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与里头院子之间是一个穿堂,沈罡风也不看内中摆设,径直穿过穿堂,到了后头院子。前面光亮处,就是宋晋书房。
书房中,宋晋修长的手指捏着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了公文。旁边的亲随时安接过来放好,宋晋已伸手又拿过来一份。
时安看着好高一摞文卷,小声提醒道:“大人,用了饭再继续吧。”
宋晋这才觉察到天色已晚,脖颈发僵,眼睛也紧得很。他放下笔,抬手捏了捏后颈,闭了眼。修长的手按住了发涨的额角,指尖用力揉了揉。清俊冷静的脸上,透出淡淡倦色。
时安见自家大人终于放了笔,正想叫人传饭,就听小厮通报有人来。
又有事!
时安不满得咕哝了嘴,听到来人是沈大人,才收了不满。
宋晋已睁开了眼,起身整衣,脸上倦怠也好似从未出现,往门前去迎老师。
沈罡风一看到宋晋,咬住的牙根再次把瘦脸绷紧,开口就是:
“枉你聪明一世,在这件事上真是糊涂!娶谁不好,偏偏娶了这位郡主!如今倒是让那些富贵纨绔、国朝蛀虫看你的笑话,你悔之晚矣!”
劈头盖脸。
一旁时安吓得不敢动。
宋晋伸手扶住老师胳膊,含笑把他引入左首圈椅坐下,一边对时安道:“还不把好茶给老师端来。”
时安忙应了,专门取了柜子里收着的一小罐好茶。平时自家大人都舍不得喝,专门用来招待京城贵人的。
茶一端上来,香气扑鼻。
沈罡风没有别的爱好,只爱茶这一点他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这个学生。每每闻到好茶鼻尖就忍不住翕动,这时候也是如此,毕竟是在自己学生面前,沈罡风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赵阁老赠的茶?”
宋晋含笑点头。
沈罡风深深吸了一口茶香,慢慢啜饮一口,露出了心旷神怡之态,赞道:“果然好茶。”
宋晋对时安道:“既然老师喜欢,你把剩下的包起来给老师带回去喝。”
沈罡风忙摆手。
宋晋笑。“不过一包茶,礼轻心意重,老师收下吧。”
时安下去准备。一边包茶一边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不是他不舍得把好东西送给沈大人,而是——这茶,他家大人还没喝过呢.....
他犹豫着,留出了一小撮,小心用油纸包了起来。这才利索地把整罐茶封好,打包。
前头,沈罡风又品了一口香茶。茶是好喝,但这难听的话他还是得说。
“郡主又进宫了?”
宋晋轻轻点头。
“这高墙,郡主是不打算拆了?”
宋晋没有点头,看向老师,没说话。
“你呀!”沈罡风不由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圈。
他停在了宋晋面前,一双锋利的眼睛好似能看进人的心里。“我就不信凌霜的心意你是一点不知?”
宋晋低头:“臣非师妹良配。”
沈罡风目光更锋利:“郡主就是你的良配了?”
宋晋长睫垂下,没有说话。
沈罡风长叹一声:“要知道陛下会赐这么一桩婚事,我早就做主给你们俩把事儿办了,哪里还有这些麻烦!”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书房里一时间很静,只有烛光晃动。
还是宋晋开口:“老师,喝茶。”
沈罡风瞪了他一眼,端起了茶杯。
再开口已是公务。
“两湖地区的土地能完成清丈,那是因为咱们是从那里出来的,知根知底。眼下清丈到了两江——,赵阁老怎么说?”
“阁老说,慢慢来。”
沈罡风急了:“还慢?如今国朝土地兼并到了什么地步,豪绅巨富土地连绵望不到头,贫者眼看就无立锥之地!再不抓紧改革,病入膏肓,到时候就不光是北边强敌,东南倭寇,还有民乱!民乱了,天下就乱了,懂不懂!”
满腔愤懑不满如同火一样冲着眼前人喷了出来。
宋晋抬起的面容依然温和,回应的声音恭谨:“老师所言,子礼明白。”
明明知道宋晋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沈罡风对朝局有多少不满,对自己这个学生就有多少期待,他的语气更急了:
“明白你就要多跟阁老说一说,还有你那个看重你的岳丈,你要敢为天下先!你得——”
“啪”的一声,旁边一直静静侍立的时安不小心碰掉了一册文书。
沈罡风的话一顿,他目光一转,看到了书案前那一摞摞文卷,小山一样。
他肚子里憋着的火一下子熄了。
沈罡风抬起瘦削的脸看向这个他一生最得意的学生:
刚刚二十四岁的年纪,明月霜雪一样的人才。外头像他这个年龄的公子,日日说的都是琴棋书画,不是推崇魏晋风度诗酒清谈,就是架鹰打马、倚翠偎红。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通天之才,明明已从贫寒中破茧,就是在这京师繁华地也一鸣惊人、锋芒耀皇城。偏偏还是同他一起下两湖,在田垅地头,茅屋草舍,烈日风雪中,一待又是两年。
携冲天之功,返回京师,连喜怒无常的陛下都夸了好,服绯袍,进三品,可在这样繁华的京城夏夜中,依然守着青灯翻看这些没完没了的公文书册。
此时宋晋低头站着,在沈罡风这个从五品的工部左侍郎面前,恭谨如初。
烛光下,沈罡风的声音如故,可那张瘦削的老脸却是软了神色:“那边还拖着不肯把两江地区田赋资料拿出来?”
宋晋笑:“温大人总要拖一拖的。”
沈罡风的眉头凝得疙瘩一样,枯枝一样的手一指那一摞摞文卷:“这些都是什么?”
宋晋笑得越发温和,声音依然平静如檐下轻风:“不过是温大人看学生年轻,有意磨砺,把一些陈年旧账翻出来让学生理顺归档。”
温大人,户部尚书,他的妻子跟祁国公府有亲,他算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也是宋晋的顶头长官。
沈罡风本就凝着的眉一下子皱得更紧了。这位温尚书有意给宋晋小鞋穿,净是把这些又费工又不得在人前露脸的差使往他这里扔。
好一会儿房间里都没人说话,只有沈罡风粗重的呼吸声。
宋晋抬手,安静地添了茶,亲自为沈罡风奉上茶杯。
沈罡风接过,也不看宋晋,喝尽了杯中茶,盖了杯盖,放下茶盏。这才再次看向了宋晋,沉声问道:“两江资料,他们这是打算拖着不给了?”
宋晋:“陛下发了话,他们怎会不给。迟则明日,东西就会到吧。”
祁国公一党谋私利,但根本上他们是巴着陛下的,他们最不会做的就是逆君心。宋晋很清楚这一点,显然经他提醒,沈罡风也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点。
沈罡风皱得死紧的眉头松了松,低声道:“不知道这次他们要从哪里做文章。”
宋晋又笑:“给是会给,但怎么给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
沈罡风马上想到了在两湖地区遭遇的种种阴暗手段,才略一松开的眉头再次拧成了疙瘩。
一时间屋中烛火闪烁。
该问的都问了,该没办法的还是没办法.....
沈罡风到底起了身,走之前又问了:“明日的宴?”
宋晋立即笑道:“自然要去的。”
沈罡风紧闭的唇里挤出四个字:“宴无好宴!”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咬牙问:“明珠郡主?”
宋晋背对烛火而立,又微微垂了眼,面孔陷于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温声回道:“听闻郡主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
沈罡风冷笑出声。
什么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他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书案那一摞摞文卷上,沈罡风深呼了一口气,抬手无声地拍了拍宋晋肩膀,没再说什么,出了房门。
屋外明月高升,满地银光。
沈罡风内心却无限悲怆:如今这个世道,只是想为百姓为朝廷做些实事怎如此之难!在地方难,到了京城,本以为来到了权力中心,能达天听,却依然步步艰难。
已到了外门,沈罡风回首,对宋晋道:“行路难,前路更难,老师没什么可帮你的,只剩下这把硬骨头。”
说到这里他黑瘦的脸笑了笑,“都知道我是硬骨头,但有那些得罪人的,你别出头,让老师来。”
宋晋抬眼,朝着沈罡风深深一礼,轻声道:“事不至此,老师当保重,才能为朝廷长远谋。”
沈罡风长叹一声,再次无声地拍了拍宋晋肩膀,转身上了他那辆又破又小的青布马车。
富安坊的街道都是齐整大块的青石铺的路,马车行在上面安静无声。
月色下,宋晋目送老师的车子远去,消失在溶溶月色中。这才转身回了小院,却没有立即回书房,而是在院中静静站立。
风过,吹动了他身上青衣。
时安默默站在宋晋身后,分不清大人是在看那梨花落尽的梨树,还是在看梨树后的高墙。
高墙是在郡主与自家大人大婚之日建起的。
从那一日开始,京城人人都知道郡主看不上他们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