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娘子是万不能死的。
瞎子伸出手,以辣手摧花的力气悍然一掰,骨骼咔咔两声,薛凉月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肩膀传来。
他再也忍不了了,两眼一翻,就此“晕”了过去!
瞎子:“……”
“喂,还活着吗?”
瞎子蹲下来,指头戳了戳薛凉月的脸。
一动不动。
但有呼吸,没嗝屁。
瞎子思考片刻,觉得这个亲还是可以成的,于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声“吁”,扬鞭向东方。
此时,明月已然升至中天。
夜深人静,两人一马在山道上疾驰。
过了约摸有一钟头,才出了山岭,踏上官道。
薛凉月打了个哈欠,只觉困倦非常,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
他又忍了半柱香,终于歪头靠在瞎子肩膀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薛凉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天边已然露出了鱼肚白。
一座小城的轮廓出现在晨曦里。
他在困倦中勉强抬起头,看见城墙上,似乎是写了“南山”两字。
骏马疾驰而过,那字晃了一晃,便看不见了。
还是清早,路上并没有几个人,瞎子策马穿过街巷,最终停在一个小院门口。
这院子一看就很破,红墙坑坑洼洼,门倒是挺大,可是漆都掉光了,斑斑驳驳。
门上有一个碗大的铜锁,生满了绿色的锈,显然很久没用了,只是个摆设。
瞎子翻身下马,冲马背上弱不禁风的颜公子伸出手。
薛凉月搭着他的手慢吞吞地爬了下来,理了理衣袖,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院子里有人。
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正在清扫落叶。
她眉目清秀,动作斯文,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刚刚在门外,以薛凉月的耳力,都未能把扫地声跟风声区分开。
真是奇哉怪哉。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看见了瞎子,以及瞎子背后的美貌公子,却并没有很惊讶,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她把扫帚放到墙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师父。”
瞎子点点头,扯过薛凉月的袖子,介绍道:“这是你师娘。”
少女依旧很淡定,泰然行礼:“见过师娘。”
薛凉月想反驳一句“他开玩笑的”,结果突然喉头一痒,腥甜之气从肺里涌了上来,忍不住一阵猛咳。
等他缓过来时,已经被瞎子拉着,踉踉跄跄走过了天井,进了里屋。
甫一踏进屋子,薛凉月就皱起了眉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这院子破,屋子就更破。
窗户只剩半截,桌子缺了一条脚,拿砖头给垫着,床褥上也满是补丁。
薛凉月抬起头,便看见一只足长身小的蜘蛛,晃晃悠悠地趴在天花板角落的蛛网上,不知是死是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黄梅雨时节才会有的霉味。
颜公子一身锦绣丛中泡出来的娇贵骨,一见此景,顿时感觉一呼一吸间,都充满了灰尘,让他本就不健康的肺雪上加霜。
又是一阵闷咳。
瞎子站了一会儿,鼻子动了动,似乎也觉得这环境太差,委实拿不出手。
于是走到门口,又把那碧衣少女叫了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吩咐道:“去雇几个人来把这儿修整一下,顺便再买些酒菜……还有什么被子碗筷之类的零碎东西,也买齐了,我和你师娘今晚成亲。”
“是,师父。”
少女应道,然后伸出手,面无表情,“钱。”
瞎子很诧异,“上次不是给了你几两银子?这么快就花完了?”
少女:“咱师徒路上食宿要钱,花的早没剩多少了。置办这些东西不是小数目,肯定不够。”
瞎子“看”着少女,面带狐疑,少女也看着瞎子,目光坦荡荡,末了又补充一句,
“而且咱们那马车是租的,师父,要赔钱的。”
瞎子:“……”
薛凉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料瞎子忽然转头面向他,他说,“媳妇,我没钱了。”
薛凉月:“?”
关我屁事。
下一秒,他腰间一轻,那和田玉的雪鸠连心佩便出现在了瞎子手中。
瞎子朝他深情一笑,“娘子,借你玉佩一用,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买一块。”
“……”
薛凉月双眼微微睁大,瞪着瞎子,似乎是难以置信这个人的厚颜无耻。
瞎子笑嘻嘻地转过身,轻描淡写地将玉佩一丢,那边少女伸手接住,显然已是习以为常,因此波澜不惊,拿着玉佩就出门了。
“大侠,你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
薛凉月幽怨地盯着瞎子。
瞎子关了门,扭头冲他笑笑,然后伸手将自己蒙眼的布条扯了下来。
布条下是一双出奇漂亮的眼睛。
狭长锋利,眼尾略上挑,瞳色浓黑,漂亮出了几分邪气。
薛凉月不由得一愣。
“我莫远行事一向如此,什么为不为人师表的?”
那人抬眸笑吟吟看过来,眸中一片清亮,这分明是双完好的眼睛。
薛凉月匪夷所思:有病么?
他上一次看见装瞎的人,还是在谯城东边大桥下的算命摊子上。
瞎子……莫远指了指一旁的床,“坐。你站着不累吗?”
薛凉月看了一眼那千疮百孔的凉席,深切怀疑下面有无数蟑螂在安家。
他努力维持着微笑,婉拒:“……不累。”
莫远笑笑,自个儿坐上去,抬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娶你吗?”
薛凉月没来得及搭话,便听见他掷地有声,“因为我爹娶了全江湖最美的女子,而我各方面都比我爹高明一点点,所以我理应娶全天下最美的人。”
“娘子,你不要想着逃跑。”
莫远笑着看向他,表情阴森森的,他轻声道:“在这件事上我可执着了,已经等了十多年,再等就老了。”
·
晚上,暮色四合之时,小院中挂满了红灯笼,喜气洋洋。
“一拜天地——”
“砰!”
薛凉月被摁着后脑勺,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随着那少女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向前拜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摁着他后脑勺的人装模作样地关切道:“怎么样,疼么?”
薛凉月咬牙切齿,并不答话。
几个帮工的男人,分成两桌,坐在一边,神色甚是尴尬,然而并不敢说三道四。
下午有个汉子说了句不中听的,当时就被一脚从屋门口踹出了院子,痛的哇哇大叫。
偏生没伤着骨头,药钱都讨不到,自己一瘸一拐的跑了。
说话要挨打。
不说话,至少有免费的酒肉吃,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于是,虽然两个男人成亲——其中有一个还明显是被胁迫的——很不合体统,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二拜高堂——”
薛凉月被提溜着后领勉强站起来。
转过身,面对着不知道什么,再次跪倒。
薛凉月的头再次“砰”一声嗑到地上。
他忍无可忍,低声对身边的男人道:“我自己来。”
莫远轻声笑道:“娘子啊,这是咱们大喜的日子,我怕你浑身无力,出了岔子。快结束了,忍忍罢。”
大喜个屁,你看这里有一个人像喜的样子吗?
少女面不改色:“夫妻对拜——”
幽暗的屋子中,花烛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跳跃,晦明交织间,一抹暧昧的红晕悄然爬上了鸳鸯帐。
桌上,一壶美酒静静摆放,红封已被解开,醇厚的香气渐渐弥漫在整个屋内。
“新娘”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不醒人事。
“新郎”坐在桌边,盯着新娘,不知所想。
莫远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起来,不动你。至少把交杯酒喝了。”
薛凉月不动。
莫远给他出主意:“你待会儿还可以装醉。”
薛凉月还是不动。
莫远踱到床边,盯着薛凉月。薛凉月呼吸很平,很绵长,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像是真睡着了。
莫远盯了半晌,轻声问:“真睡着了?”
剑客微微俯下身,薛凉月感觉到脸颊上传来轻如羽毛的触感,又慢慢加重。
他感觉到莫远手上练剑之人常有的薄茧,略有些粗糙,但并不难受。
薛凉月闭着眼,睫毛不自觉地一颤。
正当他疑惑莫远想干什么时,唇上忽然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他愣了一下,霍然睁开双眸,震惊地看向面前的人。
莫远眼角带笑,用嘴把酒液渡过来,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出去了,然而仍然有一小部分渗进了薛凉月紧锁的牙关里……
“咳咳咳!”
薛凉月伸手狠狠将他推开,翻身坐起,别过头去,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莫远被推了个踉跄,看着薛凉月微红的眼眶,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小孩子看见了什么好玩的玩具。
薛凉月捂着嘴瞪他一眼,气得说不出任何话。
莫远笑完了,把酒随手一扔,噼里啪啦碎的很干净。
他再次凑近薛凉月的耳畔,手搭到他的肩膀上,“给你看个更好玩的。”
薛凉月正想再次推开他,忽然,一股磅礴的内力从肩髎穴猛然灌入,顺着奇经八脉下至丹田,摧枯拉朽般将薛凉月本就受了伤的经脉毁了个七七八八!
薛凉月瞳孔一缩,只感觉当胸被砸了个千金的铁锤,顿时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
莫远挺直身子,伸手扶住晕倒的薛凉月,将他轻轻放在床上,唇角的笑意渐渐消散,眸中一片冷漠,似在审视。
片刻后,他走出了门,冲院内守夜的少女道:“去给为师弄一盆水来。”
少女看了他一眼,拿起盆走到井边,给他打来水,轻叹一声,道:“师父,您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莫远抱剑靠在门边,抬头看天,月上房檐,光凉如水,他轻声问道:“你看他像薛凉月吗?”
少女摇头道:“我看不像。”
“我看也不像。”
莫远说,“薛凉月五年前卸甲出江湖时,设计了好几个行踪诡异的假身份,那群假身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挡箭牌。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呢?”
少女将打好的水放在井檐上。
莫远走下台阶,将十指浸在水中,慢慢的一根根擦洗干净,
“薛凉月曾练过一个心法,叫小天圆术,传闻可以隐蔽内力,任何高手也察觉不出……它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可以修复损伤的经脉。”
“这个‘颜容’身上我探不出内力,只好斗胆把他的经脉断了,试一试他到底死不死。”
莫远眯了眯眼,语气平静。
少女诚恳道:“师父,你真的不是人。”
莫远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莫远洗完了手,甩干净水珠,扭头正色道:“为师有要事出门一趟,不出意外,明日午时左右能回来。你看着他,莫让他跑了——但切记不要靠近他三尺以内。”
少女点点头。
旋即,莫远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