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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0章 五十二

    三月十一, 胡杨庄对垒第二个白日。

    西北军这边只搭了简易的营帐,略略防风防虫。好在三月的天气已经没那么寒冷,士兵们可以忍受。

    西凉骑兵囤聚在十里之外, 住的是他们惯用的厚帐篷, 还有从苍州城里搬出来的酒肉, 食宿好上太多。

    时不时前来骚扰的小股西凉骑兵甚至浑身都是酒气, 风一吹味儿散开,煽得前哨的军士十分烦躁。

    但韩将军并不着急,很快调整了巡守安排来应对, 也没有因此认为对方军纪懈怠,而准许部下的偷袭之计。

    骑兵贵重的是马, 苍州城里可没有多少草料。论起消耗, 西凉人只会比他们更大,看谁能耗死谁。

    向东面派出的斥候回来,汇报今日发现的行军痕迹。

    韩将军顿觉不好,即刻召集议事,一番商议下来,皆认为西凉人今日一番动作极有可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小股袭击麻痹己方,暗中同时进行别的军事行动。

    苍州境内此时的局面基本是明牌, 西凉人的目的只可能是东北方向的大遂滩军马场。

    马场意义非同小可, 他们必须得追。

    因大遂滩靠近菅州,有部将提议请菅州卫协助。

    但边军与卫军是几乎平行的体系,为防止勾结, 在行政编制上没有任何交叉。西北军平素为了避嫌, 与净州卫和苍州卫都从未有过协同演练,更遑论隶属甘中路的菅州卫。

    韩将军再三慎重地考虑过后, 只去信一封,没抱期望,转而对自己手下的人马做了重点部署。

    是夜,便有一千轻骑并四千步兵脱离胡杨庄,借着夜色掩护向大遂滩急行军。

    贺长期乃是其中一员,随着大部队连夜急行,至晨曦才止。

    全军进行一次大休,他也扯松了靴子绑带,席地而坐,提着干粮袋犹豫不决。

    “多吃点儿吧。”贺平坐在他旁边,撕了一口面饼咀嚼着,囫囵地说:“咱估摸着今天铁定要干一场。”

    周围其他老兵也纷纷点头,行军途中吃多了不好解决屎尿,到临战前却要吃饱些,才更有力气。

    他便比平常多吃一些,吃了个八分饱,然后闭目休憩。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喇叭响起来,所有军士迅速起立,整装出发。

    越接近大遂滩,地势越平坦开阔,步兵打头,骑兵分作两股护着左右翼。

    这几日都是晴天,太阳本不热烈,但人因长途行军而被晒得有些发昏。

    约摸巳正,距离大遂滩仅二十里不到。忽听号笛骤响,贺长期立刻抬头遥望,看不清人影,只见黄旗接青旗不断挥舞——前方出现大股敌军,立刻集结应战!

    旗帜不断变动,哱啰一声接一声,随着中军指挥,全军迅速跑动。

    半刻不到,便阵列有序。

    贺长期领的那支小旗处在第二横队,构成阵型的第二道屏障。透过人墙之间约摸半臂的空隙,他隐隐约约看到百丈之外一条黑压压的线,约摸拇指宽。

    那就是西凉的骑兵?

    西凉将领哈哈大笑,身旁副官用大宣官话高喊:“净是些老弱残兵,也敢来追击我等!你们宣人是没有强兵悍将了吗?”

    己方军士们皆怒,就听他们的将军也豪放地笑道:“知道为什么还是咱们吗,因为你们的老子是爷爷们的手下败将!对面那西凉小贼,你老子的坟头草怕有八丈高了吧?还是说年年被牛马啃食,它长不起来啊!”

    大家听了,转而一阵哄笑。

    西凉人气急,进攻的号角顿响。

    宣军同时动起来,指挥官当即退入步兵掩护之中,喇叭吹响天鹅声,全军齐声高喝以壮军威。

    喇叭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两翼骑兵迅速斜向拉开,步兵收紧阵型,就如雁行,以应对冲击。

    西凉骑兵犹如一支漆黑的利箭射向宣军,然而到达百步距离,“箭镞”却如炸开的毛竹,分作两股,变冲阵作游击。

    好快的应变指挥!领军的宣军将领也立即下令变阵。

    经过前一次短暂交锋,他们的轻骑与西凉人对冲不占优势,不得不退后拉开距离。

    两翼的西凉骑兵再次分散,一部分有意将宣人的骑兵驱赶开,分割出战场;剩下的一部分则专注游射宣人的步兵。

    军号与步鼓急促地连响,步兵变作空心方阵,贺长期所在的小旗便成了右翼第一纵列。失了己方轻骑掩护,直接面对侧翼袭来的西凉骑兵。

    第一排的长板巨盾竖起,连结成墙。他错身站在第二排,来不及仔细看敌人的武装,就像平时操练的那样,将手中长矛架于盾间缝隙,矛杆朝地,斜指向已接进到四十步的西凉骑兵。

    密密麻麻的羽箭如蝗群袭来,他当即矮身低头,手中长矛却不动分毫。

    间行的刀盾手们斜举圆盾防御,箭矢打在盾上,噼里啪啦一片。仍有不幸中箭的,闷哼一声,绝不大喊大叫。

    捱过一轮齐射,圆盾放下,□□手就位,射出一阵箭雨反击。

    步弓的射程超过骑弓,然而西凉骑兵已经打马后撤,宣军的羽箭只将将够到他们的影子。

    几轮战斗下来,战损便显出差距。

    将领心中焦急。敌军的人数与他们的估计差不多,五千对五千,但在这样的地形对上,优势就在敌军,他们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他们先前不能不追击,眼下这一仗也不能不打。

    只有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韩将军的援军到来。他们昨日已商议好,为避免先行人马被西凉军回头包夹歼击,剩下的人马也会陆续跟进。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西凉人同样有如此想法。

    两方将领都高度关注战况,随时下令调整阵势;交战之中的军士们更是全神贯注,怕稍一分神便要负伤殒命。

    军乐伴旗风,兵戈佐铁蹄,厮杀如波,冲遏行云。

    贺今行在两三里外便听到了厮杀之声,随营的苍鹰早已嗅到血腥之气,掠向战场。

    他们没走胡杨庄,从净州直上大遂滩,没曾想竟在这里撞上了激战。

    队伍减速,桑纯却没停,追着苍鹰过去。

    “小休。”贺今行举臂做了个手势。

    大家纷纷跳下马,没卸弓刀,只是活动起手脚,稍微吃点东西喝点水。

    一刻之后,桑纯回来汇报:“西凉人和仙慈关的兵,各有四五千人吧,打得挺焦灼的。战场分成两片,都没法靠太近,不知道有没有上回那个西凉人。”

    他有些懊恼,但仍然仔细复述了战场局势,甚至在沙土地上划了几笔。

    神仙营的青年们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却都听得跃跃欲试,星央说:“我们随时可以参战。”

    贺今行沉吟片刻:“我们人少,正面插入不划算,也起不到太大作用。绕到西凉人后面去,想办法迫使正面战场的骑兵回援,好减轻我们这边的步兵压力。”

    这一片戈壁原上有许多连绵起伏的小山包,因接近业余山脚下,绿植间生。

    虽不知西凉人的兵力分布情况,但如果从左翼迂回,万一撞上赶来支援的西凉骑兵,那就不大妙了。

    稳妥起见,他带着大家调头右转,在一个个小山包的掩护下绕向战场北面。

    同一时间,一名自胡杨庄全速赶来的西凉骑兵先行抵达,将西南面的消息传达给指挥战场的将领。

    此时已交战大半个时辰,他结合消息,命旗兵传令,要求正面加快游射,一旦将宣军步兵的箭矢消耗光,就尽快冲散其阵型,再行歼灭。

    军令一下,西凉骑兵更加拼命,压缩轮换频次,加大了齐射力度。

    骑弓轻便,速度快,游射又不需要瞄准,对骑兵的影响并不大,只是增加了马匹的疲累。但他们备用的马匹多,一批不能战斗换一批就是。

    相应地,被围的宣军步兵立刻感觉到压力倍增。铺天盖地的羽箭犹如源源不绝的暴雨,从前方和左右袭来,无孔不入。

    贺长期眼疾手快逮住一支从巨盾缝隙中射进来的箭矢,箭身上带着的旋转令他手掌麻痹了一瞬。

    他发现西凉人将锥形箭换成了棱箭。后者的箭簇上带有一圈倒刺和血槽,被射中后不能拔出,否则它会将它勾住的血肉一起绞碎,留下一个巨大的血洞。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若是被射中,哪怕没中要害,作战能力也将被大大削弱。

    然而他们不能移动,一动阵型就散。若是没了阵型,他们面对的就不止是箭雨,还有骑兵毁灭性的冲击与收割。

    只能扛,硬扛。

    □□手几乎没有再露头的机会,只能在圆盾的掩护下进行无瞄准抛射。

    两方箭阵你来我往,片刻不歇。就连闻腥而来的苍鹰也不得不拉远距离,在高空盘旋,不敢接近。

    贺长期看到许多西凉骑兵跌落马背,然而身后亦响起同袍此起彼伏的痛呼,以及人员不停地跑动换位。

    他听得头皮发麻,却不能回头去看,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敌人,防备不知何时射来的冷箭。

    这是一场对他们来说漫长无比的较量,但没能扛到西凉人的棱箭射光,己方□□手就射空了箭囊。

    步弓射程远威力大,同样对弓手的损耗也大。他们连续不停地拉弓,大多数双手痉挛,虎口开裂,手上流满自己的血,不得不含恨退到后面,给枪手和矛手腾出位置。

    奇异地是,己方箭雨停下之后,西凉骑兵也不再射箭,并且往后退了几十步。

    贺长期正起疑惑,就见敌军迅速集结,竟是要准备冲阵!

    下一刻,身后中军擂鼓乍响,犹如春雷。

    同时,西凉军中号角长鸣。

    擂鼓与号角盖过了战场其他所有声音,震得贺长期脑子里嗡嗡作响。直到远处西凉骑兵开始发起冲锋,才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钻进耳朵。

    该自己发挥作用了,他握紧长矛,向前半步。

    就见百步外的西凉骑兵迅速放大,眨眼间就闪现到几步之内,面对密匝的巨盾长矛,高大雄壮的战马高扬双蹄。

    蹄铁上的尘土抖落到巨盾里面,贺长期睁大双眼,看着战马遮住了太阳,就像一座山盖下来。

    连成一堵墙似的骑兵,就是排山倒海。

    不要怕!

    不要躲!

    似察觉到身体在发抖,他心中咆哮着将长矛向前一送,刺穿战马颈下的箭帘,刺进其后宽阔的胸膛。就如同切开豆腐一般,轻易地将马身捅穿,捅进马背上的骑手。

    战马的鼻息打到他脸上,长矛震颤,传回巨大的阻力,似要当中崩断。他双手攥紧,将身体压上矛杆,和左右的同袍一道怒吼出声。

    “不要退!”

    然而战马连带骑手太过沉重,极具韧性的长矛骤然折断,庞大的重量撞到巨盾上,巨盾又拍到盾后支撑的两名军士身上,当即齐齐吐血,无力滑倒。

    贺长期手中那半截矛杆直冲面门弹回,他侧身一躲,肩膀就抵到了塌下来的巨盾上。

    他不知那两名盾手状况,但他不能让巨盾压下来,只能使出全力咬牙去顶。

    这间隙才发现旁边的两面巨盾已被撞飞,西凉人挥舞着弯刀冲入阵中。

    打头的西凉骑兵无一不被拒马阵斩杀,然而骑兵之后还有骑兵,只要前一波冲散他们的盾,后一波就要收割他们的命。

    后面的长枪手和预备的矛手立即接战。

    刀盾手趁机把那两人拖走,贺长期却依旧没撤。两具人马的尸体压在盾上,令他动弹不得。

    一把弯刀砍向他的脑袋,他缩头欲躲。就见一杆长矛从他身侧刺出,扫开弯刀,刺中持刀的骑兵胸腹,将人拖下马来。

    贺平收回矛,推了巨盾一把。

    他同时发力,终于推翻巨盾,顺势就地一滚。

    西凉骑兵的战马从他头顶跃过,他摸起弯刀,砍断了一条马后腿。

    战马猝倒,贺平的长矛瞬间捅得那骑兵透心凉,“老子就说咱是精兵,你小子信了吧?”

    “我早就信了,是你非不信我!”他握刀跳起来,抹去脸上溅到的血。

    贺平嘿嘿一笑,两人肩背相靠,和周遭的同袍集结到一起。

    战鼓一直在响,鼓点急促,鼓声有力。

    他们各自握紧武器,敌视向附近的西凉骑兵,“杀啊!”

    正面战场酣战之时,神仙营终于绕到西凉骑兵后方。

    贺今行眺望他们的中军大旗,估摸它周围的战力。

    那是一面暗红如血的旗帜,正中九条颜色浓重近黑的旋芒,内收外放,头尾勾连,好似花环。

    它取自西凉王庭所信仰的某支佛教派的圣物红莲,是以被称为“红莲旗”。

    但身为宣人,贺今行并不关心敌军信什么教,若非距离不够,他更想一箭把它射下来。

    许是因为兵力集中在正面战场,后方的防守并不严密。包括西凉骑兵们备用的马匹,以及他们用马匹驮负的物资,分散在中军护卫部队的两侧,专门看守它们的人并不多。所有骑兵加起来约摸只有四五百。

    他翻了翻马背后的褡裢,还有几支火折子,再问大家,皆有存货。

    计策可行,便当即布置下去。

    贺今行走上山包,举起左臂,风从北面的业余山吹到他的手背。

    时机正好,他向下一按,“冲锋!”

    卷日月袭步奔出,金刚轮不甘示后,两百余匹骏马列成锥形,冲向西凉骑兵中军所在。

    桑纯和剩下的几十个兄弟们则取下弓箭,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为他们压阵。

    西凉骑兵很快反应过来,但在惯于袭击的神仙营眼里,还是慢了些。

    贺今行的弯刀挟着冲势,砍向仓促迎战的西凉人胸膛。

    这一刀本该开膛破肚,然而对方仰身一躲,弯刀便只在那锃亮的胸甲上划出一串火星。

    他皱了皱眉,错身而过时反手扬刀,自后方割了对方没有防护的脖子。

    “好硬的甲!”

    星央把刀挎回去,取了狼牙棒握在手里。迎头一棒,管他什么盔什么甲,直把人打下马去,就算没有震碎心口或脑子,紧随身后的马匹自会将他们踩烂。

    弟兄们便都学他,弃弯刀换铁棒,杀得这一小股西凉骑兵片甲不留。后方压阵的只偶尔解决一两个漏网之鱼,一箭射不倒,便几十箭招呼过去,直把人射成刺猬。

    贺今行观察片刻,心道这也不失为一种面对西凉人硬甲的解法。

    才将交战不久,中军主将见势头不对,便毫不迟疑地由卫队护着向左侧转移。

    他们追赶不及,也没打算去追,而是分散开将右侧西凉人来不及带走的几百匹马半围住。

    这些马匹有的驮着折叠的帐篷,有的驮着捆扎的粮草。帐篷为防水,大都是涂了油脂的油布;粮草更不必说,大都是是干货。

    贺今行甩燃一支火折子,丢到了一顶帐篷上,风一吹,便腾地燃起大火。

    众人齐齐点火,用不了两三支,被引火刺激的马匹受惊乱蹿,挨来挤去,一整片驮了物资的马群连带那些没有负重的备用马都遭了殃。

    他们驱赶着所有的马匹向正面战场上的西凉骑兵冲去,仿佛在赶一片移动的火海。

    到半途,却不再往前。

    眼见驮着火海的马群发疯一般冲进西凉骑兵阵中,刹那间就将这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围困已解,贺今行调转马头,高声下令:“立刻急行至大遂滩!”

    而正被一点点蚕食的宣军步兵们一获喘息,不必弄清楚原因,当即发起反攻。

    “把这些骑兵通通拉下马来,宰了!”

    西凉主将转移到安全位置,骑马望着战场状况,大怒,转头却已不见那支袭兵的踪迹,只得先顾正面战场,一气下达数道命令,试图稳住战局。

    他们身后几十丈的山包一侧,却伸出几颗头来。

    其中一个眼上带疤的男人压低声音啐道:“他娘的,这么多好马,看着真眼馋啊。”

    身旁的兄弟无一不眼热,“老大,要不咱们弄几匹过来?西凉人的东西,不偷,咳,不抢白不抢!”

    “是得抢几匹走。这些狗日的要这么多好马干嘛?不如孝敬大爷我。”牧野镰搓了搓手,“他们正在和官军打仗,咱们去赶了马就撤。”

    说完回去骑了马,带着兄弟们摸到西凉中军卫队后方,看准主将发怒、底下西凉兵纷纷吹号传令的当口,现身冲向那些无负重的备用马。

    他们人数不多,但全部喊打喊杀地突然冲出来,把西凉主将又吓一跳,传令中断,手忙脚乱地准备再次转移。

    谁知这些衣着破烂、形似土匪的人只是抢了他们的一些马匹就跑,主将看明白意图后,再次气得跳脚。

    一帮马匪赶着马往北跑出十来里,确认后头没有西凉兵追来,皆放松下来。

    牧野镰哈哈大笑:“这西凉人跟个傻子似的,看着也没那么强啊,早知道多抢他一些马。”

    部下接话,“对,甚至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啊!”

    笑声持续了一会儿,却忽然顿住。

    “停停停!”牧野镰一边大喊,一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只见前方山麓下的平原上,一条黑色的长龙自天那头,蜿蜒到天这头。

    长龙之上,起码数百杆旗帜随风飘扬,比刚刚那战场上的血与火还要红。

    第231章 五十三

    阳春三月, 山雪消融,冰凌退去。

    业余山上飞流下难以计数的小溪,形成水网遍布大遂滩, 便利驻在这里的人马随时随地取用。

    前些日到处可见成群结队放牧的马驹, 今日却都缩在厩里挤成一团, 恢恢地叫着。没有骟过的子马脾气暴烈, 更是不停地甩尾蹶蹄。

    哪怕马监的所有人都经验丰富,花费了许多力气安抚,也只能勉强不让马群混乱。

    许多马夫比手底下的马也好不了多少, 控制不住地频频向马舍外看去。

    然而目光并不能穿透栓紧的门窗,只有无法忽略的血腥气从木头与泥巴之间的缝隙钻进来, 伴随着渐渐减弱的厮杀声, 越发浓重。

    战斗就要结束了。

    赢的是哪一方?

    最后一声闷响落地,血腥仿佛化作粘稠的水雾,混着躁动的马骚,刺激着马舍里的每一个人。

    “扑通”一声,不知谁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引发一片不安地低呼。

    杨语咸放下毛刷,退到过道仔细地洗手。

    周围有人注意到, 蠕动着嘴唇叫他:“杨大人, 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他整理好衣冠,又将他身上那条三指宽的旧腰带解开再系紧一格,“你们待在这里, 我出去看看。”

    “那么多西凉兵, 一出去就会被射死的吧?”

    杨语咸道:“我们的职责是养马,不管哪个地方的兵来到这里, 都不会改变。”

    声音不高不低,但很多人听见了,有人惊怒地质问:“杨大人的意思是要投降?”

    “外面那些西北军为了抗击西凉人而战死,你被保护在这里,想的竟然是投降?”

    周遭的人都不管马驹,纷纷聚集过来,杨语咸面容麻木,毫无感情地说:“他们死战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吗?大家从西北其他地方到这里来养马做活,难道就再也不想回家了吗?”

    “我知道做这个选择很难,所以我替你们选了。”

    “你是在狡辩!你个叛徒!”一个瘦弱的男人扬起铲粪的铁锹就向前者冲过去。

    可惜还没挨到监丞,旁边几个人就将他拦住。

    杨语咸骤然提高声音:“现在我是监丞,还认我的人,都让开!”

    大家赶忙把那人架到一边。但人哪怕被死死钳住双臂,仍愤怒地挣扎着向他乱踢。

    他丝毫不理会,在背后不停的辱骂声中,拖开一扇大门,没有任何迟疑地走出去。

    入目依然是熟悉的草原,只是四处散落着尸体与残肢,压塌了一丛又一丛的野草。

    半面旗帜被一支羽箭钉在地上,他刚蹲下去用双手拔箭,面前就多了好几柄弯刀。

    远处传来一句西凉话,似乎是命令。

    杨语咸只能大概分辨是“别忙动手”一类的意思,由着两个西凉兵粗暴地搜了身,然后被押去见一个高大的西凉男人。

    这人看着约摸二十多岁,眉目极深,额鼻极高;两髻各几条辫发,皆绾到脑后合为一条垂于衣背;身着精铠,却未戴头盔。

    一开口却是腔调极正的大宣官话:“你这身衣裳,是这大遂滩的马监?”

    旁侧亲随接道:“这是我们大凉的怒月太子,还不跪下参拜!”

    杨语咸没动,依旧木着脸,说:“这里是大宣的疆土。”

    话没说完,膝弯就被踢了两脚。他跪倒在地,下意识仰起头,却没看西凉人,而是望天。

    一只苍鹰在他狭窄的视野里飞速掠过,只留一声嘹亮的鹰唳。

    草原上的鹰隼何其多,除了他无人注意。

    “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了。”铸邪怒月很有气度地笑了笑,负手环视道:“闻大遂滩之名已久,我在来的路上就仔细看过,水草丰茂,盛名不虚。”

    他示意手下把这个马监架起来,注视着对方,“这里将会是大凉在东方的养马场,淙河马将和大遂马一起跑遍这片草滩,或许还能产生出新的更优良的马种。你想活下来试试吗?”

    杨语咸比西凉兵矮许多,被架得双脚离开地面,得以平视着他:“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铸邪怒月:“你也可以选择自杀,成全一种你们宣人称之为‘气节’的东西。尸体虽然无用,但有气节的人总是值得敬佩的。”

    “不自杀,也会被你们屠杀,就像苍州城的百姓一样。”

    “对于被屠杀的平民,我很抱歉。”铸邪怒月神情十分真诚,“那日阿脾气不大好,但我已经下令申斥了他,并让那些幸存百姓离开那座已经变成地狱的城池,到鸣谷关去帮忙修筑工事。”

    杨语咸久久无言,最后低下头,说:“大遂滩有数百马夫。”

    铸邪怒月笑道:“真的吗?养护马场还需要诸位的努力,人当然越多越好。在此地战死的所有士兵,我都会让勇士们送他们入土为安。毕竟士兵是无辜的,他们死在这里,是将领的错。”

    夏天就要来临,尸体曝晒太久必起瘟疫。疫病一起,这草场连人带马全得玩儿完。

    杨语咸对此心知肚明,眼前的西凉太子对宣人的善意,绝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大。

    然而被允许落到地面,踩实了之后,他依然不得不选择整冠捋袖,拱手作揖,“大遂滩马监丞杨梦,见过太子殿下。”

    铸邪怒月欣然受之,并夸赞道:“你的礼仪真好,并非平民出身吧?”

    杨语咸答:“家祖上世代农户,只是梦有幸多读几年书,考中进士,任过几年知州。”

    “知州啊,是个不小的官职,怎么会沦落到此地养马?”

    “卷入了一些大人物的风波而已。”

    “那真是可惜了。”铸邪怒月面露遗憾,“据我所知,家世不好,在宣朝很难做到高官。”

    杨语咸没有再接话,对方也不打算再谈,让他把马舍里的人全都叫出来。

    他转头时顺势望一眼天边,碧空如洗,不见任何活物。

    那只苍鹰向南飞去,飞向一支奔袭中的队伍。

    贺今行勒马急停,伸臂接住它。它“咕咕”了好几遍,又展翅爬飞到半空盘旋,不肯再往北走。

    桑纯有些惊讶:“它叫这么多遍,是有多少人?”

    星央的目光跟着自己的鹰转,皱眉道:“有大规模的战斗发生,它害怕。”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吹哨把它叫下来,梳了羽毛,又再次向前一送。

    往前五里就是大遂滩,会在此产生战斗的双方不言而喻。

    贺今行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点出几骑,往四面散开,再率营快步前行。

    然而未至半途,前哨便回返来,汇报说西凉人设置了十分密集的岗线,穿不过去。

    这无疑证实了大遂滩已被西凉军占领的猜测,他们只能改道,爬上岗线外最高的那座山包。

    视野陡然开阔,看清草滩上的场景那一瞬间,所有的人声都戛然而止。

    满目尽是披挂整齐的西凉骑兵,从近处溪流边清晰可见的甲胄,到很远处的业余山脚下一片模糊的黑灰。

    “西凉人真的,入关了啊。”

    他们听说了好几天,到此时才真正有了实感。

    贺今行攥着缰绳,面对此刻局面亦心神巨震。他粗略估了估人头,光是眼前所能看到的人马就起码三万往上,且防御的阵型做得严密,绝非他们这点人所能碰的。

    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从鸣谷关被破伊始,一步慢,步步慢。

    可还在马场里的人和马怎么办?

    他手搭凉棚,眺望向被西凉人层层包围的马舍,那一排排连在一起的木制建筑就像一头受伤后不能移动的巨兽。

    心中焦急之际,就见马舍那两丈宽的大门被完全打开,如箭筒一般大小的人影接二连三地走出。

    两三百人排列成队,左右皆有两排西凉兵持刀威吓,前头又有一个西凉兵喝令他们跪拜怒月太子。

    有人跪得快,有人迟疑一会儿跟着慢慢跪下;有人死倔着不跪,被西凉兵打断了腿,摁到地上。

    铸邪怒月看着那一处的动静,问道:“难道你们在宣朝,不跪高官,不跪皇室吗?既然都是跪,那跪我,又有什么不对?”

    “你个蛮夷也配!”断腿的那人朝他的方向吐口水。

    话音未落,一把弯刀闪过,头颅飞出去,被切断的脖颈血如泉喷。

    无头尸体倒在人堆里,炸起一阵杂乱又绝望的尖叫。

    铸邪怒月不疾不徐地等骚乱平息,才继续说:“你们要知道,你们所跪的人并没有来救你们,而你们不愿跪的我却在考虑让你们活下去。”

    两边的西凉兵各逼近一步,明晃晃的就要戳到人身上。

    杨语咸咬紧牙关,瞪着眼抬头望天,好把那一点湿意给憋回去。

    却见那只苍鹰又飞了回来,在远空盘旋。

    他终于确定这是有人驯养的鹰,但他看不到是谁了。

    他闭了闭眼,跪下来,带头叩首。

    身后所有人都如他一般,呼啦啦地弯下腰,放平脊梁,把头磕到地上。

    头股相连,相隔百丈望去,好似连成了一块平实的砖。

    “这是降了吗?”桑纯有些困惑。

    “他们本不该遭遇这些。”贺今行不忍再看,却别不开脸。

    星央:“那么多西凉兵,驻军都打光了,他们肯定也打不过,没有办法。”

    马舍外的那些马夫又被赶了进去,有小股西凉骑兵向这边摸过来。贺今行不再迟疑,调转马头,“撤!”

    他们再度急行回十几里外的战场。

    路上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先是打湿野草,再点碎溪流,而后浇灭蔓延了半块战场的大火。

    “他娘的,老天爷是被哪匹马尥蹶子踹瞎了眼吗!”

    好不容易把西凉骑兵拉下马打步战的宣军大骂贼老天,这雨就是针对他们!

    西凉军中趁机响起重整阵型的号角。

    贺长期去追扒着马撤退的西凉骑兵,背后亦敲起铜钲,他立即放弃追击,与其他同袍一起跑步向中军靠拢。

    立定之后,他竖起不知捡的第几根长矛,才有机会好好看看矛杆上刻的姓名——是他不认识的名字。

    再点自己那支小旗的人头,三十多个人,还剩不到二十个。前两日同他抱怨接战窝囊,被他骂回去的那两个,不在其中。他麻木许久的鼻子忽然一酸。

    贺平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打仗就这样,保存体力等待下一道指令,要哭回去再哭啊。”

    贺长期看他拖着一条手臂,就知道他受了伤,没有呛回去,只闷声说:“我没有。”

    短短两句话之间,号笛再变。

    仙慈关的信兵追到了胡杨庄,韩将军接了命令立刻派人强行军传过来,又逢大雨。主将知道不能再打了,下令尽快收拾战场,准备撤退。

    贺长期便甩开脑子里的愁绪,和大家一起去寻找、收敛伤亡的同袍,用长矛、短弓以及所有能用的东西做担架抬运伤患。来不及去找自己熟悉的战友,就近背起一个伤了双腿的,又拖抱起一具尸身,赶紧随大部队撤离。

    大雨打在头盔上,雨水垂下来在眼前织成帘,只看得清几步以内的路。他觉得自己好累,但精神却异常清醒,还谨记着命令要求的步速。

    稍有杂乱但大体齐整的脚步声就响在他两个耳朵里,许许多多的同袍就在他前后左右。他不管方向,不管路况,只跟着这脚步声一起跑,只踩前面的人踩过的脚印。

    主将命令轻骑兵掩护,一报伤亡,却比步兵还要惨淡。

    “把我长枪拿来!”他瞬间大怒,让副将领军,自己接了兵器,打马回返,竟是要亲自殿后。

    副将拽他拽不住,便把任务交给下一级的千总,也跟了上去。

    主将指挥仅存的轻骑结了阵,把住路口,一面掩护步兵离开,一面盯着战场另一边的西凉骑兵,准备随时应对追击,反掩杀。

    任大雨如何冲刷,都不动如山。

    却见一支没有打旗的骑兵从东北一侧的山包上冲下来,似乎来自大遂滩方向。

    “桑纯,告诉他们,我们殿后!”贺今行拔刀斜插战场,直指正在整军的西凉骑兵。

    “是!”桑纯掏出一只喇叭,“呜呜呜”地吹了几下,怕雨太大,仙慈关那些大头兵听不清楚,又多吹了两遍。

    吹完一看,兄弟们都挥着刀奔向,只剩他在后头。

    他没急着追,甩去脸上的雨水,再一次吹响喇叭。

    这一次是进攻号。

    第232章 五十四

    雨水顺着屋檐上的草排滴答, 和进檐下清亮的琴声里,一道飞扬于檐外奔腾的沧水上空。

    整幢竹楼的人都沉浸在这和谐的韵律之中。直到王宫来人,匆匆地说, 王上请裴使节进宫。

    琴音戛然而止。裴明悯起身整理好袍袖, 旁侧有人适时地奉上一把伞。

    不是从宣京跟随来的侍从, 而是奉命在此伺候并看守他的南越奴隶。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不必再包着头, 脸上的烙印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异邦人的视线下。

    但裴明悯已然见惯,接过伞,如常道了一句“多谢”, 便提着袍摆随来人下楼。奴隶们躬身送行,偷偷地看他撑开伞, 没有坐滑竿, 徒步顺着江畔而行。

    青翠如远山的背影渐渐融进水雾里,那张古琴却还摆在挑廊上。

    裴使节说过,音律不会挑剔听众,如果大家对弹琴感兴趣,随时都可以试试。哪怕不慎将琴弦崩断,也没有关系, 他带了备用的弦丝可以更换。

    先前送伞的那名奴隶躬着腰转过身,盯着那琴看了好一会儿, 不自觉抬起手挨到脸上的疤痕。

    旁边那幢竹楼住着跟裴使节一起来的随从。那些宣朝的奴婢, 就像住在高楼上、一辈子都不用干活的贵人一样光鲜。

    他跪下来,对着琴台磕了头,才敢膝行过去。而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 像去触摸一团火一样、慢慢地拨了下最近的那根弦。

    “叮咚”一声响, 沉得他当即缩回手。周遭所有悄悄注视着他动作的人,亦如同受惊的群居动物, 吓得齐齐五体投地。

    许久仍没有人来鞭斥,他们才稍微抬起头,让滚烫的泪洒到手背。

    竹伞清爽,稍微一晃便能抖掉大半的积雨,裴明悯把伞交给守卫,走入这座石砌的王宫。

    据说南越王宫原本一直依照习俗采用竹木做建材,但被顾家军单刀直入一把火烧毁大半之后,就换成了点不燃、撞不塌的石头,一层一层围砌成墙,直到最中心的宫殿,才用回木料。

    这一路的石墙上绘满了绮丽的壁画,记述着南越人的历史传说。

    在南越,耕作与祭祀一体,功罪赏罚在轮回转世之时就已被判决。前世有功之人生为贵族,有罪之人生为奴隶,但不碰耕作的贵族亦无法主导祝祭。只有能在当世洗脱罪孽的奴隶,才会被祭司选召成为巫师,修习占卜与祭祀之术,侍奉王族。

    裴明悯在宫殿外面碰到两名打扮不同寻常、不辨雌雄的人,便猜测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巫师。

    三人同时走进宫殿。

    这是使团抵达南越王城的第十七天,他第三次面见交禹王。

    第一次,他随正使王大人一起拜送国书,交接遗体。当晚筵席到后半夜,王大人在回寓居的竹楼途中被劫,翌日他再次进宫。

    年前南越使臣在宣京所言,他们南越有一伙奴隶叛逃作乱,并非假话。既然胆大妄为到叛乱,敢劫走宣朝来的使臣似乎也不算什么。

    但这对贵族来说无疑是明晃晃的挑衅,交禹王保证一定会找到王大人,让他耐心等待,并派出了王宫的守卫来保护他的安全。他欣然接受,一直等到今日,王大人的下落似乎才有眉目。

    巫师们跪下进行了复杂地叩礼,他则像先前那两回一样向交禹王行了揖礼。

    却听一名巫师问:“使节为何不跪拜我王?”

    来者果然不善。裴明悯镇定地向交禹王答道:“在下是宣人,自然要以宣人尊敬客位的礼节来向王上行礼。”

    这一任交禹王的体型可以用“庞大”来形容,他倚靠在特制的床榻上,左右共四名奴隶合力才推起他的后背让他坐直了,看着底下三人不耐烦地说:“是这样的道理,巫师,说正事。”

    先前那名巫师欲言又止,他们欲给宣朝的使节施压,但王上并不配合。另一名巫师便说:“大祭司得到巫神的谕示,王正使遇袭与裴使节有关。”

    裴明悯讶异道:“这当然与在下有关。王大人与在下乃一朝同僚,一起出使贵邦,如今他遇袭被劫,在下心急如焚,怎么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啊。”

    巫师:“回禀我王,大祭司的意思是,宣朝人或许与那些叛军有勾结。”

    “什么?”交禹王把眼睛睁开了些。

    裴明悯道:“巫师这话好没有道理,我等自来到此地,才知贵国境内竟有叛军作乱,如何未卜先知,与他们联系?”

    他并不因此生气,甚至浅笑着说:“在下对贵邦的巫祝之术很是好奇。冒昧地说,若非条件不允许,我甚至想观上一观。”

    交禹王道:“你们宣朝不是有个叫‘钦天监’的地方吗?”

    裴明悯敛去笑容,认真道:“有,但钦天监观天象以推节气、制历法,对占卜事件吉凶、预测事态走向却是完全不在行。所以在下十分好奇,王上的祭司是如何与鬼神相交,得赐神谕的呢?在我朝,只有皇帝陛下才是真龙天子,唯一被天神所眷顾之人,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与子民。”

    交禹王捏住一个奴隶的手臂,微微向前倾身:“还有这样的说法?”

    一名巫师抢先道:“王上,我越国与宣朝分治不同的疆域,侍奉的神灵自然也不同。在宣人一次又一次的觊觎之下,幸而巫神庇佑,我族人才得以绵延至今。”说完做了一套祈福礼。

    另一名接着说道:“大祭司乃巫神亲自选中的神侍,因此被赋予聆听神谕的资格。使节这样的无灵骨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窥探到神机。”

    他们将矛头对准不祥的异邦人,“使节既然担心同僚,如果不是知晓对方状况,为何这一连许多日,却不见你着急?”

    裴明悯依旧从容,“在下着急又有何用?王上既已派兵向四方追查,自然一定能找回王大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下若是日日着急,岂非是不信任王上?”

    他向交禹王作了一揖,然后转向巫师,真切地疑惑道:“在我朝,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掌控一切,只要陛下开口,万事无忧。难道在贵邦,不是这样的吗?”

    两名巫师面面相觑,如芒在背,不知该如何回答。

    交禹王一掌将手边服侍的奴隶拍出丈远。他手劲极其重,那奴隶当场昏死过去,很快被侍卫拖走。

    宫殿里所有的越人都立即跪伏于地,请王上息怒。

    交禹王怒喝道:“难道你们都觉得孤的命令是戏言吗?”

    奴隶们皆战战不敢言,离得近的更是抖如筛糠,生怕下一个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却又不敢退缩躲避毫厘之距。

    裴明悯心下叹息,拱手道:“王上一怒,伏尸百万,谁敢将王命当作戏言?”

    交禹王阴沉地盯着他,许久,才让人去传召负责追捕叛军的那名贵族。

    他却一直提着心气不敢放松,直到结束后回了寓居,慢慢坐下来,才发觉一身冷汗早将里衣湿透。

    交禹王傲慢、易怒、滥杀,那位未曾露面的大祭司却有些卓见。

    他之所以不担心王大人的安危,是因为在王大人被劫走之时,扮作随从与他们一道而来的顾横之便追了上去;确认那伙叛军是为了拿宣朝的使臣做筹码,王大人没有性命之虞,才返回报信。

    当时还没有天亮,他问顾横之为何不把趁机人救回来?

    “不好救。”后者犹豫片刻,说:“我还想跟去他们的据点。”

    “为什么?”他熬了一夜有些头疼,下意识道:“要助力南越人平叛吗?”

    顾横之摇头:“越乱越好。”

    “你是想?”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震惊其所图之大,缓了缓才低声道:“但我们可不知道这股叛军的能量,万一不成气候呢?”

    “借刀杀人。”顾横之没有太多犹豫,显然构思已久:“宣京还有个质子。”

    “……那要朝廷配合才行。”

    顾横之否决了这一步,有内鬼在,不能直接上报。

    裴明悯陡然得知朝中有奸细一事,更加震惊。但此时多余的情绪于事无益,他握住双手,尽量冷静下来,顺着对方的思路道:“那找谁……忠义侯?他似乎与沙思古走得极近。”

    “可我与他并无往来,并不知该如何与他暗中通信。”他踱了两步,忽道:“我可以传信给你兄弟,让他转交。”

    “莲子?”

    “他曾经找过我。”裴明悯颔首,又忧道:“但今晚一出事,明日未必能轻易传书出南越。”

    顾横之扬起的眉落下来,“你写,我来传。”

    兄弟之间想必有特殊的传讯方式,他放下心去找笔墨。

    手书一好,顾横之拿着便走。

    待到天明,裴明悯被召进王宫,只作完全不知状况,先下手占理。

    交禹王不管俗务,追剿叛军营救宣朝使臣的任务落到了他跟前得力的贵族头上。这厮就是南方军点名要的战犯,乐见刚刚开始的和谈就此中断,对此事并不大上心,几回来试探、找麻烦,皆被他周旋过去。

    威胁极大的唯有那位大祭司。就是此人说服交禹王,用难以反驳的理由将他与使团众人分隔开。

    虽然只是被隔在相邻的竹楼,这些天他想了不少办法传消息,但都不大好使。哪怕今日的挑拨离间一时好用,待巫师将情况回禀给那祭司,未必不会被对方破解。

    裴明悯一面沉思该如何加把火,好解决大祭司,一面期望顾横之与王大人那边能顺利无阻,至少王大人能尽快归位。

    他沐浴更衣出来,竹楼中的奴隶们不知跪了多久,为拨了一下他的琴弦而请罪。

    “我既说过,只要你们愿意,就可来尝试。那你们又有什么罪过?”裴明悯叫他们起来,叫不动,就一个个拉起来。

    哪怕他家中亦奴婢成群,但至少在他身边的,他皆当做独立的人格来看待。眼前这些人,哪怕见再多回,再怎么安慰自己异乡有异俗,亦无可平复他心中的惋惜。

    小半个时辰之后,裴明悯不再弹琴,找了本南越的典籍,开始念书摹字。

    沧水边的竹楼中,再次响起悦耳的韵律,逐渐融于越发瓢泼的大雨。

    短箭穿透林叶的刺响比雨声还要大,顾横之立刻滚到一丛灌木之后,箭矢擦着他的脊背钉进土壤里。

    他无声地出了口长气,反手摸过去,把那支箭拔了出来。

    随使团入南越,他没能带太多的武器,只有一把□□,一卷单钩索。这十多日追在南越人的王军与叛军之后,倒是捡了不少断箭残弩卷刃刀,他不嫌弃,一路追一路换,到此时正好用光。

    他就这么躺着,攥紧箭矢,闭上眼,任雨点打到脸上。

    有人摸过来,还有三步,两步……他迅速出手抓住那只小腿,使力一拉,将人拽倒的同时猱身上去,将短箭楔入柔软的脖颈里,阻断即将出口的惊叫。而后任由尸体摔到地上,发出雨声也盖不住的闷响。

    他这才站起来,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环视一圈,藏到几丈外的一棵大树上,借着繁茂的枝叶掩映身形。

    南疆的夏天来得很早,雨天又总是阴沉,就如同他现在的心情。

    若是今日这一队南越王军的哨探全部解决掉之后,那支奴隶军再不能交付信任,他就要换种方法。

    这回守尸的时间略有些长。但他一向很有耐心,总能做到完美的袭杀,这一次也不例外。

    搜完尸体,要走之时,却在几步外看到了几株木芙蓉——在南疆随处可见的树木,也是他的幸运树。

    顾横之多看了片刻,顺下一把树叶,双手揉碎了,按到两边手心擦出的伤口上。

    疼痛转瞬即逝,他离开的脚步依旧悄无声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轻盈了多少。

    他已经在期待此间事了,好早些回到蒙阴。

    那时应当到了夏去秋来,拒霜花开的时节。他又能折下许多枝木芙蓉,扎成一束风干之后,挑出最好的那一枝,托南来北往的商队送去遥远的云织。

    第233章 五十五

    深林山谷间的单兵交锋悄无声息, 荒野上骑兵冲锋的阵仗极大。然而尖锥般的阵型将要刺入敌阵时,却分散拉成长线,将混乱中的西凉骑兵切割作多股, 令他们无法顺利集结整军。

    神仙营的目的是掩护友军撤离, 只要起到拦截骚扰的作用即可, 没有必要冒着被围的风险深入收割。

    贺今行从大遂滩回来, 心中悲愤交加,但他亦知战场局势并不会因此产生任何变化。敌军越强,他们越要小心谨慎, 不能意气用事把自己陷在这里。

    不到两刻,侧翼响起敌军增援的预警号。桑纯从外围插进来, 语调不安又兴奋地叫道:“我看到了那个西凉人!”

    他口中在意的西凉人就只有那日阿一个。对这厮出现在这里, 贺今行并不意外,低头避开乱射的羽箭,在同伴掩护下收刀逆行退出去,“从胡杨庄那边赶上来了?多少人马?和第五营撞上没有?”

    “没呢,我看着走的是两条路。”

    向南面的路口一望,已不剩几杆旗帜;而桑纯所指的西南方向, 已可见如黑云一般的骑兵袭来。

    再周旋片刻,撑到第五营的步骑全部撤退, 贺今行便吹了哨, 全营迅速跟着桑纯从东南方向脱离战场,他与星央则带着一支小队持弓断后。

    部分西凉骑兵试图追赶截留,但他们只要拉开距离, 以箭雨阻拦, 就绝不会被追上。

    这是他们一直能驰骋西北的优势所在。比对方更矫健的马匹,更优良的马具, 更轻量的武装,来去如闪电。

    整个西北,仅他们这一支不在编的轻骑具有这样的配置。殷侯绝不允许他的士兵只备武器不着防具,不论车骑步阵,要抵御西凉军的冲击,就需要大量的重甲。

    被仙慈关连在一起的错金山和业余山,就像一堵墙、一面盾竖立在边境上,坚固无比。然而一旦被西凉骑兵绕过防线突进到内部,这样的军种构成就显得十分笨拙,难以迅速进行反击。

    贺今行愈想愈觉不妙,一面催马跑动,不时回头射出一箭补上同伴的空当,一面难以抑制地忧虑日后的局势。

    “将军!”星央忽然大吼。

    他下意识偏头,一点寒芒穿风掠雨,激得他仰倒在马背上,抬手将将抓住箭尾。

    这支箭比普通的羽箭更长更重,飞得也更远,箭镞攒刺,就如同射它的人一样刁钻狠辣。

    卷日月加速甩开紧随其后的两箭,金刚轮立刻补位过来,星央挡在他和西凉援军抛射来的箭雨之间,弯刀挥如圆盾撑起一片晴空。

    贺今行挺腰直起,没去策应,而是旋臂扬弓,将那支特制的长箭扣于自己的弦上,对准了最近的那一面红莲旗。

    他闭上左眼,凝神见风吹雨滑落旗杆,在那瞬间松开捏箭的三指。

    “走!”

    柔韧的旗杆被“铎”地一下刺穿,大旗猝不及防倒折下来,旗兵惊呼出声。

    那日阿一鞭子把人抽背过去,打马上前捞住旗帜,再向前眺望,那红鬃骏马早已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卫队仍在追赶,但他看了看两边步度,就知基本追不上,便攥着旗回头去找负责先行追击的前锋副将。

    雨势渐小,西凉军中仍有不少受惊的马匹乱窜。他手起刀落砍翻一匹冲过来的疯马,看着混乱的场面,脸色越加阴沉。副将老远就下了马,连滚带爬地赶过来请罪,再请带兵追击宣军以将功折罪。

    “这一回暂且记着,下一回再被打成这样,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那日阿高拿轻放,下令将不能再作战的惊马全部杀掉取肉,再快速休整以备接下来的行军。

    他将断杆上的旗子解下来交给下属,盯着断口片刻,陡然使力将韧木捏出裂痕。

    要说他心中没有怒气是不可能的,但太子殿下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不可以多出事端。

    西凉骑兵追击一阵,十里地还没追上便调头回返。

    “怎么就缩回去了?”桑纯听到敌军是真撤之后,有些懊恼:“这马上就到地方了。”

    再往前,原野隆起,正是适合反击的地形。

    “那日阿能赶上来,韩将军肯定也来了。怕我们是诈逃,想诱他们深入吧。”贺今行拧着眉说:“我们追上去,把大遂滩的情报告诉韩将军。”

    追上第五营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趁着步兵进行休整的时候贴着边儿越过去,发现己方的增援果然也到了。

    戈壁荒原上,前来接应的绝不止一个营。围桩起灶的兵团之后,还矗立着一辆辆庞大的战车,就连车顶竖的旗帜都要比步骑高出许多。

    神仙营只有一面旗,贺今行让星央带着它去拜中帐。

    “将军不去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星央就利落地行动起来,回来时带了几大罐桂枝汤。韩将军特地送的,这些年轻人们传着喝完,伙头兵又带着空罐子回去。

    这时的天已经完全放晴,从眼前到天边,皆风平草静。

    休整过后,大军再度开拔,重新退回胡杨庄,按照命令在原本的营盘上扩建加固。

    贺今行多等了一天,敌军却似真的放弃了追击,甚至不见斥候来探。他心知西凉人绝非因不敌而避战,哪怕仙慈关有增援,面对大遂滩的那些人马依然不具有兵力优势。

    若是西凉人急于入侵,或许还能露出一些破绽,被他们抓到并进行反击。但如此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他们的处境就难了……

    战事肉眼可见会持续下去,他不得不立刻考虑神仙营之后的去留。他明白军师叫他们来找他的意思,但这些年轻人就像随营的苍鹰一样,热爱宽广的天地,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待过半个月以上。

    “暂时留在这边,怎么样?”

    星央没有回答,桑纯就高兴地说:“好啊,我们可以继续打猎!”

    纯粹而肆意的笑容感染了贺今行,也跟着放松一些:“别和西凉人的大部队起冲突,只要注意他们的动向就行。”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星央送出很远,回返时已经天黑。他喂了马就歇,预备明儿一早就去苍州城、再向鸣谷关那边跑跑。

    隔壁驻扎的是第五营,没轮到值岗的士兵也都歇了。帐篷里很安静,贺长期就着烛光,把自己不小心撕裂的胸甲内衬给缝起来。

    以前他干这事儿老是被笑话,他往往会顶回去,谁规定男人就不能学缝补手艺了?张飞绣花听过没,总比穿破烂的好吧?这些人都是年龄比他大的老油子,在西北安家有媳妇儿打理,他又没有。

    而今带头起哄的已经不在这里,剩下的人也没心情再笑他,年纪大了,打完一仗得缓几天。

    忽然有人低声说:“咱们这几天是不是还得干一回?”

    “西凉狗这么蹬鼻子上脸,不打还成?”

    “但我怎么觉得是要驻在这儿了?”

    ……

    “反正这个月肯定是回不去了。”几个弟兄嘀咕一阵,想到在玉水的妻儿,渐渐沉寂。

    他们并非生出怯战之心。年少时不知畏一腔热血说抛就洒,但现在里外上下都是牵挂,不舍得,就会怕。

    一直没参与话题的贺长期终于把胸甲缝补好,起身挂回架时,隔床的同袍问:“贺旗,想不想你老子娘?”

    “我挺想见见他们,但不经常想到他们。”他自然地说,见不到,也就没什么好一直想的。

    老兵们就笑他果然是年轻,气氛松快了一些,贺平从外面进来,说韩将军派人来找他。

    “有任务?”贺长期没想别的,立刻跟着出去了。

    帐外篝火连营,听不见任何吵闹,巡逻队有序地来回穿行。这是他们的纪律,不管驻扎在西北哪里,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盛环颂入京许多年,再押着银车走在秦甘道上,竟有些不适应。

    抵达仙慈关,王义先和他交接了文书,就在库里盯着点完数,才带他去关楼上见殷侯。

    贺易津正在看胡杨庄传回的军报,见人进来,提了把椅子请他坐。

    盛环颂可不敢坐下去,只托着对方的手臂笑道:“大帅身体可还硬朗?”

    他本是寒暄,那两人却都没回答,顿时心下一惊,“您?”

    “……哦,是我出神了。”贺易津拍了拍他,“秦广仪从骊州绕过来,暂驻在菅州,我在想怎么联合起来构筑防线。”

    王义先接话:“他来了,就是长公主已经回到雩关……他带了多少兵?”

    贺易津张手比了个数。

    北方军为防御北黎而设,北疆又隘口众多关防如网,处处需要驻军,抽出这些人马也很不容易。

    先前的话题就这么被揭了过去,盛环颂转移了注意力:“大帅的意思是,苍州暂时还拿不回来?”

    “现在怎么拿?”王义先用羽扇指着屋中央的的沙盘,“秦甘腹内就是块平地,一没有纵深可迂,二没有奇险可据,一旦开战,局势只会往一边倒,没有任何调整重来的空间。西凉人占了鸣谷关,源源不断地增兵进来,我们要接战,也得倾重兵去接。得胜还好,如果败了,净州菅州可就危矣。”

    盛环颂一看,苍州境内几乎所有战略点都已插上代表西凉军的红标,震撼道:“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自鸣谷关到大遂滩,西凉人以苍州城为中点,依托业余山排兵布阵,正好构成完整的攻防体系。与从前抢了就跑骚扰一般的入侵截然不同,足见野心昭昭。

    “西凉人蓄谋已久。”贺易津从王义先手里接过文书,没急着看,而是严肃道:“我们措手不及,不得不临时预备这一场会战,这是我的过错。但我不得不说实话,一百万两,远远不够。”

    盛环颂也知道不够,甚至还不知该从哪里去挤出军费。他一个兵部侍郎,对此心有余而力不足,“小谢大人巡来的盐茶两税还没进国库,就全给您运过来了,下一批再送过来还得要些时候。国库紧张,您是知道的。”

    王义先冷笑:“国库紧张难道是我们造成的?一百万两,欠饷都发不完。粮草、被服、军械、马具,还有伤亡将士的抚恤,拿什么出?出不了,这仗怎么打?”

    盛环颂低头听着,没话说。

    “我们打仗,是为了护国安民。如是必败之战,于国于民无益,那就不能让士兵们白白送死。”贺易津并拢两指自苍州虚划向净州,“但西凉人来势汹汹,必趁我军势弱而大举进犯。这一战,早晚会打。”

    盛环颂嘶了声,盯着沙盘眉头紧皱:“大帅认为,净州会守不住么?还有菅州……”

    贺易津解释:“非我做悲观之想,就如义先所说,西北境内无关可守,东进到衷州才有一座累关。西凉人一旦起势,必到此关才能稍止。不论会战胜败,我皆当提前做准备,不管全与不全,都要尽量减少境内百姓的伤亡。”

    他顿了顿,再叹道:“战祸无眼,如果能让这两州百姓早些撤退过累关,是最好的。”

    盛环颂呆了一下,“大帅,您这就开玩笑了是不?西北人丁再少,几百万也是有的,秦甘路的官府怎么组织得起转移?且累关把持进出中原之口,万一混进奸细怎么办?”

    再者,流民都进了中原,其他州县怎么接收,对当地人的影响又怎么算?恐怕东进的第一个衷州就不乐意。

    王义先听出他的推脱,飞快地摇起扇子,“衷州银州不愿收,我们这些老百姓还不一定愿意走呢。土地家业都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谁舍得下?真到全无希望的地步,一座累关又能挡得住多少流民?”

    “大帅何必管这些,叫荀制台跟朝廷诉苦,他们一起头痛去罢!”

    “莫说浑话。”殷侯知这老搭档的性情,一点不受影响,对盛环颂说:“这只是一个愿想,我亦知难以实现,更没有为难盛大人的意思。”

    他转头去取来一本早就写好的奏折,交给对方,又抱拳道:“只望大人这次回去,能替某将奏章亲呈于陛下。臣贺勍,请求补充军备,征粮,征兵。”

    后者忙躬身回礼,捧着奏折由衷道:“盛秀尽力而为。”

    第234章 五十六

    三月廿六夜, 盛环颂回京复命,皇帝随即召六部重臣入宫议事。

    “……殷侯言,西凉人正于苍州囤兵, 磨刀霍霍直指净州菅州, 而西北军的军械落后, 粮草不丰, 兵力亦难占优势,必将面临一场恶战。秦甘四州乃中原屏障,若西北不保, 则中原亦危矣。为确保会战不败,斗胆请朝廷尽快筹措军需, 以支应前方战事。”

    盛环颂跪在殿中, 连日地赶路让他十分疲惫,“臣回来的路上,已有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向关内流徙。其情其景,可怜可叹。”

    “整个苍州都没啦?那马场呢,也被西凉人占去了?”傅禹成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夸张得有些突兀, “这不合常理啊,西凉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殷侯曾经可是能打到他们国都去的, 现在……会不会是军报写错了?”

    明德帝的目光瞟过去, 前者立即露出悲痛的神色,“陛下,臣都被吓得恍惚了。西北军怎么会败得这么快?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 平日要饷要得勤快,到该他们起作用的时候怎么就没用了?”

    “西凉骑兵入侵太快, 苍州卫未能组织有效抵抗,西北军从边境调至内州又反应不及,是以造成了眼下的局面。”崔连壁进宫前也接到军报,直接提袍在副手旁边跪下,“臣等失职。”

    傅禹成抬袖拭眼角,“陛下,这一州沦陷得死多少人呐,臣光是听着就心痛得紧。”

    皇帝捏了几下手里卷成筒状的经书,才问:“那苍州卫的指挥使可抓到了?”

    盛环颂答:“回陛下,还有两日就能押解进京。”

    “不必来了。满门抄斩,即刻行刑。”

    “是。”

    抱朴殿安静了,皇帝命顺喜将奏折传下去,“仙慈关要钱要粮要武器,叫诸卿夤夜而来,就是为此事。都先想想法子,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秦毓章一目十行,先道:“各地正是春耕农忙之时,此时征兵,田地荒废,秋粮必受影响。最好是能拖一拖,到六月之后再行征兵。西北军十五万人,北方军十二万人,这两三个月总不至于就打没了。”

    裴孟檀比他看得慢一些,跟在后面说:“粮草武器这些军需是必要的,还有一些例如抚恤这一项,对为国牺牲的烈士遗属怎么优待都不为过。但现今国帑拮据,战事吃紧,臣以为可先供军需,留待战后国库充裕,再统一行厚抚。”

    崔连壁不赞同:“抚恤之意在于鼓舞军心,让将士们不留牵挂地上战场。若不丰厚及时,恐怕会令人心寒。”

    裴孟檀:“我亦知这个道理。然则眼前的局面,户部恐怕不能满足所有需求,不管前线还是后方,都得能省则省。秦大人暂领户部,不知以为此议如何?”

    秦毓章颔首道:“陛下,谢灵意现巡到汉中,下一批税银入京至少在四月中旬,税额不会比广浙更多。”

    也就是说在这笔银子到之前,户部不可能再拨得出款项。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机不等人。西北其他州县随时都有被西凉骑兵侵略的可能,要尽一切可能支持战备才行啊,陛下。”崔连壁叩首道:“若国库艰难到如此地步,臣请紧急征税以筹军费。”

    傅禹成摇头:“盐茶两税还未巡完,已是怨声载道。再加征战争税,恐怕全天下都知道战事不利,都要恐慌起来了。”

    盛环颂猛地看向他:“我三十三州已沦陷其一,如此事关国体的大消息,为何不能让天下人知晓?老祖宗早就说过,‘骄兵必败’‘忘战必危’,今日西凉铁骑已非昨日散勇,若是还不重视起来的话,难道要等西凉人打过累关,入了中原,才来后悔吗?”

    “盛侍郎别激动啊。本官知道不可轻视西凉骑兵,只是更信任贺大帅嘛,有他在,怎么可能让西凉人过累关呢?”傅禹成堆着笑看回去。

    盛环颂冷笑,正想讥讽两句,却被崔连壁抓着手臂按了下去。

    明德帝将经书扔到案上,沉吟几许,两指一挥,“这一条先略过。”

    崔连壁松开手,继续道:“陛下,除去军饷不提,西北军与北方军的军械供应皆有赖于荼州攻城作。但其制造规模已收缩多年,臣认为应当尽快恢复生产水平,许其优先取用安县铁矿所产,以保障前线打仗所需。”

    秦毓章:“军械必取材于铜铁,荼州攻城作建址所临的旧铁矿已枯竭,去岁又受雪灾影响塌了一半,不如趁此机会搬到新铁矿边上去。”

    攻城作隶属于工部,崔连壁丝毫不知去年冬天的事,不由侧目。但迁址能减少铁矿运输与装卸的耗费,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朕记得年初为开矿征过徭役,现在看来正好为攻城作复工做准备,那就搬过去罢。”皇帝允准了,又想起月初宁西路报上来的凌汛,便问:“荼州的赈济拨下去没有?”

    “第一笔已送到地方,第二笔尚在筹措之中。”秦毓章答道。

    原本议的是拨二十万两,还没发出去西北就起了战事,急需用钱,宁西这边最后就只拨了一半。秦相爷代管户部之后,宿在官衙好几天厘清了大部分事务,但金银财帛之缺依然无法解决。

    其他需要拨款的地方,要么减少数额,要么直接延迟。

    明德帝按住额侧,缓缓地说:“眼下多事之秋,各部都忙碌许多,秦卿主理政事堂,不能老是被庶务缠身。朕看着户部需得尽快选出一位主官来掌事,你们说呢?”

    “陛下圣明。”裴孟檀拱手道:“但以户部如今的情形,堂官非常人能任,需得好好选一选。”

    崔连壁不吭声,傅禹成则瞄向秦相爷,“这……”

    秦相爷面色淡淡,从容不改:“谢陛下体恤。至于人选,既熟悉户部事务,又有管理之能,臣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明德帝抬手示意他直说。

    他躬身一揖,“流放至甘中路的前任户部尚书,陆潜辛。”

    “啊?陆潜辛?”傅禹成惊了。人是认识,老同僚嘛,但他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啊,怎么就在说把人提回来了?

    崔连壁亦皱眉道:“有罪之臣,岂能如此轻易地官复原职?”

    却听裴相爷温声道:“陆潜辛确实是眼最下合适的人选。”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让他戴罪回京,为国效力,是陛下恩德。提前说清楚了,等这段日子一过,找到合适的接任人选,再流放回去,想必也不会招致多少非议。不知秦大人可与在下所想略同?”

    秦毓章敛眉叠掌:“臣如何想并不重要,提拔黜落全凭陛下做主。”

    明德帝看着他们,忽然笑了,“陆潜辛出事的时候,你俩都举荐了谢延卿;现在谢延卿撩挑子,又把陆潜辛顶上来了。”

    “贪污渎职之罪不能轻赦,但朕可以给他一次回京的机会,端看他抓不抓得住了。”他颇觉玩味儿地直起身,点点底下的人,“你们谁都不要给他通风报信啊。”

    殿中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此次夜议的内容传至乐阳公主府,嬴淳懿被唤醒之时,正好距入睡过去两个时辰。

    侍女为他披上一件新做的长袍,摆好茶炉壶具,便全部退下。

    黄纸看到一半,殿门被敲了两下。他分出一个眼神,“今儿起这么早?”

    衣冠齐整的少年就大步走进来,到画案前头站住,“淳懿,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知道贺灵朝去哪儿了?”

    “怎么忽然又纠结起这事儿来了?”嬴淳懿不紧不慢地继续看情报。

    “难道我要像你们一样,默认她就这么消失了?”顾莲子不自觉提高了声气。天还未亮堂,他的声音在空落落的屋宇下尖锐又突兀,他意识到了,耐着性子坐下来,“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茶炉上的砂壶发出沙沙的细响。

    嬴淳懿将它提起来,把手中的黄纸填进炉膛里,复又放回,才注视着对方:“我与他已分道扬镳,你若想知道他的下落却找不到他,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兄长?他能离京,你的兄长才是最大的帮手。”

    “你明明知道,我从不与顾钰通书信。”

    “你们血脉同胞,尚不如点头之交,为什么就笃定我与贺灵朝能一如既往?”

    顾莲子怔了怔:“……我们不一样。”

    嬴淳懿:“有何不一样?这天底下,没有什么能永恒不变,友情如是,亲情亦如是。就比如,如果要你在我与贺灵朝之间选择一个人,你会选谁?”

    “你们要互相为敌?”顾莲子下意识地拧眉。

    “不。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感情是会变的,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水开得很快,嬴淳懿动手沏茶,“喝杯茶,醒醒神罢。”

    除去无法推拒的宴饮,他已不再沾酒。

    但顾莲子还是更喜欢喝酒,他从怀里拿出一封拆开的信,盖在递过来的茶盏上。

    “裴明悯要找你。”

    “他怎么联络上你的?”嬴淳懿有些惊讶。虽然裴明悯的父亲是他们的授业恩师,但对方长于稷州,和他们只能算是泛泛之交。出使南越还要专门寄信来,绝不是寻常事。

    待读完信,更加出乎意料,“有意思,看着是只会做文章编史志的‘君子’,想不到竟有这等胆识。”

    他又看了一遍,问顾莲子:“你能确定这封信出自裴明悯之手?”

    后者神情莫名地点头:“和我娘的书信一起寄来的,我娘也提了这封信,名义在我,过程不会有问题。”他看了个开头,才发现是叫他给忠义侯的。

    “这路子真有意思。”嬴淳懿把信折起来,一口饮尽晾温的茶,“赌一把也无妨。”

    早饭过后,他便去上衙。

    顾莲子没有职务在身,就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从前一起玩乐的朋友大都被家里安排了正经路子去走,偶尔一两个来找,他也不想见。

    京城那些早就玩腻的东西,没什么意思。

    只有秦幼合能被门卫放行,带着那些外地官员送到府上的有趣物什,来和他分享。听说一大早的事,也面带担忧地问:“淳懿哥有说什么吗?”

    顾莲子神色郁郁,抱着酒瓶痛饮。

    秦幼合试图拿走他的酒瓶,一边安慰他:“我爹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贺灵朝她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我们不用太担心……”

    “轮得到我担心吗?”他咧了下嘴,无声地笑。

    十二年很短吗?他有记忆以来,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跟他们一起度过。他把他们当兄姊,当最好的朋友,但他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他松开手指,倒在桌上,用大袖盖住头脸。

    秦幼合“啊”了一声,有些苦恼地看着他。这时,一只小松鼠从他怀里冒出头,他立刻有了点子,“你要不要和金花一起玩儿?它很聪明的哦,以前在江南,我和今行……”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很多回,我都会倒背了。”

    “那我给你念经?弘海法师又教了我一段,很好听。”

    顾莲子没有抬头,伸出另一只手向他那边摸索片刻,准确无误地捂住那张嘴巴。

    “嘘,安静一会儿。”

    亭中便只剩浅浅的呼吸,被春风一吹,犹如低泣。

    这个春天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冬雪一化,眨眼便到仲春。然而自西北军在净州北境修筑防御工事的消息传来,云织的街道日渐冷清,暮春又一日比一日难捱。

    最先离开的是外地带货过来倒卖的商人,囤货一脱手,便毫不留恋地回返;接着是城里有些积蓄的富户,留了一两个家人看守屋宅,就举家东迁。

    流民来到这里,又离开这里——云织县不是能避祸的地方。随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四处流传,有些普通百姓也提心吊胆过不下去,咬咬牙走了。

    这段时间,贺今行白日里很少留在县衙,几乎随时都在城内外奔波。

    每一天都会少许多熟悉的面孔,新城一些建筑规划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他干脆把所有工匠都召集起来,不敢再做下去的,他亲自结工钱把人送走,愿意留下的都给双倍工钱,全部投入到城墙修筑当中。至于通往西州的那条暗渠,不知何时才能再给渠上栽下树苗。

    到四月初,新的云织城廓已经隐隐成型。

    “瞧,多漂亮多有气势啊,哪些跑了的人是看不到了。”汤县丞又悲又叹。

    苍州边界的形势越发紧张,风声鹤唳之下,云织城内只剩去岁夏秋一半的人口。临近的县城情况更加严重,州城也好不到哪里去。知州下令各县尽力留住人口,保住耕种,但实效不尽如人意。

    县衙一行人这些天为命令绞尽脑汁,此时爬到山坡上鸟瞰全景,闻言都五味杂陈。

    贺今行说:“这一战免不了了。大战一起,百姓便难免被波及,胜要遭殃,败亦要遭殃,不如早些远离战场。你们的家人,若是能送走,也当早些送走。”

    众人皆惊:“县尊,当真?”

    “人在,日后还能回来。人不在,那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愿意走的,能走的,不得再以任何形势阻拦。”

    若真要留人,或怀柔或强硬,他总有能出的手段。只是他的消息要快一些,知道局势对己方不利,此战会十分艰难。

    桑纯来过一回,说西凉人在鸣谷关修筑堡垒,在大遂滩厉兵秣马,在苍州城周围迫使俘虏的百姓挖壕沟修工事,甚至进行耕种。

    而殷侯递回宣京的奏折,迟迟没有批复。

    西北军如此对垒,本就有拖时间的目的。让百姓有时间撤离,朝廷有时间筹措军需。

    他手搭凉棚向县城四面远眺,各处的田地里都有农人在劳作。只能靠土地为生的人,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也不会去。他一届县令,能做的不多,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护住自己治下的每一个百姓。

    翌日,县衙循例休沐,周碾如往常一般早早过来。

    贺今行在大堂前看到他,讶异道:“不是给你放假了么,让你把你娘送到衷州的姨母家里去。”

    “我娘说她不走,要是西凉人真打过来,她就和他们拼命。”周碾在晨曦里扎马步,声音嗡嗡的,“她还说,等大帅征兵,要我去应征呢。”

    贺今行沉默地打了一会儿拳,忽道:“我这县衙可离不开你,哪里能让你走?要不,你和你娘搬到城里来吧?”

    他很快在后衙给周碾和他娘腾出房间,随即找到了今日要做的事,开始着手把城里无人留守的空屋都登记成册。

    入夜,披星戴月而归。

    贺冬比他先回来,煮了面,一边端上来一边跟他说各处的消息。

    西凉军的动静,巡盐茶的进度,流民逃亡的情况,“……累关不放行,流民都滞留在衷州,知州怕哗变,请衷州卫拉了一千人过来守城。那个阵势,我路过看着都觉得骇人。”

    吃完饭,才把收到的信拿给他。

    他把书桌搬到了窗下,一封封地看。

    仙慈关与雩关皆在持续地往胡杨庄增兵;银州那座金矿已遵令加速开采;朝廷意欲复用陆潜辛;荼州攻城作在安县选址重建;太后娘娘正在给旭皇子挑伴读……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多且杂乱,只是依然没有丁点儿提到南疆。

    他反复看过,又细细思虑过,便挨着写回信。

    明月照在窗台上,那一只滚灯就立在桌旁,任窗外的风如何吹动,光焰始终不摇不灭。

    他蘸墨时,能看一眼月,也能看一眼灯。

    第235章 五十七

    四月的业余山, 绿草如茵,百花盛开。

    一辆辆载满辎重的板车从叶辞城出发,穿过鸣谷关, 运抵苍州城。

    铸邪怒月亲自接收, 算过入支之后, 不太满意。

    从鸣谷关过来, 还是太远,自全国各地征收的粮草到手只有六成。若是能从仙慈关直出直入,运送时间、所需人力物力以及路上消耗, 起码能减省一半。

    “那就改换粮道,从这里走。”那日阿将匕首插入地坑中的沙盘, 楔进错金山脉西南部一道极不起眼的山隘。

    奇袭鸣谷关, 拿下苍州作为前沿阵地,他们对宣朝作战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该进行第二步,在后方大部队与辎重到齐之后,一举占领净州,夺取菅州。

    “西北军能出的兵力在我们之下,将兵老弱, 补给脱节,战力更不如我们。”

    “为防万一, 我会请我的叔父囤兵在仙慈关外。若是贺易津敢分出过多的兵力到正面战场, 我们就声东击西,直接突破秦甘道,与王叔内外夹攻, 拿下仙慈关, 再回头攻占净州。”

    铸邪怒月手持王剑,指点山河。

    “这一战, 我们必胜,诸位将军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打。”

    火塘上的瓦铫煮着蒲公英茶,滚沸的水将血也烧热。有资格在此议事的将领纷纷单膝下跪立誓,“末将定为殿下带回胜利。”

    太子殿下豪放道:“有诸位在,我相信秋收之时,王军便能叩开累关,南下宣朝的中原。”

    待将军们离开中帐下去备战,他看了细作送回的情报,露出讶异的表情,“难道地方的小官比京城的大臣更有气节?”

    那日阿作为心腹没有急着离开,闻言道:“绝没有不能攻破的人,属下立刻让他们换一种方式,一定尽快拿到衷州的地形图。”

    铸邪怒月拍了拍得力干将的肩膀,为对方倒上一碗蒲公英茶,神态游刃有余。

    “不用太过紧张,夏天才刚刚开始,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三日之后,苍州城外,西凉军歃血誓师。

    旌旗麾动如云,鞭弭周旋如风,甲骑集结如蚁群蔓延整片荒原。

    铸邪怒月立于战车之上,拔剑指天。

    “我凉人三代之耻,今日开始,一并雪了!”

    “雪我前耻!踏破敌土!杀!杀!杀!”

    步兵举起长矛,骑兵挥起弯刀,十万人的怒吼似波浪拍向四面八方,层层叠叠久久不绝。

    王剑挥下,红莲大纛缓缓移动,铁蹄随之踏向南方尚未被征服的土地。

    这一天是立夏。

    天地始交,万物并实。

    狼烟于苍州南部的胡杨庄燃起,大宣其他路州的百姓正起早贪黑忙于田地。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趟趟飞驰在官道上,向京城送去触目惊心的战报。西北军与西凉交兵一旬来苦战不下,朝廷终于扛不住。

    天化十七年四月十四,皇帝亲颁谕旨,向全国各地征收紧急税,以筹措军费对抗西凉。

    有粮缴粮,没粮缴棉布、药材、铁具等等实物,若是都没有就缴银钱。

    这是一笔大税,除了西州,无一州一县可以免除,各级官府与民间皆称其为“凉饷”。

    随着旨意发到江南路总督府的还有一封密信,许轻名将两者并放在案上,对着它们入定般枯坐半宿。

    康知州闻讯而来,看了公文,犹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雳,震惊道:“朝廷这是不止要我们割肉,还要我们放血啊!”

    大宣赋税,历来由江南江北与广泉汉中占大头。

    江南路免除了前年与去年的夏税秋粮,略过了年初的盐茶税,这一回的凉饷避无可避。朝廷还认为江南休养生息已久,应有余裕来负担更多的军费。

    问题在于江南路这两年轻徭薄赋,又出台多项补贴,布政司的公账上并无多少钱粮。

    要达到朝廷划下的定额,就要总督府推翻自己先前颁布的政令,收回对商人与农户的惠利,另行严苛的条例来收取高额的赋税。

    “可如此攫利于民,大人上任以来所做的一切岂不都要毁于一旦?”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康琦年就难以接受,焦急道:“难道朝廷忘了我们两年前遭过的水患?请相爷再转圜转圜吧?”

    “……若是有转圜的余地,我不求老师,也一定会向陛下上书。”许轻名将手放在那封密信上,信里只有一句话。

    他年少的时候,因机缘巧合拜了新来的秦县令为师,得以随其读书。从县衙到府衙,每个休沐日,他都会准时报到,风雨不改。直到某一天,秦知州要进京。

    他问老师还会回禹州吗?老师说不会,但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去宣京找他。

    两个月之后,新帝登基改元。

    他收到老师寄来的生辰礼,叫他好好准备府试,并用了一句圣人名言来勉励他——就是现在他掌心底下的四个字。

    康琦年注意到他的动作,“难道相爷也是这个意思?”

    许轻名静默半晌,才哑声道:“相爷他没有选择。”

    秦相爷暂领户部,就要担户部尚书的担子,对国库的收支直接负责。然而最近的进项皆由巡税得来,巡税的钦差谢灵意在科考之后就拜到了裴相门下。

    西北战事一起,风云突变,他的老师需要最大的那笔军费来稳固话语权。

    “相爷是我的恩师,但我并非全然为了还报他的恩情。西北军费吃紧,打得焦灼,总要有地方做他们的后盾。”

    由江南来,由他来,至少能让这些钱粮最大限度地用于西北,送到西北。

    许轻名收起那张信纸,开始起草布告。

    江南路这两年的每一条新政他皆从头到尾参与,谙熟于心;今日亦由他亲自择选废止,不假手于他人。

    康琦年知道此事无可挽回,绝望得不忍看他下笔。

    这仗怎么就不能晚两年再打?若是再给他们两年时间,江南路何须为税赋担忧?

    总督大印盖下去,两年的心血,尽皆付之东流。

    布告一发,江南四州尽皆哗然。

    莫弃争抓着盖了印的绢布从淮州赶到临州,将它摔在了总督府的大堂上。

    当初推行重商之策他本不同意,效果良好他也就不置喙,但现在简直忍无可忍,“这么高的定额,这么大的折色,制台大人,您把我们这些百姓当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许轻名埋在如小山般的案牍里,听他说完,不与他争论,也没时间解释,只道:“莫大人若是不愿执行政令,大可挂印出走,本台换个人继任就是。”

    莫弃争当然不会挂印,负气而去。

    一名着水司官服的年轻官员在堂前与他擦身而过,步履匆匆神色惶惶,却是为了太平大坝而来。

    朝廷要征粮,松江路这几年连年大雪,压垮了粮产,供应粮草的压力大半落在了汉中路头上。汉中路又基本指望着稷州,王玡天便干脆地中断了与江南路的合作。

    先前粮价飙升不说,现在直接没得买卖,太平大坝千多号人眼看就要断炊,工程就要停摆。苏宝乐急得上火,催着江与疏来问官府是个什么意思,还修不修了?

    许轻名向王玡天去信质疑违约。王知州先拿朝廷调粮的公文诉苦,再提先前水患借给他们的粮食怀柔,最后两手一摊,直接摆出无赖模样:拿不出。

    新粮还在地里,陈粮得供军需,整个汉中路都收紧了粮食买卖,不是我王玡天不想给,是这会儿实在拿不出。

    王大人所言非虚,许轻名清楚,只能下令暂停修筑太平大坝,待日后条件允许再重启。

    苏宝乐也无可奈何。他倒是有渠道买粮食,但一则价高,二则过不了明路,垫多少钱都是有去无回,他绝对不干。更何况他为修这大坝揽了不少钱,投钱的都找他要说法,够他头痛的。

    而那一堆工匠挑夫伙夫等等人没了活计,只得纷纷另寻生路。没个三五天,太平荡便人去地儿空。

    江与疏顺着崖壁上留下的绳梯爬到崖顶,江水浩浩汤汤,就在他脚边奔流下坠。

    他不善口舌,弄清了原因,就默默地消化。

    怎么忽然就打起仗来了?他没见过打仗,但知道会死很多人,很可怕。

    又想起在秦甘路的好友,净州挨着苍州,会不会被战火波及?

    他抹了把眼泪,对着江流与青山合起双掌。

    要好好的啊,今行。

    贺今行正带着衙役轮流下地帮百姓们耕种。

    战争真正打响之后,云织县东迁的百姓反而变少了。因为能走的已经在迁徙的路上,不能走的正争分夺秒地挣口粮。

    县衙的政务不再繁忙,城墙也砌到了尾声,农事就成了第一要务。

    麦子与谷子正是生长的关键时期,要保水保肥,除重茬除杂草;而油菜和荠菜一类的速生作物则进入成熟期,要赶紧收获,好种植下一批作物。

    汤县丞带着州府文书找过来,跑丢了自己的帽子。

    “县尊,州府急令,朝廷要征税啦!”

    贺今行擦掉手上的泥巴,仔细看那份文书,竟有种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落下的感觉。

    春末夏初,青黄不接。农户家里陈粮将尽,粟麦未熟,大多只能靠买粮或以各种杂粮果腹度日。

    他们能缴出多少粮?

    本就是物斛涌贵的时节,加之战乱、征税,物价彻底按不住了,日后之艰更是可以预见。

    他攥紧文书,心中涌起巨大而复杂的感觉。

    周围地里的百姓都听到县丞的话,也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良久,一个汉子打破了寂静:“县尊,这是给西北军征的粮吗?”

    贺今行回过神,向对方认真地点头,“对。”

    另一个妇人又问:“那咱们啥时候收啊?”

    她手里还捏着一朵荠菜,被大家看着,大方地说:“咱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基本的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这该缴的就要缴啊,当兵的要吃饱饭才有力气打仗,他们打赢了仗,咱们才能安稳地过日子是不?”

    “对啊,咱们种地的和那当兵的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好我们也就好。”有人应和她。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来,贺今行听在耳里,眼鼻泛酸。他做官的目的,就是想让治下的百姓不再吃苦。可如今,却依然要他们来扛起苦难,而他们甚至心甘情愿。

    他无言以报,叠掌躬身向所有人作揖。

    “县尊您这是干啥?”大家躲闪不及,忙拥上来扶他,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搓了搓,“今年水渠通了,种得多,收成也好,缴了税也完全够糊口。不然咱肯定也要躲着藏着不想缴。”

    就这样,家家户户省下来的小米、面粉、豆子,甚至还有腌菜等等能长放的口粮,都出现在了统一运到州城的车上。

    不止大人们忙忙碌碌,孩童们也帮忙捆扎搬运,在初夏阳光里跑来跑去。

    贺今行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心情稍缓,随即越发沉重。

    这段时间,西北军与西凉人多次交战,战线不断南移。净州卫既要征运粮草,又要剿灭盗匪,分身乏术,再也弹压不住流民之势。

    北边儿离战场近的几个县都空了,州城以南同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州府就放权给辖下诸县。管不了了,干脆就不管了。

    他深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下令召集所有留存的百姓,商议转移之事。

    残阳如血,倾泻在沙尘覆盖的土地上,映照出被叫过来的那些百姓们茫然无措的脸庞。

    “可是,这番薯都在地里,麦子也还没收啊,怎么能现在就走呢?”

    “我们的新城墙才建好,新房子还没有砌啊。”

    “再说西凉人还没打过来,万一不会打到这里呢?”

    “……就算要走,县尊,我们往哪里去?”

    留下来固然前途渺渺,但他们这些活路都绑在土地上的人,离了故土,何处能为家?

    贺今行无法给他们保证,他只是个县令,手中的权力太小,在这动荡的时期有太多的无能为力。

    月亮爬到天中的时候,这场集会才散。大家举着火把回家,絮絮的低语犹如虫鸣此起彼伏,这个夜晚注定不能平静。

    第二日午后,星央率神仙营赶回,贺今行叫他、桑纯和汤县丞一起,确定转移的路线。

    一路尽可能远离战火,贴着天河高原进入衷州,过了累关为止。路上碰到其他地方的流民,能带上的就带一程。

    “若是过不了关,怎么办?”汤县丞愁白了头发。

    贺今行亦在考虑此事,为此写了份请求开关放行的函文,但思及情势,恐怕并无多少效用。

    桑纯趴在桌边看他写字,似乎从中找到许多乐趣一般,“要不摸过去?或者打过去?”这种事他们做过很多回。

    “今时不同往日,不可乱来。”他拧眉思索,一时无法,只道:“你们先行上路,我想办法疏通。”

    汤县丞相信他,拱手道:“待属下将大伙儿送过累关,即刻赶回。”

    贺今行把盖了印的函文递过去,就算不能让衷州那边通融,至少能证明身份。而后笑了笑,“若是局势不好,就不要回来了。”

    汤县丞一愣,含泪应是,又看向旁侧的两名混血青年,“那这两位……”

    星央回以奇怪的眼神,用西凉话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当然会永远和将军在一起。”

    四月廿一,天未亮,许多百姓便拖家带口聚集到城门外。除了人身上背着挎着的包袱,所牵的牛马骡子板车,全都载满了家当,城门口一时拥挤又闹哄哄的,烘热了微凉的晨曦。

    贺今行带着衙役引导人车排好队列,一个小孩儿跑到他身边,抱着小包跟着他走,“您也不走吗?我爹说,他要跟您一起留到最后。”

    贺今行正指挥一辆板车调头,抽空应了声:“对。”

    “我也不想走。县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啊?我的小树还没有长到八尺高,朱先生布置的大字也没有练完……”刘粟抓着他的衣摆,边说边吸鼻子,声音听起来伤心极了。

    他快速地交代完,回头蹲下来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安慰道:“大字可以在路上继续练习,小树也会继续长高,等你下次回来看到它的时候,或许它就长大了呢。”

    “我们还能回来吗?”

    贺今行沉默片刻,点头:“能。我们现在走,就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

    “可我、我就是不想走嘛!”小孩儿抱着他的腿哇哇大哭,直到被阿娘抱走,涕泪满面地朝他挥手再见。

    整队完毕,他看着队伍由慢到快地动起来,看着决意留下来的人和要走的人告别,不舍的哭声随风飘散,脚步与车辙带着约定行远。

    他伤怀过,便一直思虑要怎么才能让大家走过累关。从日出到近午,走在彻底寥落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一个人。

    一介戴罪流放之身,能在衷州地界悠然自得,与州府州卫的关系必不简单。

    或可借其之力一试。

    第236章 五十八

    衷州, 束西北腹地之腰,扼出入中原之咽喉。

    一条夯土长城横穿过衷州南部,西连天河高原, 东抵甘中高原。中原人在城墙低处兴建起关楼, 是为累关。

    关卡严格, 一行五名黑衣人却靠通关文牒免了搜检。放行的衷州卫在档上记下一笔, 按察司的捕快们于四月廿四过关。

    关内是草野森林郁郁葱葱,出关后便见戈壁荒原浑厚苍凉。

    前往州城的路上,随处可见窝棚岩洞, 流民扎堆。过去一打听,都是等着进关的。

    进关要文牒, 拿不到就只能等。所有试图闯关的人, 都被乱箭射死、长矛刺死在关楼下。

    州府在城外十里设了赈济点,但月份不好,数量很有限。

    官道上堵着许多预备抢赈济粮的流民,被他们明挎在腰间的长刀一晃,分分往两边后退。

    黎肆把半包蜜饯分给衣衫破烂的懵懂小孩,看他们接过去就塞进嘴里, 叹道:“这天底下,富贵无两样, 穷人却各有各的苦法。”

    涝旱大雪, 兵连祸结,越往后越没有安生。

    同行看得唏嘘,都说这回拿了赏钱要去买些硬通货存起来, 唯有年轻的掌使不为所动。他从人群中穿过去, 没有向左右多看一眼。

    州城外四下亦有流民逗留,城门在白日也是闭着的, 守卫森严,进城比出关还要麻烦些。

    待到入夜分派行动,两两一组,陆掌使落了单。黎肆就说要不还是一起,左不过多费些功夫。

    皇帝命漆吾卫查西凉细作,派了几拨人不清楚,但他们从宣京追到西北,已经折了个兄弟。关外又不比关内,落单总不如结伴有个照应。

    “各做各的,不要浪费时间。”陆双楼没有与人商量的习惯,交代好明早汇合的地点,便独自踏进夜色里。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那时只觉得街道特别宽,行人特别多,两旁灯笼又亮又好看。而今重回,人与灯皆消,尽头的宅门亦渐腐朽。

    老仆引他到院子里,老榆树下的石桌旁,把着蒲扇乘凉的中年男人微微笑:“儿子,好久不见。”

    陆双楼脚下一顿,随即拔刀出鞘。

    “少爷!”老仆骇然欲拦。

    陆潜辛抬手制止他,示意人下去,才看着走向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着急剥我这张脸皮?”

    杀气随步伐而涌,陆双楼冷冷道:“里通外敌,出卖机密,你该死。”

    “没有私怨?”

    “有又如何?”

    “你要出气,直接杀将来,我难逃一死。但你若能克己奉公,不泄私怨,那我就不该死。”陆潜辛在锋刃砍上自己脖子前一刻,不紧不慢地拿起石桌上的信纸。

    “你那位好同窗的信,要不要看看?”

    刀势骤止,陆双楼接过信,看到起头的字迹,便心神一凛,“今行为什么会找到你?你将他也卷了进来?”

    “上一回,确是我有求于小贺大人,请他来此,就站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从我手里接了能证明我陆氏‘通敌’的‘证据’。”

    陆双楼捏着那封信,内容不长,只说云织县转移的百姓将于不日抵关,望陆大人能照应过关。若能惠及其他州县百姓,更善,为此愿应下任何条件。

    他与这位同窗许久未见,陡然读到对方的信,熟悉的感觉却立刻扑面而来。

    看第二遍时,才去回想刚刚听到的话,“难道你是将计就计行反间之举,并未通敌?”

    “非也。”陆潜辛不便摇头,摇着扇道:“你只需要明白,这一回是你的同窗主动来找我,是他的胆魄与大义使然,也是我命不该绝。”

    “你爹生长在衷州,发达在宣京,又回哺于衷州。衷州知州是我的门生,衷州卫指挥使亦需还恩于我,不经朝廷敕令而教累关开关放行,只有我能办到。”

    “若你杀了你爹我,固然能为你娘报仇,能与衷州陆氏断得干干净净,但再想开关,就只有请皇帝的谕旨。”

    “儿子,你杀还是不杀?”

    陆双楼盯着对方,握刀的手依然毫不动摇,再横移一分,便能割开皮肉,放出血来。

    然而这一分,却似一道厚土长关,难以逾越。

    月影偏斜,树下时间犹如静止。

    陆潜辛知道自己赌赢了,举起蒲扇贴上执汝刀的刃,像关爱后生的长辈一般劝道:“出刀不见血,就不要拔出来。”

    陆双楼移开视线,忽地扬臂,一刀斫上石桌。精钢制的刀身猝然崩断,他攥着断刀回头,任由另一截“哐当”落地。

    “儿子,门厅有伞,记得带上一把!”他爹在后头高声叮嘱。

    剑格撞鞘,修长的背影大步直出,不曾多一瞥。

    陆潜辛含笑目送,见不到人后才唤来老仆,“给小贺大人回信,要快。”

    初夏第一场暴雨在后半夜落下来,雨声响亮透彻,熄灭了战火,叫停了耕作。

    贺今行难得白日窝在县衙,正好处理才收到的一批信件。

    第一封就是陆潜辛的亲笔。陆大人要求不多,请小贺大人为他作证,以洗通敌之嫌疑,再请殷侯在他开复回京之时,保上一手。

    除此之外,还提了一项隐忧。按大宣律,农户与匠户籍贯不可无故迁徙。他可以放他们过关,但就算过了累关,他们也难以在中原任何一座城池立身。躲开了战祸,仍然会流离失所。

    这是一个难解之题,他想不出办法,就先写信同他爹和王先生商量陆潜辛开复的事,能向前一步算一步。

    回信是王义先写的。户部尚书一直缺着很妨碍办事,助陆潜辛官复原职,他们与户部沟通要钱时也方便些。至于流民,武官不涉文事,走出西北后更是鞭长莫及,需请朝廷做主统筹。

    兵祸也是灾,朝廷会怎么赈灾?

    贺今行一面给陆潜辛写信,一面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天高路遥,消息传得慢,不能只等着朝廷的命令行事。

    雨停过后,战火重燃。

    夏青稞带着族人从宜连下来继续修路,惯例到云织县城采买,所看到的却几乎是一座空城。

    云织去岁近十万人口,留到现在的不到五千,都是被田地所牵挂,镇日都扑在农事上。

    贺今行接待了他们,向他们说明情况。这些绒人从未直面过战争,大都有些听故事似的茫然与惊讶。

    然而夏青稞的思维却敏捷许多,想得更远,“如果打到这里的话,那我们这条路……”

    以现有的条件,大规模的军队很难上天河高原,可若通了能行车的官道,天险就不复存在。虽然通路还得努力几年,但战乱将至,在这里修路的族人安危也很重要。这项决策是否继续下去就需要好好斟酌。

    他思前想后,决定请贺今行帮忙照应族人,自己立刻赶回宜连去请县令爷爷来做决定。

    后者自然答应,带着衙役筹齐了一旬的物资,送到错金山口。那些绒人则继续爬上崖壁凿山修路,在六七日过后,小县丞回来说“暂停修路”才止。

    这期间,西凉大军直逼净州,西北军收缩防线于净州城北郊排兵布阵,固守待敌。

    在对峙的同时,一支西凉骑兵夤夜急袭菅州,这场袭击在半道被领命布防于此的第五军及时发觉,并进行拦截,然兵力悬殊近半,这场各有准备但又调度匆忙的遭遇战进行极其惨烈。

    夏青稞再次下山,北边儿已到危急时刻。他要带着族人抓紧撤回,走前来向朋友道谢顺便告辞,“……我希望这仗能早些打完,我们好像去年那样,互通来往。”

    贺今行亦希望明日兵戈便止,或者说西北大地上每一个百姓都这么盼望着。但此战显然非三两月能了,提起只能轻叹一声。

    “说好互惠互利,如果需要援手,一定要派人上来告知。”夏青稞向他伸出手,在短暂的思考里下了决心,“待到秋初,我会再来一趟。”

    “好,我不会客气的。”贺今行握住他的手,两人默契地贴近了单臂相拥,又很快分开,“保重。”

    绒人带着家伙什回他们信赖的高原,高耸如云巅的无尽雪山似能抵挡一切冲击。

    云织一行人也预备打道回城,周碾羡慕地望着山路说:“他们住得那么高,不用担心战乱,真好啊。不过,让我长住到宜连去,我也是不愿意的,上下一趟太麻烦了。”

    他收回视线,跟上大家,“县尊,有得必有失,天底下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你这话问到我了,我不敢说没有,也不敢说有。”贺今行说不知道,然后一路都在听大家争论有没有富饶又安宁的地方。

    水渠里的水位渐长,渠上树边养出了草皮,农人拉着山羊快步经过,不让它们啃食草根。

    贺今行算算日子,夏忙就要到了,得早做预备。

    傍晚却有几十号人拦住他,为首的胡大与刘二却带着大家像模像样地抱起拳,向他鞠躬:“县尊,都知道您拳脚功夫很好,请您教教咱们吧。”

    北面的硝烟飘到了云织,令这些一心系在田地上的庄稼汉子也感到不安,地利不足以庇护他们,他们要靠自己。

    “农事已足够忙碌,晚上再来练武,可能撑得住?”贺今行了解他们的想法之后,如此问。

    “哪个撑不住,回家歇着就是了!”胡大手一挥,众人皆应。

    于是每天太阳西沉之后,在新城还没来得及修起建筑的空旷地皮上,就会有方形阵似的队列笨拙而顽强地展开。

    为节省时间,贺今行让大家都住到城里,从站桩开始来不及,就选了棍法教。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棍棒更好上手。在军中是用去掉矛头的矛杆操练,在这里,拿着扁担锄头把也可以。

    殷侯说,带兵不难,能让人安心,就会有弟兄愿意跟着你干。人一多,队伍就自然而然地拉了起来,再好好操练,把大伙儿心都拧齐,就有了能打胜仗的基础——殷侯不好读经典,唯孙子的传世之书倒背如流,推崇的亦是不战而胜、先胜后战之法。

    但历经短暂且粗糙的训练的农户,与沙场磨砺的西凉铁骑完全不可比,真对上更是没有丝毫胜算。贺今行没有任何以命搏险的想法,只希望大家能通过训练多一些自保能力,也就这么跟大家说。

    没有人不想更容易地活下去,队伍越来越大,他便划分成多队,让刘县尉与一干班头衙役分别带领。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云织县的官民们坚持白日忙农、晚上操练,汗水越滚越多。就在这个时候,贺今行收到了一封长信,他捏着信封,指尖似能触到江水的沁凉。

    展信便是担忧,忧西北战事致生灵涂炭,虑好友濒临战火安全有虞。再是江南路开征的凉饷与其他新增的税赋,兼之汉中路粮食紧缺、粮价飞涨,导致正在夯基的太平大坝不得不暂时停工。

    贺今行知晓朝廷划给各路州的,却并不知的连锁反应,第一个年头便是这一停,不知何时才能复工。

    写信来的江与疏正是为此焦虑。

    江水是江南的命脉,漕运就是流动的血液,大坝早一日修筑完成,早一日通航,就能早一日令江南重塑血肉,恢复生机。若是放置久了,任风雨侵蚀,前功尽弃,再来又是重头做起。

    今行,该怎么办呀,我觉得不能停,我是否该去求见许大人,或者在此之前先去游说其他大人?但近日又征饷又颁新政,诸官似乎都对许大人有些意见,总督府又忙得日夜不歇……

    几页絮语带泪,贺今行仔细看完,不由也跟着忧虑起来。

    他提笔先报平安,再写建议之法,却久久没有下文。

    仗在秦甘路打,却牵动着整个神州。菅州焦灼的战况,累关徘徊的流民,江南被迫停工的大坝,稷州往西北运的粮草,以及各路州征收的凉饷等等等等,各方各面的事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怎么解?

    他脑子里仿佛塞满了乱麻要炸开一般,不由抬头,盯着窗下那盏滚灯,轻呼一口长气。

    凉风拂面,他渐渐平静下来,重理思路,然后更换纸张。

    这个夜晚,有的地方只一豆微光,有的地方明如白昼。

    菅州城破的消息率先传到衷州的陆氏宗族耳里,这一大家子吵了小半月,不吵了,老少迅速达成一致。

    “那西凉人可是到哪儿都屠城的,全是杀人魔,咱们投他们有什么好处?不如带着金银财宝下中原,买产置田,好不快活?”

    “对啊,反正过了累关,西凉人还能追上来不成?”

    “等咱们出了衷州,只要死守这个秘密,谁又能知道?”

    亮堂堂的主厅里,除了摆着冰盘的地儿,能坐下能站下的位置无不有人,男女老少,皆是陆氏的族人。

    站在人前的几个男丁滔滔不绝:“各位族老,陆氏要出衷州,站稳中原,此时就是机会!”

    “族长来了!”却听屋外小厮高喊。满堂骤静,靠近门边的人纷纷让出道。

    陆潜辛依旧是一身粗麻衣,带着笑意的目光扫过一圈,才问:“各位族老与嫡支众脉都在吧?”

    “都在!”众人立即回答:“咱们商量好了,请族长下令,我陆氏全族撤离衷州,迁往中原!”

    “宣京不便去,遂州,临州,都是好去处,族长以为呢?”

    陆潜辛微微摇头:“陆氏当立于宣京,这是先祖的遗愿,我们怎么能违背呢。”

    “咱们还能进京?您不是……”几个领头的飞快地对视一眼,皆不解道:“难道族长您有办法开复?”

    “当然有。”陆潜辛颔首,在一大把狂喜夹杂惊疑的目光之下,合掌轻拍。

    仆从们如流水冒出,在厅外大院中摆开桌椅,送上酒菜。

    他张开双臂,叫他的亲族们入席宴饮,而后举杯示意。

    “庆祝咱们从此走出衷州,干!”几个年轻男女语带豪气,仰脖饮尽。

    然而酒液一入肚,这几人便拿不住酒杯,扑到酒桌上,口鼻溢出黑血。

    旁座大惊,试了鼻息,竟已气绝。

    “老贼皮竟然下毒!”一名族老指着陆潜辛大喝,心底暗暗庆幸自己警惕,还没有喝下这杯酒。

    “你说得对,我下毒了,还不止下在饭菜里。”陆潜辛负手大笑,眼角叠起风霜痕迹,和气道:“陆氏可以进京,诸位却不可以离开这里。”

    话落,先前那族老只觉刹那间头晕目眩,心腹剧痛至呕血,最后一眼便是对面亲族惊惶的脸。

    一时间杯盘倾倒,人仰椅翻,惊响不绝。

    唯有陆潜辛站如寒松,端着酒盏,瞧着满院族人倒成一地尸体。

    待一切安静下来,穿堂风吹开血腥。他转过身,注视着厅中堂上高悬的牌匾,将杯中烈酒倾洒于地。

    “敬我妻,敬我衷州,敬我先祖贤德之名。”

    第237章 五十九

    端午节后, 菅州沦陷,固守军民十不存一。

    正此时,牙山以南冬小麦翻黄, 山北则层林尽绿, 从雩关深深浅浅地铺到天边。

    关楼平地拔起, 窄而高, “嬴”字大旗竖在楼顶,几乎能够到两侧山头的烽火台墩。

    统帅嬴追就立在飘扬的军旗下,眺望关外。无边无际的合撒草原上, 随处可见成群的牛羊。

    去岁冬雪重,今年水草丰。

    她却无暇为百姓即将到来的丰收而喜悦, 一直想着西北送到的急报, 面容沉郁,展平的眉心折痕难消。

    “西凉大军绕过仙慈关所在的净州,连夺苍州、菅州,下一步,很有可能就是衷州。换言之,铸邪怒月的目的本就是累关。”

    牙山大小峰岭无数, 嵌在山峰之间的城墙亦有许多节,连绵相接, 犹如盘山而卧的巨龙。

    守在城墙上的人难以纵览全景, 却自有山河在她心中。

    “西北是中原的屏障,中原是王朝的根基。鸣谷一破,西北将陷;累关再破, 王朝难存。仙慈关与累关两道防线已失其一, 不可再失其二,否则我大宣危矣。”

    “怒可以复喜, 愠可以复悦,死者却不可以复生,亡国不可以复存。仙慈关与我雩关虽各分东西,情理上却同气连枝。凉人入侵,西北军陷入苦战,我们绝不可袖手旁观,需得和衷共济,派兵助之。”

    随行的将领纷纷点头,又道:“殿下所言极是,但派兵多少才合适?少了可能不够解围,多了咱们派不出啊。”

    嬴追不由自主地拧眉,沉思半晌,对其中两位道:“等夏忙过后,朝廷才会进行征兵。咱们既然要增援,至少得坚持到秋收。两万人,你二人各领一军,一同过去。”

    下属却有些惊讶:“殿下,我们分兵出去,若是被黎人得知,趁机前来进犯,该当如何?”

    北疆关隘众多,驻防兵力分散。雩关仅有五万人,这一去就少了一半,防守大大削弱。

    “先行支援,再请征发,我会立刻写折子递回京。”嬴追肃容道:“鸣谷关由我军驻防,关破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耻辱。现在后果叫西北担了,我们再畏畏缩缩,弃同袍于不顾,岂不叫四方耻笑,我军日后又该如何立身?”

    众将皆应是。

    “菅州战死的也有我北方军的人,你们过去,将他们好好收敛了送回来。另外,我会给殷侯发函,出了累关,你们就听他的调度。”

    嬴追写完公文,还有些许时间,便再写了一封简信。她与秦广仪是父母之命,但细水长流下来,感情已然深厚。

    五日后,北方军的增援开到衷州与菅州交界处。秦广仪率残部与他们汇合整编,接了军令,即刻着人与西北军对接。

    殷侯得知后,叹道:“长公主分兵过来,时日一长,雩关也难过啊。你跟秦广仪回,就说,就说咱们会记着这份情谊。”

    “大敌当前,本就该同舟共济,否则唇亡齿寒,其他人又能讨到什么好?”王义先按着大帅的意思写回函,嘴上却不饶人。

    “反正我看这么拖下去,人早晚打光了,抚恤都不够发。我前几天去玉水,满城白幡,没有一处听不到哭声。军属们怕看到我,我也不敢去见她们,可能怎么办?还是得硬着心肠去报信,看她们肝肠寸断,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朝廷也是,拿不出钱总得拿出些其他东西来。现在这个局面,商旅皆断,流民成海,物资紧缺,安危难料,就要叫人看得到希望才行,不然怎么忍得下去?虽然我是悲观的,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一起玩完……真是屁用没有!”

    他“啪”地搁下笔,不知骂自己还是骂朝廷。

    “朝廷该做的事让朝廷想办法,你消消气。”贺易津端着刚送到的伙食放到他面前,一碟十个大饼,一海碗野菜汤。

    王义先一脑门儿官司,没心情吃,转念又道:“今行还在云织,我总觉得不妥,他那儿百姓都转移得差不多了,让他也走吧?想个法子把他调回去,对,陆潜辛不是要回京么,让他出点力气。”

    贺易津摇头:“他不会走的,况且这种时候,怎么能跑?”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若不防范于未然,万一出了事,咱们来不及救援,怎么办?”

    “我知道危险,可他在那儿又不是游玩,是有正经职事的。不管做文官,还是做武将,排头要身先士卒,包尾要留到最后,否则怎么能叫做‘官’?一到危急时刻就想跑,怎么让人信服?”

    “那能一样吗?他是县官不假,但该做的都做到了,净州府去收粮不就他们县最配合?尽其道而死是正命,不尽其道就是枉死。他又不是你的兵……”

    “唉呀,那你写信问他嘛。”贺易津拿走一摞饼子,背过身到窗那边去吃。

    王义先话头一滞,抓起羽扇“呼呼”地扇了几下,然后把扇子一丢,“问就问!”

    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就这么送到了贺今行案头,他凝重的心情却在读信时缓解了许多。

    “我要一走了之,当然容易。”哪怕西凉人兵临城下,他也有独自脱身的把握。

    “那天送大家离开,大家都很舍不得。这里是他们世代耕耘的土地,有他们亲手建造的家园,背井离乡无异于割肉剔骨。我安慰孩子们说,离开正是为了回来。此时西凉大军强盛于我,云织或许会沦于战火陷入敌手,但只要留得人在,日后就有打回来的力量与希望。”

    “只是,如果所有人都早早离去,而无人留到最后一刻,这话就会变得缥缈,让人怀疑它实现的可能性。我为县长,自认和世代生长这里的百姓一样,热爱这里。要论留到最后的人,也应当是我。更何况现在还有四千余百姓坚守在这里,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走与留,皆看你。反正我孑然一身,跟着你就是了。”贺冬在院子里分拣才拿到手的药材,与他隔窗说话。

    暑气渐重,需要做些解暑的药,分发给百姓。

    “只是王先生既提了这事,说不定还有其他安排,你得早些回拒才行。”

    “嗯。军师爱护我,我要好好向他说明我不走的理由,让他放宽心。”

    药香在明晃晃的日光里蒸腾发散,贺今行心定神静,下笔如飞。

    随之而来的第二封密信,却是关于银州那座金矿。

    殷侯说,流民过了累关,南下的官道必然人稠车密,商队运金大大不便,跟着朝廷的粮道走也有暴露的风险。而眼下的局面,哪怕成功运到了,短时间内也没法换成银两。是以不必再运到仙慈关,可直接用于沿途的赈济。

    话短意白,却叫两人都惊了好一会儿,最后贺冬说:“大帅仁厚。”

    他总说军民一体,不是假话。

    贺今行把书信珍重地保存起来,开始思考怎么把这批金子化整为零。

    最后决定请秋掌柜代为处理,联系沿途商号共同运作也好,与各地豪绅地主合作也好,怎么方便怎么来。凡是需要联系甘中路官府那边的事,再由他们出面通气。

    给秋玉的信写到一半,他忽地神光一闪,福至心灵,思虑多日不得解的难题竟有了眉目。

    他迅速整理成腹稿,加进写了多日的奏疏里,探头向窗外喊:“冬叔,又得劳您跑一趟!”

    贺冬赶到衷州的时候,发现游荡在州城外到累关前的流民大大减少。

    原来是前几日为方便北方军出关,累关特地放开两日,不设查卡,许多人就趁着这个机会进了关。

    这么看,汤县丞应当也已经带着大家过去了。他打听清楚情况,就按照得到的暗号去找陆潜辛。

    谁知这人近些时日风头无两,一进衷州城便能在行人的议论中听到他的名讳。

    陆老爷发现族中有人勾结外敌,先是大义灭亲,再向皇帝上书自陈罪过,并愿献上全族家财以充军资——包含西凉人送来的贿赂在内,竟有百万两之巨。兼之户部急需用人,多方重臣保举,他竟成功戴罪复职,由流放之身一跃再度成为陆尚书。

    “恭喜陆大人得偿所愿。”贺冬在黄宅见到陆潜辛,开口客套过,便将携带的东西交给对方,“请陆大人代为呈交给皇帝陛下。”

    那是一封奏折,后者接过,垂眼将封皮上的大字挨着扫过,“……流民,安置疏?”

    贺冬:“我家主子说,陆大人可以随便翻阅,只要保证原封不动地让陛下过目即可。”

    意思是不怕他知道其中内容,也不会对他有妨害。

    奏疏大意从名字即可猜出,陆潜辛不会当着对方的面翻看,他现下在意的也并非内容,只笑道:“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后生,稀奇。叫小贺大人把心放到肚子里罢,只要老夫回到宣京,这封折子就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贺冬便向他道谢告辞。

    少钦,老仆过来禀告,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他环视这座已显破败的院子,只觉唏嘘:“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老仆不忍道:“可以留人洒扫维持。”

    “不必管,由它倾颓。”陆潜辛在门厅拿走一把伞,将伞撑开了才跨出宅门。大锁在他背后落下,将他与再也无法溯回的光阴彻底隔绝。

    辚辚车马抛沙弃雨,东出累关,疾速向宣京去也。

    南下数千里的异国他乡,暴雨方歇。王城数百里外的某座山谷焕然一新,鸟雀重振双翅,在林间路上飞来飞去,更显此地幽静。

    忽然,一侧山冈上的一丛野草动了动位置,紧接着响起小声的南越古话,“已经过去八个时辰了,还要等吗?王军真的会从这里经过?”

    “等。”旁边传来回答。

    那“草丛”又蹲回去,一动不动了。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雨后新出的太阳迅速抛洒热量,将山间万物晒得发蔫儿之时,山谷入口处终于冒出一面旗帜。

    紧接着,身着布甲的南越军队涌现出来。

    山冈上的灌木野草似被风吹过,起起伏伏。

    “再等等。”

    底下经行山谷的部队毫无所觉。为首的小贵族坐着滑竿,宝盖不能完全遮挡阳光,他便将绢扇盖在脸上。

    那些闹事的奴隶自称起义军,还往几个大聚落散播流言,搞得人心浮躁。王上忍无可忍,派他们同时向各个方向出发,进行全面地搜捕剿灭。

    他权势最弱,手下奴隶也不多,就被排挤到连路都没有的荒山野岭。他便打算做做样子能交差就行,这会儿正做着梦,却突觉屁股底下的王位摇晃起来。

    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他肥大的脸砸到山道上,痛骂还未出口,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的脖颈,如被放了血的饲猪一般抽搐两下,就干脆地死了。

    抬滑竿的那几个奴隶因勾到绊脚绳而被绊倒,转头一看贵主身亡,立即呜呜叫喊起来。

    伴随着两侧山冈上纷纷滚落的石块,队伍大乱。

    暂时没被砸到的奴隶抽出刀、竖起矛,冲上两边山坡。谁知坡上草地里藏了许多带刺的棘条,薄薄的草鞋踩上去便被刺穿,顿时惨叫一片。

    盏茶之后,山冈上储备的石块告罄。

    “杀!”一个“草人”猛地站起来,举刀向天怒吼。

    下一刻,两边山冈似平地拔高一般——许许多多的“草人”跟着站起来,随他冲杀下山。正是南越王军久抓不到的起义军。

    此时才能看清,他们穿戴着与周遭的灌丛颜色材质都极其相似的斗笠蓑衣。

    最后只有一人留在山冈上,俯视这场毫无悬念的伏击战。

    战斗结束之后,他取下斗笠,迎上喜气洋洋的起义军首领,“……敌人全部消灭,而我们只伤亡了三十个不到,这样的战术太有效了。顾将军,你是怎么算到一定会有王军从这里经过的?”

    顾横之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欣喜之意。

    伏击,截杀,我强敌弱,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

    况且,他毫不否认自己就是在赌,“如果再晚两个时辰,还没有敌军经过,我就会提议离开。”

    他只确定会经过这里的敌军必然战力不丰,并不能肯定会有敌军从这里过。

    “但结果证明你是对的。”首领依然感激他:“这一路,多亏遇到了你。我向先前怀疑你而向你道歉。”

    顾横之抱拳回礼。在休整过后,他便让起义军换上完整的王军铠甲,收起无损的王军旗帜,按计划继续向王城前进。

    整体战力而言,南越王军绝对优于起义军。

    所以他提出了以小博大的计策,趁王军大举追捕起义军、王城空虚之时,金蝉脱壳,暗度陈仓,直捣王城,拿下交禹王以及一干贵族。

    计策虽险,但起义军首领显然是有胆略的人。双方合作走到这里,再跨过一条大河,只需一天一夜,就能直抵王城。

    然而入夏以来的多次暴雨,让大河水位猛涨,上面激流涤荡,下有暗石不明。起义军尝试几次,竟都难以渡河。

    “绕过去怎么样?东行一百里,地势平缓,水浪不大,更容易过河。”首领指着树皮地图说。

    顾横之闻言皱眉。

    绕道太费时间,有被那个方向的王军堵截的风险,更重要地是,若他们预备冒充的这支王军覆灭的消息传回王城,让交禹王有了警惕,擒王的计划将功亏一篑。

    他将十数条粗麻绳接成两股,一头都绑到自己腰上,另一头分别绑到河边并排的两棵大树上。

    “盯着我。”

    他做了交代,深吸一口气,一跃跳入湍急的河中。

    沧水在阳光照耀下平滑如镜,映着粼粼金光。

    水边,名为“翠玻台”的水榭高台上,酒席正酣。左右席位坐满了留在王城、不必领兵出征的大贵族。

    左列上首乃是交禹王最信任的兄弟之一,拥着美姬开口道:“本王听说宣人男子皆学御射,裴使节年纪轻轻,能胜过其他官员出使我国,想必极有本领。本王座下有勇士二十,不知比之裴使节输赢几何,可否讨教几番?”

    话里虽是疑问商量,话落,便有武士自他身后走出,到宣朝使节的席位前,作势请战。

    裴明悯没有向对方做出任何回应,起身走到堂中央,整冠理袖,向倚在宽榻上的交禹王行了一礼。“在我宣朝的习俗里,君子习六艺,本意是为修身养性。御射兼拳脚之道,在下虽有涉猎,却并不精通。若是要比拼武艺,这位大王的二十名勇士,在下恐怕一人都打不过。所以,在下直接认输。”

    对方哈哈大笑:“不战就投降,岂不是软蛋一个!难道你们宣人都向你一样,软得举不起武器么?”

    “非也。我大宣能人辈出,论武艺,百般兵器皆有高手。正是因为如此,每个人才可以选择学武,或者不学武。在下嗜好文章笔墨,所以走了文之一道。”裴明悯不假思索地坦然应答。

    “更何况,认输怎能与投降相等同?我习文不习武,武艺不精,这并非不能言的耻辱。这位大王要以勇士的长处来挑战我的短处,我若不敢认输,那才是逞强硬撑,有违君子之道。”

    又一名贵族不满道:“说什么长处短处,有的没的,其实就是你比不过咱们的勇士而已。你只要直说你不敢比试,对咱们服气了就行。”

    更多的贵族哄笑着响应他。

    越渐升高的温度让裴明悯额上蒙了层细汗,但他唇角一弯,整个人便似春风,堂堂正正向对方说:“认输当然也不能代表服气。”

    “我是宣人,我们信奉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嘴硬!”先前那名大贵族推开美姬,从桌下拔出一把刀,眨眼便架到了他肩上。

    “什么是理?拳头就是道理,力量就是道理。我一刀下去,便能砍断你的头颅,现在你还觉得,要以理服人么?”

    刀光乍现的刹那,裴明悯下意识欲伸手去挡,但他克制住了,手抬到一半又垂落回去,被大袖遮住。

    “大王只需一刀,便能了结我的性命。但生死与对错无关,更不能左右我的信仰,哪怕我死在这里,我也不会信服贵邦的习俗与行事作风。”汗珠滚下脸颊,他依旧面带微笑,视线投向稳坐高堂的交禹王。

    “放肆。”堂上传来懒洋洋的呵斥,交禹王指责道:“你要破坏我的筵席吗?”

    “兄弟不敢扰王上雅兴。”大贵族告罪,收了刀,留下一声带着威胁意味的冷笑。

    裴明悯站在原地,在心中反复默念自己要稳住不能失态,大袖底下紧攥成拳的手竟有些发酸。

    他一面接着思考这些南越贵族为什么会在此时发难,一面抬臂向交禹王行礼,“王上,若要让在下信服,只有通过经义道理来说服在下。”

    交禹王重新打量他,奇道:“使节想干什么?”

    他望一眼水榭外清凌凌的沧浪,放缓呼吸,环视在座所有人。

    “在下对贵邦的宗教学说十分好奇,不知比之我宣朝的诸子百家输赢几何,若能同诸位巫师论经辨义,解一解在下的疑惑,或许还能改变在下对贵邦的看法。”

    第238章 六十

    “……在我国境内, 家家户户无论贫富皆设有祭享,无论老幼壮弱皆手持教义,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用于斋戒, 不食荤腥不饮酒, 诚心礼拜。如此令国人尽皆信服, 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圣教的崇高?”

    翠玻台延伸于沧水之上的露台被无形地分为两半, 一名巫师走上去,语带斥责之意高声说道。

    裴明悯跪坐在另一端,比对方冷静许多:“巫师所言‘家家户户’是单指大小贵族分支, 还是包含奴隶在内?”

    交禹王如他所愿,准许他在此论经辨义。全城的巫师都被召集过来, 轮流与他辩论, 或宣传教义或诘问,试图挫他锐气,教他心服口服。

    而贵族们则依然在楼台上饮酒取乐,等着看笑话。对他们来说,宴饮通宵达旦,几日不绝, 乃是常事。

    巫师回道:“奴隶自然也是我神信众,然而他们带着前世罪孽降生, 此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赎罪, 罪恶之躯怎能玷污圣神祭庙?”

    裴明悯再问:“在下曾观贵教圣神留下的真言,并未找出哪一条明确将信众划分为贵族与奴隶,更没有禁止奴隶祭祀的说法。不知如何分辨奴隶?难道仅凭从谁的肚子里出生?”

    “神执掌轮回, 在人死去之时进行审判。祂奖赏有德的, 让他们生于福禄之中,一世都在欢欣中度过, 这即是贵族。祂惩罚有罪的,让他们生于枷锁之中,一世都要劳苦,这就是奴隶。若有罪的诚心忏悔,此世洗尽罪孽,来世自然能转生为有福有德之人,享受圣神的恩赐。生为贵族还是奴隶,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在降生前就已注定,我们只需遵循。”

    巫师试图向他传教,“贵国不是也有世族与奴婢之分吗?世族为良籍,高高在上,奴婢为贱籍,低入尘埃。贵贱尊卑,正与我教真义相合。”

    “我大宣确有良籍与贱籍之分,然良籍会因违背律法而被罚为贱籍,贱籍也可因功脱籍从良。世族会没落,寒门能出贵人。主家聘用奴婢之时,会结下契书。更有国法明文规定,主家不可随意打杀奴婢,若有错失当发送官府。”

    裴明悯缓缓扫视这座翠玻台,内外数千名奴隶日夜不停地伺候着,才能供应王族与贵族们日夜不知节制地享乐。

    他轻叹一声:“此世功过罪赏,此世便能了结,不必延至来世。我认为,这比贵教更加高明。”

    “这位巫师在被拔擢之前,可有父母兄弟?不知现下境况如何?”

    巫师沉默半晌,忽然问:“难道除了神明,还有谁能让人不多享福,也不多吃苦吗?”

    “正因神明不能做到厘清善恶,所以要由人由法来称量。”裴明悯起身,作揖相送。

    对方回礼下台,下一名巫师走上来,开始新一轮的问答。

    中途下起了雨,雨停后日出,但很快太阳也下山了,繁星铺满天空。

    翠玻台的楼阁里召了新的歌舞,酒肉脂粉与淫词艳语混合飘向四方。

    裴明悯依然端坐在临水的露台上,身后江上云雾氤氲,虽青衫湿透,也不觉沉重。

    突然之间,歌舞乍停,一名裹着及地斗篷的巫师走上露台,就那么站着。

    裴明悯双手放在大腿上,死力撑着以免自己身形晃动,向人颔首致意。

    对方低头看着他,“你在蛊惑、动摇我神的信徒。”

    他垂眼笑了一下,将脊背挺得更直,嗓音沙哑至极:“被大祭司发现了。”

    他根本就没想辩经,“我朝有位弘海法师,是佛门高僧。我曾向他请教大乘各宗的优劣,法师说,道统之争千年不止。在下才疏学浅,怎敢妄言论断?不过说些你我两国不同之处罢了。”

    交禹王带着贵族们从楼阁上走下来,向大祭司问好。

    裴明悯没有看他们,继续说:“神负巨石吓退来敌,越人得以立族立国,繁衍生息。然而你们少部分人却以教义之名,将另外大部分的人判定为有罪,在未出生时便给他们打上奴隶的烙印,驱使他们不停地从事劳作,包括上战场无谓地送命,只为供养、满足你们少数人的需求与欲望……”

    “闭嘴!你在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一名大贵族骂道。

    裴明悯被骤然打断,撑不住了,躬身按着胸口剧烈地咳起来。

    但他看到贵族们身后的武士得了命令,向露台而来,强忍着说:“太荒谬了。我一直认为,当一种学说不能为大部分的人谋得福祉,就不值得信仰。”

    “你非越人,自然不解圣教对我越人的意义。”大祭司身形笔直,声调更冷,“将他拿下,带到·祭坛。”

    裴明悯只觉眼前渐渐模糊,听见自己说:“我为使节,贵邦岂敢。”

    大祭司道:“凉人已经打入你们的苍州,宣人应当顾不上你们这个使团了。”

    什么?裴明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他几乎要晕倒,单手拄地才没有倒下,已无暇细思,“不必诈我……涧既来,何惧一死。”

    武士围上来,他等着被拖走,却有人冲出来挡到他面前,然后跪在大祭司脚边,呜呜地磕头——竟是一直跪在露台角落等候使唤的奴隶。

    大祭司微微摇头,神态动作竟透出些许怜悯。

    奴隶不肯让出位置,武士们便不耐烦地拔刀,将白刃染红。

    一切都太快。裴明悯懵了会儿,才把倒在他面前的头颅揽起,放到自己腿上。

    这个他不知名姓的异国人,双目圆睁,脸颊上烙着印。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他此前上台时,对方为他送上蒲团,他向对方颔首道谢。

    他抬手盖住这张脸,掌心合上泪痕,湿润滚烫。那一瞬间,他明明已经撑了很久,却仍然在那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崩溃流泪。

    怎么值得。

    裴明悯被架起来,他盯着大祭司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张了张唇。

    “……但生为人,皆有血肉。”

    “舍下皮囊,才得超脱。”大祭司回身欲走。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颗石子擦着他的额侧飞过,砸出一声惨叫。

    裴明悯甚至有种水汽在耳边弥漫的感觉,就仿佛那个东西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一只手扒住露台边沿,臂肘几乎同时拱起,带着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上露台,袭向大祭司。

    变故突起!

    “有刺客!”

    “保护王上!”

    “保护大祭司!”

    话音未落,来人便将露台上的一圈人,包括大祭司在内,全数放倒在地。

    裴明悯被扶了一把,虽然眼前人相比两个月前变化不少,但依旧立刻认了出来,“横之?”

    顾横之“嗯”了声,松开手,随意在地上捡了把出鞘的刀,就片刻不停地去追仓惶撤退的交禹王和贵族们。

    着甲的武士层层拦住他的路,他刀一横,便杀将上去。

    “小心!”裴明悯提着心,听见身后数声异动,回头一看,又有几个人从水下爬上露台。

    不,整个翠玻台濒临的水面,都不断有人冒出来。仿佛水鬼爬上岸,带着泼天的杀气将楼台围住,激战很快展开。

    政变?起义军?

    他再去看大祭司,后者刚刚爬起来便被几把刀指住了脖子。

    因四面被围,交禹王没能及时逃脱,不得不与贵族们一道退上高楼。

    王军主力皆被派出平叛,留在王城的只有一支精兵卫队,跟到翠玻台的更是只有一半人数。起义军全数出动,很快控制住四下局面。

    高楼周围死伤一片,楼上贵族们愤怒无比,咒骂不停,“叛奴贼狗,不怕神罚吗!”

    他们从未经历过奴隶反抗,仍然下意识地将眼前的事件当成闹剧一般。

    首领预备谈判,询问顾横之的意见。后者直接取来桐油与火把,一把火将楼台点燃。

    湿润的水汽被蔓延的大火快速蒸腾,漫天繁星也被对照得失了光彩,整个翠玻台的人都被烘烤得汗流浃背,往后撤了些。

    “你是顾家人?”被羁押于一旁的大祭司突兀开口。

    顾横之没有回答,瞥他一眼便重新盯着楼上的状况。

    这就是承认了。大祭司有些恍惚,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道;“顾氏杀我先王,屠我子民,今日竟又一次重演。”

    他怨毒地盯着青年,“我以我神的名义诅咒你们顾家人,亲族相残,血脉断绝,凄惨而终。”

    “大祭司住口!”起义军首领打断他,抱歉道:“顾将军勿介意。”

    “我信的东西不多,神鬼不在其中。”顾横之叫守在楼前的起义军做好准备拿人。

    奉命将大祭司封口的两个起义军却犹豫着不敢上前,他哈哈大笑:“你不信!对,你就是罗刹恶鬼!你所信奉的一定会将你背弃!”

    首领看不下去,亲自给前者嘴里塞了布条。

    顾横之的背影顿了一下,而后转过身,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大祭司。

    在呼吸的间隙里,他想起荟芳馆的月亮,这足以令他坚定。

    “他不会。”

    月亮不会背弃任何一个人。自然也包括他在内。

    大火熊熊燃烧,浓烟滚滚而起,

    交禹王屁滚尿流地被人墙护着冲下楼,短暂地交兵之后,被起义军顺利制住。

    顾横之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另一名大贵族也是交禹王的兄弟,试图趁乱冲出重围。

    他拨开左右的起义军,亲自过去把那人抓住,打断了双腿扔到露台上。

    这场突袭彻底结束。裴明悯也恢复了些精力,过来低声问他:“王大人呢?”

    “带走他的不是起义军。”顾横之不太确定地说:“我猜测是你祖父。”

    “……我爷爷?”裴明悯惊得不知该作何感想,半晌才整理好表情,暂且不计较此事,“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顾横之毫不迟疑:“我要回剑门关。”

    裴明悯则沉吟道:“使团其他人还被关着,我得去救他们出来,和他们一起。看起义军的反应,我怕他们放过大祭司,必须解决掉他才行。还有先前联系忠义侯那件事……这样,你先走,我和使团把事情处理完就回京。”

    顾横之本就是私下跟着使团来的南越,不再有需要他做的事,独自离开也没有异议。

    他向起义军首领告辞,牵了两匹马,将那名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大贵族绑上马背,便打马向北,扎进了苍溪林海。

    连奔两日,才走出林海,走上夹在绝壁之间沿地势起升的关道。

    漫山遍野的火棘早已褪去鲜红外衣,变成蕴满生机的绿。他在拔地而起的关楼百步远勒马,将载了一路的南越贵族拽到关前,在守关将士的喝问下摘掉斗笠。

    “是我。”

    闻讯前来的守将正是去岁中秋与顾横之一起驻扎在此的杨将军。他伤好之后,向大帅请求在剑门关多镇守一年,年节也不曾回家。每日除了值守,就是为阵亡的同袍刻碑。

    此时相见,看到那个南越人,瞬间明白用意,“二公子啊。”

    顾横之什么都没说,拖着只剩出气的南越贵族,到烈士碑前,上香时才哑声道:“顾钰,前来祭奠。”

    祸首已斩,望诸位泉下安息,魂归旧土。

    长风自火棘岭流淌过剑门关,树涛阵阵,军旗猎猎。犹如颂声,献给在此抛洒热血的所有将士。

    五月中旬,西北军与凉人交战已有一月,逐渐摸出了敌军的作战规律。

    他们兵马未动,斥候与细作先行。以铸邪怒月为首的西凉将领再根据反馈回来的情报,选择进攻目标并布置战术,以足够的骑兵为先锋,对目标进行精准而迅速的打击;步兵在后作为兵源保障,并在骑兵摧毁敌对力量之后,接手占地巩固战果。

    这样的作战方式对骑兵、马匹以及辎重消耗都极大,所以他们打完一战,至少要休整三到五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就像涨潮时的海浪,凭借情报优势与兵力优势,一波一波地向岸上推进。

    仙慈关据此调整了防守策略。

    一是尽量阻断对方的情报来源。王义先从年初就开始肃清内部,但那时他们只能管到自己,现在则有立场与理由请总督府协同,缉查整个秦甘路的官僚属吏。

    二是改变作战方式。将原本呈线状排开的十来个营点收缩为几个军团,皆配备车营,只把住几处战略要地,并加大军团之间的塘骑巡逻联系,以应对西凉骑兵的袭击。

    这一个月西北军的战损将近四成,比之敌军大约翻了一番。殷侯调兵遣将时捉襟见肘,好在北方军及时增援,补上了缺口。

    虽然兵员依然不够,但起码达到了落实战略的最低要求。

    菅州失守后,为防西凉骑兵自菅州南下攻打衷州,秦广仪带着北方军开到衷州与菅州交界处的草甸。

    这大片草甸上分布着许多潜沼,大军只能从官道行进。北方军将几条官道一卡,西凉骑兵无论闪袭还是攻坚皆施展不开,被堵死在草甸另一头。

    进攻的脚步受阻,那日阿亲自回中军复命,在席地掘出的沙盘上插了两支黑标,“宣人的增援到了,两万人,卡着这里的口子,我们不好过去。”

    铸邪怒月并没有责怪他们,而是将目光从秦甘盆地放到了牙山北面的合撒草原上。

    “宣军的骨头确实比想象中要硬一些,他们驻扎在北方的公主也很有气魄。但眼下的情况不是依然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吗?”他坐在地坑的坎沿上,双手拄着王剑,从容笑道:“到我们的盟友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一刻之后,几匹快马带着太子亲笔,从不同的路线赶往北黎。

    其中一匹贴着业余山脚西驰向鸣谷关,走到翌日下午,走着走着马匹倏地跌了前蹄,将西凉骑手摔进半人高的草丛里。

    四下立即钻出五六条人影,一气儿扑过去把那骑手打死,再将其身上带的东西一股脑儿扒下来,连带着伤马拖回山上去。

    作为临时据点的山洞里还有二十来个人,大家杀马放血,清点东西,竟发现了一封信。“这是个信兵,信封上还糊了泥的!头儿!”

    贺长期刚剔下一条马腿,手上不干净,叫贺平去看,“平叔才认得西凉字!”

    苍州初陷时,韩将军派他们潜入敌占区,去搜救那些落单的百姓。他们躲着西凉人,走了不少村落,往菅州那边转移了不少百姓。但前些日子菅州失守,净州下不去,没办法再进行任务。又不慎撞上一支西凉人的小辎重队,干过一场后,基本都挂了彩,最后的几匹马也都折了。实在没办法,干脆跑到业余山上,寻了个山洞休整养伤。

    好在是夏天,人也不多,打打猎凑和能混下去。运气好还能撞上一两个往来的西凉骑兵,得到点儿乱七八糟的情报。

    就像现在,贺平揪了把草擦手,接了信眯着眼睛一看,登时吓一跳,“出大事了!西凉人要让北黎出兵攻打雩关!落款是他们那个什么太子,铸邪怒月!”

    贺长期立马放下刀,一群弟兄凑到一块儿,让平大哥再瞪大眼仔细看看,最后都说:“得把这个消息传回去!”

    问题是,怎么传?

    等他们腿着到净州,突破西凉大军的战线,雩关那边大概也不用他们送信了。

    琢磨了半晌,贺平没办法,去拆开自己的被褥,拿出个小药包来。接着找了块扁平的大石头,把包里的药粉用水兑了抹上石头,放到山洞外面的坡顶。

    “……让我一定要把这玩意儿带好,没想到啊,现在就用上了。”他手搭凉棚望天,“但到底能不能等到,还是得看命。”

    “等什么?”贺长期发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贺平只是笑了笑。等到半日后,自天际掠来的苍鹰降落在他们的山洞,他才松口气,“来了,神仙营的鹰。”

    几个老兵回过味儿来,“对啊,平大哥以前是跟着郡主的,咱们都忘了!”

    贺平面上嘿嘿笑,心底却暗道失策,怪自己这个脑壳儿总不能多想一层,遂拿眼去瞧他们的头儿。

    贺长期只是撕了节衣摆,咬破食指指腹,在布料上写下消息,绑到苍鹰腿上,再让贺平放飞。

    后者看他这么平静,总有些不得劲儿,晚上便把人叫到一边说话。

    贺长期正好也有主意让他帮忙拿,还先他开了口,“平叔,你说,咱们能不能用这个方法去联系杨先生?”

    他一直想把困在大遂滩的那些马夫都救出来。

    第239章 六十一

    五月廿十, 惯例大朝会。

    顺喜当廷宣旨,前任户部尚书陆潜辛戴罪复职,着其即刻接手凉饷征运事宜。

    这官复原职的风吹了一两个月, 满朝文武皆知。眼下尘埃落定, 一众同僚瞧着陆大人领旨谢恩, 心里都各打各的鼓。

    姓陆的为了回京, 敢自己抄了自己的族——说是族人被西凉人贿赂收买,难道阖族上下人人皆通敌,他这一族之长却半点没沾?这等心狠手辣之人, 再到朝堂上干出什么疯事儿来就不好了。

    却见陆潜辛另呈上了一封奏疏,而后在一干吸气声里, 善解人意地及时拱手道:“陛下, 这封《流民安置疏》并非臣亲笔,乃是代为上呈。”

    同僚们略略放下心,傅禹成多问了句:“谁能劳动陆大人?”

    “秦甘路净州云织县的县令,贺今行。”陆潜辛微笑道:“小贺大人有心为国分忧,臣举手而为,不敢称‘劳动’。”

    傅禹成听着名字觉着耳熟, 很快想起来,面色不太好, “他啊。”

    贺今行在江南坏了他不少事儿, 他还没来得及找麻烦,人就被秦相爷打发走了。眼下窝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借力递书御前, 他直觉这折子没那么简单。

    不熟悉的朝臣却议论纷纷, 皆道小子轻狂,“一介县令, 不告上级,不经政事堂,未免太不识礼法。”

    忠义侯听在耳里,目光从明德帝手里的奏疏上划过,落到陆潜辛身上。

    后者体态从容,八风不动。

    毕竟小贺大人只要求将折子送到,可没指定场合啊,且送上之后就与他无关了。

    嬴淳懿出列道:“陛下,西北动乱,传讯人手紧张,小贺大人的本意想必只是为了节省时间。眼下非常时刻,形式没那么重要,内容有用与否才是关键。”

    左都御史接着道:“陆大人也是上级,不算太过逾矩,但究起来到底不合章程,当申斥。”

    傅禹成不满:“光申斥几句太便宜了吧?再怎么得挂个考核下等。”好让这小子就在西北打转,甭想升回来。

    “都急什么。”明德帝开口了,将粗略扫完的奏折合在手里,晃了晃,“这年轻人我记得,朕亲自点的状元,除了他,还有昨日送奏报来的裴明悯。”

    “奏报说南越起义军已占领翠石城,生擒暴君,要向我朝借兵,对抗不肯归附的逆军,诸卿怎么看?”

    朝廷派使团出使南越,本意是与南越重订盟约。结果一去,正使王正玄就被叛奴抓走。使团待在南越王城,等南越王军救人等了两个月,结果叛奴直接打上王城,把交禹王与一干大贵族给活捉了。叛奴摇身一变成为“义军”,还喊出了“推翻暴政、解放奴隶”的口号,在外平叛的王军也变成了“逆军”。

    奏报里还说,南越贵族似与西凉人有勾连,甚至想暗害使团。好在义军及时杀进王城,变相解了他们的困境。

    话题立即转向,裴相率先出言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交禹王竟欲杀害使节,昏庸残暴至此,无怪乎治下子民要反。但想来义军比之逆军兵力悬殊,所以才要向我朝借兵。依臣之见,这两方内斗得越久,越能削弱南越的国力,无论最后谁胜谁败,都于我朝有利无害。所以兵要借,但借的方式与数量要适度。”

    其实奏报一到,皇帝就召了政事堂商量。西北打起来,南疆不能再打,先前叫使团忍着也是为了能签下和约,避免战事。眼下对方内斗起来,主动权重回己方手中,便是无形地缓解了压力。

    嬴淳懿昨晚没进宫,但听他老师说完,已知晓皇帝的决意,只道:“借也不能白借,义军当政后,南越当向我朝称臣纳贡,彻底退出横海。”

    傅禹成说:“这是肯定的,但细则可以慢慢商量。”

    此事说着就要这么定下,兵部侍郎盛环颂却站了出来,道:“长公主日前增援西北,才奏请征发不久,一兵未征,却要往外借兵,这军费怎么算?”

    嬴淳懿:“无论借兵与否,南方军都不可能调到西北或者牙山去,要么镇在横海,要么出兵南越。现下是南越人求着咱们借兵,一应耗费叫他们承担,不累及国库。又不必担心南越人趁我西北起火,扰我南疆,有何不妥?”

    盛环颂:“可南越人未必负担得起啊,一群奴隶军能有什么积累?”

    “若是负担不起,不正好给了我们自取的理由么?哪怕做成债务,也能作为日后拿捏的筹码。盛大人要还是觉得不妥,那就少借些兵或者只援不打。”嬴淳懿看向边上的人,“崔大人意下如何?”

    崔连壁向御座拱手道;“借兵自然比开战要好,具体的布置可交由顾大帅去决定。只是,陛下,征兵不能再拖了。净州战况焦灼,兵员减损、军械武器消耗极快,雩关现下囤兵不足三万也是隐患。若再不准备征兵,等现在的部队打光了,拿什么来顶?”

    宣人没有全民尚武的传统,新兵征来是不能立刻服役的,要经过成体系的训练,才能拥有集体作战能力。但如今的局面,就算立刻拉一支新兵起来,顶多操练一两个月就得顶上前线。战力够不上,还得拿人数去补。

    兵部计较出的结果,这一轮征兵的员额最好能有二十万。

    “二十万?”才上任的户部堂官惊讶得笑了,“二十万兵员,所需粮草、甲胄、武器几何,且不提。光是需要为之征调的役夫,就涉及百万之众。这些人从哪里来?若是田地里的壮丁都在此时抛下农事,夏忙没人忙,秋收没人收,赋税减不减?冬天怎么过?饥荒闹起来,又拿什么去赈灾?”

    这些都是户部的责任,兵部是不管的。

    崔连壁疾声道:“壮丁服役去了,妇人可以下地,老人孩子也可以下地。都到这时候了,再想四面周全,那根本不可能啊。让老百姓现在咬牙苦一苦,总比被西凉人打进来,流离失所的好啊?实在不行,一路一路地征,陛下,步调可以放缓些,但绝不能不动!”

    庙堂之上没有回音,陆潜辛问:“那崔大人以为,先从哪一路开始征发?”

    这却是个难题。崔连壁临场之言,没有细思,稍后一想,却不好推举哪一路。

    九路三十三州,各有各的难处。兵部单独指派哪一路,人家总督府都有驳词等着,需得谕旨强令才行。

    只是这事儿涉及的不止陆尚书所说那些,满朝文武都有不能言明的看法。

    僵持之际,秦相爷上前一步,奏禀圣上:“陛下,已有外患,不可再有内忧。”

    明德帝缓声道:“朕明白崔卿的意思,国家危亡之际,免不了牺牲。但今春各地本就粮食紧缺,百姓要生存,农事不能动,只能让西北多担待一些。”

    崔连壁袍子一掀,跪地道;“陛下!西北军民也是我大宣的子民啊……”

    “崔大人慎言。”御史出声打断。

    皇帝并不介意,只叹道:“秦、甘两路战火连绵生灵涂炭,朕自然痛心不已。然天下四方都扛在朕的肩上,朕要看顾的,不只是一路三州。此事不必再议,再过一个月,六月底就开始征发,崔卿,你们兵部下去好好准备吧。”

    “雩关那边,若缺人手,就先从临近的各州卫里抽调。”

    话已至此,崔连壁无可再说,俯首应是。

    朝会散去,他与副手一道走下御阶,吩咐:“给殷侯去信,净州能不打则不打,一定要坚持到秋收。”

    盛环颂领命先行一步,落到走在最后的忠义侯眼里,多少猜出前者要去干什么。

    他没有同自己的老师一起,偶尔看看群臣众相,也挺有趣。

    出了应天门,公主府的车架就停在广场上。

    顾莲子在车里等他,见面便问:“陛下准了么?”

    “借兵么?当然准了。”嬴淳懿心情不错,甚至说反话逗了逗人:“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南疆的事。”

    “……我只是担心我娘罢了。”顾莲子有些不自在,盯着窗上的纱帘,“那西北怎么说?现在征兵?”

    “还是到下个月底。征兵落军籍要核验原户籍,调度民夫劳役也要牵扯到户籍,我看是怕扯出什么不好压下去的东西,拖着时间赶紧补漏洞。”

    “崔连壁说先从一路单征。户籍干净些的只有江南路,许轻名前两年动手清理过。但江南现在还顶着凉饷的大头,不能把压力全给人家。”

    顾莲子听着,什么都不说,只是冷笑。

    “总归西凉人过不了累关。打下去,老兵消磨,新兵上去,信的人也就不一样了。”农事确实不能耽误,但绝非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嬴淳懿如此揣摩,自认不算空穴来风。

    马车忽然停下来,他撩起车帘,一名着便装的兵马司哨子站在外面,附耳同他汇报消息。

    有南越人进京畿了,正往京城赶来,藏着掖着的,似乎是南越王军一方的信使。

    他细思片刻,问顾莲子:“听得懂南越话么?”

    “懂一些,怎么?”

    嬴淳懿便说了刚刚送到的消息,“想必也是来求援的。你找几个好手,装成劫匪,把人抓了,诈他一诈。”

    顾莲子面上闪过一瞬惊讶,随即来了精神,“行啊,死伤怎么论?”

    “别弄死了,等裴明悯回来再处理。”

    到时候看南越的情况决定,送活人回去,还是送人头回去——大宣可以先助他们的义军剿逆,也可以再助王军平叛。

    唯有一点,南越人,不配为友邦。

    嬴淳懿从接到裴明悯那封信开始,定下的目标就是要借此机会,把南越纳入大宣的掌控之中,就连傀儡都准备好了。

    顾莲子很快想明白他打的主意,当即下车。

    正阳门人来人往,一辆载着个年轻女子的骡车同他们擦肩而过,到了傅宅后巷。看门的认识对方,是为丽姨娘送胭脂水粉来的浣声姑娘,当即放行,还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浣声跟着人进门,远远瞧见一堆丫鬟婆子从游廊那头走过来,中间簇拥的是位坐轮椅的小姐,推着她走动的却是个高挑的女护卫。

    她只看了一眼便让路回避,到了丽姨娘的院子里却依旧神思不属。

    丽娘才出月子不久,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摇着扇子,“那是咱们家的二小姐。哦,别误会,她这排行和其他少爷小姐不一样,只跟着她哥哥排的。”

    说完,又扯着胳膊把人拉近了,咬耳朵:“我还听说这兄妹俩都不是亲生的,但看老头子待他们比亲生的还要好,想必真身也是金贵人儿。”

    浣声掩住嘴。丽娘只当她是为乍听这等密辛而吃惊,并为轻松震住她而得意,又说回前言:“好妹妹,咱们是老相识,既然在这宣京遇见了,姐姐我吃香喝辣,就不能忘了你,眼下就有个提携你的机会……”

    “好姐姐,妹妹从良了。”浣声苦笑着截住她的话,又转到先前那二小姐身上去,“我瞧着她行动不便,却要盛装出门,想是参加什么重要的席会?”

    “嗨,她那是进宫去服侍太后娘娘的,什么寻常宴啊会的,人家才看不上——”丽娘说到这儿卡了一下,转了话锋认真道:“这二小姐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你以后来再遇上她,还是尽量回避,能不往她眼里扎就千万别惹她注意。”

    浣声柔顺地点头,松开攥着袖摆攥得发白的指尖。

    这厢,傅景书过了应天门,明岄交出自己的刀,依然推着她走。

    这条路她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熟悉,过几道门,有几层守卫,何时换岗,何时落锁……她皆了然于胸。

    “景书小姐来了。”长寿宫的内侍向她作揖,因她不能站立,而将腰弯得更低。

    她看清对方的手势,微微颔首。

    皇帝在朝会后留秦相爷单独议事,还没有结束。

    抱朴殿周围十步内无一人,只有顺喜立在外廊听宣。

    殿内静悄悄的,御案上摊着一本奏疏,站在案前看它的不是皇帝,而是秦相爷。

    明德帝在看东墙上的一幅题词,待时间够了,才开口问:“你觉得怎么样?”

    “调整过后,可以试行。”秦毓章的回答向来能短便短。

    “朕也是这么想。”明德帝说:“西北战事起了两月有余,朝中无人提出怎么安置这大批的流民。但朕一直记挂着,怕处理不好,酿出大祸。朕一直等着建言上来,没想到先来的不是荀卿,而是贺今行。”

    一封《流民安置疏》,只写怎么安置因战乱而流徙的百姓,只字不提其他。

    秦毓章便也只说办法:“其一,流民目前聚集在衷州与银州一带,就地征兵操练,可行。但练兵所需粮草武器,是个大问题,怎么征集供应需要政事堂再议。”

    “其二,让各州县建收容所接收流民,组织垦荒,抓紧秋播,可行。但不能让他们自己划数,自己说自己收多少,得朝廷下定额。这数额让户部来定,也好给这些收容流民的州县减免赋税。”

    好处必须要给,否则当地百姓易有怨言,官府也易出偷工减料、滥竽充数之流。

    “就拿凉饷抵扣。”明德帝干脆地下了令,又加一句:“这收容所,优先收容入伍的新兵家属,以及老弱病残。”

    “是。”秦毓章拱手应了,再道:“其三,重启暂停的水利、官道甚至行宫等工程修建,将剩余的流民分散到各项工程上去。宁西的银铁矿,江南的太平大坝,还有各地的水利常规修缮,确实都需要人。但要把人迁徙过去,一则路途遥远,一路皆需官府赈济,赈济难出;二则流民四处流窜,也易扰乱治安。”

    各地距离秋收还有一段日子,前些日子又加征了凉饷,都过得紧巴。

    “人离乡贱呐。”皇帝摇头,“远洋船队还没消息?”

    秦毓章答:“本该近几日到禹州港,但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恐怕遇上事了,只能再等等。”

    “等、等、等……盐茶税巡出多少转手用掉多少,凉饷要拨给军需不可乱动,陆氏所抄家财倒是可以用于赈济,但显然不够啊。”明德帝一手按到百灵台上的长匣上,一手盖住额头,闭目仰天,半晌才叹了口气:“陆潜辛舍了身家,国难当头,其他个世家大族,也该有些表现。”

    祸患既起,没有谁能独善其身。秦毓章沉默片刻,终究躬身道:“臣明白。”

    “由你办下去,朕放心。”皇帝侧过身来看他,“这贺今行也算献策有功,你说朕要不要把他调回来?”

    “朕喜欢这种人啊,闷头办事,没有废话,就像孟若愚一样。但就是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不是要跟朕对着干,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不如秦卿时时刻刻都合朕心意。”

    秦毓章听着如此直白的夸赞,抬起的手臂没有晃动一下,“合适的时候用,不合适的时候弃。陛下是君,拔擢贬黜,皆为天恩。”

    “也是,这年轻人走的时候憋着气,一年两年磨不平,就让他继续待着吧。”明德帝也收回手负于背后,笑了一下。

    君臣初议之后,政事堂当即召六部再议。其中一项就是提议各部堂官、尤其出身高门世族的几位做表率,为赈济受战乱影响的流民,献钱献粮。

    秦相爷开口提议,裴相爷带头应承下,谁也没提拒绝的话。

    灯笼亮了一夜,第二日,就有好几封家书寄往各自本家。

    裴老太爷收到大儿子来信的时候,正在自家园子里垂钓。

    天气晴好,重明湖畔凉风习习,暑热不侵。老爷子看了一半,便将信纸揉成团扔进水里。

    自抵达南越后失踪多日的王正玄陪坐在侧,昏昏欲睡,乍听水响以为有鱼上钩,长竿提上来却是空空如也。

    裴老爷子哈哈大笑,然后说:“别下水了,王大人该走了。”

    王正玄一下清醒了,“使团回来了?明悯怎么样?”

    “挺好的,你现在出发,能和我那孙子在江南汇合。”裴老爷子说罢,让管家送上备好的谢礼,“这回叫你吃了亏,日后定然有给你的补偿。”

    “老大人许诺,下官自然是信的。”王正玄忙站起来接了礼,道完谢又疑惑道:“只是,当真不能叫相爷知晓真相?”

    “若叫他知道,老夫倒是老无所谓,王大人却如何自处?”

    王正玄回过味来,只道自己必信守承诺,继而行礼告辞。

    管家送走客人,回来为主人换鱼饵,说:“太爷用心良苦,四少爷定然不会辜负。”

    裴老爷子写了两笔回信,才执鱼竿一甩,垂钩入湖。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这一朝不顶用,可不得早些绸缪下一朝咯。”

    第240章 六十二

    “是月也, 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 鹿角解……是为‘夏至’。”

    雍容华丽的被称作“穹庐帐”的圆顶宫殿里, 靖宁向围坐在她身前的侍女们讲《礼记》的月令。

    她的北黎话已经说得很好了, 穿着贴花单袍, 戴着翻檐的尖顶帽,长长的珠琏垂在两颊边,除却明显不同于他人的明丽五官, 完全是一个地道的黎人。

    一段念完,她又用汉话慢慢地念了一遍“夏至”这两个字。

    “砂、纸?”活泼的侍女们跟着念。

    “是夏、至。”靖宁就像教幼童识字的塾师一般纠正了几回, “意思是说这一天, 太阳升到最高点,阴阳之气交融争替,万物开始更新换代。在南方,鹿开始脱角,蝉开始鸣叫,半夏发芽, 木槿开花。在我们的草原上,河水涨起来, 蒿草长起来, 牧民也赶着羊群迁往早就看好的草场。再数四十个日子,就可以给母羊配种。”

    她边说边用黎人的语言提笔做注释,心下却有些遗憾, 自己终归是没有熟练到可以进行精简的翻译。

    一名侍女掰了下手指, 惊喜道:“夏至就是今天?”

    “就是今天。”靖宁环视这些娇憨可爱的面孔,她不觉得教导侍女是没有用的事, 甚至曾打算过,要在她们之中选拔第一批女官。

    但局势变化实在太快。她站起来,将书籍与注释本都交给她们,“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出去晒晒太阳吧。那两块试种的田,也要拜托大家帮我继续照看。”

    笑声很快减弱,侍女们的表情变得不安,惴惴地叫她:“东君……”

    但她微笑着摇头,态度坚决,她们只能陆续向她行礼告退。

    待所有北黎侍女离开之后,左右盯梢的两位侍卫也预备退到帐外,靖宁却叫住他们。

    对方立刻说:“您不能离开这里。”

    靖宁面无表情:“我不走,去告诉左贤王,我要见他。”

    自二月大君病重昏迷、卧床不起之后,政事就由左贤王把持,王宫也被对方的私兵接管。她被迫“受惊”之后在偏殿“养病”,一直蛰伏等待,前两日打听到北部院决议集结多部发兵牙山,实在忍无可忍。

    侍卫们退出去之后,偌大的帐中就只剩她一个人。从稷州跟她来的贴身侍女都没了,她也不愿再给那些黎人少女带来灾厄。

    于是她亲自收拾画案,拔出随身的短剑平放进镂空的琴架里,再把古琴架上去,遮住短剑;接着从柜子里拿出那盒一直没舍得用的香,将香粉全部倒进香炉里,打了篆,点燃了摆在案头。

    一缕青烟升腾而起,靖宁却没有闻到什么香气。然而这香只要燃起来,就能令她感到慰藉,仿佛制香的人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静下心,屈指轻拨琴弦。

    古琴本就沉郁厚重,再慷慨激昂的曲子也会被下压三分,平添几分端庄。

    “东君从宣朝来,果然与草原妇人大不同。”浑厚的声音从外进到帐内。

    琴音骤停,靖宁双手按上琴弦,猛地看过去。

    来人正是北黎的左贤王。他乃赤杼的叔叔,在协助侄儿登位获得信任之后,仅一年就坐不住了。

    赤杼登基之时,就同靖宁私下说过,王叔野心不小。然而王叔有护驾之功,朝上又无人可替,兼他旧伤反复,无力整治,不得不容。

    靖宁当时还劝慰赤杼徐徐图之,现在却恨没有早早动手杀了这厮,否则何至于此时要忍着恶心向对方行礼,“王叔。”

    “看来东君是想开了。”左贤王稳稳受了这一礼,抬手指琴,“继续,别停啊。”

    这像对歌伎一般召之即来的语气无异于羞辱,然而靖宁心知他是要激怒自己,所以沉住气问:“大军走到哪儿了?”

    左贤王眯着眼打量她片刻,笑道:“想套话?到这会儿了也不怕告诉你,述罗已过合中,距离牙山不远了。”

    “母国将要受袭,东君想必心痛万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要怎么做才能阻止。”

    靖宁闻言,面上做焦急犹豫之色,心下却冷笑不止。

    当她做三岁小孩哄骗么?

    北黎是多部落联盟,王庭之下大小二十余部落,述罗乃王族宗室,此次出兵也不过纠集了合西一半部族。剩下的一半,见只有诏书,却不见大君赐下的调兵虎符,都不肯助战。

    出兵尚且如此,左贤王若直接弑君上位,合东部族必会质疑。但若有她这个副君支持,证明大君遗诏禅位给左贤王,各部就不得不服。

    这是左贤王留她性命的原因,然而一旦她选择合作,事成之时,也就是殒命之时——这种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之徒,在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之后,难道还会善待她么?

    更何况,大军已出动,岂有轻易撤退的可能?

    她直视对方,咬着牙道:“我可以劝说大君,立王叔为储,并向各部作证诏命为真。但是,王叔为何要与西凉人勾结,挑起战火,置我两国之间的盟约与合南的百万子民于不顾?这让我有何颜面向大君进言?又如何能让各部信我所说,而不质疑我与王叔同谋篡位?”

    “除非,王叔先下令撤兵,让我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目的并不出左贤王预料,甚至可以说,一应对话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东君如此在乎母国,怪不得愿意来和亲。”

    “那是养育我长大的地方。”靖宁低头捻起一根琴弦,“今年开春以来,草原气候一直很好,就应该鼓励百姓们放牧育种,而不是让他们去打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开战。”

    左贤王盯着她:“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再美丽的草原也要小心其中的泥潭,本王不敢相信你。”

    “王叔还有什么条件?”靖宁低声问。

    “很简单,只要你愿意再嫁给本王,那就什么都好说。”左贤王一派理所当然,“赤杼病死了,大位传给我,东君再嫁给新的大君,合情合理嘛。对我草原部众,对你母国的朝廷,也都是最好的交代。”

    “你说什么?”仿佛被突然砸下的惊雷击中,靖宁当场愣住。

    一只戴着扳指的大手伸进她的视线,欲挑起她的下颌。

    那一瞬间,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没有抬手去挡,而是一手移开古琴,抓起短剑,就刺向对方中腹。

    骤然发难,不可谓不快。

    然而,几乎在她拔剑的同时,那枚扳指即刻向下,抓住了她的手腕,令她寸进不得。

    “早就听说东君身怀利剑,本王片刻不敢放松啊。”左贤王哈哈大笑。

    靖宁踉跄一步,撞上画案,案角的香炉被带翻,滚到地上。

    “哐当”的声响引起帐外侍卫的警觉,立即出声询问。

    她叫不出声,攥紧了剑柄,冷汗如雨。

    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对抗对方,腕骨似要被捏碎一般传来钻心的疼,却依旧不肯放手,试图将短剑往前再刺两分。

    “无事。没有本王传唤,不必进来!”左贤王面上浮起狰狞的笑,不断加重钳制的力气,好一点点地折断这个女人的手。

    在他手上,每一个女人垂死挣扎的模样都很像他打过的猎物。

    靖宁痛得几欲惊厥,另一只手胡乱地在案上摸着,想要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东西,却先摸到了一把灰。

    ——阿书送给她的香,还没有燃尽。

    她已无法冷静思考,脑子里却清晰地涌现出这个念头。

    下一刻,如同回应一般,卡在她腕上的巨力顿消,笼罩在她面前的庞大身影后退两步,轰然跌坐到地上。

    “你……”左贤王以肘撑地,指向她的手半道转回,抓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竟说不出话来!

    靖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直到他呕出几口血,才猛地看向洒了一地的香灰。

    “阿书……”

    泪珠滚落眼睫的刹那,她有如神助一般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将短剑换到左手,冲过去,举剑刺向倒地不起的左贤王。

    一剑,两剑……利刃不断刺入血肉,“噗噗”地响。

    直到她这一口气彻底泄完,累得再也提不起剑,才停下来拼命喘气。

    而她跟前的血人早已没了声息,变成一摊死肉。

    不知过了多久,靖宁忽然回过神,慌忙地爬起来,看向帐外。

    帐帘安静地隔绝着里外的视线。还没有人发觉,或者察觉到不对也不敢进来。

    怎么办?

    没有太多的时间细思,她用左手笨拙地将带血的短剑装回鞘里,又兜头浇了自己两罐清水打湿衣衫,便打燃火镰,送到做装饰用的挂毯底下。

    羊毛制的织物燃烧起来,很快,半座穹庐帐陷入大火,牛皮与黏土做的墙也被烘烤出黑烟。

    靖宁这才裹上棉布长袍,看一眼被留在原地的古琴,狠心转过身,抓起袍摆去引火。

    “救命啊!起火了!”

    穹庐帐里响起尖叫。

    守门的一惊,不顾命令撩起帐帘,便有个浑身浴火的人影冲出来,火焰迎风燎涨,吓得左右两排侍卫都纷纷跳开。

    直到对方跑出好几丈,才有人反应过来,“东君!”

    “快救火!王叔还在里面!”靖宁只管往外狂奔,遇到拦她的人,只管往对方身上撞,一边大喊:“拦着我干什么!去救王叔!王叔要是被烧死了,你们有几个头能砍!”

    一众侍卫分不清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怕引火上身,又怕拦着她导致她出事,而后头的穹庐帐浓烟滚滚,左贤王生死不知,便都赶去救火。

    靖宁这才得以跑出偏殿,滚到无人的甬道里,压灭一身的火。她来不及捡跑丢的头冠,便一面捂着咳,一面向王宫中央跑去。

    这里与赤杼所在宫殿只隔三座穹庐帐。侍女每天都偷偷告诉她大君的状况,但到底如何,她要眼见为实。

    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动了周遭巡逻的卫士,靖宁为避开他们不得不迂回绕路,却不想转角就遇上了一名侍女。她的模样大概十分糟糕,把人吓坏了。

    “别出声!”她眼神一厉,肩膀一顶便将人推到墙上。

    “东、东君。”侍女认出了她,哆嗦着说:“……您是要逃走吗?”

    外头的脚步声跑远,靖宁放开对方,沉默不答。

    对方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您换上我的衣裳吧,我的腰牌也给您,从北门出王宫,那边查验宽松……”

    面前少女面上的真诚与担忧不似伪装,她眨了眨眼,缓缓松开按住短剑的手,哑声说:“我要去见大君。”

    两刻之后,蔓延的大火仍未被扑灭,而左贤王毙命的消息已经传遍王宫,四下惊惶。侍卫长是左贤王心腹,一边指挥压住局面,又派了人去通知丞相。

    在一片混乱之中,靖宁扮作侍女去给大君送汤药。此处守卫森严,但皆是才换来不久的私兵,并不认得她是谁,查过腰牌便放她进帐。

    她走进内帐,大君的床边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看顾,想来也是左贤王安排的。对方从她手上的托盘里端走药碗,便示意她出去。她行礼欲退,在对方转身将药碗放到床头桌几上、后脑勺对着自己时,迅速举起托盘砸了上去。

    软倒的身体被她接住轻轻放下,床帏里却传来被惊动的声音,“何人?”

    那声音极其虚弱,似行将就木的老人。靖宁闻之便心中一酸,顾不得浑身疼痛,立即走到床边低声道:“是我。”

    四目相对,躺在床上的赤杼形容枯槁,微微睁大了眼,半晌才唤出一声:“东君。”

    靖宁又湿润了眼眶。

    犹记去岁大典,他说她不远万里嫁入草原,为黎人带来百家典籍,带来先进的耕织器械与技术,就像宣人神话里的司春之神,赐予所到之处改天换地的希望,所以赠她封号为“东君”,并践行诺言给她等同于自己的权力。

    那时她觉得赤杼太子是位胸襟开阔、见识长远的雄主,她和他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伙伴。

    谁知乱臣贼子不绝,天亦妒英才,不许他长命。

    “王叔呢?”赤杼问。

    靖宁握住他伸来的手,然后低头在手背上擦了下眼角,“我杀了他。”

    赤杼安静片刻,没有多问,回应道:“杀得好。”

    他看她一身狼狈,便知她来得不容易,更不可能久留,“他一直不敢杀我,但我这条命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剩的那几个兄弟,安分却没有才能,都不能做储君、咳咳……”

    靖宁忙收拾好情绪,将他半扶起来。

    赤杼边咳边说:“几个侄儿倒是都有些资质,你挑个好的过继来,让他尊你为嫡母,你辅佐他继续推行我们的新政。”

    靖宁给他拍背顺气,摇头:“眼下左贤王虽已死,述罗也已率军南下攻打雩关,但王宫侍卫和王庭守军都还是他们的人。我势单力孤,去找哪个?就算找到,过继的打算一旦被发觉,恐怕反而会对你那几个子侄不利。”

    “丞相背叛了我们,其他大臣也不可再信。我大约还能拖几天半月,你带着兵符去合东,叫老兀骨来清叛逆拥新君……”赤杼紧紧抓住她,撑起头颅,越发虚弱道:“不,先去叫停述罗。这场仗不该打,西凉人狡诈,让我们的子民去白白送死,只是为了牵制牙山的宣军,给他们在业余山下制造战机。他们的承诺都是谎话,不会兑现。”

    “我明白,我一定尽我所能去阻止这场战争。”靖宁俯首听着,“我能走,你怎么办?”

    “我已时日无多,今日就当永别。”赤杼贴着她的耳朵,告诉她兵符藏在哪里。

    靖宁扶着他躺回去,沉重的心情将她满腔的话都吊在胸口,最后如立誓一般说:“大君所愿,就是靖宁所愿。”

    让草原变得更加富饶,让子民过得更加幸福。哪怕是边境的部族,也能长久地安居乐业,不受动乱之苦。

    赤杼笑了一下,阖上双眼,“公主,拜托你啦。”

    靖宁站起身退出床帏,咬着唇挺直了脊背,行礼告退。

    一出帐,远远一大群人过来,她立刻避开,直往王宫北门去。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宫,先前偶遇的侍女在路口等她,牵着的马竟是她好久不见的云骓。

    来往两句问清缘由,靖宁跨马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向对方说:“我一定会回来。”

    北黎王庭不似宣京筑有城墙,她纵马狂奔过市集,径直奔向草原深处。

    她没有看见后头侍女为她祈福的动作,但她心中确信无比,她一定会回到这座居邪山下。

    自那年宫宴,她站出来请愿,她的人生就走上了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这条路上,她时常恐惧,反复回想、叩问自己是否行差踏错。

    然而今日,哪怕前途依旧未卜,她却不再恐惧。

    生来十八年,靖宁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逃亡。她许久没有骑马,颠簸得呕吐之际不自觉放慢了速度,便被追兵赶上。幸而云骓乃神骏,发力甩脱了他们。

    她再不敢放松一刻,只拼了命地赶路,渴了就随处找条小溪水凼,饿了就摘几把野果野菜——她做世家小姐的时候从未学过分辨这些野物,多亏阿书让她看的那些手札,使她不至于误食毒物。到不得不跟着云骓一起休憩时,她靠着马浅眠亦不敢完全闭眼,怕睡死后一醒来就被抓住。

    然而无论她如何小心谨慎,总有一小股追兵能找到她的踪迹,似跗骨之蛆,始终阴魂不散地追在她身后。不知绷了几个日夜,她再也扛不住,追逃中不慎滚下马,摔在没蹄的草甸上。

    两名追兵纵马呼啸而来,一人持一头,张开丈宽的大网,就要将她盖住。

    她不错眼地盯着绳索织成的网格,左手去拔短剑。

    风动云变的刹那,蹄声在她头顶踏响,高扬的马蹄刹到她身前,遮住了太阳。但这突如其来仿佛泰山压顶的景象也没能吓得她闭上眼,她看着寒光闪过,骑手挥长刀替她劈开了那张网。

    接着太阳重现,阳光无比刺眼,令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她听见马身相撞的闷响,战士纠缠厮杀的吼叫,以及刀剑划破空气、刺入□□再拔出来,锐利又带着钝感的声音。

    她摇晃着爬起来的时候,一切声响俱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好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拄着刀向她低头,“末将林远山,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竟是你……”靖宁怔怔地盯着他,还有他身后的他们。十余人皆是黎人商队的打扮,满身风霜混血污。

    是她的母国派来的么?

    “好,来得好!”眼眶干涩再氲不出泪,她干脆大笑,笑两声便咳,却毫不在意地说道:“诸位勇士立刻带我、护送本宫去合东,事成,必有重赏。”

    林远山看她摇摇欲坠,实在不忍心,劝道:“殿下的状态实在不宜即刻赶路,不若稍事休息,调整一二。”

    “不可!”靖宁强硬地拒绝,“前线战事一触即发,甚至可能已经交兵,死伤无数,我岂能在这里耽搁?”

    她抓住他的领子,将人往自己跟前扯了些许,提着最后一口气道:“我若走不了,你就算扛,也要把我扛上路,明白?”

    话音未落,人就昏死过去。

    林远山及时接住她,心绪震荡,却坚定地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