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偏爱。◎
明嵩这一通电话, 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被那头给挂了下来。
他重重放下手机。
一直到回家,脸色仍阴晴不定。
妻子江雪琴一如平常般柔顺,无论手头在忙什么, 只要他回来,都会起身上前迎接。
“怎么了?今天脸色不好。”江雪琴柔柔地笑着,伸手替他解开领带。
明嵩胸腔中的烦郁缓和些许,他叹口气说:“还不是夭夭那丫头,就没一天不气我。”
他并不避讳在她面前提起前妻的女儿。
和时瑛全然不同,江雪琴足够懂事听话,总会耐心听他说满腹的烦恼与怨气。
只是, 明嵩心中几不可见地叹口气——她终究太好掌控,缺乏能让他触动的气质。
“是我做的不好,一直没能消除夭夭对我的成见。”江雪琴替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憩的明嵩揉按太阳穴。
明嵩拍拍她手:“不怪你。”
他疲惫地揉眉心。
这个女儿,始终和他不亲近。而他的心里, 也始终饱含对时瑛的亏欠。
他是爱着时瑛的, 从未想过任何人能顶替她的位置。她陪他走过家族纷争, 从默默无闻到人声鼎沸。
在时瑛跟自己的第七年, 她突然向他逼婚,声称这次不结便分手。
那时正值公司内部权力斗争最激烈的时刻,压力重重,父亲也让他寻找一门合适的姻亲——他并不接受非世家出生的时瑛。
明嵩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应对时瑛不合时宜的要求,有过无数次争吵。
内外双重压力下,他犯了错。
恐慌之下,明嵩和时瑛求婚了, 并以最快的速度领了证——他知晓, 按照她的性子, 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一定是分手。
但不久后, 这件事还是在父亲有意的指引下,被时瑛知晓。
那天,江雪琴带着怀孕一个月的检查单,敲响了他家的房门。
这一次,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
时瑛的反应超乎寻常的平静,离开时一声不吭,只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
集团事务堆积,明嵩分身乏术。
在他终于成功上位,成为现在人人尊称一句的明总时,再去宜城,除了时峥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孩,再寻不到时瑛一丝踪影。
也是那时他才知,她是因为怀孕,才提出结婚。这次再滑胎,往后都很难生育了。
他彻底被时峥隔绝在家门之外,难以得见明荔一面。
便是偶尔见面,这孩子也依旧用警惕审视的眼神看他。一靠近,便毫不留情地跑开。
明妍一天天在身边长大,江雪琴无名无分跟着他的第七年,明嵩终于选择和她结婚。
第十年,明嵩用尽手段,将明荔接回来。
她被时峥养得像个野小子,比娇生惯养的明妍黑了几个度。
不仅眉眼像她,性子更像,尖锐地竖起每根刺,刺向所有人。
再一次发现明妍被明荔欺负哭后,明嵩头回没耐住脾气,严厉训斥了她。
话出口,他便意识过来什么——他明明是想要补偿她的。
可小女儿长在身边,娇声喊他爸爸,经年累月,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情感的天平,早就不自觉倾斜了
那之后,明荔溺水发烧,被大发雷霆的时峥接回宜城。
这么多年,唯一能使明荔回家一趟的,竟唯有宋家那个嫡孙,宋成睿。
她长得越来越像她母亲,眉眼锐利讥诮看过来时,总能让他心惊肉跳,不自觉回避。
每次的见面,总是以争吵结束。
他怒她欺负明妍,怨她满身尖刺,冷眼看她追随宋成睿。
父女情缘,淡到如履薄冰。
甚至她长大成人,结婚成家,他都成了外人。
明嵩长长吐了一口气——他还是无法放任明荔不管,她冲动之下和宋瑾砚的结合,无异于与虎谋皮。
明妍轻细的嗓音打断他的沉思:“爸爸,喝口茶。”
他睁开眼,接过茶盏。这两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明嵩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热爱这份事业,代言却无端因宋瑾砚的示意而被刻意撤下。
明嵩吹口茶,无奈地说:“阿妍注意休息,你的事,爸爸会给你做主的。”
“我会去和宋瑾砚聊一聊,他不松口,爸爸捧你。”
明妍立刻眉开眼笑地挽住他手臂:“才不要爸爸捧,我要靠自己。”
“行行行,靠自己。”明嵩笑着摇头。
他定了定神,便让秘书去联系宋瑾砚那边,定个时间见面-
原以为明嵩的电话像是落入湖中的一滴水,不起什么波澜。
可当天夜里,明荔却不可抑制地,梦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到,她以为已经快要忘记的事情。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指着电视里的一家三口,问外婆:“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呢?”
这个和蔼的老人几乎瞬间就红了眼,却还是摸着她的头,笑着说:“胡说,谁说夭夭没有?妈妈骑马出去玩啦,去了很远的地方。”
明荔嘟嘴说:“妈妈坏,出去玩都不带夭夭。”
“那爸爸呢?”
老人沉默,低头看她:“爸爸在外面做大生意呢。”
明荔似懂非懂,皱眉说:“他们都坏,没有人陪夭夭。”
“不过,夭夭有外公外婆就好了~”
随着她长大,逐渐明白事理,也没人再和她说这样的谎言。
十岁那年,一个自称是爸爸的男人过来接她。
外公很不开心,对这个男人生了好大的气。
爸爸惹外公生气,那爸爸就不是好人。
但明荔还是很开心——毕竟她也是有爸爸的。
但知道自己要被外公送走的那一刻,明荔还是感觉天塌地陷。
她讨厌这个男人!
临行时,外公苍老了很多,告诉了她所有真相。
明荔已经到晓事的年纪,有关爸爸的滤镜,一片粉碎。
但她记住一句话,外公让她去大城市学本事,学技能。
整个路上,爸爸对她很温柔,耐心。但她始终抱膝坐着,一言不发。
京城真的好大啊。
楼层高的像电影里的机械怪物。
那天下了雨。
似是怕她踩湿鞋袜,明嵩在她面前蹲下,背她上了车。
彼时她无措又晃神,小小的心灵甚至陷入了剧烈的拉扯。
如果她就这样原谅爸爸,外公会不会怪她?
但有爸爸的感觉,其实也不错。
明荔垂落眼,极轻地吸了下鼻子。
所有的幻想,在见到大门打开,穿着公主裙的明妍小跑着扑向明嵩怀里时破碎。
“爸爸,我想死你了。”明研说。
男人无意识松开她的手,一把将其抱在怀里,笑着亲了一口。
明荔靠在门角,仰头看明妍,她居高临下,冲她弯了下唇。
她则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喉间像是被塞了团棉花。
明妍十岁便会说中英法三国语言,有专属的钢琴,小提琴,私教来也是全英文授课。
明嵩给了她明妍一样的配置。而彼时,明荔连普通话也不算标准。
“爸爸”很忙,极少在家。
没人和她说话。
学会第一首小提琴曲的那天,明荔准备了许久,想演给明嵩看。
但那天,明妍最喜欢的布娃娃被扯坏,她哭着和她胡搅蛮缠。
又是这样的套路,明荔烦不胜烦,径直推开她。
这一推,明荔便抱着娃娃倒在门边,膝盖嗑出大片淤青,正被回家的明嵩看见。
而她根本没有用力。
“这是怎么了?”他抱起明妍哄,目光却已看向站立的自己。
明妍擦眼泪,“您别怪姐姐,是我自己摔的。”
“本来就是你自己摔的。”明荔淡淡道。
明嵩不赞同地压低声音:“夭夭,和阿妍道歉。”
“我没有推她。”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明嵩微沉下脸,“谁教的你这般任性?”
明荔握紧手指,却还是梗着脖子:“我没错。”
明嵩盯着她,随即低头亲自给明妍上药,漠然道:“去那边站着,面壁思过。”
明荔一动不动。
“我没错。”
明嵩正心疼地看着明研,没心思管她了。
明荔垂下眼。
鼻尖委屈得发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被她强忍住。
“我没错。”她眼中是执拗的火焰,“她是小三的女儿,我推她就推她,又怎么样?”
因为这句话,明荔后脑被明嵩打了一巴掌,虽没使力,头发却被打散。
明嵩极其失望地看她:“你怎么被教成了这样?”
有关“父亲”的滤镜,也随着自尊的消散,而碎了个干净。
“你怎么被教成这样。”
这句话像是经年的魔咒,和下午明嵩的质问重叠。
明荔骤然惊醒,长长的眼睫颤动,还没从梦中汹涌的情绪抽离。
她的眼角正被男人修长干燥的指节擦去。
宋瑾砚垂眼看她,手上动作微顿,问:“是我把你吵醒了?”
屋内有些暗,唯有床头的夜灯微亮着。
从傍晚回到家,明荔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一如平常地吃饭洗澡,本想再多做点什么,却累得直接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应是刚回来,宋瑾砚的衬衫纽扣解开一半,将要去洗澡的模样。
怔愣几秒,明荔回神,也没管他说什么,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的情绪低落到极致。一抬手,摸到了脸颊的泪痕。
宋瑾砚的声音很轻地响在耳畔,吻带着温和的抚慰,停在她眼角,“做噩梦了么。”
明荔闭上眼,“不算。”
宋瑾砚没有多说什么,唯有手指一下下轻拍她后脑,“我在这。”
明荔忽而抱紧他脖子,脸埋在他胸膛,深深吸了口气。
“你会永远偏爱我吗?”她甚至弄不清自己在问什么。
在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明荔已经习惯不被选择,不被相信。
这种感觉,如影随形,日复一日。
她总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却总毫无防备地被刺伤。
她需要不仅仅是爱,还是始终如一的偏爱。
宋瑾砚眼中有了情绪,凝视她看起来尤其脆弱的面颊。
他本不习惯用言语诉说太多感情,但在这一刻,却想让她安心。他抱紧她纤细的脊背,在她耳畔说:“会。”
“不止是偏爱,还有所有爱。”
明荔的手被放在他胸膛,看见他笑了下,说出朴实到甚至有些幼稚的情话:“夭夭在我心上,寸步不让。”
她极轻地吸了下鼻子,倍感丢人地擦去又快要涌出的泪花,盯着宋瑾砚的轮廓,脑袋再次埋进去。
他能给的安全感,确实绝无仅有。
明荔实在贪恋这种温暖,甚至有了将情感转移的疯狂冲动——
她攥紧他的衣袖,斟酌良久,才敢问出一句:“宋瑾砚,你能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嗯。”
“我,”她顿了又顿,眼神乌黑地说,“我喊爸爸,你应一句,就这一次!”
“可以吗?”
宋瑾砚盯她许久,忽而笑了下。
只说了一个字:“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