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象山。
缥缈峰。
祝融大殿。
执事长老正计算着维修金砖需要花费多少灵石,就听见殿内刑罚尊者抬高音量道:“你们墨宗真是财大气粗,上古神器就扔在角落,几百上千年都没供奉过?!”
长老想起严珂那张怒目金刚的脸,缩了缩脖子,悄悄绕远了些。
钜子悔不当初:“但凡我知道那是上古神器,肯定不会送人,啊不是,我是说每年清点法器时都有做登记,但因为实在搞不清那是什么,就……”
裴青野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扔地上了,对吧。”
钜子每次一紧张就开始搓手手:“其实之前也想过扔掉的,好在它不怎么占地方……”
其他人:“………”
墨宗的法器产量确实大,因不清楚用途,每炼出一批新法器,缚魂锁就被挪动一次,挪着挪着就到角落去了。
方院长难以置信道:“天下法器墨宗占七成,钜子是该好好清点一下了,难怪每年都有文物失传。”
钜子忙不迭答应下来。
墨宗是器修,万年前曾经飞升过一位上神。
上神姓吴,曾留下四件神器,其中三件失传,还有一件钉进了未来魔尊的体内。他们几个费尽心思都没能取出,估计得上三十三重天找那位墨宗上神才有办法。
裴青野手里敲着扇子,摇头道:“我问过凌夕了,他也不知用法,现在可如何是好?”
方院长:“他这么跟你说的?”
裴青野点头:“看见凡人浑身是血,目光凶狞,恐为邪祟,凌夕就用凝神术查探一番,谁知缚魂锁一碰到对方就自主启动了……”
这话换成别人说,可信度不高,但沈凌夕万年不曾辜负过仙修的期望,信用额度爆棚,因此他们没有过多纠结——上神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何况慕长渊还真就是邪祟中的大邪祟。
在几位上仙眼里,元婴期的沈凌夕不可能提前知道缚魂锁在墨宗藏宝阁里,更不可能提前知道死对头正在容城寻医看病。
墨宗多年来,始终致力于研究灵力守恒定律和仙工智能,醒梦铃还有陪聊功能呢,那神器缚魂锁直接发起攻击……是完全可能的。
方院长愁眉不展道:“能开启鬼门的邪祟非同小可,只可惜溜得飞快,没留下半点线索——凌夕也不认得?”
“应该吧,”裴青野愣住了:“我没问。”
严珂打圆场:“这不重要,我们不能事事都指望凌夕。”
毕竟未来的上神现在还没位列仙班呢。
几位仙尊纷纷长叹。
颗粒度始终漂浮在半空中的钜子大人,见大家愁眉苦脸,出言安慰:“别太悲观,我看那慕公子性情温和,定是善良之辈……怎么,我说错什么吗?”
三位上仙同时收回“你没事吧”的目光。
严珂清了清嗓子,道:“众目睽睽之下,凌夕用法器伤了凡人,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未免有仗势欺凌的嫌疑。”
方院长当即护犊子道:“老严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凌夕突破得快,正是境界不稳的时候,挨不住你那‘七罪古藤’鞭,万一出什么岔子,那你就是千古罪仙,哭都来不及的那种!”
医宗宗主话里饱含威胁,真正的含义只有他们仨知道怎么回事。
严珂一副牙疼的表情,并没有反驳。
钜子隐约察觉到他们态度奇怪,也不好多问,因为整场祸事与他自己也脱不开干系——打着仙门旗号招摇撞骗的是墨宗的长老,引发全城灾祸的是他亲手炼制的法器。
墨宗的这位宗主臊眉耷眼道:“这事怨我,醒梦铃还是个半成品,当初我觉得容城阴气过重,就从战场废墟中提炼出一缕残魂,送到禅宗让无妄禅师帮忙诵经七七四十九天,本以为应该万无一失,结果闹出这么大的祸事……”
墨者兼爱,医者仁心。方院长宽慰道:“钜子不必太过自责,墨宗原在不周山,因为这附近邪祟过重,你特意将宗门搬到龙象山,本意是好的。”
裴青野也说:“醒梦铃好歹守了容城三百年,此番祸事实属意外,山上几万兵傀都有魂识,也没见谁魔化造反。”
墨宗钜子苦笑摇头,不吱声了。
严尊者是唯一没安慰他的:“祸端因墨宗而起,你身为宗主难辞其咎,带上这只铃铛还有行骗的长老,随我回仙盟总部领罚。”
钜子对处置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但有件事情他十分关心:“仙盟从没有惩罚法器的先例,能否让我重新洗炼醒梦铃,祛除魔气后再完善设计?”
醒梦铃听他到这时还护着自己,“嘤”地一声,弱弱道:“我可以将功补过吗?”
它的陪聊功能总是自动触发,严珂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怎么将功补过?!”
醒梦铃说:“我听八方之音,本来的作用是向宗门提供恶道情报。古战场阳气薄弱,若有邪祟入侵,我便第一时间告知钜子,所以取名‘醒梦’。”
钜子闻言更难过了。
裴青野道:“仙盟情报网遍布九州,你不是唯一的渠道,除非你能讲出点我们不知道的。”
醒梦铃想了想,笃定道:“但有两件,你们一定不知道。”
裴青野挑眉示意它说下去。
“第一件,昨夜的鬼修离开后,朝着江南的方向去了,现在拦截或许还来得及。”
江南是富饶之地,一面临东海,剩下三面恰好被几座仙山封锁,邪祟难以入侵,堪称九州大陆最安全的地方。
“那又如何。”活两世的方院长颇为自信:“仙盟大会在即,哪有邪祟专挑这时候找死?”
裴青野沉吟道:“天元廿四年河清海晏,哪怕九州怨气聚拢都不足以诞生大的邪魔,”说罢,逍遥散仙摇摇头,同样不信:“那邪祟就算去江南,也会被仙盟拦下,你想将功赎罪,不如说点实在的。”
醒梦铃见第一件不成,又道:“刚才听你们猜测鬼修的身份,我离得近,倒是听到了一些。”
裴青野几个顿时来了兴趣:“赶紧说。”
造反失败的醒梦铃,求生欲极强,当即道:“昨日有两只小鬼跟在姓慕的马车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姓慕的跟医馆起了冲突,它们突然要去汇报‘邪帝’,当晚鬼修就来了。”
“邪帝”这两个字不知勾起了什么样的回忆,殿内三位上仙脸色同时大变。
“是他!”
“那个神经病也穿回来了?!”
“不可能!神尊他——”
“院长,”裴青野连忙打断:“你冷静一点。”
方院长瞪着双眼看了看两名战友,半晌,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服下,勉强平复惊魂未定的心跳。
于是祝融殿陡然间又变得极安静,连根针掉到金砖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仅凭邪帝两个字还不能确定身份。
毕竟黄泉地狱多的是什么王霸之主、傲魂独尊、亡心战魂、孤寡狂犬一类的中二称号。
具体得看前缀。
严珂来到醒梦铃面前,负手大量片刻后,严肃问道:“你还听见什么?快如实招来!”
醒梦铃知道有戏,老毛病又犯了:“能不能将功补过?”
严珂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讨价还价!”
醒梦铃:“梦想总要有的,谁让我真的见了鬼呢。”
事关重大,他们仨并不知道上神是单送他们仙修回来,还是妖魔鬼怪都有份?
敌方情报当然是早知道早准备,尚在元婴期的沈凌夕是指望不上了,他们只能靠一些信息拼凑出真相。
三位上仙彼此心照不宣,唯有钜子大人又没听懂。
场面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严珂先让步,道:“这事得由盟主定夺,我最多给你求个情。”
有刑法院的尊者求情,钜子大松一口气,醒梦铃见状这才肯老实交代:“鬼修管那姓慕的叫‘哥哥’。”
扑通——!
阴天霹雳,这回换方院长站不稳,一屁股墩坐到地上。
殿外检查金砖的执事长老又默默加了个数。
钜子连忙去扶:“这是怎么了?”
三位从灭世穿越回来的上仙身体冰凉,瞳孔扩散,一个个都在强压住内心的震撼与恐惧。
鬼修身份已经很明确——三界之内只有夺魄邪帝才能管慕长渊叫“哥哥”,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门外的长老和弟子探头探脑,裴青野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轻咳一声,突兀地转移话题道:“西厢那位客人醒了吗?”
暴走的魂元受到缚魂锁的压制,慕长渊身、心、神、魂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方源用长针封住病人的命脉,避免病情恶化,随后连着他的小书僮一并带到龙象山来,安排在西厢客房。
钜子如实回答道:“还没有,高烧也没退。”
诡异的沉默再度蔓延开来,钜子大人受不了气氛的煎熬,终于发出了灵魂拷问:“西厢那位是谁?你们为什么这么怕他?鬼修真的是他弟弟?你们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他一连提出四个问题,问得他们哑口无言。
还是裴青野比较会胡说八道:“此事说来话长,方院长一直想要找一具天生魂元体的标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和骄傲,所以才这么激动。”
“………”方源被迫含泪点头。
方院长经历过惨烈的灭世之战,回到天元廿四年,四顾茫然,直到与裴青野、严珂对上暗号,仨仙抱头痛哭一夜。
他们不是没想过早点杀了慕长渊这个祸害,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其实慕长渊活着的时候还没那么糟,正是因为他死了,才有后来的灭世惨剧。杀他容易,万一重蹈覆辙怎么办?
三位上仙经过一夜的密谋,最终达成共识——他们可以帮助慕长渊继续活下去,但必须阻止他入魔。
严珂说:“我们得想办法带他回不周山。”
裴青野用扇子抵着太阳穴,头疼道:“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逍遥散仙长年手握一把象牙骨的折扇,扇面的字据说是他自己题的,每当裴青野拿定主意时,就会习惯性地摇开折扇。
于是,只听“唰”的一声,扇面上一个“脱”字赫然出现,把钜子吓一大跳。
等他看清另一面的“洒”字时,精神恍惚地心想:这个世界终于癫了……
裴青野说:“老严稳住凌夕,别让他找那个祸害的麻烦。”
严珂郑重地点头。
“院长想办法给那个祸害续命,他现在还不能死。”
方源脸上写满英勇就义:“放心,我必将全力以赴。”
钜子不明觉厉:“那您呢?”
裴青野说:“我要下一趟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