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会儿,太后和周嬷嬷就都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来是为这样一个梦!
月下趴在太后怀里,哭得伤心欲绝,泪水浸湿了太后身上穿的明黄色软缎袍。
太后的心都要被怀里的小人哭碎了。“乖乖,都是梦啊!没人比哀家更知道自己的身子,外祖母这把老骨头,多了不敢跟你保证,三年五年的,都不用你担心一点!”
月下抓着太后衣服的手一紧。
这样的话她以前最相信了,可如今却明白了,就是外祖母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儿,很多保证不了的东西.....
她憋回了眼泪,拿起帕子狠狠一擦,睁着两只红肿的眼睛,一对乌黑的眸子被泪水洗过,亮得逼人。
月下睁着清澈的杏眸,看着太后娘娘,手把帕子攥得死紧。
前世,宋大人就说过,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如果有,一定是其中缘故我们还没寻到。
月下想,外祖母的身子定然也如此。绝不可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必然有太医没有发现的缘故。太医不行,她就去外头找,一个看不出,她找一百个,一百个还不行,她就找遍天下神医!
太后伸手,抚摸着月下倔强的小脸。“真是小孩子家家,一个梦就这样了?好啦好啦,好孩子,不怕的!”说着长叹了口气:“你都还没真正成人,就是阎王爷站在外祖母床头,外祖母都不能跟着走!”
一句话让才憋住泪的月下,眼中一下子又涌出了泪花。
“瞧瞧!随便一句话又这样!是外祖母说错了,可不许哭了!”
太后的大手,拍抚摸着月下背部。“听话,不许因着一个梦再这样了。把张太医都折腾进宫了,给外头人知道又要说你骄纵。”
话里带着嗔怪,目光里却都是慈爱。
月下吸了吸小鼻子:“知道了。”
太后抚摸着怀里的外孙女,一时间感慨万千。这皇宫里,只怕就剩她怀里的孩子盼着她这个老东西长命百岁。
活,好好活!
为了怀里这个小冤家她也得好好再活十年。至少,至少她也得看着孩子把日子过起来,看着她的孩子有了自己的血脉亲人,当母亲。
一时间屋里安静极了,只有墙角香案上的檀香炉冒着幽幽轻烟。
太后到底抬手要拉出怀里的孩子,让她坐正,该说正事了。
月下却不舍得离开太后的怀抱,跟个赖皮虫一样腻在太后怀里。
想到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婚事,太后又疼又恨地拍了月下一下:
“起来吧!如今知道哀家康健,你造了场雨也没病,该起来继续闹腾了!”
月下不仅没离开太后怀里,反而越发把脸往太后怀里埋,两只胳膊更是紧紧搂着太后。
紧得让太后觉得心酸,落在她背上的手就打不下去了,可语气却越发狠了些:“别打量着这样就没事了,你不是还准备了——”
“白绫”两个字太后咽了回去,恨恨道:“你倒是现在就给我闹,不闹到我同意和离你就别停,让我看看你到底还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这前朝后宫那么多人,都等着看咱们娘俩的笑话,你倒是继续闹给他们看呀!”
说到这里太后语气颓丧了些,落在月下背上的手变成了抚摸,一双老眼含了泪:“儿呀,外祖母老了,心也软了,要是放以前——”
太后咬了牙,却被怀里人立即又软了心肠,无奈道:“外祖母呀,如今是见不得你遭一点罪了。你呀,别闹了,你要是实在跟郡马过不下去,外祖母——,外祖母同意、同意——”
一旁周嬷嬷见太后这个样子,知道太后有多少担心,又要按下多少为难,这时候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
太后眼睛一闭,正要说出“和离”两字,不料她怀中的月下一下子抬起了头,一双被泪洗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她:
“外祖母别为难,我也不会再闹了,我同宋大人——”
说到“宋大人”三个字,月下整个人都轻轻一颤。
这才慢慢吐出后头四个字。
“不和离了。”
太后含着泪一愣:“你说什么?”
周嬷嬷也擦着泪望着郡主。
“我说,我不和离了!”
月下声音软糯,却字字清晰。
太后定定看着外孙女,从她晶亮干净的眸子中看不到小儿女的羞涩,却看出了下定决心的决绝。
她伸手把外孙女往怀里狠狠一搂,眼泪滚了下来。
她哪里不知道外孙女心里的人是太子呢!
这么任性的孩子如今却答应跟郡马过下去,太后这颗心呀是又欣慰又酸楚。
她们娘俩就算在权势富贵的顶峰了,可有些事她依然不能满足自己这唯一的孩子呀!
“我的朏朏呀,你——!”
那句“你可算懂事了”,太后却说不出,只能抱着外孙女哭。
月下也抱着祖母哭。
这哭里既有对祖母的担心,又有对宋晋的愧悔。
想到如今宋晋艰难处境,身上脏水.....只怕一多半都是因她的缘故。
那可是——宋大人!
是能以书生之身,着甲上阵,退敌千里的宋大人!
是能扶国朝于将倒,对抗权贵贪官,被百姓口口相传的宋大人!
却被她这样一个除了吃就是睡,什么都不会的郡主这般为难,步履维艰.....
她,她自然不是宋大人的良配。可月下默默想,自己再是什么都不会,也是明珠郡主,自然可以护着宋大人,也可以为宋大人护着他那个念念不忘的青梅。
到那日,大礼有定,权贪皆除,她的外祖母也能安然度过危险,他们就可好好和离。她完全可以求外祖母为宋大人指婚,让他们有情人成眷属,必不会让宋大人像前生一样茕茕孤立,不到三十岁,却鬓生白发,一身病痛。
月下抱着祖母狠狠咬牙:她纵然是无用之人,可只要有宋大人和祖母在,一切就会好起来!她一定要好好护住宋大人和祖母,谁敢伤他们分毫,她就敢要谁的狗命!
此时外头夕阳已落入遥远的群山之后,栖鸟鸣叫着划过天空,消失在远方。
夜幕降临。
离皇城不远的富安坊,是京城贵人宅邸集聚的地方。诸多富贵宅邸中,其中一座格外引人注目,正是明珠郡主府。
明珠郡主府前紧闭的朱红大门被两边高挂的灯笼照亮,府门前一对石狮子用的是类玉的白石,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莹润。这对石狮的形态也与其他有资格立石狮子的府邸不同,莫名多出一抹娇憨之态,又尽显狮的尊严与高贵。
从府门外往里望去,很容易注意到府门左侧突兀耸起的一座高墙,毫不留情地将郡主府两边彻底隔开。
不管是骑马经过的富贵公子,还是坐着马车经过的朝中贵人,看到这堵高墙都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为了一堵高墙而专门绕路经过这边的看客中就有祁国公府那位霸王一样的三公子,就在昨日,还纠集了一帮子纨绔世家子专门来欣赏这座高墙。
趁着郡主府东院无人,又是笑又是闹,在这里逗留许久。
自然不是真的来看高墙,而是为了看住在高墙西边的户部右侍郎宋晋的笑话。
祁国公孙辈里这位祁三找宋晋的麻烦,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两年前宋晋在两湖地区清丈田地,推行田赋改革。检举清理了好些侵占百姓土地的地方贪官豪绅,其中就有祁国公府大房的娘家侄儿。本来靠着祁国公府这棵大树,别说这娘家侄儿不会出事,就是宋晋也差点被拉下马。
当时祁国公府孙辈人人敬服的“九叔”祁煜正巡抚两江,该人手段莫测,权势通天。
谁承想正遇到倭寇上岸作乱,好巧不巧,祁煜就死在了这场倭乱中。祁国公痛失爱子,祁国公府痛失一根顶梁柱,一片混乱中,哪还顾得上大房娘家那帮子。
别说继续找宋晋麻烦了,到头竟然还得靠宋晋抗倭平乱,寻查真凶。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宋晋不仅没倒,还立了大功,娶了郡主,平步青云。
但该结的梁子,那是早就结下了。祁国公府碍于体面,从祁国公到下头的长孙祁青宴见到宋晋,面上都是客客气气。可祁三不一样,是京城人人皆知的霸道脾气,不光祁国公府老太太纵容,就是皇后和陛下也纵容得很。他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夜幕中,安静的郡主府前,停下了一辆极其简朴的青布马车。说是马车,其实就是一辆大车支起了木架子再搭上一块青布。
拉车的马更是一看就是马市里没人要的老马,瘦骨嶙峋。
在这个京城最富贵的街道上出现这样一辆马车,显得格格不入。
但一看到马车上下来的这人,画面就合理了。
下来的这位是工部员外郎沈罡风,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高而瘦削,一双眼睛刀子一样冷硬锋利。
是宋晋的恩师。
正是他发现了当年才十四岁的宋晋之才,从他自身并不宽裕的官俸中掏出银子扶助当时贫寒的宋晋科举读书,对宋晋可算是恩同再造。
按理说从五品的京官,不至于连匹好马都买不起。但放在沈罡风身上就至于了,这位清廉之名天下皆知,眼里容不得沙子,除了俸禄以外,一丝一毫外财也不取。
当年在两湖地区做知县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做了京官也还是这样。在京城边上赁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还是后来宋晋出钱帮他买了下来,一辈子才算有了点产业。家里除了一个看门的老苍头、一个做饭的老婆子,只还有跟着女儿的一个小丫头。
这会儿宋晋这位恩师也抬头看到了这堵高墙,他咬着牙根看着,瘦削的脸颊后部绷起。瘦长的脚踩着一双跟这京师富贵地格格不入的草鞋,一双冷厉的眼睛根本不看旁边气派的郡主府正门。
但碍于郡主府正门悬挂的门匾乃是先帝亲笔,沈罡风还是远远地朝着那个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才转身进了郡主府西侧的院子。
西院中下人一见来的是这位大人,立即恭敬地引他往宋晋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