否定一个人?难道婚姻只能是一场交易,人们的感情就真的那样一文不值吗?

    如果真的如此蔑视爱情,为什么要在剧院中反复上演歌颂爱情的故事?千百年来,为什么总有人将其写入诗歌?

    如果蔑视爱情,男人便不该在有妻子的情况下投入情人的怀抱,女人也不该以会吟唱那些以爱为名写就的诗歌感到自豪。

    既然是要共度余生的伴侣,是要共同在吾主面前许下毕生忠诚的诺言,那彼此都喜欢对方应该是最必要的条件才对……在今天之前,爱丽丝对此是坚信不疑的。

    但小弗鲁门先生说出的假设让她动摇了。

    如果说之前还能安慰自己,杰拉尔德是因为自身隐疾发作而突然去世,那从“仲夏之屋”中搜出的毒蛇就成为压倒爱丽丝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间,她切实感受到心碎的感觉。

    她交付出真心的人居然想要她的命,而她甚至完全想不到其中的原因……

    爱丽丝还没有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已经清楚明白那个自以为很了解的爱人、自己坦诚相待的情郎必定是对自己有所隐瞒——但这样的认知只让她感到更加难受。

    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往左是回到原本的轨道,遵循长辈的安排,就如舅母和教母那样,把一生都献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往右走是继续坚持自己的反抗,继续找一个能让她心动的男人……

    …………

    可要怎么找?

    在经历过这样的事件后,她该怎么再信任别人,又该如何交托出自己的真心?

    爱丽丝无法克制地将手指嵌入发丝中,抓挠着,无声哭喊着,好像只有得到痛感才能发泄此时的情绪。

    最后她双手撑住窗台,看着窗户中泪流满面的自己,看着那道狼狈的影子,却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天路过的人偶店,看到自己的倒影上再次浮现出精致的头饰和衣裙。

    不管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脚下的道路全都遍布谎言……如果两条路没有任何区别,那她……她该……

    叩叩叩————

    突兀响起的敲门声让塔林小姐不禁打了个激灵,冷静下来后又感到一阵厌烦。

    她本不想理会,可门外那人像是不听到应声就不肯罢休般,一遍又一遍地敲门,她最后被烦到受不了才走到门口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她之前最讨厌的人,那个被教母请来捣乱的年轻伯爵……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塔林小姐发现自己连生气的兴致都没有了。

    “你还有什么事?”女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跟你确认,我保证问完就离开。”

    她一开门,利昂娜就眼疾手快地扒住门缝,语速极快地问道:“请你再回想一下,今天凌晨你与杰拉尔德·门罗说话的时候,在他提出给你倒一杯酒助眠之前,你们在聊什么话题?”

    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简直是在戳塔林小姐的心窝。

    她甚至想质问这个没有任何绅士风度的伯爵,是不是因为自己之前对他大吼大叫才在此时故意膈应她。

    可抬眼看清小弗鲁门先生急切的神色,那些质问又被她咽回肚子。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就之后的一些安排……”塔林小姐烦躁道,“我提议我们可以搬到南边的立德托郡。那边气候更好也没人认识我们,空气还比庞纳城好,我们可以在哪里开始新的生活……”

    利昂娜:“这个我知道……我是想请你尽量还原你们当时的所有对话,其中也许有我们忽视的细节。”

    塔林小姐有些不耐,但还是复述了一遍当时的两人的对话。

    她的记忆力在这方面相当不错,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

    “所以,他是在知道你在庞纳的那处房子已经出租出去,甚至即将易主,这才突然结束话题的?”

    听完塔林小姐的复述,利昂娜再次提炼出重点。

    “……也不完全是,我当时说了很多……”塔林小姐突然有种没来由的心慌,“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利昂娜看着这位眼眶还有些红肿的小姐,心中有一些不忍,却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很希望我的猜测是错误的……但塔林小姐,我很赞成康格里夫先生说过的一句话,杰拉尔德·门罗出现在你面前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利昂娜说道,“他在父母去世后便被其他亲戚带走抚养,即使后来依然在庞纳城中讨生活却早就不住在那个街区生活了。他同样十多年没有再回东匹克街,而你在第一次回儿时旧居就遇到了他……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塔林小姐隐隐听出利昂娜话中的意思,但潜意识让她疯狂回避那个答案,只摇头道:“不、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会去那条街……因为西蒙……因为发生了命案,好多记者都聚了过来……”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利昂娜倒也没直接否认:“当然,你说的也是一种可能性。可是塔林小姐,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杰拉尔德·门罗的父亲——托马斯·门罗曾与你的叔父安东·塔林一起在南海做过淘金客?”

    塔林小姐没想到对方的话题如此跳跃,愣了几秒才不确定地摇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在我小时候叔父就去世了,父亲因为这件事还离家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努力回忆着,终于确定道:“对,就是父亲去世前的几个月,安东叔父是在国外去世的,父亲当时就是收到他病危的消息才过去……”

    “我之前从某种渠道了解过你们两家的事。十几年前,南海的殖民地发现金矿,大量淘金者来到那里,其中就包括你的叔父和杰拉尔德·门罗的父亲。”

    “可后来你的叔父突然生病,你的父亲收到信赶去后发现他已经死了,而与他一起来淘金的老门罗先生也疯了。”

    利昂娜顿了顿,继续道:“你父亲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你叔父的遗物和疯了的老门罗先生回到马黎……但很奇怪,这两人去淘了两年的金,回来时却一块金子都没带回来。而按照老门罗先生之前定期往家里寄的生活费看,他们并不该是一无所获……”

    “…t…你是说,是我父亲侵吞了他们淘到的金子?”

    塔林小姐的眼睛瞬间瞪圆,音调都拔高了一个度:“我从来没在家中见过什么黄金!如果我家里当时还有钱,母亲也不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我的父亲都死了,死了十多年……你怎么能污蔑一个死人的清白——”

    她的声音在看到一块金灿灿的物品后戛然而止,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我们怎么想的不重要,但你不能保证杰拉尔德·门罗是否这么想过……说不定他早就锁定了''宝藏''的位置。”

    利昂娜隔着手帕举起那一小块黄金,郑重道:“我们需要你的配合,塔林小姐。趁现在天色还早,请立刻跟我们去一趟庞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