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渡川不喜欢裴钰,他觉得这人假清高,可又忍不住要去学他的行头和做派,学着学着就走了形,俩人站一块时更是相形见绌,个别人总拿这事儿来呛他,说他东施效颦。
他今日请来裴钰,为的就是羞辱他,出自己一口恶气。
萧楚呢?就做个捧场的看客,在两边端着水。
梅渡川把裴钰请上座后就喊了开席,虽然这顿是私宴,但到底请了两位大人物,三汤五割水陆并行,四四方方的铜炉上架了一张铁网,烤着几片割肉,滋滋冒油。
雅间里比白日的京城还要热。
梅渡川特意把裴钰安排得离那炭火颇近,这才进屋没多久,裴钰身上就起了一层薄汗,他轻摇着扇子,面色看着烦躁难耐。
他身上有点儿热疾,容易出汗,最受不了热。
萧楚笑着问了声:“受不住又何苦要来?你什么时候酒瘾这么大了。”
裴钰情绪不高,低语了一句:“我来不是为了吃酒。”
萧楚指腹沿着杯壁滑下去,耐人寻味地说:“不是为了吃酒,难不成是为了找个倌儿寻欢作乐?”
裴钰侧了侧脸,道:“少哄些人,你身上也能少沾点花花草草。”
“叫我莫再烟花路上走,眼下也没个人让我收收心呀,还是说,小裴大人想自荐枕席?”
他轻佻地说完了这番话,心下就开始得意地想着,裴钰平日里不是最看不惯盲流么,听到这些话,该要被恶心得回家吐两个来回了。
他一眼都没再多看裴钰,自然也没注意到他眼底的慌乱之色。
裴钰面前的白玉杯已经斟了酒,在这水汽氤氲的雅阁里,这酒却隐隐散出凉意,萧楚的余光瞧见他的手覆了上去,借着凉酒稍稍缓下了热。
裴钰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杯喝了一口,这酒解暑的效力太快了,方才滑进喉咙里就觉得浑身漫起一股凉意,他的燥热褪下去不少。
见他喝酒,梅渡川趁机说道:“方才侯爷给这酒想了个名儿,叫口含春,裴御史觉得如何?”
萧楚笑了两声,说:“俗名,俗名。”
裴钰淡淡答了句:“有劣才有的优。”
“读书人,”萧楚往后搭上了椅背,讥讽道,“跟我们这些市井的混子就不要打哑谜了。”
“原来侯爷还会拿乔,若你是混子了,天下的鄙流该有多少?”裴钰去看他,眼神却不锐利,像是恹恹的,“我本觉得这酒味俗,听了更俗的酒名后便不以为是,所以今日梅公子问我这酒如何,我就答味好,名也好。”
话里话外的意思,味不俗,名不俗,俗的就是人。
萧楚听着不痛不痒,他可不在乎自己被论俗或不俗,可这话戳了梅渡川的肺管子,他的脸此刻都快黑成炭色了,一只手把桌布攥得皱成一团。
他最恨旁人言他不及裴钰,这席才开了多久,就被人骂了一通,怎能不气?
他正要找机会发难,就听萧楚突然说:“俗点儿好,本侯就喜欢玩俗的,借小裴大人的话说开,没这点俗,哪能衬出雅呢?”
说完这句,他起身直接从梅渡川手边抢过了酒壶,慢条斯理地替裴钰斟上了酒。
和梅渡川那低眉折腰的姿态不同,萧楚倒酒的动作轻佻而随意,他一根手指勾着瓷壶的柄,拇指按下了壶颈,带着寒雾的酒水和玉杯相撞,发出清透的水声。
“既然味好,怜之今夜就多喝些。”
萧楚俯首盯着裴钰,他的目光压根不在那杯中酒,铜炉的火已经彻底把裴钰整个人都蒸热了,他的耳垂、侧脸、后颈全都泛着粉,全都被萧楚纳入眼中。
裴钰轻摇着折扇,默不作声地看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楚好像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紧张的味道。
酒不满杯,他停了动作,坐了回去,不再把目光放到裴钰身上,转而对梅渡川说道:“梅兄不是说,请本侯听曲么?”
梅渡川见萧楚替他解围,这才脸色好了些,搁了筷子说道:“白樊楼不久后要搭戏台,我寻了个梨园班子,只是我实在不懂曲,今日喊里面的两个角儿来唱一段,烦请二位大人帮我评鉴评鉴。”
裴钰又喝了一口酒,没应声。
说罢,梅渡川拍了拍手,从屏风后头就走来个油头粉面的璧人,穿着戏服小步走来,低垂着头,看不清相貌。
萧楚皱了皱眉,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形似曾相识,可思来想去始终没什么印象,正当他疑惑间,却发现旁座的裴钰面色很是难看。
他于是凑过去小声问了句:“认得?”
裴钰瞪了萧楚一眼,不作声。
什么意思?
萧楚一头雾水,继续观察着那位璧人,就在抬头看清相貌的那一刻,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他妈不是昨天他喊去裴钰房里的那清倌儿吗?
这下他知道裴钰的眼神什么意思了,这清倌本来就是个帮他传句话来戏弄裴钰的,没成想梅渡川今日会拿这人来做文章!
梅渡川随意地扬了扬手,说道:“唱吧。”
清倌顺从地点了点头,提手唱起,唱的是《牡丹亭》,这出戏他上辈子听过不少次,里边的词儿也依稀记得几句,不得不说,唱得是极好的,这淫词艳曲被清倌唱得温润婉转,情态动作也是极流畅,和那日趋炎附势的清倌已经是判若两人。
细一看相貌,虽然被脂粉盖得严实,依然有几分凌厉在,倒不大像风尘男子,萧楚猜想他从前应当也是哪个梨园班子里的学生,不知为何如今落了贱户,来白樊楼当了陪客的清倌。
唱完几句,清倌一指桌下那人,唱道:“秀才,去怎的?”
伙计从桌下钻了出来,脸上手上尽是炭黑,无措地往衣衫上抹了抹,梅渡川见他迟迟不开口,抬起脚,草履往他腰上一踏,伙计立刻磕绊了一下,摔到清倌的身上。
他立刻触电似地弹了回去,像是怕极了碰到清倌一样,随后磕磕巴巴接着清倌的词继续唱。
“和你把领扣松,衣……衣带宽……”
唱到这儿他就卡壳了,羞红了耳垂,低头抓着衣襟,声音越来越轻。
萧楚听出了其中的怪异。
他听过的戏不说千也有百,这伙计的唱词简直不堪入耳,完全够不着梨园班子的边,他自己上去唱两句没准都要比这人好听。
这出戏恐怕别有洞天。
裴钰“唰”地一声合上了扇,沉声打断道:“唱得不错,放在白樊楼倒是屈才了,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清倌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恫吓之词,惊恐万状地看向裴钰,随后朝着他急扑过去。
萧楚被他这动作一惊,下意识摸到了身侧佩刀的位置,可是手下一空,这才发现今日竟没带雁翎刀!
好在清倌只是扑倒在了裴钰跟前,他就像张薄纸似地摔在地上,漏出了戏服下边的一小截皮肤,尽是淤紫,他看着裴钰,好像低声说了句什么,萧楚没听分明。
“唱啊——”
梅渡川拿筷子翻烤着割肉,突然抬高了声音。
“不是唱到领扣松,衣带宽了么?这光唱可是不行,戏得演啊,在二位大人面前演得不好,我还如何留得你们呢?”
听到梅渡川这句话,那伙计身子明显地一颤,随后咬咬牙,攥紧了拳,快步跨到清倌身边,抓着人的脚腕把他从裴钰身边拖走,清倌惊叫了一声,想去拽桌腿,可伙计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人拖回去好大一截,随后跨坐到他身上,抬手就要去解衣衫。
什么领扣松、衣带宽?这大概是要二人当着他们的面演一出“游园春梦”,褪衣合欢,这怕不光是下流了,堪称变态。
但放在梅渡川身上,这种手段就没什么奇怪了的,他就是个下作的人。
前些年萧楚刚来京的时候,梅渡川还给裴钰下过药呢,若不是当时萧楚大发慈悲救了人一把,恐怕连清白都要保不住。
裴钰猝然起身,将折扇往桌上一拍,拍得桌面颤动,连带着几个碟子都摔落在地,发出脆响,伙计被这响动吓得动作一滞。
他斥声道:“梅渡川,你恶不恶心?”
见裴钰成功被激怒,梅渡川也站了起来,抬高声音道:“小裴大人这话怎讲,我这是替您办事儿啊。”
说罢,他就走到清倌旁边,一脚把他身上的伙计踹开了去,他半蹲了下来,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无不阴毒地说道:
“他昨日敢摸都御史的腰牌,明日就敢套身紫袍去上朝,我凭什么不能罚他?原本这出戏我要他在外头的几百号人面前演,今日我就喊了个打杂的操他,这还不算心慈手软?”
说罢,他用力捏住了清倌的脸颊,咬着牙狠声道:“我怎么教你的,可还记得?”
清倌嘴唇都在发颤,连连点头,掩了掩衣袖,爬起来端伏在裴钰跟前,捧住了他的靴子。
他说话的嗓声带着些哽咽:“昨日耽误了大人的时辰,合该掌嘴,大人打我吧!”
裴钰收了收脚,清倌就往前又爬了一步,声音更嘶哑了。
“大人,大人打死我吧,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打死我吧!”
这句没说完,梅渡川信手夹了块碳木就砸过来,那上边还冒着火星子,摔到清倌的肩上直接烫穿了个洞。
碳木灼着肉粉的皮肤,清倌低低闷哼一声却不敢叫痛,还是继续跪伏在地上。
梅渡川笑骂道:“贱种,裴御史什么身份,你想脏了人家的手?”
裴钰还是没说话,面色极沉。
梅渡川一个商贾,今日喊来这清倌唱淫词艳曲,竟还要他们在人前交.欢,这放在京州那群玩客面前没准是个恶俗情.趣,在裴钰面前,就是明摆着的羞辱。
“裴大人,此人犯了律法,是要被杀头的,但既然裴大人菩萨心肠,不如就以手代命,砍了这伎子的手,哪只手摸的腰牌,就砍哪只——”
梅渡川笑得更狂,拊掌说道:“两只手都摸了,那就两只手都砍了!”
清倌一听,浑身都开始发抖,那呜咽声再也抑制不住,从喉咙里逸了出来,又去抓了裴钰的靴子。
裴钰的目光就停在那被烫卷了的戏服布料上,低垂着眼,谁都看不清他的神色。
如何选?
座上的萧楚眯起了眼,隔着铜炉蒸出的热气儿看向裴钰,手不自觉地压上了玉杯,慢慢捻转着。
周学汝死了,梅渡川没打算放过裴钰,这顿席恐怕只是个开场。摸官差的腰牌兹事体大,砍去手脚,这都算轻的,裴钰若是真想追究这件事,把整个白樊楼都查处一遍都是可以的。
可若是闹到衙门上,性质就变了。
梅党和清流党为何如今能相安无事,是因为梅知节坐在首辅的位置,而清流的裴广则是次辅,这是两党之间微妙的一种平衡。
裴钰把这清倌提到衙门上,到时候就不是他“想不想闹大”的问题了,梅渡川必然会找人借题发挥,以至于从民事牵扯到官事,最后会发展成为清流对梅党一种无声的宣战。
京州的财库还没有从梅党手中夺回,皇权就不会偏袒清流,此时宣战,势必会招来更强势的反扑。
所以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把人扣下,但这也有不妥。清倌是白樊楼的人,裴钰今日要私扣下这人,必然就得认了梅渡川给他的这口羞辱,往后还会被诟病“以权谋私”。
裴钰爱惜羽毛,十分在意自己的名节,他会因小失大吗?
萧楚摩挲着玉杯,好像从上边触摸到了一丝裂痕,指腹贴着那裂痕缓缓地上下滑动。
裴钰,他会怎么选?
“好啊,那就砍了吧。”
随着裴钰的这一声,萧楚的手也顿住了。