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弗兰卡一直下雨,不管是太阳还是月亮,都遮蔽在乌云后。
雨天属于灾变之主,当然,祂还掌管着死亡的权柄,也有人称呼祂为沉默丧钟。沉默死亡与狂暴雷霆,正是这位神明奇特的两面。属于祂的信徒,一如神明的秉性,对待邪神灾变也是如雷霆般的态度。
所以在雨天的时候,往往各路邪神教派会收敛些。
不过这些天,整个弗兰卡都怪异地躁动着,仿佛有一股奇怪的暗流正在涌动。
兰斯九岁的时候,父母好像刚想起他们还有这么个孩子,平时不管不顾的态度有了转变,三天两头就会确认他的情况。小兰斯并不习惯父母这种奇怪的亲昵,不过显然他们也不在乎兰斯的态度。
他们找小兰斯,似乎只是为了确保他还活着。
父母这种奇怪的变化,在弗兰卡地区并不罕见。突如其来的关爱,往往代表着小兰斯拥有了之前没有的价值。
小兰斯钻狗洞去找佛拉尔的时候,这个童年玩伴就建议他跑路。
佛拉尔:“兰斯,你赶紧跑吧,你爸妈突然这么关注你,别是要拿你去卖吧?”
佛拉尔比小兰斯大没两岁,但语气很老成。在这里没有父母庇护能顺利活到现在的孩子,总是有点自己的本事的。
小兰斯:“咕咕……”
他咕没两声,就被佛拉尔一巴掌打在背上:“我知道你会说话了,别咕咕咕的,说人话。”
小兰斯试图捋直舌头:“跑,不掉,外面,守着人。”
佛拉尔的脸色严肃起来,他利索站起来,侧着身子看向窗外,那肮脏寂静的小巷里没有任何人气,可他盯了好一会,又缩回来:“两个人,应该是潜行之徒。”
潜行之徒曾经是血祭之月堕落前的职业者,当血祭之月堕落之时,所有属于祂的职业者也全部堕落异变,而祂的信徒多是陷入癫狂迷乱的状态。虽然过去百年之久,混乱早已经平息,但再提起这个名字,很多人还是会心悸。而对于小兰斯来说,被潜行之徒盯上,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血祭之月曾掌管月亮的权柄,当然也有着部分黑夜的职权,属于祂的职业者,当然在潜行与追踪一事上非常擅长。被他们盯上,想要逃离可不容易。
”嗯。“小兰斯点点头,“爸爸,认识他们。”
佛拉尔:“这就麻烦了,最近东区难道有什么行动吗?”
弗兰卡虽然非常混乱,但几个区也隐隐有着自己的势力盘踞,像是区就有血祭教派的根据点。
小兰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佛拉尔也没了办法,毕竟他们的年纪还算是孩子,怎么可能与职业者对抗?
等到下午,小兰斯回去的时候,佛拉尔特地在窗边守着。果然,当小兰斯离开后,那幽暗血腥的气味也跟着散去了——佛拉尔天生对危险血腥的味道非常敏感,这也是他能独自活到现在的原因。
砰——
破落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佛拉尔下意识看过去,就看到角落里冒着烟。烟雾缓缓升起,幻化出了一行字。
看到那行字,佛拉尔的脸色顿时变了。
小兰斯回到家,妈妈正在等着他。
妈妈留着短发,眉心有着严厉的沟壑,看到小兰斯回来,有些凶地说道:“不是和你说最近不要往外跑吗?怎么不听话?”
小兰斯低着头,任由着妈妈骂。
过了一会,爸爸回来了。爸爸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脾气也与暴躁的妈妈不一样,他拦着妈妈,将她推到房间里去。
站在门外,隐约能听到爸爸和妈妈在说话。
爸爸说:“别骂了,过几天需要他……”宽厚的声音里,透着垂涎。
妈妈说:“真的没出错吗?我们的孩子怎么配得上?我是说,难道我们不足够虔诚吗?”失望的声音里,掺杂着狂热。
爸爸说:“这是祭司选的,你想质疑祭司吗?”
妈妈又说了些什么。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却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
他们的语气充满了冰冷的躁动。
爸爸妈妈是血祭教派的信徒,每年都会给教派交一大笔钱。每个月一号和十六号,他们都会去东区的据点。
他们说的那个祭司,小兰斯在上个礼拜刚见过一次。当时的小兰斯像是一件礼物一样被领了出来,任由着那个浑身包裹在萨古纯里的祭司打量,最后听到一句心满意足的“合格”。
然后,他就被爸爸妈妈献给了教会。
小兰斯是个坏人,他欺骗了自己的朋友。他没有告诉佛拉尔,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这个月的十六号,小兰斯会成为祭品。
爸爸答应他去见佛拉尔一面,是为了让他安分。他摸着小兰斯的脑袋,温柔地说:“兰斯,我记得佛拉尔也很有天赋。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那佛拉尔好像也能试一试,你说呢?”
小兰斯不爱说话,但不代表他不明白爸爸话里的意思——如果他跑了,佛拉尔就危险了。
这一次去看佛拉尔,应该是最后一次。小兰斯给佛拉尔留了个小礼物。等他离开后,那个东西应该能提醒他逃跑。
只要小兰斯不乱跑,佛拉尔就是安全的。
他这么想,然后安安静静等到了这个月的十五。
妈妈给小兰斯洗了头,喂了饭,又取出家里最好的一套衣服给他换上,给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才带到了东区去。
小兰斯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住的西区,一路上的景色变化,他都看得很认真。有时脚步慢了,爸爸就会扯着他的小手快走。走了好久好久,他们终于到了东区。
在一栋歪歪斜斜的房子前,浑身漆黑的血祭祭司带走了他,完全没看虔诚跪下来的男女一眼。
小兰斯跟在祭司的身后,穿过狭长昏暗的通道,最后看到了一片辽阔的空地。空地上,弥漫着幽暗的光芒,绿色的光点飘来飘去,如同诡异的影子,地上长满了奇形怪状的植物,丑陋中充斥着血腥的味道。那些挂着血丝、肉块的边缘,无不表示着它们刚吃饱。
黑暗深处,有人走了过来。
“他们终于舍得把孩子送来了?”他的声音很沙哑,跟小兰斯身边这个祭司一样都浑身漆黑,“呵呵,很识货嘛他们。”
“仗着家里有个合格的祭品,就想要成为职业者。”引领兰斯进来的祭司低笑,“他们也不怕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变成碎片?”
“谁让合格的祭品难找,这么多年,也只找到这一个。”
他们一边说着话,目光齐齐落在小兰斯的身上。
“咦?”其中一个突然低低嗯了声,“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异种的味道?”他朝着小兰斯伸出手。
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小兰斯突然后退了一步,捂着自己的衣服不肯撒手。不过他的力气怎么都比不过两个职业者,很快,他们抓住了小兰斯的手脚,撕开了他的衣服。
“哈,一株要死不活的以撒兰草。”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他们失望地丢下小兰斯,“顶不上什么用。”
在这片空地上摇曳着植物,哪一株不是变异的强大异种?一株孱弱的以撒兰草,还是入不了他们的眼。
小兰斯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然后被他们套上铁链关了起来。他能看到空地上时常有人,来来去去的人带着奇形怪状的东西,逐渐将整个空地涂上血腥的味道。
整片空地,都是他们的祭坛。
抬起头,终日不散的乌云消失了,雨也停了,独留一轮冰凉寂静的圆月挂在天上。月亮显得无比硕大冰凉,看久了,又有着怪异的颤动感,就像是一坨巨大的肉山。
仿佛整颗月,都是活着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小兰斯被拖了出来,挟持着穿过密密麻麻的异种,最终被推到在空气的中间。他被强迫着平躺,仰头露出小脸,衣服全部被撕碎,赤|裸的胸膛被涂上奇异的汁液。那是一种古怪的味道,让小兰斯的脑袋逐渐昏沉。
还有其他七八个人,也被推到在边上。
他们的年纪比兰斯要大,脸上都露着怪异的喜悦。当刀尖扎入他们的心脏时,那种癫狂的兴奋到了极致,嘶嘶声里满是狂躁:“我主——”
隐秘、扭曲的歌谣响起,从四面八方来。信徒低低吟唱着,高高嘶叫着,人体狂躁地舞动起来。
砰——砰砰——
小兰斯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跳的速度一次比一次还要快,好像要扑出来。身体里仿佛扭曲出第二个意识,在窃窃私语着想要挣脱出来。负面的情绪一个接着一个浮现,让他漂亮的小脸狰狞起来。
他感到——
月亮,变大了。
那仿佛一张逐渐放大的人脸,一步步靠近,整个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几乎被硕大惨白的圆月占据。
祭司露出疯狂的喜悦,已经不知道多久,头一次看到祂如此靠近。他抬起手,在他的示意下,剧烈的震动声里,地底露出了一个硕大的池子。
那是一个无比长的血池,浓稠的黑色铺满了底部。
匍匐在地上的职业者们站起来,他们从黑暗里抓住一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割开他们的喉咙,将他们丢到池子里面去。池子里逐渐弥漫出一种奇怪的味道,与刚刚涂抹到小兰斯身上的汁液有点类似。
那让小兰斯想吐,却又无力挣扎。
他在祭坛上挣扎,细弱的手指抓住地面,几乎抠断了指甲。小兰斯喘息着抓住自己的喉咙,不经意碰到了冰冷的藤条。
昏沉的小脑袋随之清明了一些,兰斯知道那是洛。
洛,是他给以撒兰草起的名字,尽管洛从来不回应这个名字,可小兰斯还是一直这么叫他。
……啊,他要死了。
小兰斯从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这点。死亡就像是冰冷的梦乡,沉眠到地下,会坠入无望的黑夜里……可如果寻常普通地死去也就算了,如果死掉在献祭里……他剧烈地喘息着,看向倒在身旁的几个信徒尸体。
他们的脸上残留着狂喜,面孔却已经惨白,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片祭坛,冰凉的刀具停留在他们的尸体上,无比吸引着小兰斯的目光。
那么近,近到只有一步。
他蠕动着,如同一具尸体,如同一条藤蔓,他慢慢地、缓缓地得到了那匕首。利器入手的时候,小小的身体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那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小兰斯就已经用匕首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剧烈的痛苦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一阵阵抽|搐着,可他的身体仿佛还带着本能地抽|出了匕首,痉挛冰冷的手指发力,将趴在他肩膀的洛扯下来,用力塞在了那个血窟窿的位置上。
以撒兰草几乎是在被塞进血窟窿的瞬间,就开始疯狂抽长。
祭司发出一声尖啸,一个闪现出现在小兰斯的身前,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或许是那汁液的力量,也可能是以撒兰草的原因,小兰斯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力气,将那句藏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兰斯……讨厌你们……”
爸爸是坏蛋。妈妈也是坏蛋。爸爸妈妈喜欢的东西,也是坏的。血是让人讨厌的,死亡是让人害怕的。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小兰斯不想让他们成功。
不论是任何东西。
如果死亡能终结一切,那兰斯就去死好啦。
死掉前,他的尸体,他的心,要是能让洛吃掉长大,那就更好啦。
四肢无力垂下,死亡即将真正降临。
兰斯感觉到那种死寂的冰冷彻底吞噬了他,可另一种古怪的安心感也让他奇异地高兴起来。他阻止了坏人,他没让坏事发生,他应该……是做对了吧?
兰斯单纯、小小地又叫了声:“咕。”是喜悦的情绪呢。
……他彻底失去了气息。
…
兰斯的所有记忆,都止步于此。
他以为自己在那个时候已经死掉了,可是醒来后,他却孤零零躺在家里的地板。小孩奇怪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身体,吓得去换了个衣服。等穿完衣服后,他的记忆里开始出现些破碎的记忆。
爸爸妈妈,血祭,可怕的月亮,祭司最后那张狰狞的脸……然后,那些清晰的恐惧逐渐淡化,好像本能地意识到,再“看”下去,只会让刚恢复的理智崩溃。
在最后,小兰斯只勉强记得发生了什么。他低头摸着毫无伤口的小胸膛,漂亮的小脸上满是困顿,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兰斯,兰斯?”
听起来,像是佛拉尔的声音。
小兰斯悄声走了过去,在门缝里看过,确认是佛拉尔的脸,这才打开了门。
小兰斯平静地问:“佛拉尔,你怎么没走?”
佛拉尔急切扑进来,抓着小兰斯的肩膀上下检查:“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光明之钥保佑,你居然真的平安无事!”
小兰斯被晃得头晕,软绵绵地说:“佛拉尔,我头晕……”
佛拉尔这才松开手,碎碎念地说:“东区出了事,血祭教派的据点被人端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咦?
小兰斯奇怪地歪着头,血祭教派……一个硕大的月亮一闪而过,恐惧的心理还没浮现上来,就被另外一种冰凉压了下去。冰凉是从他的肩膀蔓延过来的,而后,顺着他的脖子蜿蜒爬出。
那是一小截藤蔓。
小兰斯盯着上面熟悉的、要掉不掉的叶片,试探着叫了声:“洛?”藤蔓的尖端竖起来,它晃动了起来,仿佛听到了般。
于是,这是它第一次回应兰斯的呼唤。
从那个时候开始,洛开始真正意义上和兰斯相依为命,它仿佛“活”了过来,除了生存的本能外,也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情绪。有喜欢的人(兰斯),也有讨厌的东西(除了兰斯之外的人),它会保护兰斯,也会黏糊糊地扒拉在他身上。
洛,才是兰斯真正的家人。
而现在,看着喝完了活化剂,已经逐渐恢复活力的以撒兰草,兰斯将脸埋在嫩绿的藤蔓里,疲倦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昏昏欲睡中,感觉到冰凉的藤蔓小被子盖了上来。
他彻底睡去。
漆黑的夜空里,月正缺了一个小角。
它仿佛正以某种冷漠、刻薄的恶意凝视着这片大地。
渐渐的,藤蔓疯长,将整个房间彻底占据。浓郁的绿色蔓延开来,最后爬满了所有的窗户。任何缝隙都被藤蔓堵住,就连流淌的月光也无法穿破绿色的屏障。
宿舍仿佛成为了异种的巢穴,而兰斯就是巢穴里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