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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八十一

    淮州知州之位, 竟然就要直接给到一介平平无奇的县令头上。

    在座总督府官员少有职级比县令还低的,因此多有不满,七嘴八舌地闹成一团。

    贺今行为莫弃争有望升迁而感到欣喜, 但见此情景, 却不由皱眉。

    他们皆是前任总督府的旧员, 朝廷只明令处理齐孙二人, 尚未大规模查处。这些人一时没被牵连,便渐起小心思,仗着法不责众, 要下许轻名的面子。

    “大家都有机会,别急。”但许轻名还没完。

    就见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继续微笑道:“本台给莫弃争的机会是暂领知州, 而给诸位的机会,就是让你们还能坐在这里。从齐宗源到郑锋毅,诸位跟着各自的长官做过什么,心里都有数。本台一直不问,不是不查,而是不想因为你们拖累赈灾与治疫的速度。”

    “但诸位对本台的赏罚有质疑, 不如就趁今日把案子翻出来,好好说个清楚。”他随意点了个激动得坐不住的人, 轻声道:“马大人, 前两月百花宴时,你给齐宗源送了座红珊瑚还是金佛来着?”

    “……”那姓马的官员懵了一瞬,没料到被突然发难, 腿一软, 当场就跪了下去。

    早就鸦雀无声的营帐里更加死寂。

    “既然不耐烦坐在这里听本台的安排,那就去牢里凉快凉快罢。”许轻名竖掌示意, 候在帐外的两名淮州卫进来将马姓官员拖了出去,他环视一周,敛了笑问道:“还有谁想去做伴的?”

    底下再无人敢出头。

    “大家都没异议,很好。”他双掌一合,“再说第二桩,小贺大人所提议的‘统计人口、清算田亩’之事,本台预备在莫弃争到任之后,着手进行。本台初到江南之时就下过令,任何人在江南境内,都不能以低于官府定下的低价买卖田地,若是在清算过程中被逮到有人阳奉阴违,即刻捉拿问罪,没收其田产充公。大家可有意见?”

    被他扫视的诸官纷纷缩脖摇头,不敢与他对视;脑子转得快的还斗胆拍上一句“制台大人高见”。

    “都没有,那就说定了。今天到此为止,下去做事吧。”许轻名颔首作为结束,“另外,在此之前能拿出可行的章程的,记着找本台领赏。”

    先前还心思活络的人皆乖觉不少,一齐行礼告退。

    嬴淳懿靠着椅背,向左手边觑了一眼,说:“许大人好手段。”

    而后提高声音叫住正欲离开的众人:“本侯也给诸位大人指条明路。齐孙二人虽被押解进京,离秋后斩首不远,但事情结束尚早。若是识时务,就该好好考虑怎么将功折罪,别肖想那些有的没的。”

    诸人又谢过侯爷,神色不一,不知做何盘算。

    沈亦德与张文俊二人不知为何,对贺今行的态度亲近了许多,邀他一道离开。但他还有事需得上峰允准,遂请他们先走,自己等人散尽,才上前行礼,“侯爷,许大人。”

    而坐在原处继续批阅文书的代领总督大人,捺卷提笔,仍如寻常写文作诗的书生一般温和。

    “待赈灾结束,这批人不知要换多少,所以不必留情面。”许轻名忽然对他说,又像是对忠义侯先前所说的回答。

    “大人做事,自有道理。”贺今行应道,却对朝廷不急着处理江南官场的态度,有了更深层的想法。

    朝廷政令由政事堂出,政事堂由秦相爷做主。秦相爷一直冷着齐孙二人的案子,或许在考虑到赈灾之外,也是专门留下这些有污迹的官员,好让许轻名有把柄可握,进而能更顺利地控制江南路?

    运筹帷幄,谋算至此,难怪许轻名视其为恩师。

    他心中闪过一些想法,拱手直言所请:“下官此回临州,再对接募捐物资之后,想随运送赈灾粮的船再走一趟稷州。”

    “稷州?”嬴淳懿叩了下扶手,“我记得稷州也刚换知州不久,是王喻玄的儿子接了杨语咸的任?”

    “对,王大公子紧赶慢赶,才在大年三十之前赶到稷州。”许轻名知道此事,便不介意给对方确认一遍,再对贺今行道:“柳从心在稷州养伤有些时日,是该把他带回来了。”

    “除了柳从心,下官还有一个目的。”后者却说起王老伯,简单解释了自己和对方的相遇,“他去岁因重明湖泛滥被毁屋淹田,而带着孙子孙女来江南寻亲,但今夏在淮州又因两次洪患,失去所有家人。他祖籍遥陵,有田地寄存在村上,下官答应送他回家。请侯爷与制台允准。”

    “命运弄人。”许轻名叹了一声,“你既顺道,送一送也不妨事。”

    嬴淳懿也不反对,见他仍站在原地面色迟疑,便问:“小贺大人还有何事?”

    贺今行抛下犹豫,叠掌作揖,躬身道:“江南繁华天下无双,一直吸引着许多其他路的人背井离乡前来讨生活。但一场滔天巨洪,不知冲毁多少性命与事业,除了王老伯,或许还有更多受到创伤的人也想回到家乡。哪怕是在江南路扎根的人,也有可能因此次洪灾在江南举目无亲,想去投奔其他路的亲人,而因种种现实原因无法成行。”

    “下官是想,官府是否可以送他们回去?既能帮助他们完成心愿,也能减轻江南路内部的安置压力。”

    “送、外地人、回乡?”许轻名反复念了两遍,停笔沉思。

    “主要是想回家乡和想去别路投奔亲友的人。”贺今行解释:“下官了解过,江南以商业为主,人口流动极大,而土地多属于江南本地的世家大族和乡绅豪商,外来行商的普通生意人占有的土地非常少。他们一旦遭遇天灾人祸,财物大量损失,又无安身立命之本,重头再来十分不易,不如回到有一定根基的老家。比如江阴县的流民,有半数都非江南本地人。”

    他们在江南流离失所,无处可去;而故乡与亲人远隔一方,不可望也不可即。

    若是能送他们回去,或许能让他们多升出一些活下去的盼头。

    “这倒是个法子。”嬴淳懿撑着下颌说:“他们回去比留在这里强,而我们也不用再操心他们后续的赈济与安置问题。不过,要送人回去,就得先调查各人籍贯与意向。眼下淮州疫病未消,其他三州流民四溢,做起来并不容易。”

    “怎么送,送回去当地怎么接,也是问题。”许轻名接着他的话说,指尖笔杆转了转,“这样吧,我先写信和周边几路的总督通个气,了解一下他们对此事的想法,日后好做对接。”

    “下官只是提出想法,后续落实还需仰赖侯爷、制台大人以及多位同僚。”贺今行坦然说罢,再拱手一拜。

    他不是神仙,也不够位高权重,能力有限。但他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就问心无愧。

    许轻名看着少年说:“我现在是江南总督,尽力让每一个身在江南的百姓活下去、活得好,就是我的责任。”语气严肃,但神态却很柔和。

    “小贺大人去完成你的任务。”嬴淳懿做了决定,“此事我和许大人会想办法。”

    他说罢,视线扫向身侧不远的人,对方微微颔首致意。

    贺今行便又收拾行囊,乘船回临州。

    路过江阴县,他带着许轻名签下的任命书,还未进城就找到了莫弃争。

    正值傍晚,莫县令带着包县丞还有几名衙役,沿着大路叫两边田地里劳作的所有人赶紧在城门关闭前回家。

    “我是来向莫大人报喜的,”贺今行见面便奉上任命书,“恭喜莫大人。”

    “什么喜?淮州那边疫毒消了?还是……”莫弃争随口说着,却在看到文书内容后突然失声。

    包县丞凑过来一看,蒲扇都忘记了摇,叫道:“县尊,您这是升官啦!”他激动得抱了一下自家县尊,又回头叫那几个衙役:“咱们县尊升知州啦!咱们淮州的知州!”

    “真的?”衙役们也围过来,争抢着看那封任命书,一时恭喜不绝。

    “嚷嚷什么,只是暂时的,做过这段时间就要回来,还是你们的县令。”莫弃争叫他们别那么闹腾,面上却也止不住笑意,“小贺大人可还有别的公务?”

    “让莫大人猜到了。”贺今行也为对方感到高兴,说起此次的任务,最后道:“我这回终于可以带上王爷爷一起了。”

    王老伯就在不远的地里,包县丞去将人请过来,借着一道回县衙收拾东西,留贺今行吃了一顿便饭。

    莫老夫人带着儿媳亲自下厨,既庆儿子升官,也感谢小贺大人当初报信救命之恩。令少年难得腼腆,亦万分感激盛情。

    再动身时已是月色满天,莫弃争与贺今行把臂说话,包县丞搀着王老伯:“老爷子,要我说,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咱们江阴县的地肥沃得很,种什么都是好品相,气候也好。不如您呐,就留下来算了!”

    王老伯只是笑,笑了好久才说:“我老头子知道你们这儿的地好,人也好。但我老家的地更好,人也很不差!”

    “难得看到您这么高兴。”贺今行与王老伯告别江阴县众人,上了船送对方去船舱时说。

    “我好久没回去啦。”老人搓了搓手,干瘦的脸在月光下笑成了一朵花儿,“希望我的地没有荒废。”

    他下意识附和:“肯定没有。”

    第二日又是个好天气,官船披着晨曦停靠临州湾。

    贺今行与留守临州的知州在码头通过公文交接,还未来得及回衙门,便有差使来报,剑南、汉中与秦甘、甘中四路合并送来的物资即将抵达港口。

    他立于栈板,和一众同僚、百姓一起向西而望。

    大江汤汤,旭日煌煌,一支船队顺风顺水、迎光而来。

    七八艘大船,皆满载着从西北、西南与大宣腹地汇集而来的粮食、衣裳与各式各样的物什,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双手,带着多少人的祈祷与祝福。

    头船上竖有三根桅杆,最大的那面白帆上以油墨漆着两句诗,字体行云流水,大气磅礴。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贺今行满怀震撼地将其念了出来。

    紧紧跟着他的王老伯不解,下意识问:“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我们相隔千山万水,连接我们的青山沐浴着同样的风雨,而我们头顶的明月,又何曾不是同一轮?”贺今行郑重地说:“是其他路州的百姓,与江南路和江南百姓同甘共苦、同心协力的意思。”

    王老伯听完,看着那船帆怔愣许久,才叫了一声“小贺大人。”

    不知何时起,他也喜欢跟着莫县令他们这样叫人。

    少年回头看去,对方苍老的面容在光风中舒展开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他也露出笑容,“您说得对。”

    第162章 八十二

    船队靠岸, 押船而来的主官是汉中路布政使,将几册厚厚的清单交到贺今行手中,说:“这是各地募捐的记录, 贺大人可要收好。”

    后者沟通过后, 当即便带人和对方一起进行清点, 同时在心中思考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裴明悯在信件往来中与他讨论过此事。从全国各地募集救济物资只是第一步, 各路州上怎么捐汇怎么运送由地方官府想办法,他们也鞭长莫及;但物资到了江南路,怎么分配, 怎么发放,则是身在江南的他应当考虑到的。

    第一, 要每地皆有, 不能厚此薄彼,忽视偏远地县。第二,募捐来的除了银钱,更多是粮食、衣裳、生活用物等,有些地方需要得多,有些地方需要得少, 要减少损耗、物尽其用,最好是按照各地的实际需求来进行合理分配, 但这个“实际需求”如何界定?第三, 因赈济之事体繁杂,对象庞大,细分下的每一笔钱物去向难以追查到底, 常有主持赈济的大小官员克扣挪用赈济银、倒卖赈济粮, 损公以肥私。因此,还要尽可能地防范其间的贪腐行为……

    如此种种, 罗列下来,看似简单的任务,竟也令人感到棘手。

    一行人在港口忙活大半日,才终于交接完毕,到临州府衙进行短暂地休息。

    贺今行来到江南大半月,出入临州数回,还是第一次前往临州府。他与知州并不熟悉,但一同在后衙歇凉等饭时,仍主动向对方行礼,请教他先前所想到的那些问题。

    知州姓康,闻言有些意外,还礼后问道:“制台大人没有做好安排?”

    贺今行摇头。许轻名只交代他好好做,并没有提及任何细则。

    康知州“哦”了声,一面慢慢地点头,一面同另一侧的汉中路布政使对了个眼神。而后又问:“那小贺大人完全可以上书询问制台大人,怎地问起我来?”

    “许大人远在淮州,文书去来少说一天,多有不便。而两位大人既是官长,又在下官眼前,下官自然要向你们请教。”贺今行保持着拱手的礼节解释。

    据他所观察,临州虽作为江南路治,但有一府二司压在头上,临州府着实毫不起眼,这段时日里也未见任何动作。而这座府衙是寻常布置,算不得朴素,却并无任何出格之处。康知州应当是个谨慎的人,且要么能隐忍,要么够淡泊。总之不大可能刻意与他为难。

    现下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小贺大人别多想,老康他是受宠若惊啊。”汉中路布政使与康知州是旧识,察觉到他的疑惑,出言玩笑道:“知临州这么久,难得有人把他当回事儿。”

    毕竟在这官场上行走,看的可不是一时的官职高低。能进出政事堂、被委任为钦差副使的年轻的中书舍人,和无甚实权、就等着熬日子的地方知州相比,任谁也能看出哪个前途更好。前者虽品级低,但少有人敢轻视;后者虽品级略高些,但偏偏是在临州,治下都未必有多少百姓认识。

    而他自己虽是汉中路一级的官,但汉中与江南不同。江南布政司光捏着“商税”这一条就能拿捏整个江南路,而汉中路商业不兴,重耕种,靠粮食买卖上税,各州的粮食握在各知州手里。他这个布政使的处境则与老友类似。

    就比如稷州,作为天下粮仓,地位一直凌驾于包括路治州在内的其他三州。王大公子知稷州后,更是超然。

    无他,州府度支足够富足,知州背景足够硬气而已。

    贺今行眨眨眼,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初时有些哭笑不得,很快却敛容肃然道:“下官与两位大人同朝为官,不论官职品级,都是为朝廷为百姓做事。现下天灾未平,更该齐心协力,只要对赈灾有用,何须在意其他?”

    “小贺大人胸襟之宽广,怪不得秦相爷和许大人都器重您啊。”康知州看着他,心中升起几分感慨,又有几分不甘心,遂也认真道:“既然小贺大人问到我,那我也不能轻率待之。只是,尚不知小贺大人有什么想法?”

    贺今行便将自己的顾虑与初步打算和盘托出。

    康知州沉思许久,说:“按需分配倒是不难,主要在于提前了解各州县需求,做好分装,再尽快运送过去。要特别注意的就是联系及时,不能混装、错送、漏送。”

    “押送第一批赈灾粮时,许大人曾让我们勘察各州民情。”贺今行忽然想到这事,“或许可以作为参考,以免某些地县夸大其词。”

    “有章程,紧的就只是人手和时间。”布政使也帮着参谋道:“但要杜绝发放过程中的贪污之举,不亚于登天之难,毕竟我们不可能亲眼盯着每一批物资发到需要的百姓手中,也不可能在事后进行调查。从物资离开临州,要经过数道关口,转过数道人手,一关一人贪一点,到最终发放下去,剩得下三四成就算多的。”

    他说起来平淡得紧,只因这些是稍微有些资历的官吏都知晓的事实。

    就算朝廷一贯倡廉,三令五申,但底下阳奉阴违,不在少数。

    “层层盘剥,着实可恶。”贺今行皱眉沉思,一时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目光在院中游离,继而看到了安静坐在一旁的王老伯。

    老人一直跟着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更不敢胡乱插嘴,但一直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不自觉地回以微笑,忽地灵光一闪,立刻转头对另一边的两位大人说:“既然我们不能一直盯着,那就让百姓们自己盯着,如何?”

    康知州与好友面面相觑,再看向他,“小贺大人的意思是,让百姓自己监督?”

    贺今行把那一摞捐赠清单抱起来,“既然是捐赠给江南路的,那所有江南路的百姓都应该知晓被捐赠了什么东西。我们就把这份清单内容公之于众,让百姓们自己看,其他路州的同胞捐赠给他们的东西是到了他们手中,还是被某些贪官污吏昧下。”

    “分配给各地县的物资都需州府记录在案进行公示,领到物资的地方官府也得在城门、官衙前、菜市口等人流多的地方张贴布告,时限至少一个月,期间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止百姓查看,州府可不时派人暗中巡察。若施行时还有其他缺漏,也可再行补充。”

    汉中路那位布政使说:“万一你们江南的某些州府上下沆瀣一气,串通作假呢?”

    贺今行稍作思索,便有了想法,“这整份清单,可由总督府或是布政司与江南的书坊小报合作,印刷成小册子,放于民间低价流传。好奇者甚众,愿买的人应当不少,不至于付出太多成本。”

    只要百姓有知晓捐赠物资内容多少的渠道,就有比对所得物资是否相差太多的可能,以减少中间官吏暗箱操作两头欺瞒的机会。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这是其他路州无数百姓的心意,不论捐赠者身份,都可看作血汗所得,不可以被挪用,更不可以被浪费。公之于天下,不止是为了防范贪腐,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善意不会被掩盖,也不会被糟蹋。哪怕只一分一厘,也会有人看到、记得这份情意。”

    廊下安静许久,康知州才说:“或许可行。但江南路风气……总之许久不曾如此……牵涉动员范围太广,必须征得制台大人的首可才行。”

    他一句话停顿了几回,最终仍是不曾言明。

    “下官立刻向许大人上书。”贺今行却明白对方的顾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解冻也非一日之功。

    但是,他目光坚毅,认真道:“我们不一定能完全杜绝贪腐,但一定要尽可能地去防止。若冷眼旁观,放任自流,这一次是赈灾,下一次尚不知是什么,那做这个官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树影蝉鸣里,康知州长长地叹了口气,“读书做官,做成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好友拍拍他的手背,劝道:“老康,日子还长着呢,别多想,啊。”

    康大人摇了摇头,抛下自嘲的神色,起身说:“许制台比我等有魄力得多,应当不会不同意小贺大人所请。既然要做,不如提前准备。”

    他振作极快,绝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倒令贺今行有些佩服。

    在齐宗源治下做透明人也需要本事。且被架空未必就只是坏事,在前者风光时虽分不到好处,但锒铛入狱时同样也不会被牵连。

    少年思及此,想到自己身负的另一项任务,犹豫片刻,仍决定开口:“康大人,下官还有一请。”

    “小贺大人请讲,康某能办到的,必定竭尽所能。”

    贺今行便说:“处理完现下四路送来的物资之后,下官需得前往稷州一趟。但松江、宁西、江北、京畿以及广泉路送来的物资还在路上,不日抵达临州,下官恐赶不及回来,不知康大人是否愿意代替下官主持对接与发放事宜?”

    “我?”康知州愣了一下,说:“这可是你立功的机会。”

    还是许制台特意准备的。

    “这也是得罪人的时候,不知大人是否愿意替下官分担一些骂名?”

    “小贺大人肯信我?”他仍难以置信。

    “下官相信康大人想要做个好官,所以才甘愿在临州沉寂。”贺今行笑了笑,真心实意地向他作了一揖。

    “也请大人相信,只要为民为公,实心做事,定然有出头的一天。”

    第163章 八十三

    眼下事暂且议定, 贺今行当即便写了两封呈奏,一封致钦差,一封致总督, 同时送往淮州, 在第二日上午同时收到批复。

    许轻名果然不反对, 只针对性地提出了几条建议, 并派来一名属官协助。他与康知州便前往总督府调出各州灾情相关案卷,参照上峰意见做出最终计划,而后再联系其他衙门进行动员落实。

    如此脚不沾地忙了一昼夜, 终于在第三日做齐准备,将第一批捐赠物资装船开运。

    一行人在码头目送一条条货船驶向江南各地, 日晴风正好, 哪怕出了一身大汗,心中仍觉十分畅快。

    康知州感慨道:“有朝廷扶持,有各方相助,我江南的民生一定能快速地恢复过来。”

    “一定会的。”贺今行亦感到高兴。

    他这些时日走了不少地方,所见所闻开阔许多。江南虽商人众多,但绝大多数商人同农人一样, 辛勤而坚韧,靠双手赚血汗钱。他毫不怀疑, 只要他们能熬过这一段灾难, 就一定能从头再起。

    就像原上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港口另一边, 前往稷州的粮船预备出发。王老伯一大早就带着行李在码头外等着, 贺今行请他过来,就要再次上路。

    康知州顺道给他们送行, 拱手道:“我会随时注意各州县的反馈,并切实进行调整,有什么问题也会及时请示许大人与侯爷,小贺大人不必担心。某不多言,就预祝小贺大人此行一帆风顺。”

    “借大人吉言。”贺今行还礼,“下官亦祝愿康大人畅行无碍。”

    前者似有动容,嘴唇张了几回,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们登船,待航船出港才归。

    船队过白浪矶,便转向淮州,绕行进汉中。

    货船没有单独的客舱,但货舱都空着,贺今行特意找到最大的舷窗,远远地望向太平荡。

    同船而行的还有汉中路布政使,跟他一道看了半晌,才说:“琦年能遇到小贺大人,是他的幸事。他一贯谨小慎微,虽未明言,但心底是十分感激你的。小贺大人勿要见怪。”

    “下官只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顺手而为,不足挂齿。”贺今行并不在意对方是否感激他,只要能好好做官为民办事就行,况且他只是起个助推的作用,“若非康大人始终不渝,也不会有厚积薄发的机会。”

    “时来运转,有时候需要的正是一个契机,不论大小,但一定要有。”布政使为好友打了圆场,见他真的不放在心上,便也不再多提。转而看着窗外的山水道:“太平大坝垮了,往来总是没有以前便利啊。绕淮州这一大圈,起码要多出半日的行程。”

    “航运是其一。没了大坝拦截,日后再起洪水,从汉中下来,就是一马平川。若洪峰猛烈,直接淹到临州也未必不可能。”贺今行正是为此而担忧。

    据他所知,许轻名与嬴淳懿皆提过重修大坝的想法,也应该向朝廷上过奏折,然而直到目前为止,都尚未有任何相关的后续。

    虽然朝廷应当不可能放着大坝不管,但只要没有具体的章程落实下来,那所有说辞都算不得数。

    可为什么朝廷迟迟没有提起呢?

    因为国库亏空,拿不出钱?抑或还有其他原因?

    船只渐渐改向,与太平荡侧身而过。

    烈日之下,隐约可见瀑布两边的崖壁上有许多细小的黑点。

    凿石搬山,需日复一日,久久为功。

    贺今行这一回不从那里经过,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与自己的同窗江与疏打了个招呼。

    抵达稷州境内的汕浪矶之后,布政使换船续行回遂州,他则带着王老伯上岸。

    码头仍是粮袋堆成山,挑夫排着队喊着号子来回搬运,过往旅人依旧不耐炎热神色疲累。

    日头十分毒辣,往边上的茶棚歇歇脚就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

    贺今行付了茶钱,转头就见王老伯端着一碗茶,倏忽间老泪纵横。

    往事难堪回首,愁如江水东流。

    他自然知晓原因,心也随之变得沉重,正搜肠刮肚如何才能安慰老人,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贺大人”。

    是在此押粮的苏宝乐。对方一面拿丝帕擦着脑门儿上的汗水,一面打量着他说:“上一趟我在稷州还有些事,就没跟着去,听说贺大人差点出事了,现在看,没事儿吧?”

    贺今行不明所以,如实答道:“多谢你的关心,我没事。”

    “那就好,你在这儿歇,我还得去看着装船。”苏宝乐说完,高声叫茶棚掌柜让其把两人的花费都算在自己账上,便再度离开。

    行色匆匆,言语直接,似乎当真只是单纯地来打个招呼。

    他不多想,把注意力放回王老伯身上,后者已经揩去了眼泪。

    “我记得去年在这里遇到的,除了小贺大人,还有个年轻人。我和孙孙们就是坐他的船到江南,也是个好人呐。”老人叹了一声。

    贺今行想到他说的那个年轻人,竟不知该怎么接话,最终只轻轻点头,陪着对方静坐半晌。

    待歇够了,便出码头租辆马车,顺着黍水下遥陵。

    六月正是夏稻收成的时节,重明湖千顷碧水荡漾,沿岸广袤的农田一片金黄,随处可见打谷的队伍。

    贺今行循着记忆指路,找到王老伯所在的村子;到了地方,再跟着老人去找村长。

    村长一大把白发,已挥不动锄头,在院子里扎竹筐。两人看到对方,皆是又惊又喜。

    听王老伯将遭遇说完,村长涕泪涟涟,拉着王老伯的手说:“老弟啊,生死富贵都是命,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啊。你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叙完旧,村长便和王老伯细细碎碎地说起村里的安排。

    去岁官府帮着重新盖了房,王老伯走了,他家就没重盖完全,只起了一间,收存旧物;但一直空着,没其他人占住。而他的田地则分给了村里其他人种,但村长分田时和大家伙说好只是在王老伯一家不在时耕种,且要交一部分粮食充到村屯里。王老伯现在回来,今年交到村里的那部分粮食就直接给他,明年想种就收回,不种也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其他还有什么都可以慢慢商量,总之亏不了谁。

    说着说着就走到一间单独的屋子前,村长把钥匙给了王老伯,让他自己开门。

    贺今行跟着进屋,将王老伯的行礼放下,便抓紧时间打扫房屋。

    屋子不大,但能遮风避雨,床柜也还能使用。

    而行礼里有江阴县的百姓送的衣裳和小型家什,也有在临州被算作灾民而发放的一些救济物资,还有忠义侯赠与的五十两白银。加上村里给的粮食,生活应当也不成问题。

    他放心了许多。

    “这后生看着怎么有些眼熟?”村长看着少年忙进忙出,才想起来问是谁。

    “哦,这是小贺大人。”王老伯擦着自己的柜子,说话似乎都更有力气,“就是去年大湖涨水那回,来叫我们赶紧跑那两个中的一个。”

    “是他?那你们可真有缘分呐。”村长以十分稀奇的语气说。

    “小贺大人跟着钦差侯爷来江南赈灾的。”王老伯仿佛是在说自己的孙子一般,与荣有焉,“他可厉害啦,之前还考上了状元呢。”

    “这我知道,今科有两个状元,听说是考得太好,皇帝都评不出优劣,所以干脆好事成双,封了两个。最重要地是两个都是我们稷州出去的……”

    作为谈论对象的贺今行挑着两桶水回来,就看到两位老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遇到了什么喜事一般脸上光彩熠熠。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而后抑不住地跟着笑起来。

    一切安顿好,便到了分别的时刻。王老伯十分不舍,送出老远,才慢慢地往回走。

    这方山水都是老人熟悉的故土,贺今行不担心会出事,但看着对方佝偻伶仃的背影,心中仍觉酸涩。

    然而他不能不走。

    月亮已经爬上山坡,他一路疾行到官道上,挎着药箱不离身的郎中正驾着马车候他。

    郎中的面容上也是他熟悉的关切的笑容。

    “冬叔。”贺今行伸臂抱了抱对方。

    “几天不见,又瘦了。”贺冬回以拥抱,然后拉他上车。要牵动缰绳的时候,却犹豫道:“贺夫人的墓一切都好,可要去看看?”

    贺今行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马车背后。

    暮色烂漫,地平线上山影迷离,衬得通往彼方的大道有种奇异的荒凉。

    如星谷距此还有几十里的距离,而千里之外的禹州湾,下西洋的船队正等着起航。

    贺冬不需明言便知他决定,低叱一声,拉车的马儿飞驰向稷州城。

    两人赶在城门闭合前成功进城。

    到得医馆所在的街巷,贺冬去套车,贺今行先一步进去。

    没走几步,就见巷子里堵着一辆宽大而华美的马车。车厢上的徽记他认不出,但谁人会有此等作风却十分好猜。

    他不由微微皱眉。

    第164章 八十四

    贺今行绕过马车, 就见医馆门前立着个人。

    绫锦蚕纱,宽袍大袖,在逼仄杂乱的巷子里仍飘逸如仙。

    他走上前, 心念电转, 一面抱拳做礼:“王大公子。”

    对方身为一州之长, 能找到这里不奇怪, 需要考量的是来此的目的。

    “小贺大人速度还挺快。”王玡天旋开手中折扇,示意车上的侍女们不必再搬软凳下来,“挺好, 本公子不用在这里喂蚊子。”

    空气中有恬淡的艾草清香,显然提前熏治过, 哪里会有蚊蝇?贺今行知他的意思是专门在等自己, 便说:“大公子不是拐弯抹角之人,有事不妨直言。”

    王玡天却道:“你在想,我为什么来?”

    “去岁冬,松江大雪,柳从心押运木炭前来贩卖,为过冬艰难又无钱购炭者无偿发放数万斤。他过雁回时, 我父亲还特意召见他以表感谢。”他轻摇折扇,自答自话:“时移世易, 但人情仍在, 我此时来看看他,有何不妥?”

    竟有这一层缘由在,贺今行略有动容:“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您有心了。”

    “小贺大人错了。”对方摇头, 一脸理所当然地笑道:“我今日会来,是因为柳从心对我王氏来说还有未尽的价值;若他一无是处, 那我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是明朗而大气的长相,只要一笑,眼必然弯,齿必然露,将天然生有的那种“万事合该如我所愿”的气势衬了个十成十。哪怕偶遇险阻,也自信不疑。

    “但本公子也不是只顾自己,而不讲道义的人,我的提议对柳从心有百利无一害。小贺大人和柳从心是同窗,关系想必算得上亲近,不妨劝劝他。”

    贺今行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连这个提议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要他劝?

    若事情对从心来说真有千般万般的好,那一开始从心自己就会答应,何必还要他人事后去劝?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去。既为同窗,那我自然要支持他的选择。”

    “噫,小贺大人还是个性情中人?”王玡天摇晃的扇子慢慢停了,“那此事就作罢,再也不提。不过,我此前提议,你真的不再好好考虑考虑?”

    他走近两步,微微矮身与少年视线平齐,低声说:“依在下所见,小贺大人既经科举入仕,想必已经打算要脱离那一重身份。郡主死遁的代价太大,嫁到一个互知根底的大户人家,从此寻个理由不再抛头露脸,是最简便的法子。而我王家在松江,不沾兵权,不涉朝局,不会让陛下怀疑,我本人还身在稷州,是你最合适的下嫁选择。”

    “话虽如此,”贺今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你为什么这么着急给自己……说亲?”

    对方“哦”了一声,坦然道:“我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家里催得紧。纵观整个大宣,可堪与我王氏相配的,也不过几家。我父亲中意裴氏女,然而在我看来,裴家的小姐好则好矣,唯一可能与我志同道合的却已经飞过了牙山。女孩子最美的年华就是未出嫁时,我虽不在意儿女情长,但也并不想把好好的姑娘娶回来互相折磨。”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郡主守孝只三年,最迟明年,宫里必定提起赐婚之事。”

    贺今行默然无语。

    陛下早有赐婚之意,守孝只能拖一时,这确是一桩不得不面对的麻烦事。

    王玡天见状,再次摇扇而笑,“我可以更有诚意一些。你如果愿意,这就只是你我之间的合作,不牵扯其他。”

    “若此话当真?”贺今行攒着眉问,不等回答,便抿唇沉思。在心中衡量许久,终于松口道:“我重新考虑。”

    “好。”青年抚掌退后,展袖作揖道:“旷静候佳音。”

    而后经过对方,登上马车,开怀而去。

    一名侍女奉上擦汗的冰帕,他拈起帕子随口道:“你们什么时候又换了新花样?”

    “夫人送来的,说是表小姐亲自绣成,请公子看看手艺。”另一名侍女低眉回答,再捧上一条。

    他动作一顿,丢下手中的帕子,换了另一条,“既是母亲的主意,那不好退回去。就寄一百两银子回去,说,本公子倾力支持表小姐的绣坊事业。”

    “是。”侍女盈盈应道,掩唇而笑。

    马车叮咚驶过巷口,带起一阵香风,错身而过的贺冬嘀咕了一声“花哨”。他走到贺今行身边,仍不忘抱怨:“好好一个世家公子,怎么跟只花孔雀似的。多走两步又能怎样?非得让马车挤进来。”

    后者显然在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转头看着他问:“冬叔,你觉得贺灵朝和他联姻怎么样?”

    “啊?”贺冬猝不及防吃了一惊,说话都结巴起来:“这、这不得问、问问殷、你那、你那个爹?”

    “是得问问,我晚些时候就写信给他。”贺今行点了点头,抬脚进医馆。

    堂屋里没人,却能听见后院有断续的说话声,声音高低不一,似在争执。

    贺冬跟进来后也听见了,暂且放下没头没尾的“联姻”,边往里走边重重咳了一声。

    院子里三个人,除了柳从心,齐子回,还有秋玉也在。

    妇人想方设法处理完柳飞雁母女的后事,也是今日才赶到稷州。见他们来,赶紧擦了擦眼角,仍止不住眼眶微红。

    贺今行关切道:“林夫人这是怎么了?”

    “是我的缘故。”柳从心站在一把椅子前,伤势好转许多,但脸色仍然煞白。他握拳咳了两声,才看向前者,继续说:“王玡天要资助我做生意,只抽三个点。可是我不想再碰商事,就拒绝了。”

    原来说的是这事,贺今行想着,就听秋玉紧跟着说:“少当家,秋娘不是想逼你做什么。王大人提的合作,咱们不接就不接。”

    “秋婶,商行没了,以后不必再叫我‘少当家’。”柳从心仰面自嘲。

    秋玉闻言立时流下眼泪,哽咽道:“婶子知道你想做什么,可莫说我,就是飞雁姐姐和大小姐,也不会愿意看着你去做傻事的啊。”

    她上前抓住少年的手臂,泪流不止,声音颤抖地祈求:“从心,你娘临走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你好好活下去。咱们好好地活着,行不行?”

    柳从心别开脸,咬紧牙关,怕自己一开口就再也绷不住。

    可是他怎么能不坚持下去?

    他若是选择放下这一切,忘记那一天,隐姓埋名地苟活下去,那谁来证明阿娘和阿姐的清白?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齐子回看不下去,半强迫地扶着摇摇欲坠的秋玉到一边坐下,低声安慰。

    贺冬向来不掺和别人的事,自去看熬在炉上的药。

    贺今行心中叹息,拿出一方手帕递给柳从心。

    他看到了对方瘦得不成形的脸庞上的泪痕。

    柳从心没接,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裹,然后说:“让你见笑了。”

    “我理解你的难过。”贺今行摇头,正色道:“但有一件事,必须立刻同你说明。”

    他让对方坐下,然后自己也搬了张凳子来坐,才详细地说起朝廷为填补国库亏空,欲派船队下西洋同诸多番邦进行商贸的事。

    “船队和货物都已齐备,皆停在禹州湾,只等一个精于商事管理的人上船主事,便能立刻扬帆远航。”他说到最后,并不刻意隐瞒,“原本定下的人选是许轻名许大人。但江南爆发水患,总督又因故落马,朝廷不得不调他前往江南救急,连带这项计划也不得不搁置。”

    “上头现在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补这个缺,而且是越早到位越好。”

    柳从心听罢,神色变幻几许,冷冷一笑,“朝廷要人做事的时候,想起我们来了?我娘执掌商行十多年,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贺今行起身说:“我很抱歉,但不得不告知于你。”

    “国库亏空,岁用不足,危害深重。往近的说,江南赈灾捉襟见肘,太平大坝迟迟不能重修;往远的说,万官削薪俸,三军欠饷银,税赋尤其商税一涨再涨,大大影响民生。与西洋番邦进行商贸往来可开源生利,虽不能治本,也能大大缓解国库拮据的现状。是以我必须将此事告知于你,否则我心难安。”

    “但我知你才失去亲人,身心俱伤,且那日船上的疑点颇多,现下对朝廷难以信任。因此我亦不愿勉强于你。此事全看你的决定,若你愿去,明日一早便随我前往江南面见负责此事的人。若你不愿,我明日便独自回去复命,另想他法。”同时还得设法让朝廷的人不要再来死磕对方。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任由柳从心安静地思考。

    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此事,秋玉叫了声“从心”,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下定决心打扰。

    “禹州湾啊。”她身旁的齐子回默念了一句,语气有着无限怀念。

    东海之滨,浮山脚下,是他的故乡,他的祖宗与家族所在。

    他看向柳从心,似在猜测对方的想法,却目光渺远,实际陷入了自己杂乱的思绪之中。

    直到贺冬提起熬好的药罐子,倒了一碗药,“啪”地放到柳从心所坐椅子旁的方几上,“事情再大,都把药喝了先。”

    后者终于回神,却转向另一边,哑声问道:“为朝廷做事,我能得到什么?”

    “新的身份,便宜权力,还有钱财。”贺今行凝重地回答:“更多的,要看你想要什么,和朝廷能谈下什么。”

    第165章 八十五

    天化十五年, 六月廿五。

    护送靖宁公主北上和亲的队伍在翻过牙山之后,已于合撒草原边缘的小部落停留多日。

    北黎王庭尚远,但王室派遣来接驾的使者却请他们不要急于上路。

    “刚来时说要让马匹休整, 十天前说穿越大漠的物资还未备齐, 五天前说漠里起了沙暴不能上路, 今天还不知又有什么说辞。”

    一座十分宽敞的毡包里, 一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气得叉着腰来回走动,忍了又忍,才没破口大骂。

    他的涵养不能算不好, 奈何北黎一方近乎无赖地屡次拖延。而他们身在屋檐下,只得被动地一边催促一边等待。

    “王大人不必着急。”坐在他上首横案后的少女, 不得不暂时从书中抽出目光, “等毋木一来,就知道了。”

    “说好今日一定上路,这都过了大半天了,还不来。”王正玄上前急道:“殿下,再这么拖下去,婚期都要误了!”

    “若真误了, 非我等之故,蒙羞的也不会是我们。”靖宁合上手中的书册, 书封朴素, 是一本《韩非》。

    “可是……”王正玄还要再说,对方指了指他身后,示意他安静。

    守卫在帐外的禁军高声通报, 随即进来几名北黎的侍女, 送上今日的午食。

    王正玄走到旁侧的桌案,见盘子里又是大块的羊肉, 还没坐下去就有一股子腥膻之气扑面而来,挥之不去。他立时没了胃口,宁愿取个素饼来吃。

    塞外饮食以牛羊肉为主,烹制简单,且多面食,少蔬菜。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大宣人来说,连着吃上这么些天,简直是折磨。

    然而靖宁却无妨。她收好自己的书,谢过侍女,待对方走后,用匕首将肉块全部切细,再慢条斯理地吃下去。

    她本是南地人,口味比生于北地的王大人更偏向于温和细腻。但王大人只需熬过一时,便能回到适宜他口味的地方。而她如无意外,要吃上一辈子,所以必须尽快适应。

    一顿饭毕,林远山恰巧从外面回来,抱拳行了礼,才低声道:“殿下,打探清楚了。”

    王正玄立刻站起来,“怎么说?”

    “部落外围比前两日又多了不少人,皆是壮丁,粗略估计总数已经超过五百。我和唐将军听其交流,观其活动,认为他们并不是本部落的人。”他说着看向与自己同行的唐参将。

    队伍过牙山时,晋阳长公主亲自送他们出关后,说她无法再往前,便让她的部下代她送靖宁公主前往王庭,并一观大婚典礼。

    这个人选就是唐参将,斥候出身,精通北黎话,此时便接着说道:“他们用的弯刀皆是内钩双刃,帐中所挂图腾皆是苍狼,且这个部落的人对他们都有些畏惧。依末将所见,若非刻意冒充,应当就是北黎王庭帐下的人。”

    “毋木也是王庭的人,他将我们拖在这里,然后王庭陆续增派了大约一个营的兵力过来……”

    靖宁在行路途中无事可做,除了看书,便是让林远山给她说一些军队里的事,日积月累,已对军队建制有基本的了解。但北黎似乎和大宣不太一样,她头一回知晓北黎诸多部落除了信仰图腾不同,还有武器在内的许多差别。

    她记在心中,打算之后再仔细了解,此时却下意识地思索道:“是在防备?还是养精蓄锐,要主动出击?对象又是谁?我们?”

    她边说边摇头,“我们为和亲而来,携带的大量嫁妆与仅仅八百的随行禁军,足够表明诚意,有何需要防备之处?而从会面开始,毋木的态度不算坏。除了有意拖延,不让我们离开此处以外,其他任何要求都尽量满足,不像是要动我们的样子。可若说不是针对我们,这里还有什么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势力吗?”

    林远山也说:“我们人虽不多,但只要有提防,也不是一个小部落加上五百人就能吃下的。而且牙山就在背后,长公主殿下疾行军赶到这里用不了一日。”

    “北黎能与大宣联姻,是赤杼太子亲自前来我大宣求到的恩典,为的就是巩固他的储君之位。若是在大婚之前与我们交恶,对他确实没有任何好处。”王正玄浸淫朝堂多年,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看着其他人不解的样子,微微笑道:“但是你们不要忘了,北黎王室可不止一个王子。”

    “对,与赤杼年龄相仿的就不止一个……”靖宁眉心轻蹙,起身沉吟片刻,忽道:“王大人的意思是,北黎王庭内部可能出了问题?”

    “殿下闻一知十。”王正玄点点头,拱手不吝赞许。

    然而靖宁毫无欣喜之意,面色反倒凝重起来,环视帐中诸人,轻声问:“那被派驻到这里的那些人,是赤杼一方的,还是与他敌对一方的?”

    林远山直言不讳:“末将习惯凡事往最坏处做打算,认为这或许是北黎其他王子想要劫持殿下,以打击赤杼太子的阴谋。我们需要保持警惕。”

    唐参将却道:“苍狼是王室才能用的图腾,代表着北黎正统,苍狼骑兵只听大君与储君调令。末将倾向于是王庭发生动乱,赤杼太子派兵防备,以应对其他王子对殿下动手的可能。或许可以尝试合作。”

    “两位将军是截然不同的想法,”靖宁咬了咬嘴唇,转向第三个人,“王大人以为呢?”

    王正玄的思路则是完全不同,“臣以为,不论这些骑兵是谁的人,我们都得先想办法打探到王庭的情况。”

    他看了一眼帐外,见外面依然平静无波,才压低声音继续道:“若是赤杼一如既往,储位稳固,那殿下自然要站在他那边;若是赤杼败落,甚至身死,咱们也就没有再与胜者为敌的必要。”

    靖宁听他说完,隐隐约约知晓了他的意思,如黛的长眉拧在了一块儿,像一片山河压在了她的眼眸上。

    “殿下是大宣的公主,为和亲而来,代表的是整个大宣。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会选择直接与我大宣结仇,这就有磋商的余地。”王正玄果然看着她说:“咱们只做不知,等待他们相斗的结果,再伺机应变,最好。”

    话音一落,毡包里便安静下来。

    两武将一文臣都盯着靖宁,等她做决定。

    然而这并非决定一次宴席该怎么操办或是年节该怎么给各家随礼,这关系着异国的政局、两国的邦交乃至他们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前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从各方面来说,这比她从前做过的所有决定,包括自请和亲,都要“重”得多。

    而三人所说各有道理,靖宁一时难以抉择,心中纷乱如麻。

    她开始回想,如果是四哥面临这样的局面会怎样应对,很快这个参考的人选换成景书,再换成爷爷,最后是皇帝陛下。

    他们会怎么做?

    她又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嗓子发干,才张口:“我大宣既决定与赤杼太子联姻,那么就是在北黎诸多王嗣里选择他成为日后的北黎大君。本宫肩负着联姻的责任,自然要与朝廷的选择一致,所以应该坚定地站在他这一方。”

    “殿下……”王正玄欲行辩驳。

    她紧张得攥紧了双手,怕自己会动摇,立刻打断对方:“靖宁明白王大人的考量,但靖宁是大宣的公主,代表着大宣的脸面,不能做待价而沽的钓叟。”

    “政局一事,瞬息万变。提前站队是因局势明朗,但若局势翻覆,岂能死认一条道而不加变通?”王正玄仍觉不妥,“若是旗帜鲜明地站定赤杼一方,赤杼身死事败,我们岂不要落进退维谷的境地?这姻亲还联是不联?又该怎么联,怎么不联?”

    帐中气氛再次凝滞。

    死一般的寂静中,林远山忽地单膝下跪,铠甲带起一阵轻响。

    他垂首抱拳,虔诚道:“末将相信殿下的判断,现下该如何行事,全听殿下吩咐。”

    “……”王正玄只得看向唐参将。

    后者摸了摸头盔,说:“大帅命我护卫公主,依公主安排。”

    “多谢两位将军。”靖宁只觉一身的急汗都凝固成冰渣一般,头脑却进入了异常冷静的状态,“韩非子曰,‘挟夫相为则责望,自为则事行’。自立者强,倚他人者危。不论派兵驻于此处的是谁,最后的胜者又是谁,我们都要尽量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她的目光坚定,亮如火炬,昂首道:“传令下去,所有人等即刻做好随时撤离与作战的准备。”

    “是!”林远山与唐参将顿首领命,快步出了毡包。

    王正玄见两人走远,拜说:“既然殿下执意如此,那臣也只能相陪。只盼赤杼手段了得,这一次依然能够压制住他那些兄弟。”

    靖宁肃容,向他郑重一拜,“多谢王大人。”

    “殿下请起,臣万不敢当。”王正玄长叹一声,扶她直起身,而后告退回自己的毡包做准备。

    靖宁无法再平心静气地看书,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很快打点完毕。

    她换上一身改过的窄袖骑装,将“未展眉”挂在腰间,出得帐外。

    云骓就套在不远的桩子上,低头啃着草皮。

    塞外草原的夏日空有耀眼的太阳,气候却并不炎热,不像稷州,年年都要用冰消暑。

    她解了云骓的缰绳,亲昵地与马儿蹭头,然后梳理马鬃。

    蔚蓝天空下,忽起一声高亢而急促的号角声,几要刺破耳膜。

    第166章 八十六

    靖宁下意识捂住双耳, 还在持续呜鸣的号角声立刻被削弱,而后才反应过来,猛地看向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

    号角急响, 代表有敌袭。

    大宣的和亲队伍全部被安排落脚在部落东部。除了公主殿下有北黎提供的单独的毡包, 三位大人住在另一座毡包以外, 禁军与随行的宫人则是在不远处自行扎营, 二十余座营帐呈环形分布,将载满嫁妆的板车围在中间。

    角声忽停,这个人口不到一万的小部落瞬间哗然, 靖宁这边都能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你二人过去查看情况,快去快回, 不要深入, 安全为先。”她立即吩咐随侍的几名禁军,“你赶紧去请王大人过来,让他一定要把东西全部带好。剩下的都跟本宫去嫁妆车那边。”

    她说罢翻身上马。贴身侍女机灵,已经回帐里拿上了打好的包袱。

    未走出几丈路,就见唐参将与林远山骑马赶过来,“殿下!”

    “似有敌袭!”靖宁迎上去, 高声问:“两位将军,此时该如何应对?”

    “嫁妆车难以立时转移, 且尚不知具体情况, 不宜贸然动作。应先做足防御,以守为攻。”唐参将边调头边答,“结圆阵最好!”

    林远山马速快, 绕了大圈回头, 跟着道:“我去传令!”

    他一扬马鞭,疾驰向禁军的营帐, 先召齐百夫长,将结阵的命令告知。百夫长们立即散开,各去找下属总旗,层层传递,很快所有军士都遵令行动起来。

    靖宁则与唐参将奔向宫人们的营帐。

    准备随时撤离的命令才下达没多久,宫人们正在紧张的收拾之中,听到号角俱是惊慌失措。几个管事拿不了主意,正连滚带爬地来找公主请示。

    “不要慌乱!听本宫号令!”靖宁问过唐参将阵型要点,直接命令:“营帐不必拆了!让所有人出营,有什么能防身的东西就拿什么,全部向嫁妆车聚拢!”

    管事们立即照做。她也没停下,沿营帐策马而行,一路反复地高声安抚引导。

    然而宫人虽人数较少,但不比军士训练有素,听到军令也不知该做何具体行动,在四处嘈杂中惶惶乱作一团。

    禁军迅速集合完毕,唐参将立即让部分军士协同,耗费许久,终于成功结阵。

    嫁妆车不容有失,被围在最里面;宫人们紧紧挨着嫁妆车站了一圈,拿着自己能拿到的棍棒锅钳剪刀等所有防身物;最外一圈则是禁军步兵,离宫人们半丈远,井然有序地隔着一臂距离竖起盾牌,架起长矛;骑兵全部上马,不够再结一层圆阵,便一字排开,向西以待。

    王正玄劝靖宁进入保护圈中,她却婉言拒绝,驻马留在骑兵中间,询问起唐林二人圆阵的特点以及之后该如何变化。

    西边兵戈声与喊杀四起,个别毡包被烧,燃起浓浓火光,显然有两方正在激烈交战。

    很快有许多这个部落的牧民逃过来寻求庇护,靖宁与其他三人商议之后,没有让他们进入圆阵,而是请他们避到后方。

    打探情况的两名军士随即回来,快速汇报:“殿下,前面打起来了。一方是这几天陆续来的那些人,另一方骑兵之前未见过,应该是突袭,人数大约是前者的四五倍。”

    “四五倍,取大不取小,就是三千左右。”靖宁心中升起不安,又问:“这个部落的人在协助哪一边作战?”

    “先来的那拨人。”

    “那这个部落和第一批骑兵多半就是赤杼的人。”王正玄皱眉,“那杀过来的又是谁的人?难道赤杼真的败了?”

    “管他是谁的人。”林远山一挥马槊,面无表情地说:“只要敢来进犯我等,末将就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不论如何,我们暂且不要妄动,保留精神,以逸待劳。”靖宁说罢,又让唐参将即刻派人回雩关报信。

    前方战斗渐渐平息,唯有黑烟滚滚,叫看见的人平白生出几分躁意。

    匆促的马蹄声如惊雷响起,一支人数众多的骑兵迎面奔驰而来,似乎没料到面对的会是严阵以待的军队,不得不在距离圆阵十余丈的位置紧急刹住。

    黑压压一片皆是壮硕的北黎汉子,蓬头垢面,个个拿着的弯刀上都带着血,仿若匪徒。为首的一样不修边幅,服饰却明显不同身边其他人,□□马匹更是肉眼可识的神驹,他抬起弯刀指向靖宁。

    “你就是从大宣来的公主?”

    “放肆!”王正玄怒斥道:“尔等何人?既知是殿下在此,言行竟如此猖狂!”

    “放下你的刀!”林远山一声暴喝,抡臂一转,马槊直指对方,原样奉还。

    整列禁军皆如他一般,齐刷刷挥动马槊,矛尖压向前方,带起一阵罡风。

    那人用阴狠的目光盯着他们半晌,才将弯刀收回,说:“我乃北黎的大王子,赤杼篡位谋反被废,大君特命我前来迎接公主回王庭。”

    而后拽着缰绳踏前两步,“请公主下马,跟我走吧。”

    听到联姻对象被废的消息,靖宁却没有先前想象中的惊惶与恐惧。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与□□分开了一般,心脏狂跳的同时,脑子却在飞速地思考这个消息真实与否。

    “本宫确是大宣的公主,要嫁给贵国的赤杼太子,日后将成为贵国的王后。但尔等身份不明,来意不清,也配叫本宫下马?”她听见自己冷静无比地说:“你若真是大君派来迎接本宫的人,那一定带有旨意文书,请你下马,独自将能够证明你没有说谎的文书送过来。”

    “公主未免太过高傲。”大王子当即沉下脸,向后打了个手势,便有一名骑兵扛着一具尸体从后方出来,扔麻袋似的将其扔到军前。

    此人被乱刀砍死,形容惨烈,竟是先前接待和亲队伍的毋木。

    大王子再次举刀,“此人公然违抗大君之命,已被我的部下处决。公主这么美丽,若是不想得到像他一样的下场,就赶紧下马过来,并且还要让你身边的军队放下武器。”

    “怕是有诈,殿下万不可过去。”王正玄低声道。

    唐参将也说:“他们的马匹状态都不好,应该是长途行军,中间甚至来不及休整。可能是为了赶时间,或者正在被追击。”

    靖宁握紧未展眉的刀鞘,注视着大王子,“本宫以为,谋反篡位的不是赤杼太子,而是大王子你吧?”

    话音未落,她便拔出短剑,喝道:“本宫绝不与乱臣贼子为伍!”

    “准备迎敌!”林远山闻言,一夹马腹,举槊上前,将靖宁护在身后。

    唐参将:“请殿下与王大人退入阵中。”

    靖宁不会武功,更不懂冲杀,为了不拖后腿,也不再坚持留在前线,迅速与王正玄退到盾兵之后。

    唐林二人却没马上行动,而是等大王子急不可耐地冲过来,才率领骑兵对阵冲锋。

    他们严格保持横阵,又两两结伴,互相掩护,优先伤马再伤人。一波交锋之后,毫不恋战,立即伺机后撤入盾兵防御圈里。

    步兵紧随其后收拢阵线,举盾连筑成人墙,与骑兵一上一下刺出马槊。就像一只刺猬,将冲过来的北黎骑兵刺得人仰马翻。

    大王子不得不让手下暂时退后,重新组织进攻。

    林远山与唐参将趁此机会,再次带领骑兵出阵,备战。

    如此几个回合,大王子也看出了关窍,待大宣骑兵退入圆阵之后,再不给他们出阵的机会,命令下属轮番进攻,势必要冲破他们的阵型。

    大王子一方攻势愈发猛烈,禁军们渐渐难以支撑,出现伤亡。宫人们纷纷上前帮忙,将牺牲的军士拖到后面,或扛住盾牌,或捡起长矛,或拿棍棒之物挥砍冲上来的北黎骑兵。

    一时刀光矛影齐闪,哀叫怒吼不绝。

    靖宁骑着马不好上前,又怕自己贸然出声打断禁军节奏,只能攥紧缰绳,捏出一手的汗。

    她死死咬紧牙关,想着各种解局之法,只恨自己从前没有学武读兵书。

    忽听王正玄惊喜地叫道:“殿下你看!那个方向是不是军旗?”

    她顺着后者的手指看过去,在大王子队伍的侧后方,数杆高挑的旗帜迎风急速接近。

    长天白日之下,旗上绘有的草原苍狼栩栩如生。

    号角再次鸣响,在大王子耳里却如催命的丧钟一般,令他越加疯狂地驱赶命令手下向大宣的军队进攻。

    不多时,他的后方便响起拼杀与惨叫。

    “大君有令,大王子犯上作乱,欲谋害王父,罪不容诛!其余被迫跟随他的人,放下武器,可免死罪!否则一律杀无赦!”

    “我没罪!是王父偏袒赤杼!”大王子杀红了眼,决心拼死一搏。

    林远山时刻注意着靖宁这边,看到大王子不管不顾冲过防线,试图舍了坐骑也要抓住公主,便立即回防。马槊横扫,直接将大王子掀落马下,周遭军士与宫人不眨眼地补上长矛与乱棍,瞬间了结他的性命。

    大王子一死,他的手下便溃不成军,要么丢了武器下马,要么被赶来解围的苍狼骑兵杀死。

    林远山下了马,踢开大王子的尸体,走到靖宁马前。

    他不知杀了多少大王子带来的骑兵,被溅了多少人的血,一身铁甲染红,却把马槊竖于身后,垂头恭敬地问:“殿下可还好?”

    在得到对方“无事”的回答之后,沉默片刻,便暂行告退,带人去打扫战场。

    又有一匹马行过来。马上骑手曾来大宣求亲,靖宁在除夕宫宴上见过他,是以驱马向前,主动打招呼:“赤杼太子。”

    赤杼旋身下了马背,闷哼一声,而后带着歉意拱手道:“让公主殿下受惊了。”

    靖宁摇头,“太子可否告知靖宁,这是怎么回事?”

    赤杼迟疑少顷,便将实情道出。

    原来大王子一直以长子自居,对大君立他为储君十分不满,在他前往大宣求娶妻子之后,两人不睦的关系达到顶峰。近几月以来,大王子一直和他针锋相对打擂台。

    他怕大宣来的公主被卷进争斗,是以让人在边境处将和亲队伍拖住,等他彻底处理好大王子,才前来迎亲。

    却不料大王子在前不久策划了一场逼宫,事败之后直接潜逃。他一路追击到合撒草原,意识到大王子的意图是抓住公主来威胁他和王庭,便向周边的苍狼骑兵飞鹰传书,让他们提前赶来保护公主。

    “原来如此,真是惊险。”靖宁跟着下马,看到对方面色不太好,便问:“你受伤了?”

    赤杼看她半晌,才点头承认。

    她眉心微蹙,招来贴身侍女,命其取出一瓶金疮药,赠予对方。

    赤杼接过并诚恳道谢。

    两人稍作会晤,便分开处理各自的事务。

    “北黎王庭可不止一个大王子,暗流汹涌得很,且对我大宣的态度都不如赤杼和善。但赤杼这伤,看起来可不轻,会不会有影响?”王正玄跟在公主身边,暗示道。

    “说不好。”后者愁眉不展,心中浮起各种猜测,只说:“请王大人将今日之事毫无遗漏地传回朝廷,以确定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臣这就去。”王正玄便折身回毡包。

    靖宁立在原地,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而后低头便见澄碧的草原,其深远与广袤正如她的闺中密友所言。

    “等等!”她回头把人叫住,忧声道:“前两日的来信说江南月初洪灾甚重,不知现下如何,王大人在信里也问一问。”

    第167章 八十七

    大暑三候, 大雨时行。

    贺今行天未亮便起身,秋玉已经在屋檐下烧炉熬药。

    他出声打招呼:“秋婶好早。”

    秋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人老了, 睡不着。”

    她望着瓦沿垂下的雨帘, 满怀惆怅, 慢慢地轻声说:“我想了一夜,想通了,少当家要去, 就让轩哥跟着他一起去。我们一辈子都是生意人,只会做生意, 在江南、稷州是做, 下西洋也是做。他们下西洋拼出路,我就在稷州打理那些产业,留个退路。”

    他们昨夜为柳从心该不该接手下西洋的船队一事商量到很晚。

    秋玉极力反对,说虽然商行的产业都被收缴了,但大小姐在少当家来稷州读书时,暗中于汉中路内给他置了些与柳氏商行毫无关联的私产, 防的就是这一天。她希望少当家不要以身犯险,改头换面, 留在稷州好好经营, 其他的事慢慢图谋更加稳妥。

    但柳从心坚持要去谈一谈,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

    贺今行明白她的担忧,只能往好的方向宽慰道:“柳大当家的案子尚未有定论, 从心此时为朝廷做事, 日后便不会被牵连。他坚韧而有谋勇,定能否极泰来。”

    “少当家从小就比庄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刻苦, 我自然是相信他的能力。但他背负得太多,太苦了啊。”秋玉红着眼摇了摇头,“树倒人散,没几个得用的。可惜远山送公主和亲出塞,音书不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然也能多一个助力。”

    她说罢,怔怔地盯着药罐,再次出神。

    贺今行算了算时间,若路途未出事故,靖宁公主的和亲队伍此时应该已经抵达北黎王庭,林远山最多两个月就能回来。但他知妇人正哀愁,便不再打扰,转眼却见柳从心站在门边,就在秋玉背后。

    对方接到他的目光,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雨天阴沉,少年身形已基本长成了大人模样,身上惯常穿的白衣却仿佛被罩了一层灰。

    他心中蓦地感到一阵难过,遂自去洗漱,再到厨下蒸上馒头。要练武时,地方小施展不开,便打了一套拳。

    刚吃完早饭,齐子回正好过来,说已经租好了马车。

    “子回先生这是?”贺今行看到他随身挎着的包袱。

    “从心的伤还没痊愈,我作为你们的师长,总不能不管。”齐子回露出明亮的笑容,“反正书院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我顺道回家一趟。”

    竟是要和柳从心一起去广泉路的意思。

    秋玉大为惊喜,连连道谢。

    柳从心向齐子回作了一个揖礼,仍一言不发。

    后者和他一般高,拍拍他的肩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子总是要过的,你再有天大的目标,也得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否则尚未雪恨,自个儿就先垮了。”

    他扭过身,端起晾在桌上的药碗喝药。

    “你先生说得对。”贺冬抓了十几种药材并各种外用膏药,一边打包一边插话:“这人呐,一辈子总要经历些大风大浪,看得开,才能活得下去。”

    “凭什么要我想开?”柳从心终于说出今日第一句话,嘴唇都在颤抖,“难道谢大夫会任由杀害你家人的凶手逍遥人间?”

    贺冬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笑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看见贺今行递给他的眼神,便又将到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而后把一摞药包扔到柳从心怀里,一脸无所谓地说:“本大夫医身不医脑,随便你怎么办。反正除了真正为你着想的人,也没谁有那个闲心来管你。”

    众人收拾停当,贺冬送他们出发之后,回来再次锁上医馆的大门。

    门上的牌匾已经被扳下来做柴火烧了,任谁也不能从外面看出里面是一间医馆。

    他举着伞,想起那“收钱医病,童叟无欺”的八个字还是老主子当年亲自定下,做为联络的暗号。

    天下三十三州,只要是挂着这方牌匾的医馆,就不收诊金,只收药材钱;若药材钱都给不起,那就痊愈之后来医馆帮忙做事抵扣。从头疼脑热到各种疑难杂症,不欺童叟,不拒贫苦,只要你愿意来,我就愿意救。

    然而从前遍地开花的医馆,到如今只余寥寥,今日又将少一间。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挎着的药箱转到身前,抱在怀里,快步离开。

    大雨不停,将整片天地都包裹在雾蒙蒙的水汽里。

    前往淮州的三人在第二日凌晨赶到目的地,关卡已经宽松许多,只问来历缘由并告诫不可前往西城门外,不再需要通行凭据。

    贺今行打听来疫病已经被完全控制、正在好转的消息,感觉沉闷的天气终于松透些许。

    他先让齐柳二人在东城门外客栈落宿,独自回到西城门外的官府驻地。盛环颂已经从俨州回来,他找到人后,连夜带对方前去会面。

    盛环颂进客栈后只摘下了斗笠,雨水顺着蓑衣纹路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他刚上楼,就见某个房间房门大开,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等在门口。

    “柳自柳从心?”

    “我是。”柳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阁下的身份呢?”

    盛环颂没说话,贺今行走近了,替他介绍:“这是兵部侍郎,盛环颂盛大人。”

    柳从心挑眉道:“兵部怎么会涉及商贸之事?”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毕竟我只是个习武的粗人,没户部那群算盘转世的那么多心眼,也很不擅长和你们这样精明的商人打交道。”盛环颂耸了耸肩,“但我们堂官让我这么做,那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办。”

    贺今行示意他们进屋说话,而后将客栈内部扫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才跟着进去。

    屋里的齐子回正百无聊赖地拨动棋盘上的棋子,看到他,立刻叫他过去对弈。

    房间不大,一张圆桌四张凳,他俩左右对座。

    柳从心走到上首,盛环颂便在最末坐下,隔着一方棋盘,率先开口:“本官为什么要见你,小贺大人同你说过了吧?”

    前者颔首,只问:“我能得到什么?”

    “你娘身为柳氏商行之主,与江南前任路官上下勾结,行贿受贿,掠夺民利,侵吞国帑;你姐姐帮着齐宗源之流倒卖走私,手上更是沾有朝廷命官的血。你身为直系亲眷,按律当被诛连。但你若投效朝廷,便能将功折罪,免去刑罚。”

    “这是污蔑!”柳从心撑桌而起,喘了口气,才快速地反驳:“我娘从商向来以仁义为本,从不曾打压克扣商行里的小商人,为了商行的发展才选择与官府合作。是齐宗源与孙妙年他们步步相逼,一桩生意七成利要占去五到六成,欺人太甚!我阿姐也一贯是人不犯她,她不犯人,她杀冯于骁,一定是冯于骁犯贱在先。”

    “对自己人好与行贿受贿无关,来往账目等证据皆在,与贪官有银钱往来就算行贿,不管你娘是被迫还是主动。不管冯于骁做了什么,他在死前都是江南按察使,是朝廷命官。而你姐姐将他手刃,目睹之人不下百余。”盛环颂虎着脸,在油灯下显得冷酷无比,“你身为她们的亲人,我理解你在情感上无法接受,但必须要认清她们违律的事实,而不是盲目维护。”

    “盛大人,”待他说完,不等柳从心反驳,贺今行掐准隙机道:“按大宣律,官尊商卑,若是商户被官员胁迫成为共犯,可不行连坐家人之举。而柳大当家与柳大小姐所为,从心也并未参与其中。您说的将功折罪,或许并不成立。”

    “小贺大人有点儿意思啊。”盛环颂侧头向他,笑了:“但谁能证明柳氏母女是被迫?”

    他想起柳逾言对他的托付,有些犹豫,但事到如今,不得不道出实情,“我能证明。柳逾言主动将她与官府往来的账册交给我,就说明她良知未泯,并不想助纣为虐。”

    刚说完,就见柳从心骤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阿姐她……”

    喃喃半晌,忽地滚下一滴泪。

    齐子回旁观许久,将手中棋子落定棋盘,轻叹道:“我姓齐,老家临靠禹州湾,沿海渔民每日出海打渔,都会事先祝祷,但仍要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下一次西洋少说要一年半载,海上危机重重,西洋番邦的态度更是不可预料;而朝廷所要求的利益数目怕是也不低。盛大人,要让人卖命,权财名利总要舍得给一样吧?”

    “你是浮山齐氏的嫡支?”盛环颂有些诧异,左右一扫,“你俩都给这小子助阵是吧?”

    他哼笑一声,犀利的目光直射向对面的当事人,“那行,柳少当家想要什么,直说。”

    柳从心深深地呼吸几次,才说:“我要做官。”

    “做官?”盛环颂却有些迟疑,“你确定?”

    “对。”他咬牙点头。

    在这个世道,商人排在四民最末,地位之卑贱,于官府就像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留着长期榨取利益,还是立时杀鸡取卵救急,不过那些高官一念之间。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做纯粹的商人。

    “可以啊。”盛环颂痛快地答应下来,甚至不需要传书征求上头的许可,“商贸归属户部管辖,你本就应在户部挂号,侍郎以下所有官职,你随便挑。想进其他的衙门,也可以再商量。”

    对方答应得太过容易,许诺的官职级别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高,柳从心皱眉道:“当真?”

    “当然,在船队出发之前,我就能给你把旨意请下来。”

    前者半信半疑地权衡起来。

    “盛大人既然敢答应,就一定能办到。”贺今行再次出言,佐证的人却换了一方,“侍郎之下就是郎中,从五品,在京城算不得什么。”

    从进舍人院当值,到下江南二十余日,他渐渐有了一个体悟。

    当今的官场,未做到一部堂官,在政事堂有一把椅子,就算不得是个有权力的官。

    他垂眼看着桌上的棋盘,纵横交错于方寸之间,棋子却挨挨挤挤占满一篓。

    低似舍人院掌印,高如一路总督,皆不过是左相手中一枚弈子,说丢就丢。

    第168章 八十八

    蜡烛上的灯芯剪了两回, 盛环颂与柳从心终于谈好条件。

    朝廷不再对原柳氏商行麾下的商人追责,产业查封也到此为止。而柳从心要任的具体官职,则等他第一趟航海回来之后再做选择。其余出海必备的零碎要求, 也都被一一应允。

    但贺今行知道盛环颂答应得如此爽快, 是因为柳氏商行的大头产业早被清算干净, 比如旗下的那些货船, 在柳飞雁身死第二日就被换成了赈灾银。剩下边边角角,扔到国库里听个响儿都不够,朝廷再花费力气去找, 就是不划算。

    柳从心也不是为了那些钱财,他是为了留在稷州的秋玉他们能过得松缓一些。

    至于与他娘和姐姐有关的诉求, 他则丝毫未提, 且除了刚开始情绪有些激动,之后都冷静无比。

    然而越是如此,贺今行越是担忧对方的状况。

    下西洋一事朝中催得急,盛环颂天明就要带人走。柳从心借了客栈的后厨夤夜熬药,他跟过去帮忙。

    剩下两人知少年们有话要说,便都留在房间里等。

    厨房关着窗, 却挡不住淅淅沥沥的雨声。

    贺今行在柳从心身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从来没见过大海, 只在杂记上看过对它凶险的描述, 你此去,万事都要小心。”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后者麻木地扇着火, 声音有些沙哑, “就算真不济被浪涛吞噬,我也会化成水鬼, 爬都要爬回来找他们索命。”

    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又很快消沉下去:“我不是傻子。害我娘和阿姐的岂止一个人,早晚有一天,我会送他们下地狱。”

    “你……”贺今行想说你娘亲和姐姐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未必会愿意看到你这样。但是他直觉对方并不想听这些,劝下去甚至可能会起到逆反的效果。于是只说:“那你得按时吃药,早日把伤养好。”

    柳从心点点头,往炉子里架了一把柴火。

    两人安静下来,听窗外的雨声,围着火炉渐渐热出了汗,手脚却一直是冰冷的。

    直到把药熬好时,柳从心才打破沉默,闷声说:“谢谢。”

    贺今行偏头看去,对方低着头往水囊里灌药,白纸般的手背上青筋尽凸,只有继续响起的低低的声音证明他刚刚不是幻听,“若是有机会,另请你替我向谢大夫道谢。”

    “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柳从心的人生信条向来是恩怨皆必偿,只是,“现在的我一无所有,无以为报。但若真回不来,我不想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他自嘲着抬起头,与一双半开的桃花眼相对,清可见底的眼里却沉着他看不明的情绪。既非怜悯,也非哀怒,以致他忽地愣住。

    他们同窗只半载,相识不算久,然而到最后,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

    贺今行伸出双臂,轻轻抱了抱对方,心中许多想说的话终究融成一句:“好好活着。”

    黎明时分,雨仍如瓢泼。

    齐子回扶着柳从心上了马车。

    盛环颂只租了马车没雇车夫,自己坐上车头,斗笠一戴,仿若一江湖客。

    贺今行低声问他:“此事可否详细告知许大人?”

    他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道:“你就说柳从心已经往广泉路去了,剩下的让他意会。”

    “这……那我直说。”贺今行不管他促狭,、只当他是随自己怎么说的意思,再次压低声音道:“从心的伤势尚未痊愈,有劳盛大人多照顾一些。”

    “放心吧,亏不了他。”盛环颂配合地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而后却叹了口气,看看旁侧的少年,又看看沉郁的天色,嘟囔着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说罢,扬鞭即走,不需要回答。

    贺今行目送片刻,折身出城,绕回西城门外将将雨停。

    他进了营地,片刻不停地求见制台大人。

    许轻名不知何时起身,抑或一夜没睡。

    书吏通报时,他正在看一封凌晨送到的急递,从宣京发来,由他的老师秦毓章亲笔写就。

    通篇只一个字——放。

    他幼年家贫,上有患病的爷奶,下有嗷嗷待哺的弟妹,靠爹娘替县里的大屠户养猪勉力供养。他是长子,为爹娘分担理所当然。

    有一日,他赶着一栏生猪到屠宰场,路上被地痞讹诈。他身无分文,不肯也不可能花钱消灾,预备挨一顿打了事时,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出来制止。

    那人是刚到本县上任的知县,姓秦。

    秦知县直接让随行的便服衙役捉了地痞押回县衙处置,然后问他,为何宁愿挨打也不肯给钱。

    秦知县说,我刚刚看见了,你脖子上明明挂着两个铜板。

    他没想到他眼睛那么尖,只得如实以告。那是他存下来,准备买草纸抄书用的,放哪儿都不安心所以才挂脖子上藏在衣服里,绝不能被抢走。

    秦知县没有评判他这天真的想法,而是说,你想读书啊。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轻轻点头。

    那你日后有空到县衙来吧,我读过很多书,还考过状元,应该可以教你。

    真的吗?

    真的。

    他从此把秦知县当做老师,也看作第二个父亲。

    那一年他未满十岁,如今将至而立。

    二十年光阴如梭,他跟着他的老师辗转晴雨风霜,从广泉路的小县城走到宣京内城中央。他自认对他老师的了解,胜过朝堂上和秦氏宗族里的所有人。

    就像现在,秦毓章只给他一个字,他一眼便知这个字背后所有未竟之意。

    陛下不允,你不要再伸手到广泉路。

    陛下要用柳从心,你不必再多关注此子。

    陛下要给忠义侯机会,你且静观其变,因势而动。

    许轻名知其意,然而依旧沉思许久。

    现下国库就是朝廷命脉,开源是唯一的解,解法系在下西洋的船队上。他年初为什么进户部,就是为了把这个解捏在手里。

    秦氏与裴氏不同。

    裴氏簪缨世胄,引领仕林,几多沉浮,虽颓不倒。而秦氏乃后起之秀,权势与富贵皆来自于当今圣上,可俱荣不可俱损。

    裴孟檀可以选择要名,老师却只能且必须要权,也唯有握住实权,在朝堂占据上风,方可生存下去。但现在,陛下绕过他们直接将柳从心提了出去,把西洋番贸独立于朝局之外,无异是削他们的权。

    为什么,是因为陛下不再像从前一样信任老师了吗?

    用国库亏空唯一的解换一个江南路总督之位,哪怕是不得已而为之,值?还是不值?

    他几番权衡,头疼得紧,对于贺今行一来便请罪的说辞,并不感到意外。

    然而他选择轻拿轻放:“此事非你能做主,不必告罪。”

    贺今行闻言便知对方多半是得人提前通了气,拱手道:“许大人既已知晓,下官便不再多言。”

    许轻名撑着书案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我与柳逾言也算有旧,大势不可抗,但对他亲弟照护一二是可以的。若柳从心走我这里的路子,就不会太打眼;日后他想脱身,我也能暗中通融,放他归去。”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但现在,他被陛下纳入布局之中,日后恐怕难得善了。”

    可柳从心敢接手,要做官,求的就是入局。

    于是贺今行为他辩解:“我这位同窗从未想过‘脱身’二字。”

    许轻名顿了顿,皱眉道:“罢了,他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能否翻出风浪,且得来日再看。

    营帐外的天色已经明亮起来,他不再多耗时间于前事,开始着手眼下,“忠义侯带着两位副使亲下地县巡视,势要一纠赈济中的贪墨之风,行踪不定,我亦不知他们一行的具体去向。但你先前所提议的统计人丁与清算田亩一事,我已着莫弃争先于淮州一地开展。万事开头难,你可去协助于他。”

    “下官遵命。”被安排下正事,贺今行集中精神,领命而去。

    官府驻地不远,治疫的封闭营早已建成,围栏极高,三面不通,犹如与世隔绝的堡垒。但他知道很快这座“堡垒”就会解封。

    因为有李太医和许多赶赴而来的大夫日夜围着这里转,衣不解带,呕心沥血,只为早日平复疫疾。

    他从稷州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想江南路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好像一直在奔走,但又对什么都无能为力,无济于事。

    然而看到淮州城外的疫情在好转,他又真实地感到一些安慰,忽而想起王老伯的话。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于是他再次振作起来,踏着晨光前往淮州府衙,赶在莫弃争出府之前挂上自己的号牌。

    “小贺大人,你来得正是时候。”莫弃争看见他便止不住惊喜,神采奕奕地拉他过去,“你看看,这是我们才整理出来的老鱼鳞簿,还有去年才新勘的舆图。”

    “这么快。”贺今行一边翻阅图册,一边跟着他快速往库房行进,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消散在迈出的脚步下,“莫大人可是已有打算,什么时候下地勘察?”

    对方满怀壮志:“就从今天开始。”

    第169章 八十九

    天化十五年, 六月廿七。

    淮州知州莫弃争与钦差副使贺今行率领州府司户衙属与民间征调而来的舆地人才组成的测量队伍,自江南路淮州江阴县开始,亲下乡山野林, 清丈土地, 核定田赋。

    因洪水肆虐, 加之疫毒骤发, 乡野之间十室九空,杼柚凋敝,官府几乎未遇阻拦。

    及至大户之私地, 豪绅多试图暗通款曲,或派家丁佃户使计妨碍, 百般阻挠, 不欲官府丈量其下田产具体方圆。

    队伍日落方休,晚间随地扎营,贺今行与莫弃争商议:“我们时间紧迫,不宜过多纠缠,不如请制台大人出手,一力降十会。”

    后者亦有此想法, 只因初任知州尚未来得及掌控治下,才四处受掣肘。

    两人便连夜上书, 请制台大人调淮州卫协助。

    其时江南总督许轻名亲驻淮州监治疫情, 及时应允,派遣一百淮州卫随行护持。

    凡再有阻拦者,皆以蓄意妨碍官府公干之罪论罚重款, 并收押监牢, 旬月才放。

    淮州府清算田亩之务由此畅行无阻。

    途中遇前江南总督府主簿黄树石的老家,一行人特意前去吊唁。

    青山埋骨, 封堆伫土。贺今行将他们目前的成果简要地写在黄纸上,烧在坟前,以告天灵。

    与此同时,忠义侯带着两位副使,微服辗转江南四州,走遍八方地县。凡遇到贪墨赈灾粮款、以次充好或是截留其他路州捐赠物资并倒卖等等情况,便亮明钦差之身份,行便宜之权力,将担责官员就地革职处置。罪行严重者,不拘当街处斩,以平民愤。

    手段之雷厉风行,行踪之诡谲飘忽,令无数手脚不干净的小官小吏胆寒,纷纷夹起尾巴,正经做事,生怕触其霉头。

    然而他所到之处的百姓却纷纷叫好,未曾经过的地县百姓听说此事,也期盼着他的到来。甚至有含冤者想方设法寻找他的踪迹,只求他为自己为亲朋主持公道。

    荟芳馆之诺随着千百国子监生寄往家族的信件,早就传遍大江南北。这趟迟来的微服之行,更令他在士子中间的名声更盛一层。

    时间转瞬迈入七月,淮州西城门外封闭营里最后一位感染疫毒的患者情况转好,经李太医切诊之后,准许其离营归家。

    这座存在二十余日的“堡垒”似的营地终于完成使命,人员清空之后,许轻名亲自举火把点燃外墙围栏。

    这场及时发现并控制下来的疫病没有逞凶横行的机会,然而死者仍然以千数计。

    逝者已矣,生者还需活下去。有幸从中活下来的百姓们目睹一场大火焚尽所有痕迹,临了带走一把灰或是一抔土,便是对逝者的纪念。

    疫病一事画下句号之时,淮州府历经十六日,终于初步编订出淮州境内的鱼鳞分图。

    许轻名再次下令,让淮州开始以县为单位统计人口,编制户帖。户帖内容包括一户人家的家庭住地、拥有事产、家中人口构成、各做何营生等等,详细而全面。

    若是籍贯不在江南路而想回乡者,可以在官府登记,事后由官府统一组织送回家乡所在州治。江南路生人想要投奔别路亲人者,视同前述。

    另外三州则仿效淮州,从第一步清算田亩、编制鱼鳞图开始做起。

    用许轻名的话说,有淮州做榜样,诸尔三州可少走弯路。且淮州做得成,那么你临州、吴州、俨州自然也能做成;若是做不成,那就请知州或是知县自觉挂印,总督府好早些换个能做得成的人来。

    前有忠义侯巡视砍下的人头震慑,后有关在牢里还未放出的淮州豪绅为鉴,这道政令推行尚算得上顺利。

    七月廿二,由许轻名腾出手亲自跟进的淮州境内人口清算一事,比预期提前两日完成。

    新制的户帖装了满满两个箱子,呈在淮州府衙的大堂上,此前勘绘出的鱼鳞分图也摆放于侧边。

    然而距离造成黄册还差得远。

    按大宣律,地方官府上呈户部的人口黄册需包括户口、田产与赋税三样。然而将淮州才出的鱼鳞图与户帖相比照,显然多出了大片无主的空置田地与无田无地的流民。

    “仅淮州一州,人口便比去岁少了将近两成。”许轻名览阅完莫弃争连夜写就的淮州舆地与人户总呈,只提出了一点:“哪怕刨除离开江南谋生的人,此次灾祸中的人口折损也足够惊心怵目。”

    “这是我们的罪过。”他叹了一句,放下文书,并不多言。

    然而在场的所有官员皆知他言下之意,都一致拱手叹道:“是我等救灾不力。”

    贺今行位列其间,不管其他同僚心里怎么想,他完全认同制台大人的说法。

    他想起太平荡分洪,使澄河沿岸受到二次重创;柳氏商行带头筹措的四十万两赈灾银,隔日出船便只剩十万两不到;还有从稷州运往淮州的白米,发到灾民手里就变成了麸糠。凡此种种,难以细数。

    洪水是天灾,这些却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人祸。

    “尽力与否,该由朝廷论断。自嘲两句,自罚三杯,可都做不了数。”嬴淳懿对此不置可否,掸了掸衣袖,道:“留下来的流民也不少。幼儿与孤寡老弱由悬壶堂收容合情合理,成年男女却不能一直靠官府养着。”

    “侯爷说得对,得让他们自力更生。”沈亦德接着前者的话茬,只说一句阐明紧要处,不再画蛇添足。

    他跟着忠义侯一趟微服私访下来,显然有所长进,摸清了分寸。

    至少侯爷闻言,不再横眉冷目,而是微微颔首。

    “这正是本台今日召大家来的目的。”许轻名于上首落座,抬手示意众官也坐下,而后环视堂内,温声说:“赈灾进行到现在,令人头疼的问题只剩下一个,就是灾民、尤其流民该如何安置。大家有什么想法,不必忌讳,皆可放胆直言。”

    莫弃争如今身任淮州知州,在大堂上的位置已经从站立末位变成端坐前列,进言更加无所惧怕:“现下已是处暑,稻子是种不成了,麦子也来不及。再组织抢种,也只能种些应秋的蔬果,要人人吃饱怕是不够。不知赈灾粮还能支应多久?”

    许轻名对这些心中有数,张口便答:“稷州借我江南五十万石粮食,截止昨日,只余十万石左右。再以现在的灾民数量计算,撑不过腊月。”

    “那可差得太远。”莫弃争的眉毛很快纠结成一团,“江南冬日会下雪,住宿御寒也是问题。”

    他皱眉沉吟,周遭官员也拧眉阖眼或抓耳挠腮,多多少少都做出一副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模样。

    贺今行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等了许久,大家都不开口。他便看向堂上公案,说:“景公之时饥,晏子使路寝之役以振民,眼下江南或许也可仿效。”

    许轻名闻之一顿,随即注视着他,微微笑道:“赈灾银所剩也不多,未必能支足工钱。”

    对方的视线暗含应许,他只能站起来,走到堂中,拱手道:“予民以银钱,不如予民以田产。”

    话音未落,气氛便先行凝滞。

    但这一回大家都聪明了许多,没人敢再当场扰乱制台大人的场子,只嘘了两声。

    许轻名很满意无人插话,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按律,无主的田地当收归官府,上报户部,再由朝廷进行分配。”

    “生民为邦本,土地为民根。将无主之地分发给无地之民,活生民,充税赋,支应国本,天经地义。若制台大人上书,朝廷不会不允。”贺今行如做文章奏对一般相答。

    “好。”一切都如许轻名预想的发展,他起身道:“本台即刻上书。”

    “重修河堤,重建村镇,开垦淤田,疏浚河道,都需要劳力。招募流民来代替征调徭役,做工期间官府为流民提供食物与住所,工程完成之后再按功劳分以田地,最后据此重造黄册。”他拍了板,偏头问:“侯爷可有异议?”

    嬴淳懿自然地称赞道:“极好。”

    以工代赈,确实是很好的办法。哪怕议事结束,他叫住贺今行,看到对方松缓肩膀,露出因连日不休而疲惫不堪的神态,仍未改变意见。

    但这同样不影响他出言提醒:“历来天灾人祸,都是兼并土地的好时机。上到世家大族,下至乡绅小吏,只要有钱使有路子,就免不了趁机多置地产。给流民分地,无异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在某些人眼里,甚至胜似杀他们父母。”

    “我知道。”后者无奈地说:“但灾民总要安置,若是放任不管,他们怎么过冬?更别提可能会酿成民变。”

    两人在近一个月未见之后同路而行,一如来时并肩,各自心境却已不知换了几轮。

    “我知道能在堂上得座的官吏无不是饱学之士,晏大夫之谏,人人皆知。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说。”贺今行的声音带着些没有休息好的沙哑,“但许大人既有意要做成此事,那我就当一回引玉的砖。他们不说,我来说。”

    府衙大门就在前方,他说罢,拱手告退,独自走下台阶。

    秋风将起,少年背影挺拔,似乎长高了一些。

    第170章 九十

    宣京的秋天来得早, 八月未至,屋檐上的晨露已然凝白。

    这个时节正是一年中极忙的时候,比之年关也不遑多让。且后者是奔着放年假的忙碌, 只忙不急。然而此时, 人人都需得高度紧张, 万不可出错。

    江南水患虽告一段落, 但夏税未结,秋粮起收,死牢里的犯人也将走到生命尽头。

    连月以来, 不止京曹各部衙门忙成陀螺,各路的奏折与书信也雪片似的往宣京里送。其间又以自江南路发来的最多。

    今日没有朝会, 吏部堂官难得连续在本衙门当值。

    钱书醒一大早跑了几个地方, 进吏部衙门时儒巾上沾着几朵桂花,弯腰将怀抱的一大摞文书搁到案上时,其中一朵就跌往他面前的信封,恰落在“老师敬启”的“师”字上。

    秦毓章瞧见,伸笔将那朵不及指头大的花苞拈到笔洗上头,叹了一句:“快到中秋了啊。”

    “是快了。”钱书醒随即拿走那封信, 开口便带着会心的微笑。

    小少爷和傅家小姐的订婚之日占在中秋,可不就只剩大半月了。

    但此时显然不是拉家常的时候, 他将那信封裁开, 取出信纸展平,送到前者面前。

    再继续处理起其他信件与文书,则先自己筛过内容, 挑紧要的留下。

    秦毓章看了两遍, 才放到一边,铺开纸笔写下几个字。

    凡书信往来, 都有被截留的风险,所以他从来不费不必要的笔墨。

    但他将回信递给自己的主簿时,仍然多提了一句:“叫他注意安全。”

    “相爷放心,属下省得。”钱书醒把信收在怀里,预备等会儿寄出时让驿卒再多带几句关切的话。

    瞅着堂官腾出空,他又把才将整理出的信件送上去,总结着说:“都是江南来的。被许大人教训得痛了,就想起求告到相爷您这儿来了。”

    许轻名要把江南水患后多出的无主田地重新分派给无地的流民,还要重新清算有主田地和人丁,不知堵了多少人的路,拆了多少人的台,自然而然会遭到成倍的不满与忌恨。但现今的江南路,许总督说一不二,这些人就只能想法从宣京找路子。

    秦毓章随意抽了几本看,无外乎都是求情求饶——咱就是缺心眼儿的棒槌,不该轻信齐宗源之流,知道错了,求相爷高抬贵手,让许大人收了神通。

    字里行间有多低声下气,就能想象出写字的人有多咬牙切齿。

    “千里江南,多少楼台,只有一个孟家尚算得上清正。”相爷见惯了似的摇头,将一堆信纸都推开,不再浪费时间。

    钱书醒和声赞同,一面把那些废纸拿走销毁,一面低声道:“不过这几家附送了不少礼单,也算诚心。”

    “那就点到为止。”秦毓章继续处理先前未完的事务,“东西照老规矩处理。”

    “是。”

    两人各自做事,直房里静悄悄,只偶尔响起调阅档案卷宗的命令和底下主事来去匆匆的脚步。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秦相爷写好上呈天听的奏折,指使自己的主簿:“替我检查一遍,可有语句错误或是疏漏。”

    而他自己则靠在圈椅里闭目休憩。

    钱书醒放下手中事务,逐字逐句地校对。

    这封题本很厚,详细记述了整个江南路的文官职表。上到总督,下至县令,每一把椅子上坐着什么人,有什么重要的履历,都清清楚楚。

    这也正是秦毓章今日回吏部衙门的缘故。

    他身为吏部尚书兼领平章政事,不止要琢磨这些椅子怎么摆,还要琢磨让哪些人来坐。琢磨得有理有据自认挑不出毛病了,就递上去,请皇帝做最后的决定。

    “漆吾卫处理了一批,忠义侯和许大人又陆续处理了一批,江南官场竟不知不觉就换了近一半的血。”钱书醒核对到后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书案后的人。

    对方仍阖着眼,闻言只淡淡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做官的人。”

    一茬又一茬,前赴后继。

    “但这些空缺一时都要相爷选人填补,不同的位置还要安适合的人。”主簿真心实意地表示佩服,甚至有些心疼:“相爷实在太过辛劳。”

    “庸者众,能者少。安排一个与十个,没有多大差别。”秦毓章睁开双眼,按着案沿起身,“校完了?那就准备进宫。”

    钱书醒立时转头去茶室取了一套整洁的官服来伺候前者换上,“相爷此时进宫,那齐宗源和孙妙年的案子?”

    这两人被押解进京时本该立即由三司会审,但陛下没发话,朝廷忙着赈灾,御史台少了位右都御史,应付因削俸和加税而纷至沓来的弹劾与谏言就疲惫不堪,没精力再多管其他事。是以两旬过去,这两人一直被关在刑部狱里,毫无动静。

    不少人还私下向他打听过怎么回事。江南富庶,齐大人往年送到京里的礼敬不菲,接过的也不在少数。

    他三下五除二,全都敷衍过去了。

    毕竟朝堂之上从无真正的玄虚,任何令人匪夷所思之事,背后都必有其原因。大人物消息灵通,脑子灵光的见微知著,你想不透,那就说明你要么太愚蠢,要么不够格。

    “没必要再拖了。”秦毓章换好官服,戴上官帽,神情平静而端肃,“既然笃定本堂尾大不掉,那本堂就斩断一尾,让他们看看,又能将本堂伤到哪里。”

    “相爷明断。”钱书醒亦敛神郑重起来,快步为他推开大门。

    院子里没有种树或是摆花,空荡荡一地秋阳。

    暑气早衰,前几日一阵雨就卷得彻底没了影。

    然而盛环颂跳进兵部后衙时,仍出了一头的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被衙门里的尖刻噪声给闹的。

    武官正气堂堂,不怕有人行刺,所以在后衙大堂前的院子里栽了棵常绿的黄杨。

    崔连壁一身单衣,在树底下搭了架子,吭哧吭哧地锯木头。

    “堂官儿!您可真是奇思妙想!”盛环颂扯着嗓子打招呼,然后对周边围观的属官们指指点点,“你们也不劝劝!得亏附近没有民居。”

    一干人盯着日头等吃饭呢,饭点儿没到,侍郎倒是回来了。某位郎中嘀咕了句什么,打着哈欠把他的包袱拿走,和兄弟们互相拉扯进直房干活。

    崔连壁停了锯,端起板凳上的水碗喝了一大口,才说:“中秋要到了,你又不拿钱回来,你堂官我只能亲自动手做把弓给陛下当贺礼。”

    “您换的人都是穷鬼,我上哪儿收钱去?”盛环颂话赶话地抱怨,走过去拿起锯子在木头上比划,看来看去,“贺礼?就这?”

    这若不是什么一百文一大根的木头,他马上倒立用鼻孔喝水。

    “礼轻情意重,你懂个屁。”崔连壁随意找个地方坐下,蒲扇摇得呼呼响,“下西洋的船队走了?”

    盛环颂坐到他旁边,享受了一把冷风,才在对方看过来时若无其事地说:“早走了,禹州卫送出了南海才回。”说起此事,眉头就跟着皱起,“装备太烂了,水师十几条船,但一条船上基本就一门火炮,还有的炮筒都起锈了,用不了。”

    大宣九路之中,唯江北与广泉编有水师,而又只广泉四卫配有铸铁炮。

    西洋番邦危机四伏,船队前路困难重重,但不容有失。兵部侍郎奉命给远洋船队加编两条战船,一条船上要配四门火炮,他把广泉卫掏空了才凑齐。

    “工部找了一年的矿,连点儿铁屑都没见着。东南难起战事,锈着就锈着吧。”崔连壁把扇子塞到他手里,“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没有?”

    “……我想想。”盛环颂认命地给自家堂官扇风,脑子回忆了一圈,“哦,有这么个事儿,我看到谢冬了。”

    “谢冬?”崔连壁重复一遍姓氏,“哦”了声,“我记得他是大夫,去江南行医了?”

    崔尚书历经两朝,发于军伍,荣于六部,一直葆有那么些特殊的情结。对那些在血与火的年月里所结识的人,比太平时代才雀起的京曹同僚们,印象更深。

    盛环颂摇头,将当日在汉中路东境的荒山野岭偶遇走方郎中一事提起,说到最后竟有些认真:

    “卑职曾经在萃英阁见过他,所以我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我看他风尘仆仆似赶长途,临时起意给他指了春风岭的路,他竟真去了。”

    “春风岭,他去救了柳从心?”崔连壁挑眉看他。

    他点点头。

    一只鸟儿落到头顶的树梢上,咕唧两声。

    “有点儿意思,没白跑这一趟。”他家堂官拍了拍他的背,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我得进宫了,你也差不多歇够了,赶紧回江南去吧。”

    “啊?”盛环颂抓住对方的袖子,“不是,我还没吃饭呢。”

    “大不了饿一顿嘛。”崔连壁拿开这小子的手,起身向树上哼了两句口哨,将那鸟儿逗得飞到他手上,便施施然回直房。

    他换上朝服,支了匹马,而后顶着大中午的太阳,往应天门去。

    一路过宫门,略城阙,到抱朴殿,顺喜看见他便笑道:“崔大人可赶巧了,秦相爷和裴相爷正陪陛下用膳呢。”

    “不巧,老崔打的就是蹭陛下这顿御膳的主意。”崔连壁向皇帝行礼。

    天子哈哈大笑,让顺喜添个座儿,“差你一个不差,多你一个却是正好。”

    自皇帝明令削减用度之后,御膳的规制就一改靡费之风,分量对于四个人刚刚好。

    “正说到靖宁大婚呢,你也看看。”明德帝把一封折子递给他,他恭谨地接过,

    奏折上说,靖宁公主在本月中旬抵达北黎王庭,已于十八日与赤杼太子完婚。在庆典上,大君将苍狼骑兵的兵符当众交给了赤杼。然而当晚,赤杼便旧伤复发,公主花了番大力气才把消息压下去。

    崔连壁看罢,眉头紧锁,说:“上月北黎内乱,公主传回的信中就说赤杼太子的身体情况不太好。现在看来……要是他死了,他兄弟上位,难保不对咱们有想法,得早做防备。”

    明德帝颔首道:“是这个理。”再示意秦毓章:“让晋阳多注意。”

    “陛下,”崔连壁的目的却不止于此,直言道:“有文事必有武备。”

    “急什么?”皇帝打断他。

    他不急,只以赤裸裸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皇帝嗤笑一声:“等下个月算完账再说。”

    “是。”他得了一句话,便心满意足;想起自己陪坐的身份,低头兀自吃菜。

    然而明德帝不及他这般无赖,又侧头对右手边的裴孟檀说:“淳懿也是时候回来了,江南已定,他再留下去没多大必要。”

    裴相爷闻言,微微一笑,拱手应道:“臣等等就给侯爷发文。”

    而左侧静坐多时的秦毓章这才平静地开口询问:“那江南路重造黄册一事,陛下以为如何?”

    “许轻名做得好。”明德帝一锤定音,“江南烟雨恬淡,是该洗一洗铜臭,让百姓们把地都种起来,”

    “陛下圣明。”

    一场比平时还要快上几分的午膳用完,顺喜送走三位大人,回后殿道场伺候皇帝打坐清修。

    明德帝盘坐于殿中,面朝圣像;两面大窗皆开,帘随风动,簌簌不止。

    “顺子,你说,”他突然问:“这满堂神仙,可能看清人心?”

    顺喜在清水盆里拧了帕子,一面替他擦汗,一面絮絮地说:“祖师爷们是天上的人,天机不可泄露。但在奴婢眼里,万岁爷是神仙转世,自然没人比您的道行更高了。”

    第171章 九十一

    载有圣意的谕旨很快发往江南, 在八月第一天送达临州。

    早已回到总督府的许轻名在大堂外亲迎,授了黄诏册命,印信从他手里交出去又接回来。虽然只是走了道流程, 但从此刻开始, 他才能算是真正地坐稳了这个位置。

    传旨太监十分客气, 恭喜过后, 将携带的其他文书交给他,就要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他道过谢,并没有私下塞金银给对方, 亲自把人送出府门,便回去继续处理事务。

    江南各处的官员调度本就是由他递的荐书, 吏部下达的任命与他的提议大差不差, 是以粗略浏览过一遍便让人发往下面的州县。

    给黄树石以及其他在救灾中牺牲的官员的追封与抚恤也请了下来,朝廷追授他们增品虚衔,荣及家人,恩荫子弟。

    这些都在许轻名的预料之中,但最后剩下的一道公文却令他微微皱眉,随即命人去请小贺大人过来。

    书吏前脚刚走, 临州知州康琦年后脚便来求见。

    初秋萧瑟,康大人却像是踩着春风, 一来便撩袍摆跪地行大礼:“制台大人维护提携之恩, 下官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在朝廷对江南官员的处理之中,他作为齐宗源在临州的旧系, 没有被贬, 能全须全尾地待在原本的职位上,就是万幸中的万幸。

    许轻名不以为意, 抬手叫他起身,“你在处理各路捐赠物资与清算临州人丁土地二事中做得都不错,谢你自己罢。”

    物以稀为贵,人也是如此。对于有能力又心志坚定的,他不介意多包容一些。

    康琦年再次整袖,叠掌磕头。

    他告退时想着另一位恩人现下是否在府里,能不能见一面,就看到对方迎面跨进院门。

    “小贺大人!”

    贺今行见人喜上眉梢,便知是有好事,拱手笑道:“恭喜康大人。”

    “正想来谢一谢你呢。”康琦年笑眯眯地回礼,但知他来这儿定是有事在身,约好之后再见就体贴地告辞。

    他便直入大堂。

    许轻名领他到后室,让人在自己的书案对面看了座,示意他坐下。而后将朝廷下达的江南现行职官调度与牺牲官员追封的两道公文展开,摆在案上。

    贺今行仔细看完,对朝廷追封的决议略感欣慰。但是,他仍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齐宗源孙妙年的案子仍然没有进展?”

    “尚在审理之中。”许轻名摇头,“至少截止今日信来,没有任何结果。”

    “此案发生在江南,牵连甚广,但朝廷此时就完成了江南官员的调度,难道不是尘埃落定的意思?”他不明白。

    许轻名挥退左右,才温声道:“前一个半月里,江南路该处理的人已经处理过,此时需要的是安定人心。”

    他一边将文书收拢归档,一边说:“朝廷不缺想要做官的人,缺的是令行禁止的能吏。作为一个上位者,不求下属实打实地卖命,但一定要肯于服从。御下之道,以势威之,以利诱之,两者结合就是俗称的‘一个巴掌一个枣’。但这巴掌要有理有据有分寸,给出的‘枣子’也要找准关窍且尺度适宜。”

    “大人所说,都是对官。”他仍然不解,“可江南千万人口,除了大官小吏,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他们都有一双眼睛,能看得见。”

    江南确实换了一大批官吏,也不可否认许制台将是一位比齐宗源好上许多的总督,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了。

    太平大坝为什么崩塌?澄河下游沿岸为什么被二次泄洪?甚至齐宗源之流这些年贪赃枉法,不知多少人因此蒙冤受屈,也都该有个说法。

    然而朝廷对此的态度却似乎是按下不提,保持静默。

    多少百姓遭了灾,没了家园,失了亲人,却什么都不知道。好事的或许会根据流言拼凑灾难的起因;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真相,随着灾难的平息,就一并过去了。

    但贺今行心中过不去,说:“不管朝廷想拿出怎样的说辞,至少得把这个态度拿出来。”

    “有些事并不是能够在江南路解决的。就算能,我也会竭力不让它落在我江南头上。”许轻名很有耐心地进行解释,这正是他叫他来的目的之一,“江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恢复民生才是当务之急。且莫说齐宗源一案尚未了结,就算三司审结,盖棺定论,若是将个中种种实情皆公告于天下,那百姓会有何反应?江南会起怎样的风波?若是有心人趁机煽风点火搅弄风云,那后果实在难以想象。可江南路在五年、十年之内,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他说完,见对座的少年拧着眉沉默不语,一时拿不准:“小贺大人在想什么?”

    “下官在想大人的话。下官一时无法完全理解,自然不能赞同或是反驳。”贺今行坦诚地说:“大人所说乃是为维持大局的稳定,让百姓知道真相不如掩盖不提。大局和真相,看起来是不能两全的难事,这令我感到疑惑。”

    许轻名笑了笑:“我踏入官场之时,我的老师教我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妥协。我后来验证,果然如此。小贺大人也算老师门生,希望我的经验对你有所帮助。”

    话虽如此,但他此刻显然没有时间让对方仔细思考,紧接着便取出第三封公文。

    贺今行随之将前一个问题暂放,接过这封文书,看完后更加讶异:“减免农税,提高商税?不过这回只针对江南路。”

    士农工商,商事一业最贱,课税本就极重。更何况年前才提了一回。

    “朝廷此项举措对我江南重分田地重造黄册一事,有极大的益处。”许轻名初上任的政令就得到大力支持,却是忧喜参半,“从商不易,起头就需一定的本金。此次洪灾令绝大部分百姓损失惨重,正是劝商转农的好时机。但江南是商业重地,商贾根基深,氛围浓,经营转变绝非易事,且改农初期仍需商业支撑赋税,商税一再提高无疑会对民生造成重创。”

    真是奇也怪哉,好好地忽然要提商税逼人都去种地。贺今行皱眉沉吟,猛地想到了某种可能,一时凝重起来。

    就听对座的制台大人轻声一叹,看着他低声说:“你回京复值之后,劳你向相爷带个信,问他此事能否转圜一二?或降低提税幅度,或推迟执行时间。我就不写信了。”

    “好。”他没有问为什么,直接答应下来:“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事罢便去找康琦年。

    往后一两日,因圣上召忠义侯早日回京口谕,宣京各部衙门派遣到江南路救灾的官员也陆续赶到临州,准备随之回返。

    就连盛环颂都优哉游哉地现身总督府,贺今行却没在水部的人里找到江与疏。他很快请了上峰允准,去太平荡接人。

    他在午后乘船赶到太平荡时,一眼就瞧见江边一块巨石上趴着他那位同窗。

    江与疏脑袋对着瀑布,身下铺着类似麻布草纸一类的大张东西,捏着支炭笔在上面涂涂画画,陶然忘我。

    秋风凉爽,今日阳光也称得上和煦。贺今行拜托周遭的工人们不要出声,悄悄攀上巨石,看对方横撇竖捺似写字一般勾完一幅画,停了笔,才出声叫人。

    江与疏吓了一大跳,差点滚下巨石,被他及时拉住。

    “抱歉抱歉,我不该吓你。”贺今行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赶紧道歉。

    “没,没。”江与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风吹日晒快两个月,肤色深了几分,身形更加精干,害羞起来却如往日别无二致:“是因为我见到你太高兴啦。”

    贺今行摸了摸耳垂,也笑,指着那副画说:“这是太平荡?”

    画工虽简,但肉眼可见是深潭飞瀑。悬崖两端和中间还各画着许多横线和竖线,又延伸出许多箭头,指向周边空白处标记的许多数目与注解。

    “对。”江与疏看着他点点头,又捂了捂眼睛,“不过我不太会画画,学了一个多月,还是画不好。”

    “挺好的呀,很有神韵。”他真心觉得对方比自己的画技要好很多,然后指着那些横线,“这是堤坝?”

    “对!”少年飞快地应道,有些激动,但很快冷静下来,悄悄和他咬耳朵:“朝廷肯定要重修太平大坝,我就想,或许能提供一些参考呢?不过现在就是随便画画,做不得数。”

    他虽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是闹着玩,但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畅想与向往。

    “挺好的。”贺今行沉默了一会儿,如是说。

    江与疏拍了拍自己的脸,才想起问前者的来由。得知原因后很快蔫下来,蹲坐在巨石上说:“我还不想走呢……”

    贺今行安慰他:“现在回京复职,日后才能更好地回到这里。”

    “对,重修大坝的时候,我们水部肯定还要再派人来的,到时候我就毛遂自荐!”他随即振作,站起来举起双手,对着汹涌而下的江水,大声呐喊。

    “我一定会再回来!”

    八月初三,为江南水患而南下赈灾的钦差队伍辞别总督府,踏上回京的路程。

    忠义侯为免惊扰百姓,特地选择在晨初便出发。

    然而出城十里,船队起航之时,沿江仍有许多百姓自发赶来,夹岸相送。

    能给他们一条活路,让他们活下来,吃饱有住,就是好官。

    贺今行与江与疏一起挤在某条船的甲板上,目不暇接地看着两岸的百姓。

    东方日出,江水欲烧,人心也变得滚烫。

    直到又一个日出日落,船队终于抵达宣京。

    他们混在队伍里,熬过礼部的接待之后,一解散便各自回家。

    贺今行踏进自己租的小房子里,略作打扫,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白白交了两月租金也是值得的。

    但他没躺多久,就爬起来去取自己的信件。

    离京的第一个月收到的信,冬叔都带给了他,但第二个月又积累了好几封。其中有个小包裹,他就率先拆了这个。

    质地普通的小匣子里,是一瓶伤药和一枝风干的木芙蓉,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那瓶伤药是摧山营的制式配药,对创伤有很好的疗效,寻常铁制刀箭致伤半月就能愈合;那支木芙蓉是在横海的山林里遇见,采来倒挂在笔架上风干,跟笔墨打了几天交道,但愿你看到时墨气已经散尽。

    贺今行因此凑到花前嗅了嗅,只闻到淡雅的香气,不由一笑。而后将东西都仔细收好,那封信也收进专门的匣子里。

    他自小东奔西走,收寄过许多的信,能留下的,都存在了一起。

    而后他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窗台下的那盆沙蒿上。

    戈壁上的生灵大都顽强,离了主人家看顾,靠着风霜雨露,也好好活到了现在。

    他打量着它,心想,或许这盆来自西北的植物,还可以再跨越万重山水,到南疆去。

    第172章 九十二

    入秋后夜晚渐渐拉长, 第二日卯时,贺今行到舍人院应卯时,天刚蒙蒙亮。

    同僚们前后脚进门, 惊讶之余, 竟有几个犹豫着主动向他打招呼。

    两个多月前, 他请教公务无人搭理, 今日倒是转了个头儿。他当然知晓为什么,但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既对他无实质损伤, 便不必苛求。

    于是他笑了笑,温和地拱手回礼;闲话两句, 就去领了公务, 到自己位置上处理。

    辰时左右,钱书醒过来叫人去打下手时看到他,也有几分讶异。示意他出去后,才笑问:“昨个儿傍晚才回来吧,怎么不歇两日?”

    贺今行即答:“近来正是朝政繁忙之时,下官既回, 自该早些复职,为大家分担一些事务。”

    “你在我自然是高兴的,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前者甚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路去到政事堂专属的档案馆,调了一箩筐的案卷,才说明任务:“陛下今早命翰林院纂修先帝一朝的实录, 编为正册。这是个大工程, 需要咱们提供一些案卷支持,就按暂时调阅处理。”

    这事儿不难, 就是需要仔细与耐心。但钱主簿亲自来过问,就说明除了前述两样,还得要闭紧嘴巴;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都得当作没看见。

    “下官明白。”贺今行应下,抱着箩筐回舍人院。钱书醒本想唤人来抬,但看他二话不说搬起就走,直呼现在的年轻人不管哪方面可都不容小觑。

    修史非易事。中庆年历时四十余年,从先帝少年初即位到圣驾崩,其间风起云涌,发生过许多大事。不提朝堂权势更迭,仅内外战争就起了十余回,要编纂清楚,更是难如上青天。

    翰林院上下怕是都要忙上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在翰林院里的同窗估计也不能免于其外。

    贺今行想着他们应该很着急,接手便尽快处理,午间饭都来不及去吃,紧赶慢赶才在下午戌时前做完备案,办好手续,派人知会翰林院来领。

    来的人却是裴明悯,大大方方地将他打量一圈,说:“听说你们回来了,我就趁机来看看。虽瘦了些,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裴家消息灵通,四公子知道江南路自水患以来发生了不少事。

    听到消息时免不了担忧,但此时此刻,事情都已经过去,不必再提当时。

    贺今行却知对方是习惯将所有情绪内化,所以面上总是如春风化雨,让人不会产生任何不适。他心中感动,无言以谢,郑重道:“过几日休沐,定来拜访。”

    裴明悯展颜颔首,但确实不能多耽搁,一交接完,当即着人带上案卷返回翰林院。

    而前者则回头去向钱主簿汇报任务完成。

    上峰在端门北楹,他过去时,心里一直盘桓着许轻名的托付,是以顺势求见秦相爷。

    散衙的鼓点已经响过,直房里的秦相爷仍在埋头批阅公文,丝毫不见要下衙的迹象。

    他听完自己的学生让人亲口带到的话,暂时搁了笔,沉思许久,忽然问:“你对这项提议有什么看法?”

    静立半晌的贺今行不假思索地回话:“下官以为,许大人言之有理。”

    秦毓章抬眼看他片刻,徐徐道:“既决定劝商改农,那就要快准狠。商贾趋利,一旦给了喘息之机,江南再次行商成风,日后令他们弃商务农,难度必然大幅增加,不知又要起多少事端。这等必然会损伤部分人利益的事,晚做不如早做,否则人财物力下去,还未必能见成效。”

    他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许轻名的担忧也有道理,他有些不忍心,再度尝试着说:“许大人或许有别的办法,能更加平稳的过渡。”

    “本堂不怀疑他有能将此事办得更加漂亮的办法。但提税的政令下去,他花五分的功夫就能办成;而若没有这道政令,另行他法,就需得花上十分的功夫。”秦相爷点在案上的指节动了一下,平静地下了结论:“没那个必要。”

    初秋的黄昏光线不大明亮,钱书醒点上了灯,房间里仍旧安静异常,就说:“这不止是相爷的决定,更是陛下的圣谕,不容忤逆。”

    他是对贺今行说的。后者听得劝,不再纠结,他便让人早些下衙回去休息。

    待少年告退,他才去找出第二座灯台,一边点燃一边说:“这是个好孩子,想来不会辜负相爷的栽培。”

    “上进的后生,官长总不吝提点,仅此而已。既无情分,何谈辜负。”秦相爷对此并无所谓,转念道:“轻名年幼时过得艰难,对同样出身的人总是多几分怜悯,但世间安得万全之法。你传信给他,就说,长痛不如短痛。”

    钱书醒起初不置可否,听到后头,很快敛神道是。

    而贺今行回到舍人院,收拾好招文袋,不再多逗留。

    寓所略远,他出了应天门,便由慢至快地跑动起来。

    中秋将至,街巷已经酝酿起过节的气氛,间或哪家院里屋外种有桂树,甜香令过路人心醉。

    他这时才有空闲思索下午得知的消息:因江南水患平息、靖宁公主与北黎赤杼太子完婚、夏税征收顺利等等大事落定,皇帝决定于中秋宴赏已连续两月未得休沐的群臣。

    忠义侯到京就得进宫述职,但他们这些副使则不必;汇报的奏疏在回京前就已写好递交,若是皇帝有疑,自会传召。他起先以为无召便是没事,但现在想来,或许是皇帝把事情都推到中秋的宫宴上去了。

    他直觉有些蹊跷,但想到齐孙之案未结,又勉强能说得通。

    夜幕笼罩,他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寓所所在的街道,因还想着事,没有注意两边。忽听一声大喊:“贺今行!”

    像是谁忽然丢了个爆竹在他面前似的,凭空蹦出个人将他拦住,少年声气随之炸开:“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哪里都找不到!”

    贺今行盯着熟识的小少年,克制住反击的本能,眨眨眼:“舍人院呀。”

    “……你去衙门干活啦?”秦幼合目瞪口呆。这天底下还有上赶着找活儿干的,嫌自己不够累?

    “昨晚怕打扰你休息才没来找你,早知道这样,昨个儿半夜就该直接来敲门。”他嘀咕着跟对方进屋。

    窄窄的两室不如他一间卧房大,贺今行把招文袋放到里间的书案上,他毫不客气地坐到唯一能坐下的床上去。

    说起正事时竟犹豫起来,反复几次才开口:“你后来,就是咱们分开之后,你再回去,没事儿吧?”

    贺今行点了根蜡烛,又把窗户全部推开透气,同时轻快地回答:“没。齐宗源想动手,但盛大人带着临州卫及时解围,什么事儿都没有。”

    秦幼合呼了口气,双肩松懈下去又很快绷直了,“那个,我,我想回去找你的,但是,我爹,我爹不让……”

    “宣京到江南太远了,你一个人走很不安全,你爹的顾虑有道理。”贺今行转过身看他,侧靠着书案,微微一笑:“听说你要和傅二小姐订亲了?”

    凉爽的晚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抚平了一天的疲惫,他惬意地再后仰一些。

    秦幼合没来由觉得脸皮开始发热,直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恼羞成怒。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朋友,于是闷声说:“我不想娶的,我不喜欢傅二,傅二也不喜欢我,但是,但是……”

    他大叫一声,仰倒在床上。他袖子里钻出半只金花松鼠,小脑袋还未四下打量,就被主人一手抓住揉来搓去,只能“吱吱”地抗议。

    “好吧,我是要订亲了。”他发泄够了,坐起来,蔫蔫地问:“浣声怎么办?”

    贺今行闻言,立即站直了,“浣声姑娘现在哪儿?”

    半个时辰后。

    两人到达内城西南的秦家别院,懒得走正门,直接沿街墙翻进去。落地丈远就是一栋小楼,贺今行还有些印象。

    秦幼合也想起来,回头幽幽地看了他两眼,带着他绕到小楼正面去敲门,大声地喊:“睡了没?有事找你!”

    “秦公子。”端着灯台来开门的自然是浣声,然而她目光一偏,看到随同前来的少年人,立时神色一滞。

    “浣声姐姐。”贺今行向她拱手作揖。

    浣声又是一怔,双目泫然,福身还礼后侧身让路,无声地请他们进去。

    “齐宗源的案子,三司尚在审理之中,但他和孙妙年不会再有出狱的那一天。而你将账本交给我,就不会再被此案牵连。浣声姐姐,从今往后你就自由了。”

    三人围坐圆桌,贺今行将来时与秦幼合商量好的打算告诉浣声。

    “你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

    “对,我要订亲了,虽然傅二看着柔弱,但我总觉得她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秦幼合接着说道:“你留在我家,我没什么,但我不能保证她进门后不会拿你做筏子,而我又能及时护住你。”

    他虽被宣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叫做“纨绔”,但不是真没脑子的绣花枕头。他认真起来,精致的面孔显出几分和他爹神似的气质,竟有些冷酷。

    浣声对此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她一生飘零,早已见惯形形色色的人。

    金银财宝易取,真心善意难得。

    她起身,向对方深深地福礼,“这些时日多谢秦公子收留。”

    “区区小事而已。”秦幼合为她叹了口气,“咱们一起上京,也算是朋友,你日后想做什么,小爷我罩着你。”

    贺今行沉吟片刻,亦道:“若姐姐想在宣京落脚,寻个营生,我恰好记起个去处。”

    第173章 九十三

    与浣声商定之后, 夜色已深,贺今行便告辞离开。

    第二日仍旧上衙,只午间寻空出去了一趟, 事情一妥, 就请人到秦家别院带个信儿。

    秦幼合接到消息, 就带着浣声到飞还楼等他下衙。

    三人汇合之后, 一起走向距离不远的胭脂铺。

    这家位于繁华闹市地段的铺子与春闱放榜时无异,只牌匾与招子上没了柳氏商行的徽记。这一整条街看出去,再不见半阙雁子印。

    “贺公子来了。”掌柜送最后一名客人出门, 正好瞧见他们,摇着团扇请进。

    铺子里没有其他人, 几人便没进后堂, 贺今行向掌柜介绍:“这就是在下先前所说的浣声姑娘。”

    再对浣声说:“掌柜为人大方,曾收留过不少娘子,为她们提供活计,是位仗义之人。”

    后者盈盈一福身:“浣声见过掌柜。”

    “姐姐这里正好缺一个帮手,午间贺公子来问起,说你调香制膏皆会, 简直是天降之喜。”掌柜拍了拍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

    浣声见对方是真的高兴, 忐忑许久的心中稍安, 柔声说:“是会一些,但不知技艺能否达到掌柜的标准。”

    “妹妹如此标致的人儿,手艺定然也不会差的。”掌柜十分爽朗, 笃定地说:“知道妹妹从江南来, 或许一时不熟悉宣京的风行,但只要肯花功夫, 就不是问题。”

    浣声迟疑片刻,再次行礼:“如此,多谢姐姐收留。”

    掌柜笑道:“现下我一个人住着,有人来作伴再好不过。”

    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贺今行,便不多逗留。

    掌柜说:“前段日子出了些事,多亏裴四公子援手,奴家才能安然无恙地在这宣京城里待下去。他说是因贺公子给他写了信,奴家在此向您谢过,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知会一声就是。”

    她打直身形,倒握团扇,行了一个抱拳礼。

    一身风韵做此礼有些不伦不类,但少年却佩服于她的利落与豪爽,立即抱拳回道:“掌柜不必客气,我只一句话,明悯费的心力要多得多。”

    “裴小君子的好,奴家自然是十分感激,记在心里的。”掌柜轻笑着举起扇子,眼波流转,不再多言。

    她和这少年此前不过短暂交集,比萍水相逢也亲近不到哪里去。但对方远在江南办差,还念着宣京的她们可能被牵连到,这份心比珠宝还要珍贵,她也一定会记着的。

    掌柜挽着浣声送少年们离开,转身说:“近日只有傅家一张大单子,并不忙,浣声妹妹先熟悉咱们这铺子和几间作坊,不必急着做事。在我这里的姐妹大都是身无挂累的人,大伙一起过日子,也不比有家有室的人差。你尽管宽心,有什么直接与我说就是。”

    “多谢姐姐照护。”后者感激好意,随之折返。

    铺子里满目琳琅,不同于青楼小院,令她不由出神。

    辗转漂泊小半生,若能从此安定下来……

    两人往内室走,她赶紧回神,“还不知姐姐芳名?”

    掌柜答:“我叫祺罗。”

    “可是‘门外绮罗如绣’这两个字?”

    “我原来的花名确实是你说那两字。但脱身风尘之后,大当家便为我改成了祺祥的‘祺’字,以此祝我脱离厄运,愿我日后幸福吉祥。”掌柜打开内室的门,擦火柴点灯,声音比动作还轻:“我说我们这泥一样的人怎能配这样好的字?她却叫我不可妄自菲薄,前尘种种皆不是我的错,我既没做错,自然受得起。”

    点上油灯,昏暗的室内一下明亮起来。

    浣声下意识打量,只见一面靠墙摆着供桌,香坛供品齐备。青烟如丝缠绕,祭的却不是牌位,而是一幅画像。

    她仔细一看,惊道:“柳大当家?”

    “你认得她?对,你也是江南路来的。”掌柜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姐姐先前说的是柳大当家,怪不得。”浣声亦有些恍惚,“她常常帮扶弱小。”

    “是啊,她是顶好的人。”掌柜取三支香,伸进香坛借火。

    可她那么好的人,却被不明不白地谋害。她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的商行,一朝改旗换姓,尽入他人之手。

    安魂香始燃,她持香对着画像阖眼一拜。

    祺罗与这些贼獠,不共戴天。

    与此同时,百丈外的大街上,秦幼合问贺今行:“这掌柜遇到什么麻烦了,都在宣京,你怎么不叫我帮忙?”

    “我是给明悯回信,顺道就提了,你那时还不知在宣京没有呢。”后者想了想,一言以蔽之:“她原是柳氏商行的人。”

    “哦,怪不得。成伯常说心宽才能体胖,她看起来消沉了很多。”秦幼合恍然大悟,歪了歪头,不知得出什么感触。

    “做生意的大都起早贪黑,一年可能就歇那么一两日,很辛苦。”贺今行说。

    这世上的生计皆不容易,单看是为“生活”计,还是为“生存”计。西南的方言里还把“生计”叫做“活路”。

    秦幼合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此没有反应,走到正阳门才说:“我订亲,你要来观礼吗?”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贺今行直接反问:“你不想我去?”

    秦幼合抿紧嘴唇,脸颊鼓了鼓,磨叽半晌,才泄气似的垂头说:“算了,你还是来吧。”

    “呃。”贺今行不明所以,正打腹稿准备问缘由,就见对方直接转身走了。

    他一时更加茫然,就连脚步都迟疑起来。

    然而小少年没走出几丈远又匆匆转回来,扯着他的袖子往前拉,“我饿了,还是先吃饭去吧。”

    “啊?”对方只比自己小一岁多,矮半个头,但贺今行实在想不通他的用意,加之早就饥肠辘辘,便明智地选择放弃思索,跟着迈开脚步。

    这道插曲很快过去,再上了两日衙,就到初九的休沐日。

    诸衙皆放,然而翰林院还在紧张的修史筹备之中,翰林学士勤勉恪职,贺今行认为他必然会独自上值,但此事太过庞杂,中途难免需要下属帮忙做事。是以他一大早便找去裴府。

    “我就知你要踏着晨阳而来。”裴明悯在府门外,趁着晨风等他。

    “我若不早些来,岂不叫你独自看这日出。”他弯起双眼,与对方把臂同行。

    四公子的屋里仍是乱中有序,但从前的经史子集与各类杂记换成了更加艰深的名家著作,甚至有一二手抄孤本摆在床头。

    贺今行自如地找位置坐下,将带来的游记递给对方。他在江南街头看到这册游记才刊行不久,便买了两本带回。

    裴明悯为他倒好茶水,才接过书翻开,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一边就着书上内容同贺今行随意地闲话。

    然而没多久,便有小厮通报,翰林院来人请四公子上衙门一趟。

    两人相视一笑,约定下次再聚,裴明悯随即起身更衣。

    贺今行接着去晏家小院拜访。

    晏大人不在,晏尘水顶着两眼青黑给他开门,张口就是控诉,被他一盒子冻干堵住。

    西厢房换了格局,他睡的那张床还在,但圆桌被拖到了晏尘水的床前,桌上堆满了各种卷宗。案旁另立一方几堆满了果子点心和茶水,理案卷时伸手就能拿到。

    晏尘水就在贺今行震惊的目光中施施然爬到床上,将那盒冻干放到方几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说:“我们衙门里半数的斩监候都源自五城兵马司一案,我向堂官申请了去做监刑官,到时候你要是没事,可以和我一起。”

    刑部正值秋审之际,今年刑部狱里斩监候的犯人尤其多,整个刑部都还得脚不沾地忙上一段时日。

    “好,到时我一定在刑场外观刑。”贺今行缓过神答应下来,见他忙公务,便主动告辞。临走时还是忍不住指着那些零嘴,劝道:“你节制些,牙要是坏了,可就再也吃不了。”

    晏尘水刚把一枚冻干放进嘴里,顿时有被抓包的感觉。

    可他只是无意识为之。

    各地需递到刑部的案子必是重案大案惨案,一桩桩一件件,许多罪犯手法与动机之凶恶,受害者遭迫害之惨烈,令人闻所未闻,目不忍视。然而晏尘水进刑部之后,不出一旬便成为同僚啧啧称奇的猛士,只因他虽是新人,却能对各色惨案都能平常视之,冷静处理。上峰便有意培养。

    他亦锐意进取,不怕自己的认知被不断突破,他只是需要一些东西来中和,嗜甜是最直接的方式。

    咽下许多甜,定能盖过一口苦。

    但是好友关切,抵得上一屋零食。于是他把方几推远些,“今天不吃了。”

    贺今行沉吟片刻,收罗走这人一半的库存。

    待抱着一提食盒行在街头,观树影算时间,不过巳时。

    他已访过两位朋友,能上门的还有一位江与疏。

    不过他知道与疏需要出一份关于太平大坝的水报,以对方的性子,必求详实而无错漏,定要紧张地再三斟酌反复检查。况且他们一道从江南回来,就不再去打扰人家。

    大家都很忙,都在为各自供职的衙门做事,尽心尽力。

    他感到高兴,也为朋友们骄傲。

    他仰头看了看天中明日,又回头去问晏尘水借来小黑,哒哒地出了平定门,往至诚寺而去。

    漫山渐黄,层林尽染。

    万物将枯萎的季节,唯有山门前的腊梅孕育着花芽,静候开花。

    贺今行将小黑驴拴在腊梅树上,独自进寺。

    着梓灰僧衣的住持和尚从大殿前走过,偶然一瞥,却见数十级台阶下,有少年人拾级而来。

    他转动佛珠的手指忽停,立在原地,慈和地注视着对方走到近前,才竖掌念了一声佛号。

    “施主缘何而来?”

    第174章 九十四

    “主持大师。”贺今行认得他是弘海法师, 合掌躬身,“晚生来看望老师,他姓张。”

    法师了然, 回头点了个小沙弥的法名, “就请老衲这弟子为施主带路。”

    年轻人向他道谢, 随小沙弥折身去山石小径。

    法师看着他们的身影掩在青松之后, 目光转朝少年人来的方向,天地渺茫,白云苍狗。

    “阿弥陀佛。”

    这会儿太阳正好, 没有风,张厌深便到院子里练五禽戏。然而岁月不饶, 有心将养, 动作却已不如去年利索。

    他看到少年前来,慢悠悠地收拢阵势,诧异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老师。”贺今行端正地向他一拜,才扶着他进屋,“大家都还有差事要忙,就学生得闲些。”

    然后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 “这些书和文章是学生在江南所收所记,这些抄本是明悯准备的, 这些吃食都是从尘水那里拿来的。我今日没去找与疏, 但他也十分挂念老师。”

    “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但忙些才好,好好办差要紧。先生我在这儿如鱼得水, 再没有更惬意的时候了。”

    张厌深的炕上还铺着一件远山紫的外袍, 学生收拾时,他便慢慢地穿好长袍。而后按着炕桌坐下, 倒上两杯清茶,才问:“倒是学生走江南这一遭,可有体悟?”

    贺今行便先将他从下江南到回京这两个月时间里所遇所见所闻,皆简要地说了一遍,再谈起自己从中所感所得。

    张厌深一直注视着他,仔细听了小半个时辰,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怅言越千年,其情其景却毫无改变,不可说不是作孽。”

    贺今行喝尽一杯茶,继续说:“学生从前读诗文,虽皆能解义,对家国时弊一类的理解却总不如山水田园或是边塞思乡之类,有切身实地之感。但一出仕,尤其是到江南赈灾之后,却渐渐体会到那些字句间所蕴含的痛苦与挣扎。因为我们个人实在太过渺小,对太多的事无能为力,抗不过山河一怒,拗不过大局权衡。到最后,徒哀民之艰难,空恨我之无能。”

    这些想法在他心中盘桓已久,不止令他痛苦,还令他茫然不安。

    他所受到的教育一直是要坦诚,要勇敢,要不惧不耻说出心中所想。但他如今能够倾诉这些的人,只有面前的老者。

    张厌深闻言,一改温和之态,严肃地说:“你才刚刚踏入仕途,不过一介从七品的中书舍人。江南官员礼敬你两分,一是因钦差副使的超然,二则是因你由秦毓章举荐。但你不被虚相蒙蔽,不因此而狂妄自大,恪职守分,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尽心竭力做事,已经足够,何须自责自伤?”

    “一人之力有限,古今如此,圣王贤相也跳不开去。但人之一族,自茹毛饮血到精衣细食,数千年改天换地,为什么?因为一人之力虽有限,但一族之力无限,齐心协力,众志可成城。你的同窗,你的同僚,难道尽是庸碌贪腐之辈?难道就没有志同道合,可携手共进之人?”

    贺今行沉默地给自己倒茶,再喝尽,才低声说:“我与从心同窗同学,与他姐姐也……有些旧谊,但柳氏家变,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心中有愧。但从心坚持柳氏完全无辜,我不忍反对,但也无法认同。”

    “律法与人情,常难两全。”张厌深缓了缓神,靠着扶手,皱眉道:“我不评判柳氏如何,只提一句诗,‘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王朝以农为本,江南路的商业发展至此,百姓大半口粮要从别路买下运回,柳氏也因此飞速壮大。然而粮食生产与河路转运皆靠天吃饭。像六月洪灾一出,全境遭灾百姓即刻断炊,虽有常平仓贪腐影响,但与重商的风气未必没有关联。这一次稷州有余粮可借,如果稷州同时遭了灾,出不起呢?那江南路立时就要全面崩盘,天下也将大乱。”

    贺今行回想这句诗的全文,若有所思,“土地和粮食才是根本。”

    “商业可便利百姓生活,若在任何时候都能保障基本的衣食供应,发展商业未必是坏事。但这次洪灾的结果你看到了,国库亏空,筹措赈灾银历经曲折,朝廷遏止这股风气,也是必要之举。”

    张厌深并不在意四民之分,所言只纯粹考虑当前局势:“而柳氏商行作为江南商贾之首,太平大坝连接的可不只是江水航运,保的也不止是江水沿岸风调雨顺;最重要的,它是支撑雁商将买卖做遍大江南北的基石。太平大坝一塌,他们的天,岂能不塌?”

    “按佛家讲的‘因果’,柳氏依靠江水发家,就注定会被江水吞覆。”

    “天行有常,如此说来,不管怎样挣扎,从心都一定要经受生离死别之痛?”自事变之后,贺今行看到柳从心麻木与消沉的模样,就难免会想起对方在小西山的时候,哪怕带着些疏离的傲气,神采依然飞扬动人。对比之下,更令人难过。

    “嗯?”张厌深思索着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如今他扬帆出海,不失为一条生路。”

    “可这不是道家的学说吗?”能这么通解吗?

    “兼收并蓄,能为所我用者皆可收为己用,不必拘泥于一家之言嘛。”老人笑眯眯地说,哪怕身在禅房,也毫不心虚。

    老师坦荡包容的态度奇异地驱散了贺今行怅然的情绪,他在自己背来的书箧里取出一册宽本的账目,摆在炕桌上,“柳家大小姐曾交给我一匣子账册,我上交给了刑部。但我这里还有一本账册,与太平大坝有关。”

    “我不看。”张厌深按住推向自己的账册,摇头,“先问在前头,这本账册里所涉及到的所有人,现在下场如何?”

    贺今行不解其意,收回来自己翻看,按着名目一一查对下去,越看心越凉。

    “其中江南路的官员,除了齐宗源二人,其他人都死了。”他回忆,“我认得出是漆吾卫的手法,但总督府发出去的讣告,死因或暴病或意外。当时正值淮州起疫,百姓之间风声鹤唳,我虽猜测与大坝有关,但仍认为许轻名是不想引发动乱而大事化小。现在看来,他或许早就。老师知道漆吾卫吧?”

    张厌深微微颔首,“显而易见,对于这件事,我是说太平大坝可能因为监工贪墨维修款项、渎职失察而溃坝一事,皇帝早就做了决断。”

    “陛下……”贺今行默念,犹豫道:“如果执行任务的漆吾卫并非听命于皇帝呢?”

    “不可能。”张厌深直接否定,“大宣祖制严密,皇帝之所以是天下共主,就是因为他手里握着全天下的人、财、物,犹如蛰伏于九路三十三州之上的盘龙,其势非任何人能比。这等大事,除非他亲自下令,否则是瞒不过他的。”

    但贺今行心中却猛地升起一个念头,他竟宁愿是皇帝遭受蒙骗,是有人伪冒他下令行事。

    只是这无异于自欺欺人,他很快压下这个念头,正视事实,唯余不解:“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祸及千万百姓,中伤国用岁计,其罪罄竹难书。陛下为什么要选择息事宁人,为这些贪官污吏兜底?”

    话音落下,张厌深却没急着开口为他解惑,而是定定地凝视着他。待他平静得再不能更平静,才缓缓开口:“天下聪明人满百,则九十都在朝廷和皇帝的掌控之中,以科举,以官制,以仕林。然则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太平大坝年年维修,年年拨款数十万两白银,至今多少年,满朝文武,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没沾过这笔钱?”

    “若是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是因为朝廷任用放纵贪官蠹材,才致使太平大坝溃坝,进而导致江南水患。且这些从百姓手中征收赋税而来的款项,或许流进过大半个朝廷官员的口袋里。那伤的就不止是国用,而是国祚了。”

    “若国祚动摇,则亡国不远。”贺今行接着老师的话说下去。

    掰开揉碎了讲,与在临州时许轻名所说无二,他后知后觉自己并非不能理解,而是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

    这令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朝廷到了伤害百姓还要欺骗百姓才能稳定大局的地步,那国祚又能绵延几年?”

    他想起那些因公殉职的人,“孟大人尸骨未凉,朝堂上的沉疴竟已重到如此地步。”

    “朝廷几十年来风气如此,公挟私,廉挟贪,有时候由不得他们选择。你看孟若愚一生清廉刚直,得罪不知多少人,所以满朝文武都防着他,想要把他弄下去,任何消息他都慢几步。冲突剧烈,逼不得已之时,甚至需要捏着众官把柄的永贞反过来威慑他们,令他们忌惮,不敢对孟大人动手。”

    张厌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学生就是什么都好,才容易受到伤害,遂有意宽慰:“皇帝并非袒护这些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尊贵如皇帝,也不能真似神仙一般为所欲为。这些人捅了天大的篓子,漆吾卫杀人灭口,许都得崩坏几把执汝刀。只是不能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可还有一些京官在这本账册上,比如傅禹成,他府上就要办喜事。”贺今行合上账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就像他不知自己在朝廷,该何去何从。

    “这个不难解释,能杀的都已经杀了,没死的就是对皇帝还有用处,不急着杀。”张厌深沉吟片刻,信手拈来,“傅禹成贪婪成性,但论起找钱的能力,无人能及。这一次捡条命回去,朝廷急需的矿产和年底的缺用,想必就快有着落了。”

    “如果学生非要将太平大坝维修款贪污一事抖落出去,闹得人人皆知,以求个真相讨个公道呢?”

    “学生,老师才说,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九成九聚集在这宣京城里。六部往上,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难道不知其中猫腻?就算真没有亲身参与,光视风向就足以让他们嗅出危机。”

    “看清局势不难,但要怎样才能扭转局势,按照你所求所愿发展?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无异于蚍蜉撼树,最终的结局往往也只是互相消耗。于个人的志向,于民生的维持,有何益处?”张厌深说着,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自嘲的神色。

    “所以绝大数人的为官之道,就是不断地选择,不断地妥协。”

    包括他自己,壮年之时挂印弃官,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贺今行盯着账本封皮,静默许久。

    再开口时,嗓音染上晦涩的沙哑:“偌大一个朝廷,无人不知,无人敢言,无人求变。”

    如何叫人不羞愧。

    “古往今来,‘变’之一字,难于登天呐。”张厌深极知求变之艰辛,意味深长地问:“学生,你打算放弃了吗?”

    贺今行收好那本账,神情随着思考几经变幻,最后轻声说:“我还记得去年游学,在甘中路兴庆县借宿的那一日清晨,天有大雨,老师给我们讲了《孟子》大同篇。我在想,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吗?”

    “你觉得呢?”

    “学生不知。但学生很喜欢孟夫子所描绘的大同世界,所以我会用我这一生去探寻。”他下榻,向老师告辞,“若是学生有幸找到,那时再来告诉老师。”

    张厌深一怔,随即大笑,笑过之后,眼眶湿润。

    “学生啊。”他在院子里止步,展臂相送,洗得发白的远山紫大袖随秋风抖落。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贺今行背着书箧,叠掌躬身相应。

    下山时,山风随行,山门前腊梅依旧从容。

    哪怕与它共处的生灵万物皆走向萧瑟,它也要以繁密花朵傲雪欺霜,与凛冬相拥。

    休沐结束,他依旧白日按时上衙,勤恳做事。从至诚寺回来时买了几本农学著作,晚间就专看这些书。

    舍人院多是些起草公文、抄录文书的活,虽得严格按照规制不可出格,但内容过了眼,却能留在心里。

    除去江南路,还有其他各路,大宣所有非机密的政务文书皆汇聚于此。哪怕中书舍人只是末流小官,然则只要肯用心,也能了解天下之事。

    同僚见他做事又快又好,屡屡被钱主簿委用,私下询问关窍,他便倾囊相授。偶有不足,也不吝请教。

    某一日,新任的秦掌印也来偷偷问他怎么尽量不惹秦相爷生气,他好笑之余,认真回答。

    相爷吩咐什么事,就认真做什么事,任何不懂的地方直接问,不要拖延时间。要是相爷正忙,转头去求问钱主簿也是可以的。

    就这样?

    嗯。

    舍人院的所有人渐渐忙碌起来,走路都带着风,吹散了值房里沉淀许久的闷气。

    贺今行和几名同僚抬着箩筐一起回来,互相抢着抱走一摞,放到自己整洁的桌案上,便抓紧时间开始处理。

    他一边记录一边想,从坚持自己开始,去影响所有可以改变的一切。

    他绝对不会是一个人。

    第175章 九十五

    八月过半, 秋夕如期而至。

    满朝文武难得休沐,但今日有两件大事,令这个休沐日比平常点卯还要紧张些。

    其一, 当朝左相唯一的公子与工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文定厥祥, 将于午时行纳吉之礼。不管有没有请帖, 那都是得去凑个数的, “不请自来、趋炎附势”总好过“目中无人、假作清高”。

    其二,朝中诸事了结,皇帝特择佳节, 设夜宴,犒劳百官。有品秩者皆可在崇华殿前共饮一杯酒, 平素许多应天门都没进过的, 就盼着今晚长长见识。

    订亲的礼宴由女方操办,贺今行准备好贺礼,巳正才前往傅宅。

    他和晏尘水事先约好,几乎同时到达,却没急着进去。用后者的话说,在大门外等着, 才能更好地看秦幼合的热闹。

    没多久,秦家下聘的队伍便在街角冒出头, 载纳嘉贽, 委禽奠雁,有锣有鼓,很是喜庆。

    着吉服的秦家公子骑着一匹雪色的骏马走在最前, 生就一股恣肆的贵气, 仪表非凡。

    然而两人看了一阵,晏尘水琢磨着说:“这小子是不是没睡醒啊?”

    贺今行眼尖, 瞅见秦幼合打了个哈欠,“应该很早就起来准备了吧?”

    “哎,太可怜了,肯定是被他老爹逼着来的。”

    队伍走近,秦幼合也瞧见了贺今行,顿时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但转眼就见这两人交头接耳,他不用猜就知道姓晏的肯定是在说自己坏话,当即瞪了一眼过去。

    晏尘水不痛不痒地耸肩,见傅家负责接礼的已经迎出大门,赶紧拉着同伴回头钻进人群,先进府占个方便吃席的好位置。

    府里已来了不少人,多是各家的女眷,两人不好意思与她们同处,就请引路的丫鬟带去人少的地方。傅府占了极大的地利,前院后宅之间夹着一泊小湖,两人最后到了一个临湖的角落。

    晏尘水坐不住,见不远处有座空亭,便说过去玩玩儿。

    却不想有人与他们同样打算。贺今行看着这位需要小厮搀扶而行的青年,率先作揖见礼:“傅大公子。”

    傅谨观对自己被认出来并不意外,整个傅府上下再没有比他更羸弱的人。他慢慢地拱手回礼:“在下傅曈,表字谨观,是今日订亲的傅家景书的兄长。两位是来观礼的罢,离开席还有一会儿,不妨一起入亭赏湖景。”

    那双手背上骨节清晰,与脸色一样苍白。

    伺候他的小厮再次规劝:“公子,亭中风大,若是叫小姐知道……”

    “一时半会儿,不碍事。”他声音虚弱,态度却不容置疑,直接抬掌指向亭里,“两位,请。”

    目光却始终落在贺今行身上。

    如此直白的相邀,不止他,连晏尘水也感觉到不同寻常,互通了姓名,却不知该进还是退才好。

    然而那贴身小厮见劝不动,已经指挥其他下人给水亭挂上纱帘,送来热茶与手炉。

    两人只得跟着走到亭中,傅谨观请他们先坐,而后才在小厮的服侍下慢慢坐到铺好厚团垫的石凳上。他着浅粉常服,腰间挂着的一点绿便十分显眼。

    那是一块白玉环中嵌着的一枚绿松石。

    贺今行多看了一眼。

    傅谨观便抚上那块玉环,“这是在稷州时,长安郡主送给我妹妹的。妹妹说它能祈福消灾,又转送给我,我就一直佩戴于身。”

    他中气不足,说一句要停两息,但语气与目光一样温柔。

    “玉有驱邪庇佑之寓意,这块玉的玉质极好。”晏尘水以为送的就是整个配饰,称赞道:“傅兄与兄妹情深。”

    “我和妹妹自幼一块儿长大,”傅谨观闻言,慢慢地扬起嘴角,“我们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然而贺今行知道他当初送出的只是其中那枚绿松石,远不如那白玉贵重,对方不纠正,就是有意令人产生错觉。

    他猛地反应过来,今日并非偶遇。

    “我虽为兄长,却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不如婴孩,这十几年来,对我妹妹多有拖累。她为了医治我的身体,付出许多努力,做了许多事。”傅谨观注视着他,低声说:“都是因为我。”

    贺今行对着这一双满含忧伤的眼睛,心下一叹,诚恳道:“傅兄不可自艾,傅二小姐定然不会认为你是拖累,或许还会因为有你的陪伴而倍感庆幸。”

    若是去年此时,他一定会换一种劝慰的方式,如对方所愿,理解傅二小姐的苦心,以此来反劝对方好好就医。但现在,他心知肚明,傅景书与燕子口填沙一事脱不了干系,又布局几次截杀,插手江南商事,绝非只是为了“医治兄长”这样的简单目的。

    他只是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才能和对方勉强维持眼下相安无事的局面。

    但傅谨观显然对傅景书所作所为只有模糊的认知,并不清楚具体,否则绝不会有今日之举。

    他心念电转,忽觉胳膊被戳了戳,偏头一看,晏尘水无声地问他这一出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摇头,也尚未想明为什么。哪怕拿一枚绿松石试出他的身份有异,但也不够支撑对方特地来对他说这些,除非,他回头看向这位傅家郎。

    傅谨观与他四目相对,轻轻启唇:“我和妹妹在稷州多年,听说今行曾也在稷州待过,未尝不算是有缘。”

    贺今行听出这话里若有似无的亲切与商量之意,右手下意识地移到腿侧,反应过来后虚握成拳。

    他思绪纷乱如麻,飞快地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哥哥!”这时,亭外远远传来一声高喊,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与恼怒,很快被轮椅滚过鹅卵石的杂声盖住。

    傅谨观咽下将要出口的话。

    侍女挑起纱帘,高挑的女护卫推着轮椅进入亭中。轮椅上端坐的少女身着吉服,手底下团着海棠红的帕子。

    “傅二小姐。”贺今行与晏尘水起身见礼,皆往后推了些,拉开距离。

    傅景书站立不能,颔首便算回礼,再开口时,已然平静如常,“哥哥怎么到这里来了?”

    “今日是你文定之喜,哥哥当然要过来看看。”傅谨观回答自如,看到周遭瑟瑟发抖的小厮们,认真道:“不关他们的事,阿书不可以惩罚他们。”

    “只要哥哥没事,还能高高兴兴的,妹妹不止不罚他们,还有赏。”傅景书扫了一眼这些下人,反问:“可起初我请哥哥到正院观礼,哥哥为何不肯呢?”

    “嫁娶乃人生大事,哥哥不想因自己误了你的吉时与礼仪,哪怕只是万一。”

    傅景书沉默下来。

    少钦,有侍女匆匆赶来,沉声向她禀告:“小姐,老夫人请您快些过去,说是秦家姑爷已经进门了。”

    “让她们等着。”她冷眉吩咐,而后向自己的哥哥伸出手,顿了顿,柔声说:“哥哥,你牵我过去吧。”

    傅谨观摇头,坚持道:“这里很暖和,不会吹得风寒,妹妹放心去就是。”

    他知道妹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深渊薄冰,如行刀尖,他绝不想让自己成为可能破坏她一切筹谋的因由。

    他侧身看向亭外平湖,波光粼粼,风日正好。

    可这具破败的躯壳将他限制在方寸之间,犹如囹圄。

    纵他心有七窍,皆是惘然。

    然而身后却一直没有应答,他返回去,少女果然保持着伸手邀请的姿势,没有丝毫其他动作。

    “哥哥。”傅景书叫他。

    傅谨观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依你就是。”

    小厮立即上来搀扶,他却借着妹妹的力气撑起身,对后头两名少年说:“晏兄与贺兄好坐,在下与妹妹先行一步。”

    贺今行点头,视线与傅景书冷淡的目光相错,“傅兄慢行。”

    两人看这对兄妹互相牵着走远,亭里亭外的仆从跟着离开,晏尘水一屁股坐回原位,说:“这两个人好怪。”

    “据我所知,他们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很不容易,情分自然深重。”贺今行尝试解释。

    “不是,怎么说呢?”晏尘水摸了摸下巴,对他比划道:“再怎么,这傅家也是‘八望’之一,大家大族的,怎么会让少爷小姐……这样?”

    他立即明白,好友是指这两人一病一残的原因,也不由皱眉道:“确实奇怪。”

    身体羸弱或许真的是先天不足,但双腿不良于行不可能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两人哪怕不是在傅氏本家长大,也不应该会有这样的遭遇才对。

    “哎,可能涉及到什么家宅阴私吧。咱们不好窥探这些,不说了,这席该开了。”晏尘水说罢,抓着贺今行出亭,去找摆好的席桌。

    至于湖景风光,只得下次欣赏。

    女眷与男客分席。两人落了座,同桌互相寒暄一轮,皆是品阶差不多的同僚。

    听说秦相爷与裴相爷还有忠义侯刚刚也到了,但这一类的大人物,都被请到了正院堂屋里,离他们隔得远着呢。

    订亲不需要未婚夫妻敬酒,于是连秦幼合与傅景书兄妹也没再见着。

    “傅老头嘴刁,这席面还是不错的。”晏尘水尝遍酒席,“与疏就是呆了点儿,没帖子也能来嘛,这些人家,不吃白不吃。这样,咱们给他打包一些。”

    贺今行没有异议,能省一顿食费挺好的,“行,下了席,我们就去工部官舍找他。”

    两人做好安排,然而吃饱喝足出了傅府大门时,却有人叫住贺今行,先亮明身份牌,再附耳道:“侯爷请小贺大人走一趟。”

    他微微皱眉,晏尘水摆摆手,“我把吃食提过去就是。”

    他遂跟着来人坐上马车,观行走路线,应是驰往乐阳长公主府。

    马车驶出一段路程,快要经过正阳门时,他忽然问驾着车的侍卫:“这位小哥,你家侯爷从江南回来之后,可曾进宫?”

    他问得有些冒犯,但对方应是得过什么命令,毫不忸怩地回答:“小人不甚清楚,只知侯爷曾在初六进宫。”

    “那就是才回来的时候。”贺今行想了想,“可否出正阳门?我需要回家拿些东西。”

    第176章 九十六

    乐阳长公主府所在五宝巷, 因同一条巷子里还有一座晋阳长公主府对望,而别名“公主巷”。

    这里鲜有闲人,贺今行下马车后却习惯性地将两边墙瓦屋檐都扫了一番。

    不管有没有耳目, 他来得光明正大, 不惧窥探。

    忠义侯上午在五城兵马司总驻地处理积压的事务, 午间去傅家挂了个名就回府, 此时正用午膳。

    见他来,便干脆地让人撤了膳食,换上清茶。

    “侯爷。”贺今行踏进正殿, 躬身行礼。

    嬴淳懿洗手净面,挥退所有侍从, “前些日子你我一直都不得空, 今日总算能请你来。小贺大人,坐。”

    贺今行依言在下首落座,静候下文。

    “就在昨日,齐宗源与孙妙年的案子已有结果。三司共同判决,这两人革职抄家,秋后处斩, 妻妾门客同罪,但不祸及其嫡亲子嗣。”嬴淳懿开口便问:“你可知晓?”

    他点点头, 判决文书送到舍人院, 正是经他的手留档之后再送到端门直房。

    前者见之,浓眉一挑,“齐氏一代不如一代, 今年前有齐子彦, 后有齐宗源,叔侄捅的篓子按律都可牵连家族三代, 眼看就要败落。可惜齐家祖宗祖坟选得太好,背靠浮山,盘踞禹州湾,愣是在今日又庇佑了后人一回。”

    “齐宗源背靠齐氏,孙妙年可没有倚仗。不止是因为西洋番贸还需齐氏出力,也有安抚齐孙二人,让他们闭嘴,安心等死的意味在吧。”贺今行有话直说。

    朝局波诡云谲,政事牵涉复杂,不能单以一面两面观之。

    这是他近来体会最深的官场准则之一。

    嬴淳懿并不反驳。

    贺今行拿出特意回家带上的东西,“我此来,亦有事相求。”

    “但说无妨。”

    “今晚宫宴,侯爷若有机会,请把它呈给陛下。”他双手捧着那本账册放到前者面前。

    “怎么这个时候给我?”

    “之前不给,是我怕侯爷与你的老师裴相爷以公挟私,为打击秦相爷一系,而不顾江南洪灾。但眼下尘埃落定,也就不再多担忧。江南之行,侯爷是我的直系上峰,所取得证物也自然该交给你。”

    嬴淳懿垂眼盯着账本,沉吟片刻道:“太平荡分洪一事,是我考虑不周。”

    若早能想明白太平大坝溃坝的所有干系,何须画蛇添足,做这些多余的布置。他始终坚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也并不愿意看到没有意义的生命消亡。

    纵要人死,也要让人死得其所,才是真正的不拘小节。

    贺今行看着他,“侯爷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而是要对与疏,还有澄河沿岸因此而丧命、失去亲友的人说。”

    “那你不该把这本账给我。”嬴淳懿抬眼与之对视。

    贺今行坦言:“我官卑职低,无法请求面见陛下,思来想去,这本账似乎无人能给。但我知侯爷有抱负在,或可尝试一请。”

    “交给陛下倒是不难,我晚上带着入宫就是。”理由并不复杂,但他知道对方不会说谎,伸出两指按着账本转了个方向,同时思索道:“江与疏应该是想参与到重修太平大坝的工程中,有机会,我会推他一把。”

    他不可能向江与疏做出任何类似道歉的举动,但其他地方,可以补偿一二。

    贺今行也深知这一点,遂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臂一拱手。

    嬴淳懿坦然地受了他的虚礼,继续道:“秦幼合与傅景书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

    “很正常的时间。”

    “这两家越走越近,而宫里那位已满九岁,据说前两日背了一段《孝经》,背得很好,太后因此要请名家专门为他上课。”嬴淳懿在意的当然不是单纯的嫁娶,哼笑一声,“上个月京中恰好来了一位大儒,锦州路云时,名满天下的孔孟荀儒正统大家,绝对有教导皇嗣的资格。我打算在宫宴上举荐。”

    他上半截话一出口,贺今行就觉不好,听完果然如此,蹙额道:“云时先生品性淡泊,来京只为读书研学,恐怕请不动。”

    “我只是提出建议,可能再跑两趟腿而已,并不保证就一定能请动。”嬴淳懿停顿少许,说:“请不动更好。”

    贺今行瞬间领会了对方的意图,惊讶地问:“你想让云时先生做什么?”

    “我不需要他做什么。路先生入京,想必是为了一馆一阁而来。我动不了萃英阁,但荟芳馆在我手里,我可以请他来研读藏书。”嬴淳懿不惮于向他说出自己的计划,言辞间颇有几分睥睨之意,“荟芳馆藏书数十万,不缺孤本珍籍,价值无量。然而因中庆年间诸王之争,寥落多年,令满馆宝藏蒙尘。现如今读书向学的风气起伏不定,正该让荟芳馆之名重响天下士林。”

    “侯爷为江南赈灾出力的监生在荟芳馆立碑,已经扬名。”

    “一次怎么够?碑要立,名士也得有。若是有路云时坐镇馆中,定能吸引更多的士人学子前来。到那时,满馆藏书才能真正算作重见天日。”

    “侯爷已经胸有成竹,想必很快就能一举两得。”贺今行见他早有谋算,便祝他成功。

    至于宫里的小皇子,他还未来得及去想,便听嬴淳懿嗤笑道:“哪个世家大族正经培养的继承人不是三岁开蒙,五岁读经。嬴旭身为皇家子弟,本该更加严格要求,却被纵容多年,九岁才开始起步,学得出个什么?”

    太后溺爱,迟迟未能过继名分未定,都是学业进度被拖延的原因。贺今行心想,也不能完全怪罪于小孩子不尽心上学。

    但淳懿显然只是拿举荐做个接触路云时的由头,太后娘娘若是对小皇子的课业水平心里有数,想必不会答应。若是答应了,先生三番两次请不来,折了面子,亏了名声,那也无法。

    不论如何,翰林院詹事府多得是能为皇子讲学的人。

    “你曾是路云时的学生,可知他有什么喜好与忌讳?”嬴淳懿出声再问。

    贺今行回神,仔细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云时先生虽外表冷淡,但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开诚布公,直言请他入荟芳馆研学,想必他不会拒绝。”

    “当真?”嬴淳懿早看过路云时的资料许多遍,大致了解此人。淡泊名利是一代大家应有的品德,但这也意味着寻常条件怕是打动不了对方,他为顺利说动对方想过多种办法,却不想竟如此容易。

    “当然,先生潜心向学,这就是他入京的目的。荟芳馆面向天下学子重新开馆也是好事,他不会犹豫,更不会欲擒故纵。”贺今行想起路云时的事情越多,就越发笃定。

    身后响起敲击门框的声音,他没有回头,而是直接站起来,“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那本账册,劳你多费心。”

    “你放心就是。”嬴淳懿也看到殿门外的人,不多留。

    他径自走出去,跨过门槛时同对方打招呼:“莲子。”

    几个月未见,少年好像一下子窜高了许多,原来要比秦幼合矮上一两寸,现下看竟要比后者高上一两寸了。那张无害的娃娃脸长开了些,下巴却变得更尖。

    顾莲子穿着一袭窄袖窄身的单袍,在这里吹了好一会儿的风,吹得嗓音都带上了凉意:“明知不会有结果,为什么一定还要冒着被训诫、贬斥的风险去做呢?你明明不是会白费功夫的人啊,还是你握着什么能绝地翻盘的手段没使出来?”

    “我要有这等手段我早就用了,还等什么翻盘。”贺今行失笑,随即正色道:“但这不是白费功夫。我能做到就要去做,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来日不会后悔。”

    “是吗?”顾莲子抱着胳膊的手紧了紧,目送他走出高墙,才回头进殿。

    秋天的太阳就是花架子,总不及夏天的火热有温度。

    “我要去见老师,你也换身衣服一起去吧。”嬴淳懿已经起身走向内殿。如今更衣这等事,他皆不假于人手。

    顾莲子随意捡了把椅子窝进去,不再动弹,“老师跟前的人,不管是他的老来子,还是你,包括那个后来的谢灵意,我都比不上。干什么要去现眼?”

    “莲子。”嬴淳懿停下脚步,侧身看他,眼里尽是不满意,“大丈夫别做小儿女情态,拈酸吃醋并不能让你得到公正的待遇。况且老师没这么偏狭,你不去才是把自己推向被忘记的位置。”

    “好吧好吧,你别说了,我还是跟着你去一趟。”顾莲子举手求他住嘴,往椅背上一靠,“既不偏颇,那我穿什么去都行,懒得换了。”

    嬴淳懿长出一口气,不再理会这混不吝的,独自去更衣。

    两人同乘一架马车到达裴府时,已过申正。

    裴家的四公子一大早就去了翰林院,一直未归,没人能代迎,裴孟檀便亲自来接。

    嬴淳懿与顾莲子都带了节日贺礼,交给裴府的小厮,才一齐做拜礼,“老师。”

    “侯爷客气了。”裴孟檀扶他起身,再侧头说:“常明也是,你们都有心了。”

    顾莲子扯了扯嘴角,只道:“学生应该的。”待这对师生走到前头,才百无聊赖地跟在后头。

    等进到正院,他说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就不跟着进屋了。

    裴孟檀开口欲再请,嬴淳懿拦住他,“他今日吃得辣,上了火气,在外面消消火也好,不用管他。”

    年近半百的裴相爷叹了口气,由这个学生虚扶着走向花厅。

    在厅中落座,屏退左右,他才问:“齐孙之案了结,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侯爷可有什么想法?”

    嬴淳懿回道:“此次下江南赈灾,我在一些决策以及具体行事之上多有纰漏。今晚宫宴,陛下要提及此事,我便自请负罪。”

    “侯爷不可!”裴孟檀当即表示反对。

    嬴淳懿没料到对方反应会这么激烈,“本侯以为,既已结案,那么此事就有了定论。不管我请罪还是请功,对事态都不会有多大的影响,自然也不会遭到多大的惩处或奖赏。但我确有错处,不如趁此机会挑明,让自己心安,也免得日后再被翻出来算旧账。”

    而后顿了顿,虚心请教:“老师以为有何不妥之处?”

    “若只如你所说,当朝请罪还能搏个功过分明、不偏不私的直名,对之后重开荟芳馆聚引名士也有好处。”裴孟檀先是顺着他的计划分析,再道出不妥:“但这个朝堂上,不止有陛下高坐龙椅,还有秦相佐领百官。”

    “秦相在江南路经营许久,洪灾过后,江南官场撤换大半,令他在此处的根基松动。他岂能你我没有意见?”

    嬴淳懿对此不置可否,“没了齐宗源,又去了许轻名。都是他的人,许轻名的手段比齐宗源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多一年半载,就能完完全全地掌控江南路。依本侯所见,齐宗源之于秦毓章,尚不如柳氏商行重要。柳飞雁下黄泉,可是钱书醒亲自送的行。”

    “柳氏巨富,可提供财帛无数。然而江南水患一起,柳氏必须死,秦相将其舍弃,实属万不得已。许轻名本该掌控着下西洋的船队,他调任江南,就相当于撒手番贸。与西洋番贸可产生的暴利,又远非柳氏商行可比。一个江南总督,不过是及时止损,挽回些许罢了。”裴孟檀微微叹息,“你若自言罪责,就是现成的靶子,他怎能容你轻轻揭过?”

    “商船远航,海外风险重重,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尚未可知。”嬴淳懿仍然坚持。

    但裴孟檀看着他,“侯爷可知陛下让广泉四卫凑了两艘带铸铁炮的战船编入船队,又让柳氏子掌船队,禹州卫保驾护航出南海方归?”

    话说到这里,嬴淳懿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岔了,这令他感到难堪,遂一言不发。

    “所以我说,”裴孟檀点了点桌面,压低声音,“下西洋的船队不容有失,必携巨利而回。”

    “可就算我不提,秦党也必然要做文章。”嬴淳懿忍下情绪,咬牙道。

    “是啊。”他的老师第三次叹气,慢慢说道:“所以我们得请罪,同时还要做好付出沉重代价的准备。”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护腕,喉结动了动,沉声说:“我会带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印信,引咎辞职。另有责罚,一并担了就是。”

    “不。”裴孟檀摇了摇头,“侯爷不能担责。”

    “我是钦差,我不担谁来担?”

    “侯爷作为钦差,差使整体完成得很好,在江南民间颇有声望。而荟芳馆重开在即,侯爷的名声不能染上污点,也不能有半点禁足公主府的可能。”

    话音落,四目相对。嬴淳懿眉心深沉,“老师的意思是?”

    裴孟檀缓缓说道:“侯爷初担大任,思虑不周,在所难免,但瑕不掩瑜。然而沈大人身为副使,由我指派,资历在礼部也算老成。出发前我耳提面命,要他劝着侯爷,凡事三思而后行。可他到了江南,不劝谏不说,还常自作主张出昏招。幸好侯爷胸有主见,才没酿成大错。”

    “我知道他曾受秦相打压,心有不忿,想尽可能地收集证据以打击秦相一系。但既是去赈灾,自然该以赈灾为先。他的错处可比侯爷要大得多,我身为他的堂官,不仅不能包庇,还要负起管教不力之责,自请罚处。”

    嬴淳懿不肯,疾声道:“老师再怎么说,沈亦德也是我们的人。我为钦差,他为副使,出了事自然该我这个钦差承担主要责任。若推他顶缸,那我算什么?”

    “侯爷。”裴孟檀打断他,“就这样吧,这是最好的结果,陛下那里也需要给个交代。”

    “陛下?”

    “侯爷和沈大人实在不该在临州动手。就算你们远在江南,种种动作,难道以为陛下不会知晓?”裴孟檀抖了抖衣袖,也罕见地有些激动,“秦相爷付出了代价,我们焉可全身而退?”

    他说罢,按着桌角站直了,略略倾身,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下江南这一趟,为您铺开了大道,就是值得的。”

    “至于其他事情,侯爷不必挂心。”他退开两步,拱手躬身相求:“重开荟芳馆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陛下一如既往地看重您,还请您以大局为重。”

    大局如此。

    大局就是陛下要他揽功,老师要沈亦德揽罪,或二者兼有之。

    但踩着自己人的尸体龌龊上位的,算什么英雄?

    嬴淳懿心中气血翻涌,双手攥成拳头许久,才慢慢强迫自己松开指头。接着起身,肃容整冠,对裴孟檀深深一揖。

    “晅幸得老师点拨。”

    两人一同直起身,裴孟檀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

    嬴淳懿不愿再多逗留,距离宫中晚宴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遂告辞离开。

    后者要送,他只道“留步”。

    顾莲子在院里赏花踏草许久,与他一道来,又与他一道离开。

    侯爷心情不好,前后随从都隔了两丈远。

    庭院深深,游廊曲折,西沉的秋阳斜来一抔残照。

    顾莲子踩着里侧的阴影,轻抚缠在臂上的银环,劝他:“有些人,注定就是被抛弃的,不必可怜他们。”

    第177章 九十七

    贺今行从公主府出来, 就去工部官舍找江与疏。

    后者不知从哪儿搞了座小型沙盘,要复原太平荡方圆百里内的地形。晏尘水先去,看到那沙盘就眼睛一亮, 不管自己会不会, 就要上手试一试。

    等他来的时候, 江与疏终于有理由带着晏尘水离开沙盘, 看着他的双眼里满是无言的感激与解脱。

    “怎么了这是?”贺今行听完这两人各说的前因后果,哭笑不得,也挽起袖子加入。

    他有经验, 又知晓太平荡地形,驾轻就熟地垒起沙上山河, 口中如拉家常一般问:“分洪前一晚, 是侯爷打晕了你,又把你锁进房间,令你担惊受怕。这是他的不对,你有什么想法?比如要他道歉,或是给你补偿其他。”

    “还有这样的事?”晏尘水感到诧异,好奇道:“小侯爷竟会使这等暗中作祟的伎俩?具体发生了什么, 说说?”

    “……也不算暗中。”江与疏抓起沙土的手一顿,不愿重述一遍。他抬头看向贺今行, 酝酿了半晌才说:“其实我, 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哪怕听你说起,我也感觉过去了好久好久……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贺今行认真地说:“此前大家都忙, 所以我一直没能和你谈起此事。但现在赈灾已了, 就该把这些说清楚,总不能让你一直受着不明不白的委屈。”

    回程时, 江与疏在船上就无意识地躲着嬴淳懿,显然不是真的忘了。

    “可我真没受多少委屈。侯爷是皇亲国戚,下江南时又是钦差。咱们和他的身份差距犹如云泥。他事后不追究,我是说没有专门派人来封口,就已经挺好的了。”江与疏仍是摇头,心中甚至有些抵触再和忠义侯牵扯上。

    贺今行嘴唇微张,想说不是这样的,论事当只论对错,不论身份。但事实又和他想说的截然相反,他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说:“对不住。”

    “这不关你的事啊。当时有秦少爷的那只宠物松鼠陪着我,也没那么害怕啦。”江与疏用手背蹭了蹭额头上的汗水,看了一眼初具成效的沙盘,对他说:“今行,你别因为我不高兴。我现在还能继续做我喜欢的事情,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后重又抓起一把沙土,垒到“山崖”上,“而且每天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等着我做,哪里还有时间再三纠结这些呢?”

    晏尘水在他俩之间左瞧右看,忽有所悟,展开架势,“那我们帮你把这玩意儿快些做好吧!”

    江与疏赶紧转头去拦他,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的心意,只能巴巴地教他该怎么做,叫他下手小心些。

    贺今行看着他俩,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也跟着加快动作。

    与疏说得对,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不论遭遇何种,都不要停下来。

    三人就这么围着桌子摆弄了一下午,申时左右,又一起收拾着赶去皇城。

    裴明悯早就同他们说过,中午不去傅家,晚上也不赴宫宴,他们便都没去翰林院找人。

    酉时正,金乌西沉。

    应天门按时开放,一队增派的禁军赶到,专职核查前来参加宫宴的各位大小官员的身份与牙牌。

    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的官员们走进应天门,黄昏光影下的皇城越发庄严肃穆。

    巍巍宫阙接天长,叫人深感磅礴大气的同时,心生无限豪情。

    “那些经常从这里出入的大人们,该有多幸福啊。”江与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宫道,但他觉得他不管再走多少次,都会被震撼到。

    晏尘水摇头晃脑地说:“非也。要是每天都能看到,那就毫不稀奇,熟视无睹了。”

    贺今行也笑道:“日后多走走,就知道走多了是什么感受。”

    三人一起进来,但不能同坐。此次宫宴席位按官阶品秩与所属部衙布置,他们没有进入崇和殿的资格,也不属于同一衙门,只能各自分开。

    整个宣京城里从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合计近八百人,贺今行一眼扫过崇和殿前层次有序的席桌布置,看起来竟与中午傅家的宴席规模相当。

    他下意识觉得操办这回宫宴的人有点儿意思,待走到殿前广场左侧,被舍人院的同僚们招呼坐下,听了一耳朵小道消息,才知这回主事的人正是中宫那位裴皇后。

    一名胆大的同僚拢着他们,刻意压低声音:“要我说,等会儿这殿里面的大戏肯定比这席面的菜色还要好看。”

    舍人院在皇城内,哪怕只有从七品的中书舍人平素也是日日出入应天门。虽不能过端门,但里外都是一样的红墙黄瓦,看也看腻了,完全不似宫外诸多衙门的低阶官员对皇城陌生而敬畏。

    是以这话一落,便有其他人附和,很快都笑起来。

    贺今行心知这是实话,但时刻记着自己身为朝官的素养还是令他没有参与进谈笑之中。

    中书舍人因官职特殊,每日经手各类公文上百数,对朝堂决议与各地方大事的知晓时间,比同级别乃至更高级别的其他官员都要快得多。

    但那又如何?舍人院就相当于政事堂的一只手,在起草抄录公文的作用之外,最多能再顺带看看内容,却不能改变其中任何一个字,更无权决定一份发下去的文书该怎么写、写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参与议事的资格。

    若要发挥先知先觉的优势,那就只有勾结朝中重臣、泄露朝廷机要一条路可走,而这条路的终点是斩立决。

    他想到这里,出声让他们慎言,再三两句将桌上的话题带了过去。

    夜幕当头罩下来,又被宫灯火烛撑起。

    约莫一刻钟后,太监尖细而高亢的唱喏在崇华殿中响起,皇帝携皇后与太后一并驾到。

    文武百官皆出列,叩首行大礼。

    礼毕过后,内廷大总管奉皇帝之命宣读圣旨。

    但贺今行与诸同僚所在的位置距离殿内丹陛太远,只能听个模糊的声音,比他们还要靠后的,估计只能在脑海里畅想旨意内容。

    等到第一遍念完,大总管出得殿外,再行宣旨,还能对照一遍自己是否想岔。

    一系列仪式做完,丝竹雅乐即起,大殿外面冷下来的气氛重新活泛。

    贺今行一面注意着殿里的状况,一面听同桌的同僚们讲谈各种风闻流言。

    崇华殿里又一次宣读圣旨,这道旨意却只留在殿内,没再出来重宣。

    但他不急着猜测是谁得了什么旨,因为不出盏茶功夫,消息便从殿门里外传到了他们这里。

    “侯爷到江南赈灾,很得民望,陛下特意在此时当着百官的面夸赞他。据说赏了不少东西,还特准他此后入朝列班。”

    “那今后岂不是常能与侯爷打交道了?”

    一干同僚议论了一番,最后齐齐看向跟着忠义侯一道下江南的贺今行。

    “陛下很看重侯爷。”他跟着点头,对江南之行却不多说。

    同僚们也不强求,问了些零碎的小问题便作罢。

    贺今行望向雄伟的大殿,神色平静。

    忽然间,却听到他们所在广场边缘下面的阶梯上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响。他立刻循声看去,几息后,一名内侍牵着绳走上台阶,四名内侍在左右相护。

    顺着那一截儿臂粗的麻绳到最后,竟是一头体格壮硕非同寻常的黑牛。

    宫道周边几桌人都看到了这头牛,纷纷惊讶出声。

    “怎么把大黑牛给牵到宫里来了?还皇然到了大殿之前?”

    “诸位大人快把下巴收起来些。”领头的那名内侍开口便是笑,还卖了个关子,“这可不是普通的牛。”

    这群品秩不高的末流官员明知无根的太监最是踩低捧高,被嘲讽没见识,也只能讪笑一阵。

    贺今行仔细盯着那头牛,不自觉皱眉,“这难道是青牛?”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令周遭所有人都能听见。

    昔年老子倒骑青牛出函谷关,留下一传世奇书《道德经》,就此超脱凡俗,大隐于世。

    世人多传其已得道成圣,是以认为青牛示道。

    而这“道”,可不正合当今陛下之意向。

    众人没几个不知这段典故的,急忙定睛一看。

    原来那大牛通体纯青,因夜色浓重,才被一眼误以为是黑毛牛。

    “是了。”那内侍得意地点头,抖着袖子给他们解释:“这是傅大人特意为陛下从宁西路寻来的祥瑞。”

    话罢,便指使一众下属,“快快将神牛请到殿前去候着,说不得陛下就该宣见了。”

    众人又瞧着那青牛随内侍走向殿门,所到之处引发低呼连连。

    舍人院的舍人们回头又凑成了一圈,“乖乖,宁西路寻来的,傅大人瞒得可真紧啊。”

    “近两个月宁西路没什么大事啊,能说的就一宗,荼州要借工部的人去寻矿。但这去年到今年也借了好几回了。”

    “……难道这回让傅大人给寻着了?”

    贺今行却想到了前次休沐,老师所说的傅禹成脱身保命之法。

    宁西路多出铁矿。据史册记载,中庆初年,宁西路就有两座大铁矿问世,但随着连年开采,矿藏采尽,就此废弃。宁西铁矿之名也就渐渐被世人遗忘。

    傅禹成今日能弄来一头青牛充当祥瑞,恐怕铁矿、一座或几座不小的铁矿已然是手到擒来。

    他想到铁矿,情不自禁地多想了些。

    秦甘路大遂滩以天时地利养出大宣最好的战马,宁西路荼州卫则凭借铁矿之便造出大宣最好的铁甲与兵器,其中就包括杀伐利器铸铁大炮。

    西北军主力以重骑为主,若能将火炮编成制式装备,何须再龟缩于仙慈关。

    但铁矿做何用途不是此时的他能决定的,他想一想就算,不过心下却已在琢磨腹稿,要把这个消息告知给军师。

    殿内通传进献祥瑞,青牛入殿,不多时,殿内爆发出一阵惊呼,一片哗然。

    消息传到后头,却不是因为那头青牛。

    而是因为工部在宁西路,除了勘探到两座铁矿之外,还发现了一座银矿。

    这座银矿实在太过振奋人心,一时议论声压不住,大殿内外都变得十分嘈杂。

    “厉害啊傅大人。”舍人院这一桌,也有人感慨。

    “神不知鬼不觉就整了这么大一出。”

    贺今行依然只听不说,心想,国库亏空急需进项的档口,傅禹成身上又压着一座太平大坝,应当不敢在矿上作假。

    然而江南水患至今不过两月半。若是之前工部勘寻几年都没找到的矿,偏偏在这短短两个半月找到了,还是三座。要么是苍天开眼时来运转,要么就是早有线索藏而不报。

    但老天爷让太平大坝在这些人手里溃毁,显然是阖眼不视人间。

    傅禹成真是好大的胆子。可皇帝与秦相爷,还有裴相爷,到底知不知晓此事呢?

    内侍层层通报,申斥百官肃静。

    他再度望向崇华殿,皇帝陛下想必正在赏赐寻到矿产又请来祥瑞的功臣。

    重檐庑殿之上,数不尽的星辰闪烁,耀映天地。

    夜空晴朗温柔,可他在倏忽之间,就觉得坐在这里很没意思。

    一重又一重的喜庆乐声如潮水涨而复落,崇和殿里因银矿而起的波澜终于平静下来。夜风吹凉了席上菜肴,同僚们开始倒酒互相劝饮。

    贺今行忌酒,还是不能参与到他们之中去,兀自动筷夹菜吃菜。

    反正这里离崇和殿大门都远得很,不需要注意君前礼仪,先饱腹一顿再管其他。

    殿里却无人动酒席,旧事落定,已起新事,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对。

    太后说起旭皇子功课,赞其聪敏又孝顺。忠义侯便说起上月才入京的锦州大儒云时先生,自言愿负起兄长之责,请先生入宫为小皇子教导课业。

    太后在寻觅名家之时就听说过此人,是她中意的人选之一,便准备顺水推舟地答应。

    她当然知道这事儿肯定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敲定,因此也存了看谁要反对她,日后就要谁好看的心思。

    然而第一个表示反对的却不是哪位朝官,也不是皇帝和皇帝身边的裴皇后——竟是紧挨着她旁坐的年仅九岁的小皇子本人。

    “旭皇子怎么说的?”

    这起伏转折堪比话本,甚至比某些劣质话本还要精彩。只是殿里情况传到殿外需要一些时间,贺今行的同僚们等不及,催促前桌的官员们再向前打听。

    他略略吃饱,放了筷子尝试着猜道:“左不过那几条理由。现在的先生教得很好,小皇子很喜欢现在的先生,自知学业尚有欠缺恐入不得先生的眼,等潜心学几年再去拜师……”

    前桌的官员听了内容便向这桌传话,一名中书舍人特地示意对方小声,张着耳朵听完,回头难以置信:“今行说的全中!”

    “真的?厉害啊今行。”

    “这么快就结束了?”贺今行将剩下的猜测都吞进肚子里,笑了笑,问:“结果如何?”

    一同僚回答:“陛下听了旭皇子的,不准人去叨扰云时先生,应该是打算在翰林院里筛人吧。”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可见陛下也很看重旭皇子的意见。”

    引起周遭好一阵笑。

    宴席到这里,接近尾声,将要散席。

    今夜宫宴一波三折,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然夜色已深,须得赶紧在宫门落钥前回去,明早好按时应卯。

    贺今行打算去找晏尘水和江与疏一起出去,便向同僚们告辞。

    却有一名内侍匆匆小跑而来,高声喊道:“哪个是舍人院贺今行?”

    他站住脚,“我就是,不知公公有何事?”

    还没离开的同僚也纷纷问内侍“怎么了”。

    内侍直接侧身做请:“陛下有召,贺大人请随咱家来吧?”

    “陛下?陛下召今行做什么?”同僚们却没被一句话就打发走。

    “许是江南赈灾一事还有遗漏,需要我去补充。皇宫里还能出什么事?大家先回去吧,咱们明日再见。”贺今行感激地向他们解释一番,再拜托他们若是见到刑部的晏尘水和工部的江与疏,就说他有事让后两人先回家。

    最后向那内侍做了个拱手礼,“既是陛下相召,臣必不会推托,请公公带路。”

    第178章 卷二完结

    崇和殿内的高官要员们也随之结伴出来, 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喜意。

    银矿意义重大,能左右许多事情,说不得今年削掉的俸禄也能补回来。这对诸位大人都有好处, 就连那头糊弄人的祥瑞也讨喜了许多。

    而殿外的低阶官员要么已经先走, 要么往两边避让。

    给贺今行引路的内侍也不会逆着众官而行, 选择从大殿侧边狭道向后绕去。这边虽鲜有人过, 但禁军岗哨依然是五步一人。

    看来目的地是崇华殿了,他如是想着,转角时对上某个禁军的视线, 微微一愣。

    对方头盔下的狐狸眼一弯,无声地向他做了两个口型:同窗。

    宫宴免不了有大量外来人员进宫, 宫防势必比平时森严, 漆吾卫假扮禁军混防也不算奇怪。

    贺今行微微颔首,只来得及笑了笑,便跟着步履匆匆的内侍,与对方错身而过。

    留在原地的人看着他的背影,一边算着换岗的时间,一边猜测皇帝召这位同窗去干什么。

    贺今行跟着内侍走到崇华殿的右暖阁前, 后者便示意他停步在此等候,而自己则去向大总管复命。

    他依言停步, 独自站在檐廊上, 望着挂在崇和殿屋脊上方的满月,没有猜测皇帝正在殿里召见的人是谁,而是想起了许多不得见的人。

    此生此夜不长好, 明月明年何处看。

    月影向西, 殿里传出些许尖锐的声音,又很快平静, 而守在殿门外的内侍们纷纷将低着的头颅垂得更低。

    在这寂静无比的月色下,暖阁的小门被轻轻从里拉开,接着探出半截小小的身影。

    贺今行第一时间注意到,转身向这个孩子拱手行礼:“殿下。”

    “你在这里等着见陛下吗?”小皇子扒着门框,细声细气地问他。

    “是。”

    “那你得再等一会儿哦,因为皇祖母在里面。”

    贺今行轻轻“嗯”了声,小皇子在这里,在正殿里面的自然就是太后娘娘。但他身为臣子,不好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暖阁里面响起细小的声音,似是哀劝。因门扇只开了一截缝儿,他看不到里面,只猜是小皇子身边的贴身内侍。

    却见小皇子回头说:“我不出去,你也不许向皇祖母说哦。不然我就告诉皇祖母,是你摔碎了我的玉碗。”

    贺今行闻言,心下微感惊讶。面前的小皇子哪怕现在已经九岁,一直以来的行为神态却保持着六七岁时的模样,不少朝臣因此暗中担忧这个孩子的心智是否正常。毕竟晋阳长公主三十高龄产子,子嗣有些缺陷再正常不过,这也是迟迟未能过继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听到刚刚这话,便知那些担忧皆是多余。

    “我见过你,你是今年的状元,陛下还夸过你。”思虑之间,小皇子已经转回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如果我像你一样聪明,皇祖母和陛下是不是就能少起一些争吵?”

    这话问得十分棘手,甚至有些诛心。但贺今行想了想,还是认真答道:“陛下与太后娘娘的家事,臣不敢置喙。但臣只是陛下的臣子,而殿下却是陛下的子嗣,陛下对殿下的期望远高于臣子,要求自然也要高些。不论如何,陛下和太后娘娘一定会为殿下找到最适合的老师,来教导殿下的课业。只要殿下潜心向学,来日一定会比臣更加聪明。”

    话音刚落,小皇子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可是我不想变聪明诶。”

    他小小的额头再往上仰了一些,秀气的眉毛耸成“八”字,十分烦恼:“我觉得陛下就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变聪明了,他就该不喜欢我了。那我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贺今行不曾想会听到这些,下意识反问:“为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先前在宫宴上拒绝忠义侯为他请云时先生入宫为师的提议,竟是因了这样的原由。

    “因为陛下从来没有说过要我好好读书呀。”小皇子咧了咧唇,自然地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但那天真的笑容很快消了下去,变得忧愁:“可是有你们这样的聪明人在,就会显得我很笨,我又不太想一直做个小笨蛋。唉,该怎么办呢?”

    他心神一凛,再次拱手道:“殿下是内秀于心,自有前程,不必为此发愁。”

    “真的吗?”小皇子立即问,睁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等他回答。

    “真的。”他十分肯定。

    “那太好了,我很高兴。”小皇子重新挂上笑容,伸出小手向他挥了挥,“皇祖母应该快要出来了,我就不和你多说啦,下次再见哦。”

    他看着那扇小门再次合拢关严,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慢慢吐了出去。

    与这位小皇子对话,他总有十分熟悉的感觉。现在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寄住裴皇后宫中,顾家莲子也是如此。但对于莲子,他们平辈而处,完全可以直言对方的错处,约束他,并叫他改正。

    今日面对皇子,却完全不能同论。

    他不自觉皱眉,就见守殿门的内侍们躬身退后,他也走下台阶避让。

    太后大踏步出来,满面怒容毫不加以掩饰,叫上小皇子,便乘了撵向后宫而去。

    顺喜亲自送出来,回头顺势叫他进去,并行时低声道:“侯爷傍晚宴前就递了牌子求见陛下,为的什么,小贺大人心里有数。”

    贺今行了然:“多谢公公提点。”

    崇华殿的格局他十分熟悉,然一路未曾多瞟一眼,跟着顺喜亦步亦趋地到了内殿。

    皇帝站在大开的窗前,背对着他们。

    “臣贺旻,叩见陛下。”他一板一眼地行大礼。

    “倒是个知礼的。”明德帝微微侧身,斜睨着他。

    圣上不叫起,他便不能起身。但他可以打直脊背,答:“克己复礼,乃臣本分。”

    “既为仁,那这本账,又是怎么回事?”明德帝举起左手,道袍的宽袖滑至小臂,随风微动。而他手中正捏着一宽本账册,封皮朝向殿里。

    忠义侯说到做到,将这本账呈到了御前。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江南千万百姓,除却蝇营狗苟的魑魅魍魉,皆是身为食民禄领君恩的吾等官员要爱的人。”贺今行张口即答。

    “为仁由己,臣既收下了这本账,就该送到陛下面前。若留在手里不闻不问,或暗中销毁,就是愧对信任臣、把账本交到臣手里的人,愧对因太平大坝溃坝而家破人亡的江南百姓,无异于诛自己的心。”

    “你是求了个心安。”明德帝转身,垂眼俯视这个才入朝不久的少年人,“却置朕于何地?”

    他将账册扔到一旁,负手于背后,声音冷下来:“状元郎颖悟过人,想必将这账本上的账目都一条条背了下来,是想要威胁朕,将这些人按律处置,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是怎地?”

    贺今行哪怕要仰视对方,也不避不让,“这些问题,陛下身为君主,不该问臣。”

    他抿了抿唇,选择直言以禀:“臣为王臣,该遵君令,可为君死,却不应受陛下如此责问。”

    明德帝哼了声,注视他半晌,才道:“罢了,平身吧。”

    说罢坐到榻上,眉目浮现疲惫之色,“看在你也算知分寸、识大体的份上,朕且不追究你这一回。”

    贺今行却不肯起身。

    顺喜上前奉茶,也没能阻止皇帝板下脸,“你还想要什么?朕对你已经是宽宏大量,别不知足。”

    他弯腰伏地,额头磕到交叠的手背上。

    “臣请外放。”

    明月满窗,清辉满堂。

    茶盏猛地被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同窗,”陆双楼见人回来,立马起身问:“你在崇和殿是什么意思,外放,要离京吗?去哪儿?”

    看到比自己还早到自己家的人,贺今行只惊讶了一瞬,便习以为常,“对,外放去哪儿尚且不知。”

    “为什么?”陆双楼不能理解,甚至有些急躁地说:“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他摇头,“中书舍人位卑而职重,能知天下事,却不能改变其中哪怕一件事。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想去某个地方,哪怕只做个县丞,也能着手做实事。只有做到实事,我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

    “你……”陆双楼看着他,目露困惑,但仍尽力去理解他,然后迟疑道:“这段时间很痛苦吗?”

    “还好。”贺今行习惯性地不想让人担心自己,有意缓和气氛,“其实去哪儿都一样,而且地方上的房价肯定没京城这么贵。不过这个月的租金已经交给牙人了,还有半个月才到期。”

    他说着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接近二两的银子肉疼。

    屋里陷入沉默,风从内间的窗扇灌进来,催着窗台下的沙蒿在夜里无声生长。

    半晌,陆双楼最后说:“那你走之前把钥匙给我吧,到时候我替你退租。”

    “好啊。”他绽开笑容,“那我就提前说一声谢谢。”

    第二日,贺今行照旧卯时前到舍人院,领了公务认真处理。不时有同僚来问他昨晚怎么了,他只简要地说陛下问了些江南水患相关的问题。

    下午,内侍前来叫他去端门的直房。

    秦相爷如千百个过去的日夜一样,坐在那张宽大的堆着公文的画案后,只问了一句:“你是秦甘路的人?”

    他答:“下官从砂岭来。”

    秦毓章微微颔首,拿朱笔在面前铺开的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

    再盖上吏部尚书的官印,将那封公文递给他,“实心做事。”

    “是,下官谨记于心。”贺今行双手接过任命书,再对着抱朴殿的方向稽首。

    “臣贺旻,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卷二完)

    第179章 一

    天化九年, 冬月。

    从沟坎崎岖的甘中高原下来,跨过天河,就进入了秦甘路的地界。

    然而除了界碑提醒行政区划的不同以外, 环境没有任何变化, 官道上依然遍布沙石, 磋磨着马蹄与车轮。

    赶车的汉子五大三粗, 在夕阳里眯起眼,捉到了地平线上招展的酒旗,扯着嗓子侧头说:“主子, 前面好像有家客栈,咱们是就在这里歇一晚还是继续赶路?”

    车厢里坐着两个人, 其中小姑娘闻言, 看向另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冬叔?”

    “秦甘路地广人稀,城池村镇不似中原稠密,过了这家客栈,距离界碑最近的城镇还得走几个时辰。”贺冬不替他做决定,只是说明情况, 然后补充:“再有三天就能赶到玉水,不急于这一时。”

    玉水县是距离仙慈关最近的城池。

    贺灵朝点头, 叫前头驾车的人:“平叔, 歇。”

    这边风沙大,气候又干又冷,夜里的野外更是滴水成冰, 远不如白日好走。

    马车与骑马缀在后头的几名护卫便都在那家客栈前停下。贺平率先跳下车, 揉着屁股瞅大门上的匾,咕哝道:“好些年不走这条道, 路上多了哪些店子也不认得了。”

    “以后往返机会多得是,有你走到嚎丧的时候。”贺冬跟着出来,再回头向车厢伸出手,牵着小姑娘下车。

    小姑娘裹着厚斗篷,戴着毛绒兜帽,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约摸不到十岁。衣着并不华丽,但一眼就能看出所用的料子极好,是富贵人家才供得起的。

    迎出来的伙计眼睛一亮,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说:“这位小姐真好看。”

    贺灵朝看过去,抿着唇笑了笑。

    贺冬牵着他,感觉手被捏了一下,便上前直截了当地说:“要四间房,把我们的马都安顿好,草料喂饱。”

    “好好好,贵客们请进!”伙计笑开了花,态度更加殷勤,立即招呼人解车牵马,引他们进去。

    客栈里没什么人,这样的地方只能做来往旅客的生意,寒冬腊月里三五天没人光顾也是常事。

    昏昏欲睡的掌柜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亲自带他们上楼,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叉着手紧张地说:“上房只有一间,这位老爷您看……”

    贺灵朝仰头看贺冬,后者依旧牵着他,“无妨,我和阿囡两人住就是。”

    “老爷和小姐不介意就好。”掌柜垂下眼,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

    忽听先前那个伙计在楼底下喊:“掌柜的,草料不够!”

    “什么?还不去附近的村子借点儿来!”掌柜猛地抓着栏杆探出头,打发了伙计,回身连连道歉,许诺今晚一定会把马喂好。

    贺冬摆摆手,待她点了灯,便叫她赶紧送饭菜上来,然后牵着贺灵朝进房间。

    掌柜悄悄回头,只见携带行李的汉子也跟着进去,很快一身轻地出来守在门前。她赶忙停止窥探,下楼去了。

    屋里倒是有床有榻,打扫还算整洁,只对墙有一扇紧闭的窗户。

    贺灵朝走过去推开窗,窗外对着后院,他们的马匹都系在马棚里,食槽果真空荡荡。

    贺冬也瞧了一眼,说:“连累这些畜牲了。”

    冬阳沉没极快,夜幕已经降临,寒风呼呼地闯进来,刮得脸生疼。

    贺灵朝关上窗,摇了摇头,找出白天未看完的游记接着看起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掌柜才亲自把饭菜送上来,磨蹭地说起伙计偷懒、草料还没借到云云。

    贺灵朝只说饿,夹了两筷子菜吃下,成功让掌柜闭嘴退出去。

    门被带上,脚步走远,贺冬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尝了一点,然后吐出来。

    “蒙汗药,剂量一般。”他啧啧摇头,“这是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好解决?还是准备干完一票就跑?”

    西北穷,穷则生盗,遇上一家吃人吞财的黑店也没什么稀奇。

    贺灵朝继续吃饭,把他的分量也吃了些,然后擦了手脸,才低声说:“有一次,就有许多次。抓现行,报官。”

    贺冬却看着他,皱眉道:“或许怕剂量太大,吃出事了,那为的可就不止是求财。”

    他想了想,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自己,微微歪头。

    贺冬颔首道:“我往年在西北行走时,也听闻过幼童走失。后有意打听,这些幼童多出身殷实之家,身体健康、样貌周正,被人贩子拐了卖往中原繁华之地。路途遥远,人贩狡猾,哪怕家中倾尽全力,也难以找回。像咱们这样投亲访友带着孩子的,更容易成为目标。”

    而那些家中过不下去的孩子,无需拐骗,最多半吊钱就能买走。

    虽大宣律禁止买卖良籍,但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贱籍一落实,诸罪皆消,是以屡禁不止。

    “人贩子,卖到中原,那就不止,一个小孩?”

    “路远,一个不划算,所以……”贺冬突然领会到他的意图,立即闭上嘴。

    这孩子总有许多吓人一跳的念头。

    以前说话不利索,他还能装作没听懂,但现在不行了。于是他又改口:“直接把这伙人抓住审问就是,问出路子,找到窝点,再交给官府。然后咱们继续赶咱们的路。”

    但贺灵朝依旧捧着脸,慢慢地思索:“买卖,这么多的人,需要,庞大的组织。那伙计,报信去了。万一,只是下线,所知甚少,会不会,打草惊蛇?”

    “你别想,我是不可能让你以身犯险的。”贺冬板起脸。

    “既是人贩,就不会害我,性命。”他从座上爬起来,蹬蹬跑到对面,然后抱着前者的胳膊说:“冬叔,阿娘说过,路见不平,要仗义相助。我们遇到,不能不管。”

    “我被带走,你们跟着我,不会让我,出事的。”

    “如果爹知道,肯定也会,同意。”

    这孩子在这冬叔长冬叔短、巴巴地说了一大堆,贺冬耳朵都要听起茧子了,叹口气:“一定要去?”

    贺灵朝“嗯嗯”地点头,人小手短,只能环住他的脖子表示自己高兴,“我就知道,冬叔,心善,不会不管。”

    “少来给我戴高帽。”贺冬抿住要翘起的唇角,将他拎开些,严肃地说:“咱们约法三章,不管什么情况,不论会不会打草惊蛇,都要以你自己的安全为先。我们会一直跟着你,若有意外,喊我或者阿平,我们就会立即现身。”

    “我记住了,冬叔放心。”贺灵朝没有挣扎,只抬手比划了一下,“我也有,防身的功夫。”

    他的武功由飞鸟师父亲自传授,贺冬自然是信服的,但怕他放松警惕,故没有接话,而是絮絮叨叨地讲了一番人贩子怎么怎么凶恶,万一出了什么情况该怎么应对等等。

    至于打探情况通知官府之事,不需多说。

    如此一番,才叫伙计来收拾碗碟。

    贺冬再向隔壁的贺平通了个气儿,回屋便熄灯和衣睡到榻上。

    贺灵朝则躺在床上,没有用客栈的被子,裹紧斗篷,如平常一般很快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响起轻微的开合声,他耳朵一动,但没有让自己清醒。

    意识再次回笼,他已经被放置在一辆板车上,手脚皆被绑住。绳子不粗,只绑了两三圈,不够紧实。能挣脱,但没必要。

    他牢记自己是个“娇弱的小姑娘”,一直装作昏昏沉沉的模样,从眼缝里打量周围的人和走过的路。

    赶车的与押后的都是壮硕的汉子,挎着刀。

    板车从天亮走到天黑,一路皆不见人烟。途中停了六七次,每一次都会塞一两个孩子上车,小的五、六岁,大的九、十岁,几乎都是女孩儿。有的昏睡不醒,有的醒过来哭闹,又被看车的汉子打晕。

    不论你是谁,在西北的城池之外,稍微高调一些就会引来许多意外。

    贺灵朝缩在角落,脸埋进斗篷的绒毛里,任由风沙扑身。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方言,也不担心冬叔他们会跟丢,想了一会儿近日看过的书,便开始发呆。

    路上所见的景色要么是矮圆的山包,要么是长条的戈壁,都光秃秃的,偶尔才能见到几棵未凋零的树木或是一座破败的土屋。

    单调,贫瘠,还有恶人环伺。

    不如稷州秀丽,不如宣京繁华,不如中原安定。

    这就是秦甘路吗?

    他的父亲所在的地方。

    板车忽然停下,与迎面而来的马车接头,两边领头的说了几句话,他仍然听不懂。

    正在他琢磨着要学甘沙话的时候,有人将他提下车,放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着自己离板车队伍远去,惊讶无比,为什么会突然分开?

    冬叔肯定不会放着那些孩子不管,但肯定也会气得骂人。

    再者,要把幼童卖往中原,不应该向东或者向南走吗?为什么马车会向西行?

    直到半夜,马车停在了某处山谷入口的一片土房前,这里到处都挂着灯笼,明亮如白昼。

    他被抱下车,带到一座院子里,扳着脸给一个穿着长袍的人看。

    这回终于说了官话:“难得捡到个尖儿货,头儿特意让小的给大人您送过来。我们要的那批蜃心草,还请您通融通融。”

    那名长袍没急着说“好”还是“不好”,将他仔细打量一番,摸了摸他的脸,发出一声喟叹,“小姑娘,别害怕,叔叔不会伤害你。”

    他当然不信,一边回忆蜃心草是什么东西,面上仍旧保持着一副呆愣愣的神情。

    “大人。”送他来的那人再次喊道,语气有些焦急。

    “急什么。”长袍不满,但没有发作,回头提高声音叫人:“星央!”

    某间屋子里很快奔出一个半大的少年,在呵气成霜的冬夜里只穿着一身单衣。

    长袍却视若不见,皱着眉吩咐:“把这个小姑娘带下去。”

    贺灵朝注意到前者的嫌弃,看着这个走向自己的少年。他高鼻深目,皮肤的颜色像是被烧红的土地,应该不是汉人。

    除此之外的唯一感觉,就是瘦,太瘦。

    少年肉眼可见的紧张,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一句拗口的官话,“请跟我来。”

    他怕面前的小姑娘听不懂,一只手比划示意,一只手伸到对方面前。

    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手心。

    贺灵朝低头吹去那朵雪花,才抓住他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把有棱有角的骨头。

    第180章 二

    下雪了。

    星央一手裹紧蔽身的布料, 一手牵紧了老爷要他带下去的小姑娘。

    但老爷没说要带到哪一间屋子,他也不敢问。犹豫之间,老爷已经叫上院子里的其他下人, 领着那汉子往外走了。

    他便把小姑娘带到自己先前待的屋子。

    屋里没有桌椅柜床, 堆着镰刀锄头谷风车打谷桶之类的农具、破口的盆碗罐箕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

    贺灵朝进门的时候, 摸了摸土墙, 巴掌宽,不算太厚。

    这边的房屋都是平顶,也不高。星央伸手就能够到贴着房顶的草篮子, 在里面摸了什么东西下来,然后宝贝地送到小姑娘面前。

    嶙峋的手掌比他的脸颊更黑, 更加粗糙。掌中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块米黄色的条状物, 藏了好几天,已经沾上许多灰尘。

    “给你吃。”星央看他不动,又往前送了送,劝他:“快吃吧,可好吃了,而且他们都走了, 不会被发现的。”

    “他们,去哪儿了?”贺灵朝捕捉到其中的关键, 一边问一边接过那快干酪。

    他一天没吃东西, 确实又饿又渴。

    星央歪了歪头,说:“可能去谷里了?”

    “后面的,山谷?”贺灵朝问出来, 但已经不需要答案。他看着对方高高凸起的一侧颧骨, 将干酪掰成两半,递了一半回去, “谢谢你,我只吃得下,一半。”

    “哦。”星央不疑有他,将那半块干酪塞进嘴里嘎嘣几下吞掉,意犹未尽地拍拍肚子,然后模仿了一遍“谢谢”两个字的发音,“这是什么意思?”

    他接连说了两个词,用的不是官话,也不是甘沙方言。

    贺灵朝愣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怎么解释。他隐约回忆起自己听过这种发音,在宣京的鸿胪寺或者琉璃街,有些惊讶地反问:“你是,西凉人?”

    星央点点头,又摇头,“我爹是,我娘不是,我也不是。”

    那就是混血儿,贺灵朝又问:“那你的,爹娘呢?”

    “爹不知道,娘走了。”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回轮到星央愣神,想了好一会儿,才比划着说:“大家一直都在这里,栽草,割草,才能吃饭。”

    “大家?”贺灵朝忽然意识到什么,继续问他:“像你一样的,还是像那些,大人?”

    他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不明白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问这些,但依旧有问必答:“不是大人,他们都和我一样。”

    “他们在哪儿?我的意思是,住在哪儿?”

    “谷里啊。”

    “可你,在这儿?”

    “前几天老爷问谁会说西凉话和两种汉话,我会,就叫我出来了。”

    贺灵朝已然见微知著,猜出事情全貌,不再问下去。他仰头看着眼前单纯得如同婴孩一般的半大少年,对方骨瘦如柴,衣衫下或许还有许多伤痕,但在如此严苛的环境里依然抖擞蓬勃,仿佛大半的血肉都用来供养了精气神。

    他想起那个长袍叫出的名字,“星央”。

    “星央,日月星辰,灼灼未央,真好听。”他念了一遍,双手合十说出请求:“你可以,蹲下去吗?”

    星央只听明白了自己的名字和后半句要求,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姑娘和他还有他的兄弟们都不一样,哪怕看着小小的,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气势却很像那些指挥命令他们的大人们。

    但他直觉对方没有恶意,于是听话地矮下身。

    贺灵朝解下自己的斗篷,套到他身上,把系带打成个漂亮的结,然后抱了他一下。

    “这就是‘谢谢’的意思。”

    星央却在带着体温的厚实绸缎罩住自己的时候就瞪大了眼睛,当场怔住。

    “星央?”贺灵朝悄悄伸出手,飞快地戳了一下他的脸颊。见他没有反应,又悄悄地把斗篷的兜帽扯起来,盖在他头上,双手隔着绒毛再次贴上这张古铜色的脸蛋,搓了搓。

    往常只有别人这么对他,他终于也能对别人实施一回。这种感觉果然很令人满足,甚至腹中都没那么饿了。

    星央被搓回神,不明白什么意思,眨眨眼,“好暖和。”

    贺灵朝立即收回手,心虚地背到身后,面上却煞有介事地点点下巴:“你太瘦,要多穿点才行,嗯,还要多吃点儿。”

    “哦……”星央习惯性点头,半途反应过来,赶忙要解斗篷,口中急急地说:“这是你的,我不能穿。”他很强壮,不怕冷,但小姑娘肯定会冻伤。

    贺灵朝按住他的手,“我不冷,你冷,所以你穿。”

    星央呆滞地看着他,是这样的吗?

    他退后一步,拎着裙摆转了一圈,“我的裙子很厚,真的不冷。”

    而后停下来,注视着星央,很慢很慢、字正腔圆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贺,灵,朝。”

    他的嗓子因缺水开始发疼,声音变得沙哑,“你想,离开这里吗?”

    星央的神色转变成茫然,身体却下意识地顺从心里的意愿,缓缓点头。

    贺灵朝拍了下掌,向他伸出手,“那我带你,逃出去。”

    星央站起来,就要去牵他的手,指掌相碰的刹那却猛地弹开。

    他站在原地摇头,“不行,我的兄弟们都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他们,自己逃跑。”

    “嗯,你说得对。”贺灵朝没有异议,很快改变主意:“那你带我,去看看他们?”

    “可是老爷让我看着你,他回来发现我们都不在,会生气的。”星央还是不肯,“铁鞭打人很疼的,你太小了,肯定受不住。”

    “我不怕挨打,他也不一定,能打过我。”他干脆主动抓住对方的手,拉着人往外走,“不要被抓到,就好。”

    “可以这样吗?”星央没有抗拒,顺从地跟着他,再随手捡了个脸大的小陶盆。

    一开门,朔风就扑面刮来,贺灵朝往手心呵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

    雪花已经变大变密,漫天纷飞。

    星央抱着陶盆伸臂去接,盆底很快铺了一层雪花。

    “这是干什么?”贺灵朝停下等他,就见他又掀起斗篷,把装着雪的陶盆罩在斗篷底下,贴着腰腹。

    他比他高许多,他的斗篷很小,只能遮到他的膝窝,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

    贺灵朝看着那露在外面的脚踝很快被风吹成紫红,很想变出一件厚实的长袍。但他不是神仙,什么都变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感到难过。

    半晌,星央才把陶盆拿出来,依旧用斗篷遮着,递给他,“给你喝。”

    盆底积的薄雪化成了水,在斗篷的阴影里映着不知哪处漏下的一点灯光。

    贺灵朝看看盆里,又看看抖着嘴唇的星央,拿过盆一气将雪水喝完,灼烧的喉咙瞬间变得冰凉,才仰头说:“星央,谢谢你。”

    星央偏头露出笑容,矮下身,和他平齐。

    “你们这是想去哪儿?”院门处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声音。

    那个长袍回来了。

    星央霎时变得浑身僵硬,贺灵朝看出来了,依旧像之前一样拥抱他,轻轻地说:“别怕。”

    “好心善的小姑娘。”长袍一看他俩的装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那小姑娘看过来,咧着嘴巴向他招手,“小姑娘,过来,到叔叔这边来。”

    贺灵朝还没有反应,星央已经快一步挡到他面前,手足无措地躬身道歉:“老爷,都是我的错,我……”

    “给我起开!”长袍大步走过来,一脚踹在星央胸口,将他踹到在地。

    他在雪里滚了一圈,顾不上心疼斗篷沾满雪泥,就赶紧爬起来试图制止对方去打他才认识的贺灵朝。

    小姑娘比他瘦小得多,肯定经不起老爷打的。

    “你这小杂种,反了天了,还想动老子的东西!”长袍暴怒,再次将这少年踹倒,一脚不够解气,还要俯身拳打脚踢。

    “你住手。”贺灵朝提高声音,没等回答,便举起手中的陶盆,“哗”地一下,精准地打在那长袍男人的后脑勺上。

    陶盆碎裂,那长袍动作一滞,随即滚到地上。

    抱着头缩成一团的星央懵了,轱辘地翻了个身,看着倒在雪里的男人,无比震惊:“老爷他……”

    贺灵朝蓦地松开手里的碎片,定了定心神,才伸出两指到那男人鼻下。

    还有鼻息。

    “没死。”他松了口气,把星央拉起来,“我们快走。”

    然而两人刚准备跑,就与一个匆忙赶来的护卫对上。

    护卫看到院子里的景状,惊呼一声“老爷”,下一刻就拔出挎在腰间的铁刀,“好啊你们,两个低贱的杂种,竟敢谋害我们老爷!”

    星央喉咙动了动,已然紧张得说不出话,只张开双臂牢牢将贺灵朝护在身后。

    “小心!”贺灵朝看到那护卫扬刀劈过来,立刻推开星央,直面放大的刀刃。

    他人小,灵活得紧,一侧身就躲了过去,还能游刃有余地轻声做出评价:“花拳绣腿。”

    护卫面对俩孩子,一刀竟劈了个空,还被嘲讽,恼羞成怒之下,再次挥刀砍向贺灵朝。

    他就不信了,他还治不住一个小姑娘!

    然则刚迈出两步,腰部便被从后抱住。

    星央没看到另两人先前的对手,以为护卫有刀,他俩肯定打不过。是以打算自己死死地拖住对方,撕开嗓子喊:“贺灵朝,快跑!”

    护卫愈发恼怒,彻底动了杀心,扭身举刀要先解决他。

    西凉人与娼妓生的杂种,死一片都毫不可惜。

    贺灵朝一惊,足下瞬间发力扑到护卫侧肩上,双手斜着钳住护卫拿刀的手臂,向上一折。

    谁知那护卫挣扎,铁刀不管不顾地挥向他,他撒手后撤,竟直接割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他跳到地上,只衣袖上沾了星点,大部分落在了星央的脸上身上。

    铁刀“哐当”掉落,护卫重重倒地,如惊雷乍响,激得贺灵朝退后一步。

    弥漫开来的腥甜气息里,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和衣袖,喃喃地念道:“我,杀人了。”

    院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其他下人抱着捆扎物回来,看到血溅当场的情形,皆扔了草捆,目露凶光,抽刀冲向院里站着的小孩儿。

    下一息,又有几人从天而降,三两下便将这些下人通通放倒。

    “主子!”贺冬赶到贺灵朝身边,蹲下将他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没事儿吧?”

    “……我没事。”他摇头,沉默片刻,垂头说:“冬叔,我杀人了。”

    “冬叔看见了,是他先想杀你和那个少年。”贺冬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抱着他安抚道:“你是反击,他被他自己的刀割喉,怨不得你。拿起刀的时候就得知道,刀剑无眼,生死有命。况且你虽然杀了那个人,但也保护了另外一个少年。”

    贺灵朝眨眨眼,被他提醒,赶紧将情绪抛到一边,回头去找星央。

    星央已经自己爬起来,擦去了脸上的血,盯着他说:“你打赢了老爷和老爷的护卫!我们没事了!”

    他依然穿着那件不合身的斗篷,神情是完全的欣喜与放松,目光炯炯有神,瞳孔里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燃烧。

    这簇火苗将飘扬的雪花纷纷点燃,暖和了贺灵朝渐冻的心。

    他轻轻颔首,说服了自己,“你活下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