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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三

    大雪落下, 一时半会儿就停不了。

    贺冬从带着的包袱里取出一件斗篷,给贺灵朝裹上。

    后者乖乖地站好不动,见一边处理尸体的只有两个护卫, 便问:“情况, 怎么样?”

    “问题不大, 主子放心。”贺冬一边低声说起路上的情况, 一边拂去他头发上的雪花,给他拉上兜帽。

    他们一行总共八个人,留了两人连带马车扭送客栈掌柜和伙计去最近的县城报官。中途分路时, 贺平带着个人去跟踪拐带幼童的板车,而剩下三人则一路骑马远远地追到了这里。

    贺灵朝点点头, 此行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军中好手, 又两人结伴,他不必过多担心。

    这期间,星央一直在边上看着,一脸不知该做什么的茫然。他套好斗篷,转身握住星央的手,“你别怕,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来救我们的。”

    又对贺冬说:“冬叔, 这是我的,新朋友,他叫星央。”

    贺冬早就注意到这名少年, 然而等到小主子介绍过了, 才问话:“你不是汉人,是西凉人?”

    他皱着眉, 语带严厉。星央却仿佛松了口气,飞快地摇头。

    “那你是什么人?”

    异族少年呆了一下,努力找出回答:“老爷和都叫我们‘杂种’。”

    “你这小子,‘杂种’可不是什么好词。”贺冬眉头皱得更加厉害,怀疑他装傻充愣。

    星央点头,又摇头。

    “好”和“不好”有什么区别呢?他还不太明白。

    “星央是混血,还有好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后面的山谷里。”贺灵朝抢着回答,语速都快了许多,“冬叔,我猜他们都是被抓来做劳役的,能帮帮他们吗?”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嘴巴张了张,眼睛闪闪亮,“冬叔,你听见我刚刚说的了吗?”

    他能一气说出一个很长的句子了。

    “叔听见了,这是在好转了。”贺冬亦是惊喜,听他嗓子沙哑,忙取了薄荷糖给他。而后思及前言,抬眼望向这一片土屋后面,黑黢黢的山壁挡住了视线。

    “山谷?劳役?”他沉下脸,心道这里怕是藏着比贩卖人丁还要严重的恶事。

    贺灵朝将薄荷糖分了一半给星央,又悄悄给他说先前那个词是不好的,只有心里冒坏水的人才会用来形容别人。

    星央晕晕乎乎的,反正点头就对了。

    贺冬见状,一眼就知这少年似懂非懂,心道还真是个傻的,不再多加防备。

    这时一名军士走过来,拿着一把细长的草给他们看,那草叶脉发青,在灯下隐隐透着黑斑。

    贺冬面色一变,捏了根凑到眼皮底下仔细查看,“竟是蜃心草。”

    星央以为他要拿这个充饥,赶忙阻止,“这个不能吃,吃了会发疯的。”

    “我不吃。”贺冬摆手,看在自家主子的份上,多解释了一句:“我只是眼神不太好。”

    “蜃心草是什么?”贺灵朝也拿了一株翻来覆去地看,想起之前送他到这里的人,和那个长袍要的货就是这种草,就顺道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一种毒草,原产自西凉,一年四季皆可长。它的汁液有毒,能致幻,易成瘾,可以入药,但大多数时候都被用做制毒。不过要量大才有效,取汁不易,所以一旦涉及买卖,基本都是大批量流通。”贺冬说罢,转头叫那两个护卫都小心此物,然后问星央:“你认得这玩意儿?”

    后者“嗯嗯”点头,张开双手划了个圆,“整个山谷里,都是。”

    贺冬先有猜测,被证实后仍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真敢在这里培植蜃心草。”

    贺灵朝直觉问:“很严重?”

    在场诸人,只有贺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凝重道:“非常严重,买卖蜃心草已是死罪,更遑论大规模培植加买卖。这事儿得立刻通知你爹。”

    “通知此地官府也不能解决?”贺灵朝敏锐地发现问题,“这里离仙慈关多远?”

    “这一带叫做‘砂岭’,是错金山的支脉,隶属于净州云织县。沿山脚直奔,不顾马匹,七八个时辰就能赶到。”贺冬看着他,耐着性子解释:“西北民风彪悍,官府本就势弱,砂岭再往前两百里,就是神救口。接近边境,更加鱼龙混杂,这事儿又不同于拐带幼童,县衙怕是根本不顶用。”

    “那就请李大哥辛苦一趟,立刻去仙慈关报信。”他唤来功夫更好的李护卫,从发髻里摸出自己的郡主印信交给对方,“路上风大雪大,李大哥定要万事小心,安全为先。”

    “主子放心,卑职定不辱命。”李护卫当即领命而去。

    贺灵朝目送前者大步走远,回头又想到:“那山谷里岂不是很危险?星央的兄弟们都住在谷里,我们得去救他们出来。”

    “现下应当无事,但若被发觉,那就说不准了。”贺冬指了指院子里的景状,提议道:“我们先摸进去打探清楚情况,再做决定行事。”

    他想了想,十分赞同地说:“嗯,这样更安全。”

    尸体已经被拖进杂物间,用杂物遮掩住。剩下那个有气儿的长袍,则被贺冬直接扭了脖子,扔进去作伴。

    也亏得有这场雪,将血迹与打斗的痕迹都埋了个干净。

    星央听来听去,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知道要进谷,就说自己可以带路。

    于是贺灵朝三人跟着他,取了盏小型的灯笼,往土房后面的山谷摸去。

    入谷只有一条狭道,道口竟然设有岗哨,简易的哨楼上有挎着刀的汉子站岗。

    星央带着他们从那片土房侧边绕到一片山坡,坡上有一条他白日才发现的小路,蜿蜒曲折向山顶。

    鹅毛似的大雪簌簌地落,贺冬只带着一个包袱,装了些干粮与几件女孩儿的衣裙。贺灵朝取出剩下的衣物,叫星央缠在腿上,裹住冻得青紫的小腿与脚踝。

    一行人冒着雪爬上山,随着山势升高,渐渐能看到谷里的情形。

    这是一座阔大的山谷,临近谷口的半边不止有许多灯笼,还架着许多火盆,比那片土房还要亮,照得谷底所有事物清清楚楚。哪怕雪密如网,也盖不住大片大片青黑的蜃心草田。

    许多人正在草田里忙碌,有老有小,多是半大的少年。他们的腰皆弯得极深,脑袋几乎扎进地里;片刻后猛地直起身,顺势将双手抓着的一丛青黑草束抛到埂上,复又埋头压下脊梁。起落间单薄的衣衫一扯,半截脊背或是臂膊便倏地一现。

    “一株蜃心草要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就不能用镰刀割,必须连根拔起。”贺冬叹道。

    谷底少说有数百人,分工明确,有人拔草,就有人将拔出的草束捆扎成半丈高的草堆,再由人背到谷口码放整齐。不论哪个环节,稍微慢一些,就有鞭子抽过去。

    他们站在高处,只见青黑的草堆移动,不见其下的人影,而所有的声音都被风呼雪啸淹没。

    “原来从山顶上往下看,是这样的。”星央忽然开口,声音讷讷。

    他住在谷里的时候,偶尔会仰头看山顶,想象那一方天空外面是什么模样。前几日终于有机会出来,却发现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这让他吃饭的时候都提不起胃口。

    贺冬说:“每年开春,都会死一批人吧?”

    “是啊。”他没有悲伤或是唏嘘,显然是见惯了的模样。

    贺灵朝看着谷底,却怔愣许久,喃喃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贺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心知不能再停留,牵着他继续上行。

    他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跟着迈开脚步。

    谁知山顶上竟然也有岗哨,只哨楼换成了一间土筑的小屋,四下门窗紧闭,但透着灯火。

    “布置得够谨慎,可惜抵不过风雪冻人。”

    贺冬啧了声,和大家低声商量怎么把这间屋子夺过来,最后看向星央,“你小子既然是这里的人,去叫门的话,应该能把人骗出来。门一开,我们再一起上,三下五除二快速解决,不给他们报信或是求援的机会。”

    沉思了许久的贺灵朝也看着星央,但不是为了让他去做诱饵,“你知道冬叔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他歪头想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就是要和他们打架?”

    贺冬试图理解这少年的思路:“差不多吧。”

    “可老爷们有刀有铁鞭,会把人吊起来打死的。”

    贺冬:“……刚刚差点被打死的是你先前伺候的那个老爷,不是你吧?”

    “是哦。”星央回忆了一下,陷入剧烈的头脑交战中。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不能违逆那些老爷们,否则要吃大苦头;但正如这位大叔所说,他们刚刚在山下院子里不止打晕了最大的老爷,还打死了好几个管事的老爷。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推翻了,他有些不确定地认真地问:“我们真的可以打他们吗?不会被罚吗?明天还能有饭吃吗?”

    他问完贺冬,又去看贺灵朝。

    “他们都是坏人,把你还有你那些兄弟禁锢在这里奴役,是不对的,违反律法的。”贺灵朝说:“你能听明白吗?”

    星央摇头,但他能分辨对方的情绪,遂努力地理解:“就是可以打他们的意思?”

    贺灵朝转换思路,用他的话回答:“对,打赢他们,你就自由了,不用再回到山谷里。”

    再也不用回去了吗?星央脱口而出:“那我的兄弟们呢?”

    “他们也会和你一样,离开谷里,不用再这样没日没夜的干活,还要挨打。”

    “是这样的吗?”少年裹着不合身的斗篷,自言自语般问完,突然转身跑向那座小屋。

    剩下三人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跟着奔过去的时候,星央已经在“砰砰砰”地砸门。

    屋里传出一句甘沙话,带着凶狠与不耐烦。

    星央大声回了一句方言,门没开,又吼了一句,门被从里打开。

    贺灵朝只看到似乎是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开的门,下一刻,星央就扑了上去,将那汉子猝不及防地压倒在地,抓着对方的头发一扭,将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对着泥巴地,又快又猛地砸起来。

    那汉子的手脚只扑腾了两下,就瘫软下去,再也没有动作。

    屋里还有一个汉子,抓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然而还没等他举起酒坛,贺冬当胸一脚踹过去,紧随而来的护卫在要害补上一刀,便让他做了醉死鬼。

    “星央!”贺灵朝怕少年气血上头起癔怔,大喝一声,令他住手。

    后者喉中发出猛兽咆哮一般的呜咽,回过头,眼神却清亮亮,如屋外的雪地,如天上的星星。

    “我打赢了?”他松开手中的头发,将那张满是血和泥的脸看了又看,确认这人已经死了,高兴地说:“我打赢了!”

    他爬起来,举起双臂,“贺灵朝,我把他打死了,但我没事!”

    “嗯,你没事。”贺灵朝松了口气,看着他高兴得不得了的模样,也抿唇一笑,然后说:“之后也不会有事。”

    两个大人将那两具尸体拖到屋外,再回来把门关上。

    屋里升着火盆,虽气息难闻,但到底比外面温暖许多。

    贺灵朝搓着脸问:“冬叔,我们之后怎么办?”

    “等。”贺冬说:“雪太大了,先在这里等一等,雪停再走。”

    四人在屋中搜寻一圈,找到些水和食物,加上原本携带的干粮,互相分食,也有七八分饱。

    之后,贺冬与护卫让两个小的休息,他们轮流出去查看谷底的情况。

    曈昽时分,雪渐消,谷底这一批货也已备齐。

    劳作大半夜的人们没有吃到任何东西,就纷纷走回靠近谷口的两排房舍之中,挨挨挤挤地倒头睡去。

    贺冬叫醒贺灵朝与星央,四人走出小屋。

    晨曦微明,四下都是朦朦胧胧,屋外的尸体已经被雪埋得严严实实。

    “若是有人上来,人少就杀,人多就跑。”贺冬指着昨晚上山的路说,然后指向反方向,“我查看过,那边也有条下山的路。”

    另三人表示明白,把小屋里的刀棍都拿了出来,做好随时作战的准备。

    然而他们绷了一上午,太阳从东天挂到头顶,依然不见半片人影上来。

    贺灵朝有些担忧:“要是他们都跑了怎么办?”

    “一山谷的蜃心草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没想到我们会躲在这里。”贺冬笑了笑,“算算时间,给你爹传的信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不急,等他派人来就是。”

    星央想下山,潜进谷里看看,也被贺冬制止,“他们都是劳力,忙了一夜各自睡下,应当不会有事。但咱们要是下去被发现了,肯定会出事。”

    他只能呆在山上,渐渐有些急躁,但强忍了下来。为缓解焦躁,下意识地去和贺灵朝搭话:“你来找你爹?”

    “他爹旧伤复发,伤势很重,他要去照顾他爹。”贺冬代后者回答。

    星央睁大眼睛,“那你爹会死吗?”

    贺灵朝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他的父亲确实犯了旧疾,但远没有奏折中报的那么严重。

    军师之所以会写这封催人泪下的奏折,主要是为了给他一个出京的理由。

    “那就好。”星央替他高兴,眼睛里都露出笑意。

    贺灵朝摸了摸耳垂,更加不好意思,遂决定换个话题:“你之后打算去哪儿呢?”

    他问完才想起这少年无家可归,立时说了声“抱歉”。

    然而星央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抱歉,认真地去想他的问题,脸庞上再一次现出茫然。

    “我要去哪儿?”

    贺灵朝不忍心,问贺冬:“冬叔有办法吗?”

    后者无奈道:“不好办,这边的悬壶堂约同于无,不能指望官府救济。而他有西凉血统,西凉人的样貌特征明显,收养基本行不通,正经铺子也不会要他做事。”

    那岂不是无处可去?

    贺灵朝忧心忡忡地站在原地,心想,该怎么办呢?

    第182章 四

    “恰!”

    艳阳当空, 万里无云,一匹骏马飞驰过宽阔的流水。

    大河对岸,竖着一丈高的界碑, 碑上凿刻出的“秦甘路”三字已然清晰可见。

    一只苍鹰从天际飞来, 如箭矢掠过碑顶俯冲向河面, 在与奔马相遇的刹那拔高, 绕着后者盘旋。

    马蹄放慢速度,在界碑前停下,马上的少年才伸臂接住它, 片刻又将其放飞。

    少年戴斗笠、挎包袱、背苗刀,一人一马, 从宣京走到这里。

    汗水湿透衣衫, 他将掩在前襟下的吊坠扯出来,碧绿的松石和体温一般热。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到河边,卸了刀,和马儿一起埋头汲水。

    天河与江水同源,发于昆仑, 自天河高原一泻千里,辗转秦、甘两路, 进入宁西之后, 分流作南北两条赤河。

    对于脚下这片干涸的大地,天河雪水无异于母亲的乳汁,没有任何一个儿女会嫌弃。

    掬起第一捧水泼到脸上的时候, 身后传来马踏戈壁的响动, 一声高过一声。

    等他洗完脸,站起回身, 一匹有鞍无骑的枣红骏马打头奔来。

    红鬃猎猎燃烧,令他开怀而笑。

    “将军!”与枣红马并行、奔至两三丈距离的混血少年却舍了马飞扑过来,抢先与他抱成一团,转了几个圈儿才站稳。

    随之去而复返的苍鹰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振翅高飞,巡天不懈。

    “星央,让我看看。”贺今行忍住激动,拉开距离,抓着对方的双臂仔细打量。见人面色红润,不似有伤在身,才放心地笑叹:“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第一次遇见星央,对方只是半大少年,空有一副高大的骨架,却瘦得不成人形。

    贺冬替他切脉,说是劳损过度所致,好在年纪轻,吃饱吃好养起来还能恢复。若再长个两岁,则不必谈休养,直接等着见阎王就是。

    当时的他先松一口气,随即发愁。因为不止星央一个人,在砂岭救出的所有混血少年都有这个毛病。但他答应把人带上,就得负责。

    军师王义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靠山吃山,自力更生。也因此,仙慈关内外的野物曾一度被逮得绝迹。

    但好在,大家都慢慢地好起来,变得强壮且健康。

    “将军终于回来了,星央也很高兴。”星央又抱了他一下,然后抬手在他额前和自己额前比划,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将军长高啦。”

    “还不够高,我要和你一样高。”贺今行玩笑道,“以后不用这么叫我,我现在的名字是‘贺今行’,叫我‘今行’就好。”

    星央歪头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即“嗯嗯”点头,仍旧看着他笑,左耳坠着的绿松石晃闪着碎光。

    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需要按着做,不需要费脑子去想明白为什么。

    一颗马头从侧边探进两人之间的空隙,然后用身体把星央挤到一边,低头蹭贺今行。

    “卷日月也长高了。”贺今行抱着它的头用力揉了揉,互相蹭蹭脸,被喷了一脸的热气。

    星央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顺手给卷日月抓了抓背脊上的毛。

    “今、行,”他念起来有一点拗口,“你说不要来太多的人,桑纯他们都想来,我就让他们都不来。但卷日月不是人,你要带上它一起吗?”

    他自己的坐骑金刚轮也凑过来拱他肩膀,他反手拍了拍马儿的大脑袋,让它去饮水。

    贺今行摇头:“卷日月是贺灵朝的坐骑,与我现在的身份无关,所以我不能带着它。我去云织赴任,与你们和仙慈关不能有明面上的关联,所以你也不能跟我一起到云织县。”

    他自请外放,秦相爷问他出身,给他指了出身地的缺——秦甘路净州云织县县令。年少即牧一方县地,熟悉的家乡故土总要比那些陌生之地容易上手些,在朝堂上也不打眼。

    地方官任职虽有三回避原则,但他入吏部档的籍贯在稷州,赴的又是边陲小县的任,无人挑错。甚至不少人为他扼腕,同时猜测连连。

    好好的能出入皇城的中书舍人,又才随忠义侯下江南办完赈灾差事,正该前途大好,怎么突然就被发配到偏远穷苦之地去了?

    难道和那位礼部郎中一样,犯了什么大错,得罪了什么人?

    他只向亲近的师长、同窗与好友解释了原因,其他流言就随他们去。

    对大部分官员来说,调任西北,远离宣京朝廷,无异于在政治上被放逐,为官生涯可能就此走到头。

    对他来说,则完全不同。

    天地之大、四海皆为家,西北、京畿、稷州乃至江南,他所亲身到过的、只在地理志上看到过的地方,他皆同等地看待。

    但在这片地广人稀的赤贫大地上,人到底要自由些。

    “这样啊。”星央弯起的眉毛耷拉下去,“那将军什么时候能回仙慈关呢?”

    “这……”贺今行只能一笑了之,安慰道:“你们要是想我,可以悄悄过来找我,也不远。”

    正好几匹马都歇够了,他把卷日月的缰绳解下来,“至少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跑马。走吗?”

    星央得知以后能去找他之后,不再那么难过,闻言重重点头:“好啊。”

    他喜欢跑马,没有一个仙慈关的兵不喜欢跑马。

    天下第一雄关的关墙越是沉重,他们就越喜欢那种和同袍火伴一起驰骋,仿佛能乘着风飞上云霄的感觉。

    “那就,预备——”

    话音未落,苍鹰啼鸣,两人三骑自天河畔一并冲出。在旷野长天里,追着西斜的红日而去。

    一路黄沙胡杨,日落月降,直到接近净州边界,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别。

    贺今行牵着离京时骑的那匹马向西赴任,星央则带着卷日月与金刚轮向西北直行回仙慈关。

    大宣行政区划实行路州制,每路应设四州,但剑南、秦甘、宁西三路因其毗邻外邦,只设三州。而剩余的边境线内两到三百里皆属于边防区,由驻扎在此的边防军布防、屯田所用,独立于其他州县。

    云织县已是净州最西端,再往西去,地势突拔,就是得爬上天河高原才能进入的西州。

    贺今行在驿站歇了半宿,于黎明之际踏入云织县的地界,下马徒步慢行。他一路走走看看,观察这个即将任职起码三年的地方。

    原云织县令就从天化十年任职至今,六年时间兢兢业业轮了两回吏部大考,早该调任。然而直到今年秋天有人接任,才终于喜出望外地收拾家当、带着一家老小前往宁西路荼州,虽还是平调县令,但怎么也是向宣京跨出了一大步。

    他心知自己在此应当不会如前县令超过一个任期,但他既然求到了这里,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机会。

    他十岁那年初到西北,第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就是云织县砂岭,他对西北的认知、了解与各种复杂的情结皆由此生根发芽。所以他改换身份之后,才说自己出身于此。

    天化九年的冬天,他与贺冬、星央还有一名护卫在砂岭的某座山顶上被围困,是从神救口夤夜驰来的西北边防军解救了他们。

    骑兵们俘虏了近百名监工与打手,一举踏平了藏在山谷里的蜃心草田,救出数百名被拐骗到这里的劳工。

    王义先在第二日上午赶到,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云织县衙与净州府,前来善后。

    他被裹上几层袄子,手炉火盆一股脑地塞过来,热得他流汗。他没有抱怨,只是不解地问,就这样结束了吗?

    王先生没有把他当孩子哄,而是事实就是地说,云织县和净州府会处理这里,该审判的判,该追捕的追,救济也会尽量。净州卫也已经按照贺平他们提供的线索端掉了一个拐子窝点,抓了十几个人犯,正在帮解救出的幼童寻找亲人,之后会陆续送她们回家。

    这样已经很好了。

    可已经从这里流通出去的蜃心草呢?还有那些已经被卖掉的孩子呢?怎么办?

    这确实是令人头疼的问题,王先生在寒冬腊月里也随手携带羽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给他解答。

    但边防军本不该插手路州事务,神救口离云织县离得近,来一趟也能说是演练。再远一些,就不该也不能伸手了。

    为什么?他不太懂,惩奸除恶,解困救苦,这不是官府和官军应该做的吗?还要分该不该与能不能吗?

    因为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写进明文大家都要遵守的制度,还有一些令人恼火却不可言说的原因。王义先摇着扇子叹口气,心道以留侯武侯为楷模可太难了。然后对小小的郡主说,在掣肘太多助力太少的情况下,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殿下,有些道理,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有些事,现在做不成,就等你长大之后,再去做吧。

    时隔六年,贺今行独自一人重回旧地,朝阳从山坳处冒出头来,已能远远看到云织县城的城廓。

    军师的话犹在耳畔,但他再不是懵懂的孩童。

    现在,他长大了。

    第183章 五

    面朝晨阳而行, 黎明时的混沌被一寸寸抛在身后,沙土与裸岩的形貌渐渐清晰,青黄交错着延展向远处的城池。

    同路入城的百姓很快多起来, 他们或戴着帽子或包着头, 或背着背篓或挑着担;偶有牵骡拉车的, 都载满了货物, 有彪形大汉相随。

    但所有人都与贺今行保持着距离,他和他的马周身空旷得能再塞下一匹马。

    少年仍旧是那副戴斗笠斜挎包袱的打扮,有些莫名不解。但好在西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 官道几乎与戈壁融为一体,绕着他走也绝不会拥挤。

    他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独自背着一大篓山货, 还提了一布口袋, 驼着背走得吃力,便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你想干什么?”那大叔走得不如他快,只得警惕地退后一步,用浓重的方言喝问。

    贺今行看着他的反应,眨眨眼,忽然明白了大家都绕开他的原因。西北民风虽悍, 但马匹和长刀都很稀缺。他牵马带刀,可不就相当于在脑门儿上大写“不好惹”三个字么, 能威慑盗匪, 自然也能吓到普通百姓。

    他刚从中原回来,一时没转过脑子,这会儿想通了, 就笑着用方言大声回答:“我是说, 您要进城吗?我正好回家去,懒得骑马, 可以用马帮您捎一段。当然,您要是怕我拉着您的东西跑了,不愿意,也没事儿。我就问问。”

    他的方言很地道,没有入声,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外来人的口音。

    大叔的目光里仍是狐疑,但天没亮就赶路,十几里下来确实要把他累坏了。

    “那您慢慢来?”贺今行作势要走。

    前者来不及迟疑,伸手叫住他,“等会儿!”

    近百斤的货从背上卸下去,大叔直起身,叉着腰长舒一口气,“你家住哪儿?”

    “在县衙附近。”他模糊地说,把缰绳交给对方,“您自己来牵的话,我可以把您送到草市。”

    两人一马走到城门前,汇入进城的长队。

    大叔伸头往前瞅几眼,便缩回来啐了一口痰,“我就知道,刘班头肯定又来了。”

    贺今行闻言,向对方打听:“这位刘班头怎么了?”

    “每到赶集日,他都亲自守城门,要多收一文过路钱。”大叔一脸嫌恶地压着声音跟他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准备着吧啊。”

    “一文钱?”贺今行挑眉,一个人一文钱不多,但这么多人要进城,“也不少呢。”

    “难道你没有?刘班头可是不找零的啊,你要是没有的话……”大叔说话的速度慢下来,顿了顿,还是肉痛地说:“那我帮你给了吧,就当谢谢你帮我运货了。”

    “不,不用,我有。”贺今行连忙摇头,摸出一枚铜板,“我反正也是顺路,您和我说说话,就算抵了。不过他一个班头,这么大摇大摆地收过路费,就没人管吗?”

    大叔松了口气,转眼又哼道:“这刘纸虎就是仗着余县令走了,新的还没来,才骑咱们头上作威作福。新县令来了,他肯定就不敢了,这一段咱们先忍忍。”

    贺今行没说万一新来的县令和这班头沆瀣一气怎么办,而是问:“县令走了,但县丞应该还在,怎么也不管呢?”

    “你这是五六年没回来过了吧?‘泥水汤’那是能指望的?只会抹光墙的……”大叔一脸晦气,但眼看着轮到他们,没再骂下去;老老实实地放下缰绳,向一个小兵说了名字家住和进城目的、又按了手印之后,将铜板拍到城门口摆着的长桌上。

    “哎,等等等等。”坐在桌后摇椅里的刘班头叫住他,黑粗的手指向他身后的马匹一指,“这马上东西都是你的?”

    贺今行立即说:“这位班头,这马是我的。”

    “你的?”刘班头的视线转到他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眼,看他不像本地人,五指唰地张开,“马也算人头,要五文。”

    那大叔马上大叫:“不是吧刘班头,一个人头一文钱,一匹马凭什么要四文?坐地起价啊!”

    “谁规定马价和人价一样了!”正在验马背上山货的小兵比他声音还大,转头嘿嘿笑:“是吧,头儿?”

    刘班头满意地点点头,大叔气不过,开始捋袖子。

    “没事,没事,五文钱我还是拿得起的。”贺今行赶忙去拦。

    对方反而不满地推他:“你这小子一开始看着煞气腾腾的,怎么是个软蛋?”

    “没必要在这里起冲突啊,后面还有那么多乡亲等着进城,不能耽误他们。”他拿出一把铜板递给刘班头。

    “不错不错,你这年轻人上道。”后者伸手接过,瞥到他肩膀后头,眼睛一眯,“再等等,你带刀干什么?”

    “防身,毕竟要赶这么远的路嘛。”贺今行主动从包袱里拿出一卷细长的文书递过去,“这是我的路引。”

    “我们这儿可少有外地人来,谁知道你是不是哪个山窝子里的匪盗冒充作假。”刘班头翘着脚,先哼哼两句,才随意地打开文书。然而只看两行,便猛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唇肉蠕动半晌,只挤出个“县”字的口型。

    “班头,那文书可不能丢。”他在对方发声之前抢先开口,指了指不慎落到地上的文书。

    那确实算是路引,但也是他的任命书,乃朝廷公文,不得有意损毁。

    刘班头一下子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捡起文书,一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回去,一边绞尽脑汁想说辞,“县。”

    “尊”字还未出口,他的左手便被一下按到桌上,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他瞬间汗毛倒竖,凝出一脑门的冷汗,试图把手缩回去,然而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

    贺今行看着这人脸上的横肉动来动去,最后挤在一起凑出个讨好的笑,也跟着笑了笑。

    他一笑,刘班头瞬间笑不出来,垮着脸成一副要哭的样子,但也明白了他不想在此处声张的意思,只得迂回着求饶,“我,我是今早出门被屎糊了眼睛……”

    “别,这么说太不雅了些。”贺今行制止他,低声道:“把收来的都送回去,好好地给每个人道歉,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你还是云织县的衙役班头。要是有一点没做好,或者敢阳奉阴违,本官上任第一把火就从你开始烧。”

    刘班头霎时如丧考妣,另一只手抖着把那五文钱送过来。

    “我不急着用,先留在班头这里吧。”贺今行再次对他一笑,推回他的手,顺势抽走自己的任命书,便和那大叔牵着马进城。

    从他递铜板到现在离开,耽搁的时间不及两口茶,后面关注着城门的人都只看到刘班头脸色大变,尚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只有先前那个很有眼色的小兵,凑过来悄悄问:“头儿,刚那谁啊?咱们这修缮费还收不收了?”

    “收个屁!”刘班头呸他一口,瘫在摇椅里,瞪着老天喃喃道:“夭寿啊,我命怎么这么苦。才送走一尊大佛,又来一尊更不好惹的。”

    而赶往早集的大叔也在同贺今行说话,但不是问他和刘班头说了什么,而是在心痛多给的那几个铜板,“我说你年纪轻轻的,看着也没病没灾,怎么就不能硬气些?再说你还带着刀呢,亮出来谁敢欺负你?”

    少年听完,才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觉得,不需要用刀就能解决的事情,那就最好不用。”

    “有句老话叫‘人善被人欺’,你得让人知道你不好欺负才行。”大叔握拳在他面前比了比。

    两人就快走到集市,他说罢便四下张望,挑选合适的地方。

    西北没有野集,集市都在城池内部。

    云织县一旬两个赶集日,市场就在县城内最宽阔的两条交叉大街上。

    贺今行不再多说,替对方把货物都搬下来码在街边,就此别过。

    云织县并不大,也只有小县城才会允许百姓把主干道摆成菜市口。不说宣京,哪怕江阴县,也都有专门的市集,绝不准如此影响县容。

    立冬已始,万物闭藏,来赶集的百姓大都是紧着大雪之前来换些柴炭粮食好过冬。

    朝阳升得高了些,加热了街道的喧嚣,暖和了干冷的空气。

    贺今行依稀记得县衙是在城北,牵着马穿行在满街的挨挤的各色货物与叫卖里,走得极慢。

    一条街终于要走到头,却见路口不知为何堵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哪儿也不好拴马,便向人群外围的一位小哥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马上就开打了,你别烦我,我一定要看完!”那小哥头也不回地飞快说了一句,扒着前面人的后背,踮脚伸脖,像个猴子似的往里瞧。

    “打什么?”贺今行讶异地爬到马背上,只看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里,最中央有两个岁数差不多的中年汉子。一个举着钉耙,一个攥着锄头,都面目通红,互相敌视对方。

    他们各自身后还有一群同样操着棍棒农具的家眷,互相谩骂唾沫乱飞。再加上一大圈叽叽喳喳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民众,几要吵翻天,将两边集市都给盖了过去。

    他听了好一会儿,没理出一条有用的线索来,只得下马找人打听原因。

    问了一圈,才有人回答:“还能为啥,为了杉杉谷里的地呗!”

    杉杉谷?

    贺今行听着耳熟,在脑子里回忆了一圈,还没想起是哪个地方,就听前面吵闹的人群骤然安静了一刹那,而后轰地炸开。

    “真打起来了!”

    “快躲——”

    第184章 六

    上一刻还在围观看热闹的人群立即抱着自己的背篓货担退开, 下一刻便散得干干净净,只剩独自站在路中央的贺今行。

    他看着扭打到一起的两拨人,挥舞棍棒, 沙尘乱飞, 赶忙大喊一声:“等等!”

    正要上前去拦时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了胳膊, 先前与他一起进城的大叔大惊失色:“小伙子, 干啥呢?这可不兴掺和!”

    “得赶紧拦下他们啊,万一出人命怎么办?”贺今行边说边挣出胳膊。

    大叔又要抓他,“说了是决斗, 生死由命,你管他们呢?他们手里的家伙可不长眼。”

    “那也不能光看着啊!”他见前方打得火热的人群里, 一个汉子举起锄头, 还带着泥的锄铁挥向另一个拿钉耙和他互砍的汉子脑袋。情急之下,来不及再多解释,就解下苗刀向那两人平掷过去。

    长刀电射而去,“哐哐”击飞了锄头,那俩汉子都被震得退后几步,挤着好几个亲眷倒成一团。

    因这一打岔, 场面反倒短暂地平息下来。

    “你干什么?”两边的人爬起来,都气势汹汹地盯着搅局的贺今行, 因人多而拥挤成一团。

    后者孤零零地站在他们对面, 看着年轻,一身打扮却像个风尘仆仆的江湖客,从容得紧。

    “江湖人?”拄着锄头的中年汉子一脸凶相, 两只眼睛都吊起来, “管你什么人,在咱们这地界儿上, 别想多管闲事!”

    “抱歉,方才之举实属无奈。”贺今行才将趁乱拾回了自己的刀,这会儿赶忙赔礼道歉,“在下想问问诸位为什么起了争斗,若是两边因田地产生纠纷解决不了,或许可以让官府帮忙裁定。”

    扛钉耙的往地上呸了一口:“关你什么事儿?赶紧地滚。”

    他沉默片刻,卸下包袱放到身后,认真道:“好吧,听说你们在争杉杉谷的地,那我告诉你们,那边的地,你们都不能动。”

    “啥意思?”第一个问出声的却是站在后面的大叔,“你不会也要争那块地吧?”

    “我不争。”他回头露出个安抚性的笑,然后再次直视对面人群,“但无主之地怎么管理划分,就是我说了算。”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齐齐点头,振臂招呼自己的亲眷,“先把这儿人收拾了!”

    两拨人并作一拨,抄着家伙什呼啦啦地冲过来。

    边陲乡民,不论内部如何掐斗,在对外时都会同心协力。

    “还不快跑!”大叔吓得跳起来,欲拉着贺今行一起跑,一拉不动,则立即放弃,退而提溜着他的包袱转身就冲出老远。

    那动作敏捷得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少年失笑,但并未跟着离开。

    下地干活的人,不论男女都有一把力气,但未经受过任何成体系的训练,莽勇而散乱。在他眼里,哪儿都是破绽。

    但他并非为了争斗,所以选择速战速决。

    他握紧苗刀,以刀作棍,踏步迎上前。刀刃不出鞘,只以将人击倒为目的,跨步横扫上去便放倒三四人。不出十息,方圆三丈便只有他还站着。

    围观民众顿时响起一阵吸气声,还在跑路途中的老大叔喘着气回头,亦是目瞪口呆。

    最先骨碌爬起来的汉子涨着红黑大脸,骂道:“别以为你会点儿功夫就了不起,除非把咱们都打死,否则咱们和你没完!”

    “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贺今行看着他,笑道:“但咱们的规矩是胜者为赢家,那我一次性打赢了你们两家,你们就该听听我的要求。”

    汉子眼瞪如牛:“你一个外人,凭什么?”

    再次跑回来的大叔赶忙作证:“胡大,这孩子也是咱们县里的人,可不是外人!”

    却听贺今行同时朗声解释:“我是本县县令,怎么能算外人?”

    “啥?”满街的人都稀奇地盯着他,随之响起窃窃私语。

    那汉子被气乐了:“就你?也敢冒充县令?”

    大叔也不敢置信:“你小子,啊不,你真是县令?”

    他指向对方提着的包袱,“包袱里就有我的委任状,您若不信,大可拿出来看看。”

    “干什么干什么!”后方忽然传来高声呵斥,一小队兵丁驱开围拢的人群小跑过来。

    刘班头胖胖的双手捏在一起,向贺今行做了个礼,然后叉着腰朝百姓们介绍:“这就是咱们云织县新任的县尊贺大人,秦相爷亲签的任命书,谁敢质疑?”

    大家不认识新来的县令,但都认识刘纸虎,一听他这么说,都惊奇不已地消化这个事实——

    这个啪啪就把胡大这发人打趴下的年轻人竟然是他们新来的县令老爷!

    “我叫贺旻,也可以叫我贺今行。未来三年里,我将任本县县令,与大家共处。”贺今行含笑抬掌,端正地向四方作揖,最后视线回到胡大身上,“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不可再私下决斗玩儿命。有什么拉扯不清楚的事,就来县衙,本官依律替你们禀公决断。”

    他说到这里,再次环视四周,“不止今日此事,日后都要如此。如果谁不想按本官的要求来,那也到县衙,胜过本官再说。”

    “咱吃了几十年的米,还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县令。”大叔震惊过后,把包袱还给他,又问:“那如果咱们遇到了什么难事儿呢?余县令在的时候,咱们都是找他解决的。”

    “这是好的惯例,自然照旧。”他点点头,对围拢了些的民众说:“县令就是为大家做事的官,县衙永远向大家敞开大门,遇到坏事难事不平事,都可以上门。但眼下是赶集的时候,大家热闹也看了,都回去做自己的事吧。祝大家都有满意的收获。”

    再闹哄哄问答了几句,大伙儿意犹未尽地散去,只留下胡大和与他争地的两家人。

    刘班头腆着脸道:“县尊您瞧,老刘我就是个笨瓜子,差点忘了您初来乍到,得送您到县衙才是。”

    贺今行看他片刻,“刘班头真是个妙人。”

    “哪里哪里,不及县尊一成勇武。”

    “看来你来得挺早,那你若能早一刻出现,本县也不必与乡亲们动手。”

    “……”

    刘班头擦了擦额汗。

    他被小兵提醒,才悄摸跟上新县令,一路都琢磨着找个能将功补过的机会才现身,好挽救一下他在县尊心里的形象。因此在看到对方叫停决斗并对峙时没有立刻出现,就等着县尊被为难,他好从天而降解围。

    ……谁知道根本用不到他。

    见县尊点胡大问话,他眼一闭,假装没有生过别的心思、更没有被戳破一般,上前协助询问其他人。

    贺今行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专心与面前的汉子交谈。

    又一刻过去,在胡大与刘二唾沫横飞的痛诉之后,他终于理清了两边有今日争斗的起因。

    原来这两拨人分别出自胡家沟与刘家塬,都靠近杉杉谷。谷里有一大片无主的田地,原来的余县令不准大家耕种,所以一直荒着。现在余县令走了,没人压着,两个村子就都想把田地据为己有。两边之前磋商过几次,但对于田地分配始终不满,都觉得对方占了便宜,己方肯定不能吃亏。

    贺今行听罢,看向刘班头,“余县令不准耕种,想必是有什么缘由?”

    后者抬手遮着嘴巴小声告诉他:“那地儿以前种的是毒草,土壤或许也被污染。余大人怕种出来的粮食也带毒,就一直没准大家耕种。”

    毒草?贺今行“哦”了一声,想起来杉杉谷是什么地儿了。

    那座种植蜃心草的山谷,在天化九年被驻防神救口的西北骑兵踏平,云织县因此换了一任县令。新县令姓余,名良,字闻道,年年吏部考评都是中等,在云织县一任就是六年。

    余县令的出身与才干品行暂且不论,如今右迁知宁西路荼州安县,也算看到了熬出头的希望。

    刘班头的嗓门说小不大,但刘二就跟贴着他的嘴巴似的,立刻反驳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土里有毒也早该消失得一干二净。而且那些地很肥的,不种就是亏大了!”

    他沉吟片刻,对两村的人说:“土地是否被污染,还需查证。但哪怕没有被污染,按律,无主的田地也当归属于朝廷,任何人都无权占为己有。但荒地不产粮食不出果,搁置对于朝廷也无益处,你们既住在周边,由你们耕种上税,也算合情合理。”

    胡大搓了搓手,抢先说:“县尊,我们村子就在杉杉谷后面,比刘家塬更近,我们村应该分多一些!”

    “放屁!”刘二当即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你们胡家沟才几个人?惯来都是按人头分地,哪有按距离远近的?县尊,我们村里人更多,就应该分得更多的地!”

    “别急。”贺今行打断即将爆发的新一轮争吵,安抚道:“你们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但我不能两眼一摸黑地给你们分地,我得去实地勘察过才好做决定。这样,你们先回家,后日再到县衙来,到时候本县一定做出判决。”

    胡大与刘二互相排挤着对方,一起喊:“那您可不能偏心眼啊!”

    贺今行含笑应下:“当然不会,诸位可以一齐监督。”

    “真的?”

    “我是县令,我说话算数。”

    第185章 七

    云织县是个很小的县城, 与贺今行去过的江阴县相比,前者不及后者三分大小。

    地方穷,街道两边的房屋也不高, 最多两层, 好扛风;皆是平顶, 便于留蓄雨水。

    县衙坐落在十字型主街那一“丨”的尽头, 土墙围了一圈,在出入口特地用高大的木头搭了门脸,显出与周边其他土房不同的气派。

    门匾上的“云织县衙”四个大字下, 还有一行小字——中庆三十六年进士余闻道亲提。

    贺今行盯着匾看了一会儿。

    刘班头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余大人亲手挂的。县尊您看,要不要取下来, 换上您的?”

    “不, 这样就很好。余县令非常人,留着匾,可警醒你我。”他浅笑着摇头,垂下目光。

    进城前才把靴面的黄沙抖干净,此刻又覆上了一层尘土。

    “县尊说得是,余大人这字儿还挺好看的。”刘班头嘿嘿笑了两声, 进到院里扯着嗓子喊人,“老汤?老汤!泥水汤!死哪儿去了, 咱们县尊到了!还有其他人, 在的都赶紧出来!”

    贺今行也跟着抬脚跨过门槛。

    少顷,一名干瘦的中年男子匆匆从大堂后面小跑出来,提着发皱的长袍, 两撇小胡须随着跑动一摆一摆。

    他站定了, 深躬作揖,“属下汤伯俅, 见过贺大人。不知大人到任,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汤县丞。”贺今行拱手还礼,温声道:“本县独自前来,并未提前通知,岂能怪你们不迎?”

    “县尊不怪就好。”汤县丞拿袖子挨了挨脸颊,伸手来接他的包袱,被摆手谢绝,又说:“大家伙都出去了,现在衙门里的人没多少。县尊要不先在大堂稍坐,属下立刻派人去把他们都叫回来拜见您。

    他不同意,只道:“他们在外做事,不必因本县而中断。本县既来,日后多得是见面的时候。你把县衙的吏役情况给我说一说就行。”同时挥手示意跟着汤县丞出来的衙役把他的马牵下去。

    “哎好。”后者立即改口,一边将他迎进大堂一边细细道来。

    云织县衙下属官吏有三人,汤县丞兼任主簿。另有一名教谕姓朱,性格内敛,不爱出风头。而刘班头因常带着一班步快在外晃悠,所以百姓们称他为“班头”,但实际官职是县尉,也兼任巡检的活儿。

    再有三班衙役各十名,就是衙门里的所有人手。

    寻常县衙的差役员额一般是百十来人,富县大县多上几番都是有的,但边远贫苦之地肯定不能同论。贺今行来之前就做好了县衙官差少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少。

    “加上我,也就三十四个人。”但他没急着说多少的问题,而是问:“衙门日常运转够用吗?”

    “够的够的,不时还能闲个一天半日的。”汤县丞语气谦和,知无不言,显然有一副好脾气。

    旁边的刘班头忽然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赶紧补充:“哦哦,原来是有七八十个人的,但是余大人来了之后,说薪俸负担太重,就撤了一半。秋收已经结束,现在只等着过冬,所以大家的事务都不算繁重。”

    贺今行只当不知从身后伸过的胳膊,颔首道:“那就先保持原样,后头事情多了大家忙不过来,再行增添人手。”

    大堂简陋,公案上方悬的“明镜高悬”匾亦是余县令的手笔。

    待他环视过一圈,汤县丞再次想要替他拿包袱,“县尊,这大堂看过了,再去后衙看看?您从京城来,肯定舟车劳顿,要不先歇一歇?您其他的行李呢,属下马上派人去给您搬回来,也好尽快为您安顿归置。”

    “我行李不多,暂且搁这儿就是。”他取下包袱放到公案上,对另两人说:“时间还早,先去杉杉谷看地。”

    “啊?”汤县丞张了张嘴,眼睛瞟向刘班头。

    他也看过去,张开五指晃了晃,“刘县尉,你觉得呢?”

    刘班头重重咳了一声,缩着脖子应道:“县尊想去,咱们就去。”

    汤县丞闻言,两条小眉毛皱起来。他推了推刘班头,后者心虚,退开一步。他只能再次劝道:“县尊,杉杉谷挺远的,谷里的地也都荒着,小半日不一定能看完……”

    “我还没说为什么。”贺今行截过他的话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身上,“看来你和刘班头一样,都是知道胡刘此事的。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调停制止,任由两边矛盾加剧至当街决斗?”

    汤县丞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不说话了。

    贺今行再道:“虽本地风俗如此,但风俗大不过国法,若决斗真伤了人命,报到州府上去,你们又该如何解释?”

    他把背着的苗刀也解下来,放到包袱旁边。刀重,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刘班头见过他拿刀鞘打人,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我知道地方不同,民情也不同,所以凡事先问原因。你们如实回答,我秉公处理,若有错当,依律惩处,绝不掺个人喜恶。”贺今行转身背对公案,注视着这两人。

    衙役不算官吏,朱教谕低调得近乎透明,云织县衙除了他这个新来的县令,就他面前的县丞与县尉两人说话落地有声儿,必须一条心才行。

    汤县丞抬头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出实情:“县尊您知道,杉杉谷原是栽种走私毒草的地儿,毒窝被官府剿灭之后,地就空了出来。余大人怕土壤被污染,所以一开始没准乡亲们在那里耕种。但那地其实是能种的,属下割谷里的草回来喂过猫狗猪骡,都没事儿。”

    贺今行拄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问题不在于地质?”

    “对。”汤县丞点了点头,“余大人一走,胡大就来找属下要那谷里的地。那些地空了六年,养得很肥沃,属下本来就打算放给乡亲们耕种,无意为难。但刘二也前后脚地来要地,和胡大一样,两个村都要包圆谷里所有的地,不肯对半分。那我没办法,只能谁都不答应啊。”

    “说来惭愧,余大人不在,我和老刘都镇不住他们,所以只能让他们自行商量好分地的办法,”话到这里,他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声音随脑袋一起低下去,“若是决斗中出了死伤,正好杀一杀他们的气焰。属下再提均分的办法,应该就会容易许多。”

    “岂能如此作想?”贺今行拧眉听完,肃容道:“若事情真如你所说发展,虽能暂时解决问题,但只能得一时安稳。两边因势弱而暂时低头,矛盾并未消失,仇恨积累下去,日后难免爆发更大的冲突。更何况,他们也未必不会因伤亡而迁怒官府,若是冲动上头,来找你们要说法,你们又该如何应对?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百姓的性命,对官府的信任,以及官府的颜面,都会产生无法挽回的损失。”

    汤县丞唯唯不应,刘班头讪讪地摸了下脑壳,试图打圆场:“这不没事,咳,幸亏县尊及时赶到。”

    贺今行不为所动,“官府势弱,则民众势强,你们为难,我可以理解。但官出于民,本是一体,百姓用赋税供养我们,我们岂能倒回去算计他们?”

    “咱们也不想这样嘛。”刘班头厚着脸皮继续拍马屁,“县尊身手极好,您一来,肯定能服众。”

    “治理一县非领人打架,服众岂是单靠武力就行的?武力只能震慑一时,要让人心悦诚服,就得真心实意为人着想。”贺今行叹道,偏头问:“汤县丞以为呢?”

    “属下思虑不周,请县尊责罚。”汤县丞掩面躬身。

    “你家中有几口人?”

    “父母妻儿加一个老妈子,算上属下,共七口人。”

    贺今行稍作沉思,有了决定:“你虽起恶念,但并未造成严重的后果,就罚你三个月俸禄,做充公处理。望你以此为诫,勿要再犯。罚俸的这三个月里,你一家的衣食柴炭诊病开药等等用度,就从我的俸禄里出。”

    “县尊?”汤县丞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急道:“属下犯错,领罚心服口服,岂有让您再贴补我一家的道理?”

    “你的错,不该牵连你的家人。马上过冬,你忍心让一家老小挨冻受饿?我知你家中肯定有些积蓄,但万一不够呢?我独身一人,无家眷同行,也用不完那些俸禄。”贺今行扶他起身,微微一笑:“罚过了,日后还是同僚,还当同心协力做事。”

    四目相对,汤县丞鼻子一酸,拱手郑重作礼:“谢县尊体恤,属下明白。”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转向旁边杵着的另一位,“刘县尉,我早上交代你的事,还没做完罢?”

    刘班头就知道下一个要轮到他,嘴巴发苦:“还没呢。这么多人,再快也得还上七八天吧。”

    “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唉,老刘我想把城墙修一修来着。”有汤县丞在前,刘班头也痛快地坦承道:“但衙门不是没钱么,所以……”

    “你可真能出馊主意。”贺今行无奈,回忆进城时所见,“不过城墙确实老旧失修,官道也有些破败。”

    刘班头一喜,“县尊的意思是可以把这些钱留下修城墙修路了?”

    “当然不行,你得赶紧都还回去。到时候看你表现,再论惩处。”贺今行断然否决他,“百姓赋税已经很高,日子过得紧巴,衙门不可再从他们手里抠钱。不过城墙也是要修的,近年国库吃紧,户部拨款指望不上,咱们得想办法让县里的银库丰裕起来。”

    刘班头茫然道:“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咱云织县要什么没什么,能靠什么发财?”

    “办法总能想出来的。”贺今行心意坚定,“但现在不急,我们先去杉杉谷,把分地的事给解决了。”

    第186章 八

    赶集不过午, 待套好马车从县衙出来,街上人流已去大半,恢复了平常的冷清。

    “……稍微有钱的人家, 都搬去了更好的地方。没办法, 条件确实差, 留不住人呐。”汤县丞靠着车厢, 一路都在讲云织县的民情。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贺今行与赶车的衙役并排而坐,边听边看, 四处可见散落的垃圾。有的被临街住户骂骂咧咧地打扫,有的则完全无人去管。

    “人人都想过得更好, 这没什么。就看这街道脏乱, 观之不美,且易生蚊蝇虫害,若你我不为官,恐怕也不愿长住。”他叫衙役停下,吩咐道:“我来驾车,你回衙门带人来帮忙打扫。”

    衙役缓速停车, 态度迟疑:“这……”

    “去吧。”他熟练地拿过缰绳,“不能总留给住户打扫, 但咱们官府也不会包办。你们就帮这一次, 打扫干净些。”

    “是!”衙役麻溜地跳下地,转身往回跑。

    汤县丞赶忙说:“县尊,怎么能让您驾车呢?还是让我或者老刘来吧。”

    刘班头也附和, 扒着车门框就要出来。

    “无碍, 你们继续说就是。要是说得渴累,就想想怎么让进城赶集的百姓们都注意维护街道整洁, 赶明儿好发布告。”贺今行让他坐好,一扬马鞭,马车飞驰出城,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西北地广人稀,云织县城小,但辖地大。马车驶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杉杉谷。

    贺今行率先下车,山谷的地形地势与他记忆里没有多大差别,原来那一排土房只剩几片残垣断壁,立在谷口悠悠吹来的风里。

    “把工具都带上,进去看看吧。”他回头叫人。

    汤县丞与刘班头一路颠得腰酸背痛,正揉腰抻背,闻言赶忙挎好箱子跟上。

    山谷里已看不出草田的样子,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两边贴近山壁的地方有人为穿行过的痕迹,是附近的乡亲们踩出来的。

    曾经这里关着许多被抓来或是低价买来的异族少年孩童,在暴力强迫之下不分日夜地栽种伺弄毒草,是苦难之地。但到了明年春天,这里就会种上庄稼,然后在夏秋时节给周边的百姓带来收获。

    贺今行想到春苗成碧、秋收累累的景象,不自觉弯起眉眼;又想到星央和桑纯他们或许也会因此感到高兴,打算回去就写信。

    他拣了前人的便利,走在前面,和剩下两人商量把谷里的地分成多少块,然后挨着丈量一遍算总亩数。

    “怎么量?”刘班头扛着步弓,终于确定他在出发前说的话不是做样子,而是要来真的,稀奇不已:“县尊呐,这您也会?”

    “我参与过一次清算田亩的任务。”贺今行把步弓接过去,又找汤县丞要了曲尺和指南针,一边摆弄一边说:“技多不压身,你们也可以学一学。”

    “好好,咱们这儿只有朱教谕懂这些呢。”汤县丞马上把脖子伸过来。

    他一边行动一边讲解,很快将这两人安排起来。

    然而山谷极大,三人合力,从午后一直紧凑地忙到傍晚,才堪堪完工。

    出谷后,刘汤二人靠着马车休息,贺今行随手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写划划,“这谷里的地起码近千亩,又被杂草覆盖。冬月腊月不劳作,而开春后,要在春耕之前清除杂草,开垦成田,并不容易。不管是胡村还是刘村,肯定不会放弃他们原有的田地,那这样的话,两个村的劳力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在明年春天把作物播种下地。”

    他说到这里,放下石块,深感疑惑:“两个村的人显然都是来谷里看过的,就算没有实际丈量,有经验的老人肉眼也能估个大概,应该都知道光凭自己村里人是吃不下的。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争得差点头破血流呢?”

    刘班头一手指向某个方向,一手抱着水囊说:“这两个村子一个在那坡上头,一个在坡底下,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起争执,前两年就为水源大闹过一回。这俗话说‘不争馒头争口气’,估计哪个村都不想给对面好处吧?”

    “有旧怨啊。”贺今行顺着对方的指示看了片刻,“那争斗确有因此而起的可能。但不管怎样,地都不能只给其中一个村子。为了顺利春耕,或许还得再把更远处的村子也加进来。”

    远处山峦静卧,再往天边,起伏的轮廓陡然高出许多,仿佛要把天戳破。就连红日也不及它高远,只能在它面前慢慢沉没。

    “那就是天河高原吧。”他抬手搭凉棚,昂首远望:“若我记得没错,爬上那座山就是西州地界?”

    “对,县尊对咱们这儿地理方位很熟啊。”汤县丞语带感慨,虽这位年轻的县令早上才到任,但他已然深深认为对方就是正经做事的人,和前头的余大人一样。“那上边儿就是西州的宜连县。往年要到冬天的时候,他们县里都会派人下来我们这儿,采买过冬的物需,能靠他们赚一点儿点儿钱。”

    说着将拇指与食指叠在一起,比了个手势。

    “真的?”贺今行听到意料之外的惊喜,算算时间,笑道:“那不就是这几天了?”

    汤县丞思及前头银库开源之事,道:“县尊有想法?”

    “没,只是我与该县的县丞有过几面之缘。若来的是他,故人相见,自不胜欣喜。”他坦然地摇头,将带出来的工具都搬上车。

    “县尊说的是夏青稞夏大人?”

    “是他,你们认识?”

    “去年下来的就是他,今年说不准还是他,到时县尊就能如愿。就是夏大人可太会砍价了,属下先前说咱们和宜连县做生意赚得不多,就有夏大人嘴皮子太厉害的缘故。”汤县丞帮着搬完东西,顺势坐进车里。

    “砍价?”贺今行招呼刘班头也赶紧上车,笑容更大:“我也会,到时候和他碰一碰。”

    刘班头来时还暗戳戳地打算回去时一定要抢先驾车,但这大半天里他搬扛工具出的力最多,此时累得只想瘫成家里的狸奴一样,有心无力。

    因此依旧是贺今行驾车回城。到县城时,他不得不叫醒已经睡过去的刘汤二人,才吼动守夜的城门吏开门进城。

    云织县如宣京一般不设宵禁,但入夜之后,没有一个人在外晃荡。

    刘班头打了个哈欠,恹恹地看着依旧神采奕奕的少年县令,说:“县尊呐,您精力可真好。”

    “是吗?或许是因为我今日过得很充实,所以心里也很踏实。”贺今行在街道交叉口停下,“今日多谢你们,你俩多有劳累,回去早些歇着吧。家在何处?我先送你们。”

    “县尊抬举属下了,哪里需要县尊言谢?”汤县丞忙道:“履行公务是我和老刘分内之事,应该的,县尊只管差遣就是。您上午没到过后衙,我们该先替您打扫收拾出居所再回家才是。”

    “县衙有人专门洒扫,何须特意收拾?至于栖身,有一张床就足够。”贺今行不愿再让两人多奔忙一趟,依次将他们送回家,才独自回县衙。

    前一任余县令前往宁西赴任时,带着家里父母妻儿连同所有丫鬟仆人一起走了,县衙后堂便空下来。

    衙役们下衙之后各自归家,只有轮到值夜的那名衙役宿在门房,没有什么可供玩乐的东西,就一直靠着椅子打盹。

    贺今行把人摇醒,叫去床上睡,那衙役困顿迷糊之际依言照做。

    他给人盖上棉被,将马车停到角门的甬道里,给马儿解了套索,系到马厩,喂了草料和水,终于闲下来走一遍后衙。

    明月亮堂堂,十分清晰地照出院子里那一架光秃秃的葡萄藤。他受人之托,要让这架葡萄好生越冬,便借着月光仔细观察藤蔓走向,白日好动手埋根。

    随后推开正屋的门,不在大堂的包袱和刀果然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桌子上。

    他点灯取纸笔,就势铺开,按着记忆画出一副简易的杉杉谷地形图,再标出胡刘两村的位置。然后画画改改,想好几个分地的办法,记录成文。

    做完这第一件要紧的事,又换了新的纸张,思虑起第二件赶集百姓遗留垃圾过多的事。怎么劝说乡亲们注重街道整洁,遗留垃圾怎么清理,要不要明文规定,赏罚又要定哪些,怎么推行到全县;若是涉及到银钱花销,钱从哪里来,又怎么走账等等等等。

    他跑了一日,思及这些问题,只觉脑袋都涨起来。但他不能撂挑子,仍耐着性子琢磨出一些可能有用处的想法,一一记下。只待明日上衙,召集汤刘朱三人,再一起商讨,确定最终的章程。

    到最后,把所有事务都理了一遍,已是月上中天。

    云织县里没有虫鸣,万籁俱寂时分,他终于拿出几张信纸,开始伏案写信。

    第187章 九

    更深露重, 钱主簿轻手轻脚地进了直房,将一封信放到灯下,“相爷, 许大人的信。”

    秦相爷刚刚批阅的正是许大人的奏折, 闻言捏了捏鼻梁, 展信慢慢看完后, 一言不发。

    六月江南水患平息之后,朝廷下令遏止江南重商风气,命江南官府上下劝商为农。

    诏令公文一道接一道, 许轻名接旨快两月,递回来的折子写得漂亮, 却迟迟不见动真格。

    桌角砚台将干, 钱主簿躬身去取,“属下替相爷添墨。”

    他忙活起来,凝滞的空气随之流动。

    秦毓章折了信纸靠近火烛,徐徐开口:“违逆朝廷的命令,不听我的劝告,还要明明白白地写在信上, 送到京里来。你说,他是不是专门气我?”

    “相爷这就开玩笑了, 哪儿能啊?”钱主簿轻轻地笑起来, “属下看在眼里,许大人这么多年,待您如父, 对您最尊敬不过。”

    “他既然偏要坚持走重商的路子, 对朝廷阳奉阴违,又何苦对我说真话?写封漂亮的信, 连我一起骗过,更好。”

    “许大人只是性子执拗了些,怎么可能欺骗相爷?就算知道会让您生气,也绝不欺瞒于您。再说了,有什么事能骗得了相爷您?”

    “他不肯瞒我,那就得承担说真话的后果。朝廷因水患免了江南三年的徭役与农税,可没免商税。”秦毓章将烧了一半的信纸扔进火盆里,“知会谢延卿,叫江南清吏司当差严恪些,不可玩忽职守。”

    “许大人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肯定会理解相爷的苦心。”钱主簿替他铺上特制的信纸,“只是谢延卿自中秋之后就闭门谢客,已许久不同朝中官员走动。”

    “他老迈不便,但他孙子年华正好。别以为本堂不知道户部的张文俊下江南干了些什么,柳氏万贯家财,他帮着换了个姓。本堂不追究他给谁行的方便,但前提是,他得付出同等的诚意来。”

    “是,属下明白。”

    纸砚备齐,秦毓章欲给爱徒回信,提毫许久,笔墨却未落到纸上。

    “罢了。”他搁下笔,按上眉心,“荼州那边打点好没有?”

    钱主簿正要说起此事,赶忙道:“那两座铁矿,一座在安县境内,一座距离安县不远,余闻道知晓是相爷调他出西北之后,十分感激,发誓要为相爷效力。他把所有家眷都带到任上,以此表明不愿再回西北的决心。”

    秦毓章听过太多口头的忠心,不为所动,只道:“家眷?”

    “是,父母俱在,还有一双儿女,儿子十岁,女儿七岁。余大人还说他父母已老,妻子身体也不好,精力不济,无法兼顾一双儿女,请相爷帮忙给孩子谋个前程。”钱主簿显然清楚相爷的言外之意,也早打听清楚了消息,“他儿子资质一般,但女儿倒是长得玉雪可爱,若是相爷不嫌弃,可送来京城做相爷的义女。”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块不小的玉佩,呈上前,“这是他送给属下的和田玉,换一句说给相爷的好话。”

    秦相爷随意地扫了一眼,挥手让他收回去,“本堂不缺一个女儿。但十岁已经到了该找名师开席的年龄,资质愚钝,更要在教授上花功夫。荼州没有好的书院,若他愿意,就把他儿子送到宛县读书吧。”

    钱主簿拱手领命:“属下即刻通知余县令。”

    蜡烛已经融了一半,秦毓章感到疲乏得紧,连着在直房歇了好几日,也有些厌烦,便起身道:“回府吧。”

    应天门已锁,但左右相皆有皇帝特许,可随时从角门出入。

    左相府,成伯等在大门前,主人家的轿子一停,就上前打轿帘。

    秦毓章开口便问:“幼合呢?”

    “少爷还在西巷别院,不知道您今晚要回来。”成伯跟着他进府,小跑着说:“明日老奴再去劝劝少爷,得做新的冬衣了。”

    秦毓章沉默片刻,取下官帽,“总归都是他的家,他爱住哪儿就住哪儿。”

    “是,少爷不回来,老奴就带着成衣匠和绣娘过去。”

    一行人疾步穿过抄手游廊,仆从提打头前,在深秋夜里走出了满头额汗。

    直走到尽头一座静悄悄的院子,才停下等值夜的仆妇通报。

    很快出来一名侍女,打着手势将身宽体胖的老爷领到了东厢房。

    距门槛几步处的香炉燃着轻烟。傅禹成分辨不出这是什么香,更不知里头加了什么料,只嗅了一嗅,便径直往后退,闻不见味儿了才深深吸气。

    但正事总是要谈的,他心一横,用袖子遮着口鼻冲进内室,“我的姑奶奶,明个儿就行刑了,你是真不着急啊?”

    傅景书瞥他一眼,仍不紧不慢地碾着香,“急什么?”

    傅禹成一滞,随即拍着掌心低声说,“咱们可是收了钱的啊,你忘了?一半家财换一条命呐。”

    “明日行刑前用其他死囚把他们换出来就是了。”

    “我也知道办法,但……”傅禹成忽然没了声音,很快喜道:“你已经打点好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万一没换成,那人死了可不好交代啊。”

    “当然不会。”傅景书把磨好的粉末倒进宽盏里,指腹一下一下地敲击钵身,“若是出意外,死了,那就死了吧。”

    “什么意思?”

    “我还有一笔交易,需要这批人的人头。”

    “交易?和谁”傅禹成敏锐地问,“那些亲眷闹起来怎么办?”

    “秦毓章。”傅景书把灯台拿近了些,开始合香。她做惯了这些事,动作灵巧又优雅,声音也近乎轻柔:“若是敢闹,那就定罪,抄家,把剩下那一半家财也拿过来。我答应把他们捞出刑部狱,并不妨碍之后再杀了他们。”

    “抄家?不错。只不过秦相爷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傅禹成想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搓着手再问:“二小姐,说起来,老夫一直好奇得紧。你这说杀人就杀人,到底走的谁的路子,刑部贺鸿锦,还是禁军桓云阶?”

    他说着说着,看向角落像根桩子似的明岄,指着对方不敢置信:“总不能是她一个人干的吧?”

    明岄仿若未闻,傅景书阖眼闻香。

    屋里太过安静,他忍不住嘀嘀咕咕。对他来说,不管那种可能,都有些匪夷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傅景书忽然开口:“前往荼州监采铁矿与银矿的人选可定下了?”

    “银矿自有陛下指人,至于铁矿,估计还得吵几个朝会。”傅禹成下意识地回答完,突然灵机一动。对方铲除异己厉害,对政事堂里的消息却不大灵通,肯定是靠山的耳目也不能安插进去。

    然而傅景书却立刻打破了他的猜测,“那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想着安□□的人进去分羹。”

    “为什么?”

    “你连这都想不明白,就别总干些蠢事。”

    “……行吧,反正我也没找到机会。”傅禹成站了一会儿,累得慌,搬了张圆凳不远不近地坐下,“只是朝会上一直有人提要重修太平大坝,陛下也有这个意思,明里暗里都催得紧。但没钱怎么修?先头为了平账,我可搭进去不少钱,这事儿必须得咬死让户部拨款。”

    他捶着腿,试探道:“今年的赋税差不多都收完了吧,要不二小姐想办法和谢延卿通个气儿。”

    傅景书直截了当地回绝:“鞭长莫及,你自己想办法。”

    “怎么会够不到?他回京官复原职不是你给铺的路?恩情也好,交情也罢,那你不该找他还?”

    “傅大人,推举他的是秦相和裴相,召他开复的是皇帝,与我何关?”

    “那陆潜辛总归是你弄走的吧?没把前头的拔出坑,有他后头的来占坑的机会?”

    “陆潜辛不肯与我们合作,自然得挪出位子。至于后来的是谁,板上钉钉的事,需得着哪个使力?”傅景书竖掌贴上桌沿,将自己反向推出一尺距离,冰冷的目光地骤然射向傅禹成,“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后者被这突起的一遭吓了一跳,烦躁的神色顿收,换成副赔笑的脸,“好好,你不愿意出手就算了。大不了我先派都水司下去,把地理水文勘察上几个月,拖到明年再说。”

    他随即告辞,揣着手踱出门。

    傅景书看着他在光下硕大的影子,目光幽幽。随即招来一名侍女,将才制好的香交给她,淡淡地吩咐:“明日送到后院的丽娘那里。”

    侍女捧过香盒,福身领命,毫不好奇。

    丽姨娘去岁入府,很是得宠,小姐给她送一两盒香再正常不过。

    第二日,刑部大牢里所有被判秋后问斩的囚犯都被拉到菜市口,分批行刑。

    虽然因中秋天降祥瑞,皇帝大赦天下,所有在狱犯人皆罪减一等。但五城兵马司一案里,多得是罪行累累,再大赦个三五次都还得砍头的囚犯。是以今日被处斩的囚犯里,起码有一半落网于该案。

    这么大的场面不多见,刑部郎中利用监刑之便,拉了一批刑部的低级官员过来观刑。晏尘水就在其中。

    同僚们大都不怎么情愿,但他不同,早早就自愿请来不说,还行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感觉。甚至一大早不用他爹掀被子,就自个儿醒了,还吃了一餐丰盛的早饭。

    第一批死囚被押上刑台,个个都低垂头颅,形容萎顿,早被牢狱磨得意志消沉。

    北地深秋,又常是阴沉天气,不大明亮的光线下,远远看去便是面容模糊。

    晏尘水却看得十分专注,看砍刀落下,血柱喷溅,头颅滚地。

    他视力极好。哪怕在孟若愚下葬之后,整夜整夜地看案件卷宗,将那些嫌犯的生平画像与犯罪记录翻得起卷儿,也没有伤到眼睛。

    然而他却渐渐地拧起双眉,不自觉地靠近刑台,被同僚拉住提醒,才退回原位。

    不对。

    有那么几个死囚,他对不上号。

    第188章 十

    西北秋冬昼短, 日出似乎比宣京还要晚。

    贺今行依旧在卯时前醒转,出到院子里,月亮不知所踪, 唯留漫天星辰。

    他已经有许久没在这个时间练武, 现下安顿好, 合该重新捡起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 汤县丞第一个到县衙。

    他换了身干干净净的公服,看到自家县令已在秉烛办公,有些惊讶, 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早啊老汤,我昨日忘记问了, 咱们县衙上衙休沐时间以及各人的月俸补贴是多少, 你跟我详细说说。”贺今行看到人,立刻向对方招手。

    “县尊安!”汤县丞应了声,小跑上前。

    贺今行随手拿张纸,听一遍再写一遍,就能熟记于心。

    地方不如京城,他在舍人院以从七品的品秩能拿一个月七两的俸禄, 到云织做正七品的县令,一个月能到手的却最多只有六两。

    在他之下的汤县丞, 虽被纳入吏部记档的官秩体系里, 但不算是正经的官员,县令只要上个表,就可自行任命。因此月俸远低于他, 只有不到二两。

    刘班头与朱教谕的月俸和汤县丞相比, 差不了多少。

    再往下的各班衙役差吏,得再折一折, 三班头八百文,普通衙役则只有六百。

    贺今行盯着纸上的数目,想到宣京的城门吏一个月都能有二两银,忽然有些难过,“我想给每人每月出一点补贴,你看多少合适?”

    他月俸六两,自己吃住在县衙,各项花销加上应付意外的预留钱扣去一两,给汤县丞支二两,就还剩三两。县衙三十三个人,每个人可以补贴九十文。三个月过后,还可以再增加。

    至于薪俸拖欠的问题,他沾了秦相爷的光,并不担心。

    他心里啪啪算过一轮,汤县丞却大感意外:“这,县尊呐,您的意思是把您的俸禄分给大家?这怎么能行?您是县尊,我们只是胥吏,底下的衙役更不能和您相提并论,哪儿有给我们的道理?”

    “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县令不假,但我想把云织县变得更好,就不能只靠我一个人,云织县衙也不是只靠我一个人就能运转的。大家都很辛苦,暂时不能惠及每个百姓,但是给衙门里的同僚增加一点补贴,还算力所能及。”贺今行把自己的俸禄也写在纸上给对方看,“我的俸禄可比你们多多了,我也用不了那么多,而且等到县里的银库充裕起来,就能走公账。我算了一下,咱们县衙人手不多,每个人大概能补贴九十文。”

    汤县丞仔细听他解释,初时还觉得不妥,很快就被带着走,到最后听说了个数字,惊得按着公案大叫:“不行!九十文太多了!”

    说完方觉自己太激动,不好意思地轻咳两下,压低声音说:“县尊,我是觉得,三四十文就差不多了吧?有些人一天懒怠得很,要我说六百文都给多了。”

    贺今行摇头道:“既决定要做,就不能只做个样子。我认真了,大家才会跟着认真起来。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折个中,先定六十文,后面再涨吧。剩下的除了留备衙门急用,还可以做点别的。”

    汤县丞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县尊是认真的,并没有丁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他突然觉得有些热,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点头说:“那,那好,就听县尊的。”

    辰时,朱教谕和大部分衙役到县衙之后,刘班头和最后几个衙役终于踩着点到齐,列队拜见新县令。

    第一缕阳光从屋顶上淌到院子里,贺今行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认了脸,问了长短项,然后宣布增加补贴一事。

    “除了每个人都有的六十文基础补贴之外,每个月还有机会拿到额外的奖赏。好好完成本县安排的任务,主动替百姓们解决困难,或是给县里的事务出谋划策,都算有功,月末按功劳大小排位领赏。但若有人敢偷奸耍滑,不止什么都没有,还要受罚。晚些会出具细则条陈,贴在这里,大家可得看仔细了。”贺今行指着大堂外侧的柱子,面带笑容。

    衙役们皆惊喜万分,一下子闹哄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真假。有些脑子灵活的,问得更多,他皆耐心地回答。

    到最后,衙役们一个个都精神百倍地行礼:“多谢县尊!”然后喜滋滋地跑着下去做事。

    常跟着刘班头的几个衙役也飞快地跑了,他“哎”了一声,没叫住,转头嘟囔道:“这么好的事儿,县尊怎么不跟我们提前说啊?”

    “我是今早问老汤,才想到这事儿。你来得晚,所以没来得及跟你说。”贺今行直言解释,又道:“咱们也开始做事吧。关于杉杉谷分地和整治集市,我昨晚写了几份条陈,大家一起看看,再商议商议,争取今日就拿个章程出来。”

    “好!”汤县丞高声答应,转头又低声训斥刘班头:“你都差点迟到,还埋怨县尊,好意思么?”然后拂袖而去。

    朱教谕也跟着走了。

    刘班头想反驳但想不出说啥,咽了口唾沫,又搓搓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脸皮,抬脚追了上去。

    这是云织县衙第一次上衙就开始干正事儿,围着公案的几位当地人多少有些不适应。但在县令主导的紧凑的议程中,很快将那些微妙的感觉抛之脑后,竟在午时就议定了分地的办法,并把整治街市需要做的准备任务都安排了下去。

    午饭送来,喷香扑鼻,汤刘朱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公务好像也没那么麻烦嘛。

    一晃眼就到了第二日卯时,贺今行起床后没再点蜡烛,就着星月洗漱。

    在院子里刚打完一套拳时,一名衙役穿戴整齐地进来,走近了才行礼:“小的周碾,见过县尊。”

    是在城门口说“马价与人价不一样”的那个,他印象很深,点点头:“怎么来得这么早?”

    周碾嘿嘿笑,他昨日特意和人换了值夜的班,但并不打算说出来,而是再次拱手道:“小的以前听人说过,中原那些地方都是卯时就上衙的,就想着县尊从京里来,肯定也起得很早。这段时间说不定需要人打个下手。”

    “你倒是机灵。”贺今行微微一笑,“不过冬日天亮得晚,规定辰时上衙,辰时来就行。我晨间习惯练武,也不需要有人在这儿做什么。”

    他说罢拉开架势,继续练武,拳脚带风,簌簌有声。

    周碾就在一旁看着,眼里溢满惊艳与羡慕。那是他在这个边陲小县里,从未见到过的力量。

    “想学吗?”贺今行走完一遍,看着他,摆出个简单的起势,“那你跟着我一起练吧。”

    “哎?好啊!”他手忙脚乱地照做,慢慢跟上动作,心中炽热澎湃。

    如果他也能拥有这样的功夫,或许就可以走出云织,走出西北了吧?

    今天的太阳渐渐升起,胡大与刘二同时带着亲眷找上县衙。

    这一次,竟在大门口就被收缴了携带的棍棒等工具。到大堂上,两排衙役分列两边,手持水火棍,不断点地杀威。

    胡大瞬间觉得有些不妙,但准备闹时,落座于公案之后的县令及时开口,简述过前因之后,命人将一幅半开的图纸打开让众人观看。

    “杉杉谷里的田地共计九百八十余亩,这是分布图,诸位可以看看是否属实。本县与僚属勘察实地并了解你二村情况之后,决定按照丁口划分田亩,有多少人种多大的地。以免明年春耕时,仍有地荒废,到时候也好按律收缴赋税。”

    他再让人呈上几张小幅的图纸,“这是县衙按照胡家沟与刘家塬还有附近所有水源的位置,给诸位分地提供的一些参考,你们可以看看,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胡大便叫:“不行!”

    “为什么?”贺今行指了指图纸,“你要是对分到的地不满,可以看了再提。”

    胡大却道:“你说按丁口分,咱们胡家人比姓刘的少,岂不是吃亏!”

    贺今行说:“但你应该知道,若是均分,你们人少,根本就种不了那么多地。而日后收起税来,可不管你们地里长了多少粮食。”

    “老子不管!”胡大梗着脖子吼:“老子胡家人宁愿多缴税也不可能叫姓刘的占便宜!”

    刘班头立即呵斥:“大胆!你什么态度?给我拿下!”

    “等等。”贺今行抬手止住下属,好笑道:“宁愿比刘村多缴税?那不还是你们胡村吃了亏么?”

    “你!”胡大一哽,身后亲眷亦是脸色一变。

    贺今行站起身,看着堂下诸人,平静地问:“这杉杉谷里,除了田地,还有什么?”

    “啊?除了地,还有别的东西?”刘二诸人一脸茫然,惊讶地看向胡家人。

    “哪儿还有什么东西?”胡大装傻充愣,给亲眷们使眼神,“总之我们胡家沟一定要谷口这边的一半地!”

    一拨人立刻哭喊起来,滚地撒泼,拉扯刘家人。刘家的躲闪不及,也忍不下恶气,混乱成一团。

    县衙大堂立时闹将成菜市场一般。

    还有人抓乱头发冲向公案,贺今行眼疾手快地一掌将人推开,再取惊堂木一拍,“安静!”

    他带上了一丝内力,威声贯耳,震住了所有百姓。

    水火棍再次响起,他走下堂,面容严肃,“咆哮公堂,威逼县官,依律要收押监牢,戴枷游街。我看谁敢再造次,到时候可别怪本县不客气。”

    “县尊!可不关我们刘家人的事啊!”刘二被他揍过,下意识地畏惧,赶忙跪地求饶,“是胡大他们先撒泼的!”

    被指责的胡大眼神躲闪,竟没再叫嚷。

    贺今行愈发肯定田地里还有什么玄机,转念道:“你们闹成这样,怎么让本县放心把田地交给你们?那地就先由官府负责开垦。你们若是真想耕种,就好好商量分地,否则官府另行雇人耕种就是。”

    第189章 十一

    被吓上一吓, 胡村人才牢实起来。贺县令让他们好好想清楚,在三天之内决定到底要不要种杉杉谷的地。

    看着一群人走出县衙后,他把周碾叫过来, “能不能跟上去看看, 但不被发现?”

    周碾顿了顿, 飞快地点头。

    “去吧, 小心些。”

    年轻的衙役拱手应是,边往大门走边脱外袍。

    贺今行目送片刻,笑了笑, 再将剩下的衙役解散,就要接着回后堂处理公务。

    刘班头这一上午都浑身不自在, 看着常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子得用, 再也忍不住去拦他,狐疑道:“县尊,这么紧要的事儿,你怎么不让我去?周小子才多大,也没什么经验,万一把事情搞砸了呢?”

    他估摸着县尊还在计较之前的事儿, 今儿就是故意起由头敲打他,做好了挨训认错的准备。谁知对方比他还要不解:“你不是还有其他事么?”

    “啥?”

    “我让你把在城门口收来的钱都还回去, 忘了?”

    刘班头一个激灵, 后知后觉想起这档子事儿,赶忙挺胸摇头:“没,当然没忘!但现在不是杉杉谷这边的事儿更重要么, 那胡大一村儿的人肯定都有猫腻呢, 咱不得先把这事给捋清楚了?”

    “弄清谷地里有什么很重要,但你把钱还回去更加重要。”贺今行面色逐渐严肃, 见他仍是嬉皮笑脸,显然真地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皱眉道:“民无信不立。哪怕你只收一文两文,也与在百姓手中抢钱何异?如果你不还回去,让大家明白你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长此以往,叫他们怎么看得起官府,又怎么能够信任我们?”

    “可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啊!”刘班头被说得急了,虽然他之前可能动过留下那么几百文的念头,但毕竟没真伸手啊,“我也是为咱们县里着想啊,那城墙都要垮啦!老刘我自愿唱黑脸,大不了到时候县尊您来唱白脸,让大家明白咱们是为了大家好,也能把声誉挽救回来嘛。”

    “不需要。”贺今行严词道:“你我同处一个县衙,你是我的下属,不管谁黑脸谁白脸,在百姓的眼里,不都是我们官府在做戏?谁也不是傻子,抢钱再加上欺骗,更加可恶。”

    “刘县尉,如果你和被你拦下收过路费的百姓调换一下身份,你会怎么想?你会相信抢你钱的人,跟随蒙骗你的官府吗?”

    “我、我当然。”刘班头住了嘴,一张脸变得铁青。

    “我看过你的履历,你在本县干了十多年都没走,想必对这里的人也好地也好都有几分感情在。你是想往来的乡亲们真心尊敬你,还是因你是县尉而对你表面恭敬、背地讥笑,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你?”

    “我都说了不是……”刘班头跳脚,提高声气给自己壮胆,“我一时想岔了还不行吗!”

    “我知道你想修城墙修官道都不只是为了你自己。”贺今行缓和了语气问:“你也说了是为大家好的事,那为什么不能向乡亲们好好说明白?”

    刘班头一听,激动地说:“他们不一定给啊!县尊,都是死抠门儿的,脾气还硬,就不能好声好气地对他们。”

    他本名叫刘大保,他老子说取的是保家卫国的保,他为此很得意。但不知什么时候被安了个“纸老虎”的外号,大家就都叫他“刘纸虎”。他初时很不乐意,后来没办法,只能装没听见。

    贺今行听对方诉苦,说怎么被这些看着老实的乡民坑害,但就他目前与云织县老百姓的接触,感觉大部分人还是挺和善的。他不知刘班头为何会有这样的处境,暂时给不出建议,也不能任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于是同情地拍拍对方肩膀,转口道:“修缮城墙官道本来就不该向百姓要钱,我这两日写个状子递州里,看能不能要到一些拨款,你别急。要不到也没事,咱们想办法找钱就是。”

    时常因为没钱而揪头发的刘班头:“怎么找钱?”

    “现在还没想到办法。但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不必因此而无端焦躁。”贺今行认真道:“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你赶紧把钱还了,拖得越久越不好。”

    刘班头刚刚升起一点点希望的心里顿时又变得苦涩,眼巴巴地看着前者,“可这么多人,我总不能一个个去他们家里还吧?”

    迟迟没等到他俩过去的汤县丞出来,闻言也在中间劝道:“县尊,这么久下来,少说也有成千上万人了,老刘确实不好还。你看有没有什么折中的办法?”

    贺今行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商量道:“那这样,从明日起,你早上还去城门口坐着,有被收过路费的人进城,就把钱还给人家,再好好道个歉。几天下去,没进城的人应该也会听说此事,来找你拿钱,就不用你一个个去找了。行不行?”

    刘班头如丧考妣:“啊,那不是要被进出城的所有人看到……”

    贺今行笑:“你敢当街收,不敢当街还?”

    “我有什么不敢的?去就去!”他刘大保敢作敢当!

    三人再到后堂,汤县丞已把衙役们在昨日收集的讯息都归类摆在案头,便就势讨论起整治街市的问题。县学还没放假,朱教谕是唯一的教书先生,应卯后就去了那边。

    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贺今行与汤县丞讨论并定章程,刘班头只负责绞尽脑汁地提问题。

    贺今行:“……除了立奖惩规制,设置垃圾扔放的集中点,还得把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与好处,向乡亲们面对面说清楚,正好明日又是赶集,我们一起来;今年后面的赶集也都要辛苦大家,让牢牢地树起这个念头。”

    汤县丞:“布告也要贴,但识字的人不多,可能看不懂。要不画成画?朱教谕的画技就不错。”

    刘班头:“要是有很多像胡大那样不听话的,效果不明显,或者嫌麻烦不进城做集了,怎么办?”

    “野集劣势重重,乡亲们非到不得已应当不会在城外做集。若是效果不好,那就换套办法,设个门槛,向入集的人收取一定的费用,而后请人专门打扫。或者我们划个专门的集市口出来,和主街分离开。嗯,不过城里现有的地方不够用,这条暂时略过。”

    贺今行拄着下巴说完,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刘班头:“整治初期肯定不能尽善尽美,赶集结束之后很可能还有垃圾遗留,到时候就由你打扫善后,作为你编造名目恶意征收的惩罚,怎么样?”

    刘班头一愣,神情复杂,起身抱拳道:“谢县尊开恩。”

    转眼到了未时,火房的衙役一端着饭菜上来,就告罪说:“县尊恕罪,今日后院水井的水少了许多,所以没有烧汤水。”

    贺今行下意识想到:“天河开始冻了?”

    西北气候干旱,河流稀少,多吃人工开凿出的井水。云织县挨着天河高原,但距离天河主河道有一定距离,是以多赖天河的地下水流为生。

    井水水位随着季节变化,夏日雨大水急,便涨;冬日天干地冻,便落。

    而天河一旦开始结冰,往往同时意味着雨水的减少,井水也会随之一日比一日少,日常用度跟着紧巴起来。只有等到下大雪了,煮雪化水,才能宽裕些。

    “天时如此,不关你的事。在开春之前,怎么用水节省怎么来。”他让衙役也下去吃饭,自言自语道:“还没来得及看看农桑灌溉的情况。”

    汤县丞听见,放下刚拿起的筷子,“那我先在口头上给县尊说一说?”

    “不,不必。”他回过神,赶忙摆手,笑道:“先吃饭罢。”

    话音刚落,周碾朝气蓬勃的声音就传进来,“县尊!”

    “可有发现什么线索?”贺今行见他进来,起身给他搬了把椅子,“辛苦了,坐着说吧。”

    “多谢县尊!”周碾受宠若惊,本就泛红的面颊如火烧,更加兴奋地说道:“回县尊的话,最开始,刘村人与胡村人一起出城,他们人多,属下不敢离太近,所以没听清楚说什么,只看到刘二似乎没有和胡大磋商成功,放了狠话,很快就领着刘村的分道扬镳。而胡大他们转头去了杉杉谷,属下借了匹骡子偷摸跟着,本想跟进谷去,但有两人留守谷口,就只能在外猫着。没多久,胡大就搬了一个裹着泥巴的箱子出来,让外面两个人看着。”

    他停下缓了缓,又咽下一口唾沫,然后两眼放光地说:“胡大一走,他们就开箱看了,那箱子里面都是一吊一吊的铜钱!”

    “什么?”刘班头“唰”地起身,差点打翻他面前的碗盆。震惊之后,咬牙切齿地握住了拳头,“我说胡大一沟子的人怎么非得撒泼打滚强要地,敢情里面藏着财宝,要的不是地,是宝贝啊!”

    汤县丞也大吃一惊,但想到这等来路不明之财是要收归官府的,很快喜道:“这,县尊,您看?”

    贺今行倒不怎么惊讶。胡村的言行他都看在眼里,若是那谷里除了地就没点儿什么其他好东西,才叫奇怪。而当年的毒窝突然覆灭,那些人来不及转移钱财埋在谷里留待后用,也不算意外。

    他想了想,拍板道:“我已说过杉杉谷里的田地由官府开垦,虽冬日不好垦荒,但不妨碍把场面清理了。那地里枯草居多,几把火就能烧干净。点好人,我们下午就去。”

    第190章 十二

    未正, 贺今行与刘班头点齐一班皂隶,带上工具,从县衙出发前往杉杉谷。

    周碾自告奋勇在前开路。他本是快班的观察, 但左右县衙里人手少, 经常混在一起干活, 区分不明显。

    贺今行便把自己带来的那匹马牵过去。小伙子又惊又喜, 但没有拒绝,挺着胸膛大声谢礼,骑上马一扬马鞭就跑了。

    “哎, 在城里别跑太快!”他赶忙提醒,回头就见一干衙役瞪大了眼睛, “县尊?”

    刘班头说:“您把坐骑给那小子, 您骑啥?”

    “这不还有么?”县衙原本就有两匹马,但都是非常普通的老马,远不及他这匹高大矫健。

    然而代步是完全够用的,他摸了摸老马的后颈,对皂隶们说:“好马配能人,日后你们出公务, 都可以骑我那匹马。但要记得,不能闹市纵马, 且要注意歇马, 别把马给累瘦了,养膘不容易。”

    “真的?”衙役们顿时激动起来,都是青壮之年, 谁不想骑好马迎风驰骋?

    “我是你们的县令, 当然说话算数。”贺今行温和地笑道:“不过现在得做好眼下的事,出发。”

    后头的人立即跟上, 其中一个拍了一下自己肉肉的脸,恍然大悟:他说周碾怎么要和他换班呢,肯定是去讨好县尊了,不行,他也不能被落下!

    距杉杉谷还有一小段路,周碾回来报:“县尊!刘村那些人竟然也来了,正在谷里和胡村的人打架!”

    “看来刘村的人也发现了。”贺今行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去制止他们!”

    一人一骑率先冲进山谷。第一时间就被咒骂哀叫哭嚎混杂着怼进耳里。临近谷口处一片混乱,男的女的都扭打在一起,地里枯草被压翻一片,到处都溅着泥巴。

    他勒马急停,“住手!”

    “县尊!等等咱们啊!”刘班头领着大家追上来,一看这阵仗,赶忙指挥下属们拉架拿人。

    然而群殴上头的一干村民不仅不听喝止,还会无差别地挥打上去试图拉开他们的衙役。

    衙役们不及村民人多,又不敢拔刀伤人,一时竟控制不住局面。

    贺今行深呼一口气,一眼扫过去,找出打得最凶狠的那几个汉子,几步上前将其挨个制服,扔作一堆。

    他出手又快又准,动静还大,其他村民都被吓一跳。

    刘班头赶紧趁机指挥众衙役将他们拿下,“没听见县尊叫你们‘住手’么!还闹,还闹!”然后都押到一起,命令他们抱头蹲下。

    “不可暗中动手泄愤。”贺今行提醒下属,看两村民众们都能走动,伤得不算厉害,略略放心之余,仍问:“若是有伤势严重的,就说出来,本官立刻派人送你们去县城医治。”

    不少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古怪,但都没有出声。

    他便接着道:“你们才出县衙就私下聚众斗殴,还是第二次被本官抓个现行,按律该从严惩处。”停了片刻,看向为首做主的两人,“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县尊,不能怪我们,是他们姓胡的想吃独食!”刘二抢先开口,鼻青脸肿,说话都瓮声瓮气的,也不妨碍推责诉苦。

    “刘二!”蹲在他旁边的胡大暴怒地抓住他,“老子前脚才和你说好,你他娘的后脚就出卖老子。”

    刘二转头吐口水:“我呸,谁和你说好了?要不是我们多长了个心眼,过来撞到你们在数钱,难道你会主动把这事儿告诉我们?我们还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就是看事情大条了,想拉着我们垫背罢了!县尊,是他们先动手想灭口的!”

    胡大骂了一句,就要把他往地上掼,刘二不甘示弱,欲要再次厮打,被紧盯着他们的几个衙役及时按住拉开。

    这两人打不起来,就互相骂骂咧咧,贺今行打断他们:“杉杉谷里埋着财物的事,官府在此之前就已经知晓,你们不必因此相斗。”

    胡大顿时噤声,胡村的人皆是脸色一变。

    山谷里安静下来,贺今行再道:“胡大,本官问你,你何时发现此地藏有财物,又为何不上报官府?”

    胡大昂着头回答:“十几天前。我们族里人发现的,就该是我们的,凭什么报给官府?”

    “按我朝律法,依靠捡拾或是其他手段得到来路不明的钱财物品,皆需上报官府,交由官府找寻失主;若是无主之财物或是赃款赃物,则由官府充作公产。”贺今行注视着对方,简单说了说律条,“这片地并非你们所有。按照你的说法,在你们发现之前,这片地就属于朝廷属于陛下,那么埋在这地里的财物自然也属于陛下和朝廷。你们不告而取,可视为盗窃。”

    胡大顶着肿胀的眼睛冷笑:“上报给你们?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私吞?若是给你们送钱,鼓了你们的荷包,还不如咱们兄弟花了痛快!我看你年纪轻轻就能做县令,肯定是找哪个大官花钱买来的,到咱们这里来作威作福,也不看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配不配!”

    “放肆!竟敢污蔑县尊!”刘班头气得甩了他一巴掌,“我们县尊才不是这种人,不,这种官!”

    虽然他老刘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看不出有没有才学,但县尊不记仇,好相处,肯讲道理,还自己做事儿,那就是个好官。再说了,哪个贪官没有大把仆从,还把自己的俸禄省出来补贴给下属?

    胡大肩背耸动想要挣扎还手,被周碾摁着脖子用力压回去,掐了一把,低声道:“老实点儿,县尊的厉害,十个你也比不上。”

    后者咬着牙忍了,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

    刘二则急急忙忙摆手撇清,“县尊,我们村儿可没有动这些东西啊,不,连想动的念头都没有!我们都是清白的呀!”

    胡大剜了他一眼,“你这软蛋,当官的一来就吓成了这样!废物!”

    刘二要回嘴,贺今行微微皱眉,喊了声“肃静”,“胡大,本官行端坐正,不与你分辨这些臆想之事。本官且再问你,你们何时开始挖掘谷里财物,共挖出运走多少?”

    胡大毫不配合地闭紧嘴巴,表情凶狠试图恐吓他。

    他不再看胡大,视线掠过后面的胡村人,“胡大不说,你们可有人愿意说上一说?若回答属实,本官对你们可从宽处理。”

    胡大立刻回头瞪了一眼,村民们互相拉扯递眼神,都低下了头。

    他们这些边陲小山村,一个村一个姓,村人有出无进,几乎都是沾亲带故有血缘的。利益绑在一起,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出头。

    只有个妇人哭道:“这外面路上不知道谁丢的钱,你们看到了也不会不捡对不对?我们就是想有钱了过冬暖和些,享受几天好日子啊。这是老天爷给的好处,怎么就犯法有罪了?”

    “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好事?”贺今行轻叹:“实话告诉你们,这批财物与六年前的毒草案脱不了干系,这件案子你们本地人应该都有听说过,当知道轻重。有没有贩毒的余党一直盯着这里,且是两说。难道你们看到这么多的财物,对其来路就没有半点猜测?”

    他停顿片刻,又道:“再者说,你们不愿意坦白,本官可以你们与大案有牵扯、怀疑你们是余党为由,抓回县衙大牢用刑审问,同时可以派捕快搜查你们及你们亲族的家里,要找回你们运回家藏起来的财物并不难。”

    刘班头听了这话,摩拳擦掌:“县尊,要抓人吗?”

    胡姓的村民们则大都向后缩了缩。

    贺今行却轻轻摇头,“不,本官不想这样做。”

    众人不论官民,尽感意外,刘班头摸着脑壳说:“那县尊的意思是?总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们吧?”

    “杉杉谷埋着财宝的消息多半已经传了出去,为防有心人算计,眼下需要尽快将这些财物起出运到安全的地方。”贺今行几经思虑,做出决定:“尔等两村人屡次聚众斗殴,不听官府劝告,就罚你们以劳役抵罪,本月内都得听候官府差遣。”

    接着转向胡大一干人,“至于你们隐瞒消息,私运财物的事,在将这里的财宝起走之后再行论处。”

    最后指示刘班头:“时候不走了,赶紧带人铲出一条防火带,把地里的杂草清除干净。”

    “啊?”刘班头嘀咕:“您这也太仁慈了吧,就该好好教训一顿。”而不是给时间让他们反悔求饶。

    贺今行小声同他说:“他们斗殴事出有因,没有出现伤亡,也并未影响到其他百姓,何必重惩?更何况有他们帮忙,我们做事也会快很多。”

    “可胡大那样污蔑您。”

    “言语并不能伤我。而且他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不了解我,若是了解我,就不会这么说了。”他笑了笑,再一次看向众村民,朗声道:“这里的所有财物,本官都会做充公处理,至于去处,得请示过州尊或者制台大人才能决定。只要你们能意识到错处,肯改过自新,遵守律法,本官愿在律法允许的最大范围里,从轻处理。希望大家好好想想。”

    衙役们收回挎刀,诸村民茫然地站起来。不用吃牢饭,不用缴罚款,他们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不由全都看向这位刚来还没见过几回的县令,就连胡大也悄摸多看了几眼。

    刘班头让人搬出工具,吼道:“还不赶紧地动起来?”

    贺今行拿了把锄头,走向最近的地块,一边说:“除完草,大家就可以回家。不过得记住了,明早还要来县衙报到。”

    第191章 十三

    杉杉谷里燃起大火, 橙红火焰与天边夕阳遥相辉映。

    贺今行让村民与衙役们先回,自己和刘班头守着地一块一块地烧,以免引发山林大火。

    将近子时, 野草烧完, 两人出了山谷, 却见西边天地交界处闪着一层朦胧的火光。

    刘班头打了好几轮的瞌睡一下子没了, 立即点了几下指头算时间,然后爬上马背,才扭头去看, “县尊,您知道神救口驻扎的边军吧?他们在演习!”

    两百里外就是大宣西北边境线上最小也是最陡峭的关口, 西北军在此驻扎了一个营。虽然驻营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夜袭, 但每年秋冬,仍会谨遵主帅的命令进行针对性演习。

    贺今行在仙慈关参与过两回,也眺望了一会儿,“看起来要到天明才能结束。”

    “对,比咱们这还要辛苦呢。”刘班头有些唏嘘,“不瞒县尊您说,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加入他们来着。不当什么将军,给咱们大帅当个亲兵就值了。”

    “嗯?”

    “不过现在当个县尉也挺好的, 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辈子知足了。”

    不管什么活法,只要自己心里满足,就是好的。贺今行看了看伶仃的月亮, 笑道:“这几日忙得太晚, 以后咱们尽量按时散衙。”

    刘班头愣了一下,赶忙说:“哎, 县尊,我没这意思……”说着说着,也消了声音,跟着笑起来。

    两人又一次星夜回城。

    衙役在厨房留了一桶水,贺今行倒了半桶在盆里,谨慎地洗漱擦身,怕泼洒了丁点儿。

    他身为县令,多有优待,用水仍是不便,普通百姓定然更甚。他想起在江南路被水泡的那段时间,不由出神,若是能让江水分一支流到秦甘大地就好了。

    他一直琢磨到点灯伏案时,突然转过弯,他不能让大河改道,但可以挖井渠修水利啊。除了充供日常生活所需,最好还能满足灌溉。

    只是兴修水利要人要钱还要知道怎么引水,非一日之功。他因此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能急于求成。

    第二日清晨,早早来县衙的除了周碾,还有另外两名衙役。

    贺今行来者不拒,教他们打了几招,又看了两遍,问:“知道怎么站桩吗?”

    “啊?”

    胡大与刘二带着一帮村民提前找上门的时候,就见满院子的衙役在持拳扎马步,阵势整整齐齐地十分唬人。

    “看什么看?”周碾斜眼瞧他们,“县尊操练我们兄弟呢,等我学成了,哼。”

    胡大一点就着,马上捋袖子:“就凭你?”

    “周碾,别挑事。”贺今行叫住他们,对胡刘等人说:“县衙经治全县,衙役负责缉捕治安等颇多事务,关系到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百姓。他们提高战斗力,对大家都好。”

    刘二接过他的话谄媚道:“县尊说的那肯定没错,您这身手咱们是见过的,打十个胡大都行。您看我们住在城外,没个好邻居,也挺不安全……”

    贺今行看他明着给胡村上眼药,有些好笑,回答却很认真:“你们要是想学,只要能腾出时间,也可以一起操练。不过我只有上衙前才得空,你们大概很难赶来。”

    他想了想,抬掌指向众衙役,“或者,他们先练,就让他们教你们。”

    “这……”刘二迟疑,一双小眼睛在两边快速地扫来扫去。

    在这人还没做出决定时,汤县丞赶过来,“县尊,属下都准备好了。”

    东天也即将放亮,贺今行颔首道:“老汤你带着他们先去,集市一散,我就立刻赶过来。”

    “是。”

    刘班头要坐镇城门口,贺县令主持整治集市,汤县丞便率一班步快与二十多名村民前往杉杉谷挖掘财宝。

    周碾也要跟着去,被贺今行留下,递出一封信,“立刻快马送到净州府,可行?”

    前者双手接过,重重答应:“县尊放心,属下一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

    “不必太急,以安全为先。若是到得太晚,就在净州留宿一晚,宿费回来到老汤那儿支取。”

    安排好各项事宜,鱼肚白的晨光已经铺地,贺今行整理官袍,也上街去。

    与此同时,城门口,两扇大门“咯吱”“咯吱”地打开。

    刘班头又搬出了那张长桌,站在桌后,抓住了要把一枚铜钱放到他桌上的手。

    那手的主人瞬间警惕:“刘班头,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不好意思的意思。”刘班头虎着脸,从桌下堆着的几大袋铜钱里掏出两枚,放到对方手里,“之前对不住。现在时候变了,不收你们的钱。”

    他招呼身旁的衙役,“你给他好好说说,现在进去摆摊要注意什么。下一个!”

    ……

    轮到一名背着满背篓山货的老大叔,稀奇地看着刘班头,“刘纸虎,你这是不收钱了?怎么突然转性了?”

    “我收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后者“唰”地出手,递给他三枚铜板。

    大叔退后一步:“你撞邪啦?”

    “……你才邪门儿呢,哪儿这么多问题?”刘班头把铜钱拍到他面前,“对不住,之前是我的问题,行了吧?现在县尊不让收,赶紧地拿着之前的走。”

    “我就说你怎么漏了气儿了,原来是被县尊收拾了。”大叔恍然大悟地嘻嘻笑,然后赶紧抓了钱跑路。

    刘班头朝他露了个狠相,回头继续口干舌燥地对进城的乡亲说“对不住”。

    出了城门洞,两边都聚集了一圈人,最里面各有一名衙役在高声说话。他们昨日跟着汤县丞学了两个时辰,说起来头头是道。

    “……总之大家得注意,有什么不要了的东西,烂绳头柴渣子还有嘴巴里要吐的,可不能就地扔咯吐咯。带来的禽畜要是屙了屎尿,也不能留在原地不管,都需得扔到这几个地方的大桶里去。”

    大叔挤过去,就见衙役敲了敲贴在城墙上的大幅草画,之处上面用朱笔圈了的几个位置。

    人群议论纷纷,“意思是不能乱扔?”

    衙役挺胸板脸:“谁乱扔,谁就在散集之后留下来扫大街!”

    仍有人不解,“为啥?以前不这样的啊?”

    伸脖看那草画的大叔随口说:“按照官府的指示做就行了呗,反正肯定是有什么用处,县尊还能害到咱们?”

    看清之后又往外挤,“别想有的没的,咱们什么人干什么事儿,还是赶紧去占摊吧。”

    “说得也是,走了走了。”

    主街上,贺今行领着几名衙役分散在各处,引导赶集卖货的乡亲们,随时帮把手,并解疑答惑。

    “……整不整洁不说,要是你们住在这街上,出门就是垃圾,肯定也不会觉得舒服吧?第二个就是垃圾堆多了,容易引起蚊蝇环绕,现在冬日还好,到了夏日可就麻烦了。你们想想,是不是蚊虫多的人家里容易得病?严重些还可能造成瘟疫……”

    日头渐高,人流渐密,免不了出些乱子。好在贺今行与衙役们有准备,脚不沾地跑前跑后,都能及时地解决。

    来赶集的百姓们起初还有些拘谨,但看他们不拿架子,有求必应,也渐渐放下心,跟着指示摆摊落位、扔放垃圾。

    有少数几个硬茬子不服管,则被口头警告,押着改正。刘班头从城门口回来,主动把这事儿揽了过去。

    到巳正时分,热死在阳光里蒸腾,集市将散未散。

    贺今行搬起背篓方便大叔背上,撒了手还没来得说上话,就听有人急促地喊他。

    “县尊!”是被派去杉杉谷起灶开伙食的衙役。

    他要带锅碗瓢盆之类,速度慢,就没跟汤县丞他们一起走,还晚出发了一会儿。

    贺今行看他们脸红气喘,显然跑着回来,顿感不妙,“出什么事了?”

    一名衙役加速跑过来,站定后累得直不起身,他弯腰附耳过去。

    “杉杉谷,有响马。”

    “什么?可知人数?”

    “大约近百。”

    “这么多,汤县丞他们情况如何?”

    “属下不知,只看到马匪在抓人,就赶紧跑回来报信了。”

    “我立刻想办法,你先歇歇。”他低声说罢,就去找刘县尉。

    剩那大叔懵在原地,问衙役:“咋了,差爷,发生什么事了,县尊这么着急?”

    衙役摆摆手,“老哥你别问,反正是大事。”

    这厢的刘班头听说此事,大惊道:“哪儿来的响马?不是,马匪怎么会知道?”

    西北多响马没错。但盗匪盗的是钱财宝物,像云织县这等穷困小县,不稀得响马瞧一眼,就从未受过侵扰。

    “要么早就盯上了,要么有人通风报信。我猜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一直想下手。”

    “那现在怎么办?我立刻召集大家,一起去救人?”

    “近百响马,又有武器马匹,咱们这点儿人哪够。若是都出去了,没拼过,响马转头来劫掠县城怎么办?”

    街市仍旧热闹,两人避着人群往城门走,沉默了几十步,贺今行说:“你先派人去州府报信,然后守在城门口,想办法让大家先不要离开县城。如果必须回去,则得提醒他们绕着杉杉谷周围走。”

    刘班头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贺今行眉头紧锁,迅速地想了几条理由又被自己迅速否决,沉吟道:“没有办法,那就将响马的事实话实说。然后告诉大家,我们有援兵,前有神救口的西北军,后有已经在路上的净州卫。只要在县城里待过一日半日,官军就能把这群响马灭掉,让他们安全回家。总之不能引起恐慌和动乱。”

    “可西北军应该才结束演习不久,正在休整吧?去净州来回也得一两天啊。”刘班头想到什么说什么,越说越焦急,忽然“嗬”了声,瞪圆眼睛看向他,“县尊,您不会是打算一个人去杉杉谷吧?”

    贺今行没有否认,而是解释道:“咱们城里总共就剩十多个兄弟,守城门守县衙守银库,维持秩序,震慑宵小,都要人。若是跟我走了,县城怎么办,你怎么办?”

    剩下这点儿人,其实甚至还不够刘班头用的,但他丝毫没有想到这些,只火急火燎地劝说:“可您也不能一个人去啊,您也说了,那么多马匪,多危险啊!我知道您很能打,但他们人多势重,还有刀箭,您肯定会吃亏的。还是多带几个人吧,给我留两个就行。”

    “我又不是要以一敌百,只是先去探探情况。”贺今行握住他的胳膊,声音平静:“老刘你听我说,如果马匪一开始就要灭口,那么汤县丞他们大概已经遇害,我们去多少人都没有作用。如果马匪一开始没有杀害他们,那多半是他们对马匪还有用处,只要他们顺着马匪,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出人命。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就直接去神救口搬救兵,也不需要带着人一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汤最会和稀泥,不是,当调停的中间人,他肯定会安抚住马匪,等县尊过去救他。”刘班头惶惶的神色缓和许多,视线落在前者身上,也双手抓住对方的手臂,用力地握紧,“县尊,您可千万小心呐。”

    “我依情势行事,又有拳脚傍身,不会出事。”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甚至微微安抚似的笑了笑,“你放心,不论生死,我一定会把老汤他们带回来。”

    刘班头再无话可劝,看少年人骑着那匹干瘦的老马出了城,很快消失在戈壁黄沙里,鼻头蓦地一酸。

    他黄铜色的脸上先是浮现出茫然,接着隐去,恢复成平常那副没个谱儿的样子,和守城的衙役说:“关城门。”

    第192章 十四

    砂岭在云织县城西北边儿, 只有一条小河,除了胡家沟与刘家塬,少有散居。因此, 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到这边来。

    前往杉杉谷的路上如贺今行所愿, 不见一条人影;在还有一炷香的距离时就下了马, 徒步往前, 隐藏行迹。

    他虽是一人,但心知自己身上系着许多牵挂,必须万事小心, 才能不让牵挂他的人担心。

    从山石后面探头望去,杉杉谷外面的空地上放着一群马儿, 马匹质量良莠不齐, 有四个骑马的汉子看守。

    这几人都是一身齐整的短打,挎没有鞘的砍刀。从巡逻动作来看,受过一些训练,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

    报信的衙役说人数近百,那么剩下的应该都在谷里。

    马群在谷口遮挡视线,贺今行始终没有看到汤县丞一众人, 然而再往前都是空旷平地,无可掩身。他咬了咬牙, 瞥到山谷一侧的山脊, 视线顿住。

    当年的小道被荒草碎石覆盖,贺今行已经分辨不出路径,只管往山上走, 估摸着哪里更方便攀爬。

    最后寻到一处距离谷口不远的崖壁, 一看谷里,果然有好几十名响马。汤县丞、一班衙役和胡刘两村村民都还活着, 被驱赶在一处挖土掘地。

    他数了两遍,人都还在。

    边上总共已经摆了十来只才起出、还裹着泥巴的大箱子,都有不同程度的腐朽,匪首带着手下开了盖点算完一箱,就倒进带来的麻袋里。

    显然早有准备。

    走私毒草,竟能赚到这么多钱。贺今行吃惊之余,暗恼自己大意,早该想到这一茬才对,然而此时后悔已然于事无补,需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神救口找驻军求救?

    可他看这些马匪似乎并不着急,万一是底下财宝已经挖掘得差不多,他这边一去,那些马匪也很快撤退怎么办?马匪不可能带着一群累赘一起走,汤县丞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如果静观其变,那也得想出个能救人的办法来才行。他匍匐贴着山崖,宁神想法,猝不及防与底下望来的一道目光相对。

    汤县丞的小眼睛睁得溜圆,若不是手里把着锄头,他就要揉揉眼睛,看看是不是真的了。

    不然怎么会他心里一想到县尊,就看到县尊趴在山崖上看着他们?

    “嘘。”贺今行下意识竖指在唇前,又立即反应过来怕对方看不清楚,换成大幅度地摇头。

    竟然是真的!汤县丞赶忙点头,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监视着他们的马匪很快注意,“你,干什么呢?”

    汤县丞转脸诉苦:“我就是把老骨头,埋得腰都要断了……”在马鞭甩过来之前,赶忙改口赔笑:“不劳大爷动手,我这就继续挖,这就继续。”

    他再次挥起锄头,待那马匪转移注意,才一边挖地一边找机会看向山崖上。

    贺今行也一边注意着底下的马匪东西,一边向汤县丞比划手势,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差不多能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走私贩毒再暴利,埋的宝箱多也不可能让他们百十来号人在这地里挖上一天。况且马匪似乎知道大概的藏宝位置,很快就将财宝全部挖出。

    贺今行来不及再想更加稳妥的办法,伸出两条手臂拢圆,接着移向谷口,再往自己这里收,最后指了指底下。

    汤县丞丢了锄头,双手扶腰示意自己明白,被马匪呼喝着,和其他衙役与村民们一起被赶向崖壁。

    先前虽然累死累活,但好歹有命在,现在没了用处,不少人害怕自己马上就会被杀害。然而稍微发出大的动静,又不知会挨上马鞭还是拳脚,只敢低低呜呜地哭。

    “哭什么哭,还没死呢。”胡大斥骂。

    他们早上一来就被马匪抓住,吃了不少苦头,是以此时知道压着声音。

    刘二想都不想就觉得他在说自己村里的人,冷笑:“你有能耐凶我们,有能耐去凶这些马匪啊。你以为你声音大,把咱们吼住了,你待会儿就能不被杀?”

    走在中间还没来得及传达计划的汤县丞赶忙劝停:“你俩别急着吵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可不能内讧,县尊说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提县尊,有用么?”胡大猛地站住脚。他近些日子接连倒大霉,早不知憋了几肚子的气,再也忍不住,大骂道:“不管怎样都是个死,那还忍他个鸟,拼了算了!刘二,老子敢拼,你敢不敢?”

    话没说完,他就侧身扑向距他最近的一个马匪。

    那马匪起初没有防备,被扑倒在地,挨了两拳头。然而其他马匪很快将胡大制住架走,他爬起来就扇了胡大一巴掌,然后一脚踢到胡大肚子上。

    刘二一句“谁他娘的不敢”还没来得及说,就目睹胡大被打得吐血,他吓得大叫:“亲娘哎,马匪肯定不会放过咱们,咱们也拼了得了!”

    遂也冲上去试图解救胡大。

    衙役们围着汤县丞:“大人,咱们怎么办?”

    后者想拦住胡大和刘二,然而谁也拦不住,只能说:“快去帮忙啊!”然后焦急地抬头去看他们县尊。

    正悬吊在半山壁往下爬的贺今行闻声一看,顿时心惊肉跳。

    二三十个普通老百姓,哪怕平日行走乡里再泼辣,又如何是几倍人数的马匪的对手?

    眼看许多村民被马匪往死里地拳打脚踢,还有马匪抽了刀砍向衙役,他也顾不上先前的计划以及不能引人注意,当即飞身下去,“住手!”

    除了汤县丞,山谷里其他所有人的动作俱是一滞,惊讶地看向他。

    马匪们想,怎么会忽然凭空冒出一个人?

    而衙役和村民们除了惊还有喜,在汤县丞“我就说不要冲动啊!还不快到县尊那边去”的催促与带领下,能跑动的都跑到他身边去。

    马匪首领拨开下属走过来,奇道:“你是谁?”

    贺今行也走上前,把汤县丞他们揽到自己身后,低声安抚两句,才高声回答马匪:“我是今科进士,于本月调任秦甘路净州,知云织县。”

    “本地的县令?怎么来的?”

    “从上面爬下来的。”他偏头示向山崖。

    “有意思啊。”匪首从头到脚打量他,毫不掩饰嗜血的眼神,“县令老子见过不少,但主动爬到咱们兄弟面前的县令,你还是第一个。兄弟们说,是不是?”

    马匪们看清他只来了一个人之后,哄笑着回答说“是”。

    贺今行回以平静的目光,“你们扣了我治下的百姓,我当然得来。”

    匪首“啪啪”鼓掌,“看你文文静静的一个读书人,还挺有胆儿。不错不错,老子就喜欢你这种骨头硬的人,等下一刀给你个痛快的!”

    “你错了。”贺今行说:“本官此来,并非赴死,而是要带我的百姓们回去。”

    “口气真够大的啊,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命令谁?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这又是什么地儿!”匪首转眼就变脸,一抬手,底下马匪将刚刚跑不掉被抓住的几个村民押过来排成一排,“你想带他们走是吧?老子现在就能杀了他们!”

    被抓住的就有胡大,听了这话,挣扎着转头就往后者脸上吐口水,“杀你娘!”

    匪首从自个儿脸上摸了一手的血沫,大怒,反手一掌将人扇得血肉模糊。

    旁边的马匪补了一拳,胡大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蜷了蜷身体,就僵住不再动弹。

    “胡大!”贺今行上前一步,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对方却被两个马匪拖起来,向他示威。

    他顿住脚步,面沉如水,盯着匪首说:“本官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大宣王土,净州卫军与西北边军守护之地。”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比,字句出口,却像贯穿山谷的风一样,渐渐冰冷,“神救口驻地距此不过两百里,西北军奔袭而来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净州卫大营距此六百里,卫军赶来也只需要五个时辰。而本官在今日辰时就派人前往净州,请卫军出山;又在赶到这里之时,就派人去了神救口求援。”

    他抬手指天,“太阳就要落山,算算时间,西北军和净州卫就快到了。敢问你们,本县西面与南面皆是高原,北有边军,东有卫军,你们要往哪里逃,逃得多快,才能不被他们拦截剿灭?”

    “不愧是能当官的人啊,这脑瓜子就是灵光,嘴皮子就是利索!”匪首哈哈大笑,“但是!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官军里的那些猫腻,西北军可不能过边防线,而净州卫又凭什么为你们这几个人出马?你们配吗?”

    贺今行回道:“你们不是才挖出了十几箱财宝么?金银珠宝铜钱,数目不菲,绝对值得他们跑这一趟。”

    匪首的笑脸变得阴沉,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县令大人想要做什么?”

    “我说了,来把我治下的百姓带回家。”

    “你在做梦!”

    “首领稍安勿躁。我知道,你们要从西北军或是净州卫手里脱身,除了财宝,还需要人质。”贺今行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当今秦相爷亲自任命的云织县令,你们拿我做人质,或许比拿这里其他人做人质的效果要好得多。”

    匪首冷笑:“你们全都在老子的掌握之中,难道你还以为,你可以用你自己换这些人当人质?”

    贺今行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横匕于面前,“有何不可?如果我不是自愿的话,首领不会有拿我做人质的机会。”

    “拿自杀威胁老子?”匪首一脚踹倒一个村民,“你要么现在就滚过来受绑,要么我立刻杀了他。”

    “你若杀了他,我给他赔命,然后你们给我们赔命。”贺今行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县尊!”汤县丞抓住他的衣摆,“您可别冲动。”

    他回头轻声问:“老汤,你怕死吗?”

    汤县丞点了下头,又飞快地猛烈地摇头,抖着手指着匪首说:“你,你这个歹人,要是杀害我们县尊,那我老汤就跟你拼了!对,大不了一起死!”

    刘二也喊道:“对,大不了一起死!我就没见过马匪手底下有活口!咱们先前就挨了那么多打,是不是?”

    后头响起一片应和。

    贺今行回身面对匪首,微微一笑:“首领可听到了?也就是说,只要你杀一个人,你们所有人都得死。我和我的百姓们不怕死,你怕吗,你的兄弟们怕吗?”

    匪首霎时脸黑如锅底,要吃人一般死盯着他。

    直到旁边一名马匪低声提醒:“大哥,天要黑了。”

    匪首望了一眼围拢的夜幕,咬牙道:“行,老子认栽,答应你,换!”

    贺今行收了匕首,“那就请首领先放他们过来,否则我怎么相信你们,不会在绑了我之后,又杀了他们?”

    “还不把他们扔过去!”

    马匪放开被抓的村民,汤县丞几人忙把人接回来。刘二则去拖胡大,“还有气儿没?你胡大要是就这么死了,那我刘家就少一场决斗,不亏。”

    胡大从胸腔里闷哼一声。

    “没死?命还挺大。”刘二也哼了声,让同村帮忙把人驮到自己背上。

    所有百姓都聚到了贺今行身后,他数了一遍确定没少人,转身上前几步,张开双臂,“来吧。”

    匪首抬手一挥,两个手下拿着拇指粗的绳索朝他走来。

    “县尊!”身后不知谁在叫他。

    “你们不要过来,往后。”他站定未动,与匪首对视。

    在绳索将要套上脖颈、匪首勾起冷笑的瞬间,他陡然抓住套绳的马匪双手,用力一扭,将绳子反套到对方脖间。而后抬脚当胸踹上另一名马匪,同时借力后仰,拉紧手中绳索,直接将第一个马匪绞杀。

    “跑!”

    “快!大家快跑!”汤县丞想起之前的计划,组织催促大家跑出谷口。

    刘二背着胡大,朝谷口撒腿狂奔,“快跑快跑,能活命就别急着死!”

    “县尊,属下来助您!”衙役们跑回来。

    “外头还有四个,你们去开路!”贺今行夺了两把马匪的刀,顺手扔了一把给他们。

    “县尊小心!”衙役们又调头去护送村民们出谷。

    “大不了就是死是吧?不想让咱们活,那你们也都得死!”匪首怒极反笑,拔出挎刀,“还等什么,上啊!杀了他们!”

    一名马匪扑过来,贺今行抬刀刺出便后跳,却没能完全躲过喷溅的鲜血。

    没来得及甩掉血珠,就又有马匪冲了上来。

    他且战且退,刀出必杀,直到退至狭窄的谷口,不再后退一步。

    温热的血浸透衣裳,他背对月光,右手横刀,左手握紧匕首。

    “先过了我再说。”

    第193章 十五

    长风过, 月光拨开浓稠夜色,显出一点一滴的红。

    贺今行甩掉刀上的血。七尺肉身单薄,立在谷口却好似一座小山, 拦住了余下五六十马匪们出谷的路。

    他退的时候, 这些马匪不要命一般前仆后继地追杀;现下他站定了当靶子, 他们仍旧拿刀对着他, 却反而犹豫不敢再往前。

    师父说,没有人不怕死。就像他不喜欢与人争斗,但到了避无可避你死我活的时候, 也会摒弃所有杂念,全力以赴。

    他想到师父, 抿唇笑了笑, 然后攥紧长刀短匕,预备拼命的时候,却听身后响起乱乱的脚步与喊声。

    “县尊!”

    汤县丞和衙役们去而复返,贺今行等他们跑到身边才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胡大和刘二他们呢?”

    “回他们村里去了,还说让咱们坚持住,等他们叫兄弟过来呢。”汤县丞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大棒, 显然没把刘二他们的话真放在心上,气喘吁吁地说:“县尊您没事儿吧?”

    与此同时, 匪首怒吼:“上啊!咱们多少人, 他们几个人,还怕他们怎地?都给老子上!”

    打头的马匪再次叫喊着冲上来,贺今行立即把汤县丞拉到身后, 提刀上前招架, “小心!”

    两拨人瞬间交兵,谷口处打成一片。衙役们热血沸腾, 拿刀拿棍棒甚至搬了块石头的都有,虽不及马匪们狠辣,但好在谷口狭窄,几个人一起对付被他们县尊漏掉的零星马匪,也算得心应手。

    然而两边人数差距过大,他们不知不觉被一点点逼退至谷外。需要同时对付的马匪越来越多,贺今行左右支应渐感吃力,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劈翻一名马匪,偏头一瞥,就见正在休息的马群。

    “我断后,你们去骑马,跑!”

    “现在跑?咱们还能打啊县尊!”

    “打不了!”

    “啊?那往哪儿跑?”

    “上马再说,快!骑最外头的!”

    衙役们也感觉到局势不妙,纷纷听命转身就往马群里跑。

    先前一拥而上乱揍看守的马匪时,马群就已经乱过一回。现下才平静不久,血气飘过来,又开始不安地骚动。

    汤县丞因为个子不高,人又干瘦,一直都怕这些高大的畜牲。然而他被一名衙役不由分说地拉着穿过马群,也斗着胆子手忙脚乱地扒着马背往上爬。

    “还不快追!”匪首在后高喊:“谁杀了这厮,赏谁一袋财宝!”

    贺今行见衙役们撤得差不多了,快速解决与他纠缠的几名马匪,也退入马群之中。见后头又有马匪打着鸡血似的冲上来,他暗道一句“对不住”,而后一转刀刃朝下,在左右马身上用力一拍,两马吃痛嘶鸣,撞上周遭其他马匹,将冲来的马匪统统挡了回去。

    马群眨眼间乱成一团,他毫不恋战,攀上就近的马背踩着马头几个起落,就飞身跨坐到外围的一匹马上。马匹暴躁地甩蹄摆身要将他掀下去,他将匕首往腰带里一插,抬掌按住马颈往下一压,马儿登时乖觉。而后拽缰打马,斜插出去,顺道将屡屡扒不上马的汤县丞给捞起来放到背后。

    “县、县尊!”汤县丞下意识抓住他,紧张得舌头打结,“多、多谢!”

    衙役们也磕磕绊绊地朝他聚拢。他们大多只骑过县衙里那两匹掉毛的老马,而马匪的马强壮却不够温顺,难以快速掌控。有的甚至原地打转,急得满头大汗。

    “抓紧了。”贺今行朝后说罢,奔过去帮忙把马匹制服。

    那名衙役松了口气,道过谢又问:“县尊,咱们现在怎么办?”

    “敌强我弱,地利渐失,正面对上胜算太少,先撤退避其锋芒。”贺今行望向回县城的路,虽不至一马平川,但也只是略有起伏。

    他原本的打算是有马就可以迂回游击,然而忽略了衙役们并不熟悉马战,控马就需要不短的时间,更遑论在黑夜里奔袭。

    山谷前燃起烟雾,马匪似乎点燃了什么东西——他们大都有专门驯马的办法。

    马群果然渐渐稳定。贺今行深知不能再犹豫,立刻调转马头,下令道:“上山!”

    “咱们不回去吗?”汤县丞茫然地问。

    “不能往县城跑,不熟马不识夜路,很快就会被追上。”他高声说给其他衙役听,一边控制着速度带路,“但上了山,大家都不能骑马,我们先到高处,熟悉地形,就能占据地利。”

    衙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有人忍不住问:“县尊,之前我们明明还能多少杀几个马匪,说不定就能因此立大功,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撤退?”

    黑夜茫茫,掩盖了生死交锋的惨状,也加热了血液里的勇气。

    “立了大功,也得有命去领。”贺今行忽然想起他爹讲过的话,看着前路说:“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活下来,而不是杀多少马匪。若我们在谷口外与马匪鏖战,固然可以多杀几个,但却难以保证每个人都不会受伤乃至牺牲。如果你们折在这里,回不了家,你们的爹娘妻儿、兄弟姊妹该怎么办?”

    身后静了一瞬,接着响起一道不解的声音:“可您之前不也是一个人留下了么?”

    但没等他回答,便有另一名衙役说:“你傻呀,你怎么不问县尊一开始为什么要过来呢?再说了,县尊的功夫可比我们好多了。”

    “我一个人的话,我拦不住,可以跑啊。你们也看到了,我轻功很好,能跑得很快。”贺今行用轻松些的语气解释,回头看去,那些马匪果然已经骑马追了过来,“加快速度!”

    “是!”变得纷乱的马蹄仿佛在提醒大家,他们还在逃命途中。

    很快就到了山脊下,贺今行催马上去,马儿走了几步便不肯再动。他先下马,再扶汤县丞下来,然后对大家说:“山路陡,路上弯多,碎石多,上去的时候小心。”

    汤县丞好好地待在马背上就用尽了全部力气,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抓住他的袖子,“县尊您呢?”

    大家下了马,都看着他。

    “你们先到前头探路,如果我没记错,山顶那边还有条小路。到时候从那边下山,然后回县城等临州卫过来。”贺今行一直拿着那把刀,“我在这儿借这几匹马拦一拦他们,然后再回去。”

    “放心,我不会做送死的事。”他微微笑道:“你们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在山顶等我。”

    衙役们沉默了片刻,想帮忙又怕自己给他添麻烦,便说:“那您一定要上来。”

    “好。”贺今行目送他们走上山,才重又翻身上马,将另外几匹没人骑的马儿赶到前面。

    不止马匪不想放过他,他也不想放过他们。

    西北的响马,上到劫官军粮饷,下到掠普通百姓家财,无恶不作,且报复心极强。

    既然到他治下,就如他的下属们所说,能杀几个是几个。

    他横刀马上,注视着马匪卷近的尘土,心中计算着彼此的距离。而后掐准时机,一夹马腹,赶着近十匹马儿随他一起冲锋。

    马匪们看到他一人前来,皆是大喜,“找死!”

    正当时,一只山鹰抓破夜幕,自山巅掠下,展平的双翅呼啸着从他身边飞过。

    “来得正好!”贺今行放了缰绳,拽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

    随即一声尖利的哨响自地面直达天际,将夜幕刺穿。

    山鹰巡回,先他一步抓破了一名马匪的脑袋。

    两边即将相遇,在空骑扰乱阻隔马匪阵型之际,贺今行却陡然转马,并不正面相抗。他横着从马匪队伍的边缘切过,手起刀落,收下两条马匪性命,便立即拉远距离。

    马匪们被戏耍,怒火再上一层,不管不顾地砍翻那些不长眼的马,接着呼喝着分作两队,欲从两边包抄。

    他们身后一侧却响起急促而齐整的马蹄声,惊悚地回头看去,只见一溜高大得骇人的马匹仿佛一息之间就奔袭到了眼前。

    马背上随坐骑律动的几乎都是赤膊的年轻异族男儿,弯刀在月色下甩出锃亮的寒光。哪怕只有十数人,却带着天地都该为他们让道的气势,令人忍不住心惊胆寒。

    贺今行也看到他们,夹着刀,举起手臂朝他们做了几个大的手势,然后用西凉话吼了几句。

    星央看懂了,他的将军说,我们打一场剿灭战。

    于是他们这十余骑三两结对,迅速分散向四面八方,很快结成稀疏的包围圈,把即将分散开的两队马匪圈回了一起。

    “你们退什么退!”马匪中有人高声怒喝,“他们才多少人,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可、可他们是——”他身边的同伙哆嗦着,尚未说出那个名号,一把弯刀就带着破风声插进了他的胸口,带得他向后仰倒滚落马下。

    这名马匪被吓得目眦欲裂,在周遭同伙突然抱头四散中猛地回头,视线里只有大得近乎恐怖的马头与高高扬起的马蹄。

    精钢制成的马蹄铁铸有一圈尖钉,除了能抓稳戈壁,还能将敌人当胸踩碎。

    金刚轮拔蹄不停,星央俯身抽回自己的弯刀,下一刹起身时,大臂抡圆,就势割下一颗马匪头颅。

    鲜血爆溅的瞬间,贺今行相向纵马而来,在落下的血花里抬手与他击掌,随即错身而过。

    只这一回冲阵,他们便将马匪队伍分割作四五个小块。就此反复几轮,如挟雷霆万钧之势,不出半炷香,便横扫了这群马匪。

    来回奔驰的骏马们终于慢下来,马背上的青年们围拢过来,挨挨挤挤地齐声笑道:“将军。”

    “大家好久不见。”贺今行近乎放松地轻叹,目光从他们的面容上一一看过去,不自觉地绽开温和的笑容。然而视线往下,落到满地的马匪尸身上,却很快皱眉道:“不大对。”

    星央立即接话:“还有漏掉的?”

    一行人飞奔进杉杉谷,原本堆在谷里的财宝果然不见踪影。

    “我说怎么一开始就没见到匪首。”贺今行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估计在让大部分手下追过来的时候,这人就带着亲信卷了财宝跑了。”

    星央燃了支火把给他照明,“我们去追?”

    “他们在这里挖了十几麻袋的金银珠宝,分量不少,应该跑不远。”贺今行追着地上的脚步出谷,很快换成了沉重的马蹄印,一路蜿蜒向西北方向。

    跟着查看的另一名青年说:“这么多钱?是不是以前那些毒草贩子留下的?”

    贺今行点点头,“追上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扰乱边境线。”

    众人利落地上马,临走前,星央问:“将军,不,今行不去吗?”

    他轻轻摇头,“我是云织县令,这里还有事需要我。”

    星央不说话了,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酝酿出困惑。

    他伸出手掌,“嗯?”

    星央还在犹豫,旁里却伸出一只手,先他一步和贺今行碰了一下。

    “桑纯。”他生气了,转而去抓这只手。

    “大哥,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桑纯躲到贺今行身后,耸了耸肩,“要不我带兄弟们去,你留在这里和将军一起。”

    “不。”星央坚定地拒绝,然后也对贺今行说:“星央替你去。”

    他再次笑起来,“好。”

    “之后还是在云织县找你?”

    “对,不过我近几日大概会去净州。”

    神仙营如一场及时雨来去皆快,贺今行却仿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回到了过去,重温了一遍那些快意得像风一样的日子。

    但他终究不只是贺灵朝,不可能做一辈子的长安郡主。

    他牵着马往旁边的山上走,准备去叫汤县丞他们下来,一边想匪首为什么会选择逃窜进边境线。

    行至一半,忽见远处亮起莹莹的火光,伴着嘈杂的呼喊,很快移动近前。

    竟是一大群打着火把的男女老少,都是普通的村民打扮,手里却都带着能用来打架的家伙什。或者说,他们村里凡是能抄得动家伙的,都身在这里。

    “县尊!”见过贺今行的村民们发现了他,带着大家跑过来。

    “您没事儿吧?”刘二提着把大砍柴刀,“还有汤大人他们呢?”

    贺今行耳边响起汤县丞的话,愣了一下,才慢慢地露出笑容:“别急,已经没事了。他们在山上,我正要去叫他们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大家都长出一口气,然而这心刚刚落下,就听有人惊叫出声:“这,这是?”

    几十根火把一照,竟照出了满地的尸首。

    “都是马匪,别怕。”贺今行赶忙解释。

    大家仔细看了看,终于彻底放心,先前被抓的几个还上前鞭尸吐口水,“这些死货!”

    刘二却大惊失色,试探道:“那这些马匪不会都是县尊您……”

    贺今行失笑道:“不是,刚有援兵到,把这些马匪都解决了。不过匪首带着财宝跑了,他们又追上去了。”

    一行人又上山去找汤县丞他们,没了马匪吓人,村民们都放开了嗓子喊人,在半山腰就与汤县丞他们相遇。

    “县尊!”汤县丞擦着眼角,看到刘二他们,眼泪直接掉下来,“你们,你们竟真的来了。”

    “难道我们还能说假话?”刘二不敢置信:“这生死关头,我刘二看着像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平常确实不像,挺刁钻的。”有衙役点头,接着口风一转:“不过现在看来,也没那么坏嘛。”

    汤县丞轻咳一声,拱手道:“是我汤伯俅想差了,给诸位乡亲们赔礼。”说罢向大家躬身道歉。

    “哎,使不得使不得,咱们都是粗人,哪儿能让汤大人给咱们赔礼呢!”刘二连连摆手,心里一时高兴得有些得意,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

    “当官的也好,当兵的也罢,都是从老百姓里选出来,本就是同源同体。只是大家职责不同,需求不同,平日里难免起冲突,也因此才造成了一些隔阂。经此一事,大家都清楚了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往事不再提,日后相处和和气气就是。”贺今行说罢,又问:“不知胡大还有其他受伤的乡亲们怎么样了?”

    刘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不太好,虽然死不了,但咱们村里的郎中说他治不了,只有去那些大医馆才行。”

    “大医馆只有州城里才有。”贺今行沉吟片刻,道:“伤势不能耽搁,得马上送他们去净州医治。”

    第194章 十六

    待刘二带着官府的人回到村里, 套好几架板车,将伤者搬到车上,准备启程时, 天色已蒙蒙亮。

    路过云织县城, 贺今行叫汤县丞带着衙役们回去, 让他收容那些马匪的尸首并代为主持县衙的日常事务。

    后者却有些担心:“您这一天一夜都没怎么歇过, 要不还是属下去吧?”

    “我是县令,有些事总归方便一些。”他笑了笑,没有把话说明。但汤县丞很快意会, 只得下车嘱咐他们路上小心。

    板车上无处可靠着浅眠,众人强撑着赶路, 将近午时, 在官道上遇到了约摸半个营的官兵。

    贺今行看那将旗上写的是“净”字,便拦下对方,将事件情况说明。

    “已经解决了?”为首的将官大感惊讶,“你说谁解围救了你们?”

    他如实回答:“仙慈关的神仙营。”

    “那些财宝呢?”

    “匪首令手下拖延时间,自己带着财宝先逃一步,神仙营剿灭其余马匪之后就追上去了。”

    “那咱们这趟走空了啊。”那将官转头同自己的亲信抱怨, “砂岭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怎么会到那儿去?”

    亲信也摸不着头脑:“这谁知道?兴许是早就看上的‘猎物’呢。”

    两人再看向贺今行, 目光里都不约而同地多了点儿微妙的同情。

    他听到了对话, 大约明白是为什么。

    因为神仙营不能吃军饷,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就会专门去找响马的麻烦。少年们把这事儿叫“打猎”, 不知怎么就在西北传开了。这两位将官大概以为神仙营早就盯上了这批马匪, 而他们这些老百姓是被殃及的池鱼。

    但他不好解释,只能保持沉默, 被问到“没死人吧”,才肃容拱手道:“无人牺牲,但有七名百姓伤势较重,正要送到州城去医治。”

    将官往他后面看了两眼,大手一挥:“那咱们护送你们一截。”

    “多谢将军。”

    净州卫调头回营,挤在后面的周碾和另一个报信的衙役这才看到他们,立时隔着队伍激动地大喊:“县尊!”

    贺今行向他俩招了招手,叫人不必急着挤过来。

    “等等,你是谁来着?”将官看到这,多问了一句。

    他即答:“云织县令,贺今行。”

    将官“噫”了声:“你就是贺今行啊?”

    然后打马转回来,与贺今行并列,凑近了仔细瞅他,“盛大人特地写信让我们照看你,没想到你这么,你多大了?”

    “十七。”他面色不变,心中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盛环颂竟然会照拂于他,还没有提前告诉他。

    但涉及到各州卫,显然不是盛环颂一个人能决定的。可崔连壁惯常是万事不沾,怎么就忽然想起送他个不一定能发挥作用的人情?

    为什么?

    “年少有为啊!”将官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治伤是吧,去城东最大那家医馆,报咱们净州卫的名号,保你们享受最好的待遇。”

    不管什么目的,此时都不好拒绝。贺今行干脆地抱拳道:“如此最好不过,旻再次谢过将军。”

    “都是自己人,哪里还需要说谢?小事小事。”将官十分豪爽,将他们一行人护送到净州城外,还派了名亲信带他们进城去医馆。

    一路无波无澜,顺利无比,没有遇到任何为难。

    贺今行向那名亲信道过谢,亲自把人送走,又回头和医馆安排确认好各项事宜,才有时间去看被安置在同一间房里的村民们。

    胡大伤得最重,其妻子和儿子都守候在侧,其他伤患也基本都有亲眷陪同。

    待大夫一一诊治过,贺今行了解了伤情,才对大家说:“诊费会由官府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采买,包括你们在这里的食宿,也都记在官府账上。大家听大夫的话,安心养伤就是。”

    亲眷们纷纷过来向他行礼道谢。胡大伤到了肺,说不出话,只睁着眼珠子一直盯着他。

    他连忙叫大家起身,叹了口气,而后又对周碾二人说:“你们就在此帮忙照护,跑跑腿传传话,算是公差,可行?”

    两人应声道是,周碾又问:“县尊若有公务,是否需要随行?”

    贺今行答道:“我是得去州府,向知州大人汇报,不过就一趟来回的事。”

    周碾闻言有些失落,一拱手,不再说什么。

    出了医馆,日影东斜。贺今行加快脚步前往州府,赶在下衙之前面见知州,将此次云织县两村数十百姓遭遇马匪的前因后果都在口头呈报清楚。

    知州听到净州卫护送他们至州城,略略挑眉,一双眼从他头顶扫到靴头。

    贺今行不动声色地任对方打量,又问答了些寻常的后续处置、代为慰问伤患等等问题,然后提及那些已经伏法的马匪尸首和窜逃的匪首该如何处理。

    知州端着茶盏,慢慢吹散热气,才说:“那些尸首既然在你们云织县伏法,你们就地处理了吧,不必闹得大张旗鼓。”

    贺今行闻言抬头,对上知州的目光。

    “至于匪首,既然逃往了边境,出了你云织县的辖地,又有仙慈关的人去追,也不必管了。”后者意味深长道:“本府知道你是秦相爷亲签的委任状,但咱们秦甘地界,到底不是京畿,离中原都远得很,平平淡淡、安安稳稳才是真呐。”

    茶香渐渐氤氲,贺今行叠掌道:“下官明白,不会做出激怒其他马匪或是官军的事。只是,下官临走前应过秦相爷,到任后要实心用事,且一任三年,总不好什么都不做。不然来日任期结束,也不好忝脸回京。所以,还请州尊指点一二。”

    知州喝了一口茶,对他满意地颔首:“民生民事,能闷着捣腾不大动干戈的那可太多了,是不是?”

    他就势作揖,“下官多谢州尊指教。”

    大概摸清州府的态度,贺今行心里也有了个底,回到医馆看望过一众伤患,将州府的慰问与抚恤转达,随意寻个地方歇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就赶回云织县。

    刘班头也在上午带着衙役去砂岭把那些马匪尸首收拢在一处,摸了身,就等上头命令下来好进行处理。下午回来,两人正好在县城外碰上。

    听说了知州的处置,刘班头也不意外。州府无兵权,对四处作恶的响马都束手无策,更遑论底下的小小边县。

    他十分嫌恶地说:“那咱们这就把那些畜生都给烧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贺今行望向西北,天高不见水,大地赤且贫。

    春风吹不生繁茂的植被,便催长出一茬又一茬的盗匪。

    响马为何屡禁不止,屡剿不绝?令官府深恶痛绝却不愿触其霉头?

    他忽生感触,“如果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愿意落草为寇的人或许就会少很多?没了草寇,也就不会再有因他们而遭难的人。”

    刘班头和衙役们听得似懂非懂,试探着说:“好、好像有道理?”

    “不对。”远处传来一把高而亮的嗓音,“这世上没有哪一条律法、哪一个道理、哪一项风俗,说谁穷、谁苦、谁活不下去就可以去偷、去抢、去伤害别人、让别人活不下去。选择为盗为匪,为非为祸,就是错。”

    一行七八个人牵着牦牛向他们走过来,最前面的是一个着青布长衫、束了头发却未戴冠簪的青年人。他身材高大,皮肤微黑,额头鼻尖凝着汗水,五官有种不同于中原汉人的俊朗。

    贺今行转身看去,仿佛回到了宣京贡院狭窄的号房夹道里,于刹那间升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们看,我果然是个幸运的人,在这里也能遇见最想见到的同科。”青年人高兴地同身后人说罢,在云织县众人面前站定,娴熟地抬手作礼,“宜连县丞,夏青稞,幸会诸位。”

    “幸会。”贺今行与下属们齐声回礼,直身再道:“夏兄言之有理,请。”

    两拨人合作一股,一起回县城。

    牛铃脆响,晚霞自天边漫来,悠然地将他们照成橙黑的剪影。

    一列十余骑的马队犹如小旋风刮过山坡,卷起一场小型的沙暴。

    坐在坡上的贺长期眼疾手快地把面饼藏到身后,仍免不了接一头一脸的灰。

    “咳、咳。”他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臂扇灰,一面闭着眼睛大吼:“星央!星央!”

    富有节奏的马蹄声骤然断停,星央对着他吼:“什么事?”

    “你们去哪儿了?”贺长期勉强睁开眼,就看到他们马背上扛着的一个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神救口。”星央说完,一个呼吸后等不到下一句,打马便走。

    马队再次轰隆隆刮远,贺长期差点爆出一句脏话。一个小兵爬上山坡,凑到他跟前,“头儿,他是不是骗你了?神救口能猎到那么多东西,不可能吧。”

    “他不说假话。”

    “哦。”小兵只是随口一说,此刻眼睛发直地盯着飞扬尘土里的马屁股,“头儿你看他们那马,那披甲,那铁掌……哎,咱们要是也能像他们那样弄一身就好了。”

    “要个屁!他们是什么身份,咱们是什么身份?”贺长期顺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脑袋,拍完才后知后觉是用的手里的面饼,顿时心疼,一看那饼上也沾了灰,更加疼得嘶了口气。

    “我懂,我懂。”小兵嘎嘎笑,眼睛收回来瞅向他的饼,“头儿,你这饼还吃不?”

    贺长期用一种“你怎么会问出这种蠢话”的眼神看着他,“当然要吃!”然后掰了一半递过去。

    小兵接过饼就咬了一口,咽到肚子里才想起事儿来,说:“对了,头儿,军师叫你过去呢,说有任务。”

    “……”

    第195章 十七

    一行人回到云织县衙时已入夜, 汤县丞提前接到消息准备好饭食,然后布置好后衙几间厢房,按惯例安排宜连县的七名人员住宿。

    贺今行除了早晚进出自己的卧房, 后衙其他地方都没来得及看过, 更别提打理。

    汤县丞走时, 他特意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 不以为意,反倒让他早些歇着。

    夏青稞特意留下来和他一起,看着汤县丞的背影若有所思:“听说你才到任不久, 但我看汤县丞和刘班头都很尊敬你,衙役们也很听话。能这么快掌控一个县衙, 厉害。”

    “他们本就不是庸吏, 也愿意做事,所以合得来。嗯,我运气不比你差。”贺今行去后厨提了最后一桶热水,把布巾递给他,“你先?”

    夏青稞也不客气,端盆倒水, 感慨道:“云织别的都还好,就是容易缺水, 你能习惯?”

    “嗯?”贺今行却敏锐地反问:“你们不缺?”

    “当然。”

    “可我记得宜连也在天河边上, 还更上游,这个时候河道都已经冻上了吧?”

    “冻啊,但冻不完, 上面是冰, 下面还是水。”

    “你们有取水的办法?”

    夏青稞顿住,然后说:“我们有很多蓄水池, 还有很多地下井,遍布全县,由暗渠连成水网。夏蓄冬放,泽被全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出过问题。”

    “蓄水池,地下井……”贺今行尝试构想他所说的这套水网,无果,直接问:“怎么修、怎么运转?”

    “你想修?”夏青稞看他一眼,把帕子丢进水盆里,“我不知道你的前任县令们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但至今没有实际的水利出现,那就说明肯定存在什么困难。毕竟地理不同,不可能一模一样地复制。”

    “只要有一半的可能,就值得试一试。”他将手浸入盆中,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点点被温水包围。

    夏青稞笑了:“你胆子很大啊。”

    贺今行也笑:“这不就是我们站在这里的意义吗?”

    两人对视片刻,夏青稞正色道:“你说得对,因为我也有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

    “我想修条路。”

    “从哪里到哪里?”

    “……你没去过,我不太好跟你形容。”夏青稞看着他往盆里加热水,起了新的想法:“要不你到我们那儿去一趟?”

    第二日,云织县衙又如往常一般开衙运转。

    虽然周碾不在,但清晨主动来跟着贺今行练武的衙役却只多不少。待到天明,他了解了县里这几日的情况,将马匪事件的起始写成布告让人在城门刊出,然后和刘班头一起带人去处理了马匪尸体,又前往胡刘两村探望此前受惊吓的村民,顺道告知胡大等人在净州的情况。

    刘二接待他,除了最开始高兴了一会儿,之后一直都蔫蔫的,被问到后说:“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什么都没捞到。唉,只庆幸大伙儿人都还在,没少哪个。”

    贺今行说:“但你们一开始不是为了杉杉谷的地么?地没跑,还能种。”

    刘二“哎”一声,脑筋忽地转了弯:“也是啊。这马上就要下雪了,得去杉杉谷挖几个储雪窖才行。”说着就要喊人。

    “等等,你别急。”贺今行拦住他,认真地问:“如果官府想修暗渠连通每一片田地,取水浇水走几步路就行,你们愿意应征劳役一起开挖吗?”

    “挖渠?真的?这是好事儿啊,只要不耽误下地,咱当然愿意了。”刘二反应很快,搓了搓手,“县尊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贺今行摇头:“目前还只是个想法。”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盘旋了一整天,回去之后,就把刚陪同夏青稞一行人采买回来的汤县丞和朱教谕召集过来一起商议。

    众人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快速地进入了状态,最后一致认为可以一试。

    用刘班头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没多少事儿可做,真修成了,不止用水方便,说不定还能上县志。”

    “夏兄说过他们宜连县有一套比较完善的灌溉水利,我认为我们或许可以参照,所以想亲自去看看。”贺今行下定决心,“另外我们县里有擅长勘察地理水文和修浚营造的能人么?我想请他们一起。”

    “呃。”汤县丞尴尬地摇头,“余大人也有过修水利的想法,就是一直没找到懂行的人。”

    既然本县没有,贺今行把夏青稞请过来,请他帮忙。

    夏青稞爽快道:“我们可以出人,但不能白出。”

    贺今行:“我们自会付出适当的酬劳。”

    “我们不需要财物。”夏青稞撑着桌案道:“我不是说我们想修条路吗?路段就在我们宜连到你们云织中间,可能从下往上,也需要你们帮忙。”

    “互惠互利,怎么样?”

    贺今行与汤县丞三人互相对过眼神,最后道:“要确认过才能谈合作。”

    “你们好谨慎。”夏青稞虽这么说,但也没反对,“那就确定了能动土再谈。”

    又过两日,最后一回赶集结束。当日周碾从净州护送一个村民回来,听说县尊要去宜连,到下衙时分仍在大堂晃荡。

    贺今行把他叫到跟前,让他有事直说。

    周碾纠结了一会儿,直接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想跟县尊一起去宜连县。”

    那郑重的模样倒把贺今行惊了一惊,“就这事儿?可以啊。”

    “……县尊就这么同意了?之前您还不让我跟着您的。”周碾比他还意外。

    “嗯?”贺今行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解释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不需要人打下手,带着你也是让你白跑。但这回是需要人手的,你要是不怕上高原,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多谢县尊!属下不怕苦!”周碾站起来一抱拳,随即转身大步出了县衙。

    贺今行目送对方朝气蓬勃的背影,不由露出笑来。

    “贺大人年齿几何?”身后传来疑问。

    “十七,怎么了?”他回头答,笑容还挂在脸上。

    夏青稞抱着双臂认真道:“怪不得你能做‘父母官’。”

    贺今行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推着他往后衙走,“少来打趣我,不如继续给我讲讲你们那套井渠。”

    交谈声随脚步走远,夜色转浓又转淡。贺今行带着周碾与汤县丞道别,准备前往宜连县。

    云织县与宜连县相邻,两座县城相距不到三百里,然而一个在错金山下,一个在天河高原上,高高隆起的山脉大大地阻隔了两地的交通。

    刘班头套车送他们,经过砂岭,到了陡然拔起的错金山脚下,也就是县界,再不好往前。

    一行人下了车,背着行李,牵着载满货物的牦牛,拄着杖开始往山上行。

    在县城遥遥看到群山轮廓,与门前山包似乎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到了山脚下,脖子仰得酸痛,才悚然惊觉其体量之大、脉络之远。

    蓝天遥迢,褐土深邃,满目山岩与砂砾,不见星点青绿。

    贺今行望着方圆不知多少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色,压着声气说:“不会迷路吗?”

    “神山就是我们的母亲,在母亲的怀里怎么会迷路呢?”夏青稞拍了拍牵着的一头牦牛,“就算我们迷路了,它们也会记得怎么回家。”

    然后看向前者,“这里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贺今行扫过沉默向前的牲畜们,不再开口以节省体力;因为越往高处走,速度就越慢,疲惫累加却越快。

    直到天色将晚,翻过第一座山头,一行人决定在背风的山坳里扎营过夜。

    夏青稞给初来的两人打气,举起手臂说:“我们县城就在那片山左侧的河谷,天气好,再走个三四天,就能到了。”

    他的手指穿过了两座相互遮掩的山峰,指向后头矗立着的一座更高的山。

    云雾如湍流缭绕山巅,倾天一般泻出源源不断的白雪,为高原神峰披上圣洁的白衣。

    天地如此辽阔,晚霞却像是浮于头顶,在四周降下绚丽的光芒,被笼罩其中的人们忘记了赶路的疲惫与余途的遥远,“好漂亮。”

    “我说过我的家乡很美,不是骗你。”夏青稞依旧伸着手臂,只有嘴唇翕动:“但是我们要出去,只能用脚一座山一座山地翻。哪怕只是走到云织,一趟就要四五天,太久了。如果能修出一条近些的,能让车轮滚起来的路,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

    他走到凸出的山岩边缘,看向下面蜿蜒的沟谷,“但我知道修路没有那么容易,所以想请你们县的人帮忙。”

    贺今行看着美丽如画的景象,没有开口。

    周碾被霞光照耀得有些晕眩,走到山岩边,吹着山风才觉得好些。他很累,但一直憋着一口气,硬撑着不肯喊累。他看着这看了一天也没什么变化的景色,喘着气说:“夏大人,如果每回出行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四五天,每天所见都是一样的景色,再美,也会看得乏味吧?”

    夏青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永远爱这里,也不会离开这里。但我希望有更多的族人可以更加容易地走出去,走到错金山外面,去那些拥挤的热闹的繁华的地方看看。我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城市,包括宣京,但我们那里绝大多数人只见过雪山和天河,从来没有出去过。”

    哪怕他们对此并无所觉,更没有怨言,他依然因此深感遗憾。

    周碾听了他的话,不由地想,宣京,宣京是什么模样?

    他期待着听到更多的描述,但这里不适合说太多的话,夏青稞显然也不打算再说。

    太阳即将落下,大家都钻进帐篷,把自己裹进厚厚的皮毛里,挨挤在一起睡去。

    第四天正午,一行人终于到达宜连,一座位于高原河谷里的没有城墙的小城。

    冰川从天而降半道凝滞,五彩经幡飘在高高的山坡,石头上刻着浓重暗淡的经文,宽阔的河流呈现出冷玉一样的颜色。戴着平顶无沿帽的老县令伸出揣在袍子里的手,本为迎接难得来访的客人,却接住了一把从天而降的雪花。

    夏青稞将带回的物品送往一梯一梯的民居,最后剩下一袋糖果,分给了拥上来的一群小孩。贺今行和周碾跟着来到县衙也就是老县令的家里,持家的妇人燃起大盆的炭火,架上铁罐,招呼众人围火而坐。

    夏青稞先是用天河高原上的语言和老县令夫妇交流,贺今行与周碾听不懂,就安静地烤火,欣赏四面屋墙上富丽堂皇的彩绘。

    好一会儿,夏青稞才换官话对贺今行说:“爷爷同意了,下午我们就去看蓄水池。开始下雪了,明天一早你们就得回去。”

    “好。”贺今行点头,没有在意夏青稞透露出的先斩后奏意味。因为地理的突变,西州与西北其他州治在风俗语言包括信仰上都有很大的区别,而朝廷为维持管辖,也放出了极其大的权利。就像宜连,说是县,其实更像是古老的大宗族,而县令就像族长。

    老县令老得就像堆在一起的羊皮,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十分清澈,贺今行与他对视,发自内心地绽开笑容:“我们愿意互相帮助。”

    夏青稞把他的话翻译过去,老县令听完,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着盘腿的姿势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躬。

    夏青稞说:“没有木头支不起帐房,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爷爷很感激你们。”

    “我们亦不胜感激。”贺今行作揖还礼,用和以往不同的方式履行公务。

    吃过热腾腾的食物,夏青稞先带着两位邻居去找县里专门维护井渠的水户,“他叫夏满。”

    贺今行神情一动。

    夏青稞笑道:“我知道汉人很注重姓氏,但我和这位叔没有亲缘关系,只是他让我帮忙起个汉人名字,我就取了同一个姓。”他说完,又解释自己的名字:“我喜欢夏天和青稞酒。”

    贺今行想到什么,低头敛回目光,说:“原来如此。”

    他们一起顺着天河去察看数量众多的蓄水池与地下沟渠。

    白雪簌簌地落,所有人都戴上了绒帽,一路上遇到不少赶着羊群回家的牧民。

    夏青稞亲昵地同他们打招呼,从白云一般的羊群里穿过,不时摸一把那些羊肥壮的身体,对贺今行说:“秋膘贴够了,冬天才能扛过去。”

    如果羊的肥膘贴得不够,那么到了寒冷的深冬,羊群就会成片成片地冻死。羊群一死,冬去春来,下一个该死的就是牧民。

    贺今行知道这是牧民的生活规律,颔首道:“所以你想修路。只有与高原外的联系紧密了,才有改变生活方式的可能。”

    夏青稞说:“没有人不喜欢安稳的生活,但能种植青稞的地方与时间都太少了。”

    山野间有好几处十余丈见方的水池,可蓄雨雪,此时表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水户带他们进水门看水闸和渠口,夏青稞下到渠边舀了一瓢水,“这就是暗渠,除了地脉里渗出的活水,冰层下没有冻结的水也可以在其间流动。由一条主渠横穿县里,其余支渠则连通田地。”

    “你们那儿距离天河干流不算远,主渠不会超过二十里,地方又平,要挖池子沟渠,说不定比我们还要容易。”

    他们又爬到最高的山冈上,向下看去,天河两岸的山野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蓄水池,将那座暗色的小城围在其间。

    “其实不止我们这里,我曾听西凉的商人说,西凉好几个大的聚居地也是用的这样的井渠。”夏青稞环顾道。

    “西凉的商人?你在哪里遇到的?”大宣准许本朝商人与西凉在互市上买卖交换,但并不准许西凉商人进入关内,贺今行因此一问,又道:“另外据我所知,仙慈关外并未见西凉人营造任何水利?”

    “就在我们州里。”夏青稞回答,“我当时没看出他是西凉人,后来出去见识多了,才发觉不对,现在想想这人多半是偷渡进来的吧。”

    他走向山冈另一边,同时说:“我读过一些大宣的历史。太祖立国之初,四方不稳,尤以西北最甚。于是太祖御驾远征数千里,征服了沿路所有戈壁、沙漠和草原,一度将西凉人赶到了淙河西岸。然而两百多年过去,宣人从婆罗山一退再退,直退到了仙慈关内。我猜他们的井渠修在婆罗山一带,仙慈关外肯定见不到。”

    婆罗山,是仙慈关西去近两千里的巨大山脉,也是西凉国都所在。

    贺今行听完解释,沉默片刻,“开疆容易,守土太难。先帝想要重现太祖时期的辉煌,准备多年,南征北战,到最后仍不过是惨淡收场。”

    夏青稞听到这个说法,觉得有趣,于是笑了笑。

    随行的水户听不懂官话,周碾则震撼于所见的一切,没有人开口,山冈上安静下来,只有夹雪的风吼。

    众人默契地转身预备回去,夏青稞忽然问:“今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是状元,可以去中原的很多地方。”

    “啊。”贺今行应了声,一时难以回神。

    站在太高的地方,所有忧虑都被卸下,思绪也变得稀薄。这里只是西州的边缘,已然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以想见其他地方。

    这里的山川落日是这样的美,美得除了这种美本身以外,什么都没有。这种旷荡、单纯、真实的美的背后,藏着的未必不是闭塞、蒙昧与贫穷。而除了这里,整个大宣版图上还有许许多多相似的地方。

    “我来是想,或许是想看看,我能够改变多少。不管是改变自己,还是别的。”

    他这样说着,却难免想起江南水患的结果,想起净州知州的话,语气因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我能够改变吗?

    改变会是好事吗?

    他心里没有底,他不确定他所做的一切是否是对的,但他不能停下来,必须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夏青稞偏过身打量他,目光锐利如隼视,几乎像审视一般。

    最后他微微向后仰身,披着从远处山尖斜过来的天光,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心智,说:“你好像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出你。我常说自己幸运,因为我可能会把一般坏的人想得非常坏,但从来不会看错好人,而好人都很厉害。今行,你想要改变,就一定会有收获的。”

    “真的吗?”贺今行认真地问,但他不需要回答,转而豁达地笑了一下,真心道:“谢谢。”

    他们回去之后,安顿在老县令的家里。两边围着火盆确定了两县合作的事宜,心情都很迫切,若非冬雪阻碍,甚至想要明天就开始落实。

    夏青稞想了想,和老县令商量之后,提着灯跑出门,好一阵才回来,跟贺今行说:“我和水户跟着你们一起回去吧,你们那儿冬天至少可以出门活动。趁冬天勘测好挖渠路线,开春就动工。”

    贺今行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这场雪应当没有下太久,一夜过后,路面只覆盖着浅浅地一层白。

    贺今行二人同老县令告别,老县令送给他们一人一张氆氇和一壶青稞酒,又拉着夏青稞和夏满连声叮嘱后,才让大家趁着太阳赶路。

    普通的山坡下去总比上来容易,但在起伏的高原雪山上,山路总是曲折的,下山与上山要同样小心。

    一行四人怕下一场大雪不知何时到来,除了夜间休整,白日里片刻不敢歇地抓紧赶路。终于翻过最后一座山,看到前面再没有山峰拦路才放慢脚步。

    贺今行靠着山石歇口气,而他正对着的西北方向有一段如巨龙脊背一般的山脊,向底端一路下陷到最低之处,有一个豆子大小的黑点。

    夏青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那里就是神救口,离你们云织很近。”

    “嗯。神救口是西北边防线上最窄的关口,外面是非常陡峭的斜坡,人需攀爬,马匹则完全不能上。相对来说,也是最安全的一座关口。”贺今行简单介绍了一下。

    西北防线上的关口并不多,每一座人造的关口都借了山川地势,因为错金山与业余山本就是筑在大宣与西凉之间最牢固的铜墙铁壁。

    太祖征服了婆罗山却并未在山下的草原上设置路州,一则因为这片地域距离宣京太远,朝廷难以实现有效地统治;二则是错金山到婆罗山之间大漠连草原,几乎是一马平川,无天险可依,大军难以驻防。而退守仙慈关,则能事半功倍地抵御西凉人。

    夏青稞抬手将那段山脊描摹了一遍,“只要翻过那座山,就能到西凉境内。不过我没去过,不知道关外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周碾当即嫌恶地说:“西凉有什么好去的?西凉人没一个好的,都是恶鬼的种。”

    夏青稞道:“大约三十多年前,西凉与宣朝就互相关闭了国门,两边的普通百姓不再有任何往来。以你的年纪和身份,应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西凉人,又怎么知道所有西凉人是好是坏?”

    周碾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很快气愤道:“我爹就死在西凉人手里,我娘独自把我拉扯大,不到四十岁就满头白发,我怎么不能说他们不好?要不是贺帅争的抚恤丰厚,每年还派人来过问我们,我和我娘甚至不定能活到现在。别说现在骂两句西凉人,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杀了他们呢!”

    夏青稞脸上显出刹那的茫然,随即变成惊讶,再接着反应极快地作揖赔礼:“抱歉。”

    战火从未蔓延到天河高原上,令他一时忘记了大宣与西凉停战不过十五年。而战火连天流离失所的记忆,与对异族残杀亲族同胞的仇恨,尚没有完全从这片大地上消失。

    周碾本对神秘的西州充满兴趣,现在却完全不想与这些高原人为伍,扭过头不愿接话。

    贺今行抬手落在他肩膀上,安慰道:“令尊忠义之魂,必定长存。”

    周碾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下脸。

    “但我还是要说,战争并非一方挑起,征成丁入伍,送他们上战场战死的是朝廷。”夏青稞却接着道:“西凉人固然残暴,但我们的皇帝想要开疆拓土、四处征战而不顾劳民伤财,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

    “皇帝陛下怎么会有错?”周碾愤怒化作惊吓:“夏大人,你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夏青稞没有被吓到,反而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大逆不道?西州是大宣的西州,谋逆对我和我的家乡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在讨论战争。”

    他又问贺今行:“宣人崇儒,孔孟都说要以至仁伐至不仁,若是仁义之师,又怎么会血流漂杵,如此惨烈?”

    贺今行一直安静地旁听,闻言沉吟片刻,轻轻摇头:“过去的事,我知之不多说不清楚,但打仗总是残酷的,受到最多伤害的也总是黎民百姓。仁义之师的构想自然是好,但古往今来,史书里有所记载的仁义之师太少了。”

    他把自己那份行李背起来,“我们下山吧。”

    周碾立刻站到他身边,做出跟他一起走的姿态。

    夏青稞再次眺望向神救口,似乎又有了新的思考。夏满不知道他们刚刚说了什么,但出于对夏青稞的了解,就念叨他不要总是有太多想法。

    “人活着就应该思考呀,先有想法,而后才能把想法付诸实践。”他露出一排白牙,拉着夏满跟上贺今行一起下山。

    轻盈的雪花随着天色渐渐变得沉重,四人再次憋着一口气加快速度,终于赶在大雪埋脚之前回到了云织县。

    汤县丞这些天一直在衙门待到很晚,见他们跟“雪人”似的,立刻把人都架到大堂,烧起炭火,打来热水,让他们把僵硬的手脚泡软,再吃些汤饭。

    贺今行没和他们坐到一起去,在温暖的屋子里活动一会儿,见夏青稞他们舒缓过来,就把行李扛回自己卧房。汤县丞叫人照看着,出来跟他一道,轻声细语地汇报县里的近况。

    西北的冬天正式开始了,百姓们都待在家中减少外出,不碰头也就难以产生磨擦。衙门运转一切都好,陆陆续续从银州的医馆里接回了几个人,只剩三四个伤筋动骨的还得再待一段日子。

    贺今行赞他辛苦,又道:“今年大雪来得早,那些鳏寡孤独困难的人户不知道做好过冬的准备没有。明日要是没落雪,我们就下去看看。”

    汤县丞猜测着他的意思说:“每家每户都去?”

    “嗯,若是缺衣少食,也好早些帮他们想办法。衙门里多的被褥衣裳都可以找出来,明天一起带着。”

    “是。”汤县丞应道,转身要走时忽然想起来,“对了,县尊,前两天有一位自称是您亲戚的人找上县衙来了。中年男子,挎着药箱,像是个郎中,属下将他安置在东厢了。”

    “郎中?”贺今行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路上慢行,别滑了。”

    “您也早些歇着。”汤县丞拱手告退。

    贺今行放了行李,再回头,贺冬背着手站在门口。

    虽有预料,他仍欣喜地快步过去抱住对方,“冬叔,感觉好久没有见您了。”

    “我也好久没有看到咱们小主子啦。”贺冬拍拍他的背,“你这是越来越瘦。”

    “没有呀。”他看看自己,棉袄外面还裹了件皮袍子,就像个球;再看看贺冬,只有一件棉长袍,就像一张面片片。他把皮袍子脱下来,一抖开披到贺冬身上,“您穿着吧。我先去看看我的朋友们,安排好他们再回来。”

    “哎!”这小子跑得飞快,贺冬欲追他,一动身上的皮袍就往下掉,只得赶忙站住脚拉住袍子。

    大堂里,夏青稞和夏满还在一块泡脚,用他们的方言说话;而周碾坐得远远的,同留下来帮忙的衙役侃谈,也用的自己这边的方言。

    贺今行一眼收尽当下情形,先去找周碾。后者也看到他,先是一喜,再看到他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心慌。

    贺今行伸手试了试他脚盆里的水温,然后提起一旁裹了厚布的铜壶,“小心脚。”

    周碾下意识提起双脚,反应过来后就低下头。

    贺今行不急不缓地倾斜壶身添倒热水,同时用官话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可以理解。但夏大人他们两位是来帮我们县里勘测井渠路线的,官府、也就是我们衙门上下的人自然该礼待他们,你可以理解吗?”

    周碾看他一眼,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不是要你强迫自己改观,只要不因此耽误公务就行。另外你既和母亲相依为命,就更应该顾及自身,没必要因为这些影响到自己。”他叹了口气,放下铜壶,“我记得你家住得比较远,夜深雪大,不如就留在县衙歇着。”

    周碾手指扭了一下,半晌才慢慢抬头,小声说:“我要回去看我娘。”最终还是和同僚一起回了家。

    贺今行把两名衙役送走,再回来,夏青稞已经收拾好盆壶,对他说:“今行,我并不在乎你的下属怎么看我们,我只需要将你们云织和我们宜连的合作落实到底。”

    他也注视着对方,说出这些时日在他脑海里想了很久的话:“宜连的百姓也好,我们县里的百姓也好,包括你我,都是大宣的子民,在我眼里没有分别。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也是我一见到贵县令,就提出两县合作的原因。所以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们的隔阂不要越来越深,哪怕你们之后可能不会再有交集。”

    “一样的吗?”夏青稞咬着这几个字重复了两回,两手垂在身侧做出沉思的模样,“我会好好想想。”

    贺今行也不多说,将他们领到厢房住下,他才回去。

    贺冬却不在正房和先前歇的屋里,他四下找了找,人竟在后头的厨房。

    “大小是个县衙,连个使唤做杂事的人都没有,只能我来给你做这碗面了。”贺冬往烧开的水里下面疙瘩,厨房里只有这个。

    “好啊。”贺今行也挽了挽袖子,打出两碗简单的佐料。

    贺冬给他端回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十七岁,冬叔还是那个希望,希望你好好长大。”

    贺今行捧在手里,感受着慢慢变得灼热的温度,漾起浅浅的温和的笑,“谢谢冬叔。”

    两人对坐着吃完,贺今行找了个空炭盆,摆到门外屋檐下。

    贺冬搬了板凳出来,还有他随身带着的药箱。箱子里今日没有装药材,只有一沓厚厚的黄纸。

    贺今行取了一叠,抖松了用火折子引燃,然后慢慢放到盆里。

    贺冬不声不响地照做。

    到最后所有黄纸都放到了盆里,贺今行站起来,飞身攀上屋顶。

    贺冬没动,用目光守着他。

    天上的雪扑通坠落,炭盆里的火狂乱燃烧。

    庆他的生,哀她们的死。

    贺今行凝望没有终点的夜色深处,觉得好安静,又好热闹。

    他的生辰,是他两位至亲之人的忌日。她们一个的衣冠埋在宣京城外的怀王山,一个的遗体葬在遥陵镇外的如星谷,与他此时所站立之处互相连接,就像一个三角,圈住了大宣的泰半山河。

    仿佛在印证他娘说给他的话——

    阿已,在我故后,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你的亲人。

    翌日一早,县衙院子里积起厚厚一层雪,周碾和一帮兄弟依旧早早赶到。

    贺今行却没带着他们练武,而是一人发一把铲子,一起铲雪。到天亮开衙,县衙内外的积雪铲得七七八八,一干衙役也累得倒仰,看着如常行动的县尊感叹自己果然差得太远。

    见天清气朗,太阳有升起的苗头,贺今行让他们在衙里值守,和刘班头带着剩下的人,收拾好物资,一起去走访县城周边村落。

    冬季白日短,一行人走了两个村子便不得不打道回府。

    距离县城两三里,贺今行忽然看到天空中飞来一只苍鹰,他便说自己想跑跑马,让其他人先回。

    城门已近,一干下属对他的身手毫不担心,遵命先回。

    贺今行驱马跟着苍鹰去和它的主人汇合。

    距离剿灭那一小撮马匪已经有十来日,足够神仙营的快马从云织到仙慈关一个来回,但这一次来的只有两个人。

    一见面,星央便从怀里摸出一沓东西递给他。

    银票?贺今行粗略一数,大约有五六万两,顿时明白是先前杉杉谷里的财宝变卖所得,又递了回去。

    “那些财宝本就是你们曾经被榨取的血汗,被匪首卷走之后,也是你们夺回来的。怎么处理看你们自己的,不必给我。”

    星央不肯接,固执地说:“神仙营的一切,都是将军的。”

    桑纯眼巴巴地看着那叠银票,“我就说将军不会要,可大哥就是不肯信我。”他跳下马背,抓着贺今行的手臂撒娇,“将军,我们今年还没换过马蹄铁呢。还有啊,大遂滩的马就要出栏了,我们还想换几十匹马。”

    看样子这小孩儿是都计划好了,贺今行拍拍他的手,“我知道,我知道。”

    他从银里抽了一张面额小的出来,然后重又递回去:“我拿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拿着。就像桑纯说的,怎么计划的就怎么用,如果我在仙慈关,也会这么做。只是我现下不在关里,所以把银票交给你们,你们用和我用,没有什么区别。拿着好不好?”

    星央沉默地接过去。

    贺今行露出笑容:“天就要黑了,跟我一起进城吧,明日再回去。”他打马在前带路。

    桑纯看他走出好几丈,爬到星央的马上,锤了一下星央的背,“大哥你好笨,你难道没发现吗,将军有了新的身份,不会再回仙慈关了。”

    星央没有反应,他又抓着人晃了晃,“你看将军今天的意思,他不能带我们一辈子,我们得自立。大哥你明不明白?”

    桑纯是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从小就鬼头鬼脑,主意最多。星央没有还手,把他从自己的马背上提溜起来,放下地,然后催马追上去。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跟着将军。”

    第196章 十八

    三人悠闲地跑马回城, 贺今行问:“你们在哪儿追到了那伙马匪?”

    星央说:“神救口。”

    “没过关,我们追上的时候他们正往关口左边的山上跑。”桑纯怕贺今行误会,赶忙补充:“估计是想从顶上的悬崖吊下去吧, 那个匪首还想趁他亲信顶着的时候逃跑, 先是被我们的鹰啄烂了眼睛, 然后滚下马被马踩死了。”

    贺今行想了想, 慢慢点头:“在当时的情形下,出境确实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他们行到城门口,遇到了汤县丞和夏青稞等人。

    贺今行早上出发的时候, 这一行人也一同出发前往最近的天河,准确的说是天河支流看看。现下遇上, 就再一起回去。

    夏青稞看到星央和桑纯的面容, 很感兴趣:“敢问出身?”

    “是出生在关内的混血。”贺今行替他们回答,没有说两人是仙慈关的骑兵,只介绍是自己以前认识的朋友。

    夏青稞“哦”了声,转而说起今天勘测的结果。不过他并非专长,主要是替夏满转达。

    贺今行也不懂那些生僻晦涩的名词,听得一知半解, 最后说:“我不擅长这些。不过我有一位在工部水司任职的朋友,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都可以写下来, 我捎信给他,问问他有没有解决办法。”

    夏青稞翻译给夏满,夏满立即点头说了一句话。贺今行以这几天时间的接触, 听出是“那太好了”的意思。这事就暂且说定。

    回到县衙吃过饭之后, 贺今行让星央和桑纯在后衙自己玩儿,别扰到夏青稞二人就行。然后开始着手写信。

    贺冬昨晚给他把脉后重开了药方, 今日特意找足药材,这会儿端了一大碗药过来。听他说在给江与疏写信,顺嘴道:“江与疏下江南了,你这封信得寄到临州去。”

    “什么时候?”贺今行惊讶地放下笔,他还想着入冬后驿递不便,打算干脆一气写很多封给在宣京的亲朋师长的信。

    贺冬指指放到他桌角的药碗,回答:“就你走之后没多久。那段时间朝堂上一直在吵重修太平大坝的事,工部扛不住,就先派了一队水司的人下江南,带队的就是你那同科。听说是他自荐要去的,很有勇气,但他们下去注定就是做做样子。没钱,把工部的人头都砍下来也修不了。”

    贺今行端起温度正好的药碗一饮而尽,闷头的苦过后竟浮起一丝隐秘的甜,他便知这药里肯定又加了蜜。于是慢慢地笑着说:“这是与疏一直以来的志愿。他定然比外人更了解工部的内情,但我想不论形势多严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赶赴江南。”

    贺冬对他喝药的行为很满意,不管是作为一名大夫还是亲长或者下属,心情好了话也就多:“但这事儿明摆着着就是工部为了堵其他几部的嘴,不会有什么权力给到,后头指不定还要背黑锅。毕竟河渠水利营造修缮可都是肥差,如果真要重修,哪儿能轮到一个新进的没背景的主事?”

    贺今行闻言一顿,“冬叔说得对,与疏一个人肯定不容易。”

    他提笔,思索道:“现在坐镇江南的是许轻名许大人,他不是会无端为难下官的人。而且他应当也深知太平大坝的重要性,不会由着朝廷推来推去,说不定还会给与疏提供便利。临州知州康琦年康大人也是位好官,不用担心使坏。至于朝中……”

    他想了很久,拿过一张新的信纸,在抬头写下“淳懿”二字。

    贺冬看着他谨慎地考量措辞,无声地叹息,“我也不想再劝你什么,只愿你这份心不被辜负。”

    “心甘情愿何谈辜负?我想修井渠,也是要拜托与疏帮我忙的。”贺今行的思路很快转到下一件事,“明年挖渠凿井肯定需要大量的人力与工料,我们县里不一定能自给自足,怎么办……或许得同大商人合作?”

    他想到才收的那张银票,拿出来看。一年前的银票四角标记还是雁子印,这一张银州票号新签发的银票标记已经成了变形的“宝”字。

    “现在西北最大的商号已经变成了苏家。”他开始考虑与苏家合作的可能性。

    贺冬在他侧坐下说:“苏家应该有户部的关系。自柳氏覆灭之后,快速地吃下了大半个柳氏商行,近几个月都风头无两。”

    “户部?这倒也是。”贺今行开始回忆今年的夏天,“江南水患期间,总督府决定提前变卖罪产以筹赈灾银,具体事项由户部郎中张文俊负责,张文俊把那十余艘大船都卖给了苏宝乐。他身为郎中,做这么大的决定肯定要经过他部中堂官的首肯。而从总督府下令到找到接手人选的过程非常之快,当时张文俊说‘事急从权,先卖后报’,许大人还特意写折子为他说明。现在想来,更可能是早有布局。”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也就是说,谢大人给他行了方便。但我认为,苏宝乐本身不足以让谢大人特意为他破格。因为据我所知,苏宝乐本家只是普通商贾,在当地比较有名而已。”

    贺冬:“那就是他背后还有人?能说动谢老大人的理由可不多了,会是谁?”

    贺今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很快由苏宝乐联想到陆双楼,但又很快地否定。思绪就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发散开来,那些听过的话见过的人如潮水涌过,然后突兀地停在了一张面孔上。

    他不知自己为何想起这个人,微微侧了下头,眉心拧起。

    贺冬忙问:“可想到了线索?”

    贺今行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工部尚书傅禹成家里的公子,也就是曾经养在稷州那位,那日秦幼合与傅家小姐的订亲宴上,他说他叫傅曈。”

    “哪个瞳?双目瞳,还是曈昽的曈?”

    “不知。”

    贺今行仍是摇头,后道:“不管是谁,有这么些牵扯,我们与他们合作就不安全。”

    修渠凿井的合作虽是以云织县的名义,但终归他会出面商谈,而他一身所代表的并非他自己一人。

    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仙慈关那边,“不知道王先生现是在与谁合作。”从前与柳氏做买卖,现在柳氏没了,但买卖的路子不能断绝,就必须再找其他合适的代理人选。

    贺冬多少有些无语:“少操些心吧,他们那好几个不惑之年的人,自然会想办法。”

    贺今行眨眨眼:“冬叔你误会了,我是想着能不能蹭一蹭军师的路子。”

    “啊?”贺冬懵了一会儿,贺今行看着他难得茫然的模样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灵光一闪,抚掌道:“对了,还有一位可以尝试合作的生意人,现任稷州知州的雁回大公子——王玡天。”

    他想到就做,按着信纸,开始琢磨怎么提条件。

    贺冬不打扰人家,又架了一块木炭,把炭盆烧得旺些,暖和些。

    贺今行把所有的信都写好,一整叠都交给他:“冬叔,您帮我把信送到净州去寄吧,寄出去后再劳您走一趟荼州。”

    贺冬看着最上方的那封信上的名字,“主子要开始用他了吗?”

    “一直在用啊。”贺今行笑了笑,看向窗外,“他拜托我的事就要做到了。”

    屋外大雪如网,细细密密地向南过了淇山,便渐渐变小。到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则早已消失于无。

    “阿嚏!”

    一座典型的北地风格的宅院水榭里,靠着栏杆的青年男子猛地抬手捂住口鼻。

    他身后亭中围着火炉的侍女们赶紧起身递帕子,端热水热茶来,一面伺候一面娇声取笑:“大公子在老家,三九着春衫都不染风寒,现在到了稷州,还没下雪呢就打起喷嚏来了。”

    “你大公子也是人啊,怎么打喷嚏还得分时候了?”王玡天净手净面,饮了一大口热茶,才说:“刚刚有只鸟儿从我面前飞过,抖了一身的草屑下来,才令我打了这个喷嚏。只是如此晚来偶嚏,不知谁在记我?”

    “若这说法是真的,那您早就被叫得‘喷嚏像天花唾’了。”一名侍女替他披了件袍子,“没有风寒就好,否则姐妹们都得戴着面纱伺候您了。”

    另一名侍女道:“这样好的天气,大公子怎么会风寒呢。”

    王玡天望着晴朗夜空,感慨万千:“对啊,这稷州的气候多好啊,小雪还能见飞鸟。我王氏的祖宗们怎么就在南雁不北往的地方扎了根?”

    侍女说:“可咱们雁回离宣京多近啊,只要一两日的脚程。从稷州回去,又坐船又坐车地都得走大半个月呢。”

    “近吗?”王玡天垂眼笑了笑,早晚会无限接近的。

    一名侍女到亭外来报:“大公子,一位自称是江南路来的人要见您。”

    “哦?”王玡天命侍女传人进来,收到了一封亲笔信。

    他展开信纸,举臂取下挂在亭檐上的一盏小巧风灯,借着光看完,小幅度地勾起唇角,“又要借粮啊。”

    他轻轻张开五指,信纸连带信封一起随风飘进池塘里,自言自语:“但许大人不一定能让我收回利息啊……”

    可他又知道,要是不试一试,他这心里就会一直像有猫抓似的。

    他看着信完全沉没水中,转身吩咐:“本公子要出门几天,备马车,立刻。”

    天色将明未明,一辆素净的马车轱辘轱辘驶进江南总督府所在的街道,在刚刚打开的大门前停下。

    从车上跳下一位蓝袍官员,请门吏通报,“下官江与疏,刚从太平荡赶回,特来参见制台大人。”

    青年这一身官袍是大半年前领的,每天换洗穿着,几乎要洗褪了色。而因为迅速窜高的个子,袍摆已经盖不住脚踝,晨间清风一吹,就露出沾着泥的靴帮。

    很快一名书吏出来,将他直接引到了制台大人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

    书房里烟雾缭绕,提神的熏香不知燃了几炉,几处灯台里都烧得只剩一小截的蜡烛仍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许轻名挥手示意书吏关门退下,左手撑在案上拄着额头,声音沙哑:“你夤夜赶来,想必有结果了,直说就是。”

    江与疏却认为许大人应该被礼遇敬重,于是仍恭敬地作揖行礼,而后才道:“我们在完全清理掉大坝残遗之后,挖开了原来的堤坝基底,发现有多处漏洞,不少长满湿苔,显然早已被虫蚁蚀空。”

    他说到这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按照朝廷对大型水利河工的营造规定,应当一年至少勘察修缮一次,其中最重要地就是对基底以及坝体的维护加固,而所有修缮耗费都由工部向户部支取。”

    话音落下,像是所有声源都消失了一般,房间里安静无比。

    清冽的松香钻进江与疏的鼻子里,令他稍微清明了些,他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声音随身体一起俯低,“大人,需要将结果记录成卷宗吗?下官可以签字画押以证明我所记为真。”

    许轻名的手离开太阳穴,慢慢平放到桌上,搭在一枚镇纸上。同时抻直了脊背,向他微微地摇头。

    江与疏快速地眨了眨眼,关着门窗的屋子难以避免地有些热,令他鬓边渐渐渗出汗来。

    许轻名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签字画押,与你同行的所有人都不必留下任何痕迹。你将所有结果写成一份记录交给我就好。”

    至于录成卷宗,他也曾在舍人院待过,这些事最熟练不过。而签押负责,有他许轻名一个人的大名足以。

    事情转了个弯儿,江与疏有些懵:“大人……”

    许轻名抬起两指示意他不必劝说,转而道:“你先下去歇一歇吧。哦对,这两日别急着走,我这边可能会有一些涉及关于重修太平大坝的会谈,如果需要你做出专门的解释,会立刻通知你过来。”

    江与疏精神一振,立即拱手道:“下官随时准备着。”

    他向制台大人告退,回到客院却没有马上大睡一觉,而是亢奋地找出纸笔,写好两封信。

    他把信看了两遍确认没有错别字之后,等不到睡醒,必须立刻寄出去。他亢奋地走到街上,干脆奔跑起来。

    一辆华丽的双乘马车迎面驶来,只一眨眼便与他擦肩而过。车夫鞭子挥得很高,车厢四角挂着的“宝”字灯笼也剧烈晃动。

    骏马在总督府后巷的一处角门前刹住蹄子,车厢里的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老爷。”车夫以为自家老爷睡着了,回头小声地提醒:“老爷,总督府到了。”

    车里的这位老爷一身锦绸,圆脸上发着痘,戴着一顶比普通头冠大了一圈的银冠,坐在后半截车厢的高榻上,躬着脊背,肚子尖儿几乎与额心竖齐。他双手互相紧紧捏在一起,下巴上的软肉轻微地快速地抖动,显然在激烈地抉择之中。

    此人正是今夏一跃成为天字第一号大商人的苏家家主苏宝乐——若非知晓他出身的人,必然看不出他离三十岁还差得老远。

    “叫个屁!老子能不知道车停了!”苏宝乐骂完,一身肉仍止不住地抖。

    车夫立即闭嘴。

    总督府的后巷少有闲人来,安静得有些让人发毛,被框成一方狭窄空间的车厢里则更加令人不安。

    苏老爷特意挖来的两个“师爷”一左一右坐在下首,对视了好多眼,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开口:“老爷,您要是为难得很,要不就不去了吧。”

    另一个立即接话:“对,反正制台大人就是一个雾里看花的暗示,还没有直接给到您。您装装傻,直接应付过去得了。”

    “你看看外头是什么地方,都走到这儿了,你跟我说这是能回去的?”苏宝乐气得汗水直冒。

    师爷当真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外面,见一条巷子里都没人,才凑近苏老爷,压低声音说:“主要这重修大坝,要掏的钱肯定不是个小数目,还容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老爷您何苦费这功夫?”

    “没有太平大坝,老子手上那一二十条大船你们接盘吗?”苏宝乐终于松开双手,拿帕子囫囵擦了把脸,“说点儿新鲜的。”

    另一个说:“老爷您看啊,咱们身在江南路,制台大人肯定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但京里边儿,年底您肯定也要送节敬,给了这儿,那上面,可就不好……”

    他伸着根指头一会儿指车窗外,一会儿指车厢顶,把本就烦躁的苏老爷看得更加暴躁。

    苏宝乐挥苍蝇似的挥手打断,“行了行了,我请你们来才是肉包子打狗浪费钱财。”

    座下两人对视一眼,腆脸道:“我等自然不及老爷您英明决断,主要您心里肯定有数了,咱们也就是给您再提个醒。”

    苏宝乐扔了帕子,双手盖住脸,好一会儿才忽然向两边撇开,抬臀下车。

    “走!我苏宝乐是要挣一辈子大钱的人,今日出多少,来日就能几十倍地赚回多少。”

    左边那师爷眼珠一转,立马贴着他下车,“那京城那边……”

    “我自有办法。”苏宝乐猛地回头,眼睛瞪圆了几乎要凸出来:“你下来干什么?又不能一起进,上去待着!”

    “是是是。”这人马上赔笑脸,钻回车厢,扒着车框目送苏老爷进入总督府后门。

    没一会儿,他不知怎地开始闹肚子,急急忙忙地下车出巷子去找地方解决。

    一封没有署名没有落款的密信被送进宣京,已是三日之后。

    看信的女子毫无波动,只当小事一桩:“等着他的办法就是了。”

    送信的男子一身黑衣,按着挎在腰间的刀柄,“此人对您有二心。”

    “忠心这种东西,怎么能奢求它出现在一个逐利的商人身上呢。我只管到时候拿我要的东西,若是他有办法给出来,皆大欢喜;若是没有,拿他的身家性命来抵就是。”

    男子又道:“主人想见您一面。”

    傅景书静默片刻,淡淡地回道:“我未正要进宫,就在路上见吧。”

    男子拱手应是,消失在回廊深处。至于路上怎么见面,能不能说上话,那不是他需要头疼的问题。

    空庭愈发寂静,檐下草木已经黄了一半,傅景书按着搭在腿上的厚毛毯,明岄将她推进屋里。

    自她与秦家订亲之后,宫中太后召见过一回,贵妃娘娘更是三不五时地叫她进宫说话陪趣。无他,只因深宫实在太寂寞了。

    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后宫中事。因她与裴芷因的关系,裴皇后也不多加干涉,偶尔还会在她进宫后请她顺道到景阳宫坐一坐。

    裴氏世代诗书传家,族中每个人的礼教都是顶好的。哪怕因为傅禹成举荐裴六小姐北上和亲,裴夫人恶了傅家,也从不牵连到无辜的小辈,反而因傅景书的身世多加怜爱照拂。

    这样的主母这样的长辈哪家不想要哪个孩童不羡慕呢,傅景书叹息着对镜描眉,试图把自己画得更像记忆中那个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女人。

    很快,她便化出一个完整的妆容。但这只是临时起的一个小插曲,她此行还有更重要的准备要做。

    她把自己不常用的药箱找出来,将自己调配许久的香与药一一放进去。这些大肚长颈的小瓷瓶长得一模一样,瓶身都雕饰着盛放的海棠,以贴的红纸上的名字来区分。

    马车行至应天门,忽有小雪,明岄把傅景书抱下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推着轮椅进宫门。

    到后宫的路与上前朝不同,她们没去过崇和殿,但去往后宫这条偏僻而冷清的路走过很多回。

    傅景书抱着自己的药箱,靠着椅背,神色懒怠地瞧着一路上的风景,然后畅通无阻地到了秦贵妃所在的长熹殿。

    殿中有人在说话,细听是个女声在嘱咐贵妃娘娘近来要注意养身云云。

    傅景书收敛神色,上前请安。秦贵妃也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先是悄悄向她眨了眨眼,然后才叫“快起”,接着介绍站立在一边的女医。

    “这位是今年中秋才进太医院的青姜大夫,她跟着她的老师李院正在江南水患里救了不少人,甚至还亲自照顾过瘟疫病人呢。”

    “娘娘谬赞了,悬壶救命,是我等医者本分。”青姜有些脸红地福了一礼。她身量高,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改过的太医院服,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

    秦贵妃看起来很喜欢她,再笑着向她介绍:“这位是傅二小姐,闺名唤作景书,是我那不成器的幼合堂弟还未过门的媳妇儿。”

    青姜忙点头,看向傅景书的眸子里浮着些惊喜,“原来您就是傅二小姐。听说您擅长医治腿疾,我还想过能不能见见您,没想到今日就在娘娘宫里遇见了,好巧。”

    傅景书把自己推向对方,扬起一丝浅浅的笑:“不巧。”

    “我听说你进入太医院之后,就负责日常给贵妃请脉,所以特地拜托娘娘,让我见你一面。”

    “我也早就认识你。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年龄与我相仿,医术又好的女医,所以我一直想和你结交,还望你勿怪我自作主张。”

    青姜看着这个身有残疾却笑得云淡风轻的女孩子真诚地请她原谅,忙受宠若惊地摆手道:“怎么会?我也想与傅小姐探讨切磋医术。”

    傅景书慢慢绽开笑容,把自己带的香粉作为见面礼送给对方,同时不忘献上一份给贵妃,“原料是小女在家中湖畔桂花树上摘下来的桂花。”

    “难为你记着我的喜好,不亏我这回给你俩牵线。”秦贵妃笑得活泼,把香盒递给自己的贴身大宫女。

    任何人进献到宫中的所有物品,在供贵人使用前都会经过严格的检验,是否□□,有没有添加多余的东西,不适合哪些人哪些时候用,都会验得一清二楚。

    傅景书叉手躬身,嘴角的弧度张扬过再收束,凝在了一个微微起伏的弧度。

    临到出宫时,她特意和青姜一起,到玄武大街分手时,又约定了下次见面。

    一个时辰的功夫,小雪变作大雪。

    傅景书拂开一瓣被风吹得跌到她怀里的雪花,面容已如被冰霜封印一般。

    她不愿意坐马车,明岄就换了大伞,推着她缓缓行过长街。

    这一天,天底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在下雪。

    江水到赤河之间是小雪,京畿和西北是大雪。而再往上,牙山已是一片银白;牙山北面的合撒草原上衰草晶莹,竟已结了一层薄冰!

    整片草原上不见任何生灵,直到北黎王庭所在的居邪山下,才有人迹。

    但这里下的已经不是雪,而是夹着雨,混着冰雹。

    雨落到毡帐上、栏杆上,向下流的过程中就迅速地冻结成一排排冰凌,犹如倒挂的地刺。雹冰砸到篷上砰砰响,砸到地上碎裂四溅,在搭帐篷的牛皮表面、筑成栏杆的木头上一划一道,然后划痕迅速被冰封。

    没有一座毡帐敢从里打开一个口子,然而哪怕不放进一朵雪花一丝寒风,火塘里堆满柴禾大火旺盛,靖宁和她的侍女们也都披上许多件厚皮袍子直到再也披不上了,仍就冷得出奇。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在稷州,在宣京,都没有冷到牙齿四肢咯咯发抖,冷得五脏六腑都好似冻成了冰块,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具冰棺!

    忽然帐门被飞快地打开了一点缝隙,林远山抱着提着六七个盖严的陶罐挤进来。

    他也穿着厚厚的棉袄皮袍。

    陶罐里装满了滚烫的沙子,他把陶罐都堆到靖宁周围,靖宁和侍女们挨挤着坐在一起,心中极为复杂。

    这样大的冰雪会冻死多少牛羊?

    她仿佛听到了成群的牛羊悲鸣,然而牧民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能够管得了牲畜?

    林远山再次出去,端了两罐烧热的肉汤进来,让她们分着喝,才说:“王宫那边好像有问题,我看到有不少人摸过去了,只是不清楚是谁的人。”

    “赤杼呢?”靖宁问得太急,被刚入口的热汤呛到,顿时咳嗽起来。

    林远山刚伸出手想要替她拍背,她身边侍女就已经有了动作,他只能默默把手放下。

    因穿得太多的缘故,好一会儿,靖宁才缓过来,“今日一直没见他的踪影,很可能,不,他肯定也在那边。”

    她无意识地看向毡帐角落,自心中升起一种不逊于帐外风雪的寒冷,“大君怕是要……不行,我们得确保是赤杼继位。”

    她猛地站起来,一层又一层臃肿的袍子就如甲壳一般蜕下,堆在她脚边,显露出并不强壮的身躯。她几乎是同时打了个抖,随即狠狠咬牙,快步到兵阑拿起自己的短剑。

    “走,把所有近卫都叫上!”

    “殿下怎能犯险?”林远山伸臂拦她,抱拳道:“末将愿替您前往。”

    “别说了,时间宝贵。”靖宁叫侍女们好好待在帐里,不准出来,随即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后,一把拉起帐子。

    林远山只得跟上,一出帐,就脱了影响拳脚施展的外袍,露出穿在中间的铁甲。

    在这样的天气里着甲,但凡铠甲里不慎流进一点雪和水,时间稍长,就会活活把自己冻成冰雕。但他身为一名战士,还有即将要做的事,都叫他必须着甲。

    狂风暴雪当头冲击,他把袍子展开撑在自己和靖宁头顶,护着靖宁往他们的营帐走。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大力气,但他甘之如饴,甚至私心里宁愿这段路再长一些。

    靖宁公主到达北黎与赤杼太子大婚之后,送亲使团本该就此回大宣。但大君病重,北黎王嗣众多,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王位,内政不稳。赤杼用尽各种理由留下他们,王正玄传信回宣京,朝廷回信让他们随机应变,一切以大宣利益为重。他们便与赤杼心照不宣,在北黎一直留到现在。靖宁与赤杼同帐,林远山和王正玄则率领二十近卫在其不远驻帐,其余禁军则按北黎的规矩,在王庭外围扎营。

    王正玄在帐里焦急地等着,二十名禁军卫士在他身后待命,都裹成了一只只熊。见两人到了,脱口而出:“怎么办,直接赶过去还是先派人探探路?”

    赤杼身为太子所拥有的这一块地盘与王宫有两百多丈距离。

    王正玄还在分析利弊,林远山忽然做了几个手势。他提气靠近帐门,禁军们立刻踮着脚围过去,然后在前头的几位和他一齐拔刀刺出。精钢制成的长刀刺破牛皮与木板,“噗”“噗”刺进了柔韧的血肉之中。

    林远山抽回刀,顺势在帐上割了一道,一脚踢开掉下来的帐子,与前来偷袭的北黎人战到一处。其余禁军一拥而上,快速地解决所有。

    “想把我们灭口,看来占先机的不是赤杼。我们直接过去!”靖宁已经不会再对这种场面产生不良反应,撕扯下一块牛皮,包住自己的头和一小截肩膀。

    禁军们纷纷像林远山一样脱掉外袍,又像她一样包住头臂,几乎拆了半座营帐。

    一行人在风雪里飞快地赶路到一半,就见王宫那边燃起狂风暴雪也压不灭的大火,林远山:“整座中帐都烧了!”

    王正玄惊疑喜惧交加:“这帮人终于忍不住把自己亲爹给杀了?”

    随即响起低沉呜咽的乐声,那是北黎特有的一种骨器,声音穿透力极强,能穿越暴风雪,向王庭所有人传递大君崩殂的消息。

    乐声就像一个信号,大部分沉寂着的毡帐都瞬间活过来,无数北黎男人提着刀冲出毡帐,将冰雪与寒冷置之度外,将锋利的刀刃砍向与自己对立的族人。

    许多毡包都燃烧起来,喊杀与凄叫响成一片,逼得大雪都往天河倒退两分。

    天昏昏一团,地浑浑一片,靖宁和林远山他们分不清正在战斗的是哪些人,只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王宫。遇到拦路者,不问来由,见面就搏杀。

    终于赶到王宫时,里面的战斗亦是如火如荼。

    “赤杼!”靖宁没有办法一个个细找,只能边穿梭于毡帐之间边高声大喊。包裹头肩的牛皮在跑动中松散,绕过一座小毡包时被风吹到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

    “殿下小心!”打头阵的林远山的声音从牛皮后传来。

    靖宁睁大了双眼,然后僵硬地低头。

    一柄尖刀刺穿牛皮,堪堪停在她胸脯前。

    牛皮软下来,露出后面的一个表情凝固的北黎人,而她的短剑正戗在这个人的腹腔里。原来她的力气也这么大,也可以将人捅个对穿。

    她双手拔出短剑,喷洒出来的热血还没溅到她身上,就在半空凝成了冰花。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她把人踢开,大吼:“我没事!”

    林远山将扭曲得差点僵化的身体摆正,把那个北黎人的刀也提在手里,直面最凶猛的敌人。所有近卫都在与不知哪一方的北黎人交战,就连王正玄也提着平常主要用来装饰的长剑守卫在她左右,和她一起帮助禁军劈刺敌人。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卷了刃,尸体结冰成堆,这场突然而起的战斗终于平息。

    靖宁喘着气,冰冷的空气流入肺部,她却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但她总觉得不对,四下寻觅,果然在那个小毡包里一堆柴禾下找到了受伤的赤杼。

    赤杼旧伤复发,又添新伤,只做了简单处理,冻得嘴唇发白,“六王子和十三王子,杀父弑君,罪不容诛。我的部下正在北部院与他们交战,请公主殿下派兵相助,杀了他们,待我赤杼登基,公主殿下就是我的副君。”

    在北黎人的习俗里,大君的妻子就是他们的副君,位子相当于大宣的皇后,所拥有的权力却不可相提并论。

    “大君伤重,不要再多说话耗费力气了。”靖宁脱下一件外袍,罩住赤杼的身体,“清除逆贼,维护正统,靖宁自当义不容辞。”

    她看向林远山和王正玄。

    王正玄拱手道是,林远山单膝跪地:“请殿下放心,末将这就去绞杀叛贼逆臣,一定将他们的人头提到殿下面前。”

    他只点了两名禁军,转身走出毡包,眨眼便被黑魆魆的风雪湮没,唯余一点走动间甲片相击的脆响。

    “铮——”

    激越琴声已结,余音却久久不绝。坐在檐廊上弹琴的青年也迟迟未再有动作。

    “你们翰林院为修前朝史,给才加入的编修都安排了许多事务。你近来总是早出晚归,忙得不歇气,这会儿怎么有时间坐下抚琴一曲?”峨冠博带的儒士走到他身后问。

    裴明悯恍然惊醒一般,站起来,走到琴桌一侧,整袖行礼:“父亲。”

    裴孟檀看着自己的儿子,熨帖的衣衫,交叠的双手,躬身的幅度,哪怕说话的语气,都一丝不苟得恰到好处。有子如此,他应该欣慰的。但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他有许许多多的学生,都研习孔孟之道,遵君子之礼。他的儿子就像是他的学生之一,恭谨有余,亲近不足。

    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来证明父子与师生不同,于是问:“可是翰林院给你分配的任务太难,或是你在编修中遇到了什么问题?”

    “确实有一些。我负责的部分里有涉及到先秦王与先楚王之争的事件,但相关的记载十分模糊,说法纷纭,不知道真相到底是哪一个。”裴明悯坦然道出,神色间难得带上了一丝苦恼。

    但这点苦恼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被春风吹散了一般,他微微笑道:“不过这些问题都不急于一时解决,我就先放着做别的了,同时已经写信给爷爷,请他老人家帮我找寻真相。”

    裴孟檀刚刚张开想说“具体是什么事件,为父的或许知道一些内情”的嘴巴又闭上了,话在舌头上滚了几圈,变成:“你祖父可回信了?”

    “尚未。”

    冬日里少见鸟雀,裴府又远离市井喧嚣,下人净皆聪慧伶俐,以致于整座院子都静悄悄。

    裴孟檀搬过那张矮凳坐下,叹道:“你是不是对我这个当爹的有意见?”十七八年,相聚时日不多,也未曾亲自教养过你。

    裴明悯却心神一颤,提起袍摆,端端正正地跪在父亲面前,展臂叠掌磕头。

    “子不言父过。但父亲既问,明悯以为,在此前的江南案中,父亲不应该将黎民百姓做为政治争斗的筹码,来达到一人或是一党的目的。”

    第197章 十九

    檐铃被风吹动, 雪花跌到廊上,裴明悯依旧跪得笔直。

    父亲已经拂袖离开,他没有受到任何责罚, 但他觉得自己应当跪在这里。

    他想起了小时候。

    五六岁的时候, 在稷州荔园。爷爷给他和芷因讲《论语》的学而篇, 说“弟子入则孝, 出则悌”,就是在家里要孝顺父母亲长,出了门要尊敬兄姐友爱弟妹。

    他把“出入”与“孝悌”四个字拆开理解, 忽然觉得有些不好,问爷爷:“那阿涧是不是不孝顺?”

    比他小了大半岁的六妹妹也惴惴不安地点头:“芷因也没有孝顺阿爹和阿娘。”

    裴老爷子稀奇地问他们为什么, 得到因为爹娘不在家里, 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孝顺爹娘的回答后,哈哈大笑,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我的乖乖哟,那是你们爹娘不成器,怎么能怪到你们头上呢?”

    两个小孩儿不懂, 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爷爷。

    爷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什么都会, 什么都懂。他俩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只要告诉爷爷,就一定能得到解决。

    爷爷果然慢慢地收了笑,说:“孝顺有很多种。对亲长事之以礼, 不违抗他们的命令, 把他们的疾病苦痛放在心上,替他们解决难事, 都是孝顺。”

    “就像孔圣人因人制宜地回答弟子问一样,你们自然和书里也是不一样的。阿涧的爹娘在宣京腾不出手来,六儿的爹娘要游历天下,你们留在爷爷身边,就是对爹娘的孝顺。嗯,也是对爷爷我的孝顺。”

    芷因听得似懂非懂,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难过:“阿爹和阿娘不喜欢我吗?”

    裴老爷子摸摸她的头发,温声说:“他们当然喜欢你们,天底下哪儿有不爱自己骨血的父母?只是一个人的所有感情都是有限的,对你们的爹娘来说,他们还有比照顾你们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须暂时把你们放下。”

    阿涧又问:“为什么要放下,而不能在一起呢?他们不能回稷州,但我们可以去找他们呀。”他知道自己和六妹妹不能独自离家太远,所以又补充说:“爷爷可以带我们去。”

    裴老爷子已显出老态的脸上再一次溢出笑来:“爷爷确实可以带你们去大宣的任何地方。但是你爹要留在宣京,那爷爷就不能再待在那里。所以阿涧想去的话,爷爷只能派人送你去。”

    他想念很久没有见面的爹娘,但也很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顿时犹豫不决。与此同时,疑惑更甚:“爷爷从宣京回到稷州,爹爹就从稷州到了宣京。为什么不能都在稷州,一定要去宣京吗?”

    团团圆圆不好吗?荔园很大,可以住下很多人。

    裴老爷子深深地颔首,指着亭台外面的一株大树,“你们看这树,它的根扎在地里,养分也从地里来。然而最美丽的花朵,却开在高高的枝头,最接近天空与太阳的地方。因为越高的地方才能越好地接受阳光雨露,结出最丰硕的果实。我们裴家就像这棵树,根在稷州,花儿却必须开在宣京。哪怕暂时被西风压倒,也不影响整棵树枝繁叶茂。现在开花儿的是你们爹娘,日后就是你们,所以不必太过想念爹娘。”

    暑气蒸腾的时节,难得凉风阵阵,吹得满树枝叶与花朵一齐哗哗作响。

    阿涧仰头盯着那些花朵,然后转动目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爹爹孝顺您了吗?”

    “你爹在宣京把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坐稳了,就是对他老子最大的孝顺。”老爷子不急着把这些给他们说明白,孩子嘛。

    他随手把书一放,站起来:“今日天气好,不读书了,爷爷带你们去钓鱼。”

    见俩小孩儿下意识看向他没翻过一页的书,“圣贤书这东西,用处有两个,一个是放到文庙里供着,另一个就是教你们这样小的小孩儿。但孟夫子自己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你们长大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儿和这书上说的不一样,拿不准主意,那就把书扔到一边儿去,信你们自己的。当然,必须是在你们长大以后。”

    爷爷钓鱼从不失手。但裴明悯已经记不得那天钓到了多少鱼,只记得爷爷带笑的面容,一下就转到给他取字的那一天。

    爷爷说,明悯啊,就是君子明而悯。

    庭院里大雪纷纷扬扬,他想着爷爷,却忽然听见他娘急促的声音。

    “儿子!”裴夫人一进院子就看到儿子跪在檐廊上的身影,翠色长衫外一件袍子也没披,立即提着衣裙奔过去。

    他也立即抓着琴桌一角站起来,“母亲。”

    “这么大的雪,好好地跪什么跪?”她带着哭腔把他揽进怀里,他躬身静静地依偎着她,手还撑在琴桌上。

    裴夫人稳定好情绪才缓缓把他放开,然后红着眼眶说:“别和你爹计较,啊。”

    裴明悯站稳了,摇头:“是儿子的过错,与父亲无关。”

    他把母亲送回正院,再回来,小厮奉上一只信筒:“老太爷的信。”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但他仍旧十分惊喜,让小厮自去领赏,接过信筒边拆边往院里走,看到一半却停下脚步。

    “先楚王妃是承平张氏女,张……”他说着看了一眼北面屋檐上的高天。

    第二日一早,便冒着雪出城去了至诚寺。

    晨间照常与弘海法师饮茶论道的张厌深听小沙弥来报,刚进嘴的一口茶在喉咙哽了一下。

    “裴方雎这老小子,喝他一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咽到肚子里。”他茶杯正好空了,说着就要再斟一杯。

    弘海法师却先一步把自己的茶壶端走,竖掌道:“张施主,一饮一啄,不可恣意。”

    张厌深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飞快地伸长手臂掂了一下茶壶底,不高兴地说:“分明就是法师想独喝这最后一杯。”

    弘海法师不应他,笑眯眯地向他摆摆手,碎步离开禅房。

    “张先生好。”裴明悯放下带来的一套鹅绒护膝,端正地行礼,在老人示意之后才坐下。

    张厌深慈爱地看着他,一把年纪的人对于刚刚长大的雏鸟总是无限包容,更何况是个品行学问样貌皆优的孩子。算起来,应该是他白赚了裴方雎的便宜。

    裴明悯道出来意:“翰林院奉陛下之命修中庆史,避不开先帝的诸多儿女,尤其是最为出色的那几位。但我查看了所有我能查看的卷宗记录,关于诸王的事迹众说纷纭,有些说法自相矛盾,或互为驳斥,真假难辨。所以我想向亲历过中庆年的人打听真实。我写信向我爷爷求助,他老人家回了信,却让我来找您,说您肯定比他清楚。”

    他舔了下嘴唇,稍作停顿,“爷爷说,您是承平张家人,是先楚王妃的叔叔。在诸皇子封王开府之前,曾任过他们的老师。”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张厌深目光灼灼,却不是针对眼前少年,“你们宋大学士把这样的任务分配给你,真是人尽其用。”

    他盘腿坐正了,一举一动透出些许宁西世族的影子,颔首道:“不错,先楚王妃是我嫡亲兄长的女儿,在我未脱离家族之前,她很亲近我。我没有儿女,视她如亲生。”

    裴明悯有些惊讶,暗道,难怪不曾听人把张先生和承平张氏一并提起。但他没有开口,而是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张厌深继续说:“不过你爷爷说他不知多少,那是在诳你。我和他同年入的翰林院,后来同时升任侍讲学士,给诸皇子皇女讲学,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有分立之势。只是你爷爷深谙中立之道,晓得推拒,且长袖善舞,从不公开站队。”

    裴明悯听到这些评价,很快反应过来爷爷的用意,露出羞赧的笑,但还是维护自己的爷爷:“爷爷只是说不如您清楚。”

    若是裴方雎当面跟他这么说,张厌深一定要指着这老头的鼻子骂他狡猾,和他论一场。但现在他面前的是裴方雎的孙子,他不爱扫孩子们的面子,但笑不语。

    裴明悯轻咳一声,又问:“那在先生您看来,诸位皇子皇女是什么样的人?”

    张厌深敛了笑,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将那些再不能相见的故人娓娓道来,“近十位皇子里面,大皇子文敏,二皇子武勇,六皇子天资稍逊于前两位兄弟但很能隐忍;而几位公主里面,当属大公主晋阳最为纯和坚韧,二公主乐阳最为温顺善良。除此之外,先帝其他子女都是平庸之辈,不当一提。”

    先帝后宫充盈,宫妃肚子争气,皇子比皇女多,且年龄差距并不是很大,长子与幼子相差不过十二岁。

    但直到长子及冠,也不曾立储。

    张厌深接到为皇子女讲学的圣谕,正是满怀抱负、想要一展宏图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熟读经纶、并立志贯彻先贤理想的文人能拒绝成为帝师的诱惑,哪怕只是有些微的可能。

    在一众学士里,先帝独独给他画了一张大饼——朕看你张厌深少有神童之名,大了惊才绝艳,讲学深入浅出,又别有趣味,很适合替朕教导朕的这些孩子,朕也相信你一定能教出一位令朕满意的皇子——卿有大才,朕倚为信——就这八个字,他毅然决然地咬了上去,犹豫片刻都觉得自己是在辜负陛下信任。

    那时大皇子刚过十岁,二皇子稍小一些,九岁半。连带一干年龄差不多的伴读,有裴家的,谢家的,傅家的,秦家的,总之都是四姓八望极高的出身。当时的四姓还是嬴裴顾谢,秦家在八望之末,沾了宫中宠妃的光,才能送进来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

    这些孩子本就是精力旺盛的的年纪,优越的家世更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敷衍课业,顶撞先生,欺负同窗——也就是秦家少年,还要先下手向先帝告状。

    好在先帝深谙自己儿子们的德性,脾气比二儿子还要暴躁,小的一来求他这个老的出面撑腰,他不管好赖先把人一顿揍,揍得人没真要紧的事不敢往他宫里跑。

    张厌深大为感动,把下辈子的毅力与好脾气都提前挪过来,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把这帮混小子训得服帖。让他们至少在明面上尊师长友同窗,认真听讲好好完成课业。

    “我在文华殿教了两年,然后请辞。”张厌深寥寥数语便结束了这段经历。

    “为什么?”裴明悯下意识问,“先生博学而包容,教导学生各因其材,在明悯看来,是天生的师者。”

    如果不辞,今日堂上朱紫,未必没有张氏一席。

    “你所认识的是现在的我,与年轻时的我并不相同。”张厌深淡淡地微笑,嘴角叠起的纹路里充满无限的遗憾。

    “我之所以请辞,是因为我发现,在皇子们聪颖能干的表象之下,大皇子狭隘,二皇子好斗,六皇子隐戾,而他们卓绝的天赋不仅没能压制他们的劣性,反助长其肆意妄为。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改变他们,我是个不合格的老师,我辜负了先帝的期望,自然无颜再做皇子师。”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不会就此离开文华殿。但年轻的时候,总有太多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明知自己走后不会再有人在学堂上压制这些孩子,但当他发现自己一直被学生欺骗,且学生对此习以为常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一下子敲了个稀巴烂,再也无法忍受,片刻都不愿再待下去。

    为人师表,循循善诱,他做得确实不够。

    裴明悯听出其中饱含的种种忧郁情绪,不禁想要安慰对方,“先生。”

    “都是往事,只剩这一点唏嘘而已。”张厌深反过来用眼神安抚他,然后灵光一闪似的说:“今日荟芳馆重开,你我不如前往一观。”

    江南水患期间,为鼓励国子监士子说服家族捐献赈灾银款,忠义侯许诺在未来三年重开荟芳馆供他们览阅藏书、观赏珍玩,并于馆内为他们立碑著传。

    这是当时远在江南的忠义侯托谢灵意之口向国子监诸生转达的意思,裴明悯与晏尘水怀着同样的目的在国子监与谢灵意撞上,亲耳所听。

    裴明悯噤声,起身叠掌相请。

    两人乘坐他来时坐的马车回去,从安定门入城,直奔荟芳馆。

    荟芳馆在内城西南角,这一带皇家别院世家宅邸众多,很少有平民百姓从此经过,今日也是如此。

    然而离目的地越近,马车行得越慢。裴明悯看到街道上有众多年轻士子,因风急雪重,都打着伞,各式各样的披风底下露出一截国子监生统一的襕衫下摆,说明他们此时的身份相同。

    他的马车上烙有裴氏的家徽,已经有人看过来,因此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道:“学生听说,忠义侯还特地请了云时先生坐镇荟芳馆。”

    张厌深颔首道:“青川路云时,先儒传人,经学大家,正适合做荟芳馆的一面招牌。”

    裴明悯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就是不知侯爷是怎么请动的。”

    “云时这一生别无所好,唯嗜书而已。他愿意为明辨楼的藏书进小西山做先生,自然也能为荟芳馆的藏书应忠义侯所请。”

    张厌深与路云时打过好几年交道,后者是再纯粹不过的人。若是路云时看完了荟芳馆里的书,转头就去萃英阁,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

    “云时先生旷达如许。”裴明悯也跟着点头笑道。却听车厢外壁忽然被敲了敲,他掀帘看去,马背上的少年压着身子,也趁机扫了一眼车厢里。

    “要不要去我家?”却是秦幼合。

    这人定亲之后,就好似失踪了一般。不过裴明悯与对方也并不是能时常走动的关系,近来又忙,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回头问过张厌深,便吩咐车夫跟着对方走。

    裴家在这片也有宅子,但相对于荟芳馆的位置,就不如秦家的别院好。

    到了地方,张厌深下马车的时候,秦幼合拱手叫了一句:“张先生。”

    老人回以温和的笑,然后被小心地引进宅院登上高楼,最顶层四面皆能开窗。其中两面,都能看到荟芳馆的大门。

    而一片窗下的窄榻上,屈膝横躺着个少年人。听见声儿,拿起放在怀中的酒壶向楼梯口一送,然后收回到自己头脸上方,手腕一倾,便张口接酒。

    可惜位置没对准,上好的烧酒直接淋到了他鼻子上。

    秦幼合正好看到这一幕,惊吓地跑过去,一边把人拉起来,一边快速地小声说:“莲子,人来了,你别喝了!快起来。”

    “嗯?”顾莲子随手扔了壶,挺腰而起,按着太阳穴看向来人。

    裴明悯与他照了个正面,今日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惊讶道:“顾兄?怎么没到底下去?”

    “不是有谢灵意么。”顾莲子瞬间清醒,屋里一直备着盆水,他掬水泼脸,洗去满脸的酒液与疲惫,“这种场合,翰林院编修,比我这个一事无成的边将之子,更合适。”

    从楼上看下去,荟芳馆大门前张旗结彩,十分隆重。

    忠义侯尚未到,在现场主持的是一名着青袍的年轻人。裴明悯认得,正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谢灵意。

    顾莲子嗤了一声,收回视线,恰与最后上来的张厌深四目相对,“……张,先生。”

    他计划里只有裴明悯。他肩膀动了动,僵硬得好似刚刚被压麻了一般,最终举起来做了个拱手礼。

    张厌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柔和无比,“年轻人,嗜酒伤你身。不如骑马射箭,在怀王山下,秋石围场,平定门外,至诚寺前,都能容你驰骋。”

    顾莲子闻言愣住,心底却电转过许多念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先生。”

    然后走到一扇窗前,靠着柱子,脸朝向窗外。

    秦幼合说不用管这人,另两人就与他一起站在另一边窗前,观荟芳馆前愈发热闹的长街。

    张厌深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今日开馆的前因,但可知荟芳馆为何会到忠义侯手上?”

    裴明悯摇头,“这本是‘楚王馆’,但从我有印象开始,它就在忠义侯名下。赐肯定是陛下赐的,但原因却很模糊。”

    “这得从先帝给诸子封王说起。”张厌深微微一笑,负手道:“荟芳馆本是皇家最大的藏书与讲学之处,属于整个皇室,而不是哪一个皇室成员私有。”

    “先帝早年子嗣不丰,头先的两个皇子未等上玉碟排族谱便夭折,导致先帝一度不愿临幸后宫。直到大皇子意外出生,安然无恙地学会了说话,朝野内外才松一口气。到他年满十五,先帝封其为亲王,赐号为楚;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先帝为磨砺大皇子脾性,同时封了二皇子为秦王。楚王乃长子,十分不满与秦王同时封王,秦王亦不肯示弱,与其针锋相对。楚王为证明自己与众兄弟不同,向先帝讨要一处别院,先帝让他在京中随便挑,他选中了荟芳馆。”

    “先帝是有大气度之人,金口玉言,准了。楚王十分欣喜,因此大宴弟妹与当时京中的青年才俊。秦王也参加了,然后宴席到一半就进宫去向皇帝讨要萃英阁。萃英阁和荟芳馆的用处相同,只是比后者小一些。”

    裴明悯知道这一段故事,因此也产生了许多疑惑:“根据多种记载,秦王并不是好诗书经义典籍之人,他完全可以要围场或者其他地方大的别院,但他却要了萃英阁,还把萃英阁经营成了能与‘楚王馆’分庭抗礼的‘秦王阁’。”

    张厌深:“秦王是非常地不爱读书,文章都是逼着他写。他自幼力气远大于常人,酷爱舞刀弄枪,十五岁就能举五石的石锁,开三石的弓。和先帝一般,是天生的勇士。”

    “这么厉害?”秦幼合平日里从不主动涉猎这些宫闱秘史,首次听说,不由赞叹。

    “作为武人来说,确实很厉害,但也不是举世无双。”接他话的却是顾莲子,依旧朝着窗外,“我爹、我顾氏上数三百年,像秦王一样厉害的人有很多。”

    张厌深转向这孩子,“你爹和秦王打过一回,胜负不知,不过那都在他们十几岁还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因为秦王及冠之后,就很少在京城,武功到底进步成什么样,只有那些西凉人和北黎人才知道。而你爹也很少有来京城的机会。”

    他稍微提了两句,就拐回正题:“或许也是因练武影响,秦王性格直率且冲动,楚王一激他,他必定要和楚王作对。”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楚王其实只是向秦王炫耀,也没想到陛下真的会把萃英阁划给秦王。”

    而顾莲子的脑海里却因“十几岁”那几个字,一直回响着那几句话。他并不了解他的爹娘,更不知他们年轻时的经历与爱恨。他们给他的只有一个令他又爱又痛又恨的姓氏,令他在这种时候依旧忍不住提起。

    然而在听到张厌深说他爹“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他却升起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顾穰生那个混蛋,和秦王切磋比武,会赢还是输?输了未免显得没用,但赢了也不好。他会怎么做?

    “先帝真是……”裴明悯则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能避免对先帝的不敬之罪。

    在得到父皇恩赏后,大宴弟妹与好友并广而告之的第二日,就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哪怕先帝的本意或许只是想一视同仁,但楚王之郁闷可想而知。

    张厌深也只能无奈地笑笑,把这段揭过去,“至于萃英阁被叫‘秦王阁’,并不是因为秦王,而是因为秦王妃。只是他们夫妻一体,大家并不怎么在意起因,后来就这么传下去了。”

    楼下长街忽然涌入一队兵马司的兵员,清出了一条道,忠义侯府的马车终于随即到来。

    谢灵意与借调来的几个礼部官员一同迎上去,前来观礼的诸多监生、士子自觉地分列两边。

    远远看去,人才济济,马车连成线,伞花更是挨作一片。

    张厌深看了半晌,感慨万千:“先帝年间,尤其是中期,名臣如雨,猛将如云,巾帼亦不让须眉,是何等的盛世。而那时的荟芳馆,每日来往人流也不比此时此刻差半分啊。”

    “世事轮转,荣枯有数,盛极一时,接着就会衰退。”裴明悯亦有感触,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张厌深叹了口气:“明悯说得没错。楚王向先帝讨要荟芳馆,先帝给了;转头秦王就来要萃英阁,先帝也给了。底下的皇子们难免会对兄长生出不满的意见,或者是陛下也会这么对他们的错觉。其他还好,待到六皇子封齐王,压在头上他的两位皇兄已经及冠,一个娶了承平张氏的嫡长女,进入吏部;一个娶了清河谢氏的嫡长女,进入军中,他更加难以企及。同时,他在先帝那里,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先帝并非不爱他第六个儿子,只是他作为一国之君,朝堂与战场已经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剩下的一小部分精力实在有限,能够分给子女的就那么多,先出生的孩子占了先机,越往后出生的孩子能分到的就越少。

    “我早些说过齐王隐戾。他在宫中确实能忍,但那是因为有先帝和他的兄长压着他,在他封王之后无所束缚,府上每年无端死亡的奴婢以百计,已然变成了暴虐。他未显露之时,常暗中挑拨兄弟相争,楚王也因此渐渐变得睚眦必报,再加上秦王被前两人或联手或各自针对,三方明争暗斗,殃不及他们本人,却令许多文臣武将凋零。”

    “我向先帝进言,当尽快立储。否则以诸王个性,必起阋墙之祸。”

    秦幼合听故事一般,他一停,就赶忙催促:“先帝怎么说?”

    裴明悯说:“先帝在位时,并没有下过任何立储的诏令。”

    张厌深想起那一天,他去见皇帝。他已经不是官,不能穿官袍,所以穿上了他最新裁的衣裳,衣裳颜色是他最喜欢的远山紫。

    他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告诉先帝,好的坏的,都毫无保留。他知道先帝不会因言语而怪罪于他。

    先帝甚至没有生气,认真地跟他说,不行,不能立储。

    先帝说,张卿啊,朕这两个儿子朕自己知道,做个宰相做个兵马大元帅是够格的,但继承大位治天下不行啊。阿逍太过计较,阿迢只想着打仗,都是不成器的,还不如晋阳。但女儿不好当皇帝啊,晋阳也不想和她兄弟们争。你说朕立谁好?不管立谁,另外的都不服气啊,都有祸患,我又不忍心打杀他们其中哪一个,万一杀错了怎么办?不如就让他们争吧,谁赢了谁就是下一个皇帝。

    先帝跟他说了好久的话,语气就像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挣扎无果之后全盘接受的平静,平静到让他差点怀疑是不是替身。

    张厌深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令他大受打击。

    在他眼里,先帝文治武功,对内保天下太平四海富庶,对外一度像太祖一般打到了西凉国都所在的婆罗山下。

    先帝是如此的天纵英才,但他的儿子们都不堪储位!

    这是何等的悲哀?

    他张厌深,圣人弟子,天子门生,不能接受。

    秦幼合见他不接着讲,摸着下巴自己想自己的:“先帝那么多儿子,总能挑出一个立储吧,楚王齐王不好,秦王也不行吗?听起来他都是被动反击,而且我觉得先帝是不是最喜欢秦王啊?要什么给什么,赐婚的王妃出身也是最好的。”

    人只要有心,就会有偏爱。张厌深承认在一众皇子里,他自己是偏爱秦王的,甚至因此反对过家族与楚王的联姻。他也知道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人这么想。

    但那些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现在的他只说:“为人臣,不敢揣测君心偏向。秦王待人实诚,滴水恩也涌泉报,但他太冲动,也太过好战。先帝能南征北战是因为有上一朝的积累,且西征之后,已有民疲国敝之兆。若是秦王上位,再接着穷兵黩武,对百姓和王朝都将是灭顶之灾。”

    先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到底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张厌深却摸不准了。

    “总之先帝没有立储,诸王之争就这么持续了下去,争夺的祸端渐渐从文臣武将牵连到他们的兄弟姐妹。到最后,齐王谋逆,楚王被刺,秦王战死,荟芳馆和萃英阁没落,产业重归皇帝内库。”

    秦幼合:“那这馆就是咱们陛下的了。”

    裴明悯却要敏锐得多,皱眉思索道:“是不是与天化二年的中秋刺杀案有关?”

    窗外喧嚣骤停,仪式进行到关键之处。他们一起看去,忠义侯抬手按在荟芳馆两扇厚重的楠木门上,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了大门。

    张厌深随着他的动作说:“当今陛下继位之初,也遭遇过一次刺杀,也是在宫宴上。但有漆吾卫在,刺客依然没能刺杀成功。刺客与漆吾卫缠斗中欲刺太后,千钧一发之际,乐阳公主替太后挡下了致命的一刀。小侯爷幼年接连丧父又丧母,太后对此心痛不已。陛下将他接入宫中,放在景和宫里由皇后抚养长大,并将荟芳馆和乐阳公主府都留给了他。”

    “怪哉,就算是为抚恤,为什么会想到把荟芳馆给淳懿呢?”秦幼合还是不明白,说完却忽然灵机一动,拍了下栏杆,“难道陛下在学先帝,把淳懿哥视为长子?”

    “噗!”顾莲子赶忙偏头,一口酒喷到了窗棂上,才回过来教训:“秦幼合,不该说的话,少说两句。”

    “哦。”秦幼合向他“拉上”自己的嘴巴。

    张厌深眼睛里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光芒,看他故意逗趣的动作还带着孩子气,显然只是随口一句,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仪式已经到了入馆祭祀阶段,裴明悯的注意力都放在荟芳馆。

    顾莲子看着这似松柏一般的背影,突然叫道:“裴四公子。”

    在对方回头之前,他把自己抻直了,从酒箱里随手拎起一只瓷瓶,走了过去。

    一方银盘三杯酒,送到时,杯盘里都盛着着雪。

    今冬的第一场雪大得不同寻常。凡有异象,皆昭示着变数将生。但无论吉凶,都与此时此事无关。

    嬴淳懿拈起第一杯,倾倒在地。

    敬先贤、祖宗和所有有名的无名的死者,薪火不衰。

    第二杯,敬向在场所有前来捧场的士子与监生。

    敬江南水患中所有慷慨募捐之人,也敬所有辛勤救灾与奋力求生之人。

    他双手持杯,一饮而尽。

    第三杯,留待三年后的鹿鸣宴,再与在座诸位英才共饮。

    嬴淳懿把酒杯放回银盘,八名工匠用运来一座覆着红绸布的庞然大物。

    “本侯曾托小谢大人许诺,为所有募捐之人立碑著传。”他边说边收紧五指攥住红绸一角,话落,猛地掀开整面绸布。

    一面半丈长宽一丈高的巨大石碑显露在众人面前,玄黑的大理石面被刻满了细密的小字,笔法遒劲,刀工凌厉,观之赏心悦目。

    “碑已铸成,至于立在哪里,不该由本侯决定,而该由诸位一起商议。”

    荟芳馆里再一次人声鼎沸,到处可见激烈地赞叹与讨论。

    馆内最大的藏书楼里,采光最好的位置,摆上了一张宽大的书案,案后坐着一位大约不惑之年的儒士,着云水蓝长袍,未戴冠,束以同色发带。

    第一批进来的士子看到他,纷纷眼睛一亮,小跑过去,躬身作揖:“云时先生!”

    路云时闻言抬眼,小幅度地点头致意。

    “您看的是程正叔的易传。”其中一人注意到他手中的书,“学生曾读过半卷抄本,没想到真迹竟然收录在此。”

    路云时把书递给对方,这人茫然地接了,不解为什么要给自己。

    “你可以先看,但要小心翻阅。”路云时说。

    案上堆了一摞书,他随手再拿一本翻开。他翻到哪里,就从哪里开始读,若是后面看不懂,再往前翻也来得及。

    士子惶恐,忙道这怎么可以,哪有学生夺先生书的,不合礼。

    路云时摇头,“一本书而已。”然后指了一个方向,“你们要坐的话,那边有椅凳。”

    士子们纷纷搬了方凳过来,先前那个又大胆地问:“学生愚笨,遇到看不懂的,可以请教先生吗?”

    “可以。”路云时当即应道。

    大家便欢喜地围绕着他坐成一圈,在刚开的一尘不染的馆阁里,读起书来。

    而另一边,嬴淳懿回到建在深处的内院,这一部分是先楚王在拿到荟芳馆后所扩,在今春过后,对他来说仅有闲坐片刻或者更换衣衫的作用。

    半个时辰后,谢灵意求见,送来几张被勾画过的图纸,“士子们圈了几个地方,请侯爷您做最终的决定。”

    侯爷已经换了一套常服,两指夹过图纸,微微一扬,“小谢大人可有高见?”

    谢灵意:“并无。”

    他回答得太干脆,嬴淳懿挑眉道:“你也捐了不少。刻名你不要,选址你也不参与,那你辛苦忙活这一遭,几乎是半点好处都没得。”

    “江南是下官祖地,伸以援手是应该的。”谢灵意拱手道:“请侯爷知晓,矜要的不是碑上名,而是手中权。”

    “小谢大人倒是直接。”嬴淳懿把图纸放到桌上,“那就恕本侯也直言相回,要握权,小谢大人投入秦毓章麾下,定然会升得更快一些。秦相爷是你座师,你投他也不算攀附。”

    谢灵意脸颊抽动了一下,神色木然地说:“秦氏与我,有血仇。”

    嬴淳懿提起茶壶的动作顿住了,他偏过头,看着谢灵意说:“对,差点忘了,你们两家是有仇。”

    然后他倒了一杯热茶,屈臂高举,再落到对方眼下。

    “这一回你既没得多少好处,那本侯就先请你喝一杯热茶罢。雪大天冷,暖暖。”

    谢灵意垂下眼皮,盯着热气袅袅的茶水,片刻后抬起双手接下,仰脖喝干。

    “多谢侯爷。”

    第198章 二十

    暴雪泼天的第一日, 贺今行就给县衙里的人放了假,叫他们雪晴再来。他自己顺便趁这个时间处理一些积压已久的公务。

    谁知大雪一连下了三日才转为小雪,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堆得高过台阶。

    星央和桑纯没来得及走, 夏青稞和夏满也没法外出, 五个人就一起铲雪, 把好雪往储雪窖里藏。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雪。”夏青稞说:“瑞雪兆丰年。但雪太大, 成了灾,能不能活到丰收的时候可难说。”

    贺今行也在想,他们这里已然如此, 不知道牙山和松江是个什么光景,还有仙慈关以西和牙山以北的地方。哪怕不是大宣的领土, 他也担心生活在那两片土地上的生灵。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生命都是脆弱的, 无辜的。并且,吃饱穿暖才能安居乐业,饥荒只会引发动荡甚至战争。

    星央和桑纯必须回仙慈关,贺今行嘱咐他们从银州走。错金山沿线很可能已经被大雪封路,官道也无法避开,但至少有路标, 还有驿站。

    “这个冬天还可以来找你吗?”星央问他。

    “过年吧,年节休沐。”他想了想, 说:“我来找你们。”

    星央没有预料地听到他这么说, 一下变得高兴起来,跨上马又回头约定到时候来接他,才被桑纯抓着金刚轮的马辔拉走了。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俩的人影, 贺今行才回去。

    云织县衙的大门不宽, 夏青稞站在门外能堵一半的道,“你们的书上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你和那两个外族人看起来关系很亲近。他们虽然是混血,但外貌显然更加接近西凉人,而不是宣人。为什么呢?”

    问的显然不是长相,贺今行边走过去边回答:“他们身上有宣人的血脉,户籍也全部落在净州玉水,怎么能算外族?更何况他们信我,我也信他们,坦诚相待,就不惧异心。”

    “你信他们,那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呢?”夏青稞的疑惑毫不掺假,他对于家乡之外的地方的人文与习俗与都有着旺盛的求知欲,急切地想要从一切的不同中寻找到适合移植于家乡的部分,急切到甚至有些尖锐。

    “西凉面孔真的可以在净州这样的大城里随意行走吗?”

    “他们知道怎么隐藏自己,至少在西北这一片是自由的。”

    夏青稞与他一起回后衙,口头很快很直白:“也就是说,中原是不会接受他们的。”

    贺今行突然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他,认真地说:“中原腹地远离西北边陲,很多人因为大宣与西凉的战争而引发的恩怨天然厌恶西凉,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抵触长着西凉面孔的人。但也是战争,让西凉女人短暂地进入仙慈关内,被迫与大宣的男子媾合。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西凉人的面貌特征,然后与亲生父母失散或是被抛弃。不论厌恶的还是被厌恶的,都不是他们的错。”

    夏青稞说:“那是谁的错?一件事有了果,就一定有造成这个果的因。强迫女人的士兵,没有约束部下的将领,还是两国决定发起战争的皇帝,亦或者是失败那一方的原罪?因为若是胜负相易,那这些人或许就会换成一副宣人特征的面孔出现在西凉的草原上。”

    贺今行沉默下来,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院子里的道路刚刚清扫完,扫出的部分积雪就堆在两旁,道路和雪堆黑白分明,一眼就能看到它们的边界。如果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也这么清晰明白就好了。

    他想啊:“我爹说战争是非常复杂的。我以前不懂,但渐渐开始理解这种感觉,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复杂的。”

    拿着刀杀人的或许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救人一命的未必不是为了更好地利用;送你大礼的目的或许是要你死,将你置之险境的也有可能是想保全你。一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敌友之别不知会换几轮,在政治的漩涡里,谁能永远处在同一个位置?

    “我认为不能轻易地把这个错误扣到某一个人头上。不论是那些将士还是当时的朝廷,至少我们今日能站在这里谈话,正是因为他们守住了仙慈关,将西凉人挡在关外。”贺今行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不知道该归咎于谁,但我觉得我可以去改变这样的局面。我不能挽回他们从前受到的伤害,但我可以尽力让他们以后都不要再有这样的遭遇,也希望未来不会再有其他人重蹈覆辙。”

    他的目光里不再有犹豫,寡淡的冬日在他身上映照出熠熠的光彩。

    “你看,我是汉人,你是绒人,细分下来也是不同族的。但我们不也一起合作,互相帮忙吗?因为你和我生在同一个国家,我们都是宣人。”

    他向夏青稞伸出手,“我想和你成为朋友,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夏青稞久久地注视着他,他的手臂就一直固执地保持着斜向上的角度。

    “我相信你,你借给我纸笔和蜡烛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心很好的人,但是……”夏青稞抿了下嘴唇,终于握住他的手,“好吧。如果汉人都是你这样的人,我想不止是我,我的族人都会愿意的。”

    贺今行笑了笑:“我相信有一天,生在大宣的每一个人,都能同心协力,互帮互助,没有歧视,没有敌意,没有对立。”

    白雪飘飞,交握的手掌在半空中再次用力握紧,“就从我们开始。”

    两人回到后衙,贺今行打算整理一下云织县的县志,夏青稞没事可干,就帮他一起整理,帮着帮着就拿了一卷坐到旁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当日下午,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地。雪停不到一个时辰,周碾和几个兄弟就扛着铁锹到县衙,本想着来铲雪,但衙门里通畅又干净,根本用不到他们,令他们有些郁闷。

    贺今行却很高兴他们来得这么早,带着他们一起出了县衙,去大街上铲雪。街道两边的住户也陆续出门来,加上后头赶来的衙役,一大群人一起热火朝天地扫了一个下午,把城门的路给扫干净了。

    第二天依旧是晴天,整个县衙又分成三队去周边乡下村子,铲出被大雪封住的路,看看各个村里有没有受到大雪的影响。

    贺今行问夏青稞和夏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夏青稞还没应声,夏满就答应了,揽着前者跟他们一起,还说着什么。

    以贺今行这几日进步过后的绒语,听出了“邻居”“不能光站着”“热情”之类的词汇,于是满含谢意地向对方露出笑容。

    好在云织年年冬天有大雪,乡亲们早有准备,今年的雪虽然来得早来得大了些,但也没有造成大范围的受灾。有十多户人家被压垮了牛棚猪圈,有两户人家特别倒霉被压垮了屋舍,借住在同村人家里,看到官府的人来帮他们重修房屋并承诺会给予补贴,眼泪落了一次又一次。

    落日下山的时候,贺今行才和大家一起回县城。却见朱教谕焦急地等在县衙里,见面便告诉他们,社学被大雪压塌了学舍。

    刘班头摸胡子:“嘿,那些小的岂不是正好放假?”

    朱教谕手里正好拿着一卷书,听了这话就狠狠打他一下,“放什么假,一年到头就那么些时间读书,还放假?你是个莽夫,难道要让你儿子也做莽夫?”

    云织县的社学是整个县里唯一的一间学堂,本就老旧,大雪天又没有人值守,垮塌很正常。而对孩子们来说,冬天不热,也不需要帮衬家里,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没了社学,可就没了进学的地方。

    刘班头赶紧赔不是,朱教谕没空搭理他,忧心不已:“县尊您看这该怎么办?”

    贺今行尚未来得及顾到社学这块儿,便反问对方有什么需要。

    朱教谕略一沉吟,便直说:“社学肯定要重修,但重修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属下不想让孩子们错过,您看能不能安排个地方,让孩子们暂时把学给上着?社学共有学生二十三名,也占不了太大地方,一间大屋就足够。”

    “可有闲置的适合做成讲堂的地方?”贺今行问汤县丞。

    后者想了想,“衙门隔壁的库房是三大间,以前用来存放武器和仪仗一类,但县衙员额缩减之后,就只用得上一间,另外两间一直空着呢。”

    众人一起过去看了看。三合大院,临街是随墙式的大门,一个朝向打通成一间,除了中间那屋,两边都空着,“别说二十多个,五六十也坐得下。”

    地方便定了下来。第二天,贺今行和刘班头带人去原来在城外的社学,把能用的桌椅之类的物件都搬回来,按照朱教谕的吩咐布置好讲堂。

    朱教谕则去通知学生们复课。他知道他的学生们家住在哪儿,从城里到城外,一个一个地上门去通知。

    又过一日,县衙开衙后,众人办公途中不时就能听到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读书声。

    偶得闲暇,贺今行和汤县丞悄悄过去看,坐在讲堂里跟着摇头晃脑的都是七八岁八九岁的半大孩童,一数人数却只有十五个。

    朱教谕是启蒙先生,课堂的内容主要是教识数、详训诂、明句读。不求学生考秀才,就图个会数数认字儿。

    贺今行问学生怎么少了这么多,朱教谕叹气。

    讲堂在城里离得远,上下学就要花更多的时间,以前在社学是他煮饭管饭,但现在得孩子们自己带午食,他们爹娘就反悔不让读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县尊。

    汤县丞说,老朱你别气馁,不认字儿就是睁眼瞎,咱们衙门里多少被骗的案子都是因为原告不识字。能教几个是几个吧,你已经很辛苦了,尽到你的责任就够了。

    朱教谕不说话,贺今行就说,我们再劝一劝,试一试吧。

    于是他跟着朱教谕一起,又一家一家地跑,瞅见同村有年龄合适的孩子,也去游说。

    早出晚归可以同村或者几个村的孩子一起结伴,中午就由衙门做大锅饭管吃。若是下午风雪大,衙门会派人护送回家,或者就宿在城里。

    两人奔波好几天,终于让学堂里的学生增加到了三十个人。贺今行把县衙临街的两间倒座也改成了通铺,供师生偶尔留宿。

    改完之后,他重新翻阅汤县丞说的那些诈骗案子,有了新的想法:“可以教孩童读书明理,也可以教大人们认字写字啊。”

    这样至少不会糊里糊涂地就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到出事了才明白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又和汤县丞他们一起四处走访,请正是农闲的大人们来参加今冬的小学堂。

    头一回效果不大好,只有不到十个人愿意来,领头的还是贺今行初到云织遇见的老大叔,大叔笑呵呵地搓手:“县尊总不会坑咱们。”

    贺今行也笑,就在库房另一边的空屋亲自上阵教了第一堂课。教认一些常见的字形,教写每个人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常用的字。也管一顿饭。

    因为教的简单,县衙里读过一些书的人不少,大家就轮番上阵。

    火盆烧得旺,讲堂暖和得很,大锅饭也管够,渐渐来的人就多起来。

    汤县丞却有些忧虑,说这么多人来蹭饭蹭火,一天几大百文地走,衙门开支可就紧张了啊。

    贺今行拍了下额头,回道,这些日子忙,忘了让你看公账,上回帮忙剿灭马匪的仙慈关骑兵捉到了匪首拿到了财宝,回头分给了咱们一千两。

    汤县丞听了,再不焦虑,也准备给乡亲们上课去。

    日子一天天地赶下去,只要不下大雪,县衙与相邻的库房每日都热火朝天。

    大寒之后,衙门也渐渐清闲起来。某一日上午,贺今行日常扫雪,忽见刘二扭着他儿子从门前过。

    他把人叫住问怎么了。

    “县尊!”刘二很给面子地稍稍松开了自家混不吝的儿子,“我让这小子来进学读书,他偷跑去雪地里抓狍子,这不被我逮到了。”说着就生气地给了小孩屁股一巴掌,“我看你小子才是个傻狍子!现在多好的条件不知道珍惜。”小孩抱头欲跑,但被紧紧地抓住了后衣领。

    贺今行记得这孩子叫刘粟,十岁了,平常跟他爹一样精明,不是个不听话的。就说朱教谕正在上课,让孩子先在他这儿待会儿,下堂课再过去。

    刘二放心地把人交给他,自个儿好继续去给杉杉谷挖好的储雪窖填雪。

    当爹的走了,贺今行才问刘粟怎么会逃学。

    小屁孩儿咕哝着说要不是被他爹逮到挨了一大圈儿的揍,他才不会迟到,然后飞也似地跑向学堂。

    看着不像是有意逃学的样子,贺今行心里疑惑,但又观察了几天,那孩子没再出任何问题,也就没揪着不放。

    年关越来越近,贺今行寄出的信渐渐都收到了回音,朋友们还给他附寄了一些东西,书本吃食皆有。

    其中江与疏给他的信几乎要撑爆信封,拆开才知,与疏按照他的描述,问了同僚,查了典籍,绘出了几种供参考的营造图纸,还根据错金山脚的地质列出了可能遇到的问题和一些解决方法。他看了大半夜才看完,然后交给夏满,后者十分高兴,说这帮了他的大忙。

    学堂上课的最后一日,刘粟那小子一大早跑到县衙来,丢了个麻袋在大门口说是送给县尊的。

    贺今行亲自看了,却是一只死狍子。

    他趁下课的时候去学堂把人叫出来问,能与同伴在雪地里掐架的皮实小孩却罕见地有些羞涩。他说他用棒子打的,蹲了好多个早上才打到两只,一只给县尊,一只给朱先生。

    他半蹲着,小孩儿就大胆地抱了抱他的脖子,开始吹牛说区区两只狍子不在话下,明年还给您和朱先生打。

    他看着这张小小的笑脸,动容许久;然后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说大冬天的早上危险得紧,叫他不要再这么大胆。

    回头就把晏尘水寄来的两大盒吃食拿出来,一盒送给刘粟,一盒托朱教谕发给其他孩子。

    这小孩儿喜出望外,得意坏了,回家就举着食盒向家里人炫耀,然后被他爹一把收缴不提。

    总之小孩子和大人们的学堂都在这天放了假,县衙也开始休沐。

    因为天化十五年的除夕就要到了。

    贺今行到任一个冬天,云织县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位年轻的县令。大家知道他是独自一人前来赴任,就在年前送了许多吃的喝的用的到县衙。

    他把能还回去的都一一还了回去,顺便拉拉家常,问问大家都有什么愿望。各式各样的回答都有,最多的是说希望明年冬天还能像今年一样。

    贺今行回到县衙还在想那些愿望,明年他在当然可以继续像今年一样,甚至更好。但他早晚会离开这里。而云织未来的发展与选择,都得看下一位继任的县令。

    他与夏青稞在饭前说起这件事,叹道:“要是不管继任者品性能力如何,都不影响那些好的政令执行,大家也可以过得越来越富足满意,就好了。”

    “你想的这些,说简单也简单。你把这些写进律法,制成条例,让所有后来的官员都遵守照行,不就不用管后事了。”夏青稞说完,快速评估了一下,“不过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很难,应该比你找个靠谱的继任县令还要难得多。”

    贺今行倒还没想到这里去,听完很有启发。然后说自己已经交代过汤县丞,除夕要到玉水去探望亲友,问对方和夏满叔要不要一起去。

    他本以为按照夏青稞对外界的好奇心与探知欲,会选择和他一起,但夏青稞却摇头:“我和夏满要回宜连过年。绒人会在除夕燃起篝火,围着篝火手牵手地跨过年关,进入新年。大家一定很想我们,我也很想他们。”

    夏满也是如此,说自己元宵之后再下来,到时候会拿出最终的修渠方案。

    大寒已过,不会再有连绵几日的大雪暴雪,也没到雪化极其冻人的时候,正适合出行。贺今行没有留他们,准备了给老县令夫妇的薄礼,请夏青稞代他问好。

    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送走这两人,也独自骑着马,转头去向净州。在净州城里歇了一日,第二天出发前往玉水。

    玉水县是最接近仙慈关的一座城池,名义上为县,但与净州城几乎差不多大。

    西北城池的繁华一半靠河流,一半靠商队,或者说两者互相成就。

    玉水横跨天河主河道,建立在戈壁难得的绿洲上,占尽水文地利;并且对绝大部分长途跋涉来到西北的商人来说,玉水才是大宣最西端。

    尤其是年关前后,仙慈关互市将开,大批的商队带着大量的货物在此聚集,等着正月初一前往秦甘道,与西凉人做生意,然后在正月十五回返中原南北。

    贺今行进入玉水县城的时候,已是腊月廿九的晚上,所有客栈都被住满了。他牵着马一副江湖客的打扮,熟稔地穿过一条条街巷,最后进入了一家挂着柒号招子的打铁铺。

    星央接到他从净州传递的消息,和桑纯一起在这里等他。星央本来不想带上桑纯,但这小子不跟踪他也能找到这里,他没有办法,只能憋着气不和对方讲话,以表明他在生气。

    但他看到贺今行的时候,就忘了这些,叫桑纯去给将军套马。

    桑纯在他背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然后麻溜地去牵马。

    贺今行旁观了全程,哈哈大笑。稍作休息,就换了身衣裳,抹了脸裹上头巾,再裹着斗篷,带着兄弟俩一起上街去。

    太阳早已落下,但整个玉水灯火通明,在未来的大半个月里,它都将是一座不夜城。

    街上人来车往,什么样的装束都有,三个人混在里面可以说是毫不起眼。

    他们先去了城里最大的客栈,按照约定敲响一间上房的门。往年这门楣上都刻着一枚雁子印,现在被刮掉了,但不影响里面住着的还是柳氏的人。

    从前走仙慈关的货都是柳逾言亲自押,但这一回的负责人变成了秋玉。

    她比半年前又苍老了许多,贺今行看到她,很想宽慰两句。但她的丈夫和少主远下南洋生死不知,而她的儿子亦在北黎音讯全无,他一是身份不便,二则没有拿到最新的消息,也不敢贸然开口。

    秋玉带着他们到了院子里,抬手指向一辆堆满货物的普通褐色马车,“验吧。”

    贺今行探身进车厢,箱盖开开合合的声音响了半晌,最后出来说:“怎么这么多?”

    他说的当然不是那些堆着的所谓的货物,车上所有箱子都是空的。

    而之所以堆这么多空箱子,并在到达这里之前封得严严实实,是为了确保不被人从马车行走的辙印中看出端倪——这是一辆由纯金打造的马车。

    秋玉的手势告诉他,这一车黄金,总共五千两。

    从甘中路银州平安到此。

    秋玉闻言,垂首道:“请你们不要忘记对我主家的承诺。”

    柳逾言不要柳氏在金矿的利润,只求保她弟弟一条命。贺今行一直记着,抱拳道:“会的。夫人保重身体。”

    秋玉不再多言,贺今行便将箱子用封条再次封好,示意星央和桑纯将马车拉走。

    玉水本就是边陲上的商贸重镇,每天发生着难以数计的交易。他们孤身进入客栈,拉着一车货出来,再正常不过。

    东西拿到,但他们却没有急着回打铁铺。因为他们不能直接拿着这么多黄金到仙慈关。

    不管是西凉的商人还是大宣的商人,进出秦甘道,都要过两道关。一道验人,一道验货。空心的器物会被打开,实心的器物也会被戳刺或者割开。

    就算贺今行有办法过关,把黄金交到军师手里,王义先也不能拿着大笔黄金去结付各种款项,否则他很快就得回一趟宣京。

    若是鼎盛时期的柳氏,自然能直接将黄金换成银票给他们,但现在不行了,他必须多走这一趟。

    三人驾车转向了城东,这里坐落着玉水最大的赌场。

    玉水的这家赌场在各路人里十分出名,因为除了赌博,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能不记名不挂档、也就是不过官府明路地兑钱。

    马车在赌场大门一侧停下,贺今行跳下去,理一理斗篷,独自走了进去。

    桑纯攀到车厢顶朝着厢尾盘腿坐下,星央去街对面买了甑糕,抛给他两块。他一手接了往嘴巴里喂,一手甩着把链子刀。

    星央警告他:“不要弄脏衣服。”

    “大哥你好啰嗦!”桑纯转了转身体,彻底背对着他。与此同时,抡了好几圈的右手斜着向下一掷,铁链子哗啦作响,尖端的短刀楔入车厢后的车轸,击出了些许木头碎屑。

    试图靠近马车的人立即走远了。

    而赌场里边,贺今行今天不是来赌钱的,只要见到话事人就行。

    他进场登过记,就待在角落等着,一边无意识地观察着所有的赌桌。

    在玉水,赌桌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路过此地新来的,要么就是待了很久以此为生的。能在赌场里赖下来不被乱棍打出去的人,都有几手在身上。但这些人里有真功夫的少,更多的是惯千。

    所以他以前在这里赌钱的时候,不猜骰子不猜牌,就看他们怎么出千,然后反其道而行之。他们赢不了,他就赢了。

    但是今天,在他斜对面的一张赌桌上,却有一个手法看着不像老手,态度却也不像新手的人。

    对方身量很高,肩膀很宽,也裹着一身斗篷。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小块侧脸,包括高挺的鼻梁和看起来就很硬的短胡茬。

    这个人很随意地摇骰盅,随意地开盅,甚至不看骰子,桌上的其他人说他输,他就更加随意地掏钱,大把碎银一次又一次地撒在他身前的桌面。

    赌徒们最喜欢这种爽快的有钱人。

    看他玩了几把,贺今行明白了,有自己曾经那样专门来赢钱的,就有这位仁兄一样专门来输钱的。

    不过这么输,图什么?

    长时间盯着一个人容易惹麻烦,贺今行移开目光。正好赌场的伙计过来了,他跟在伙计身后,经过那张赌桌。

    那个人又输了,满桌的赌徒叫嚷着他又输了多少钱。

    他面前的碎银已经堆得像一条银色的大鱼,在赌场昏黄的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他的对家忍不住伸手去把那些钱揽向自己,虽然这一场还没有结束,但这钱早晚是要被他们瓜分的!

    而那个人也把手伸向他自己,却没有再拿出钱袋。斗篷被他挥肘扬起,露出里面黑色的皮甲,以及缚在腰侧的短刃。

    只是一眨眼,他就已经拔出短刃,插在了伸到他面前的手背上。然后,握刀的手一攥紧,短刃再向下三寸,直接刺进了赌桌。

    “啊啊啊!”那名被他固定在桌上的赌徒发出一连串地惨叫。

    贺今行亦是一惊,刚抬起的脚落定在原地。

    那刀是玉水城里的铁匠打的刀,拔刀的手法也模仿了仙慈关的兵,就像他真的是从仙慈关过来的一般——仙慈关的许多人在玉水安了家,或者喜欢在县城里玩儿,一得假就往这边跑。

    但是,哪个兵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么大胆地输钱!

    “救命!救命啊!”

    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从转角闪出来,几步就跨过了十丈长的甬道,闪进道旁开着大门的院子里。她扒着门墙旋身进去的时候,还有余力向坐在门槛上的年轻男子竖起另一只手,握拳做了个威胁的手势。

    不出三个呼吸,一个拽着长棍的妇人紧随其后杀来,路过院门,又刹住脚,缓和了气势问:“横之,看到你铮姐没有?”

    顾横之刚想开口,一枚小石子敲上他脊背。于是他闭紧嘴巴,摇头。

    那妇人二话不说,又气势汹汹地拔腿飞奔离开。

    待人影消失在甬道另一头,先前的女子才从那院子里出来,一手叉着腰给自己扇风,“累死我了。”

    顾横之看她:“怎么了?”

    “我娘真是疯了!”顾元铮峨眉飞斜,气得肩膀一耸一耸地,“我才回来,她就不知道从哪儿拉了十个男的过来,排成一排,让我挑一个。”

    “我挑谁啊我,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骑了一天的马,颠得我人都要裂成两半了,就想先歇一歇。她却非拉着我选男人,我不干,她就说我嫌弃她的眼光,不耐烦她的安排,然后又开始嚎啕她要绝后了。她说十句,我就顶了一句,然后就成这样了。”

    “横之你说,我娘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大姑母身体挺好的。”顾横之听完了,给予他阿姐一束同情的目光,然后低头继续摆弄自己手上的东西。

    “嗯?你大姐我这么惨,你这什么反应?”顾元铮挨着他坐下,凑过去瞅他手里类似细绳的东西,“你这弄啥呢?串的手链还是项链?挂的琥珀还是玉?送给你爹娘还是相好的?不对,你什么时候有相好的姑娘了?哪里找的给我也介绍介绍?”

    最快的连射手射出的羽箭都没有顾元铮的嘴巴快,但顾横之只需要回答一句:“都不是。”

    他摊开手心,把要坠着的东西给她看。

    “扳——指?”顾元铮伸着脑袋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还挺好看,质量也不错,虎骨的?”

    “嗯。”顾横之捏着搓好的皮绳两端向上举,吊在底端的扳指晃晃悠悠,阳光透过纹路,映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来。

    顾元铮眼睛都看直了,“不过看着有点儿小啊,你现在戴不上吧?给我怎么样?我拿新得的一对象牙和你换。”

    “不。”顾横之迅速地给细绳打了结,往头上套,“我要挂脖子上。”

    “?不对劲儿,你这以前换下的扳指护甲手套一摞摞的,怎么没见你这么舍不得过,还专门串起来挂身上。”顾元铮语气渐渐危险,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兴奋起来:“难道不是你自己弄来的?谁送的?应该不是叔和婶吧?哇,你不会真有相好的吧?给大姐看看!”

    她说完,猛地出手成爪抓向垂到他胸前的扳指。

    顾横之立即仰身,做了个与地板平齐的背桥,再反手一撑台阶,从对方掌下滑出去,一跃而起。

    顾元铮几乎是就着侧坐的姿势直接弹起,欺身粘过去,“这么宝贝?那我岂不是说对了?”

    “还没有。”顾横之架住她劈来的手刀,又旋臂避开她变掌滑向自己手肘要使的小擒拿,同时腿上一推一勾一撤过了三招,两人瞬间换了个位置。

    “泥鳅变的是吧?”顾元铮磨牙,退后一步,抬起双臂挽地大开大合。

    那是他们家花枪的起手式,顾横之再熟悉不过,预备起手时,却突然看见对面甬道尽头冒出个人影。于是他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说:“铮姐,大姑母来了。”

    “你小子想诈我,没门儿!”顾元铮从鼻腔里哼了声,背后汗毛却忽不受控制地竖起。她顿时僵硬地转头。

    “顾元铮!我就知道你这死妮子躲在这儿!”她娘的发簪都追了没一支,操着棍子也似握了把枪,倏地向她袭来,“不是累得要死吗,还有劲儿在这切磋!我看你就是不想应付我!”

    “我的娘哎!你可比我来劲多了好吧!我就是不想成亲不想生孩子怎么了!”顾元铮忙腾挪转避。

    妇人追着她打,“你都二十多了!你们这辈兄弟姐妹本就不多,下一代再不多生两个,想让顾氏绝后还是怎地?”

    顾横之见大姐闪向自己,立即蹬墙上瓦,躲到远远的檐角。

    冬日余晖温柔地从他身边经过,落到他脚下这一片百余亩的建筑群。随处可见竹林飒飒,摇曳生辉。

    墙下甬道,顾元铮被追得嗷嗷叫,躲无可躲,横下心准备拿头迎棍、然后倒地装死之时,悠远的号子终于响起。

    她家人多,宅地儿大,有什么要叫大家一起的事就直接吹号。

    这号子是为了除夕团圆。除了她莲子弟弟,大家都难得赶了回来,不能耽误时间。

    妇人收了手,一棍敲到地上,点碎了底下青砖。

    “明天要再敢跑,我就把你屋里收的那些缨穗都给送人!”

    顾元铮哀嚎一声,心说我今儿半夜就卷铺盖跑总行吧,抬头去找顾钰那个没一点儿姐弟情的,人早就没了影。

    顾横之直接跃过一列列墙檐,最快一个赶到主宅所在的院落。

    正屋堂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山河图,顾穰生站在图前,举着片叆叇看得如痴如醉。他到这屋里就喜欢看这图,看了没一千也得有八百遍,就是不厌其烦。

    “爹。”顾横之叫他。

    他摆摆手,不舍地放下叆叇,“我去叫你娘。”

    顾横之跟他一起。

    他娘在后厨,盯着下人做菜,现在正在吩咐待会儿开席怎么上菜。

    父子俩排排站在一旁,等她忙完。顾穰生没忍住,叫了一声“阿绵”。

    “你杵这儿干什么?”君绵这才看到他,安排道:“就这一排,写个菜单,送到京里,叫他们在元宵的时候给莲子也做一份。”

    她声音低下去,自言自语:“今日是来不及了……”

    顾穰生趁机走过去,挨着她,假装低头看菜品,偷偷斜眼看她,“就这些吗?”

    他顺手支使大儿子,“来仔细看看,别弄错了。”

    君绵却因这一句无意的话愣在原地,半晌才说:“对啊,你说莲子还喜欢这些吗?宣京口味和我们这里不一样吧,咸甜多,要不要撤换一些?”

    她说着说着,那几道她特意按照记忆挑选出来的菜忽然有了重影,影子们打着圈儿地交汇、融合……

    “阿绵!”顾穰生接住突然倒下的妻子,将人打横抱起,一边往外走,“去叫唐大夫来!”

    唐大夫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平素行踪飘忽不定,顾大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今年正月将他请来蒙阴,让他暂且住在顾家。

    顾横之折身欲奔,他的袖子却被一下抓住。他停下来,“娘。”

    “……我没事。”君绵半睁开眼,又闭上,声音虚弱:“缓一缓就好。”

    “菜单照旧,就说阿娘希望莲子新年快乐,其他的,都不准告诉他。”

    第199章 二十一

    “这么大的赌场, 一桌人故意出老千,坑我。”

    男人松开短刃,没有看那名哀嚎不断的赌徒一眼, 侧过身对上前询问的伙计摊开双手, 然后把手心翻到底下, 做出一个没有攻击性的姿态。

    “不太好吧?”

    宽额细眼颧骨凸出, 玉水大街上常见的长相。声音有些喑哑,像是许久没有喝水,除此之外, 一时听不出破绽。

    但刚刚那一瞬间,贺今行看到他一双手上, 虎口、指腹和指根相连的掌肉上都布满厚茧。

    “你想干什么?”赌场伙计问他的时候, 抬手把分散在场子里的打手都给招了过来。一人处理昏死过去的赌徒,其他人都提着手臂粗的木棍围住那个男人。

    这一桌的人早跑了,就剩男人气定神闲地待在原地,举着手道:“我虽然是来消遣的,但被坑了这么多钱,很不爽啊。你们做庄家的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伙计眼光厉害, 没把这人当一般赌徒看,皱眉:“你想见我们老板?你是谁?”

    男人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兵罢了。”

    “哪里的兵?”

    “还能哪里, 当然是……”

    “装得不够真。”贺今行突然开口, 打断了他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他,包括这个眼神陡然冷下来的男人。

    在伙计询问原因之前,贺今行出手如电, 一掌拍向这人面门。

    对方反应极快地打开他的手, 一掌按上赌桌,抓了大把碎银掷向他头脸。他立刻侧身躲开, 脸颊上仍是一凉,漫天细碎方正的银锞子在他眼前落下。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你又是谁?管爷爷闲事。”

    贺今行甩了甩手臂卸力,对伙计说:“这好像是你们的钱。”

    对面的人脸色一变。伙计定睛一看,嘿,真是他们账房铰的,顿时绿了脸。再回头,男人已经踹开两个打手,冲向大门。

    “追!”

    贺今行比他们先一步翻上赌桌,欺身斜刺上前伸手一捞,抓住了一截棉布衣摆。

    那人停步转身,他恰好抬头,一瞬间四目相对。

    下一瞬,手刀挟着破风声砍下来。贺今行手腕一翻,贴上对方手臂顺势一沉,再反向上欲卸人关节。谁知手底下抓住的却仿佛是一截铁棍,根本折不动。

    他心道不好,立刻撒手,只听头顶一声怒笑:“找死!”

    又一掌贴着他耳廓劈到桌上,力道之大,直接将赌桌劈裂两半。

    贺今行滚下桌,撑地跃起。

    那人已经蹿出了两张赌桌的距离,追上的打手全不够他一拳或是一掌。

    “快拦住他!”伙计大喊。然而就近的赌徒们仍沉浸在赌局之中,押大押小的叫喝不断,于是伙计转而吼门子:“关门!关门!”

    两个守门的立即一人推一边大门。

    “岂敢!”那人大喝一声,随手抓来一个就近的赌徒,拦腰举起,像扔一块石头似的向大门处扔了过去!

    赌徒砸到两个门子倒成一团,很快做了那人的踏脚石。

    好强的力量!贺今行绕开他们,紧随着冲出半合的大门,几乎是下意识地贴上了匕首。

    大街上挂起了灯笼,依然热热闹闹,来往不歇。而那个男人已经过了他们的马车,即将融入人流。

    他不能把匕首当飞镖扔,就叫在外的同伴:“桑纯!”

    坐在马车顶上的少年闻声立即回头,一眼看清形势,拔出链子刀甩向那人。

    男人听声辨位,仰身大旋,耸腰起时抓住铁链,一挽一拉,一下就将桑纯拽了下来。

    桑纯的面貌在他眼里瞬间放大,令他讶异道:“西凉人?”

    然后目光一凛:“不对,是杂种。”话落,甩开链子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刚跳下马车的星央及时接住桑纯,贺今行赶到他们身边,“怎么样?”

    桑纯按着胸口脱离星央的搀扶,吐出一嘴血沫子,“没事儿。”又恨道:“下一次再遇上,我一定打烂他的头!”

    “追吗?”星央抓住套马绳,看着他问,然后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有伤口。”

    “不小心擦了一下。”贺今行盯着即将消失的背影,用大拇指腹揩掉颊上渗出的血,也转头看马车,“兑钱要紧。”

    星央困惑地皱起眉毛,但仍旧听话地守着马车。

    赌场伙计这才带着一群打手追出来,人早没了影儿,只得悻悻收手回去上报老板。

    贺今行跟着他去见老板,赌场认信物不认人,没多久便将马车拉了进去。

    近些年来,铜钱越来越贱,黄金越来越贵。

    今次五千两黄金,换到了十万两银票。

    双方都很满意,贺今行顺便口头描述了一下那个人的画像,帮助赌场抓贼。但他总感觉这不是对方本来的长相,于是和老板约定,后半夜或是明天若有消息,就派人来知会他一声。

    然而直到翌日傍晚,都没有消息传来。

    赌场是玉水最大的地头蛇,说是对本地民众了如指掌也不为过。但一天一晚都没有找出那个人,说明他不仅可能易了容,多半还是外来人。

    而这段时间的玉水,满大街都是外来的商队,那个人也极有可能混在商队里。

    贺今行带着星央与桑纯在城里逛了一整日,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临近日落时分,便晃悠出了西城门。

    大批商队正从这里离开玉水,大路上都是赶驴拉车载满货物的商队,他们排着队前往秦甘道,队伍长得看不见首尾。

    三人骑马离开官道走戈壁,把商人队伍甩在后头,一个时辰就赶到了秦甘道的入口。

    先到的商队已经架起火盆,在官道两边安营驻扎,将这片荒凉空寂的戈壁,在这段时间里短暂地变成人烟稠密的集市。

    秦甘道此时在封闭中,要等到今夜子时才会开放。到那时,关内的大宣商人和关外的西凉商人都会进入道中,在各自划定的区域内铺摆摊档,开始交易。

    玉水则会变回平时的模样,又因年节,外来人更加稀少。有心人要想不被清查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商队离开玉水,混进秦甘道的互市中。

    贺今行把昨晚在赌场拿的一幅画像交给桑纯,让他先回关去找王义先,安排人在子夜查关的时候特别注意这个人。

    山口建有岗哨,守有重兵。商人们心有敬畏,扎营时特意保持了两三里的距离,正好方便桑纯悄无声息地摸过去。

    剩下两人则盯着陆续到来的商队。

    那个人不是一般的高,除非把骨头给锯一截,否则只要出现在贺今行视线里,他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他也想过对方或许根本不到这里来。但既然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玉水,又假扮是仙慈关的兵,这段时间最有可能被图谋的就是互市。不管逮不逮得到人,只要互市期间不出事,就一切好说。

    他思来想去,想到那人看到桑纯说的那两句话,为以防万一,又让星央到秦甘道另一头的关口去守着。如果他这边盯梢盯脱了,也多一重保障。

    戈壁平坦,树木少得可怜,没什么可以藏身盯梢的地方。贺今行就假装是哪家的护卫,在最边缘的几家商队营地之间转悠。

    越来越多的商队到达,营地迅速扩大,商人们和他们聘请的护卫们都忙得热火朝天,无人在意隔壁的人忙与闲。

    一直到亥正,贺今行都没有发现目标。他这一生很缺时间,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所以依旧高度集中精力,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绝大多数军队士兵在非战时都是日复一日地训练,十分枯燥。而斥候哪怕在执行任务时,都依然地枯燥无比。

    在仙慈关,他就是一名轻骑斥候。他可以在这里盯到正月十五,互市结束,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任务枯燥是好事。因为所有的不枯燥,都需要拿命去搏。

    忽然,一片马蹄落地声传入贺今行的耳朵,声音不算齐整,其中一道却比旁的都沉重许多。

    好马。他立刻循声望去,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一群人中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几乎是同时,那个男人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贺今行站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目光就如同今日的天气。

    对方却在火盆照耀之下笑了笑,翻身下马,一边解下腰间挎着的牛皮水囊仰头豪饮,一边走向他。

    男人走近了,放下水囊,胡茬上沾满了水滴,飘出一股酒气。

    “我说这位小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昨日坏我事,今日竟然还敢在这里蹲我。”他夸奖似的伸手做出欲拍人肩膀的姿态,点头道:“胆子很大。”

    “不是玉水产的酒。”贺今行截住他抓向自己脖颈的指节,另一手拍出,未落到对方胸口,又立即撤回架住横袭而来的肘击。

    压力之大,令他后滑一步,不忘质问:“你到底是谁,昨日在赌场有什么目的?到这里又是为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本地人,竟也闻得出。”男人加重力道,一寸地一寸往下压,“没想到你心眼这么多,算我失策。”

    贺今行不欲搏力气,一脚踢到他腿骨上,借力空翻后退。站稳后左右一扫,抓了根支帐篷的棍子,旋身一棍敲了出去。

    棍子不长,但由他上剃下滚,兼打兼剪,舞得虎虎生风。

    男人没有称手武器,左闪右躲,挨了几棍便堪破棍法,觑机抓住棍稍,用力拉向自己,狞笑:“我告诉你也无妨,进赌场当然是为了捞钱。”

    贺今行与他角力僵持,“你在说谎。”

    “难道敲诈不是赌?”

    “诈赌何需冒充西北军。”

    “哦?”男人顿了顿,手下一声闷响,松掌后木屑四溅,双手往前再抓上木棍,用力一拽。

    “我不是,难道你是?”

    贺今行同时收力,让自己被猛地拉过去的瞬间,伸手摸向对方的脸。

    他怀疑对方脸上蒙了一张假皮,指尖挨到的那一下却是温热的人皮触感。

    男人当即侧头躲开,手中棍子一扫,将他拦腰扫出丈远。

    两人打到了官道上,被惊动的商人喝止他们:“这些日子可不准闹事!闹事的都得被抓回玉水蹲大牢!要打远些打,别牵连我们!”

    贺今行爬起来,忍痛提气,握拳在身前,周遭的其他商人也撵他们。

    那男人先前藏身的商队不见踪影,很可能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咬了下嘴唇,压住痛感,却见对方兀地转身冲向秦甘道,便也立刻追上去。

    官道两边都是火盆和帐篷,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投掷的东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都拼了命地狂奔。

    将要冲出商队营地之时,贺今行终于追上对方,又一轮交手,对方却并不恋战,一招一式皆为脱身。

    他留不住人,瞥见最近的帐篷前有一桶水,奔过去提了来。再偏离官道追出几十丈,距离够了,才连桶带水砸向对方。

    男人骤然刹住脚步,折身撩臂一拳打烂了木桶,桶里带着冰碴子的水却尽数泼到了那张长相普通的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他猝不及防地闭上眼睛,贺今行抓住机会助跑跃起,飞出一脚踹到他背心,将人踹了个狗吃屎。

    男人摔到地上就势滚了几圈,惊起一地沙尘。挺身欲起,下一脚却扫了过来,不得不再次仰倒贴地。

    贺今行收腿踩住他一条手臂,一矮身,膝盖就压到了他脖颈上。

    “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有意思。”男人很慢地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另一只手,把脸上混浊的血水和冰碴子都给抹掉。

    借着星光,贺今行看清了对方的脸。

    没有了其他东西修饰掩盖,这人的鼻型更加高挺,眼窝更加深邃,甚至睫毛都浓重了许多,再也不像关内人的面貌。年龄也变小了些,应该只有二十多岁。

    他的猜测成真,“你果然是西凉人。”还是个精通大宣官话和甘沙方言的西凉人。

    对方却把手摊开,让身体放松下来,“西凉人又怎样?你的同伴里不也有西凉血统吗?”

    “他们和你不一样。”贺今行不欲多说,抬掌按上他的心口,稍有不对就能发力毙命,“你的身份,目的,何时潜入关内,预备何时离开?谁协助你入关,谁又在玉水接应你,还有哪些同伙,你最好全部从实招来。”

    男人不说话,就静静地盯着他,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嘴巴却闭得紧紧的。

    贺今行皱眉道:“不要装傻充愣。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是细作,不会杀你,但会把你交给仙慈关,让他们审问。”

    话音落,却听数十支号角同时响起,沉郁的角声远远荡开。

    男人忽然大笑:“子时到了。”

    “嘭!嘭!嘭!”

    商队营地里燃起烟火,成百上千朵烟花在夜空绽放,与欢呼声一起辉映泰半高山与荒原。

    除夕已过,天化十六年的互市从此刻开放。

    一支支商队举起火把,离开营地,走上官道。

    秦甘道的入口处也灯火通明,一名参将亲自率营镇守,守关的士兵挪开了鹿砦,摆出了两道关卡。

    同一时刻,仙慈关外,也有这样的队伍从秦甘道另一头进来。贺今行在刹那间就明白了男人大笑的意图,倏地拔出匕首,俯身对准男人的眉心,刃尖几乎刺进了皮肤,“你算的就是这个时候?”

    两人在距离官道较远的戈壁上,火光照不到这里来,他的心就如夜色一样冷。

    “又被你猜到了?”男人刚说完,就感觉到心口和脖子上的压力忽重,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还是笑:“你敢刺下来吗?你敢压断我的脖子,或者拍碎我的心脏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此次西凉负责互市的是我阿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我爹。此时有人顶着我的身份进了秦甘道,你说我要是回不去,我爹会怎么办?”

    “或许只能让跟随我们的商人而来的勇士们进来找我了,你说是不是?”

    互市喧嚣,不到明晚不会暂时停歇。贺今行听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他,说:“我不会给贵邦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没有第一时间杀我,就不可能再杀掉我。”男人一脸放松地回道:“我叫那日阿,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

    “你非我同胞,没那个必要。”贺今行将手中匕首滑到对方脖子上,然后把人拽起来。

    “好吧,但你早晚会记住的。”那日阿没有再反抗,甚至可以说是十分配合。他要高一些,起身后主动驼着背就前者的匕首,“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见人不回答,又说:“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也没有骗你,你应该礼尚往来。”

    贺今行拖着他往关卡走,持礼回以名字:“今行。”

    那日阿回想一圈:“没听说过。”

    贺今行不与他多说,免得不自觉漏了什么消息出去。

    走了一截,那日阿却像忍受不了周遭安静似的说:“你这样的青年,智勇皆全,不应该是无名之辈才对。”

    对方不回,他丝毫不减兴头,继续说:“不如替我做事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美酒,美食,美人;宝刀,骏马,金银。要什么有什么,绝不会亏待你。”

    “而这一切,你在西北军中很难得到吧。”

    “请你闭嘴,保持安静。”贺今行掀起他的衣摆,“再多说一句,我会把它塞进你的嘴里。”

    那日阿识相地闭嘴。

    “你爹既然就在关外,那就让你爹来和我们军师谈条件吧。看看他为了换你,又能付出多少代价。”

    贺今行到了关卡,没有在意商人的议论,直接向镇守的参将说明情况,把人交给对方。自述身份,却是前来互市一观西凉风情的云织县令。

    参将对此极为重视,招来手下心腹的一名守备,让其带一队士兵护送他们到仙慈关去。

    士兵拿黑布蒙住了那日阿的头,那日阿依旧十分配合。当然,他反抗也不会有作用。

    贺今行看着他这副态度,提议道:“本官以为,将他打昏更保险些。”

    说罢就抬手一掌劈在那日阿脖颈之后,后者紧握成拳的双手随着身体缓缓瘫软,把周遭士兵和偷偷打量这边的商人都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捞住那日阿的身体,笑了笑:“走吧?”

    那队士兵下意识地跟着他过了关卡,然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去抬那个西凉细作。

    贺今行也自然地交给他们。

    这让士兵们更加迷惑,胆子大的守备就问:“这位县令大人,怎么亲自来?”

    西北这么多州县,没见过这么亲近边军的文官儿,还不带仆从卫士,有一身武力。

    “为什么不能亲自来?我见到你们就觉得高兴。”贺今行活动了一下手脚,惬意地说:“又高兴又安心。”

    这里是仙慈关,哪怕他没有使用“贺灵朝”的身份,他依旧下意识地信任这里,在这里敞开自我,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自如许多。

    他直白又诚恳,反倒把几个兵给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都是老油子了,很快就应承了好意嘿嘿笑起来。

    秦甘道内沿路十步一火盆,整个山谷亮如白昼。两边山坡上没有植被覆盖,高处也隔十步就插有一面军旗,旗帜下有军士站岗。

    已经进来的商人们搭起棚子摆起摊架,一样一样地码放自己远道带来的货物,也丝毫不担心。

    这样的地形,这么多的军士守在这里,还需要担心会遇到什么匪盗抢劫之类的危险吗?

    贺今行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些忙碌中的商人,试图看出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来。

    秦甘道的地形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有心既可知。打晕那日阿,只是为了防止他在中途悄悄留下什么讯息或者记号。他一个人绝对进不了仙慈关,定然是关内有人暗中相助。

    山道走过一半,就到了划给西凉商人的区域,这一段更是看不出什么了。

    他跟着守备到了仙慈关内城,层层报上去,很快就被传唤。

    王义先正在琢磨桑纯拿来的画像,一听通报,立刻亲自来见。

    军师对于突然出现在关内的西凉人连生气带不耐烦,过了道流程,令守备带队回山口,便让属官把那日阿带下去,先泼醒了审问一番再说。他毫不留情,只嘱咐别留下明伤。

    人去了大半,贺今行又让桑纯去叫星央回来,就只剩他和军师两个人。

    他这才躬身作礼:“王先生,新年好。”

    王义先受了礼,又相对还了一拜,说:“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宣京钻营,就你跑得远远的。”

    “凡事都有两面,这里离你们近就是好处。”贺今行笑着递出昨晚换得的银票。

    “就只晓得捡好话说。”王义先接过递来的银票,点了点数额,“虽然这些银票揣不到俩月,但金贵银贱竟然至此,不是良相啊。”

    “没办法,物价不是哪个人能压得住的。”贺今行就着兑钱这一段,再一次说起抓到那日阿的所有经过,最后道:“他伪装得极其老道,若非我知道军中士兵绝不会在除夕前几日出现在玉水,也会被他骗过去。”

    他怀疑有内鬼。

    王义先直接冷笑:“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帮他来冒充自家人。前些年都是些小打小闹,没精力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现在胆子大到这个地步,看来是再放纵不得了。”

    “先生成竹在胸就好。”既然军师不是毫无准备,贺今行不再过多担忧,又问:“我爹他?”

    “大帅正在看诊。”王义先正是因此有些暴躁,带他去见贺易津,“这大过年的,我都替他晦气。”

    “我早就让他看,他不肯,一定要过了今年演兵。结果呢,才下场几天,人就出问题了。”到了门前,他停下来,特地叮嘱:“你待会儿记得说说他。你说他,他还能听进去一些,我说他,他是一点儿都不听了。”

    贺今行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劝说老爹。

    王义先却忽然眸光一凝,眉头一皱,“你抓到那日阿,可有受伤?”

    他想了想,摇头。

    争斗难免挨打,被打到了,自然会痛。但挨的打自己能好,不算受伤。

    “总之别像你爹一样,以前仗着年轻弄一身的暗伤,现在就知道苦了。”王义先略略放心,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大夫已经开好方子,收拾完药箱,便拱手退下。

    贺今行在门外,低头等他离开,才跨进门。

    王义先正在看药方,看得又是一股心火冒起,问他:“谢冬没和你一起?”

    “你别向大夫发火。我这些老毛病我自己知道,就只能开这些药。”贺易津坐在堂上,有些无奈地说。

    他依旧铠甲不离身,只是外面罩了件宽大的皮袍子,袍子上面缀着细软的绒毛。

    “我让冬叔去荼州了。”贺今行说,走上前抱了抱贺易津,触摸到那些细绒都是暖和的,心里却有些发酸,“爹。”

    他爹往年从不穿皮袍子。

    贺易津只是用大手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爹一直在。”

    贺今行便趁机劝他保重身体。

    他俩说话的丁点儿时间里,王义先出去叫亲兵抓药熬药,回来后情绪平复了许多,“荼州那边的矿怎么说?”

    贺今行回:“两座铁矿都归安县统一筹管,预计最快开春就开采。”

    王义先便道:“这么快。银矿不沾,铁矿我们总得分两口。”

    “我也是这么想的。”贺今行颔首:“只是宁西离雩关太近,长公主必定也会插手,我们是否要提前和长公主通个气?”

    “雩关不好说啊,就算晋阳殿下不运作,肯定也少不了她们的。”王义先沉思片刻,“我先行试探一番,成最好,不成就绕开。”

    “也好。”贺今行没有意见。能联合最好,不能就各显神通。

    贺易津却开口道:“那你顺道问问顾穰生吧。别看南疆远,这种有好处的事不带上他,他肯定要闹。”

    “这厮就会无理取闹!都是君绵给惯的。”王义先骂了一句,但以防姓顾的把大家的好处都给闹没了,还是打算捏着鼻子同对方通通气。

    不过他突然想到,“对了,他要那两百匹马还没送呢,还能再拿捏他一下。”心头又舒坦了些。

    说起这批扯皮许久才订下单子的马,贺今行问:“开春谁去送?”

    贺易津沉默了一下,说:“你长期大哥。”

    送马不是人到马出栏就能送的,所以他又问:“他已经去大遂滩了?”

    “嗯。”

    那今次就不能见面祝春好了,贺今行略有些遗憾,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转而又道:“南疆那边儿谁来接?”

    “总归是姓顾的,他们一家子里挑。”王义先因为顾穰生,对这一家子都没好声气,“钱还没给呢,我让长期先送到衷州就差不多了,拿到钱再送出西北。”

    贺易津十分信任地说:“你安排就好。”

    贺今行本是接着话题随口一问,得到没有确定的答案,又莫名有些可惜。

    他正想着,负责审讯那日阿的参将来报,对方要见大帅,说只有见到大帅才肯说出进关的办法。

    “好大的架子,仗着还没给他上大刑是吧。”王义先冷嗤一声,“不是皇族,也不是什么重臣爱子,就算把他弄死又何妨。”

    贺易津才知出了什么事,站起来,安抚道:“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义先,别把人弄伤弄残了,先递个疏到宣京问问。”

    王义先翻了个白眼,不是对这里的人,而是对奏疏递到宣京之后那些做决定的人,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出结果。

    西凉人咬死因互市误入,朝中重臣以和为贵,两边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行吧,反正咱们说了不算,我这就写。”

    “这个时间太巧。”贺易津说,迈步往外走,“我就去见见这个年轻人罢。”

    王义先嘴上说着写奏疏,脚上还是跟着前者一起。

    贺今行却不能跟他们一起去,便就此拜别。

    贺易津再一次摸摸他的头,“有什么事不好扛,就写信来找我。”

    他躬身送两人先行,下了关楼,星央和桑纯已经在演武场等他,高兴地向他挥手。

    关楼地下的暗牢里,被剥了上衣绑在刑架上的西凉青年忽然抬起头,看着走到他面前半丈远,身影就如山崩一般压过来的男人。

    “你就是贺勍?”

    “我是。”贺易津温和地眨了眨眼睛,“年轻人,说出你要见我的目的。”

    “没有目的。”那日阿摇头,“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我们西凉翻过业余山上的冰雪,到你们大宣境内,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曾经迫使我们将国都迁到婆罗山下的人。”

    “翻山?当我们都是傻子吗?”王义先笑了,“我建议你直接说出同伙,之后的半个多月,会好过一些。”

    那日阿也笑:“我已能征服高山,何需同伙。”

    贺易津拍了拍王义先的手臂,然后注视着那日阿,说:“将你们赶到淙河西岸的的人,是我的先皇帝,还有先秦王,不是我。”

    那日阿盯着他,眼里闪出恨意:“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还活着。”

    “对,十五年前到三十年前的一系列战争,从头到尾与贵邦作战的将领,只有我还活着。”贺易津坦承道:“如果你恨我,我很抱歉。”

    “哈?”那日阿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扭动挣扎着想要扑向他,束缚手脚的铁链哗啦作响,“你在放屁吗?你杀了多少人!你们垒了多少座京观!”

    仙慈关西去到婆罗山前,不管是草原,还是沙漠,都有数座白骨垒就的京观就像一座座缩小的城池,镇着西凉的国土,悬在每个西凉人的头上。

    “但是,年轻人,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贺易津只是一抬手,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按回去,甚至声音都听不出用力,依旧平和无比。

    “战争一旦开始,就必须有人背负最惨烈的结局。我身为大宣的将帅,绝不能让我身后的百姓来承担这样的后果,所以只能杀掉每一个想要进犯的你的同胞。被我杀死的人太多太多,我对绝大多数亡魂都感到抱歉,但仅止于此。”

    那日阿呸了他一嘴口水。

    “放肆!”周遭一众下属纷纷怒目拔刀上前。

    贺易津制止他们,叹道:“和平远比仇恨更加难得,也更加难以维系。你今日敢单枪匹马闯我仙慈关,而笃定我们不会杀你,就得感谢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他收了手,转身离开牢房,“就这样关着罢,条件得和送他来的人谈。”

    “你别走!你老了!我早晚杀了你!”那日阿挣扎更甚,铁链当啷不停,巨大的力气扯得刑架都疯狂晃动。

    审讯的军士咒骂着给了他两鞭子,才让他稍微安静下来。

    将将走出牢房的王义先听到这话,转身欲回。

    贺易津把人拉住,“互市开了,我们说好的,你要亲自盯着互市呢。”

    互市上的每一宗货物,仙慈关都会代朝廷进行抽成,作为税利上缴。但朝廷屡次不发饷,或者扣饷缺饷,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打破自己的底线,从旁想法,这些税也不能再像往年一样一分不动。

    “可是这兔崽子说你老了!”王义先比本人还激动,但被拉着,终究没真回去痛扁那西凉小子一顿。

    “确实老了。”贺易津早已习惯坦然地面对一切,反过来劝慰他放宽心,“老了不是死了,况且,我的孩子们还很年轻。”

    “阿嚏!”

    业余山脚下的大遂滩马场,贺长期从床上爬起来,边裹紧身上的棉袍边打了个喷嚏。

    “谁又在想我。”他咕哝着出了屋舍,绝不承认强壮如牛的自己可能是染了风寒。

    天还未全亮,北风呼呼地刮,与他住同一排屋舍的养马人都在屋门外哆嗦。

    大家互相看了看,一起哆嗦着去了他们负责的马厩。

    在大遂滩,马匹比人金贵。

    不止马厩造得比人舍好,宽敞又暖和。还因为马有转缰之症,稍不注意就可能发病,所以得小心再小心地伺候。

    贺长期舒服地伸展了一下,先是去察看自己负责的那匹马,确认马儿昨晚没有发生什么事故,才把只剩一点水的水桶刷洗干净,换上清水,放在这一格马舍外面晾一晾。等水变温的期间,就把马粪给捡出来,马蹄子给抠干净,再打扫干净马舍,把水桶提进来。

    最后才是给马儿喂料。草料都是三伏天里割来备下的,专门供马匹冬日嚼用,每天都得去专门的仓库领。

    贺长期端着大圆桶,拿着号牌,前往仓库。

    他到这里有段时间了,但从来的时候就听说管仓库的庾吏生了病,一直都是别人代管。今日进门就发现换了个人,他知道是原庾吏回来了,便本着多个朋友好行事的原则,主动上前打招呼,“大人新年好啊。”

    “新年好,号牌拿来。”庾吏抬头,同时伸出手。

    贺长期把号牌递过去,看清人脸时却是一惊,“杨大人?”

    “嗯?”杨语咸这才仔细看他,“……你是遥陵贺家的小子?”

    “对。”贺长期五味杂陈,“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

    他还记得前年重明湖水患,他和今行因为救了一村人,当时还任知州的杨大人欲召见他们,被他们以学业为由婉言谢绝。

    后来他到南疆修行,就听说杨知州不知怎地卷进了贪墨赈灾银的案子,被押往京城,判了流放。就此再也没有见过。

    没曾想竟判到了大遂滩军马场。

    杨语咸人到中年再逢打击,面貌沧桑远超年龄,亦是百感交集,“你怎么也被发配到这儿来养马了?”

    “不,不,晚生不是被发配来的。”贺长期赶忙澄清,“我是来预备二月送马出栏的。”

    “不是被发配就好。”杨语咸松了口气,“你年纪轻轻,前程还远大得很,不该在此处磋磨。”

    贺长期看着他垮下去的肩膀,心里却有些难受。

    据他所知,那件贪墨案的主犯尚且只被流放到了甘中路,从犯却被发配到了秦甘路养马。怎能让人相信案子是真?

    至少在那次暴雨涝患当中,他所见到的杨大人的所作所为,当得起“父母官”三个字。

    第200章 二十二

    正月初二, 在仙慈关逗留了一整天的贺今行出发回云织县,骑马沿着错金山脉走了一遭。到达神救口,特地悄悄爬上山岗, 摸了一遍关口。

    神救口的地势说是天险也不为过。一个人要躲过巡哨不难, 但一群人绝无可能。

    西凉人到底从哪里进来的?

    不管是偷渡神救口还是翻越业余山, 都说明原有的关防或许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找到了缺漏, 仙慈关已经下令查漏补缺重新排布防线。

    但这也是一个需要时间来检验的过程,他因此忧心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初三傍晚, 贺今行回到云织县衙。

    十五过后才开衙,此时冷清但也没有杂事打扰, 正适合他处理需要伏案的公务。遇到需要传唤某人时, 就专门累到一天,一件事一件事地一家一家地亲自去找人。找到人后,该惩罚的按律处罚,该嘉奖的给予奖赏。

    汤县丞在他回来后,时不时地过来陪他,跟他一起到处跑。周碾和几个兄弟也主动提前复职, 却被他劝回,他说一两个人足够, 让大家好好过节。若真人手不足, 他自会叫他们。衙役们知道他不说客套话,也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在十五之前,他们终于将所有积压的公务都处理干净, 还去净州将胡大和另外两个养得差不多的伤患接回来。

    胡大才能走动不久, 到家后,硬是让妻儿扶着自己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当初是草民有眼无珠,冲撞县尊,蒙县尊不弃,反而处处救护我们。我这几个月心里难受,今日终于能给您磕头赔礼了。”

    贺今行扶他起来,作揖回礼,笑道:“你们都能康复就好。我初来乍到,你不了解我,有防备不是错。以后有什么事勿要以争斗解决,好好商量,若还是不行,来找官府也是可以的。”

    他驾着马车预备回城,碰到前来看望胡大的刘二等人,纷纷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等人走了,一个村民有些艳羡地说:“胡大命真好,人都养胖了,县尊还亲自送他回来,我都想去医馆躺一躺了。”

    “躺个屁,马上开春,你那地不种啦?”刘二给了他一下,哼道:“县尊是咱们云织县所有人的县尊,又不是胡大他一个人的,有什么好羡慕的?老子才不羡慕。”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马车驶远。

    马车上,汤县丞没有进车厢,而是挨着贺今行坐。他看着熟稔地握着缰绳的县尊,道:“大人真是,属下都不知该说什么来形容。其实完全不必您亲自走这一趟,让周碾或者我去就行。您和百姓走得太过亲近,未必是好事。万一有人不知数,想要您给他走后门办事,您不办,记恨上您怎么办?”

    须知升米恩,斗米仇啊。

    “我所作所为皆不超过律法。若是有人想要求我越过律法与人伦为他牟利,我也必然会严词拒绝。我光明正大,坦荡行事,孰是孰非,大家自会明白。”贺今行心情很好地笑着说。

    他们驰行在戈壁上,日头很暖,喧嚣的风儿都甚是可爱。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治理一县百姓,固然可以利相诱,以威相逼,以恩相挟,在履历上留下漂亮的一笔,运气好还能得到一些人交口称颂。但人不是器物,不论大字不识还是满腹诗书,都是有血有肉的,能感受到冷暖,也能感受到真心与伪意。我想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富足的、被尊重的生活,所以要从自己做起,不把大家都当成工具、看作棋子。我也相信只要让大家明白,官府让大家做的事都是有好处的,大家不会都无理取闹。至于名声,乃是身外之物,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

    汤县丞知道他所说皆发自肺腑,颇为动容,但仍然再劝道:“可您再怎么也是一县长官,未免把自己放得太低了些。”

    贺今行向后靠上车厢,屈膝踩上踏板,望着远处道:“上位者常说‘驭下之道’,‘驭’之一字,控制之意也。可为什么是‘驭’?孟夫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在民之下,奉君为主的天下众臣不更应该在民之下吗?我选择做官,难道不就应该把自己摆到这样的位置上吗?”

    辽阔的戈壁上,云织县参差不齐的城墙是如此之矮,在城池上方的苍蓝天空是如此壮观。

    汤县丞陡然听到这样的话,原有的上下阶层观念仿佛不慎掉落到地上的瓷盏,“啪叽”一下碎了个稀巴烂。

    他全身抖了半晌,许久才挤出一句:“这世上总有恶人,要做刁民。”

    “固然人心里有坏的一面,但也有好的一面。身为父母官,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压制恶意,发扬善意。只有如此,才能和谐长久。如果吃饱穿暖还要作恶,那就让律法惩处他们。律法不完备,那就再完善律法。”

    贺今行感受着拂面的轻风,悠然道:“其实我亲自去,主要是因为周碾他们在休沐呢。年前大家都忙了那么久,我是真想让他们趁着过节好好休息。不过这点对你不作数,这里得给你说声抱歉。”

    他偏头看着汤县丞,“老汤,我任期满了之后,举荐你继任,你愿不愿意?”

    “啊?”汤县丞懵了。他当然不是没听明白话,只是,他只是个末位录上的举人,还是在净州考的,做到县丞就很满意了,从没想过再往上升。巨大的惊喜令他好一会儿才消化掉,磕磕绊绊地说:“这,这能行吗?属下自然是愿意的。”

    “当然能行,我说话算数。”贺今行开怀而笑,扬起马鞭,“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坐稳抓紧!”

    马车很快加速,迎面狂风呼啸,吹得汤县丞帽子差点飞走。他按着帽子,心中却激动不已,仿佛也回到了少年时代。

    是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但男儿至死心如铁,如何不能再试手,补天裂?

    十五元宵那日,贺今行收到了一盏灯。百姓们知道他不收礼,就一家一户出了一片绢纸,做成了一盏千瓣莲花灯,一起送给他。

    他感激地把花灯挂到了县衙大门外,许多百姓也提着灯前来观看。一晚上,整个县城都充满欢声笑语,喜庆又热闹,甚至有人对着莲花灯许愿,满怀希冀。

    元宵过去,春耕即将开始。

    但今年野外的冰雪化得慢一些,百姓们也只能跟着天候晚一些下地动土。

    正月十九,夏青稞和夏满再次来到云织县,不止带来了井渠图纸,还带来了几名擅长打井开渠的匠人。他们的意思是,先帮云织县修好水利,到夏天没那么冷了,再上山帮他们修路。

    天河高原只有夏日才适合动工动土。

    贺今行没有异议,让他们休息一日之后,便正式开始率领众人挖掘井渠,所需的石料木料等一应物料只要报上,他确认没有作假,官府就会一一采买来。

    云织县里的泥匠瓦匠木匠等等工匠和闲汉都被召集来,官府管饭还给工钱,尚不能垦地的百姓们也纷纷参与。尤其是挨着自家的井渠,更加积极,一些人甚至吊在井里吃饭,吃完又继续。

    贺今行某回巡视时吓得胆战心惊,但不好打击大家的热情,光说他们也不听,只能勒令他们下井时做好井壁支撑防护,以免井壁垮塌下来把自己给埋了。

    打井十分顺利,挖渠却遇到了一些问题。因为某些地方石层太厚,很难挖开,但绕道又太远了些。

    县衙聚会商议时,贺今行说:“如果用炸药炸开呢?”

    “能炸开当然好,还省时省力。”夏青稞提出疑问:“但我们能弄到炸药吗?”

    炸药是朝廷明令禁止普通百姓使用的禁物,不管是火药还是火器的成品保存发放都有严格的规定,且只有专门的工匠在获得工部批准的情况下才能进行生产。

    “成药不好弄,但我们可以自己做□□,《纪效新书》《武略神机火药》一类的兵书里都有记载配方。”贺今行大致算了一下,绕道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比配置炸药的花费还要多一些,便决定道:“你们先挖掘其他的渠段,我想办法弄原料。”

    大宣的火药主要用于军需,西北军自然有储备,但他不能挪用军需。

    他先给知州写了封陈情的文书递上去,炸一小块地用不到多少火药,知州很快允准,并因他们兴修水利而赞扬了一句官府勤勉。除此之外,没有下达任何实惠。

    但有州府背书就足够了,他再写信给王玡天,请对方帮忙弄一批制好的纯硝送来。至于硫磺和炭,在西北就能轻易找到。

    他在年前就给王玡天去过信,王大公子此前也给他回了信。此人毫不掩饰自己放长线钓大鱼的态度,对他很有信心,甚至不在乎银货两讫,而坚信投入的每一笔都能得到回报。

    世家大族之间的做派,总是人情叠人情,利益套利益。王玡天敢赌,贺今行便也不客气。此事就这么定下,他的信很快被送了出去。

    时间来到正月末,天河开化,因为冬天的暴雪严寒,中下游甚至起了规模巨大的凌汛。

    但下游的水患影响不到上游的云织县,田地里的冰雪化尽,百姓们开始耕田翻土,准备播种。

    贺今行早有准备,云织县衙开衙之后,他给下属们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大家行动起来,去确认各家各户的耕种预备情况。他特地到净州购买了一批种子回来,若是种子不够的,可以到官府凭户籍立字据无息租借。

    杉杉谷那边,胡刘两村的壮丁已经划了田亩,在开垦土地。他过去查看,和他们商议把谷外的部分土地也给利用起来。经此启发,又在全县辖境内勘察适宜耕种的土地,然后鼓励百姓垦荒,多加栽种粮食。并许诺新垦出的田地上的作物都只收原定税利的六成。

    以往地少,是因为水源的限制,以后有了井渠,能够耕种的范围就大大扩展。

    百姓们转去春耕,挖井渠的人就少了很多。但官府提前去周边县镇招募了许多工匠和没有田地可耕的闲人来,及时补上,没有落下一天的进度。

    这些人干了几天了解过后,有不少人羡慕云织县的政令。贺今行便又颁布了一道命令,准许户口不在本地的人租赁荒地进行开垦,头三年不收租子,但新地只能种官府规定的几种主粮和杂粮,税利也由本地人的六成提高到八成。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他们感恩戴德。他们白天在河渠上做工,晚上就回去垦自己租来的地,累极了才裹衣裳就地睡下。

    流入云织县来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一小撮在附近县城里流窜的盗匪偷偷跑来租地。

    他们都是黑户,贺今行毫不费力地识破了他们,把人抓住审问过后,没有犯下大罪,便判他们做苦役去挖井渠,每天只给饭不给工钱,晚上继续蹲大牢。工期没结束,也不能到官府租赁荒地。

    谁知这几个匪盗的兄弟们竟闻风而来,主动投狱。

    贺今行来者不拒,只是另外颁布了更加详细的治安条例。

    而县衙为加强治安,也不得不招募了一批衙役。周碾升做了班头,接了刘县尉的班,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两班步快四处巡逻,哪里有打架斗殴,就把人通通抓来做劳力。

    前头买种子的时候,商行送了贺今行两大袋草籽,他把这些草籽都洒在了挖出的河渠两岸翻起的泥土里。

    二月春风一吹,便莹莹一片新绿,令过路的人都温柔许多,怕踩坏了它们。

    又有一些百姓四处搜罗了许多杨柳枝来插上,河渠虽然还未挖通,但已然可以预见夏日垂柳拂水的景象。

    春分过后,难得真能休沐的一天。贺今行把县衙后院里埋着的葡萄藤起出来,移到架子下,刚培好土,就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托王玡天送的那批纯硝,被混在王家送往净州的货物里一起送过来,却在衷州被扣下了。

    “谁扣的?官府,还是地方哪家豪强?”

    拿着信物来送信的人答:“衷州知州。”

    “衷州的知州敢扣王氏的货?”贺今行着实惊讶了一回。

    西北天高皇帝远,但除了秦、甘两地的总督府,州府与州卫因军政分权,尚没有听说过哪地知州发出过特别大的声音。

    他想了想,说:“知州不可能姓陆吧?”有任职回避在,衷州陆氏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本地知州位子上坐自家的族人。

    信使摇头,说这位知州姓杜。

    他又问:“那真是奇了,用什么理由扣的?”

    信使再答:“未给出明确的告书,只说是有禁物,要拿这批货的人亲自去领。”

    贺今行不由发出一声笑,思虑一番,还是决定走一趟。

    那批纯硝,有本州知州的许可在,不算什么大事。但既然有人想要让他过去,那这次不去,下次还不知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他没这么多时间一次次来处理这些多余的事。

    整个云织县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他把县衙的事情交给汤县丞,托夏青稞盯着井渠,再安排好其他人,便独自跟着信使出发前往衷州。

    衷州在甘中路,往上挨着秦甘路的银州,往下则紧邻甘中路治银州。

    它和银州的地形合在一起就像是个沙漏,葫芦体两边皆是高原山脉,中间那一小截水口就是中原与西北来往最为便捷的通道。

    所以大宣人口头定义中的“西北”,是不包括银州在内的秦、甘两路其他州县与边陲。

    时间倒回到二月中旬。

    雨水连带惊蛰终于过去,业余山下开始放晴,草场翻绿,顺便抖掉了凝在草叶上的一颗颗水珠。

    新马提前小半月出栏,在马场上放肆地奔跑。

    贺长期与一干下属等它们跑舒服了,钉上马蹄铁,给它们最后喂一回大遂滩的草料,就得赶着它们南下。

    马监在他们出发之前,特地把账本拿出来大声念了一遍,然后交到为首的贺长期手里,“军师说了,要是那边钱没给够,你们就直接把这些崽子给送回来。都懂吧?”

    贺长期嘴角抽了抽,不是因为军师抠搜,而是那账目大得超出他想象。他经过前些日子养马,知道一匹战马从出生到上战场,养育所耗费的精力与心血是巨大的,但也没想到能花这么多钱!

    在他未送饷银到西北之前,对钱财没有太大的概念。自小他要什么就直接掏钱买,价钱都不问,反正他爹娘绝不会短他花用。到了西北之后,在军营里也是基本没有开销的。

    但自从他悄悄去打听了神仙营那个星央的一身装备,得知光是那匹叫“金刚轮”的坐骑连带一身马鞍甲子铁掌,都得几千两银子之后,再看自己的钱袋,就迅速体会到“惨淡”二字的含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穷!

    于是他保证道:“末将明白,南方军的人要是不识货,就绝不能让他们糟践了好马!”

    马监满意地拍拍他的铠甲,“小贺将军明白人,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让这些宝贝掉一点儿膘。”

    杨语咸也来送别,“小贺将军与诸位将士一路顺风!”

    拱手祝罢,右手便落下来,扶到他那条三指宽的腰带上。

    贺长期向马监一抱拳,走到杨语咸跟前回礼,同时低声说:“先生等我消息。”

    杨语咸只是笑,然后轻微地小幅度摇头。

    贺长期没有多想,戴上头盔,抬手下令,与众军士齐齐上马。

    两百匹马,百名军士相送,一人骑一匹牵一匹,中途一日一换骑。

    从苍州入甘中路,过菅州,再进入衷州,寻片草场停下来等待南方军前来交付接应的人。

    路程不算长,千里而已,大遂马全力奔袭只需三日不到。

    但为了保护还未经磨炼的马匹,贺长期下令一日只行进百里。

    对于从云织出发的贺今行二人来说,则没有太多的顾忌。净州与衷州本就离得近,他们花了两个日夜便到达了衷州的州城。

    贺今行没急着上州府去递名帖求见杜知州,而是等着带他来的这位信使再带他去见要见他的某个人。

    一切如他所料,他跟着信使来到衷州城里一座偏僻的宅邸。

    宅门外没有石狮镇门,没有楹联,只有一块匾,写着普普通通的“黄宅”二字。

    这是一座甘中常见的普通宅邸,过了门厅,没有迂回曲折的廊桥和开得别趣横生的窗扇,没有曲水池塘,也没有盆景摆设,一眼就能望到头。

    简单而落拓的院子里只有一株老迈的榆树,树下桌椅齐备,坐着一位身穿棉绸形容斯文的中年男子。

    他面朝大门方向,掖着大袖抬手相请。

    “贺公子,现在应该叫小贺大人,嗯,难得一见呐。”

    带路的人已经退下,贺今行看着他,第一眼所带来的的惊讶渐渐消散。既然已经想过会是陆氏动的手,那么见到这个人,也就不值得多惊讶。

    “陆大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陆老丈。”他走过去,提起袍摆端正坐下,“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你因重明湖赈灾银被贪墨一案,于十四年冬被判流放,不应该如此好整以暇地出现在这样整洁的宅子里才对。”

    陆潜辛面前摆着一方棋盘,他拈起一粒白子落下。但整个棋盘上都是白子,分不出胜负。

    “陆氏,还没有倒。”他悠闲地说道,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富家翁,“老夫当然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活得很好。”

    贺今行沉默地注视着这些棋子。

    面对陆潜辛如此直白的宣言,不,仅仅只是对方坐在这里的事实,就足够令他沉默。

    陆潜辛再告诉他:“杜生是老夫的弟子,从一介县丞至一州之长,皆由老夫一手提拔。在中原,陆氏让王氏两分,在衷州,暂且还是由老夫说了算。而你要的硝石超出了正常的量,经过的州府都有权利扣下过问。让你到此地来,合规合矩。”

    “这不是你的宅子。”贺今行忽然说:“双楼没有回来过吧?”

    陆潜辛坦然回道:“这是我老丈人的宅子。不过他们早就搬家了,也并不知道是卖给了我。”

    他短暂地停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不用拿我儿子来动摇我的心境。”

    “若他能动摇我,十七年前,我在宣京站稳脚跟之际,就不会以半副身家请了一位江湖高手,日夜保护他和他娘。而是早就抛下一切,带着他们娘俩儿跳天河了。”

    贺今行只是单纯地想起那位同窗,并为他感到难过,说:“陆大人未免太过狠心。”

    陆潜辛却不解地反问:“怎么会?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只要我能满足的,我都满足他了。就连他要与傅家女合作打垮我,我都能如他所愿。”

    他再下了一步棋,然后取走一颗棋子,“可惜啊,傅家女要的是权,而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要我的命。”

    贺今行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可他幼年流离凄苦,少年丧母,身中剧毒,陆大人你身为人父,护他避开了哪一样?怎么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地说你如他所愿?”

    “我心里自始至终都是希望他好的,但人的一生,总要面对许多意外。他娘我尚且不能时刻看顾,以致她遭了王氏毒手,何况是他呢?”陆潜辛长叹一声,“我知道是小贺大人救了我儿子,你们是同窗,有情谊在,所以为他不平。但是请你不要再说啦,难道你就能事事如愿吗?”

    贺今行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不是陆双楼,痛斥与责骂都站不住脚。而以他同窗的性子,更不会诉苦或者抱怨。至于谅解,那是天方夜谭。

    因无人开口而显得粘稠的安静中,明朗的天空变得阴沉,雨点落下来,滑过树冠外圈的枝叶,打在榆树的周围。

    西北春天多风,吹起漫天沙尘,雨水混了沙,就如同下泥浆。

    陆潜辛仰起头颅,透过枝叶线隙,望那窄短天空,“你看这样的环境,若是有离开的机会,谁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

    贺今行也叹气:“陆大人找我来,既然不是为了双楼,那就请不要浪费时间。”

    “对,你和我的时间都很宝贵。”陆潜辛赞同地颔首,从袖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棋盘上,“我这里有一封信。但你首先得告诉我,你和殷侯是什么关系?”

    贺今行下意识看向那封信,但是对方将封面朝下,没有露出一点字迹,看不到谁寄谁收。

    仿佛含了西北风沙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他是你爹,还是你叔父?”

    贺今行撩起眼皮看过去,没有答应是或者不是。

    反向看回去,那一双眼睛的弧度像是弯刀,而瞳孔中一点白芒恰如枪尖袭来。

    “你不否认,我就当你承认了。”陆潜辛不多纠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本就没打算问出个清楚的回答。

    有些事,正是云里雾中,只有你知我知,最合适不过。

    “朝中其他人不明白,但我这个出身西北的人却知道砂岭是个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你既然姓贺,又回到了西北,那我就赌上一赌。”

    他张开手掌,按住那封信,连着底下的棋子一起推向贺今行。

    这一盘的白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些是正,哪些是反,谁能做劫,谁会被吃掉。乱与不乱,都没有关系。

    贺今行捡起那封信,慢慢翻到正面,竟也不见字迹,只有一块被塑成弯月的封蜡,因信封已被拆过而断成两截。

    他不恼怒,取出信纸展开,信上却是两种文字——大宣与西凉各自通行的文字。

    他再次抬眼看向对面。

    陆潜辛一直注意着他,接收到这束视线,不由大笑出声,笑过才道:“西凉人,就是自负。”

    他往后靠到椅背,双手交叉搁在腿上,闲聊似的说:“以为把这么些东西送到我手上,我为了不被朝廷抓到把柄,就不得不与他们合作。”

    “万两黄金,千颗宝石,百块美玉。”贺今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后看,看过一个就印下一个在脑子里,一边缓缓说道:“如此重诱,陆大人真是淡泊名利。”

    “小贺大人果然是看得懂的。乱世黄金盛世玉,确实都是值钱的东西,也送了几盒来。”陆潜辛动了下拇指,不屑地嗤笑:“但纸面儿上的东西,就跟吊在驴子眼前的萝卜一样,只有蠢人才会被溜着跑。”

    “那陆大人的意思是?”贺今行今日第一次皱眉。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西凉人以金银珠宝向这位被贬黜的大宣官员换取他们想要的情报。但这封信所代表的意义却不简单。让西凉细作潜入大宣境内,堂而皇之地与官府人物勾结,且送出的信勾结的人肯定不止眼前这位前任户部尚书。

    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故,上报宣京,朝堂上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贺侯守着西北边防线,却让西凉人潜进来,这是他的失职。”陆潜辛敛了笑,儒雅闲适的气度便淡去了许多,又因身在黯淡的天色下而显得得阴沉狡诈。

    “但老夫把这封信送给你们提个醒,你们只要顺藤摸瓜把西凉的细作和大宣的奸细都查出来,再将他们的头颅连带证据送到宣京,这过失就变成了功劳。”

    贺今行听明白了,“你想开复?”

    借西凉派出的细作,以及一众与西凉人勾结上的同僚的命。

    “不,你说错了。”陆潜辛强调道:“是陆氏想要开复,老夫如他们所愿而已。”

    贺今行拧起长眉,攥紧了那封信。

    陆潜辛见青年迟迟不肯表态,奇道:“小贺大人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觉得助陆氏开复是在背叛你的同窗,我的儿子?可你若不接我这封信,那岂不是要背叛贺侯与这天下百姓?”

    “这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难道你不明白?还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雨越下越大,老榆树罩不住了。裹着沙尘的雨点打弯层层枝叶,砸到棋子和棋盘上,桌上,以及这两人的头上身上。

    贺今行站起来,低头说:“我们会查个清楚。”

    “嗯,这就对了。查吧,最好能快一些,有什么需要用到陆氏的地方,尽管开口。”陆潜辛还坐在原处,颇为开怀地说:“门厅有放伞,这是衷州人的习惯。小贺大人离开的时候也拿一把走吧,免得淋一身的泥水。”

    走到雨中的贺今行顿了顿,侧身说:“多谢。”

    陆潜辛目送他撑开伞走出大门,才慢腾腾站直身,任由泥水从他梳得一丝不苟却夹杂着灰白的发间,沥到脸颊上。

    衷州的泥雨就像雁回的冻雪一样,世代生长于此的人早已习惯。但只要离开它们一阵,就会想要永远不再被它们烦恼。

    然而在历经波折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雨雪之下,偶尔那么一瞬间,也会觉得,就这样吧。这才是他们的归宿。

    但世事总是轮回。就像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有人爱恨分明。

    “老爷!”老仆匆匆赶来,将伞举到他头顶,说:“族老们催了好几回了,一直派人问谈得怎么样,老奴有些顶不住了。”

    “我这儿谈得挺好的。”陆潜辛抬脚往外走,眯起眼笑着同他说:“黄金万两,宝石千颗,美玉百块,价值连城啊。”

    老仆忠心耿耿,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一边快步跟着为他打伞,一边有些糊涂地问:“可您不是说要把消息告诉给贺大帅么?难道又不和他联手了?”

    “我是把消息送给他了,但我何时说过要拒绝西凉人送来的宝物?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都收下吧。”

    陆潜辛跨出大门门槛,老仆轻手轻脚地把门扇拉拢上锁,顺手擦了擦这门原配的“黄”字锁肚,见大门摇晃了几下又稳定下来,才转头追上主人。

    这宅子十几年没有修缮过,白蚁快要把门柱啃空了,可不得小心些。

    这阵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没多久,就转而放晴。

    春色已在整个剑南路境内蔓延开,漫山皆青绿,一支百来人的队伍走出空庙,踩上遍野的新草。

    走在前头的两名将领用长枪挥挥打打,把过路植株上的水露都给打掉,领着队伍在山间爬了小半日,终于看到了一座矗立在群山怀抱中的孤峰。

    峰上结有一座草庐。

    “他爷爷的姑奶奶终于要到了。”顾元铮停下来歇脚,长枪倒竖插进土里,一手叉着腰,一手给自己扇风。

    在她身边的顾横之看着那座草庐,眉间有遮不住的隐忧,“不知怪医可在。”

    此地名叫赤城山,江湖上人称“赤城怪医”的老怪物在此结庐几十年,年年都有众多病入膏肓或是伤重得只有一口气的江湖人被亲友抬到这里来求救命。

    他们是官军,本不该和江湖有过多牵扯。但他娘病重,需要一味药,唐大夫说,普天之下只有赤城山可能有。

    “应该在吧,据说这老头基本不下山的,吃喝全靠人送。”同行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游击将军,和顾元铮很聊得来,小声和她说:“先秦王妃就是这怪医的徒弟,要是他不肯给,你就试试抬出王妃打感情牌。”

    “我知道,心有七窍、玲珑仙嘛,这些江湖人取的称号真好听。不是,你们别一副我要硬蹭关系的样子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景仰秦王妃的。”顾元铮佯怒,拍拍双手,握成拳捶了下空气给自己鼓劲儿,“我上去了,等我的消息。”

    这怪医有个规矩,只有女子才能踏上他所在的峰顶。否则,根本不需要她一起走这一趟。

    顾横之没有被她逗笑,哪怕站在人群中,也掩不住一身的颓然之气,只道:“路滑,阿姐小心。”

    顾元铮心下叹息,拍拍他的肩膀,悍然许诺:“你放心,只要他有,大姐一定想尽办法拿到手。就算明抢,也要抢回来。”

    她拔起长枪,独自上峰去。

    顾横之一直盯着她,见她进了那草庐,才收回视线,爬到了另一边的山顶上。

    自山巅俯视,脚下就是百丈高的绝壁,犹如一面屏障将赤城山圈在东面。

    最底下则是一片西南至东北走向的长狭状的山谷,整条山道长度只有不到六里,地势却向西南一步步沉降。若非两边山壁竦峙,这里更像是一座山坡,而非谷地。

    在山谷最窄处,矗立着一座青石铸就的关防要塞,名唤“剑门关”。往上走是大宣境内,往下走则进入南越辖境。

    剑门关不大,立关却千年有余,自古便以“奇险”闻名四海。

    诗仙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此关。

    关楼上插着高矮好几杆旗,在山巅只能看到个随风涌动的模糊影子。

    顾横之看了半晌,说:“这趟回来,我们换防到这里。”

    游击将军猜他是觉得剑门关离那个怪医近,寻医问药方便,遂点头说:“行,我们正好该往这个方向挪了。”

    小半个时辰后,顾元铮提着几个药包下来,众人纷纷问:“拿到了?你的枪呢?”

    “我的枪抵作药钱了,这老怪物不收银子。至于这个药……”她神情有些古怪地支吾半晌,最后憋屈道:“老头给了那味药,但他说不一定能用。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让唐大夫试试就知道了。”

    游击将军疑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唐大夫的药方子有问题?”

    “我哪儿知道。”顾元铮也没法子,“揍又不能揍,问又问不出。”

    顾横之把自己的枪递给她,“铮姐先回去吧。”

    “也只能这样了。”她叹了口气,“你的我用着不顺手,我回去重打一杆就是了。”

    姐弟俩在山下分别,顾元铮回蒙阴,顾横之则继续率队北上。

    他念着他娘的病情,决心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