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樊楼大约有百十座阁,夜里客多时也有粉头伎子会跑来赶趁,弹曲品笛或是侑酒助觞,有食客挑中了便带去外头做了这趟生意。[1]
这种时候,梅渡川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狎伎这事儿在京州实在太常见了,他只顾说自己的酒楼仅有清倌,若是清倌越了界,就给人按个“野伎”的名头,叫人悄悄在外边打死了事。
侯府的轿子落到白樊楼前,萧楚刻意没直接出来,待明夷往轿子里探了探,他才朝明夷招了招手。
明夷说:“主子,这轿子堵在门口怪臊的,东一街好多人呢。”
萧楚架起了腿,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的交领长袍,镶着金线边,一根细细的长生辫垂在肩上,比平日里端着了几分,颇有气度。
他看了眼明夷,说道:“你拘束得也太明显了些。”
“……哪有?”明夷下意识挠了挠脸,说道,“主子,我就是替你紧张,万一那梅渡川耍心眼子怎么办?”
萧楚挑了挑眉,说道:“你觉得我对付不了?”
昨日他同明夷和弈非说了那番“包藏祸心”的话,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他们是萧楚的人,却也是雁州的人,王管事是个警钟,萧楚若要押上整个雁州打一场反扑,必然需要用人。
假若他是个精于谋算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前些年自己在京州的作风太不堪入目,作为近卫的明夷和弈非看得最清楚,跟不跟他趟这浑水,不好说。
明夷是个直肠子,知道自己眼下拐弯抹角瞒不过去,轻叹了口气,说道:“主子,我自小就跟了你,说句僭越的,我心里把你当成大哥,你在雁州打了多少漂亮仗,我都看在眼里,我绝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改天换地非同小可,何况他从雁州鹰变成了金丝雀,换谁都要心生疑虑。
萧楚没逼他说话,挑了帘子下轿,搭上明夷的肩,说道:“既不放心,那就待这儿等我,若我中了梅渡川的奸计,就从楼上跳下来,你得接着我。”
明夷被他逗笑了,说:“主子,我手脚并用也接着你。”
酉时刚到,萧楚就掀帘子进了雅阁,扑面就是股呛人的烟气,他信手挥了挥,这才发现里边的梅渡川喊了个伙计在铜炉边吹火,整个雅间里热气蒸腾。
梅渡川穿了身青衫,一见着萧楚就起身来笑脸相迎,抓着他的手说道:“侯爷赏脸了。”
萧楚打量了下他这身行头,青衫布履,极尽简朴。
论玩儿,萧楚算是个行家,上辈子他跑的风月场不算少,白日梨园听戏,夜里放歌纵酒。梅渡川也是个行家,但他和萧楚这种恶薄的玩法不一样,他喜欢附庸风雅。
这是他从前在徽州落下的毛病,有句话如此说:“徽商见文人,如同苍蝇逐羊膻。”,徽州的大商家中堆金叠玉,挣够了钱就想着玩儿点“雅”的,古玩诗画放案头,一进屋去还真以为是哪个大才子的雅居。
这类人往往还要刻意扮丑,梅渡川正是其中之一,白樊楼一日的营收就够他置好几身锦罗绸缎的,他偏偏还故意要穿件朴素的,明摆着在说:
我和你们这些纨绔不一样,我是个文人。
萧楚默不作声地从梅渡川那汗津津的掌心抽回了手,点头致意,随后瞟了一眼桌底下那个卖力吹火的伙计,他只穿了身汗褂,满脸炭色。
萧楚调侃道:“这也是座上宾?”
“是个唱戏的,”梅渡川把萧楚请上座,替他斟上了酒,“知道侯爷爱听曲,今日安排了一出。”
“倒是没听过唱包青天的。”萧楚抿了口酒,不禁蹙眉,“这什么酒,忒凉了。”
“白樊楼自家酿的,还没个名儿,侯爷不如替我想个?”
萧楚这才发现梅渡川旁边放着冰鉴,他的酒壶就是从这些冰块中拿出来的。
夏日灼人,雅阁内更是热得淌汗,这是梅渡川折磨人的手段,可他哪会苦了自己?难怪方才要这么殷勤地替他斟酒,如此一来,顺理成章地把这冰窟搁在了自己身边。
“我可只会起浪名,”萧楚笑说,“思来想去,脑袋里就是‘口含春’三个字。”
浪过头了,喝个酒都不正经。
梅渡川跟着笑了笑,不作回应,转而说道:“今日顺道也请了裴御史来,侯爷不介意吧?”
萧楚不禁腹诽,你请都请了,难不成还能说“介意,麻烦赶他走”么?
他故作轻松说道:“什么话,我与裴御史何等相熟,怎会介意?”
桌上摆了三只白玉杯,自己那只已经载了酒,裴钰的那只还空着。
梅渡川坐到萧楚边上,说:“听闻前两日侯爷也来这儿作客了,下回知会我一声,酒钱都记我账上。”
萧楚答得似是而非:“被白樊楼的清倌迷了眼,总觉得一日不来就心头痒。”
梅渡川笑了起来:“江南的美人不傅红粉也风流,不知侯爷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现在就喊来几个作陪,近日京州不还流行那个前朝遗风,叫什么……‘伎鞋行酒’么,侯爷可玩过?”[2]
问他做什么,他认识的江南人就俩,裴钰和梅渡川,梅渡川看着怎么也和美人搭不上边,难不成要他说裴钰?
萧楚扬了扬手,说:“喊人就不必了,待会儿裴御史来见着,又得参我好几本。”
提到裴钰,梅渡川的脸色变了变,他搓着膝盖,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恕鄙人顶撞,昨日身边有几个不识相的同我说,看见侯爷是和裴御史一块儿过的夜,这等败人名声的流言怎可胡传?”
萧楚顿了顿,没立刻应上。
白樊楼埋了许多梅渡川的眼线,他和裴钰只要踏入这地界,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梅渡川,毋说现在了,从前就算他们真有些什么,也定然是不能公诸于众的。
大祁的朝局如今是三方掣肘,他和裴钰针锋相对,反而是以攻为守。
“是和他过的夜。”
萧楚又喝了口酒,清凉的气息瞬间在口腔里弥漫了开来。
“不过一夜无眠罢了,他拿了把刀说要刺我,我只好躲,就生生捱到了他气力用尽我才跑出来。”
“那真是可惜了。”
梅渡川架起了腿,哈哈一笑,那眼神里说不出来的促狭,把他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文人架子”踹得粉碎。
“本来还有些好奇,如此清高的一个人,浪荡开来是什么模样。”
说完这句,雅阁间沉寂了,连吹火的伙计都停了动作,只有木炭在火堆中炸裂开来的声音。
萧楚的笑意顿时冷了下去。
他要作局为难裴钰,萧楚作壁上观喜闻乐见,可他立着牌坊还要卖.骚,学了文人的假把式,皮套里头还是盲流,梅渡川说这话不光恶心了裴钰,还恶心了萧楚。
萧楚贴着白玉杯的手稍稍用力,寒声道:“心里头可惜,不如自己去试试。”
梅渡川身子一凛。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萧楚要把刀刃对准了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的耳坠上散发的寒光。
梅渡川不是蠢货,看出了萧楚的不悦,以为是他那句“可惜”冒犯到了,稍有些尴尬之色。
好在遥遥地听见了外头跑堂的喊声,替他自己解了围,梅渡川赶紧站起身,从这股威压中逃窜了出去。
裴钰的步子声很独特,萧楚一听就能辨识出来,这个人总是走得很急,用上辈子他的话来说,就是“每天都赶着去投胎”。
他稍稍坐直了身。
裴钰刚挑起帘子,就像是被阁内的火气燎到了一般,不禁后退一步。
他的身影一出现,萧楚就觉得昨天的头疼劲儿又起来了,他心说大概是真的很不想看见这个人,所以全身心地都在抗拒。
叫人头疼,这大概就是说的裴怜之。
这难受很快就过去了,他喝了口酒,又不死心地把目光放回到裴钰身上。
裴钰虽犹豫片刻,但还是踏了进来,他今日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衫,束了根云纹腰带,那上边挂着柄玉扇,文雅从容,他人虽好出热,看上去却颇有些凉薄的感觉。
那长衫的布料乖顺地垂在他身上,显得人薄薄一片,好像抬手就能揉碎。
而几乎是裴钰走近的那一刻,就和萧楚对上了目光。
他方才还说裴钰性情凉薄,可这一眼来得太直接,分明含着热烈和炙火,像是藏不住的情意,在看见萧楚的一瞬间,猝然满溢了出来,收也收不住。
搞什么……这眼神什么意思?
萧楚差点怀疑自己也被热昏头了,他怎么感觉裴钰一副好久没见过自己的表情。
“裴大人,入座吧。”
梅渡川很不识相地走入了萧楚的视线中,把他们的这场对视阻隔住了,裴钰这才默默收回眼神,看向梅渡川。
梅渡川跟迎见萧楚时一个样,也想去捧裴钰的手,但裴钰没给他机会,退后了一步,把人拦在身前。
梅渡川的手僵在了半空,正要开口,只听裴钰说道:“方才耽搁了些时间,梅公子。”
随后他郑重地作了个揖,顺带把梅渡川那汗手给推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