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远没想到姑姑王芸会约她见面,因为是工作日,两人约的是晚饭。
上次匆匆一见,孟思远没什么心思多看她,只想逃离现场,而这顿晚饭,顶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这张脸看得一清二楚。
姑姑身材高挑,面容是略带英气的美,颧骨高,这个年纪并未发胖,随着胶原蛋白的流失,反而将人显得更为凌厉。印象中,她的鱼尾纹颇深,此时,深深的纹路消失。应当有医美的作用在。
其实这些年,孟思远对父亲那边的亲戚们,包括父亲在内,她都无多少了解,不想产生任何联系。
这次与姑姑的见面,她没那么排斥,是处于一种隐秘的观察。姑姑,这个年幼时自己想成为的人,如今会变成什么样。而自己,已经是有些许社会经验的成年人了,能站在一个更平等的位置与之对话。
好像人也只能变成自己想成为的人,后来的自己,内心并不喜欢姑姑,也自然无法变成她那样的人。
姑姑依旧情商很高,与她聊了旅行与表妹的留学生活,在这些共同话题上,两人算是聊得开心。
当姑姑问到她的个人情况时,孟思远有种终于到正题的感觉了,她没有隐瞒什么,直接说了自己是单身。
姑姑笑了,顺水推舟地说了朋友家的儿子,将其家庭条件娓娓道来,再对男方进行简要介绍后,问她要不要认识一下,当交个朋友,毕竟这背景不错。
听起来是很不错,官二代,级别不低。
孟思远笑了,“姑姑你认识的人好多呀,这种家庭,我觉得是高攀诶。”
王芸看着侄女,“你年轻漂亮,事业优秀。你还是我侄女,哪里高攀了?”
一个人说出的话要能匹配其身份,孟思远不知道姑姑到底是干什么的,能让她认识这样的人,再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最后一句,目的明了,不是自己有多好,而是自己是她的侄女。如果能成,有了姻亲的联结,他们的关系会更牢靠。
孟思远一向对那个如今人人都想挤进去的地方没多大兴趣,对那里面所谓身居高位的人或家庭,更是没什么接近的想法。如今这个世道,今天风光,明日阶下囚,都是常见的事。
一坨屎总是用蜜糖包装的,看似为她介绍一个好对象,可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工具。
孟思远摇了头,“不年轻啦,我已经三十了。姑姑,我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这种条件,人家还是喜欢年轻姑娘的。”
“你这观念也太老套了,三十跟二八二九,有什么区别?”王芸笑着说,“你回京州我挺高兴的,这么些侄辈里,我觉得能成点事的,也只有你。身边看到了条件好的男孩子,我就忍不住为你留意,我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好的归宿。”
“我性格散漫,没有一刻想过,想要有一个好的归宿。”即使是拒绝,孟思远还是想说些真心话,“婚姻的责任太重,我不想承担。所以现阶段不会考虑,谢谢姑姑帮我筹谋了。”
王芸内心有点看不上她,她跟她妈一样,脑子死板,不知变通。学历高,长得漂亮,这一手好牌,并没有被她打好。
“思远,不要像你妈一样,她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你不能这样,更不要受她的影响,她觉得我们都对不起她,可是我们对她仁至义尽。你都这个年纪了,也没什么不能讲的了。离婚就是件很正常的事,而且你要是男人,家里的女人好吃懒做,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没什么共同话题,还会在饭局上甩脸子,让大家场面难看。而外面的女人,精明能干,会社交,还能帮到你,你说你会选谁?”
“可惜,我不是男人。”孟思远早已不会如年少那般冲动,不会拂袖离去,“不过你说的对,我妈当初不应该让大家难堪。有着外面的女人帮忙赚钱,她躺着享受就行。”
孟思远还笑了下,“都别说我是男的了,这世道男女都一样。女人要是能在外面赚大钱,家中男人也得憋着不问这钱到底怎么来的。我爸还是无能了点,没法做到两头都稳住。”
王芸脸色有些难看,“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思想太偏执了。”
孟思远心知说的有些过火,如果姑姑内心有鬼的话,自己这话就是直接把人给得罪了。她没有再争执,放低姿态,陪笑了几句。
然而这顿饭还是没吃成,王芸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
这再正常不过,目的达不到,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菜刚上,孟思远拿起筷子,夹了鱼片,细细咀嚼着。
那些有意无意的轻视与瞧不起,她年少时就体会过,那时她很怕被人看不起。如今,她能清晰明白,错的不是“没用”,而是那样势力的目光,但她还是会被灼伤。
在名利场的牌桌上,面对那些人,她的确没什么资格指出他们的不对。她也没有天真到道理能教会一个人认错,只有拳头,才能让人低头。
有时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曾经的自己,是不是也被这些人影响过,她是不是也会觉得自己的妈妈没有用。这个问题,孟思远无法诚实地面对自己。
而现在,当被姑姑的轻视刺激着寻回当初被她刻意遗忘的感受时,她开始理解妈妈了。妈妈被他们打压着、轻视着,当脱离这段关系后,已经没有多少勇气了。而悖论是,只有在顺境中不断拿到正反馈,人才能有更多的勇气。
对那些人,她还是会恨。
工作日的午后,有些昏昏欲睡,孟思远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端着杯子路过办公区时,就看到几个同事围在了一起讲话,其中一人桌上还放着一束鲜花。
她们看到自己,也没立即停止聊天回各自座位,还喊了她过去分甜品吃。大概都清楚她的规矩,只要工作完成得到位就行。而她有时候还会加入闲聊,听她们讲星座和mbti,她不信这些,但听着还蛮有意思。
薛彤切了生巧卷给她,“你尝尝,巧克力味很纯正。”
“谢谢。”孟思远拿着牙签叉了一块,觉得太甜了些,见她们看着自己,她点了头,“挺好吃的。”
“你要不要再来点?”
“不用啦,够了。”
薛彤挤眉弄眼,“我们可沾了某人的光,送花又送甜点。”
旁边的曾仪有些羞涩,“我们把花分一分吧。”
“多好看的花,带回去呗。”
“不用,太多了,分一分,大家都能欣赏到嘛。”
孟思远看着这一大束的香槟玫瑰,十分好看,想起午饭回来时,就看到一些人手上捧了鲜花。她接过了一支玫瑰,可以放在办公室里的矿泉水瓶中,“什么日子啊,收花的人还挺多。”
“这你都忘了,情人节呀。”
孟思远看了眼手机,“可是今天才13号。”
“1314啊,两天都可以过的。”
孟思远哑然失笑,“这也太促进消费了。”
薛彤看着她,在闲聊时刻里,她这人挺没架子,好像也是能八卦下她的,“那你明天是不是要出去促进消费了?”
孟思远看着她们八卦的眼神,“明天我可以让你们早一个小时下班去约会。”
“哇,感谢孟总。”
“那孟总是不是也要提前开溜去约会?”
还是没放过她,孟思远笑了,“我肯定得留在这,不然我领导发现人全跑了,不太好吧。”
见她没高兴,薛彤更大胆地问了她,“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她肯定喜欢成熟有魅力的。”
“那可不一定,小奶狗多好啊,乖巧听话。”
“也可以是居家型啊。”
“居家型没啥魅力,冒险型更有新鲜感。”
“别吵了,这题必须让孟总给回答了,可不能糊弄我们。”
孟思远看着她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觉得自己跟她们没差几岁,都有代沟了。她想拿着一支玫瑰逃离现场,却是被揪住了硬要她给出个回答。
她不想被人知道真实答案,随口胡诌了句毫无可能的,“我当然喜欢年轻的。”
说完孟思远就端起咖啡,转身时就看到了老板,他手中拿了份文件,正在看着她。他应该是来找自己上司的,身后的小姑娘们见闲聊被老板发现,而有她在前面挡着,鸟兽散般迅速回了原位,连招呼都没有与老板打。
孟思远向他点了头,“下午好。”
他没有开口回应自己,只是看着她,然而随即就继续向前走去。
兴许在别人看来是老板在给她脸色看,她却是内心松了口气。
翌日,孟思远真让他们提前走了。
这点便利,她挺愿意给的。有个甜蜜的约会,比那一小时的班有意义多了。他们的嘴还挺甜,祝她情人节快乐,夸她打扮得漂亮后,又要问她,是不是要去约会。
她简直哭笑不得,哪里有什么打扮,不过是从衣橱里翻出条许久未穿过的一条针织裙,深蓝色的。感冒后瘦了两斤,兴许是显得身材好一点。
自己倒是加了班,手头有些零碎的事情,以及下属有一份文件没弄好,她自己给改了。检查过后,她就发邮件交付了出去。
结束后已经七点多了,她伸了个懒腰。不想回家做饭,外边餐厅估计也挺忙的,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小包杂粮粉,起身拿着杯子去茶水间。
估计是过节,办公室里人都已经走空了。她将杂粮粉倒进杯中,先冲了一点热水,使劲搅拌开,不黏糊了,再继续倒热水冲泡。
谷物的香气弥漫开来,她撇了一勺,吹了几下才小心地喝下,味道十分醇厚。然而隐约中,她闻到了烟味。
茶水间旁是楼梯,公司有过规定,不能在楼梯间抽烟的。
孟思远放下了杯子,准备去看下是谁。走出茶水间,打开门的那瞬,她心中多疑了下,是不是自己太莽撞了,要不要去办公室拿手机以防万一。但大楼和公司的安保系统都算不错。
门嘎吱一声推开后,楼道里的感应灯亮起,她脚步踏了出去,看到那个正看向窗外的背影时,就有些后悔了。
肖华听到动静后转过身,看到是她,隔着烟雾,不像是真的。
孟思远站在了原地,跟他解释了句,“我闻到烟味了来看一下,楼梯间不能抽烟。”
“抱歉。”肖华灭掉了手中的烟,顺手打开了窗透气,“还没下班?”
“马上就走。”
话音刚落,门就砰得一声关上,吓了孟思远一跳,是窗外吹来的一阵风,将门给带上了。
夜里的风有点大,肖华见她就穿了件单薄的裙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又把窗给关上了,“感冒好了没?”
“好了。”
孟思远手放在了门把手上,“那我先走了。”
“去约会吗?”
两人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她无路可退,只有开门出去。她不想回答他,也不知如何能委婉地提醒他,这与你无关。
他们看着彼此,一时间谁都没讲话,只有一盏微弱的感应灯亮着。而没了任何声音,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昏暗的楼道里,只有窗外远处的建筑物传来的微弱灯光,以及脚边绿色的指示灯,
朦胧微弱的灯光里,肖华看得见她模糊而隐约的身形,她对自己避之不及,像是一切都过去了。
但他过不去了。
他认输。
“那一天,我觉得对你的心动应该停止,所以我没有回应你。”
随着说话的声音,灯光亮起,肖华得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他不会对她撒谎,只会平实地陈述事实,“但我后悔了,与你没有任何可能与未来这件事,让我觉得很恐惧,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知道后悔毫无用处,我很确定一件事,我想要你。”
孟思远看着他,从前他距离自己很远,与他每接近一步,她都压抑着自己想要更进一步的欲望。
他是危险的,是她不能触碰的。
自己从不算是个幸运的人,她所得到的一切,只有拼尽十二分的努力,才能勉强够到想要的。还有更多,成了无法实现的遗憾。
她从不相信,自己能轻易地得到一样东西。
而这一刻,她恐惧得到。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一天他给的阴影中走出,不会再轻易让自己的情绪被别人所牵动、所影响,她仍想回到原先的壳中,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孟思远笑了下,“没关系的,小事而已,都过去了。”
肖华想起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茶水间里,他向她走了过去,“是吗?”
她看着走来的他,没有闪躲,“是的。”
下一秒,他就已经吻上了她。
昏暗的楼梯间里,背后是冰凉的门,她用力抓着门把手,承受着他炽热而带着躁意的吻。灯光再次熄灭之时,她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